一九九五年,四月,意大利,維羅納。
維羅納,美麗而淒婉的愛情故事發生的地方,是我自助旅行的終點站,在我憑弔完長眠在女修道院墓地裡的茱麗葉之後,我的這一段旅程將告一段落。
金銀沒有陪我同行,他加入了一個神秘莫測的組織,每天都神秘兮兮地出入,而不再跟隨我左右。失落,是一定的,但,正像康乾說的那樣,男孩子長大了,自然不肯再躲在姐姐身後。所以,我輕輕放開了繫住他的感情,讓他去他的世界,我這個姐姐,漸漸退出他的生活重心。
原本,康乾是要和我一起的,可是他要寫論文,最後,只有我一人成行。
我沒有固定的行程,興致所至,讓人留戀的風光使我原本只有一個月的假期,被我一路停停走走,延長了一倍。打電話回去報平安時,金銀告訴我,如果我再不回去,學校裡的先生真的要把我給當掉了。我只好結束這一次美妙的旅程,準備返家。
所以,維羅納,我的終點站,我來了。
信步走在傍晚的維羅納街頭,夕陽的玫紅色光線,映照在古老的石頭牆壁上,漾開淺淺的奇特反光。黑髮碧眼的意國男孩自我身旁經過,拋給我單純而友好的微笑。他不知道我是誰,是否擁有巨億身家,他笑,是因為我是一個陌生的外國女子,獨自徘徊在異國晚煙漸起時分。我也回他一個微笑,沒有絲毫壓力。我同他,是在異國他鄉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參觀完當地的天主教堂,我乘車前往舊城區,循著觀光地圖的指引,我找的了S.FrancescoalCorso女修道院。這裡十分偏僻,所以,很安靜。綠樹掩映,穿過院內的濕壁畫博物館,步下一段感覺甚為陰暗的階梯,我看到了安息在這裡的茱麗葉。
靜靜站在她的墓前,我能感覺到八個世紀前,未能長大成人的少女的哀傷。她與羅密歐,生不能同衾,死亦未能同穴,她在這裡,而他,卻在史卡利傑家族的家廟裡。他們,甚至沒能葬在同一處墓地之中!
默默憑弔完,我慢慢退出墓園,剛想拾級而上,就聽到隱約的講話聲,雖然我不太聽得懂意大利語,但從交談者的語氣、語音和語速聽來,他們是在爭吵,而且很激烈,我數次聽見他們提及「Giotto」這個名字。
駐足等了一會兒,我才走上階梯,重新走在穿堂上,向濕壁畫博物館的展示室走去。驀然,一具倒在地上,身上傷口仍往外汩汩流血的人體震撼了我所有感官。愣了大約數秒鐘,我省過神來,奔到他身邊,蹲下探他的鼻息,他已經很少再有吸氣的跡象,瞳孔也已經放大。他身上的致命傷口來自左胸,看起來似乎是被銳且薄的利器所刺。
我只得往外跑,高聲用英文叫「Help」。
修道院裡的人被我驚動,出來觀望,然後用蹩腳的英文指手畫腳地與我溝通,終於有人聽懂了「有人受傷,快死了」的句意,朝我指的方向跑去。同時,修女報了警。隨後,我被請往警察局。
「Money小姐,傷者在被送往醫院的途中不治死亡。」接待我的是當地警察局的局長。
「我很遺憾。」這是真的,如果我在聽到爭執聲時就走出去的話,他也許就不會死了。
「你——認識死者?」局長操著口音濃重的英語問。
「不,我不過是個遊客,正巧路過。」
「那是什麼?」他指了指掛在我胸口的口袋。
「啊,我的V8。」我驚呼。我開著它,原本是想拍一些沿途風景回去給金銀看的,剛才經過一番擾攘,早把它給忘了。「等一下,也許它錄下了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我將V8取下,果然,它一直處在攝錄狀態。將聲像還原,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畫面,但卻將爭吵的聲音全數清晰地錄了下來。感謝高科技,感謝高靈敏麥克風。
局長一邊聽一邊變換表情,顯然內容夠衝擊。
「這是很重要的物證。」他肯定。「小姐,我們警方會盡早破案,鑒於你是本案的關鍵證人,我想請你多停留幾日,方便我們在找到疑犯後請你辨認聲音。你停留在維羅納期間,我會派人保護你。」
「我沒有異議。」除了同意,我找不到理由反對,難道說學校裡的先生要把我死當?讓我先飛回去,等你破了案我再飛過來?「可以和家人聯絡嗎?」
「那當然。」略顯臃腫的警察局長點頭。
我打電話回家,只說行程要延宕幾日,叫金銀替我先辦一下延假。
「你什麼時候回來?」金銀在電話裡追問。
「說不定找個英俊異常的外國男友才回來。」我開玩笑。
「……不擔心康乾?」他繼續問。
「如果我們對彼此沒有信心的話,不會讓對方離開自己那麼久。」
「那麼,有個愉快的長假,祝你。」金銀爽快地掛上電話。
☆ ☆ ☆
維羅納警方派了一位中年女警保護我。我對此頗不以為然,由始至終我既沒有看到兇手,也沒聽懂兇手同被害人之間的對話,更重要的事,兇手應該沒可能知道我。
「Money小姐,請不要將自己暴露在窗口,不要和陌生人接觸,亦不要獨自去擁擠的地方。」女警對我耳提面命。「不要隨意和家人聯絡,更不要試圖單獨外出。」
「為什麼?除非有人洩漏了我證人的身份,才會威脅到我和我家人的安全,不是嗎?」我十分懷疑,難不成,警方里確實有人可能會洩密?
女警沒說什麼,算是默認。
「那,可以請你陪我去參觀茱麗葉故居嗎?」
「這——好吧。」她遲疑了一下,點頭應允。陪我離開酒店,取了車向維羅納最著名的一處旅遊景點——卡培簍街23號——駛去。
茱麗葉的家位於不起眼的小巷裡,一棟同樣不起眼的石頭砌成的小樓,二樓有一個突出的陽台,想必,數百年前,羅密歐就是自此處爬上去同茱麗葉月下私會的罷?我舉起了V8,想要拍下這個莎翁筆下最著名的愛情故事發生的所在。
突然有人縱身撲向我,將我撲倒在地,於此同時,極其細微的破風聲「嗤嗤」響起,打在剛才我立身在前的牆壁上,濺起石屑,而負責保護我的女警已經中槍倒在地上,前胸慢慢滲出血來。
遊客們見狀,驚聲尖叫起來,紛紛走避,窄窄的小巷裡頓時亂成一片。
撲倒我的人趁亂抓住我的手貓著腰逃出小巷,上了一輛等在不遠處的黑色AlfaRomeo,冷冷吩咐一聲「開車」。
直到這時,我才從驚愕之中回過神來,又死了一個人!我的假期,竟已經變成了一場血腥的殺戮,若我不執意出行,那名女警也不會死。
「即便你今日沒有跨出下榻酒店大門一步,你也很難保證此時此刻你的保護人是否還活著。」救命恩人似看出了我的心思,冷淡地說。「只不過,你愚蠢到選擇那種極易被狙殺的環境拍你那幼稚的風光片,而那警察也沒有反對,真是出人意料啊。」
早先一團混亂且性命交關,我無暇打量他,現在,聽見他這麼諷刺的口吻之後,我實在忍不住,轉頭看他,卻不料,迎上一雙灰色深眸,像是一場暴風雨來臨前的陰霾,挾著不怒而威的氣勢。不見得頂英俊,不見得頂性感,卻是我一生之中從未接觸過的,平生僅見的致命卻迷幻般地誘人。不諳世故如我,也立刻明白,他是一個危險的人。那樣深刻的輪廓,那樣深遠的眼眸,那樣挺直的鼻樑,那樣優美的薄唇,他——是一個典型的意大利男子。
「為什麼?」被動地等待實在不符合我目前的心境,我想知道究竟為什麼?
「我想,羅薩裡奧那隻老鬼一定沒有告訴你死者是誰,更沒告訴你疑凶是誰罷。」他推測,語氣篤定。
「你知道?」我懷疑,不是應該只有警方才知道嗎?
「我知道。我還知道你留下來不過是死路一條。」他淡定自若地扯開一個微笑,彷彿如果我死了,他會在胸前劃個十字祝我上天堂。「警方大概也希望你死掉。這樣一來,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人會出庭指證,曾經有一卷兇殺現場的實況錄音帶了。沒有重要的人證物證,案件也就不成立,省卻了許多麻煩,不是嗎?」
「你是誰,究竟想做什麼?」我反射性地坐離他遠一點,靠在了車門上。
「很高興你終於想到要問這個問題。Money小姐,容我介紹自己,拉斐爾-麥克格雷。我想我是目前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幫助你的人。」他似乎覺得有趣,傾身向我靠近了些。「你發現的死者是意大利黑幫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很有可能是下一任教父。但是他死了,接替他的人,將會是我。」
我肯定自己的臉色怪異無比。黑手黨?這就不算太奇怪了。我,能活著走出警察局且直至今日,已然是個奇跡。畢竟我還處在人家的勢力範圍之內,強龍難抵地頭蛇不是?
「兇手與他熟識。」我說出自己的看法,否則以一個黑幫老大的身份,不可能那樣容易就被人近身,進而起爭執,最後死於非命。「他們爭吵的話題,似乎圍繞一個叫『Giotto』的人。」
「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他的聲音輕柔溫和,卻透露著危險詭異。「只是,有時候,太聰明的人是會短命的。」
我瞇眼,他是威脅我嗎?叫我閉上嘴巴?
「不要誤會,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還想活下去,最好是與我合作。」他完全看穿我的心思起伏。
我坐正身體。與他合作?他的口氣真的很大。有膽殺死一個黑手黨老大的人,對於殺死我,可能覺得更是小菜一碟,不過是另一條人命罷了。但對於不相干的人而言,絕對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時時刻刻要提心吊膽,害怕不知何時會被槍殺,就像稍早保護我的那個女警。
「我想,我沒有告訴你,死的人是我的兄長罷?我接到他的死訊後,今日才趕來。還好。還來得及救你。」
「你一來,就有人要殺我,不是很巧嗎?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現在已經橫屍街頭了。我很肯定你不那種下了狙殺令後又半路衝出來充英雄救美人的男性。就只有一種可能了,這是一箭雙鵰的陰謀,既除掉了我這個人證,又陷害嫁禍了你。」我不笨,電影教父也反覆看過數遍,很有些心得。
「和你講話真是愉快。」他大笑。「我期待兇手落網的一日。這以前,就由我來保護你罷!只有在我的身邊,你才是安全的,相信我,再沒有比待在我身邊更好的辦法了。」
「我有權利拒絕麼?」我直視他充滿秘密的灰色深眸。
他輕輕地搖頭。
「我明白了。」我向他伸出手。「那麼今後就請多關照了。」
他灰色的眼瞳裡閃過淡淡笑意,握住我的手,數秒後,放開。
☆ ☆ ☆
意大利,卡布裡島。
隨拉斐爾-麥克格雷抵達島上已經數日。之前,他帶我遊覽了羅馬,參觀教廷,算了略盡了地主之宜。雖然只有我們和司機同行,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暗中一直有一批人隨行,一路保護我們的周全。
後來上了島,我被海天一色的美麗景象吸引,暫時將煩惱扔在腦後,第一件事就是歡呼一聲跳進麥克格雷豪宅的巨大游泳池裡,看得那些保鏢目瞪口呆。拉斐爾卻只是笑了笑,然後進屋去了。
我自己游了一個暢快淋漓,才濕淋淋地爬上岸。
「麥克格雷在哪裡?」我問隨侍在側的白衣傭人。
「先生在健身房。」一塊大浴巾由傭人的手中落到我的肩上,真是服務周到。
「請帶我去。」我對豪宅不感興趣,自己家的房子除開地理位置不一樣,各色設施不會比這裡少。
「請。」傭人將我領到豪華別墅的另一端,一間獨立高聳的平頂建築。「先生和曼托薩在運動,小姐可以先到更衣間換下濕衣,再去道場找他們。」
道場?我動心,換了一套為客人準備的運動衣,我拉開道場的門。
門內,兩個赤裸著上半身的男子正打得不可開交,拳腳齊飛的結果是,很難認出誰是誰。只是其中一人有一身健康的深色皮膚,汗水閃爍其上,展現出男性的力與美,讓人目眩神迷。定力稍差一點,口水都會流下來。
正在我遺憾沒有用V8將這一場精彩的格鬥拍下來的時候,他們已經結束了,互相敬禮,終結比試。
見到他們停了下來,我向正在拭汗,原本白淨的皮膚微微發紅的拉斐爾提出要求。
「教我。」
「你想學?」他挑起一邊濃眉,似乎很詫異我大膽的要求。
「是。島上風景再美,看多幾日便也不過如此,日子久了難免覺得無聊,不如找一些事情做。殺人放火我肯定做不來,還是學一技以傍身的好。萬一敵人來襲,我也不至於拖了你的後腿。」
他身邊一身油亮棕膚的男子聞言,忍不住笑,露出一口白牙,大抵覺得我天真又心直口快罷。
可拉斐爾卻相反,他沉聲問:
「你不相信我有能力保護你不受傷害?」
「怎麼會?」我驚覺他是誤會了,連忙解釋。「我覺得運動是極其良好的生活方式,看到你們之間的格鬥,令我發現了原來被我視為野蠻的行經也可以是一種優美的技巧。所以好奇,想學。」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朗聲笑。「Money,你果然不同凡響,我錯估了你。好,今天起,曼托薩會教授你所有格鬥技巧,如果你想學,還有槍械使用技術,希望你學得開心。」
說完,他揚長而去,留下看上去是混血兒且有點詫異事情發展得出人意料的男子。良久,他攤手。「嘿,拉斐爾看上去很高興。」
我聳肩,顯然是的。誰知道那個未來黑手黨黨魁有什麼好開心的?怪人。
☆ ☆ ☆
島上的日子平淡而快樂,每日起床,推開落地窗,迎面而來的是清新的帶有海洋味的晨風。洗漱過後,拉斐爾和曼托薩通常都會在前庭的草地上吃早點,偶爾會有分明也是意大利人的美麗女子作陪。吃完早餐,男人多半會去書房討論公事,包括追查兇手報仇雪恨之類血腥內容;女人們會去美容室維護自己的全身。
我不諳意大利語,對在臉上塗脂抹粉不感興趣,閒極無聊就跑到書房借書。拉斐爾大概也看出來了,偶爾他會留我在書房,給我一本英文版本的時尚雜誌,然後他轉過頭繼續和手下討論。
午餐一向簡單,下午我會隨他們進健身房鍛煉。
晚上有時還會舉行宴會,笙歌艷舞一番,很是奢靡。
如果不是念著父母金銀和康乾,這樣輕鬆愜意的日子,我大概肯無止境地過下去罷,可是,還是不行。我找了個平靜的午後,向拉斐爾提出了回家的要求。
「怎麼,你在這裡過得不開心?」他的臉色平靜,看不出他是否不夠愉快,語氣也很溫和,聽上去似乎有商量的餘地。
「並不。事實上,任何一個女孩子對這種悠閒自在、動輒華服美飾的生活,都不太會感到厭倦。我差不多要樂不思蜀了。」
「但是——」他挑起好看的眉,微微捲曲的黑髮被海風撩動,似一團燃燒著的青色火焰,帶著一種冷冷的熱烈,很矛盾,卻十分魅惑。
「梁園雖好,終非吾土。」我淡淡吐出一句中文,然後迎視他已然充滿暴風的眼,「拉斐爾,月餘時間已經過去,我開始想家,想回到學校去了,且,我也不可能永遠為了躲避一個兇手而一直待在你的庇護下。」
「或者,你還想念其他的人罷。」他沉聲笑。「不,目前我還不能放你回去。如果你覺得無聊,想找些事做,那麼——來罷,歡迎你來參觀我的世界。」
望著他伸向我的修長堅定的手,我有一種預感,如果我跟了上去,我的人生將會發生巨大的變化,舊日的金錢,將會徹底消失。可是,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可以瞭解一個黑手黨黨魁的世界呢?好奇心令得我將自己的手交付到了他的掌中,從此揭開了全新的人生。
拉斐爾說到做到,加緊訓練我身手的同時,在他的許可下,我參加了所有會議。他與遠在美國的手下交談時,會用英語,讓我瞭解他們在經營各式賭場、電玩店、酒吧、舞廳等生意上的運營盈利情況。如果他們是用意大利語交談,事後他也會向我解釋談話內容。
曼托薩在陪我練槍時,也常常會講一些逸聞給我聽。
「你是個例外,不是我道中人,卻瞭解我們家族很多核心問題。只要你的一份證詞,我們家族裡的大多數人都逃不了一場牢獄之災。」
「但之於我又有什麼好處呢?終生躲躲藏藏,有一群黑手黨殺手發誓要取我項上人頭以洩恨?我現在的處境已經不怎麼好受了,我可不想惹更大的麻煩上身。」我嘀咕。「那個殺人犯搞不好會找上我。」
曼托薩笑,伸手拍我的頭,似對待一個小孩。
「放心,拉斐爾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相信我。」
「我希望一切快一點結束,然後我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他以一種你在做夢的表情看住我。「Money傻瓜,你以為在你知道了家族這麼多的內幕之後,你能輕易地說回家就回家?你接觸的是家族的核心人物核心問題。你知悉許多國家安全局、調查局還有警方亟欲知道的東西,這樣的你,你以為拉斐爾會讓你離開嗎?」
我愣了一下,有如醍醐灌頂。然後捏緊了拳,拉斐爾,他騙了我!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放我回家,所以他痛快大方地讓我走進權力中心,當個徹底的旁觀。而我還像個白癡一樣,以為這一段非常時期過後,我就可以返家,重新過回自己平靜的生活,一切都將會船過水無痕,湮沒在時間深處。
我錯了,徹頭徹尾錯了!是我太天真,相信一個老於世故的黑手黨黨魁的承諾。我應該在交出錄像帶當日就搭乘第一班由維羅納起飛的航班,遠遠離開意大利的。我真蠢,傻呵呵留在了是非圈的中心。
「Money,你怎麼了?」曼托薩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那麼有線索了嗎?知道是誰殺了羅根又想嫁禍給拉斐爾嗎?」
「我們有目標,但沒有證據也不行。不過你放心,拉斐爾不會讓這件事拖太久,遲早會得到解決。不用著急,他會告訴你的。」他捏捏我的臉頰,先行離開了地下靶場。
我執起槍衝著遠處的靶子連開數槍,將無處發洩的怒氣出在槍靶上,當它是那奸詐的拉斐爾。
打完六發子彈,將槍還套,摘下護耳罩和護目鏡,我長出一口氣。
「啪、啪、啪」的掌聲在身後響起。我回頭,看見拉斐爾一身灰衣站在我身後。「槍法有長足的長進。」
我扯扯嘴角,不言語,不想和這狡猾的騙子說話。
他笑,趨近我,伸手解開我綁成一束的麻花辮,任長及腰腹的黑髮飄散開來。
「以後,別再隨便讓男人觸摸你。」他輕聲在我耳邊說,溫熱的氣息拂動我的神經,然後,在我有所反應前,退開了數步。
他是認真的,我知道,因為他的灰眸裡閃動著的,是不容錯辯的怒焰。
☆ ☆ ☆
「金錢,我們到了。」金銀喚我,也將我自回憶裡召回。
歎息自胸中逸出,失蹤了五個月之後返家的我,失去了,又何止是一個學期?還有我單純的初戀與對人性最基本的信任。不過短短五個月,康乾移情別戀,又或者,從頭至尾由始至終他都腳踩兩隻船?我永遠也不得而知。只是,當我想給他一個驚喜而突然出現在他租住的小套房時,他正與人被翻紅浪,共赴雲雨之歡,根本無暇察覺我的到來。
我不動聲色地退出他們淫浪的空間,剎時,那個聲稱愛我矢志不渝,無論貧窮富貴的男人,連同我不諳人情險惡的無憂舊日,一起死去了。自那日之後,我再沒見過康乾。
而這一切,全都拜拉斐爾所賜。拉斐爾,這個生命中改變了我太多的男子,終於還是再次出現了。
望在車窗外金銀名下的Silver大廈,我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面對將來的重逢。今天一天我所受的刺激,還真是不少。
下了車,立刻有金銀的手下恭迎。
「Time姐,金少。」
我斜斜看了金銀一眼,不意外自己的大名在此間如此響亮,以至於這些人不喚自己的老闆倒先來叫我,簡直把我當太皇太后一樣供奉著。箇中滋味,呃——還不錯。
「你們下去罷。今日來訪的客人一概不見。」他只是皮皮地笑,挽住我走進電梯,上樓到他的大會客間。
電梯的門一開,我第一眼就看見負手而立的男子,另有兩個黑衣保鏢伴在他的左右。聽見電梯聲響,他轉過身來,在我反應不及的時候,大步走過來,伸出雙臂擁住我,把我帶出電梯。
「Money。」一聲帶著濃濃意大利口音的悠悠輕喟,竟似一句定身咒。
不可謂不錯愕,即便做足了心理準備,但重逢的震撼仍不免讓我覺得手足無措。這種類似少年情懷的心境,已經久未在我身上出現過了。畢竟,初遇時,我還是個對人生充滿瑰麗幻想的十九歲少女,再相見,我已然年近三十,而拉斐爾,亦已經三十六歲了罷?
「你們聊。」第一次,金銀沒有阻止男性對我的觸碰,他沒有走出電梯,只是以微笑鼓勵我面對故人。而拉斐爾的保鏢則無聲地退入電梯裡,同金銀一起下樓去了。只剩我們兩人。
拉斐爾擁著我,靜靜的,不動不語,彷彿是要就這樣佇立成長石一塊。良久,他才輕輕放開我。
「Money,你長高長大了,不再是昔日的小女孩了。」他握住我的肩頭,細細打量我,眼神悠遠迢遙,似要找回那一段舊時光景。
我微笑。「看在你的眼裡,只怕是未見豐滿,卻更形修長罷了。還不只是個小女孩嗎?」
並不是刻意迴避問題,然而,當年幼稚、一心以為自己深愛著康乾、完全不理解——又或者明明理解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承認——拉斐爾看我時眼內流露的是怎樣一種驚心動魄的感情,之後千方百計逃離他身邊,哪裡有心思去體會他話語裡的佔有慾。後來,經歷了康乾的背叛——說背叛太誇張,男未婚女未嫁,我的確沒一點資格指責他——我才恍然明白,真正愛一個人,是不能忍受與之長久的分離的,更無法忍受對方的音訊杳然。也才使我明白,拉斐爾,只怕不是單純地扣留我,防止我洩露秘密那麼簡單。
「你真的變了。」他感歎。「以前,你不會用這樣雲淡風輕的語氣同我講話,你會很認真地告訴我,我的記憶出了錯,彼時你就已經不是小孩了。」
「這次來,因公還是因私?」轉移話題,我亦是高手。
「兩者兼而有之。」他老實地回答。
「能停留多久?」好方便我製造一個蓄意避開他的機會。我可以去看一瑪,直到他離去,返回意大利。
「沒有一個很固定的日期。公事之外,我想在家族強行塞一個女人給我,利用聯姻來鞏固我的地位之前,來此尋找我心愛的妻。」
「是嗎?那等待的人有福了。」我笑,不著痕跡地脫離他的掌握。「我們很久沒見面了,今天晚上,由我做東,請你吃飯,權充是為你接風洗塵。」
「好。」他順我的心意,不再提起尋妻的話題。
我沒有問他是如何找到我的,因為,無論問與不問,也已經改變不了我被找到的事實。將近十年的時間,他比之從前,更加成熟性感,還多了一些淡淡卻惑人的神秘滄桑氣息。尤記得那時在島上,總有美麗女郎清晨從他的臥室裡出來。而現在,曼托薩說他的身邊沒有女人,一個奇特的想法在我腦海形成。
「不要動歪腦筋,不要想方設法推銷我。Money,不要測試我的仁慈的底限。」他淡淡地提醒我,他不是良善之輩。
「咦?被你看穿了。」我並不否認,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道理我懂,這還是他教我的。只是,在心底裡,我知道,這樣的小動作是絕對不能做的了。
「我想我方才少說一項,你變頑皮了。」他笑著搖頭。
「拉斐爾,真奇怪,我在你眼裡,似乎一貫是美好的。只得你說我是頑皮,近年來不知多少人指住我的鼻尖嫌我惡劣、滿腹壞水。」我很好奇,究竟是他的記憶美化了我,還曾經我真的那樣天真純良。
「Money,你這張市儈老練的面具戴太久了,以至於你忘記了自己的真面目。我知道,你從不忍心別人受傷,不起眼至花鳥魚蟲,平凡至販夫走卒,罪惡至流氓殺手你從來都沒有傷害過其中任一。善良如你,我永遠也不會嫌棄。」
我哈哈大笑。「拉斐爾,我被你形容得簡直似個天使。算了,不談這個了,你先休息一下,我們等一下一起去吃飯。」
「陪多我一會兒。」他在我轉身時拉住我的手,擁我入懷,緊緊摟住,再不放手。
「你的保鏢等太久會以為我把我幹掉了。」我任他抱著。「既然已經被你找到了,我便不會再逃,我們敘舊也不急在一時,恩?」逃還是要逃的,不過會逃得更有技巧,讓他不再追上來,我在心裡補充。我承認自己是真小人。
「那麼,換個說法罷。讓我陪多你一會兒,Money。」他低沉的聲音透出的是不容置疑的寵溺與放縱,溫柔得似要將我化成一泓春水。
我的心一緊,緩緩起手環上他的腰。我的理智提醒我,他已經不再是昔日那個拉斐爾了,他現在是全意大利乃至全美最大黑幫的魁首,被這樣一個人愛著寵著,不是一種單純的幸福,而是讓人無力的沉重。接受或者拒絕,都必須有最好的心理建設與最強的毅力。而我——被他看得太透徹。不忍傷人,是我的致命傷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