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沉重的意志和信念,讓阿塵原本輕巧的步伐也跟著緩慢,再加上今早和龍海兒的一席談話,待她到井牢時早已過了正午。
鳥不語、花不香的世界來臨得如此容易,不過是因內心有了失去他的可能。
她感覺身子近在咫尺,心卻像在天涯兩方,遙遙對望無法相守,永遠不可能走到最後。
一想到這裡,阿塵便無法進入井牢。
三年是個不長又不短的時間,超過一千個日子,當初好像收集寶物一般,暗地裡開心地計算著,將度過的每一天珍藏在回憶深處。
當她還記得方元的一舉一動,莫可奈何的命運卻要將之分離。老天到底和她開了什麼玩笑?為什麼她笑不出來?
不知道曾經從哪裡聽過,後悔是還能選擇的人才有資格出現的情緒,阿塵絕不後悔遇上方元,也不後悔愛上他。因為那是無法選擇,也根本無法抗拒的事情。
已經知道結局的戲碼,她應該如何扮演好她的角色?她並不知道,也無從學習。
阿塵打開竹籃,捻出一對事物,仔細一瞧,那是兩枚棋子,一將一相。原本滿心歡喜地想央方元教她下棋,現在反成諷刺。
明明伸手就能碰觸,為何如此遙不可及?為了守護而存在的人們,又該怎麼面對自己的心情?
太多的疑問在心裡翻湧沒有答案,如濁流一樣的情感淹沒了她,她以為自己會倒下,卻沒想到一切沒有改變。
就算她消失在世界上,太陽依舊會升起,世事流轉仍舊如常,她心中的感情在天地之間渺小而又微不足道,但壓在她心中卻沉甸甸的。
阿塵遲疑了好一陣子,直到一陣和煦山風吹過,她才回過神來,拉下第一道牽制方元的機關。
拉下第二道機關時,突地,一個黑色的毛茸茸東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對圓滾滾、晶亮亮的大眼睛像在對她笑,而那毛茸茸的利爪因為還在成長,顯得毫無傷害能力,整個身體好似布絨縫成的球,最特別的是它的胸口有一團白毛--
阿塵赫然發現那是一隻小黑熊!
瀧港之中殺傷力最強的,便是力大無窮的黑熊,阿塵急忙向後退,屏住氣息不敢活動。
真正可怕的不是無害的小黑熊,而是母熊,因為小熊在這裡,母熊必然也在附近,看到她這個可能危害到心肝寶貝的人類,若是凶性大發……
正當阿塵這麼想的時候,身後卻響起一陣熊吼,她以最小的幅度慢慢轉頭,看到一隻狀似瘋狂的大熊,正舉起前足、虎視眈眈地望著她。
阿塵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改變主意往另一側退去,卻發現有個溫暖的感覺直衝她腳邊,她低頭一看,那隻小黑熊天真無邪地看著她,反常地蹭著她的左腳,而母熊便發了瘋地向她衝過來!
阿塵此時也顧不了那麼多,快步向後,腳下驀然一陣踩空,摔進井牢之中,垂直向下落下!
看慣的景色快速和她錯身而過,阿塵驚恐地轉頭一望,好似看見方元吃驚的面容,接下來便掉入水中。
從高空快速落下撞擊水面的痛楚,在阿塵的四肢百骸蔓延,冰冷的潭水將她包圍,刺骨的寒意讓她失去力氣,被大量的水充滿口鼻,愈是慌張,就吸入更多的水。
更糟糕的是,好似有股暗流捲住了她的腳,將她不停往下拉,不過眨眼之間,她眼前便一片黑暗,又冷又痛、無法呼吸,讓她的生命力漸漸流失。
被湖水席捲,掙扎無用,痛苦不堪的阿塵不自覺地閉上雙眼,右手卻朝向湖面使力伸出去……
意識漸漸地混亂模糊,阿塵想要呼喊求救,卻喊不出聲。
她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希望上天能夠成全她,讓她再次撫摸到方元的面容!
太短了,她還沒有準備好要天人永隔,再給她一點點時間吧……
冰冷的湖水之中,阿塵止不住的身勢不停地往下墜落……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黑色的影子如流星一般快速地穿破水面,神乎其技地撈住阿塵的纖腰,緊緊纏繞兩圈之後,以更快的速度將她拉出水面。
黑色的寒鋼鎖煉像有生命的蛇一般,將阿塵拉進方元的懷裡。
甫一離開水面,阿塵便拚命地咳了起來,緊緊抓著方元的身體不放,而他也緊緊地抱著她。
也許剛才在水底的掙扎已經耗盡所有的力氣,昏昏沉沉的阿塵閉上眼,靠在方元身上休息。
男人的氣息多麼溫暖,熟悉的氣味充塞在鼻腔,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她好累好累,終於能夠喘一口氣……
不同於阿塵逃出生天、偎著心愛男人的安心,方元著急地搖晃著她。
「阿塵,你醒一醒!」方元拚命呼喚著。
他正在擔心她在路上不知為了什麼而耽誤,早已過了平常該出現的時間,卻還沒有過來。正在心煩意亂,身上的鐵鏈不期然被拉緊,方鬆了一口氣,就聽見阿塵的驚呼。
接下來,是他連回想都害怕的事情,小女人快速地從天而降,掉入深不可測的湖潭中。
方元腦中頓時一片空白,等到再度恢復理智,已聽到右手寒鋼鎖鏈斷裂、巖壁石破天驚之聲。
阿塵身歷險境,令他無法思考,看著她落水之處,以抽鞭之法將鎖煉往水底打去,將心上人兒從黑白無常的手中拉回。
失去她的感覺好可怕,方元直到此刻還是冷汗直流,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她的一切,他便無法保持冷靜。
聽聞著男人的叫喚,阿塵也突然意會到,不停地顫抖不是因為自己覺得寒冷,而是因為他也在發抖,她的心為了他的在乎而軟化了。
「方公子,阿塵很好……請您不要擔心了……」阿塵虛弱地說。
沒有聽到任何回應,不放心的阿塵睜開眼睛,便看見方元那又驚又喜、又懼又怕、百感交集的臉龐。
雖然只有右手能活動,但是方元仍緊擁著阿塵,生怕自己稍一疏忽,她便會真的像畫上的天女,穿上羽衣飄然遠去,從此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阿塵,我不讓你離開我。」方元低聲說道。
方元決定忠於自己,經過剛才那一瞬間的驚心動魄,他確知自己不能承受失去阿塵的刻骨銘心之慟。
聞言,阿塵不自覺地微笑。他總是霸道卻又迷人,他不該以為她能夠離開他的,只要她還活著,她便是他的人。
對等的愛情並不存在,但她心甘情願事方元為天,只要他不離不棄,以他為尊又何妨呢?
「方公子,阿塵不會離開您,也請您不要拋棄阿塵,好嗎?」阿塵嬌軟地呢喃著,說完,便將扣在掌心的兩枚棋子攤開,一將一相。
方元一瞧,忍不住笑了。溫柔的阿塵、忠心的阿塵,他無法將她視為一個下人,她在他的心中,比七大洋的海水加起來還要重、比恆河之沙還要多。
他不僅想要把阿塵據為己有,還想將她放在手心裡呵護,讓她再度露出幸福的笑容。
那種深切熱烈的情愛,不是用責任來限制彼此的關係,而是打從心裡想守護對方,盼能一起走過江湖路,攜手看遍晨昏景色。
要活一起活,要老一起老,直到生命的尾聲,還是無法將目光從彼此的身上移開,生死同在。
「小傻瓜!阿塵,你真是傻,即使沒有這些名義,我還是不會離棄你,咱們一定會長相左右的。」方元承諾地說道。
他真的不會離開她嗎?就算是黃粱一夢,就讓她醉生夢死吧!情難盡、情難止啊……
「公子,我是您的阿塵,請您千萬不要忘記。」
方元還來不及回話,阿塵便拋下手中的棋子,依偎在方元的懷中,幸福而又甜美地微笑。
「阿塵,今生今世,我們一直在一起。」將阿塵抱得更緊些,方元忍不住說道。
路迢迢千里遠,經歷了二十多載的生命,看過多少的悲歡離合,沒想到和他相守之人,居然會在瀧港邂逅。
「不知今生今世是多久?」
不知道何時開始的情感,就不會知道何時能夠結束,無法結局的情,用一生來當作期限是最妥當的。
「小傻瓜,別去想那是多久,因為不會有結束的一天,這是我給你的承諾……你別哭啊!身上很疼嗎?何處受了傷給我看看……」
「阿塵一點都不疼,只是太高興了。」
阿塵在心中祝禱,這美夢能持續到永遠,天長地久永無止盡。
因為她對方元的愛亦是如此。
美好的時光總是悄然而逝,沉浸在幸福的夢幻中許久,休息足夠的阿塵才發現方元的手腕上,因為用力過猛造成一圈傷痕。
那血淋淋的傷口讓阿塵十分心疼,想要到小木屋裡尋找療傷止痛的藥材,可是方元直嚷著不痛,打死不肯放手。
那顯而易見的佔有慾、毫不隱藏的濃烈情感,令阿塵在著急之中,有點甜滋滋的。
寒鋼堅固異常,當初打造這牢的乃是稀世奇匠,若不是真心的,絕不可能拉斷它和崖壁的結合之處,由此可見方元待她如何。
「方公子,還疼不疼呢?好對不住,阿塵居然讓公子受傷了。」阿塵歉然地說。
方元豁達一笑。「別說區區一點小傷,用一隻手去換你也值得。」
明知是充滿愛意的一段話,但一想到方元會再次受傷,阿塵不禁渾身惡寒,忙用手指按住男人的嘴唇。
「不要這麼說,老天有耳,讓-應驗了你的話就不好了。」阿塵靦腆地說道。
眸光流轉,方元傲氣十足的面容依舊,可卻有了一些難明的情緒。聰慧如阿塵,知道他有話要問,便靜靜地等待著。
許久,方元才問道:「你的手是什麼原因殘了?」
阿塵無所謂地嬌甜一笑。「當年我娘抱著出生剛週歲的我逃亡,在路上為了救我爹,不慎將我摔落在地上,雖然性命無虞,但是後來發了一場高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當然找不到大夫醫治,之後左手便再也不會動了。」
當年知道這個故事的時候,真的很像在聽他人的故事,若不是她和故事中的嬰孩一樣左手殘缺,任誰也不會相信,她曾經參與如此曲折離奇的大事,甚至是十六年前故事中的主角。
方公子,請原諒阿塵有所隱瞞,待時機成熟,她會將一切全盤托出,就再讓她作一陣子美夢吧!阿塵低下頭,在心中暗暗說道。
不知道阿塵心中所想,方元倒是歎了一聲。「你也是個苦命的孩子,還有知覺嗎?」
阿塵笑著搖搖頭。「打我有記憶開始,左手便沒有知覺,倒也習慣了,若它有一天突然能動,搞不好還不知道該如何使用呢!」
看著阿塵樂天知命的模樣,方元也跟著坦率接受,不過突然一個念頭跳入他的腦海--這事情不見得回天乏術。
「三年前,龍海兒上長白山尋著無情醫怪霜曉天,我聽說這個人醫術通神,只要還沒有嚥下最後一口氣,他都能夠力挽狂瀾,他人現在不是正在瀧港嗎?」
「霜公子前年去了應天府,還未回來,更何況,我爹娘並不希望我醫治好左手,他們常說平凡便是最大的幸福。」
阿塵雖然不能夠理解,但是她相信她的爹娘絕對是為了她好,直到她和方元相遇,她才能夠體會爹娘的動機。
方元聞言忍不住皺眉,天底下有哪一個爹娘會希望女兒抱著殘缺過日子的?更何況是這樣一個美麗出眾的女子!
「我以為你爹娘早已雙亡,所以才會屈身在瀧港。」
聽見方元開始追問,阿塵下意識想要迴避。「別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了,讓阿塵去拿些藥酒,先幫公子推拿可好?」
就算不轉過頭,眼角的餘光還是會瞄到環抱在肩膀上的右手,她無法對那傷口視而不見,他不擔心,可她偏偏就是在意。
知她不願提起往事,方元不再追根究柢,不過卻沒有大方放她離開。
「一點小傷不礙事,就這樣陪著我。」他大剌剌地說道。
知道男人口中的「這樣」便是任由他抱著,小鳥依人地依偎在他懷裡,阿塵這才清楚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大膽的舉動,頓時飛紅敷面、艷若桃花。
舉動本身並不驚世駭俗,可是當著心上人的面前,她卻有種小女兒的心態,無法泰然自若。
又輕又薄的衣裳早就干了,而男人的體溫隔著布料,更加輕易地傳送過來,讓阿塵忍不住難為情起來,有些意亂情迷。
「先擦些藥……」
「不用。」
溫香暖玉在抱,什麼疼痛都丟到爪哇國,只要知道她的心意,天大的傷也好似不藥而癒。
看著長長的寒鋼鐵鏈落在黃土地上,方元不禁再抱緊阿塵一些,想要感覺她還好好地活著,能夠呼吸,心臟有力地跳動,她如蘭的香氣因為髮髻散開,而飄散在空中。
勻稱香馥的身子貼在自己身上,只要稍一移動,便好像在蹭著他一樣,把某種雄性的慾念都勾動了。
她好柔、好軟,也好香……
驀地,方元將阿塵輕輕推開,黝黑剛毅的大臉撇到一邊,正好讓小女人看見,他臉色未變,但是未曬到陽光的耳根子後方卻紅透了。
方元心中暗叫該死,沒有想到沉睡的慾望會在此時醒過來。
說也自然,男人年輕氣盛,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三年未近女色,又是擁著心愛的人,怎能不教他心猿意馬?
只是身不由己,又不願讓阿塵感覺被輕薄,於是只好咬牙忍耐。
身在熱情開放的瀧港,阿塵自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小臉更加漲紅,不由得快快轉身,逃進小木屋裡。
這可苦了在屋外的方元,既不能動,也不能想,唯有不停地深呼吸,讓慾望自然消退。
一個時辰之後,阿塵直挺挺地坐在方元屋裡,一雙眼睛不敢亂動,雖然知道不會和他四目相對,可還是羞怯難當。
簡單的小木屋家徒四壁,一張桌、兩張椅,還有屋角的一張床鋪,已經是所有家當,
可是一被賦予「方元使用過」的意義之後,在單純的阿塵眼裡,便有了不同的意義,讓她只能夠按著腿上的藥箱,連動都不敢動。
異於外表的靜如止水,阿塵此刻心中乃是滔天巨浪,波濤洶湧地拍擊著她虛弱的心臟。
只要她心念一動,適才方元紊亂的呼吸、熾熱的體溫和若有似無的觸碰,便會造成她的五官百覺全部失靈。特別是耳畔亂烘烘的,讓她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但即使是被如此強大的不安和混亂弄得心神不寧,她還是覺得幸福,貨真價實被回應的淡淡的幸福。
好不容易又想起方元還是受傷的狀態,阿塵只好不停地深呼吸再深呼吸,想要將那些綺麗的幻想推出腦外,努力地想要更鎮定一點。
阿塵慢慢地推開門,低著頭向方元走去,感覺到他無所不在的目光,還是有些忍耐不住,但她克服了心中的妖魔鬼怪,順利來到他的身邊。
雖然,阿塵遲遲無法將頭抬起來,但她聽到方元欲蓋彌彰的咳嗽聲,和刻意平淡的音線。
「把頭抬起來。」方元淡淡地說。
阿塵有些為難地把頭抬了起來,卻讓兩個人立刻陷入更尷尬的境地。
之前的情景歷歷在目,很難說不在乎就真的能夠不在乎,於是阿塵又慌忙把頭低了下去,原本手腳就已經不利落,此刻更是笨手笨腳、愈忙愈亂。
不單是阿塵被影響,方元更是苦不堪言,煩躁疼痛一同在身子的兩個地方作亂,他不是柳下惠,卻得要委屈當一回柳下惠。
雖然七手八腳難免忙中有錯,艱苦奮鬥之後,阿塵終究還是幫方元包紮完畢,天色也完全暗了下來。
不完全的黑暗有一股魔力,幾乎看不見對方的臉,卻知道對方的存在,讓阿塵輕鬆許多地長吁了口氣。
「方公子,阿塵幫您包紮好了,今晚別碰到水,害它不會收口。」阿塵仔細叮嚀。
「阿塵,謝謝你。」方元低沉的聲音劃破了月夜。
「方公子,這是阿塵份內的事,您不用向阿塵道謝。」
「阿塵,我希望你再幫我一個忙。」
「公子但說無妨,不需要這麼客氣。」
「那也請阿塵不要待我這麼客氣,叫我方元就好,別再叫我公子了,那種叫法好生疏。」
完整的情意藏身在不完整的話語裡,阿塵終於體會到什麼叫作心裡小鹿亂撞。可是,方元還身兼她的師長身份,加上她從未想過那麼親暱的呼喚,著實很難出口。
「方公子……」
「噓……阿塵,跟著我說,白日依山盡。」
不知道為什麼方元突然帶著她背誦詩句,可阿塵沒有多想,便跟著朗誦了起來,就如同他平常在教她讀詩一樣。
兩人就這麼一唱一和許久……
「很好,接下來跟著我念,方元。」
阿塵不疑有他,也跟著開口:「方元……」
一脫口而出,便發現她不知不覺叫了他的名字,而男人也低聲悶悶地笑著。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的笑聲,還來不及感覺開心,就已經先感覺到什麼叫作無地自容的難為情。
「方公子,您笑話我!」
「下回再叫方公子,我就不回答你了。」
「您怎麼這樣無賴?」
「這不叫無賴……時候不早了,你該趕快回去了,免得危險。」方元說時,伸出右手,憑直覺輕輕摸了一下阿塵的臉蛋。
阿塵柔嫩的小臉溫馴地靠在方元的掌心。「那我明天再來看您,請您不要忘心記今天說的。」
「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絕對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