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麼?」
看著寫到一半便有點恍惚失神的阿塵,仍舊被捆綁在山壁上不能動彈的方元問道。
阿塵歎了聲,拿起玉釵,地上是個尚未完成的「界限」二字。
「沒什麼,只是想起從來沒有離開過瀧港,對外面的世界有點心神嚮往罷了。」阿塵誠實說道。
「你想出去嗎?」
「老實說,想得不得了呢!」阿塵像個小孩子雀躍地說。
哪知方元聞言,一臉不敢苟同的冷淡反應。
「外頭世道險惡,像你這樣一個單純的姑娘家,很容易捲入是非,愛恨糾葛是團理不清的亂麻。」
阿塵體貼善良,但這個世界上不全是好人,她很容易就會被他人利用而不自知,方元自然地勸阻著。
這個道理阿塵當然明白,她也常常聽到各種雞鳴狗盜、光怪陸離的事情,她點點頭,可是內心卻無法打消念頭。
龍族之人四海為家,在天地間任意遨遊,唯獨她是個沒有風帆的小船,終生被困在瀧港,還不能讓人知道她的心事。
有時候,不得不刻意隱瞞的情況,讓她就像喉嚨被勒住一樣,帶著殘念無法呼吸。
方元雖然現在不得自由,可是他曾經看遍三川五嶽,瞭解天地的壯闊,而且只要他願意降服,他隨時能離開井牢。
龍海兒親口說過,這個男人是個將相之才,若不是忠臣方孝孺之後,他現在應該是手握官印、身披紫蟒,真是老天保佑龍家,才能得到這樣的人才。
龍海兒要她說服他,然後,他就能自在地來去,留下她一個人在港邊目送、等待他回來。
「總是替他人送行,偶爾也想嘗看看遠揚的滋味……公子,外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啊?」阿塵好奇問道。
看阿塵興致盎然,不忍心潑她冷水,方元試著回想,卻沒有什麼好的回憶可供笑談。
為了報仇而生活下去的日子,不過就是場惡夢而已。
「沒什麼有趣的。」方元說道。
看他皺起眉頭思索,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阿塵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纖細的肩膀垮了下來。
「可是族人們常說外面是個花花世界,就說戲好了,阿塵從來沒有去戲班子看戲,又常聽他們說,江南一帶有很多大花園,裡面有各式稀奇古怪、珍貴嬌艷的花朵,光是牡丹花,就有幾百個品種,阿塵只有看過畫裡的牡丹。」阿塵的目光飄向遠方。
果然是女孩子家,就愛這些花花草草的漂亮事物。
想當初,他娘最愛的就是牡丹,他爹千方百計去弄來一盆雪球,讓他娘開心地眉開眼笑,後來家敗,那嬌滴滴的牡丹也只存在他的回憶裡了。
如果將那朵花送給阿塵,不知她會露出什麼樣的笑容呢?一定是連西方瑤池的花朵都會相形見絀的綺麗笑容吧!
「我家以前也有一個牡丹花園,不過牡丹花雖然漂亮,但是天性脆弱,容易枯萎,還不如你常拿來的朱槿花,強壯地開在野地裡頭……」
聽見方元難得提到以前的事情,阿塵又打起精神,興味地盯著他瞧,可是他卻突然住了口。
阿塵見他不再往下說,只能焦急地打量著他,又不敢催促,生怕他一個不開心又不肯說了。
她知道他的過去是個傷心禁忌,她應該要瞭解,不該又讓他回想起那些往事,可是她真的好想多瞭解他一點,好像那樣就能更接近他一些。
她想活在最靠近這個男人的地方。
看著阿塵心裡焦急、外表卻裝得一點事情都沒有,話全往肚子裡頭吞,那逗趣的模樣讓方元突然笑了。
這姑娘總是戰戰兢兢,怕惹他不開心,讓他不快活,從沒想到有她的陪伴,他每一天都像活在天堂。
「小傻瓜,有話就說,別憋出病來了。」方元剛毅的線條軟化下來,聲音裡頭也含了一絲笑意。
阿塵怯生生的,還是不敢追問,一對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看著他,充滿著期望和好奇。
「你如果不問,我也不知道該接下去說什麼。」方元說道。
阿塵一聽,小巧的臉蛋縐成一團,像極在茶肆喝早茶時配的小籠包。「我問我問!公子小時候長什麼模樣?」她天真地問。
不問還好,這一問,方元表情十分怪異。不就這個樣子,難不成會長得八頭六臂?
「就這個樣子。」
方元的簡短回答,總讓阿塵無以為繼,她抱著膝蓋坐在水潭邊的大石頭上,雙眼滴溜轉著。
「那……公子到過很多地方,有什麼鍾情之處嗎?」
「沒有。」
「半個都沒有嗎?壯闊的啦!奇景的啦!絕色的啦!都可以……」
「沒有,全都不若這牢。」
「這牢?」
「這兒幽靜天然,與世無爭,上有青穹,下有綠潭,能在這裡終此一生也不枉了。」
「公子真好,您去過各處,自然不羨慕,但阿塵哪兒也去不了。」
「那你要去何處?」
方元驀地問道,阿塵卻傻了。是呀!天地之大,該去何處呢?
她只知道飛,卻不知道方向,若有一天真的能飛了,不如就隨風無根……
「哪兒都好,阿塵只想和公子在一起,一生服侍著公子。」阿塵紅了臉,低下頭說道。臉上的熱度尚未褪去,熱燙燙地敷著臉,可好奇怪,她不覺得惱人。
看不清阿塵的臉,方元的心一抽。
沒聽到接下去的話語,阿塵抬起臉來,方元欲言又止的表情映入眼中。
「公子?」阿塵輕聲問道。
「別提這個了。」
「公子。」
無邊的等待並沒有結束,直到阿塵離去,方元都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出門是摸黑,阿塵回到私塾時,也是摸黑夜行,今天方元的突兀反應,讓她心裡怦怦直跳,卻不明白因由。
好像是驚,也像是怕,更像是有什麼東西從心底最深處浮了出來,到達身體的表面,就像要溢出的前一刻,緊繃著、張力著,不能承受的感覺又多又亂,但只因起於他,所以她能定定地忍耐。
方元教過她,真相不言自明,偶爾,等待本身就是答案。
看見院門未落鎖,阿塵正要推開,身後卻傳來一聲嬌喚。「塵姑娘,等等!」
阿塵轉過身,一個嬌小的身影慢慢走了過來,她認清來人,小臉上堆滿了笑。「岳嫂子,這麼晚了,有事嗎?」
花好好笑著擺手,親切而又真誠的樣子,使人想更親近她一些。
「別叫我岳嫂子,我大你沒幾歲,叫我好好比較自然些……對了,我幫方公子縫補好沙龍上的破口了。」
花好好一邊說,一邊將手上幾件洗淨折好的南洋布料交給阿塵。
「好好,真謝謝你了。」手指感覺絲料的柔軟,阿塵不禁又想起了方元。
思念之情未因天天見面減弱,反而更加強烈,想日日夜夜都在一起,可是,那是無法達成的願望。
她沒名沒分,怎能待在他的身邊?
「別謝我,我倒是對方公子有些過意不去,不過是些針線活計,不算什麼。我另外縫了兩件長褲,能避開他踝上的煉,他好說歹說也是漢人,成天穿南洋服飾,只怕還是不習慣。」
花好好輕輕地說道,回望了一眼岳家的高腳樓。
「孩子們都睡了?」
「睡得可沉了……三年前,若不是方元,弟弟妹妹們恐怕真被人牙子給賣了,咱們姊弟四人哪還有相見的一天?唉!他雖然抓了他們,卻反而是將他們救出苦海。」
當年,知道方元抓了人,她的夫婿和海主子便趕忙前去營救,不料中間卻產生了差池誤會。
待花好好後來見到弟妹,仔細問過後,方知道他們被人牙子折磨虐待,而方元僅是限制他們活動,引海主子前去,卻未曾傷害他們;連弟妹身上的傷,還是方元吩咐人醫治的。
沒有方元,弟妹可能生死未卜,加上要不是因為她的弟妹,他也不會敗在海王子手上,淪落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獲自由之身……
「別內疚了,好好,這其中的事情太複雜了。」阿塵說道。
「可是,好好還是虧欠了他。」
是呀!太複雜了,阿塵也不知該怎麼打開這個結。
不只是花好好常幫她縫補衣物,當年方元的下屬、如今已歸附龍家之人,也常暗中助她照顧方元。每夜回到塾裡,各色剛收成的新鮮瓜果食蔬堆滿櫥櫃,隔天早晨,她只要煮熟調味便成。
她可以感覺到他們心念故主,對他的恩德未有一日忘懷。
方元雖冷酷無情,但跟隨他的人,其實全都是走投無路之人。
大明海禁甚嚴,生活在海濱之民卻無法營生,投身為寇多麼不得已,手段雖然殘忍,但大環境如此,只好官逼民反。試問,有誰願意過那樣見著今天、想不到明天的日子?
又試問,誰人有這樣的慈悲,寧讓世人唾罵,忍辱負重地引領無人願意伸出援手的眾人向前走?
阿塵雖沒念什麼書,但道理倒明白,方元和龍海兒本質上是同一種人,只是方元生不逢時,投生在代代忠義之家,卻又遇上大明宮廷內爭。
若說花好好虧欠,其實她欠他更多,她身上流著的血……
「菩薩可得保佑方公子能早日看開,海主子是個好主子,不會為難他的,那麼大家都好過。」花好好合手向天祈道。
聞言,阿塵溢出歎息,在月夜中,顯得多麼無奈又無解。
她應該要勸他投降,可方元有他的風骨,加上他恨龍海兒入心,只怕他真的得在井牢裡了結一生歲月。
那樣一個將才,可惜被埋沒了,更可惜的是,他終究未能忘記仇恨。
方元從不快樂,而阿塵則心疼他的不快樂。
「如果能這樣,也真是解開我心中煩惱。」阿塵也默禱道。
時間慢慢流動著,夜色漸漸深了,井牢裡除了流水外,安靜無聲,偶有燈花爆了幾爆,便回歸寧靜。
方元用完膳後,端著燭台步出小屋,月未正中,天頂灰黑中透藍,沒有風的夜晚,他如魚縱身,利落躍入水潭中。
瀧港雖然溫暖,但水潭位在洞穴深處,湖水終年嚴寒。
方元不停往深處游去,直到寒鋼拉住他的四肢,他才游出水面,一整晚就這麼不停地來回游著。
強壯的手臂、修長的雙腿在冰水中划動著,無聲的世界裡,他只能聽見自己呼吸和心跳的聲音。
但心中有個揮不去的人影,那無法冷卻的悸動,反而更加熱切。
直到月已正中天,方元才停止近乎自虐的舉動離水,將落在岸邊的麻繩拿起,繫住濕漉漉的烏絲。
放眼望去,井牢四面都是岩石,寸草不生,除了水潭便是小屋,還有一小片土地,什麼都沒有。
多少愛與恨,多少愁與樂,都付渡津前,一杯茶,一滴眼淚,一泊水無痕。
方元閉上眼,阿塵曾唱過的一首曲子又浮出腦海。
他不言不語,過了會兒,心有所感地一動,便藉著燭光在沙地上以指運勁寫字。
指若筆鋒有強有弱,能起能收,過不了多久,便是數句。停下筆後,他怔怔地癡了。
「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方元脫口吟道。
若愛恨情仇能付水東流,也不會有這麼多故事了。走向黃泉之日,在渡津前喝孟婆湯之時,他不知能不能看破這一切俗世情緣。
將相到頭來也只剩枯骨,忘了這一切風雨飄搖的日子,只要不忘阿塵就好。就算是無間地府,他亦能含笑前往,此生不再有憾。
他伸手撫去地面詩詞,改寫了首李白的「憶秦娥」,當作明天給阿塵的教材後,便吹滅了燭火回房。
卻是一夜不能成眠。
翌日,阿塵照慣例清晨便醒,簡單梳洗後便站在廚房烹煮,一身素雅的藍衣,被橘紅色的火光照耀得有些艷麗。
長長的頭髮如常挽著個髻,插著一支玉釵,隨著她搖晃起舞著,蕩漾著萬種風情。
香氣四散的廚房明亮,但阿塵身後的門外還是一片黑。
黑幕裡,不期然飄來一抹紅光,那紅衣人步輕聲悄,見阿塵沒有發覺,便倚在門旁看著她忙亂。
許久,正當阿塵放下木盒、合上竹藍時,餘光瞥見那霸氣十足卻調笑盯著她的人兒。
紅衣人赤裸足踝,長髮散在秋天晨風中,盈盈笑著。
「怎麼,他要降不降?都三年有餘了。」龍海兒笑著問道。
阿塵也不回答,看龍海兒存心不良的表情,皺著眉往柴房走去。
「阿塵,回答呀!」龍海兒見阿塵不理她,便又笑著再問了一次。
沒有擺脫龍海兒,阿塵抱了捆柴又回到廚房,添足了數量後,才回過身來直視龍海兒。
她的視線裡沒有畏懼,只是純粹的認真。
「海兒,方公子心高氣傲,不可能降服於你的。」阿塵無畏地說道。
龍海兒狂笑了聲,也不顧會否驚到人,看著阿塵表情不像在開玩笑,更是笑得開懷。
「這就是我為何請你去說服他了!為何不告訴他你是誰?若他知道,馬上會跪在你的蓮鞋之前。」龍海兒詞輕語淺地說。
只見阿塵為難地搖了一下頭。「我不想他那樣……他適合高高在上,我只想侍奉他。」
「阿塵,別怪我多舌,你可還記得,你身上流著什麼血、你是何人的女兒?。你是……」
「海兒,別再說了,我不想聽。」
「不管你怎麼想,你繼承了龍族的司獄一職,讓他受降是你的職責,更何況我將他的下屬全帶回瀧港,就是等他有一天會點頭。你要以大局為重,這麼不上不下是虛耗人力精神,讓他更加痛苦而已。」
龍海兒的話切合情理,讓阿塵無法反駁。看她一副愁雲慘霧的樣子,龍海兒走到她身邊,收起主子的笑臉,拉著她的手坐下。
她晚阿塵三個月出生,她們打小一起吃、一起睡,關係又非比尋常,她當然知道阿塵從未如此煩惱。
唉!她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掉入情網,為情所囿,再也無法自拔。
「塵姊姊,你可是喜歡他?」雖然明知答案,龍海兒還是問道。
阿塵渾身一震,驚愕得不能自已,但龍海兒說出的話,彷彿撩開感情的最後一層遮紗。
怎麼,那不是對主子的情緒嗎?她喜歡方元嗎?
看阿塵不能自已的吃驚模樣,龍海兒雖喜自個兒有一雙慧眼,但現在卻不是自得意滿的時候。
她眼光遙了窗外一眼,長歎了一聲。「看來你不只是喜歡,而是愛上他了。」
又是喜歡、又是愛,字字擲地有聲,讓阿塵心悸。不成的!她不能喜歡他,更別說愛上他,那不會有結果的!
「我不能喜歡他的,他也不可能回應這樣的我……我只要能站在他的身邊,守著他……」
沒讓阿塵說完,龍海兒冷笑了一聲。阿塵實在太善良、太天真了!
「那你能守護著方元,即便他抱著另一個姑娘嗎?」龍海兒問道。
「另一個姑娘?」
「對,另一個能為他所愛、被他珍之惜之的姑娘!塵姊姊,快點告訴他你是誰,要他降,然後你就抽身退場吧!」
「抽身?」
「對,別對他動感情,要不然到頭來,哭泣的會是你。」
阿塵望著龍海兒的眼睛,彷彿又回到她們及笄那年春分。她們都清楚自個兒背負了什麼,龍海兒是龍族未來的女王,而不能離開瀧港的她,承襲了母職,成為龍族的司獄。
當她跪在龍族宗祠前時,她便接下這個賞善罰惡,得要公私分明的工作。
於公,她不該再懸宕下去;於私,卻是難分難捨。
她要面對的都是她不能選擇的事情,未來尚未拍版,過去卻已定案不可能改變,她得面對一切。
「海兒,我問你一件事。」阿塵問道。
看阿塵突地冷靜下來,龍海兒有些心驚。她見過好幾次這個表情,果決地摒除一切退路,即將要勇往直前的表情。
也是從女孩成為女人的表情。
「願聞其詳。」龍海兒正色說道。
阿塵朝龍海兒綻放一個絕色笑靨。「若是靈魂已經陷落,抽了個空殼走又有什麼用呢?」她認清事實般地說道。
「你……」
阿塵神色哀愁,抬手制止龍海兒再勸下去。「唉!我只求能待在他的身邊長長久久,這麼小的心願,連蒼天也不願成全嗎?」
「不是蒼天願不願,而是方元願不願,關鍵在於他。」
「海兒,咱們一起長大,你是懂我的,我從未怨過我是誰,但我現在只歎我身不由己……」
「阿塵,你可是抱定主意了?」
「不算是,而是抱著最後會失去他的打算……」阿塵低聲說道。
她話一說完,便偎進龍海兒懷裡,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
龍海兒沒有安慰阿塵,只是拍著她的背。還沒開始,就要結束,阿塵的命打從一出生便充滿種種的無可奈何……
想起方元還在井牢裡等她,阿塵用袖子拭去淚水,急急坐了起來,看著龍海兒心疼的表情,她胸腔裡滿是感動,柔柔一笑,梨花帶雨,讓人無比憐愛。
「海兒,上一輩的恩恩怨怨,我無法插手,而若方元最後真跪在我腳前,也只能說是我的命,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阿塵艱難地說。
最後而且最小的一個心願,是身為龍家少主的龍海兒能為她做到的。
果不期然,龍海兒眸光一凜,拿出當家主子的氣魄。「阿塵,我從未拒絕過你。」
阿塵一聽,含笑雙膝點地,龍海兒也不去扶,只是正襟危坐,要聽她接下來的請求。
阿塵的執念,龍海兒決心要為她完成,就算要她上刀山、下油鍋,她也要為她做到。
只因阿塵的命已經太苦,她不想讓她連希望都失去。
「再給我幾天,我想再服侍他一陣子。」阿塵輕輕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