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案齊眉 第九章
    大勢已去。

    卿容容軟軟癱上沉香榻,四肢舒展成毫無形象可言的大字形,不理會卿-兒警告的目光,逃避事實般地將頭埋進又香又軟的枕頭底下,悶聲道:「後來呢?」

    唉,她天仙絕色的小姐啊,就這樣被個臭男人拐了去了。

    她現在後悔,來不來得及呢?

    卿容容長長「唉」地一聲,翻轉嬌軀,換成仰躺的姿勢,一雙纖掌死死貼住枕頭,把它當寶。

    也不知自己當時吃錯哪帖藥,竟然會覺得喬璇會是小姐的好歸宿,還想方設法撮合他們,真是豬都沒她這麼蠢。

    她現在可以理解少爺的心情了。

    剛將自己與喬璇的進展如實「上報」的卿-兒雖然不知道她竟拿自己跟豬比且還比輸了,但看她一副恨不得把自己悶死的懊惱勁兒,也猜得出她的心結所在,俏語嫣然:「後來我與喬郎決定返京,半途遇上你與風公子,再後來你也清楚的了。」

    那個「再後來」,指的是有個小妮子在半路堵上他們,搶劫般把她劫了來,還動用了「邪異門」的力量不許喬璇跟來,十足一副要棒打鴛鴦的架勢。

    仍在自怨自艾的「無情棒」摔開繡工精緻的抱枕,坐了起來,哀怨的目光第一時間飄向在花色鮮艷繁複的地毯上盤腿而坐的麗人,雖曾看過無數次的絕艷嬌容,在入眼的一瞬間仍令她迷惑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心弦因她無與倫比的輕鬆寫意的嬌俏樣兒輕顫:「小姐很開心呢。」

    有多久不見小姐展眉了?

    上一回小姐笑得燦然無憂,像是已隔了千百年那樣久了。

    恍如隔世啊,這一次,她再不許任何人奪走小姐的歡顏,再也不許……

    如果喬璇可以令小姐開懷開心,她該做的,不是如現在般為一些莫須有的小事跳腳胡鬧,而是竭盡全力,為小姐與喬璇排除各種阻礙,讓他們順利成雙。

    即使……她有再多不捨……再多不捨……

    薄弱的理智立刻潰不成軍,將螓首深深埋入,抱著腿輕輕搖晃,模糊不清的疑惑自低垂的秀髮中逸出,無力而迷惘:「女兒家,一定非得嫁人不可嗎?」

    女子適齡而嫁,在她的觀念中(或是在所有人的觀念中),是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情,雖然曾有過馮子健這樣的例子,當出現了喬璇這人品、才學、外貌、家世皆是絕佳的人選時,她仍是以為這會是小姐的好歸宿而努力撮合,然而到了今日,小姐真的動了心,她卻不由慌了神。

    一定要小姐嫁人,真的是為她好嗎?會不會,她也像當年的老爺與少爺,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

    如真理一般存在的認知,在對自己曾有的決定的質疑中,開始動搖,慢慢有了裂隙,不再牢不可破。

    因為自己有了莫離,是如此幸運且又幸福,所以不放心小姐孤身一人,希望她也能找到心愛的人,身邊也有人陪-這樣想著的自己,會不會太過自以為是和自私了呢?

    卿-兒愛憐的眼筆直地望著蜷成一團的嬌小身影,優美無瑕的粉色櫻唇輕輕彎起,畫成一道絕美弧線,柔得似可漾出水波:「女兒家,當然不是非得嫁人不可。如果今日,我孤身返家,誓不再嫁,一定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安定的生活。」

    贊同再悶悶地自床上的小女人處傳來:「那倒是,試過前一趟,老爺怎地都沒膽迫小姐嫁人了。一定是小姐想怎樣便怎樣,只求你高興就好。」

    卿-兒揚眉,纖手捧起檀木几上的碧玉盞,冰涼沁心的酸梅湯緩緩入喉,換來她淺淺顯露的梨渦,美若驚虹、輕雅如仙,悠悠開解的悅音徐徐如清風:「那樣的日子,雖無大喜大悲,只要保持平和心態,一樣可以過得愉悅而快樂,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不是沒有嚮往過啊,呆在馮府三餘載,念茲盼茲,不過只是一份平和寧靜,那麼低的要求,在當時亦是奢望。

    卿容容抬起臉,上好絲緞般順滑的黑髮向後聚擾攏,露出忐忑的俏臉:「那樣,真的會幸福嗎?

    為何在她聽來,那樣刻意保持平靜的生活也是一種悲哀,只是換了一種溫和、不易察覺的形式,無聲地侵蝕著女子的絕代風華,斷送一生?

    卿-兒淺笑以對,緩緩展開的笑臉無比美麗溫柔,卻不給答案。

    如果一切都不曾發生,回到她待字閨中的時光,與容容兩個人,確實有過平靜而愉快的日子。

    然而,受傷過的心隨著時間或許會慢慢癒合,刻在心版上的傷痕要淡化卻需要太長的歲月,那道痕,會一直提醒她曾發生過的事,昔作女兒時……昔作女兒時的無憂無慮是再也回不去了。

    何況容容……

    光陰逆轉,溯回十多年前,她坐在轎中,與那被乃父推到街頭叫賣的小小少女兩眼相望,雖未有一言,卻清楚地明白著那少女的滿腹辛酸、一腔悲憤……

    買下她,視她如骨肉手足,殷殷垂訓,教文習字,人言她對卿容容恩同再造,卻不知,容容對她亦如是。

    卿家之富,旁人只道她珠圍翠繞、婢僕成群、一呼百諾,沒有人看得到,自幼喪母,父親忙於經商,兄長外出求學,只剩了一個卿-兒,是何等寂寞冷清。

    央父親為自己聘來西席,習文斷字、求知若渴般埋入書堆,專心向學,其實並非有什麼雄圖大志,想什麼巾幗不讓鬚眉,只為不想不看不聽,父兄皆外出了之後的卿府,偌大的地方,竟是這般空洞荒涼,天地間只餘她一人般的孤寂落寞。

    都說卿-兒天資聰穎、滿腹經綸、驚才絕艷,又有誰想得到,她炫目光環之下,其實只是一個怕極了寂寞的小女孩?

    卿容容的出現,改變了那一切。

    絕對的信任,單純的依賴,視她如至親,對她敞開心扉,沒有半點保留。卿容容被父親傷到麻木的心緒在她的溫柔呵護中軟化成水時,她如影隨形的寂寞也在有了容容的陪伴後風化成往事,從此無蹤。

    朝夕相伴、同寢同食、形影不離,如此親密的兩個人,她曾以為這樣的關係可以終老,直到那天,初聞風莫離的存在。

    首次使她意識到容容不可能陪她一輩子,不是父親告知與馮子健的婚期,而是風莫離的出現,讓她清楚地有了「容容會被一個陌生男人搶走」的認知,也許那種心情,就像兄長捨不得自己出嫁的心情一樣吧,也有過「容容要一輩子陪著我」的任性想法,但最終還是「要讓容容幸福」的理性戰勝,只是從此,也清楚地知道,容容,有著她自己的人生,不可能一生一世伴她左右。

    溫柔似水的眼波掠過鑽進牛角尖兀自苦惱的小丫頭,為之莞爾。

    如果她沒有猜錯,卿容容此刻,定是在「小姐若不嫁人,一個人會很寂寞」與「小姐若是又碰到個壞蛋,所嫁非人也會很傷心」兩者之間無比矛盾。

    人,都是永不知足的啊,如現在,她擺脫了馮子健,曾經的夢想垂手可行,卻又貪心地想要更多。與喬璇道左相逢,一路同行,兩心相許,她知曉了情愛究竟是何物,貪婪的心,企盼的便不只是那單純的平靜,而是相悅相知、不離不棄的濃情蜜意。

    「有了。」卿容容纖掌用力一揮,連鞋都顧不得穿,赤腳爬下床,興奮地衝到卿-兒身旁,星目熠熠閃光:「我不嫁人,陪著小姐,小姐便不會寂寞了。」

    虧她想得出。

    卿-兒清艷絕麗的秀容露出錯愕的神情,失控得差點要抓起案几上的杯盞砸上她的頭,啐道:「你發神經?不怕風公子拿刀砍你嗎?」

    呃……卿容容縮縮小腦袋,想起風莫離絕對沒有那麼好打發,目光微黯,重新苦惱起來。

    嗯嗯……嗯……哦……

    有了!

    她加倍興奮地抓住卿-兒的袖子,目泛異彩:「小姐也誇過莫離不錯吧?呵呵……」她逕自傻笑,為自己可以想出如此兩全齊美的辦法拍案叫絕:「莫離也有誇過小姐呢……呵呵呵……」

    這丫頭瘋了。

    卿-兒被她笑得頭皮發麻,不用聽(當然也不敢聽下去)都知道她的異想天開是什麼,板起俏臉冷冷道:「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風公子看上去雖是正人君子,又焉知他背地裡有否行為不軌、舉止不端呢?」

    嗄?

    卿容容從「美好」的幻想中清醒過來,暗想莫離的「行為」確實有點「不軌」,「舉止」也的確常常「不端」,亂慚愧地垂下頭,意思意思地為他辯解兩句:「小姐,莫離人很好啊。」

    而且,雖然她的醋勁很大,可是小姐的醋她是絕對絕對不會喝的。

    那這樣不就很好了嗎?莫離不會生氣,她也不用擔心,小姐更不會寂寞……呵呵呵……真是三全齊美的良策啊,真的太佩服自己了,這麼困難的問題都能解決,太太太聰明了……呵呵呵呵……

    真不知道這丫頭把她和風莫離都當成什麼人了。

    卿-兒沒好氣地翻起白眼,雖然是不雅的舉止仍做得嬌俏絕倫,讓不常看到她這一面的卿容容看傻眼,忘了繼續不切實際地幻想,呆呆聽她柔雅卻冷然的聲音嗤道:「若世間男兒皆薄倖,風公子又何以能免,三年五載後,容容紅顏消褪,又或是他新歡在抱,豈不亦被棄若敝屐?」

    即使是最好的人,也敵不過歲月的侵襲,會變得越來越陌生的吧?

    卿容容被她冰冷的語氣懾住,直覺地捍衛起心上人:「莫離不是這種人。」

    卿-兒絕美的鳳目微微瞇起,冰寒入骨,魅惑人心:「人心難測。況縱使他今日一心一意對你,怎知明日是否依然不變?縱使今年不變,明年又如何?十年不變,亦不表示二十年後仍是此心不改呢。」

    從來沒被她這樣「凶」過的卿容容愕然,努力反駁:「可……可是,我喜歡莫離,想跟他在一起呀。不能因為這種『也許他將來會……』的假設否定他的真心啊,況且,不只是我會擔心莫離會否看上別的女子,莫離也會怕我在他不在身邊時變了心呀……」

    久別重逢時,當察覺到她心底的不肯定,莫離眼中一閃而過的恐懼,今時今日,仍深深鏤在心上,片刻不曾或忘。

    若是動了心,無論男或女,都是一樣的吧?怕受傷,怕心碎,可是更怕的,最怕最怕的,該是失去對方吧。

    卿-兒釋去臉上寒霜,笑容甜美溫婉:「容容放心吧,我並沒有覺得風公子不好。」瞟向如釋重負的少女,她舉起玉手,為她拭去不自覺嚇出的滿額冷汗,柔聲道:「容容知道嗎,我很喜歡喬璇呢。」

    卿容容握住溫潤如玉的纖掌,秀目專注地望著她容光眩目的麗容,輕輕應道:「嗯。」

    小姐要說的話,她已明白了。

    卿-兒反握住她的手,款款而言:「不是不擔心,有一日喬郎對我的情意會煙消雲散,不論是日久生厭或是喜新厭舊,沒有人敢打包票那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君憐無是非,今日,他愛我憐我,在他眼中,卿-兒便是最無辜無邪,數盡天下人錯,我也不會有分毫過錯;然而,怎知會不會有日,我動輒得咎,突然之間,便萬般不是,滿身缺點了呢?」

    小姐比她還多疑呢。

    被她的話駭得瞪大了眼的卿容容怔怔看她,暗暗反省,自己頂多也只懷疑過莫離有否在外偷吃啦、會不會勾三搭四啦、等她人老珠黃了會不會另結新歡啦……等等等等的小問題而已……

    卿-兒優雅的眼睫半斂,在羊脂白玉般的無瑕肌膚映出扇形陰影,勾魂攝魄,「即使會想到這些,仍是想與他訂下鸞鳳盟,想他伴在身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正如容容說的,怎麼能夠因為「也許他將來會……」的假設否定一個人的真心、就此輕易放棄夢寐以求的幸福呢?

    因噎廢食的蠢事,她才不要做。

    卿容容輕輕地歎口氣,如小貓般愛嬌地蜷在她身邊,半偎著她,應道:「容容明白了。小姐對喬公子,便似容容對莫離,喜歡了就是喜歡了,就算有再多的擔心害怕,有他在身邊的時候,仍是最最開心快樂的。」

    她的小丫頭長大了呢。

    卿-兒柔潤的唇瓣微彎,沁出醉人的溫柔,清流的美目漾起淺淺的笑意,不語亦動人。

    被她完全說服的卿容容在身上掏掏掏,尋寶似的終於從百寶囊中搜出裡三層外三層封得嚴實無比的破紙一張:「這是老爺回喬相爺的定帖,我會要人將它送給喬公子,讓他擇日與小姐完婚。」

    尚未知曉此事的卿-兒奇道:「這是爹什麼時候寫的?喬相爺的帖子又是何時下的?」

    卿容容將那張在她後悔撮合了喬璇與卿-兒時曾被她又搓又揉只差沒扯破(她不敢)的可憐柬子獻寶般呈到她面前:「小姐見到喬公子之前,喬公子就將男方的求親帖子給我了,然後我和小姐分開後就先去了洛陽請老爺寫回帖。這一回,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有情人終成眷屬,只羨鴦不羨仙,耶!

    卿-兒接過那張花費了喬璇與卿容容無數心血的帖,心,卻無法因此而喜。

    事情,並不是這樣便成定局啊。

    「小姐?」似是看出她隱在半斂眼眉下的波動,卿容容凝住飛揚的神情,輕聲喚道。

    她與喬璇,並非只要兩心相許、兩情相悅,便可以無憂無慮地相棲相伴、雙宿雙飛啊。

    「小姐在擔心什麼?」

    不甘心兩頭落空的馮子健、被迫勉強應下親事的喬閣老、誓言要得到她的君王、詭異莫測的人心、自己曾經的過往……

    她嫣然淺笑:「我只是奇怪,喬閣老怎麼這般輕易便允了我與喬郎的婚事。」

    卿容容驚詫反問:「小姐這麼好,他有什麼可挑的?」

    啊啊?卿-兒亦同樣驚訝地問回去:「容容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是很容易被人嫌的?」

    「誰敢嫌小姐?」卿容容理所當然地回話,無比理直氣壯:「誰敢嫌小姐我就宰了他。」

    有沒有搞錯?

    卿-兒引經據典、耐心講解:「本朝律令:『皇室宗親不得與工商之家子孫通婚,若冒妄成婚,以違制論,不以赦降。』意思就是,如果喬璇娶了我,犯的便是國法,懂了嗎?所以,若是喬相爺對婚事有疑難,亦在情理之中。」

    她沒力氣跟這護短無比的小丫頭解釋有關她曾嫁過人一事又會帶來多少白眼,反正想來,八成亦是「不許說小姐壞話」這種想法,白白浪費唇舌。

    事實上這條詔令並沒有她所說的那麼嚴重,正如她故意不解釋給卿容容聽的那句「若冒妄成婚」,前後文貫通,往好處想,便是若得到在上者許可,亦可婚。

    只可惜那個「在上者」,很不巧,正是皇帝陛下。

    卿-兒苦笑,她與喬璇之間何止隔了千山萬水,有時候忍不住自暴自棄,都會想說乾脆私通好了。

    怎樣都想不到,「嫻雅溫婉」的小姐心中居然會有這種驚世駭俗的想法,卿容容皺起小鼻子,不滿地嘀咕道:「我管他什麼狗屁苦衷,反正不許欺侮小姐。」

    給她的粗活駭得瞪大了美目的卿-兒來不及教訓她,啼笑皆非地澄清道:「容容呵,你真以為我是好欺負的嗎?」

    也太小覷她了。

    這可愛的小妮子翻開眼珠子,只留下眼白部分供人觀賞,蠻不講理地道:「有這種念頭也不成。」

    給她護短護到家的行徑弄得又是感動又是好笑的卿-兒撫住秀額,頭大地道:「容容好像忘了欺我最多的人就是你了。」

    這句話自動跳過,當沒聽到。

    卿容容繼續唸唸有詞:「喬老頭若活得不耐煩了就試試來找小姐麻煩吧,本姑娘定會教曉他『生不如死』這四個字怎麼寫。

    ……

    卿-兒啞然。容容與喬郎該會非常投契才是。後者也是一副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擋在她面前的架勢,只淡淡一句要她放心,他會解決一切的,就當可說服她做個精緻易碎的白玉娃娃,乖乖等著他將勝利的果實捧到她面前……

    她想做的,是與他並肩作戰,而非躲在他身後,讓他一人去面對所有責難、所有荊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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