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案齊眉 第十章
    有時候認真想想,都忍不住要覺得自己其實是個很幸運的人呢。

    卿-兒白衣似雪,目送著要她板下臉來才肯留在山門外、讓她一人進寺的卿容容散發著濃厚的不安氣息的背影,以龜速挪移丈許距離後,才轉身邁進身後的古剎。

    炎熱的盛夏午後,並不是香客雲集的高峰期,會撿這個時候上香的信徒,一般而言,大異常人。走進煙霧縈繞的大雄寶殿,斂神屏息,插上三炷清香,卿-兒頓首三拜,默禱佛號,睜開美目環顧四周時,卻發現耳邊繚繞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漸漸零落,原本專心午課的和尚們不知何時停住了吟誦,忘形地望著她,只剩下木魚聲依舊不緊不慢地響著。

    午課結束了。

    在陰涼錯暗的大殿中,她的一襲白衣本就分外觸目,而此刻她是殿中惟一的外來者,成為所有人的焦點,更是理所當然。

    「咚!」木魚敲下最後一擊,震醒一干失態的出家人,一時間,「阿彌陀佛」的佛號在大殿中如波瀾掠起。

    卿-兒微微一笑,盈盈起身,向輕輕放下木錘的僧人道:「小女子冒昧,打擾各位大師清修,萬望恕罪。」

    白眉僧人手執法訣,還禮道:「女施主敬香禮佛,何罪之有?」

    卿-兒美目流盼,但笑不語。

    在座諸僧,或惶然垂目,不敢對視;或瞠目結舌,定睛癡望;為這闖入佛門淨土的絕色塵心浮動。

    紅顏禍水古來語,她的罪,怕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也。

    白眉僧低宣法號,「咄」地一聲道:「真心不動,則是光明,一經妄動,即生諸苦;不動時,無所謂見,一經妄動,便生妄見。」

    諸僧悚然而驚,正坐端容,不敢他視。

    卿-兒坦然迎向寶相莊嚴的白眉僧人似銳利似祥和的視線,無驚無擾的秋水轉向跪墊正前紅木櫃,輕輕念出上面的字:「隨喜功德。嗯,既是前來禮佛,又何妨廣結善緣。請問大師……這個……可以投入箱中嗎?」

    寺中專門打理此事的僧人一眼看出她拿著的正是由全國最大的銀莊「惠源寶號」開出的面額千兩的銀票,忍不住暗想此女該不會是頭回燒香拜佛的吧,怎會連「功德櫃」中只投銅錢與零碎銀兩,十兩以上的銀子便可到一邊登記造冊,以便眾僧為其頌經積德的常識都不明白時,方丈渾厚的聲音已響起道:「見明。」

    見明僧出列揖首:「弟子在。」

    白眉僧柔和的目光望向亭亭玉立的麗人,像是了然她因何而來:「你且帶這位女施主去角房登記,然後,請她至淨心園稍事歇息。」

    見明僧微微一怔,似乎有幾分詫異,隨即道:「弟子遵命。女施主請。」

    卿-兒對上白眉方丈洞察世事的眼,淡淡抿唇,欲言又止,終道:「多謝大師成全。」

    華嚴寺的功德簿上,新添上一行清麗婉約的簪花小楷,寫道:「紋銀一千兩,金陵喬璇。」

    *********

    如果她敢不承認自己的幸運,沒準會惹惱老天爺,大晴天劈下個響雷炸死她。

    卿-兒在法號「見明」的僧人帶領下,通過曲折的迴廊,繞開重重殿宇,來到「淨心園」時,今天內第二次浮起這個念頭。

    曾經怨恨造化弄人,置她於那樣一個不堪的境地,安排那樣的男子做她的丈夫。那時候,她的生命幾乎是全然的黑暗,無天無日、不見光明、難覺生機。

    但即使是那時,也只是「幾乎是」,瀕臨絕望的時候,總會看到一面倒的愛她護她的親人,將她從絕境中拉出來,陪在她身邊,始終如一。

    何況現在,她還有了喬璇。

    不是沒有見過呵,被疑不貞的女子、被夫家休棄的女子,不見容於一個男子、等同於不見容於世間,滿面羞慚、無處容身,被世俗冷眼逼至崩潰,惟一的解脫,竟是自了!

    相較之下……她的幸福已該叩謝上蒼降恩垂憐了。

    卿-兒仰起螓首,望向頭頂。

    青翠濃密的枝椏在上空交錯成綠陰,耀眼的陽光經過樹葉的過濾顯得柔和許多,在地上投出星星點點的光斑,而綠葉在燦爛陽光的照射下則顯出清新的碧綠,令見者精神一振。「淨心園」名副其實,確可淨心滌神。

    然而,她仍是不滿足、不認命。既然讓她窺見了幸福的顏色,那麼,她要的,便是全幅的織錦綵緞,並且,希望可以借由自己,親手獲得。

    不是一角碎布,也不願坐等他人奉上。

    正如喬璇出盡百寶,只求博她一笑,她又何嘗不想讓喬璇得到他渴望的幸福?

    身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從容而堅定,腦海裡如親眼目睹般躍起一個龍行虎步的身形,緩緩向她步近。

    華嚴方丈觀復大師,乃是當朝首輔喬-的方外至交。

    腳步聲在她身後停住後,她才轉回身去,向與喬璇至少有六分肖似的男子翩然行禮:「民女卿-兒,見過喬相爺。」

    終於來哩。

    喬-為官三十載,未有任何負面評價,不曾聽聞什麼不良嗜好,日常所喜者,不過是與二二知已品茶對弈爾。

    十六年前與觀復紫雲山偶遇,棋逢敵手、難分高下,如獲至寶。從此只要無俗務纏身,必然手癢難耐,非尋上門來與觀復殺個天昏地暗,方肯作罷。

    「淨心園」中「弈棋亭」,便是二人日常對弈之所。

    正是為此而來的卿-兒精靈般靈動絕美的水眸毫不失禮地對上面前的男子,淺笑嫣然,一副靜候指教的恭順樣兒。

    只可惜她心裡想的,與她擺出的態度整整差了十萬八千里。

    男子三十而立,蓄須,顯示出完全成熟,可獨擋一面的男子漢氣概,是以有「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之俗語。而眼前這一國股肱、兩朝元老,雖則堂堂威儀,卻是白面無鬚,年輕得差點可假充喬璇的大哥。

    而說到喬老大人為何不留把山羊鬍向世人顯現他的年高德劭,追根究底,問題又出在他家某位溫順賢良的郡主娘娘身上了。

    坊間最流行的版本是:

    那位被冊封為「曹國夫人」的現任喬門太君,因為乃父天生的細皮嫩肉,一世人都沒長出幾根鬍鬚,造成了她「真正的美男子是不長鬍子的」之審美觀,成親六七年後的某日,晴天霹靂般地聽聞自己的夫婿沾沾自喜地宣佈自個兒將滿三十,決定開始蓄須了,當下哭得死去活來,而愛妻若命的苦命男人沒等妻子使出「一哭二鬧三上吊」三大絕招的後兩招,已經繳械稱臣,立誓永不蓄須。

    容容聲情並茂地向她轉述此事時,捧腹狂笑,直嚷著自己也要傚法喬夫人,聽得一旁的風莫離眉頭鎖成雙龍扣,當下就躲得不見影了。

    只要他一露「臉」,就等於昭告天下「他怕老婆」的男子對上她含著笑意的美目,惹得他自認心如止水的心臟也忍不住「怦怦」跳快了兩下,深吸一口氣,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緒後,沉聲道:「卿小姐如此大費周章要見老夫,不知有何見教?」

    眼前這艷絕人寰的女子的芳名,三年來他已聽過了無數次。

    更是令他三年來頭大如斗、夜夜都會被噩夢嚇醒的罪魁禍首。

    初次由長女口中知曉自己惟一的愛子竟然戀上一個有夫之婦時,嚇得他當即變色,若不是明知關不住兒子,幾乎就要打條狗鏈把他栓在家裡直至他忘了「卿-兒」是男是女為止。

    之後的事態以他最不願意接受的形勢發展下去,他與妻子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他們引以為豪的嬌兒越陷越深,直至今年春天。

    仍是從長女口中得知,他那個三年來差點搬空了自家所有珍貴藏書去討好心上人的寶貝兒子這回連親妹妹都出賣,要他又乖(?)又純(?)的小女兒使出美人計,騙某個倒霉的男人和離。

    啊啊啊,天理難容啊,他喬-頂天立地,說話擲地有聲,行端坐正,為何會生出個不擇手段地打別人家的老婆主意的兒子?

    卿-兒揚起豐澤誘人的粉色櫻唇,露出淺淺的梨渦,輕柔詭魅的悅音似一曲仙樂輕滑而過:「-兒有事相求,還請相爺成全。」

    清甜的柔音似乎有著莫名的吸力,令聽者屏息凝神,再配上蠱惑人心的淺淺笑靨,放射出無與倫比的殺傷力,老練沉穩如喬-者,也被迷得昏頭轉向,差點不問究竟先滿口答應了她的請求,幸好在話未出口的最後一秒及時省起她是那個「迷倒了兒子的狐狸精」,才以無比的警惕答道:「願聞其詳。」

    美人軟語相求……果然是威力無邊啊。這卿-兒,斷斷不可小覷。

    身為人夫近三十年,他最早學會的一件事,就是千萬、千萬不要小看女人。

    無論是他的夫人、女兒,或是眼前這卿-兒,都是個中翹楚、難纏之最。

    卿-兒垂下頭去,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繫在紗衣上的祥雲結,輕道:「此番返京,才知家父已收了相爺的定帖,將賤妾許給令郎了。」

    喬老大人興趣缺缺地「嗯」了一聲,顯然不想多討論那張只差不是強按著他的手迫他寫的求親帖。

    卿-兒唇邊泛出微不可察的笑意,將獨角戲唱得幾可亂真:「喬公子人中龍鳳,-兒承相爺厚愛,得適佳偶,安敢有異議。然而喬卿兩家家世懸殊,君為皇戚,妾為工商,縱使約定為婚,未得上諭,婚約亦是畫餅,豈非空費了相爺美意?」

    容容以為拿到婚書便萬事大吉,怎知這其中曲折無數、漏洞百出。

    首先,喬卿兩家聯姻,本身便不合法,若有人向官府提出告訴,婚約即刻作廢,且還需身擔不守國法之罪,輕則減薪罰祿,重則監禁流放,事情可大可小,簡直是雙手奉上自己的小辮子供敵手攻擊;

    其次,喬閣老雖寫下定帖,可不表示他是心肯意願地接受了她這個在他眼中絕對不合格的媳婦。他只需將婚期一延再延,拖到綿綿無期,婚書不過是一紙空文,毫無意義;

    再者,就算定下了婚期,喬老爺若一時不爽,在婚禮上惡意缺席,則禮不成禮,婚事一樣作廢……

    再再次,退一萬步講,她不求明媒正娶、甘願委身為妾,父親兄長那邊交代不過去不說,權利地位都沒有絲毫保障的妾,絕對得不到如正室妻所應有的尊重與認同,亦阻止不了有心人對她的窺伺,而那則同時代表著她今後仍須面對那許多狂蜂浪蝶的別有居心。

    呵,不愧是老奸巨滑的喬閣老啊,明著退一步,卻留了無數後手,使人徒呼荷荷,真可謂殺人不見血。

    喬-淡淡對上這絕色美女晶瑩剔透的秋水,負手悠然道:「卿小姐只管放心,此事老夫早有計較,絕不令小姐為難。」

    她信他就有鬼。

    他的「早有計較」,不過就是早三百年就與喬郎聲明絕不會出手相助,有關違例一事,要喬郎自己想法解決,他老人家是一丁點幫助都不會提供的。

    喬郎則對迫老父下求親柬一事深感負疚,因此也不欲再麻煩老頭子,決定另外設法。

    然而此舉實是捨易取難。

    由男方長者向朝廷提出結親之說,請皇上准許聯姻,於情於理都可說是理直氣壯,若由喬璇出面,在朝野皆在竊語當今對卿-兒小姐「非、常、感、興、趣」的情況下,簡直是公然與皇帝老子過不去,擺明了和他搶女人,事情不陷入僵局才怪。

    她彈彈玉指,改變了話題道:「喬相爺可識得賤妾頭上這支玉簪?」

    喬-一怔,似乎不明白她為何說到這種瑣事上,啞然道:「女子的飾物千變萬化,老夫安能盡知其詳?」

    卿-兒小心翼翼地拔下插在如雲秀髮間的白玉簪,遞過來道:「也許這一支,相爺會有印象呢。」

    喬-接過玉簪,一入手便覺有異,那玉質冰涼澈骨,握在手中便覺暑意全消,顯然是以極為罕見的千年寒玉雕琢而成。但這並非令他吃驚的原因,卿-兒出身巨豪之家,隨身飾物有此珍品亦屬平常,怪就怪在這根玉簪的表面凹凸不平,可見做工不佳,玉質雖好,亦算不得上品。

    卿-兒淺笑道:「此玉名為『冰魄』,取其觸手生寒之意,若制為掛飾、環珮貼身攜帶,怕不早被凍成冰人了,作為髮飾,既可降溫解暑,又無過寒之虞,果然設想周全。」

    喬-聽到「冰魄」二字,立刻露出恍然之色。回想起一年多前有個不肖子不知怎地,竟會迷上玉雕,將家中惟一一塊(並且很有可能是全天下惟一的一塊)三尺見方的「冰魄」玉鎮一條條鑿下來雕刻,整整三個月手上滿是大大小小的傷口不說,價值連城的玉鎮在他晝以繼夜的努力下成為徹徹底底的玉屑,而那個敗家子當時就捧著什麼了不得的寶貝般捧著一根醜醜的棒子來現給他看,差點把他氣死……

    他深深歎口氣,不知是心疼兒子傷痕纍纍的手還是惋惜那塊被糟糕了的玉。

    卿-兒像是明白他的想法般也歎了口氣,從他手中拿回玉簪,輕輕撫弄,無比珍愛,幽幽道:「玉乃至堅之物,卻又脆而易折,故而在雕工中,寶玉是最難雕得好的,用力稍輕,無濟於事,用力稍大,又容易折斷。要控制好力道,雕出一根像樣的簪子,對一個初學者而言,不知要花費多大的心血才可做到。」

    所以他才心疼啊!並且對那個令兒子花了如此心力對待的女子心生敵意。

    曾經以二十六歲「低齡」充任太子太傅,為天子師的老人家耍起小孩子脾氣,扭轉了頭不願再看那玉簪一眼。

    卿-兒將玉簪插回髮際,烏黑亮麗的秀髮映著雪白通透的白玉,對比鮮明得令人為之目眩,散發出奪目的美麗。

    「當喬郎將它贈予賤妾之時,賤妾便明白,喬郎一旦認準了某件事,一定會堅持到底,縱有千難萬阻,碰得頭破血流,也不能令他改變心意。」

    這樣的喬璇,愛上身世如此複雜的自己,對她是幸,對他卻也許是一種不幸也未可知。

    「相爺執意不肯出手相助,坐視事態惡化,是想迫得喬郎知難而退,舍下賤妾,鬱鬱寡歡,為官為宰,一世不得開心顏;亦或是拋下塵世,與賤妾隱遁山林,與父母斷絕音信,歎盡平生不得志?」她朗朗追問,清澄美目飄過哀憐,輕聲道:「若真愛惜兒郎,怎會迫得他如此兩難?」

    啊啊,大帽子扣下來了。

    喬-不慌不忙,從容接招:「難或不難,因人而異,我喬某人的兒子,若連這點事都應付不來,將來難成大器。」

    他分明有意刁難,還要說得這麼冠冕堂皇。

    卿-兒沉下玉容,終是惱了。

    反正軟的不成來硬的,他們卿家的祖訓可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要的只有一個喬璇,可沒興趣和他老爹溫聲軟語,培養什麼見鬼的天倫親情。

    喬-在這最重要的地方留了一步,一來向她表明他老人家絕對不樂意接納她的立場,二來也是吃準了喬璇請不到當今聖上的敕令,以便將婚事一拖再拖、不了了之。

    她絕不怪他是這樣的想法與做法。

    換了她站在他的立場與角度看待這件事,也許她的做法會更激烈也不一定。

    身為當今國丈,官居首輔、國之重臣,自己寄予重望的惟一的兒子竟然迷戀上一個已經嫁過人的女人,且還下定決心要娶她為妻,而該女子的出身還是下賤的商家-如果她是喬-,說不定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來。

    例如-痛下殺手,辣手摧花,除去她這個禍害,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喬璇最多不過傷心個一年半載,既不傷父子親情,又不用大費周章,多麼簡潔有效的辦法啊。

    卿-兒一手拂開被風吹亂的秀髮,宜嗔宜喜的麗容猛然進入喬-視線之內,那種強烈的視覺衝擊當下便叫他看到眼呆,耳旁傳來她突然之間變得明朗的悅耳聲線:「不知道喬大人是否有聽過,賤妾的長兄護短得緊,他若覺得賤妾受了什麼委屈,必定不肯與人干休。」

    眼下,喬-擺出的這種陣勢,隱隱有著若她肯退讓一步,屈妾之名,則喬家便以他下的那張定帖為憑,認可她的身份,皆大歡喜之意。

    這在他來說,已是不小的讓步。

    喬-縱橫官場三十年,在凶險莫測的黨爭之中穩如泰山,靠得當然不止是他的幸運或仁慈,善男信女,休想在官場中站得住腳。

    他肯如此「厚待」於她,為的當然不會是什麼虛無飄渺的婦人之仁或是側隱之心。

    不殺她,自然是有著重重顧忌,那麼,她那雖性烈如火、卻執商界牛耳的大哥想必是第一重令他如此忌憚的原因。

    喬-黑眸中銳芒飛閃,顯是被她擊中要害,臉上仍然不動聲色,與她耍起太極:「令兄年輕氣盛,熱血男兒,老夫早有耳聞。」

    以一杯鳩酒,斷送絕代芳顏,永除後患-這是繼他的寶貝兒子之後,他那至高無上的女婿亦有明顯跡象,顯露出自己成了卿-兒的裙下之臣後,他向女兒所提的建議。

    而中宮皇后一口否決該議的首要原因,便是卿家那足以翻雲覆雨、動搖國之根本的財勢。

    也許這看來很可笑-被他們這些世族官僚所看不起的工商一流,手頭上卻握著足夠顛覆一個國家的籌碼,使得高傲如他們,也不得不為之低頭退讓。

    而經過三年的時間,更讓他清楚發看到他惟一的愛子的執著,正如當日長女所說,「阿璇鍾情已深,再無轉回,阿爹如若不肯成全,折磨的,只是您的親兒罷了。」

    既然他會為了妻子那種毫無道理的、扭曲的審美觀,甘願為世人所笑,亦絕不蓄須,當然也能理解兒子鍾情一人的心情。

    因而,他一讓再讓,但他的底限也只到此為止。

    可以接納卿-兒進門,但身份,絕不會是喬璇的正妻。

    是以他在此事上絕不肯讓步,目的正是要他們知難而退。在他看來,若卿-兒對喬璇一樣有心,就該退而求其次,不計較名份,只要有喬璇相伴即可。

    卿-兒暗啐「真是個難纏的老頭」,臉上卻毫無豫色,嫣然笑道:「其實何止家兄,賤妾的脾氣也壞得很呢。」

    喬-一時之間,不知她葫蘆裡頭要賣哪一帖藥,訝然道:「卿小姐貞雅幽靜,何以妄自菲薄?」

    卿-兒香肩微聳,做出個「您老過獎啦」的嬌俏表情,笑容美似謫仙:「那是-兒表面功夫做得好,其實舉凡暗箭傷人、口蜜腹劍、借刀殺人、隔岸觀火等種種小伎倆,賤妾都是再拿手不過了。」

    嗄?

    喬-更聽得一頭霧水,暗想「這女人該不會忽然間良心發現發開始自我檢討了吧?」之時,卿 兒勾魂攝魄的美目專注地看著他,害得他差點要擔心自己會晚節不保,對妻子精神出軌之際,這美人兒若無其事地移開眼,淡淡道:「休道家父家兄決不允賤妾降為人妾,賤妾自忖,亦絕不是肯忍氣吞聲、甘居人下之人呢。」

    實情是她若點頭答應以喬璇側室的身份嫁過來,就算喬璇從此不再娶,大哥也會為之跳腳,上演搶親的全武行,縱使最後被她說服,眼睜睜看她嫁人去,事後恐怕會揪著老父親齊齊到娘的墳前去哭訴什麼沒照顧好妹妹、害得她要如此委屈自己之類的吧。

    更不要提容容也許會哭著鼻子來跟她說「小姐不如嫁給莫離罷,容容甘願為妾」那樣異想天開到恐怖的荒唐話,光是想像便令她頭皮發麻。

    而她若不能說服眼前這冥頑不靈的老頭子,就很有可能會落得如此下場。

    卿-兒暗暗打個寒顫,望向仍在向妻子懺悔的老大人,予以重重一擊:「若非要委為人妾,則天下間,只有成為一人之妾,不為蒙羞。」

    喬-在第一時間回過神來,全身都進入戒嚴狀態:「卿小姐你此話怎講?」

    卿-兒轉身向「棄棋亭」走去,凝脂玉手撫上朱漆亭柱,脆若銀鈴的聲音以無比冷靜的語氣道:「卿家的人是不會為難自己的。身為人妾,夫婿恩寵再榮,也居賤位。惟一例外者,便是成為天子妾,縱居一人之下,也是萬人之上,大人您說可是?」

    這……這這是威脅!

    喬-瞠目結舌,瞪向自己兒子聲稱「非卿不娶」的大美人冷然孤傲的背影。

    她站得筆直的挺立嬌軀,冰冷無情的聲音,在在散發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息,令他不敢將她的話當做玩笑來看。

    他相信,這美女說得出便做得到,不達到她的目標,她真的會選擇另投懷抱,進宮去嫁那個可以給她帶來無比榮寵的男子。

    哼,狂費璇兒對她癡心一片,她居然為這點「小事」說翻臉就翻臉,太無情了。

    「你……」他力挽狂瀾,垂死掙扎:「兩情相悅難道不比榮華富貴重要……」

    回過身來的絕魅笑顏斬斷他無力的話語,卿-兒悠然淺笑,灑落萬種風情:「所以賤妾的首選仍是喬郎啊。但若不見容於大人,上不得喬家大堂,豈不令先祖蒙羞?若非出於無奈,誰想和皇后娘娘為敵?」

    砰!

    死穴。

    為什麼有人可以帶著美麗無比的笑容說出這樣可怕的話啊?

    節節敗退的喬-瞪著雙眼,真想捶心肝。

    卿-兒言下之意,她若當不了喬璇的正室,那就改進宮去,試試看能不能把皇后的寶座搶來坐坐看……

    正因為皇后娘娘是他的女兒,他更清楚地知道卿-兒若進了宮,對女兒造成的威脅會有多大。即使以他目前的身份立場,面對著這美麗智慧盡皆空前的絕世佳人亦不由怦然心動,一旦擁有了她,會是怎樣的沉醉癡狂可想而知。

    到時候不用她開口,皇上都會自動將世上最好的送到她面前,以博一笑。

    卿-兒現在的目的應該是要求他真正認可她與璇兒的婚事,出面請旨。

    也許他該為此感到慶幸。

    不是與她如此近距離地短兵相接的人,是沒有辦法感受到這美女驚人的魄力的。如果她刻意示好,可以抵擋得住的男人恐怕沒有幾個吧。

    直到此刻,他才徹底地明白為何貴為皇后的長女對卿-兒一直採取懷柔政策,並且一再勸他接納卿-兒。

    如果動不了她,那麼,與其面對這樣可怕的敵人,還不如把她變成自己人。

    罷了。

    喬-氣悶地瞪著亭中空空如也的棋盤,沉聲道:「明日早朝之時,老夫會上本奏請皇上下旨賜婚,如此卿小姐可滿意了?」

    都怪觀復那個老禿驢。要不是他勸他來與卿-兒見上一面,他早溜回家去了,何用在此被個嬌滴滴的美人兒殺得落花流水?

    卿-兒抿唇一笑,斂去所有蠱惑妖魅,呈現出一向的淡雅沉靜,輕徐如春風:「相爺是長者,有您作主,-兒怎敢有什麼不滿?」

    喬-眨眨眼,以為自己看錯了人,聞言氣結,輕輕喃道:「說得真好聽。」

    卿-兒好涵養地忽略不計,微微襝衽施禮道:「耽誤了您與觀復大師下棋的雅興,還請見諒,-兒告辭了。」

    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喬-差點要張口叫住她。一個人的變化可以這麼快這麼大嗎?前一瞬還是顛倒眾生的魔女,一眨眼便成了淡雅高貴的仙子,變戲法也沒她這麼厲害吧?

    「還有……」像是聽到他的心聲,卿-兒佇足,回眸一笑,百媚橫生,嬌慵的嗓音柔柔道:「過門後,您若是待媳婦不好,小心將來孫子不認爺爺哦。」

    啊?

    剛才果然是看花眼了。

    單方面認定卿-兒「狐狸精」原形的老大人瞪著款款遠去的背影,異樣的視線固定在搖曳生姿的纖影的某個位置,就此凝住。

    他……他的孫子?!

    ********

    「璇兒璇兒……」

    途經大廳,正要向內院走去的喬璇停住腳步,訝然望向朝自己招手的首輔大人。

    自他被迫寫下向卿家求親的帖子以來,老父親三里外見到他都要擺出張氣鼓鼓的老臉,今天這股熱絡勁卻又是為了哪樁?

    「過來過來……這邊坐這邊坐……」老大人摸著刺刺的下巴,看著自己的寶貝兒子,無比慈愛。嗚-他的乖兒子啊,都是那個女人不好,把他從小起就乖巧聽話的璇兒帶壞了。

    喬璇沉靜地在父親指定的位置上坐下,聆聽垂訓。

    說起來也許外人會覺得奇怪。二十歲之前,他是標準的乖寶寶,對父母的命令從未有過異議,精確且完美地完成他們的每一項要求,是以也從未有過「聽訓」的經驗。二十歲之後,因為他有悖常理的暗戀,「聽訓」從此成了家常便飯,幾乎每天都要吃上一頓。

    「璇兒,」抓了抓下巴,喬-以鄭重其事的語氣做為開場白,小心翼翼地窺探著兒子的臉色:「你究竟喜歡卿-兒什麼?」

    喬璇優美的唇線微微扯出如水般溫柔的笑,反問:「爹喜歡娘哪一點?」

    他也想不通啊,在外八面威風、簡直令人聞風畏膽的喬相爺,為何一對上他那個又不算太凶、也不會太聰明、更沒有太美麗的母親大人,立刻馴若綿羊,隨便摸摸還會「咩」地叫出聲,要多聽話就多聽話。

    喬-瞥向在一旁不專心地繡著花,順帶監視他有沒有凶兒子的夫人,無奈低語:「我哪說得清啊。」

    兩家門當戶對,青梅竹馬長大。小時候,喜歡她黏在身後,怎麼甩都甩不掉的死心塌地,喜歡她叫起「-哥」時的甜膩;稍大,為避嫌不再見面,喜歡她偶爾遣人送來的花柬上的秀麗字跡,喜歡她偷偷為他繡的香囊上拙劣的手藝;成親後,喜歡她「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的羞澀,喜歡她毫無道理的吃醋,喜歡她梨花帶雨的嬌弱,喜歡她柔情似水的溫柔……

    無數個喜歡,疊成愛戀,讓他以首輔之尊、國丈之貴,卻一生一世、一心一意,鍾情一人。

    意識到自己走了神,喬-乾咳一聲,瞪向兒子靜雅絕魅的俊容:「每回都扯開話題,太狡猾了。」

    不過兒子的意思,他也明白了。

    之前一提起這件事,便氣得跳腳,從不肯靜心想想,回想起來,自己當時的作法,對璇兒而言,也許是太過殘忍的一回事。

    父親肯認真聽自己說了嗎?

    喬璇濃密綿長的眼睫半斂,遮去眸中飛快掠過的訝異,醇酒般低沉悅耳的柔音以最大限度的坦白,向至親坦誠心事:「究竟為什麼會喜歡,孩兒也不明白。但有一點,很清楚,就是當她臉上的愁雲換成笑容的時候,也是孩兒最開心的時候。」

    絕症。

    跟他一樣沒得救了。

    喬-喪氣地垂下頭,轉換話題:「你的事情辦得怎樣了?」

    父親受了什麼刺激?竟會頻頻關心起他先前避之惟恐不及的問題?

    喬璇心中的疑惑仍未顯於顏色,對乃父的垂詢如實作答:「幾天來皇上一直拒絕接見孩兒,態度十分堅決。」

    同時,姐姐身邊的親信出來傳話說,萬歲爺這幾月來一直臭著臉,自他回京後更是陰轉多雲,隨時都有可能劈個雷下來,而轟的對象,十有八九就是國舅爺「您老人家」。

    喬-皺皺眉頭,不明白他為何仍舊如此氣定神閒:「還有呢?」

    喬璇續道:「姐姐身份敏感,一不小心便會被定為『心胸狹窄,善妒無德』,故而噤若寒蟬,不敢多言。」

    喬-更加大皺眉頭,想起下午某個禍水就此事作出的威脅,暗暗頭疼。

    喬夫人拋開只是當「道具」用的繡架,擔心地道:「見不到皇上,皇后娘娘又不敢替你說話,那件事怎麼擺得平?不如我們先斬後奏,先把你和卿小姐的婚事辦了再說。反正咱們家別的沒有,免死金牌之類的多得可以拿來打麻將了,他要降什麼罪名,儘管放馬過來就是。」

    雖然明知母親支持此事的出發點是來自「天下第一美女是我媳婦,多威風」這樣不純的動機,喬璇依舊向她綻出淺淺卻滿是感激的笑容,爾雅的磁嗓溫柔地道:「太過魯莽會帶累皇后的,萬萬不可。出京之前,我曾向幾位大臣提及此事,皇上若欲納-兒入宮,他們定會拚死上諫,力阻皇上,娘親不用擔心-兒會被皇上搶入宮去。」

    三年前皇上在眾人前的失態大臣們皆記憶猶新,一說此事,談虎色變,直把卿-兒與妲己、褒姒、妹喜諸女並列,已經認定她若入宮,定然惑亂宮闈,天下大亂。雖然這種想法十分淺薄可笑,卻也有可資利用之處。

    他之所以如此胸有成竹,正是因為他太瞭解當今這位皇上了。

    自十二年前倉促登基,十二年來,他勵志振興,輕徭役、減租賦、百業齊舉、寬政富民,對他來說,再沒有一件事可以重要過國事。

    雄圖霸業,豈容兒女情長。

    作為一名雄心勃勃的君主,他亦絕不容許自己花太多心力在私情上。

    所以得知卿-兒與夫婿仳離之時,他雖派出追騎,本人仍留在宮中,專注國事。

    而若一連數位大臣皆全力阻止他納卿-兒入宮,則看法雖無稽,他亦會稍加顧忌。

    喬-聞言,比喬夫人更快鬆了口氣道:「真的嗎?」那他不是不用擔心卿-兒的威脅了?

    喬璇垂眸,晶瞳中點滴不漏地照射著父親的反應,水瀾不興:「關鍵仍要看-兒的態度。若-兒表明心有所屬,寧死不從,有誰捨得強她所難?但若得她青眼,即使是當今皇上,也沒人敢擔保他不會決定愛江山更愛美人。今上的脾氣,一旦他拿定了主意,有誰可以改變?」

    喬-洩氣地「哦」了一聲,繼續接受卿-兒的威脅;喬夫人則興致勃勃地拉著兒子問道:「如果皇上怎麼說都不答應你娶卿小姐,那怎麼辦?」

    喬璇若無其事地道:「那我就棄官出逃,再由爹宣佈將我逐出家門,不就變成平民了?那樣應該沒有問題了吧?」

    看爹的樣子,該是-兒跟他見過面了吧?並且還吃了不小的虧,才會有這樣奇怪的舉措。

    早知那女子,絕不是肯躲在人後接受保護的弱質女流……

    何況她此舉,還打破了父親與他的僵局,對他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雖然堅持己見,但來自父親的反對,仍會令他在乎啊。

    喬-嚇了一跳,失聲道:「什麼?」隨即怒道:「不許胡來,老夫明日就替你上本,請皇上賜婚,這樣行了吧?你這個不肖子……」

    又要開始罵人了嗎?

    喬璇朝母親使了個眼色,提醒道:「爹,你該刮鬍子了。」

    喬-一把摀住下巴,咿咿唔唔,怒視著兒子,喬夫人「呀」地一聲,慌道:「又長出來了嗎?我們回房去,我幫你刮……」

    紛亂的腳步聲伴著話語逸去,喬璇端起父親來不及喝的茶,一飲而盡,爾雅俊容隱隱掠起愉悅的表情。

    母親的刀工……不說也罷。

    呵……

    ************

    元豐六年七月二十六日,文淵閣大學士、太子太傅,當朝國丈喬-,當庭上疏,奏請聖上恩准其子喬璇與民女卿-兒之婚事。

    元豐六年七月二十七日,內書房傳聖上手諭,准喬璇婚配卿-兒,婚如法。然喬璇以國舅之尊,三品之位,欲配工商之女,以違例處,連降四級,官正七品監察御史,代天子巡狩各省、府、州、縣,無皇命不得回京。

    那等於是另一種形式的流放。

    此後二十年,卿-兒隨夫轉戰天下。喬璇嚴察吏治,伸民恨,懲貪官,政清令明。「鐵血判官」之稱譽滿神州,累功無數,朝廷方面卻始終未曾有過半分褒獎。

    有好事者稱此事是因皇上惱喬璇奪其所愛,故雖看在皇后份上未下重手,卻逐其出京。至於封其為監察御史之事,更是有意刁難-除知縣亦為正七品外,其餘州、府、省的長官哪個等級不比他高?這監察御史一職,怎麼看都不是好吃的果子。

    尤其當十年後喬閣老告病辭官,歸隱林下,衛清硯毫無爭議地成為他的接班人,位列百官之首、權傾朝野之時,更有人惋惜他竟為一女子而斷送了自己的錦繡前程,否則定可與衛清硯爭一日之短長。

    當然也有人好奇著卿-兒會否後悔押錯注,只能跟著個七品芝麻官餐風露宿、四海漂泊,甚至還設起賭局,賭局卿-兒幾時會捱不住苦,來向皇上低頭……

    形形色色的傳言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因為那女子艷驚天下的絕色而被樂此不疲地反覆述說、喧嚷經年。

    而傳說中的女子,隨著夫婿遠走江南,雖然身在紅塵中,不聞人間是非事,終於得到她夢寐以求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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