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風很大,巖也的小綿羊,在浩浩蕩蕩的器材車和演員車後面追趕著。
「要拍電影囉,開心嗎?」隔著安全帽,巖也側過頭問費琦。
「我可以爭取到這個角色,全是你的功勞。試鏡的那天,你為我上了很棒的妝。」抱著巖也,費琦將雙腳當翅膀開展,想像自己與巖也兩個人是在陸地上飛翔。
「是你自己表現得好。」看著後座的費琦,玩得像小孩一樣,巖也覺得,今天放棄第二次的晉級甄試機會是對的。
費琦已經蓄到肩頭的頭髮在安全帽外,上下翻動,與風玩著擊掌拍打的遊戲。
「煙火!巖也,你看,是煙火。」
費琦發現山路兩旁,白色、粉色、紅色的杜鵑花,一朵一朵,鮮麗燦爛,像開在樹身上的煙火一樣。
巖也忽然將車停了下來,走近一叢叢的杜鵑花,將炫爛的煙火,一朵朵,拾進自己夜幕一般的黑色T恤裡。
費琦不解地看看巖也,他遞給她一個注滿愛的微笑。
巖也蹲下身來,將大紅色的杜鵑花片圍圈成一顆心。再用粉色的,在紅心裡,排列出英文字母Fay。
費琦瞭解了巖也的意思,也在他的身旁蹲了下來,拾起白色花瓣,在Fay旁排列成英文字母Yale。
「這是屬於我們的煙火。」站起身來,望著綠地,巖也親暱地牽起費琦的手。
「人間,有永遠不滅的煙火嗎?」感覺山上不曾停止的風,帶著不捨和依戀,費琦握緊巖也的手。
巖也不發一言地,將費琦攬進懷中。
他們到達山頂的時候,所有的工作人員早已準備就緒,枯坐在大石塊上,導演等著女主角開鏡,演員等著造型師為他們梳發上妝。
趁著導演將費琦拉到一旁,一個工作人員來勢洶洶地走近巖也:「喂,你不會把車停在山下,和大家一起坐車子上來呀?像今天這樣,多耽誤大家的時間啊。」
「是我拜託他騎摩托車上山,載我兜風的。」剛摘下安全帽,一頭亂髮,卻笑得很甜的費琦見勢走過來。
「喔,原來是這樣,對不起。」工作人員對費琦哈了一下腰,紅著臉,摸摸鼻子走了。
「是我不對,不該拖著你玩,誤了正事。」巖也說。
「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費琦拍拍巖也的臉頰。
佛開垂散在費琦額前的頭髮,巖也忽然發現,常吃他的愛心便當,費琦最近卻瘦了。
「你昨天拍照拍到深夜,今天又接了一大早的通告,身體受得了嗎?」
「有你為我煮的愛心早餐,我精神百倍。」
「下回坐轎車吧,你看你,頭髮都被帽子壓亂,臉都給風吹澀了。」
「我有貼身造型師,還會怕妝糊了?還會擔心頭發亂了嗎?」費琦故意弄亂自己的頭髮。
「你真的以為我是魔術師,可以法力無邊啊。」巖也笑著抓住費琦的手,試圖梳整好她的頭髮。
費琦乖乖地立正站好:「我真的不會耽誤你的工作嗎?對了,你的升級考試呢?準備的如何了?」
「我說過,和你出外景可以學到許多,比在髮廊上班強。」
「費琦!」導演叫她。
「巖也,我先過去一下,你別跑遠囉。」
精神飽滿,神采奕奕的費琦走了;滿臉烏陰,像四川貓熊的阿芳卻走了過來。
「阿芳,你還好吧?」巖也問。
「唉。」阿芳像老太婆似的歎了一口氣,在巖也身旁的石塊上坐了下來:「從前大家都羨慕我是費琦姊的助手,因為她從前對接戲、拍廣告、應酬這些事情都很冷淡,加上她又不端架子,又不喜歡「呼風喚雨」。所以,當她的助手常常是無事一身輕。」
「現在當她的助手不好嗎?」
「是愛情的力量吧,她現在和從前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她現在活動力超強,還會主動爭取廣告,通告排得好滿。我昨天晚上跟拍跟到半夜,今天又一大早爬起來,晚上我還要趕回去上服裝課,我……我快被撕成兩半了。」
聽阿芳這麼一說,巖也對她露出充滿愧疚的眼神。
「不過,這本來就是我的本分啦,何況有許多事情,也時常都是你在幫她打理,我只是個輕鬆的跟班而已,實在不該抱怨的。」
「阿芳,趁著空檔,先吃一碗冰糖蓮子湯補補元氣好了。」巖也將自己帶上山的涼品盛了一大碗給阿芳。
阿芳接過巖也手上的鐵碗和湯匙,眼中閃爍著感動的瑩光:「若也,其實你對費琦姊,實在是好得沒話說,我都看在眼裡的。你可別聽見一點閒言閒語,就輕易退縮囉。」阿芳邊說,邊希哩呼嚕地吃著冰羲7d蓮子湯。
「他們說了費琦什麼?」巖也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卻不能忍受別人對費琦的醜化。
「哎呀,別理那些長舌公和長舌婦,他們一日不嚼舌根,舌頭會長青苔的啦。他們也常說,我是一個超級大花癡,我從來也不把他們的話當一回事。等我哪一天釣上了大金龜,不再是小跟班的時候,他們就會明白,一個出色的花癡,也不是閒雜人等可以勝任的。哈!哈!哈!」阿芳得意地插腰狂笑起來。
「阿芳,麻煩你幫我把劇本拿過來一下。」那一頭的費琦對這一頭的阿芳喊著。
「你先把湯喝完,休息一下,我幫你把劇本拿過去。」巖也對阿芳體貼地說。
「等……等一下,我好像看到少中上山來探班了。我拿過去,否則,他發現你像個老媽子一樣,把費琦照顧地無微不至,而我只是個蹲著喝冰糖蓮子湯的跟班,他會炒我魷魚的。」
「不會吧,他知道費琦少不了你。」
「像他這種大老闆,只會把錢花在眾所矚目的地方,像我們這種小小螺絲釘,他是能省則免。巖也,我過去啦,幫我看著點,不准別人偷喝我的蓮子湯喲。」
強振起倦容,阿芳向費琦走去。
山的那一頭,靠近斷崖的地方。費琦和男主角,正按照劇本,上演著「影子情人」的愛情戲碼——
白-站在只有天、只有地、只有雩塊和石堆的山頂上。
她抱住自己就要被風捲走的身體,對站在雲塊下的方崗說:「我以為,愛可以讓我不在乎自己是別人的影子,因為,我告訴自己,有光的地方,才會有陰影。我們的愛,或許就是讓你把我變成影子的光。」
炙熱的陽光,將白蛉修長的身體輪廓,在深褐色的土地上,扳成一條長長的,沒有面容與表情的灰色影塊。
白-陰鬱的臉上,彷彿反射著腳底下影子的顯色:「我不在乎自己是黯淡的,只要我的愛還能生熱、還能發光,我願意為你活得不像自己,我願意永還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永遠只是一個看不清面目的暗影。」
方崗無言以對,他只能在天地之間,低下頭,避開白-的目光。終究,他還是將視線落在她的影子上。
「呵!呵!呵!」得到沉默的白-,放聲笑苦自己:「一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把我變成影子的那一回光,並不是我們的愛。而是:而是你對她丟不掉的思念、撕不碎的記憶、永遠都采不去的情感。」
方崗沉默成一塊山邊的石頭。
「我對你的愛,原來,一直都是在沒有生命的荒地燎燒著,散射不出光,成就不了暖。只能自己燃熔自己,直到把原有的能量都燒成衣、都燒成炭。」
看著愛人始終的緘默,白-放棄了自己對自己的擁抱,也放棄了自己對自己的束綁。
「贗品再真也都是假的,沒有人一個人會是快樂的替代品,我只希望在你的心裡,我曾經是真的,我曾經是我自己。」
她張開雙臂—像張開羽翅一般,帶著自己和影子,往天空的方向,往山的盡頭飛奔了起來。
費琦將白-詮釋地很好。
當白-向懸崖靠近時,巖也甚至和男主角同時拔足追奔了起來。
那一刻,劇情裡的方崗才驚悟,他愛的人原來一直都是白-;而那一刻,真實中的巖也卻錯亂地以為,他就要失去費琦了。
只剩最後一個鏡頭了,阿芳在車裡替費琦換衣服,巖也為男主角補妝。
每一人都從劇情裡走出來了,不知道為什麼,巖也的思緒,就是無法從剛才白-奔向懸崖的那一幕回過神來。
導演走過來,坐在巖也的身旁。
「巖也,我在電影裡安插了一個很適合你的角色,怎麼樣?明天下午來試鏡吧。」導演拍拍他的肩膀。
巖也愣了一下:「導演,謝謝你,不過,我並不想演戲。」
「不想演戲?那你跟著費琦幹嘛?你別告訴我,像你這樣一個青春正好,條件又不差的男孩子,成天提個便當盒和化妝箱,辛辛苦苦地追著一個女人到處跑,只是為了興趣。何況她苦口婆心地,為你爭取了那麼多機會,也不是希望你一輩子,當他的跟班小弟吧。」
「她苦口婆心地為我爭取機會?」
「否則,你以為以你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人家大大小小的秀都肯用你呀。我想,以她低調的個性,她會接受這次拍電影的邀請,最大的目的,也是想把你夾帶進來吧。」導演說地直截了當。
「那,演出的機會,也是她為我爭取來的?」巖也恍然。
「我也是上次和你合作過Care的廣告片,覺得你很有可塑性,才會答應的。J
巖也一直以為他在幫費琦,沒想到,真正受惠的人是自己。
「不過,你這個小子很幸運吶,我們很少看見費琦對一個男人這樣費心和熱情。」導演拍了拍巖也的肩膀,力道並不算大,巖也竟然覺得有些不勝負荷的微微疼痛。
尚恩坐在診所自己的房裡,他凝視著牆上一幀幀的電影海報,回憶著屬於自己和費琦的點點滴滴。
他的視線落在一幀色彩濃麗的海報上,畫面中,一個濃妝艷抹、留著埃及艷後頭的女人佔據了整個篇幅的大半。女人的下方,則是一片黃綠交錯,充滿陽光溫度和春天色彩的美好景致。尚恩記得很清楚,那是一部叫情迷四月天的電影……
內心炙熱,卻被平凡的生活悶錮住的家庭主婦;嚮往單純,卻被複雜的環境圍困住的女-……幾個背景懸殊,困擾各異的女子,為了掙脫平淡的生活,為了逃離複雜的環境,決定籍著旅行脫軌自己。她們的行囊裡,背著不同的期待和心情,部共同選擇了落腳在意大利的一座古堡裡。
旅行結束,當她們都必須回到出發的原點時,因為遇見了彼此、因為城堡的空氣、因為異鄉的美麗,她們的行囊裡,已經裝滿了新的生命和美麗的心情。
嘗到伸展台上的複雜人際,費琦告訴尚恩,她也想和劇中的女玲一樣,脫離現實,住進異鄉的古堡裡,用最單純、最簡單的自己面對生活和生命。
當時,尚恩想過要帶費琦到歐洲去,尋找她夢想中的城堡。結果,他還來不及說,費琦卻在白朗尼雅號上遇到了Paul,Paul早一步允諾,要陪她去旅行,尋找夢想中的城堡。
現在,尚恩將城堡蓋在最醒目、最容易找尋的地方,就等著破費琦發現,想給她驚喜。
結果,費琦在發現城堡之前,卻先發現了巖也。
住在沒有公主的城堡裡,尚恩覺得,自己活像一隻被詛咒的野獸,只能舔舐著自己難堪的面容,和無法癒合的傷口。
現在是中午休診的時候,尚恩的助手萱萱突然來敲他的房門:「岳醫生,外面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她說,是你的朋友。」查萱用曖昧的眼光看他。
當尚恩見到這位朋友時,他終於理解了萱萱剛剛怪異的眼光。
年輕女孩背對著他,正彎著腰,將右眼架在一個朋友剛送來的高倍望遠鏡上,露出一大截凹凸有致的細腰,和紅色迷你裙下曬成小麥色的長腿。
診所從來沒出現過這樣的女孩子,尚恩也不記得他有這樣的朋友。
席妮察覺背後的聲響,將注意力移開了望遠鏡:「我現在才知道,心理醫生除了要洞悉人心,還必須觀察別人的現實生活。」
尚恩回應她一個斯文的笑:「這台望遠鏡是拿來觀察星星,不是拿來看人的。」
望遠鏡,是尚恩一個熱愛研究星象的醫生朋友才剛送來的,因為他要移民,知道尚恩對攝影和觀察星象都很有興趣,所以將它托付給尚恩照顧。
「我想,從這裡,你的確可以觀察到一顆最亮的星星。」知道費琦就住在對街的某一處,席妮喃喃自語地說。
「對不起,我們認識嗎?」
席妮從袋子裡抽出一張照片遞到尚恩的面前。
那是一張在費琦和Paul的訂婚Party上,一大群朋友合拍的照片。
席妮指了指相片裡,站在Paul右邊的自己和站在費琦左側的尚恩:「這是你,這是我,就某個層面而言,我們應該算是認識的。」
相片中的自己和女孩的臉色都不算好看,這張照片尚恩也曾經有過一張,但是他早就將它埋覆在自己觸摸不到的地方了。
「我從前是Paul樂團裡的團員,我知道你是費琦的心理醫生。」
席妮自己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臉上顯露出掌握一切的表情。
「費琦告訴你我的新地址?」尚恩才剛搬來這裡不到幾個月,他想,除了病人和熟悉的朋友,知道的人並不多。
席妮又從紅色背袋裡抽出了另一張照片:「是他告訴我的。」
這是一張斐麗和少中結婚週年時,在綠街99號的台上,巖也被席妮主導,從背後擁住她時,被拍下的照片。
瞬間的捕捉,照片中巖也和席妮的關係,是曖昧而親暱的。
尚恩看到照片中的巖也,一瞬間,他的思緒像被某些東西卡住了,無法順暢前進。
——那個年輕男孩,神韻是如此地像Paul。
「他叫童巖也。」席妮說。
「童巖也?」尚恩在記憶中,搜尋著這個熟悉的名字。
——他不就是費琦的美發師男友嗎?難怪那天在暗夜中看見他的輪廓時,會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難怪一直無法從Paul的記憶中掙脫出來的費琦,會投入巖也的懷中。
尚恩恍然,拿著照片的他,沉沉地坐入了另一張沙發中。
他並沒有讓紛亂的心緒顯露在自己的臉上:「你今天來找我,給我看這些照片的意思是?」
「他晃著你的名片,得意地告訴我,費琦是一個精神錯亂的女人,他對她,只不過是『廢物利用』而已。」席妮暢快地說完,期待著憤怒的目光和歪曲的表情,爬上尚恩的臉。
尚恩喝了一口萱萱剛剛端來的紅茶,讓溫熱緩和他體內被激起的撞擊和衝突。而臉上留下的線條,彷彿只是在小報上隨手翻到一則流言黃語,輕輕地挑動了一下眉毛。
席妮並不滿意尚恩的「表現」,她加重語氣,將自己與巖也的合照甩在尚恩的前面,一副有憑有據的樣子:「巖也是我的,他愛的人一直是我。」
「恭喜你。但是,這和我有關係嗎?」尚恩故意一臉輕鬆和疑惑。
「費琦正和一個並不是真心愛她的人在一起,而且打得火熱,這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嗎?」
「我只是費琦的心理醫生,她的感情生活,我無權干涉,也沒有必要被告知。」尚恩並沒有興趣知道童巖也愛的是誰,他只是沒想到,費琦會捲入這樣糾結的關係中。
「作為一個醫生,不是該在病人失去方向的時候拉她一把的嗎?」
「費琦現在很好,她甚至已經不再是我的病人了。」
「我想,你應該不只想當費琦的醫生,更想當她的『朋友』吧。」
席妮挑-地望進尚恩的眼裡。
尚恩坦然地迎向她的目光:「我們本來就是朋友。」
「既然是朋友,就更應該拉她一把啊。費琦是一個有地位的女人,一個小她那麼多的年輕男孩,放著自己的工作不做,成天和她混在一起,你難道看不出來,他要的是什麼?」
「你不是說,他是你的嗎?那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他想要的是什麼。」尚恩反問她。
「他只是想抓住一根穩固的桿子往上爬,早一點功成名就。」
「如果他正如你所說,是一個居心叵測的男孩子,你又為什麼來這裡想挽回他?」
「誰說我來找你是想挽回什麼?他一直都是我的啊,他之所以會接近費琦也全是為了我。他叫我耐心地等,等他闖出了一片天空,我們就有更大的世界可以雙宿雙飛了。」
「顯然,你的耐心好像不夠。」尚恩說。
「我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和本錢,可以等、可以磨。但是,有些『女人』就不同了。我只是不想任何人受到傷害,我也不希望,在我的幸福鋰,有任何人做了墊背。」
「你來,就是要告訴我,自己的男友是一個靠女人往上爬的男人,要我們警惕?」尚恩帶著不解和嘲諷。
「畢竟,我和費琦在某些層面而言,也算是朋友。」席妮軟化口氣地說。
「我想,我幫不了你。」尚恩將照片推到席妮的面前。
「需要幫助的人並不是我。」席妮說。
「你應該將自己男友的惡習告訴費琦。或者,從糾正自己的男友下手,可能會比較有用吧。」
「你想,我的話費琦會聽得進去嗎?」席妮說。
「很抱歉。」尚恩從沙發站了起來,想盡快結束這席談話。
「你不需要對我說抱歉,我說過,需要你幫助的人不是我。既然連你都見死不救,我也不需要覺得罪惡,就大方地坐享其成好了。」
席妮甩甩頭,搖晃著青春姣好的身體,像一陣刮過的風走了。
然而,狂風過後,那兩張照片,卻絲毫不動聲色地,被遺忘在診所的桌上。
尚恩拿起照片,望向裡面,那兩個(看起來其實像是同一個),佔據了費琦生命最重要位置的男人。
——為什麼,他們幸運地擁有了一個好女孩,最後,都要叫她傷心呢?
襲上一股衝動,尚恩想將它們一把揉糊,丟入火堆,燒成灰燼。就像他希望費琦將他們通通從記憶中化成灰燼一樣。
然而,理智克服了衝動,他並沒有這麼做。他將它們收入資料櫃,那一格最靠近自己的抽屜中。
那是一個專門存放病歷特殊、需要立即再做會診及追蹤的抽屜。
這一次,尚恩決定,不再將照片理覆在自己觸摸不到的地方了。
收工的時候,天已經灰了。
巖也將化妝箱和便當盒塞進車座下,費琦順勢要跨上他的小綿羊。
巖也伸出手試探天氣狀況:「費琦,現在有一點飄雨,風又變大,天也漸漸黑了,為了安全,你坐轎車吧。」巖也說。
費琦搖搖頭:「你那麼高大,可以當我的風衣啊。」
「你真得覺得,我夠高夠壯,可以為你擋風游雨?」
「嗯。」費琦環住他。
「我也以為我可以。」巖也說。然而,摩托車的速度太快,山上的風太大,將他的話和著落葉,一一撇在身後,一一扔棄在飄著細雨的山谷中。
載著演員和攝影器材的車陣一一超前而去。
巖也和費琦,他們和來的時候一樣,堅持用身體包裡速度,穿山越嶺。
「為什麼不接受導演的邀請?據我所知,那是一個很不錯的角色。」費琦說。
「我不會演戲。」
「誰說的?上一次拍Care的廣告,大家都對你的演技很肯定。」
「其實,那一場床戲,我流露的,是真情,不是演技。」巖也認真地說。
想起那天巖也的親吻和撫弄,想起自己的情不自禁,想起兩個人在眾目睽睽下的熱情相擁,費琦忽然覺得很難為情。
久久沒有聽到費琦的響應,巖也以為她在生氣。
「你覺得,我當一個造型師不夠好嗎?」
「當然不是!我只是希望你有更多的機會。」費琦急著解釋。
「能夠愛你,這就是給我最好的機會。」
「我想讓你覺得,愛我是有價值的;我想讓你覺得,除了對我一直付出,我也可以給你一點什麼。」
「費琦,愛是一種交集,不是一種交換。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不要為了我,填塞自己接下那麼多的通告,這不是我想要的東西。」
「那你想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當一個造型師,讓我覺得我是自己,叫我去演戲,只會讓我覺得活在別人的世界裡。你說過的,沒有一個人,會是快樂的替代品,對不對?」巖也覺得好玩,故意引用白-說的話。
然而,這些話出自巖也的口中,聽進費琦的耳裡,卻一點也不好玩,一點也不有趣。
——我讓巖也感覺到,他是一個替代品?
費琦的心慌亂了起來。
「不!不是的,你……你怎麼會覺得自己是個替代品呢?巖也,在我的地圖裡,你是獨一無二,你是唯一的。沒有人可以取代你,我……我也不會讓你去做任何人的影子的。」費琦緊緊地環住巖也,她激動的聲音,像是一種昭告天地的宣示,迴盪在山谷裡,一遍又一遍,也震盪著自己己的耳際和心底。
巖也沒想到費琦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他用手輕輕握住她的:「費琦,你太入戲了,我又不是白蛉,怎麼會是影子情人呢?」
——巖也就是巖也,巖也不是影子情人,不是!絕對不是的-
費琦在心底對自己怒叱般地咆哮著。被巖也緊握著的一隻手,好像怎麼也溫暖不了,失血般地冰涼。
突然,一陣狂風無聲襲來,一團白色的、粉色的、紅色的杜鵑花瓣和著枝葉飄拂而過。
——那會不會,是屬於我和巖也的那一團煙火?
看著被風戲弄得失去了方向的片片花瓣,費琦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緊抓住眼前即將與自己錯身而過的飛花。
費琦走出大門的時候,看見尚恩坐在前陽台的籐椅上,和一個女孩子有說有笑著。
女孩柔順的頭髮,輕拂著她清秀甜美的臉龐。她一手撥開擾弄著自己額際的頭髮,一手體貼而自己然地,輕抹去沾在尚恩嘴角的餅乾細屑。
費琦認得她,她是尚恩那個為了拉近愛情的距離,把在天上飛的空姐工作辭去,轉而到地上開精品店的美麗未婚妻。
她給尚恩的笑,燦爛而動人,費琦看得出來,那不是一種誰都可以給的笑容。
費琦本來是想找尚恩的,這個時候,卻裹足不前了。
「費琦。」尚恩發現了她,揮手召喚。
女孩轉過頭來看到她,燦爛的笑容僵在嘴角。
「你們聊,我正要出門。」費琦說。但是她身上穿著居家的便服,腳上趿著涼鞋,手上連一個錢包也沒拿,一副不是要出門的模樣。
「蔓菱,這是費琦,你還記得嗎?」
蔓菱點點頭,她怎麼可能忘得了她?
「我就住在對面,有空來坐。」費琦說。
蔓菱連最後的一絲笑容都消失殆盡了:「該走的是我,我也打擾夠久了。」
「她結婚了嗎?」蔓菱走後,費琦忍不住好奇地問。
尚恩收拾著木桌上的杯盤和點心,搖搖頭。
「尚恩,你年紀也不小,也該結婚了,你不該讓她等,你會錯過幸福,你會辜負一顆真心的。」
「如果讓她等,她還有機會等到其它的好男人;如果我和她給了婚,那我才是害她錯過幸福,我才是辜負了一顆真心。」尚恩推開診所的門,讓費琦進去。
她一直以為,和一個人結婚,是再完美也不過的負責。原來,和一個人結婚,也有可能是一種傷害和辜負。
費琦隨著尚恩進屋,側身間,發現門邊的牆上多了一幀照片,那是她和Paul訂婚時,一大夥朋友的合照。照片中Paul那種似有若無,帶著一股不羈和淡漠的微笑,曾經讓她昏眩和傾倒。如今,那抹摸不奢邊際的笑,像對著她發出質疑似的訊號,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尚恩,這張照片,是新掛上的嗎?上一次好像並沒有看到。」
「早就掛在那裡的,是你沒有注意到。」
「我不可能沒有注意到這張照片的。」費琦認真地爭辯著。
「有的時候,並不是眼睛真的沒有看到;而是自己的心,故意叫眼睛視若無睹。」
「你是說,我的心故意叫自己不要看到這張照片,不要看到Paul?」費琦有一點無法接受,自己的心,竟然想蒙蔽眼睛看到的事實。
「或許,你是在試著擺脫從前和記憶,這對你而言,應該是一件好事。」尚恩為費琦沖咖啡,異常冷靜地說。
「不,不會的……」Paul是她曾經深愛過的人,她永遠也不會把他從生命的某個部份抹減掉。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Paul回來了,如果他現在就出現在你的面前,難道,不會為你帶來困擾嗎?」
「我……」費琦已經很久不曾期待Pan會出現在現實裡了,她更沒想過,如果Paul此刻出現了,她會怎麼做,她該拿巖也和自己怎麼辦?
費琦不知所措地低下了頭。
尚恩看出她的矛盾和衝突:「所以,你寧願叫自己不要看見某些東西,某些人。」
費琦現在才發覺,自己竟然是一個如此無情的女人。她以為她愛Paul,也以為她愛巖也,原來,她最保護,最愛的人,是自己。
她被自己的醜惡嚇到了。
「最近很少看到你,好嗎?」尚恩問。
費琦撫摸著相片中Paul好看的臉,恍恍惚惚地陷入自己的思緒中,並沒有聽見尚恩的話。
尚恩遞給費琦一杯咖啡:「你的精神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因為軋戲的關係?」
觸碰到咖啡的熱度,費琦才回過神來:「嗯?你剛剛問我什麼?」
「我問你,最近好嗎?」
「尚恩,你是不是曾經告訴我,睡眠時,是潛意識最能活躍思考的時候。所以,夢大都是自己沒注意到的深層心理表現,代表著一種很重要的訊息。
最近,我常常被同一個夢弄得很不安穩,醒過來時,往往一身冷汗,就再也睡不著了。」
尚恩喝著手中的咖啡,靠在裝飾的壁爐邊,對費琦作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這幾天,我都會夢見自己,深陷在一片藍紫交錯的氤氳湖沼裡,不停地刷洗著一面鑲著銅邊的古董鏡,每當我快刷洗乾淨的時候,就會有一條影子像污漬一般,又侵覆了上來,怎麼刷都刷不乾淨。一直到最後,鏡子裡的影子,會凝聚成一個戴著面具的人。」
尚恩專心地聽著,並沒有搭腔。
「我的潛意識裡,是不是藏著一些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
「解夢這種東西,並沒有真正的科學根據,如果相信了,就是迷信。」尚恩不太願意說。
「我不會迷信的,最近我的心好亂,我只是好奇,想聽一聽,當做參考而已。」
「最後,鏡子裡的那個人有摘下他的面具嗎?」
「這個夢,我連續做了好幾天。一直到昨天,我為了看清鏡子裡的人,終於在夢裡,打破了那一面鏡子。」
「結果,你看到了什麼人?是你自己?還是你所認識的人?」
費琦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那個人,好像……好像是Paul,又好像是巖也。」
「那,究竟是Paul,還是巖也?J尚恩的口氣有…點咄咄逼人。
費琦無助地搖頭:「因為在夢境裡,他們兩個人實在太像了,所以我真的分辨不出誰是誰。」
「是夢境裡的鏡子太模糊,讓你看不清楚。還是,在現實生活裡,你原本就分辨不出哪一個是巖也,哪一個是Paul?」
「不是,我把他們分得很清楚,我一直都很清楚,我一直都……」費琦的唇顫抖著,肯定的聲音越來越弱。
「你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就好。我說過,解夢是沒有科學根據的。」尚恩安撫她不安的情緒。
「可是,你說,夢境裡可能也潛藏著連自己也不知道的真心。」費琦緊抓著尚恩的手臂不放。
費琦已經許久沒有與他靠得那麼近,她依附著自己的姿態和溫度,是如此地令尚恩悸動和想念。雖然他知道,費琦已經逐漸陷入懷疑和不安中,她的情緒正開始失控和脫離軌道。
「費琦,告訴我,那個男孩子,他對你好嗎?你知道他對你是真心的嗎?和他在一起,你真的快樂嗎?」
費琦拚命點頭:「他對我很好,他很愛我,他什麼都想給我,我是真的覺得很幸福、很快樂。」
正如席妮所說,現在和費琦說些巖也的不是,她能接受多少?她能聽得進去嗎?
尚恩抹去她臉上悄然滑落的淚水:「那,你為什麼不安?為什麼要哭?」
「我……我不知道。」
「我不希望你受傷。」尚恩說。
「他是一個善良的男孩子,他不會傷害我的。」
「那,你對他好嗎?你愛地夠純粹嗎?你的愛會不會對他造成傷害呢?」
「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費琦抹去自己的淚水,強迫自己鎮靜地去面對尚恩的問題。
「他願意當一個,你永遠也刷洗不掉的影子嗎?」
「我……我並沒有把他當做任何人的影子。」費琦捏緊自己的拳頭。
「從來沒有嗎?」尚恩望進她的瞳孔裡。
「我……」因為那天巖也對她說的話,因為一個個揮不去的夢,因為尚恩對她的質疑和剖析,費琦對自己,漸漸變得沒有把握了。
她像對自己長久的偽裝宣告失敗地,整個人垮了下來。
尚恩心疼地將她攬入懷裡:「我知道,從小到大,你一向最怕的,就是自己去傷害到別人,我只是不想看見有一天,當你發現了自己辜負了一顆真心後,因為自責,又回過頭來傷害自己。」尚恩順著費琦的頭髮輕撫著。
「尚恩,怎麼辦?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自私,自己這麼壞,怎麼辦?怎麼辦?」費琦哭濕了尚恩胸前一大片的杉衣。
「被愛是快樂的,傷害是無心的,或許,愛你的他,願意為你做一個永遠的影子情人。」尚恩說。
——影子情人?
費琦被這四個字狠狠地甩了一個巴掌。
看著費琦被剝開的傷,尚恩放任著傷口的裂痕越陷越深,放任著傷口的膿液肆意漫流。
他狠下心來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為她好。等她不再玩火了,我有把握,能為她縫補好傷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