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三兒以手當枕,閉上眼睛,心煩意亂地躺在床上。
下了早朝,卸下層層迭迭的公服,一向年輕力壯、不在白日睡覺的他,竟然覺得好累。
幾年來,他莫名其妙從鄉下農夫變成了將軍,在這個和尚都可以當皇帝的新朝廷裡,並不是一件特別的事跡。他也曾經想過要認真當官,衣錦榮歸,讓娘和小芋一家過上好日子……
但是,沒了至親的人,再高的官位和財富都是虛空的。
再說天天去跟皇帝磕頭跪拜,講些繞口的辭令,他只覺得無趣,更懶得和其他官員吃吃喝喝套交情;也寧願回來劈上幾百斤的柴,痛痛快快地流一身汗,那才是他想過的生活。
說他胸無大志也行,可什麼是「大志」呢?一定得馳騁沙場、你砍我殺,踩著敵人的屍骨拿到高官厚祿嗎?他的大志能不能只是陪伴心愛的小芋,平安幸福地度過一生?
他睜開眼,坐了起來,輕輕歎了一口氣。
床板發出嘎吱的聲音,觸手寒涼,他這才發現他的床空無一物,棉被、枕頭、褥子都不見了。
他啞然失笑,今天心神恍惚,躺了好些時候的空床都不自知。
「嘿咻!」門口走過一個小身影,小手往後一抬,將背上滑落的大包袱頂了回去。
「壯壯,你在做什麼?」他好奇地走出去喊人。
壯壯抬頭看他一眼,大眼睛眨了一下,又扶著大包袱走他的路。
「壯壯不跟大老虎說話。」
「我又變成大老虎了?」田三兒只消伸出兩根指頭,輕輕夾住包袱巾的一角,小人兒就走不動了。
「哎呀!」壯壯猛瞪兩條小胖腿,就是蹬不出一步,只好哇哇叫道:「你欺負娘,就是壞蛋大老虎!」
「我欺負……」田三兒猛然醒悟,那日他粗聲粗氣地責怪婆婆,婆婆好像……哭了?
他若要拿鐲子,想辦法請人幫婆婆拿掉就好了,何必對一個飽經風霜的孤苦老人惡言相向?今天婆婆換作是娘親,他又何嘗忍心讓娘去承受別人如此粗暴的指責呢?
心裡滿是愧咎,他是怎麼了?欺負老弱婦孺還算是男人嗎?
「娘說,我們不待應天府,要回山裡村去了。」
「今天就要回去?」他心驚地問道。
「不知道!」壯壯乾脆放棄掙扎,一雙大眼毫無畏懼地瞧著「大老虎」,道:「娘每天都說要走,壯壯起床就紮好包袱,等著出門,可娘又很忙,一天過一天,到現在都還沒走。」
幾天了?田三兒心裡數了一下,好像七天了吧。
「那你背著包袱走來走去做什麼?」他蹲了下來,順手拆下那團比小人兒大上兩倍的可疑包袱。「不嫌重嗎?」
「學走遠路啊!」壯壯一雙大眼綻出光采,振振有辭地道:「你教我的,要爬大山,先從小山爬起;要走遠路,得天天走路健身,這才走得動。山裡村好遠好遠,壯壯有空就要走路,這才走得回去。」
「是這樣沒錯,可你們走上一個月也走不到啊。」田三兒頓覺揪心,一個瘸腿老婆婆帶著一個小娃娃,怎堪長途跋涉呀?
而婆婆要走,罪魁禍首竟然就是他!
「婆婆在哪裡?」他焦急地想挽回自己的過失。
「在大院子。」壯壯提起他的大包袱,小手一碰,打得並不紮實的包袱頓時散開,巾子掉落,露出一床小被子。
捲起的小被子又展了開來,裡面放著的是小弓、小箭矢、箭筒、木刀、木劍、大木碗,木匙,還有一個小板凳。
「不能看!不能看!」壯壯慌張地蓋起棉被,小身子撲了上去。
田三兒見了那些事物,立刻瞭然於心。
木碗、木匙是壯壯最心愛的吃飯傢伙,而那張小被是婆婆親手縫的,當初壯壯坐馬車來應天府時,就一路看他裹在身上陪他休息、睡覺的。
小娃娃要走,也要帶著最喜愛的東西同行,而這裡頭又有他為壯壯做的弓箭和刀劍……
孩童單純的心思顯而易見,這教他怎能不疼這個娃娃啊?
「壯壯其實不想走,還想跟三兒哥學拉弓、打拳腳吧?」
「唔……」小手才剛捲起被子藏好寶貝,一張小圓臉就脹紅了。
「好孩子。」田三兒眼眶有些濕潤,摸了摸圓圓的小頭顱,堅定地道:「三兒哥不會讓你們走的。」
「可你是大老虎……」小嘴噘了起來。
「三兒哥跟壯壯保證,絕對不會再變成大老虎了。」
「真的?!」大眼睛亮了。
「真的!」田三兒用力點頭,按住小肩頭,直視那雙亮晶晶的眼眸。「三兒哥教你一句話,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三兒哥說到做到,一定不讓壯壯失望。」
「呵!三兒哥不做大老虎了!」小嘴咧開笑容,眉頭卻打了個小結,不解地問道:「四馬?四匹馬要追什麼?」
田三兒哈哈大笑,站起身揉揉小人兒的頭髮,「等有空再跟你說明白,你這包袱先擱房裡,快帶三兒哥找婆婆去。」
「好!」
小手牽大手,一小一大像是兩股旋風,飛也似往院子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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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一根木棒不斷地往大棉被拍去。
翠環坐在院子石凳上,十分無聊地看著婆婆忙碌的身影。
「婆婆,你已經打了大半個時辰的被子,剛剛我也幫你打好久了。」她終於耐不住了,「你歇會兒吧,這樣一直站著很累的。」
「趁現在有日頭,要趕快曬被。」
「那將被子擱在竹竿上就好了呀。」
小芋仍然十分賣力地捶打被子。「連著幾天陰雨,又濕又冷的,這被子受潮了,得將裡頭的棉花打松,讓日頭曬勻,蓋起來才會暖和。」
「好大的學問!」翠環還是想哀號,「可是這日頭出來一下就不見了,婆婆你已經連著曬上好幾天的被子了。」
「天氣冷,日頭不大,所以得多曬幾天才行。」
小芋抬起頭,看到遠遠天邊飄著的一塊烏雲,又賣力地打了起來。
翠環也瞧見那塊烏雲,臉上有了笑容,「嘻,那我就跟老天祈求,最好是天天下雨,讓婆婆曬不了被,又掛心大爺的被子不暖和,只好等著放晴再來曬,這樣婆婆就走不了了吧?」
「我……」
「婆婆別走嘛!我好不容易有了娘,你要走,我也跟你回去。」
「不成的,你還有丁爺。」
小芋垂下手,冬陽照進院子,光線中有細細的塵絮在飄蕩。
翠環有初一疼,那她又有誰關心呢?
她只是微不足道的灰塵,三兒有沒有她,都無所謂吧?
心裡雖這麼想著,但跛行的腳步卻走回凳子邊,放下大木棒,拿起衣籃子,取出裡頭補了一半的上衣,繼續穿針引線縫補下去。
翠環又笑問,「婆婆,大爺的破衣服也要花上一個月才縫得完吧?」
「噯!婆婆的手藝沒那麼差,可是,也得花上五、六天……」
三兒好多件衣裳不是脫了線,就是磨出洞口、擦破了邊,但她可不能隨便縫幾針了事,還得細細補得看不出痕跡才行。
她又望向衣籃子,裡頭有兩雙裁了鞋底的布片,若要納好布鞋,也得耗上幾天功夫。
時間不夠用了,她本來是不想讓三兒察覺的,就慢慢地、偷偷地幫他補好衣服再放回去,但現在她要走了,所有的事情都急了。
還有,她也要花時間教翠環燒家鄉菜……唉,這樣子拖下去,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走得了啊?
況且,她豈能說走就走?很多事情必須考慮--怎麼走?走到哪裡去?將來如何過活?她又忍受得了沒有三兒的苦嗎……
「婆婆,其實你不想走吧?」翠環瞧她的神情,慧黠一笑。
「哎呀!」一根針就直接刺入指頭裡,痛得她驚呼一聲。
「怎麼了?刺到指頭了嗎?」
「不打緊的。」她捏住指頭,拿袖子掩住。
反正傷疤已經夠多了,再添一處小孔也看不出來。
「婆婆哪裡受傷了?」田三兒突然冒了出來,蹲在她身邊焦急問道。
「娘流血了要吸吸喔!」旁邊也冒出壯壯的一顆小頭顱。
「讓我瞧瞧!」田三兒不由分說,直接拿起婆婆的手,扳過一根又一根的指頭,很快就在凹凸不平的暗紅疤痕裡看到一個小血點。
他立刻將那根指頭放進嘴裡,吸吮起傷口的血珠。
「哎呀!」
小芋又嚇得驚叫一聲,想將手指從三兒嘴裡拔出來,但那溫柔的舌尖舔在她的指頭上,竟讓她頓時失去力氣,好像瞬間回到多年前的山裡村,他們總是在林子裡纏綿擁吻……
田三兒很快就鬆開她的手,再看了一下她的傷口。
「我小時候受傷,我娘都是這樣做的。」
「是……是的。」她趕緊從口袋摸出手套,密密套牢,不再露出半點縫隙。
田三兒站起身,看了身邊的衣籃子半晌,又走到曬棉被的竿子邊,靠近用力吸聞一下。
果然這幾天睡得香甜不是沒原因的,就是這個溫暖的味道,是婆婆每天搬出搬進、費心打松棉花,為他曬出來的香暖被子。
他拿起晾在旁邊的枕頭,將臉頰偎上去,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他將枕頭放回去,就看見壯壯拿了大木棒,踮起腳尖,乒乒乓乓地敲打棉被,翠環也過去陪他亂敲一氣,「姐弟倆」笑成一團。
他臉上的酒窩更深了,「壯壯跟我說,他這幾天沒過去跟我學功夫,很無聊,只好在屋子裡爬柱子、攀屋樑、跳窗戶、翻觔斗,我告訴他,明天我等他過來,別再悶在房間裡了。」
「可是我想……」是時候告別了。小芋低著頭訥訥地道。
「婆婆,鐲子的事,我跟你說聲抱歉。」
「啊?」
「這幾天讓婆婆難過了,三兒再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不,是我不好……」小芋慌慌張張、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該拿鐲子,我是個討人厭的老太婆,不用大爺你趕,我會帶壯壯走,不再讓大爺看了心煩,我本來就不該出現的,我……」
「婆婆,我知道你是惜物,不是故意拿走鐲子的。可我還是得讓你知道,這是我家的傳家寶。」
「我知道……」
「在我找趙大夫幫你拿下來之前,就請你暫時保管。」
「可這是你家的寶物,我不配……」
「婆婆,我是粗人,心眼兒比那顆大樹更粗,我脾氣壞,害你傷心,請婆婆原諒三兒。」
「大爺你客氣了,我不敢……」小芋心虛地掩住早已掩住的左手袖子,突然心念一動,問道:「是郡主勸你讓我留下?」
「不用郡主勸,我也不讓婆婆走。」田三兒抬了眉。
「為……為什麼?我只是一個下人……」更是多餘的醜老太婆啊!
「婆婆不是為我燒飯的下人,你是我的家人。」
一股酸澀的淚水直往眼裡衝去,小芋抿緊唇,不敢去想像他的話。
「婆婆用心為我燒飯、補衣、納鞋、鋪床、曬被子,就算我再怎麼晚回來,你也等著我,為我準備消夜,還總是躲在門外看著我吃完,所以我知道婆婆疼我,處處為我著想。」田三兒由衷地說出這幾個月來的想法,「婆婆,有你的照顧,我好像又多了一個娘。」
為什麼每個人都當她是娘啊?小芋欲哭無淚,好吧,既然要當娘,那她就當到底了。
「大爺,你聽婆婆說,郡主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她很瞭解大爺,大爺心情不好可以跟她談天解悶,你們在一起一定會很幸福,婆婆衷心祝福你們……」
怎麼嘮叨起來了?田三兒好笑地看著那不斷冒出聲音的黑巾子。
「婆婆,你不怪我,不會走了?」
咦,他在笑?小芋心一跳,立刻閉了嘴。
「婆婆,我好像小孩子鬧脾氣,是不是?」田三兒搔搔腦袋,活脫變回了山裡村的小伙子,又自問自答地道:「這些年來,我明明很想念家鄉,卻得克制自己不要逃軍回去,只能把脾氣藏在心裡,一不小心爆了出來,就很嚇人。」他怕她不相信,又加強語氣道:「下然婆婆你去問初一,以前我不是這樣子的!」
小芋都明白,心思輕輕地擰住了,「軍中生活……很苦?」
「我不怕吃苦,而且兄弟們性情豪爽,大家一起喝酒吃肉,一起打天下,到了晚上搭個營帳,打開舖蓋就可以睡覺了。」田三兒愉悅敘述的聲音轉為低沉,人也轉過去看那顆蒼白的冬陽,「很多個晚上,我看著月亮,就想到小芋,我好想早日回去跟她成親!當年我和初一從元軍逃跑,本來是想回山裡村的,但卻走錯了路,跟上了現在皇上的軍隊,又糊塗立了戰功,連升好幾級,再也不能說走就走,好不容易盼到打完仗,終於可以回鄉看看……」
小芋望著他總是顯得孤單的背影,眼前遮來一層水霧。
「戰功有什麼用?二品將軍又值幾兩?」田三兒沒有激情,語氣更為蒼涼,「這個天下是朱元璋的天下,又關我什麼事呀!我寧可什麼都不要,就一輩子待在家鄉種田、打獵,奉養老母,娶妻生子。」
「大爺……」
一聽到那沙嘎的哭音,田三兒忙轉過身。
「啊,婆婆,我不該說這些的,現在該做的事情就是找小芋,等我們成親了,再一起來奉養你。」
「不、不用了……」
再讓三兒、翠環他們「孝順」下去,遲早她會折壽早夭的。
天空烏雲掩了日頭,天這麼冷,待會兒會下雨也說不定,她急忙走到竹竿邊,趕走壯壯,費力地伸手扯下那一床大被。
「我來。」
後面伸來一雙健壯的手臂,輕鬆地兜起棉被,壯壯也笑呵呵地抱起大枕頭,朝娘親吐了舌頭,扮了個鬼臉。
小叛賊!窩裡反!有了三兒哥,就不要娘了!
小芋心底百般滋味,酸甜雜陳,是釋然、是歡喜,也是不知如何面對未來的茫然……
「太好了,婆婆不走了!」翠環歡喜地過來拉她的手臂,「以後初一欺負我,我就有婆婆當靠山了。」
呃,好吧,就為了照顧如同妹妹一般的翠環--
她就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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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東風無力,吹落了晚春一地殘花。
小芋提心吊膽地捧著托盤,跛著腳步往三兒的房間走去。
她不是怕壯壯捧不動,而是怕他燙了手,所以只好自己端過來。
「啊,郡主?」
怎麼郡主還在?小芋一陣心亂,今天下午郡主就來找三兒了,一群人躲在房裡吱吱喳喳,也不知道在忙什麼,到了這麼晚才離開,難不成在談婚事的細節?
「郡主大姐姐,三兒哥不娶你,壯壯娶你好嗎?」壯壯咚地跳到大姐姐面前,很勇敢地挺起小胸膛,大大的眼睛閃亮如星。
「壯壯,大姐姐好喜歡你啊!」朱瑤仙笑得前仰後合,拿一隻指頭指在自己紅灩灩的櫻唇上,「噓!壯壯,這種事要小小聲的說,不然大姐姐會害羞,抬不起頭來。」
「噓!」壯壯也比出指頭,用力點頭。
「郡主,大爺沒送你出門嗎?」小芋往三兒房間方向瞧著。
「他如果會送我出門,日頭就打從西邊出來嘍!」朱瑤仙倒是爽快地道:「我這兒很熟了,自己摸出門就行。咦,這是田三兒的消夜?」
「是的,這是紅棗蓮子粥,哎呀,郡主……」
「哇!」朱瑤仙掀起碗蓋,湊上去聞著,「好香喔,婆婆煮的東西最好吃了!」
「那麼,請郡主送去給大爺。」小芋覺得命令郡主有點不妥,但還是大著膽道:「大爺見你親自為他送上消夜,一定會很歡喜。」
「喊田三兒自己過來吃呀!」朱瑤仙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我端郡主的架子,為了心愛的男人赴湯蹈火我也情願,就像是幫他找小芋姑娘啦、或是伴他出征都行,可要叫我服侍他吃飯、穿衣服,算了吧!」
「這……」
「再說這消夜是婆婆準備的,又不是我!田三兒他很愛吃婆婆的菜呢,今晚大夥兒一起吃飯,嘻,說實話,我吃不慣你們的家鄉菜,可田三兒卻添了五碗飯,還把剩菜掃光呢!」
「我也可以吃完兩碗飯喔!」壯壯扯扯大姐姐的裙擺。
「就知道壯壯最厲害了。啊!好困!」朱瑤仙很沒形象地打了個大哈欠、伸了個大懶腰,又笑道:「婆婆,你還沒跟我說完田三兒小時候的事情,上回你說他從小就愛爬樹,總是學猴子蕩鞦韆,我下回等著繼續聽故事呢。壯壯,大姐姐走嘍!」
「大姐姐好睡!」壯壯熱情地揮手。
「郡主……」喚不回那輕盈跳躍的身子,小芋只好道:「慢走。」
她在悠長彎曲的走廊上慢慢走著,終究還是走得到;想見,卻又不敢見。
輕悄悄來到三兒房門外,她彎下身子,將托盤穩穩地送到壯壯的手上,「壯壯,送給大爺吃。」待他拿牢了,又囑咐道:「仔細門檻,放到桌上就出來,知道嗎?」
「知道了,娘!」壯壯中氣十足地道。
「噓!」小芋嚇得拿食指比在壯壯的小嘴前。
壯壯歪著頭顱,實在不明白「噓」到底是什麼意思。
小芋躲在門邊,看那小身子穩健地跨過門檻,這才放下心。
視線往前移去,三兒坐在書桌後,右手抓著一支毛筆,左手撐著下巴,神色似乎有些苦惱,眉頭緊鎖,好像在寫很重要的文書。
她不曾看過三兒坐在案前寫字,雖然他拿筆像是拿筷子,又像是插秧苗,可他畢竟是朝廷武將,那神氣模樣就是威武好看。
她看得癡了,怕又心酸掉淚,只好轉過身,默默地望看一輪明月。
「婆婆。」
「哎呀!」她嚇得將背脊貼住牆面,頭垂得好低好低。
「我很可怕嗎?」田三兒站在她前面,背著月光,臉孔模糊黝黑,但一對大眼亮若明星,聲音也很誠懇,「不好意思,老是嚇著婆婆。」
「不會的,是我沒注意大爺出來了。」
「婆婆又躲在外頭偷看我吃東西了?」
「沒有,我回房去了。」
「婆婆,你還不累的話,來,我給你看一件好東西!」他笑出兩個好大的酒窩,牽起了她的手,迫不及待地拉她進屋。
「哎呀!」小芋突然被他拉住手,不由得驚叫一聲。
不同於搶鐲子的粗魯抓法,也不像拉指頭的焦急,這次是輕柔的、半推半送的,卻又帶著一點火熱,像他天生的熱情……
明明是兒子牽母親,她怎麼就想到了他拉她在林子裡嬉笑奔跑?
進到屋裡,竟然見到壯壯站在椅子上,一口又一口地吃著她為三兒準備的紅棗蓮子粥,兩隻大眼睛還骨碌碌地盯著牆上的一幅畫。
「娘!快來看大美人!」壯壯開心地拿湯匙向她揮手。
「壯壯啊!」她趕忙跑上前,腳步顛得她身體搖擺不定,急著道:「你怎麼吃了大爺的消夜?別吃呀……」
「婆婆,是我讓他吃的。」田三兒大步上前,兩手扶住了她,微笑道:「壯壯還在長大,多吃一點好。」
「娘,我跟三兒哥噓,他也跟我噓噓,叫我吃粥看畫畫。」
都吃成小胖子了還吃!小芋罵不出聲,只好順著那根胖小指頭看了過去。
牆上果然掛了一幅美人圖,清秀的臉蛋、黑白分明的明眸、嬌憨甜美的笑容、隨風飄逸的長髮,纖柔修長的五指……
小芋兩眼都直了,就算是看到惡鬼圖也沒這麼令她震駭。
「婆婆,這就是小芋!」田三兒掩不住興奮。
是啊,這就是十六歲的她啊!小芋震楞得退了一步,怕被那美麗姑娘的光芒給刺瞎了眼,更怕那天真無邪的笑靨無法承受未來的命運!
不!那不是她!那是三兒心目中的小芋,絕不是她!如今的她,只是一個無名無姓、什麼都不是的醜婆婆罷了!
「怎麼……怎麼……有這個……」
「小芋很美吧?」田三兒忘了顫抖得快要跌倒的婆婆,只管癡癡地凝視畫中人兒。「郡主找來宮中的畫師,要我描述小芋的模樣,讓他畫下來,那畫師很有本事,修修改改一個下午,就變出我的小芋了。有了這張畫,就更好找人了。」
小芋心疼不已,不為自己,卻是為了癡心的三兒。
找不到了,是再也沒有他的美麗小芋了,他再怎麼費心,也只能換來更大的失望罷了。
「娘啊!」壯壯早跳下了椅子,雙手舉起,撐住娘親的腰桿。
「啊,都忘了請婆婆坐下來。」田三兒回神,趕緊過來扶人。
一大一小將她扶著坐好,小芋抓緊椅子扶手,努力平息自己的顫抖。
「大爺,這……天下這麼大,要找一個人,好比……」
「好比在大海裡撈一根針。」田三兒笑著幫她說了出來。「小芋有姓名、年紀、出生地,我再拿著這張畫像到處問人,就好找了。」
「大爺親自問?」
「是啊!我正在寫辭表,我不當官,要去找小芋了。」田三兒順手拿起桌上一張大紙,上頭畫滿了圈圈叉叉和歪斜的方塊字,他看了看,搖了搖頭,又放了回去,咧開一個好大的笑容,「我不會寫文章,大字又認不得幾個,明天再找師爺幫忙。」
「你不當官了?」粗嘎的聲音拔得老高。
「婆婆你別擔心,就算我不當官,還是會讓你安適過日子的。」
「不是這樣的……」小芋急得站了起來,「郡主她知道嗎?」
「不用跟她說。」田三兒環著雙臂。
「可是……你們有婚約,還是皇上指婚的。」
「皇上只是口頭說說,還沒正式指婚,就算郡主自己坐了花轎過來,我也不會讓她進門的。」田三兒又轉向那幅畫,神色堅決地道:「我的妻子,就只有小芋一個人。」
小芋竭力抑下眼眶裡的淚水,費力地道:「可是郡主那麼喜歡你,你們也很熟了,你還會喊她的名字,你們一定很好……」
「我也喊翠環名字呀。」奇怪,婆婆的聲音好粗啞。
「不一樣,郡主是郡主,她那麼高貴,不能輕易喊名字的。」
「婆婆,看來你誤會我和朱瑤仙的關係了。」田三兒仍不介意地喊出郡主的名字,以食指按著額頭想了一下,「好像有這麼一句話,一個人修得正果,他們家的雞呀、狗啊、貓啊、豬啊也全部到天上當神仙,朱瑤仙就是這樣當上郡主的,不然一年前她也是尋常人家的姑娘。」
「可可可可……可是……」小芋結巴得很厲害,她是不懂刑律,但她看過戲,三兒把皇帝一家比成豬狗,如此豈不犯了殺頭大罪?
聽婆婆「磕」了老半天,接不了下文,田三兒只好自己再接下話,「打從認識朱瑤仙,我就當她是妹子,總不成他們朱家得天下後,我就不認這個妹子了吧?」
「妹子?!」
「就像人家兄妹那樣,她喜歡跑跑跳跳,功夫底子不錯,大家也陪她一起練武、打獵,跟一般軍中兄弟沒什麼兩樣。」
「可是她喜歡你!」
「她搞錯對象了,那是因為她真正喜歡的人還沒出現。」田三兒深黑晶亮的瞳眸注視著牆上的畫像,「即使外頭的姑娘再漂亮、再能幹、再溫柔,也抵不過我的小芋。」
小芋好想哭,他是如此「執迷不悟」,她還能想出什麼「狠招」逼他放棄她?
「大……大爺,婆婆這麼說你也許不高興,萬一小芋姑娘不在了,你是可以娶她的牌位,可田家傳宗接代怎麼辦?你還是得娶妻啊!」
「婆婆,你老人家忘性,我還是要再說一逼,我田三兒的妻子就只會是花小芋。」田三兒臉色閃過一絲暗郁,「我不是沒想過,也許我今生沒辦法再見她一面,可我心裡只有小芋,又怎能容得下其他姑娘呢?」
小芋低頭緊絞忘了戴上手套的指頭,下意識地將衣袖拉長掩住疤痕。
田三兒沒留意她的舉動,轉而露出爽朗的表情,「再說,傳宗接代很簡單,我認一個養子就行了,不然我認壯壯當弟弟,讓他去娶妻生子。」
「嚇?!」壯壯是你兒子啊!
「這樣吧,婆婆,我乾脆認你當乾娘……」
「不行!」
小芋被自己粗嘎的吼聲嚇到了,即使隔了一層布巾,稍稍消去了那略嫌尖銳的殺豬叫聲,但她還是慌張地以兩手手心掩住了口。
田三兒瞧見那小姑娘似的舉動,倒覺得婆婆有些可愛,她是嘮叨了些,卻是長輩對晚輩的關愛。
他陪了笑臉道:「那婆婆說什麼時候行,我再來認。」
唉!小芋只能歎在心裡,再讓三兒扯下去的話,老天爺大概會先打雷劈死她,因為是她隱瞞了一切,搞得爹不成爹、兒子不成兒子,然後爹還要認兒子的娘當乾娘……唉!唉!唉!
「大爺,很晚了,你早點休息,我回去了。咦,壯壯呢?」
壯壯不在桌邊,房間四處也不見人影,那麼……
兩人不約而同抬起頭,望向了上面的橫樑。
壯壯整個人趴在粗橫樑上頭,長長的睫毛蓋住了大眼睛,小嘴微張,嘴角還涎下一條亮晶晶的口水,四隻胖胖的小手小腳勾住橫樑,活像個大蠶蛹,只要不翻身,倒也不怕掉下來。
「壯壯下來呀!」小芋急得大叫。
「噓!」田三兒忙跟她比了噤聲的手勢,臉上咧出一個大笑容。
小芋被那笑容眩得眼睛一花,忙低下頭,不敢和他四目相對。
「壯壯睡著了。」田三兒本想跳起來勾壯壯下來,一望見那滿足的憨睡相,便搬來桌子,再站到桌子上,輕輕一跳,右手抓穩橫樑柱子,再拿左手輕柔地撥開壯壯的手腳,單手將他抱了下來。
「危……」小芋一聲危險還吊在嘴邊,那個高大的身子已經站在她的面前了。
「婆婆,壯壯還你。」
「啊……謝謝……」明知道這對父子藝高膽大,她也任他們爬來蕩去,可是一想到壯壯睡著不小心滾了下來……她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雙手微抖地想要抱過壯壯,卻怎麼抱也抱不到。
「婆婆,壯壯很重,我幫你抱回房吧。」
她的確抱不動壯壯,更別說一雙腳是否能撐得住兩人的重量回房了。
夜已深,月更明,皎潔的月光灑得院子一片澄亮,她刻意加快腳步,為的就是不讓三兒配合她跛行的腳步慢慢走著。
她又想哭了,三兒怎能如此體貼啊!剛才他不也怕吵了壯壯,這才躡手躡腳地去抱他?
一樣的三兒,有了一點點的不一樣,他比以前更為沉穩、更懂得為人著想;而在某些方面的堅持,卻也更固執了……
怎麼辦,三兒打算辭官找小芋,她又怎能害他斷送大好前程?
夜風吹來,她忽然感覺身邊有些空虛寒冷,一轉頭,原來三兒停下腳步,抱著酣睡的壯壯,正癡癡地望看明月。
長痛不如短痛,她輕輕地撫上胸口,隔著衣服,緩慢而依戀地摩挲懸掛在胸前的鐵片墜子,就在這一瞬間,她下定了決心。
不再等待三兒,她吃力地邁開顛跛的腳步,獨自一人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