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暖閣裡,君臣三人把酒話家常。
「天氣冷,朕溫壺酒,咱們就忘了禮數,好好痛飲一番吧!」
朱元璋親自為兩位功臣斟上酒水,掩不住霸主的得意形色。
常遇春大笑道:「多謝皇上,我又想到過去行軍打仗的日子了,那時可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呢!」
田三兒也豪爽地舉杯,「敬皇上一杯。」
朱元璋一杯飲盡,意氣風發,他哪能想到,當年皇覺寺的小和尚竟然在二十年後成了開國君王?可為了鞏固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大明江山,他還是得將眉頭皺緊一些,口氣也要擔心得好像天快塌下來似的。
「總算趕走蒙古人,天下底定了,你們跟著徐達打了勝仗,朕很高興,可就怕蒙古人不甘心,又要回頭作亂啊!」
「皇上要我去打仗,我厲兵秣馬隨時可上戰場!」常遇春拍拍胸脯,又以手肘推推身邊的田三兒,「兄弟,你說是不是?」
「蒙古人不就走了嗎?」田三兒的想法很直接,也就直言直語道:「他們軍心渙散,皇帝先溜,要溜還不忘帶著一大群皇后妃子一起溜,這種皇帝哪有本事搶回江山,皇上想太多了!」
朱元璋捏緊了酒杯,擠出一張慈眉善目的馬臉,「總是還沒下雨,就得將傘準備在一邊,而且還不能是紙傘,是要戳不破的綢傘。」
皇帝旁邊的史官不慌不忙地記下--聖上曰:吾人當思未雨綢繆也。
「這個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倒是常遇春說了一句成語,「不將蒙古人完全趕回大漠,我也是不安心啊。」
「說得也是。」田三兒雖然也統兵作戰,但他對軍情指揮不甚瞭解,徐達和常遇春兩位大將軍說往哪裡打,他就往哪裡沖,靠著天生神力和蒙古軍營學來的功夫衝鋒陷陣,倒也立下不少戰功。
朱元璋滿意地點了點頭,「三兒愛卿,你年紀還輕,不像遇春他們已經跟朕打了十幾年的仗,現下有空,你就跟著徐達學軍事,多看點兵書,朕將來還要重用愛卿啊。」
田三兒搖頭,與其叫他去讀咬文嚼字的孫子兵法,不如直接登上城樓,搭上弓箭射下敵方主將。
「兵書?我看不懂。皇上,趁現在休兵,我想回鄉掃墓。」
「咳!」朱元璋嗆了一口酒,這小子竟敢抗旨?
忍著,忍著,他乃一國之君,一定要有泱泱大「肚」,別說他沒學問,他知道這意思是說,他的肚子要很大,大到可以撐一條大船。
「三兒愛卿,朕聽說你母親過世的事情了,你的心情朕明白,朕明日早朝就封你母親為夫人,賞賜銀兩修墓建牌坊,但此時朝廷隨時會對北方用兵,你不能離開應天府。」
「可是……」
「三兒,快謝恩啦!」還是常遇春老練,忙推了推田三兒,「常大哥也知道你孝順,墓嘛,可以隨時回去掃,但打蒙古兵得趁早。」
「喔。」遙想娘孤伶伶地躺在山裡村,田三兒雖然心頭難過,終究還是跪下拜道:「謝皇上恩典。」
朱元璋裝作沒聽到那哭音,哼,不是感動得哭了,而是哭他娘呀!
「來!愛卿請起,再來喝酒!」他揮手喚太監斟酒,笑道:「既然是休養生息,就別再談戰事了,今兒個喚三兒過來,是談喜事。」
「是瑤仙郡主?」常遇春瞠大眼,高興地拉了田三兒坐下。
「就是啊!」朱元璋撫鬚而笑,「皇后跟朕提了,說瑤仙也到了出閣的年紀,既然三兒是英雄,瑤仙是美人,不如盡早讓他們完婚。」
「皇上,我不娶。」
「哈哈!」朱元璋大笑道:「三兒都二十六、七歲了,還學姑娘害羞啊?瑤仙反而大方,她喜歡你就請皇后說親了,這樣吧,朕來做主……」
「皇上,我在家鄉有未婚妻,三兒不娶瑤仙郡主。」
「咳咳!」朱元璋嗆了又嗆,這小子竟敢打斷他的話?
「三兒,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常遇春興高采烈地拍拍田三兒的肩頭,「是瑤仙郡主耶,你們認識好幾年,也該開花結果了!至於你家鄉的未婚妻,就請她委屈做個小,畢竟人家是郡主,你當上了駙馬,你那個未婚妻也跟著沾光啊。」
「小芋不做小,我這輩子只會有一個妻子。」
常遇春偷瞧一眼皇帝快拉到地上的馬臉,小聲地道:「你不是說她不見了,還沒找到人?」
「就是還沒找到人,我更不能另外娶別人。」
「呵呵,皇上,三兒就是這副牛脾氣。」常遇春摸摸腦袋瓜,很快就放棄當說客。「不過,我是說不動他,可瑤仙郡主不會放過他的。」
「愛卿所言甚是。」朱元璋繞了一句皇帝該說的話。
嘿!他可是堂堂的大皇帝,哪有閒功夫當月老?再說這群臣子實在不像話,他說話家常,他們竟也當真,跟他講話就這麼沒大沒小的?
就算禮官沒教他們朝儀,至少也看過戲吧?我我我的說個不停,難道不會謙稱微臣、卑職、末將、小的嗎?
摸摸馬臉,嗯,是不是他才第一年當皇帝,還擺不足人見人怕的帝王威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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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時節,一朵早開的白梅綴在枝頭,往廚房窗裡探臉。
「娘,三兒哥好厲害,咻地一箭就射中了紅心耶!」
「壯壯,娘說過,不能喊三兒哥,要叫大爺!」
「爺?他又不是爺爺,爺爺在大墳墓裡睡覺……」
小芋趕忙掩起那張小嘴,深怕他一不小心洩漏了什麼話。
翠環坐在一邊學著剝豆莢,嬌滴滴地道:「婆婆,壯壯沒喊錯,你年紀大,大爺給你做兒子都行了,我瞧著大爺和壯壯的眼睛一樣又黑又大,也都有酒窩,倒像是一對兄弟呢!」
小芋一震,忙道:「不行,大爺就是大爺,壯壯不能當他是哥哥。」
好懊惱!原本三兒和壯壯互不理睬也就罷了,好歹他們父子倆還是住在一問屋子裡;可現在兩人和好了,兒子竟然叫親爹一聲三兒哥,這世上的天理全歪到一邊去了。
「壯壯,你聽娘說。」她很堅持地扳過壯壯的小肩膀,「從現在開始,不准你喊他三兒哥,再喊的話--娘就不理你了。」
壯壯噘起嘴,不明白為何他一說三兒哥,娘就抓狂。
「娘,壯壯學完射箭,還要跟三兒哥大爺學打拳。」這樣叫可以了吧?
「壯壯啊……」好無力。
翠環吃吃笑著,拿起剝好的豆子起身,差點撞上衝進廚房的丁初一。
「初一你怎麼了,總是慌慌張張的?」她臉紅了紅。
「糟了!糟了!」丁初一沒空欣賞她嬌羞的粉臉,只是在架子上東張西望,「有上等的茶葉嗎?還要最好的、沒用過的茶杯。」
「在這裡。」小芋跛行到櫥櫃邊,拿出罐子,好奇地問道:「有重要的客人來嗎?」
「郡主來了!」丁初一抹了汗水,十二月天竟然可以嚇出他一身冷汗。「我的老天爺啊,她來跟三兒哥逼婚了。」
「什麼?」小芋忙抱住了掉下去的茶罐。
「哪個郡主?逼什麼婚?」翠環忙問道。
「是萬歲爺二哥的女兒,叫朱瑤仙。她從以前就喜歡三兒哥,會找三兒哥去打獵,還會扮男裝上戰場,幸好被她爹發現,就不給她出門了。聽說這次是萬歲爺賜婚,三兒哥拒絕,郡主大小姐就上門興師問罪了。」
怎麼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小芋茫然地灑下茶葉,注了熱水,望著那片片舒展開來的葉片,一顆心卻慢慢地揪成一團。
三兒不睬翠環,她竟然如釋重負,樂見翠環和初一成了一對;可這回是皇帝賜婚,三兒是再也不能拒絕了吧?
畢竟……該來的還是會來,蒙面巾子下面的她,失去臉面、失去身份,也失去了心所依附的三兒,好似窗外那朵早天的白梅,讓冷冽的寒風給吹得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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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瑤仙坐在大廳,一襲合身的裙服襯出她女子婀娜的身材,俏麗的臉龐有一雙上揚的黛眉,令她的神色顯得格外英氣逼人。
她上上下下打量送上茶水的翠環,看得翠環差點抖落了杯子。
「哦!她就是我皇帝叔叔賜給你的蒙古歌妓?」
「是的。」田三兒如實回答。
「嘻!你們在一起了嗎?」
「沒有,翠環是初一喜歡的姑娘。」
「咦?!田三兒,你怎麼可以把叔叔賜給你的歌妓轉送給丁初一?」朱瑤仙眼睛睜得大大的,搖頭笑道:「要是我叔叔知道了,一定很不高興,你這人就是愛抗旨,小心你的腦袋喔!」
「翠環是人,不是物品,初一喜歡她,他們兩情相悅,讓他們在一起不是很好嗎?」田三兒直視朱瑤仙。
今天郡主上門,他沒什麼好怕的,堂堂男兒,頂天立地,關於終身大事,他早已心有所屬,又豈是皇上或郡主一句話就可以左右的?
況且他最痛恨權貴拿身份來壓迫人了,以前是他技不如人,只好被蒙古人拉去當軍夫,被迫遠離心愛的人,過上顛沛流離的日子;好不容易大家拱了朱元璋當上皇帝,他本來也覺得這人還算英雄好漢,想不到他皇帝愈當愈過癮,動不動就是搬出聖旨來唬人。
他哪是被唬弄兩句就會乖乖聽話的人?該服從的,他會服從;該執著的,他更執著。
朱瑤仙端起茶盞,聞了聞香氣,在氤氳熱氣裡拿眼瞧著田三兒,只見那雙黑黝黝的大眼深不見底,是在看她,但又好像穿透她看到了遠處。
她放下茶盞,笑臉迎人地道:「田三兒,那我喜歡你,想嫁給你,你可以娶一個很愛你的郡主,跟皇帝結為親家,這也很好呀。」
大廳、門外、窗下一片抽氣的聲音,包括明裡站著的府裡親兵、郡主帶來的侍衛和丫鬟;暗裡躲在外邊偷聽、愈聚愈多的小兵和家丁,全部差點倒地。
大家都很明白郡主的個性,可是……嗚,她都不會臉紅啊?
田三兒已經很習慣朱瑤仙說話的方式了,他只是笑道:「郡主,一個巴掌拍不響,你自個兒在那邊拍蚊子,小心累壞了。」
朱瑤仙俏眉一抬,笑意甜美,「你還不是一個巴掌拍來拍去?這些年就聽你說想念家鄉的小芋頭,可現在這顆小芋頭也不知道被誰摘了,你還癡癡守著,恐怕守到頭髮白了也找不到。」
「是小芋,花姑娘花小芋,我田三兒的未婚妻。」田三兒很嚴肅地指正,大聲地道:「就算找到頭髮白了,我也一定會找到她!」
「知道啦!看你那麼癡情,其實我也滿感動的。」朱瑤仙終於出現一抹羞紅,一雙明眸仍熱情地望著田三兒,「如果你真的找到那顆小芋頭,我就算做小的,也情願。」
「開什麼玩笑?不行!」田三兒跳了起來。
朱瑤仙一喜,趕忙跑到他身邊,仰起臉,更是含情脈脈地瞧著那雙濃眉大眼,「田三兒,那你是要讓我做大的嘍?」
「你好好的姑娘家做什麼小的?」田三兒看她一眼,又坐回椅上,口氣很壞地道:「你應該找一個專心待你的男人,別再胡思亂想了!」
丁初一躲在柱子後邊,冒出半顆頭,提起勇氣插嘴道:「郡主,你就不要害我們三兒哥了,你做小?嚇!要是給萬歲爺聽到,你就只能當寡婦了。」
朱瑤仙好生失望,她追田三兒追了三年,還是敵不過未曾謀面的小芋頭,不禁埋怨道:「到底那顆小芋頭有什麼好?她長得很漂亮嗎……」
「郡主大姐姐,吃果子。」忽然一盤點心出現在下面。
「咦?田三兒,你這裡怎麼有一個娃娃兵?」見到也是一雙濃眉大眼的胖娃娃,朱瑤仙立刻忘了埋怨,開心地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怎麼這麼小就來當兵?好可憐喔,你跟大姐姐回去玩,別在這兒吃苦了。」
「壯壯不可憐,壯壯有娘。」壯壯大眼亮晶晶的,小臉仰看大姐姐,中氣十足地道:「我很忙,要跟三兒哥學射箭。」
「郡主,壯壯是我的小兄弟,住在我這裡的。」田三兒過來幫壯壯拿過盤子放在桌上,將他從衣領拎了起來。
「嘿!」壯壯咧開小嘴,雙手一伸,構著那條健壯的右臂,借力使力蕩了出去,另一條健壯的左臂再往他小身子輕輕一送,讓他凌空兜了一個圈,再接著了放回地上。
「這小娃兒好功夫!」郡主驚奇地道。
「壯壯,怎麼是你送點心過來?」田三兒揉揉壯壯的頭頂。
「娘說,客人來了,要翠環姐姐送茶,可翠環姐姐進來就嚇呆了,忘了出去,娘在外面等很久,要兵哥哥送點心,兵哥哥不敢,娘就叫壯壯送了。」壯壯口齒清晰,不怕生地轉著大眼睛看著大廳的人們。
「婆婆在外面?」田三兒卻是走向門外。
「嘩!」躲在外頭偷聽的小兵們一哄而散,身手矯捷地尋著最佳掩蔽地點,證明他們平時訓練有素,從來不偷懶的。
門牆邊只剩下一個走不動的婆婆,學著鴨子划水想逃走。
「婆婆?」田三兒趕忙上前扶她,「你腳不方便,這種送茶水的事情叫他們做就行了,誰敢不聽你的吩咐,儘管跟我說。」
「不、不用了。」她慌忙地避開身子,又晃了一下,「大爺你忙,我回去了。」
「進來坐著休息,大夫說你不能久站,萬一壓迫舊傷口,腳還會更痛、更不好走路。」田三兒很有禮貌地虛扶著她,沒去碰她。
「我……」小芋想走,可是身後圍著他一隻臂膀,她腳步慢,根本沒有勇氣「突破重圍」,就怕跌倒了,還要他來背她。
從前他只要看到老人家趕山路,二話不說,立刻就背了起來,將人背回村子之後,還可以回頭背第二個。
她一直以為,他當上將軍,高高在上,發號施令,變凶了、變冷了、變傲了;然而,那只是他初回山裡村,一時無法接受變故才會如此,在應天府的這些日子以來,她發現三兒還是三兒,完全沒變。
三兒沒變,是她變了,對三兒而言,她只是一個不相干的、需要幫忙的「老人家」罷了。
「娘,坐坐,壯壯幫你捶捶腿。」
進到廳裡,壯壯已經搬來一張圓凳,讓她就近坐下。
「咦?她是小娃兒的娘?」打從田三兒跑出門,朱瑤仙就十分好奇哪個人物會讓他扔下她這個貴客不管,總算見到田三兒扶了一口飄晃晃的大鐘進來……大鐘?她又揉了揉眼。
哇!這是傳說中的金鐘罩、鐵布衫嗎?怎麼有人把自己罩得像一口烏漆抹黑的大鐘?再仔細一瞧,喔,原來大鐘還有兩隻眼睛。
「啊!我記起來了,田三兒,聽說你從家鄉帶回來一個醜婆婆……」
「郡主!」田三兒射出利箭似的目光。
「哎唷,怎麼那麼凶!」朱瑤仙本是百無禁忌,她的罩門就是田三兒,此時也只好乖乖地道:「我是聽常叔叔他們說的嘛。」
田三兒扳起臉道:「郡主,我不在家鄉的時候,婆婆陪伴我娘,料理我娘的後事,又幫忙打理我家房子,照顧我家的田地;現在她來這兒為我燒飯做菜,我當她像娘親一般敬重,也請你敬重她。」
「好啦,我知道了。」朱瑤仙跑上前蹲了下來,也學壯壯一起幫忙捶腿。「婆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我嘴快講錯話了。」
「郡主,我受不起……」小芋嚇得差點栽倒。
「郡主大姐姐,不能捶膝蓋頭。」壯壯立刻給予技術指導,小臉蛋十分認真,「跟壯壯捏這裡。」
「好。」朱瑤仙也很聽話的捏了起來,展露笑靨道:「婆婆,田三兒聽你的話,你就叫他娶我嘛!」
「我……」「尊貴」的郡主為她推拿,小芋一動也不敢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猛眨眼睛。
「真是的!」田三兒知道郡主的企圖,倒是笑出白白的牙齒。「朱瑤仙,你儘管跟我鬧,可別嚇著婆婆,不然我會找你算帳。」
「我很溫柔的,我才不會嚇著婆婆。」朱瑤仙笑容不褪,又轉頭握住了婆婆的手,她的手勁大了些,就將手套拉脫了開來。
她年紀雖輕,但跟著軍隊走遍大江南北,見過世面,一見著那雙手,她又輕輕地拉回手套,壓低了聲音道:「唉,婆婆,你這個樣子,是吃過很多苦了,你放心,我當上你媳婦的話,一定會好好孝順你的。」
田三兒翻了白眼,往嘴裡丟了一塊花生酥,懶得理她。
「婆婆,你多大年紀了?」朱瑤仙又問道。
「我……六……六十了……」應該夠老了吧?
「哇,你真行,這麼大的年紀還生得出這麼小的壯壯啊!」
「哎呀!」粗嘎的聲音像是萬里晴空掉下一塊大石頭。
所有的人被石頭砸個正著,看看老婆婆,又瞧瞧小壯壯。
打一開始,婆婆就是婆婆,年紀大、腳步慢、聲音粗,活脫就是一個歷經滄桑、好像活了一百年的老人家,可是……壯壯才五歲啊!
「如果沒事的話,郡主你可以回去了,我去練兵。」田三兒的疑惑一閃而過,隨即起身道:「翠環,你扶婆婆回房休息。壯壯,一起過來瞧著。」
「好的,三兒哥。」小人兒立刻撇了親娘,投向他最崇拜的人。
小芋暗暗叫苦,亂倫了!天理何在?這對「哥倆好」還真是相親相愛、形影不離啊!
「我也去看你練兵。」朱瑤仙連忙起身。
「請問郡主……」小芋大膽地喚住她。
「什麼事?」
一見到她那神采飛揚的亮麗臉蛋,小芋不覺羞慚地垂下睫毛,又想到剛剛三兒喊她的名字,心頭竟是莫名一揪。
他喊得那麼自然,好似平日就喊慣了,他們應該很熟、很熟了吧?
她顫聲問道:「如果大爺不肯娶你,皇帝會不會砍他的頭?」
「我叔叔沒那麼壞心腸啦!可是呀……」想到馬臉叔叔變來變去的火爆脾氣,朱瑤仙還是想了一個壞答案,「田三兒就別想陞官發財了。對了,婆婆,那顆小芋頭真的很漂亮嗎……啊!田三兒,等等我啊!」話還沒問完,她就趕忙提起礙腳的裙子,追了上去。
「小芋不漂亮,一點也不漂亮……」
喃喃的低語讓蒙面巾子給遮住了,霧淚模糊裡,曾經叫花小芋的漂亮姑娘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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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初融,日頭曬出淡淡春意,一株青綠小芽從石頭縫中鑽了出來。
院子水井邊,小芋坐在小板凳上,刷洗一根根沾有泥土的蘿蔔。
「其實,我也搞不清楚年紀,也許沒那麼老,只是這幾年逃難,日子胡亂過,都忘記算自己的歲數了。」
「婆婆,你聽到哪兒去了?」朱瑤仙聽得一頭霧水,「我是問花小芋的年紀,不是問你的啦!」
「啊!我老人家耳背。」小芋忙收回心神,自從她扯了六十歲的大笑話後,她一直戰戰兢兢地想找機會「平反」。「你說小芋姑娘?喔,田大娘好像告訴過我,她小大爺四歲,現在過了年,應該是二十三了。」
「這麼大年紀了?若說她嫁了人,一點也不奇怪。」十八歲的朱瑤仙像個村姑似地蹲在井邊,笑咪咪地纏著婆婆說話。
田三兒在,她來;田三兒不在,她也來,為的就是想瞭解她的心上人。
「婆婆我問你,為什麼田三兒想她想得這麼緊?」
「我……我不知道。」
「你也住山裡村,應該知道的。」
「我……我後來才去的,田大娘沒說,我也不知道。」
「那你幫我問田三兒嘛!」朱瑤仙撒嬌地推推婆婆。
望著那青春美麗的容顏,再想到她的尊貴身份,小芋再怎麼黯然神傷,為了三兒的大好前程,她說什麼也要努力撮合他們。
況且郡主活潑大方,待人親切隨和,又真心喜歡三兒,三兒娶了她,應該會很幸福吧……
「郡主,婆婆有空就跟你說大爺的事情。」小芋抑下酸楚,洗好一根大白蘿蔔,擱在籃子裡。「今天先教你做菜,是大爺喜歡的口味。」
「好啊!」朱瑤仙開心地扯了扯蘿蔔的翠綠葉子,一雙明眸睜得老大,「哇!這根白菜還會長綠葉子呢,好稀奇!瞧這葉子青嫩嫩的,炒起來一定很甜,嘿嘿,今天就讓本郡主大顯身手吧!」
「呃……」小芋考慮先教郡主認識植物。
「蘿蔔當白菜,水仙不開花,給你當作蒜。」田三兒爽朗的笑聲從後頭傳來,他牽著壯壯,胸前衣襟讓汗水濕了一片。「郡主大人,你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吧?」
「牛走路、羊走路、馬走路都看過了!」朱瑤仙不服氣地站了起來,「田三兒,我就學做一個賢妻良母給你看!」
「你從小在軍隊中長大,論起騎馬打仗、獻策攻敵,你的本事比我更強;如果強要你躲在屋裡燒飯做菜,恐怕不出兩天,你就悶死了。」
「偏偏我是女兒身,偷上幾回戰場就被爹趕回家了。」朱瑤仙有些氣餒,神色消沉了一下下,但隨即又拉開笑容,「所以,我還是嫁人好了。」
「郡主,你不該拿菜刀,而是應該去找一把適合你的刀。」田三兒炯炯有神地看著她。
朱瑤仙被他看得暈暈然的,唉!她就是喜歡他這副直腸子。
做他想做的事、愛他所愛的人,管他軍紀還是聖旨,直來直往,不要就說不,完全不矯情,多乾脆、多爽直、多快活呀!
或許,她也是想在他身上找回自己的影子吧!
日頭悄悄移動,爬上了天空中央,將地上樹影又拉短了些。
小芋本想藉機勸三兒婚事,可是見他們兩人突然不說話,各自想著心事,她又不好插嘴,而且也該是準備午飯的時候了。
「娘,三兒哥為什麼要郡主大姐姐去找一把刀呢?」壯壯偎了過來,當小孩好辛苦,聽了老半天,白菜蘿蔔的,就是不知道大人在說什麼。
小芋洗完最後一根蘿蔔,擦了擦手,摸摸壯壯的頭髮。
「娘也不明白。」很多事情,可能要等壯壯長大再慢慢體會吧。她摸到了一頭濕熱,又微笑道:「瞧你頭臉都濕了,今天跟大爺學什麼?」
壯壯興致高昂地道:「三兒哥教我擒拿。娘,就像這樣,拿腿去拐人……」說著還擺出架勢,踢出小肥腿。
「噯,休息了,娘幫你擦擦汗,別著涼了。」
小芋從懷裡掏出汗巾,心滿意足地為愛兒擦汗。
這樣的日子,夠了,她別無所求了。
田三兒站在一邊,看在眼裡,心底湧出陣陣暖意,如沐春風。
每回教壯壯練完武後,只要不忙,他總是會刻意將壯壯帶回婆婆身邊,為的就是看婆婆親膩地摟抱壯壯說話,為壯壯擦汗抹身子。
在那蒙面巾子下面,即使傷疤再怎麼可怖,也應該是一張散發母性光輝的慈顏吧。
想到了娘,他又想到了風光如畫的山裡村,也想到了小芋。
汗涔涔的他,從田里爬上來,笑呵呵地讓她拭淨汗水,坐到樹下吹涼風,吃她為他做的芋頭糕;也是汗涔涔的他,汗珠一顆顆滴到她的身上,和她的汗水、淚水融在一塊兒,兩人的手也交握得更緊……
突然一抹綠光閃進他的眼眸,綠光再一閃,又不見了,他如鷹隼般的視力立刻找到光線來源。
婆婆為了洗菜,很難得地挽起了袖子,而就在她的手腕上,有著一圈翠綠色的玉鐲,陽光直射而下,反射出晶瑩剔透的綠色光芒。
「那是什麼?」他胸口猛地緊抽,人迅速衝了過去。
小芋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左手腕已經讓他抓住,那股蠻力又立刻將她帶得站起身子,卻因他扯得太過蠻橫,她的雙腳根本無法站穩,接連踉蹌了兩下。
「大爺……」好痛!她驚慌地想穩住身子,卻又讓三兒扯了過去。
「三兒哥?!」壯壯嚇一大跳,三兒哥不是不當大老虎了嗎?
「田三兒,你瘋了啊?你不要對婆婆動粗啊!」朱瑤仙也立刻跑過來,雙手扶住幾欲跌倒的婆婆。
田三兒猛一清醒,不再出力,但右掌虎口仍緊緊箝住婆婆的手腕,將她的手舉得老高,紅著眼睛直直盯住那隻玉鐲--他一直以為已經跟著娘親入土為安的傳家玉鐲。
小芋立刻明白了,她低下了頭,心,悄悄地擰住了。
「婆婆,這只鐲子哪裡來的?」田三兒厲聲問道。
「我瞧大娘戴著好看,將她下葬前,我就脫了給自己戴上。」
「你怎能拿我娘的遺物?」田三兒高聲質問,神情激動,好像當她是搶匪似的。「那是我家最重要的東西,你沒有資格拿!」
「我還給大爺就是了。」小芋心一酸,淚水迸出。
她是沒資格,她不是早已放棄當田家的媳婦了嗎?
她掙開他的掌握,直接拿右手去轉左腕的玉鐲,用力扭轉著……
「娘,不能拔,會痛,會流血的!」壯壯忙拉著娘親的手臂,小臉顯得驚慌而擔憂。
「壯壯,只不過是一隻鐲子嘛。」朱瑤仙瞪了田三兒一眼,責怪他莫名其妙的舉動,又轉頭好聲道:「婆婆,田三兒老愛發狂,你老人家心胸寬大就別跟他計較,你喜歡鐲子的話,我再送你更多上好的玉鐲子。」
小芋仍然很堅持地轉脫鐲子,使勁地,咬牙切齒地,轉得傷疤皮膚都扯裂了,出現了一絲血痕。
「拔不起來?」朱瑤仙好心地扶起婆婆的手,「婆婆,我來幫你,你別出蠻力,還得灑點粉才行……嚇!你的手?!」
「娘啊!大老虎壞,我們不理他了!」壯壯小嘴一扁,放聲大哭,心疼地拿兩隻小手拉回娘親的右手,不再讓她去脫鐲子。
「田三兒,你不要逼婆婆啊!」朱瑤仙眼睛酸澀,也想哭了。「你瞧婆婆的手和鐲子都連在一塊了,你教她如何脫下鐲子?」
望向那只顫動的、佈滿燒傷痕跡的左手,田三兒不由得為之震驚不已,只見凹凸不平的肉疤沿著玉鐲邊緣生長,不但緊密地嵌住了玉鐲,還有暗紅帶紫的皮膚包住了一小截玉鐲。
血肉相連?!玉鐲已成了婆婆身體的一部分!
可是,那應該是屬於小芋的玉鐲,現在卻戴在一個不相干的貪心老婆婆手上,這教他情何以堪?
「婆婆,怎會這樣?」他顫聲問道。
「大娘於我有大恩大德,她救了我、照料我,我還不知足拿她的東西,一切都是我不對!我不好!」那粗啞的哭聲幾乎掩過了話聲。
「我是問你,你的手,還有這鐲子怎麼會這樣?」田三兒又高聲問道。
「我就算拿刀子切了,也要將鐲子還給大爺!」小芋聲淚俱下,早已聽不到田三兒的問話,她又想去脫鐲子,立刻給朱瑤仙和壯壯扯住。
當年,她過了門,娘就為她戴上了這只鐲子;火傷之後,因為血肉模糊,難以拿脫,也就沒有脫下,誰知等到傷口慢慢癒合後,鐲子和皮肉竟然長成一片了。
該切離的,她還是得切離,還給田家,再讓三兒送給郡主……
「婆婆,你千萬別做傻事!」朱瑤仙兩面安撫,急著道:「田三兒,你別為了一隻鐲子為難婆婆啊!」
田三兒心一沉,沒錯,不過是一隻鐲子罷了。
人都還沒找到,就算他硬討回鐲子,又要給誰戴上呢?
「算了……」他的聲音縹縹緲緲的,踏著沉重的腳步,轉身離去。
「喂,你去哪裡呀?跟婆婆道歉啊!」朱瑤仙急得要跳腳了。
「郡主,請你去陪他,他又想到他的未婚妻了。」小芋含淚望著那孤單的高大背影,心頭除了痛,還是痛。
「婆婆你不要緊吧?」
「我有壯壯。」
「好吧。」朱瑤仙信得過小壯壯,忙又囑咐道:「婆婆你千萬別拿刀子割手,我去勸田三兒。壯壯,看著你娘喔!」
「好的,郡主大姐姐。」壯壯用力抹淚,又抓住娘親的手,不斷地揉撫,像個小大人似地安慰道:「娘,不痛了,壯壯幫你揉揉,不痛了喔!」
小芋淚流不止,遮面巾子都濕了,方才用力撕扯的皮肉還是好痛好痛。
她蹲下身,緊緊摟抱那溫暖的小身子。
「壯壯,我們回家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