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請閻王老爺大開恩,生死簿上,一筆勾銷,還我合歡……不對,還我老鼠精魄來,老鼠老鼠,陰間路上快回頭,紅塵陽世,歸來歸來。咪叭吠叱呵!咄!咄!咄!起來!起來!急急如吉利道爺令!」
吉利坐在房間,對著桌上一隻死老鼠念了半天咒語,結了十幾個手印,差點把手指打成死結,可那只倒楣的老鼠仍然不動如山,離恨歸天也。
「怎會這樣呢?我參考方術大全,集數十本冊子的精華,怎會連一隻死老鼠也叫不回魂?」
吉利懊惱地抓抓頭,額頭上還纏著圈布條,透出微紅血漬。昨夜那一跤摔得可不輕,他又吼又叫個不停,才總算是把合歡留了下來。
廚房傳來燉肉香味,只要她多留一天,他就多一天的機會;吉利趕忙翻書,想找出咒語不靈的原因。
再看一眼死老鼠,惡!大大地破壞他的食慾。他拎起老鼠尾巴,用力扔出打開的窗戶。「非魚,把死老鼠埋了。」
非魚正在廟後挖石頭,聽到後趕忙挖了一個小坑埋掉老鼠,雙手合十,喃喃念道:「老鼠先生,不是我要殺你,是我師父心狠手辣,逼我殺生,你要索命的話,不要找我,要去找我師父,他姓吉名利,長相兇惡……」
「你在嘰咕什麼?念篇度亡經就行了。」吉利探出頭,雙眼發直,又想拿枴杖敲人了。「喂!我叫你把絆腳的石頭挖掉,不是挖水井、鑿地洞啊!」
「可是師父……」非魚踢了踢腳下的石頭,嘟嘴道:「每塊石頭都好大,你看,這根本是半堵牆嘛!嗚!你就會叫我做苦工。」
吉利定睛一看,非魚果然已經掘起幾塊破磚瓦,他撫掌笑道.「對了,這裡以前是孝女廟的舊址,一百多年前被燒掉,又淹過大水,大概把磚牆都埋在下面了。非魚,你可得好好挖,說不定可以挖到值錢的古董喔!」
「真的?!」小鬼眼睛發亮,更加賣力鏟土。「師父,挖到就算我的,你不能搶!」
哼!徒弟的東西就是師父的,我才不跟你搶哩!貪財小鬼!
吉利懶得理會非魚,抓起枴杖,哼哼哎哎地走到小廟裡,又故意呻吟一聲,欲使躲在房裡的合歡聽見。
廟裡有村人在燒香拜拜,他幫人解了一支籤,送走獲得滿意答案的村人後,廟內又恢復午後慣有的冷清。
「呵!大家都睡午覺去了,只有小鬼還在挖寶……」吉利坐在桌前,以手支頤,無聊地打起瞌睡來。
廟門外是白花花的陽光,吉利瞇起眼,感受到太陽曬在皮膚的灼痛感,門外的石板路好像也融化變形,變成了一畦畦水田……
***
「合歡!合歡!」他飛跑在田埂上,心裡極為渴望見到他心愛的人兒。
「兆哥!」合歡放下鋤頭,露出歡喜甜美的笑容,朝他賣力地招手。
「合歡!我有事跟你說……」他跑得氣喘。
「有什麼要緊事?瞧你跑得這麼累!」她在衣裙上拍拍塵土,拿出巾子,為他抹拭臉上的汗水。
他癡癡望著她嬌媚的面容,修長的眉、明亮的眼、小巧的嘴。天!他真的好愛台歡,忍不住在她臉上輕啄一下。
「沒正經!」她輕笑一聲,轉過身去不理他。
「合歡,別鋤地了,跟我來!」他抓起她柔軟的小手,把她拉上田埂。
「不行啦!今天沒鋤完,回去要被爹罵的!」
「別管你爹了,我是你的未婚夫,有什麼事情,我幫你扛著。」
她臉上透出一抹暈紅。「你扛什麼?說不定我爹不高興,就不把我嫁給你了。」
「他是你後爹,又不是幫你訂婚事的親生爹,他不能作主!」他拉緊了她的雙手,「再說…合歡,我喜歡你,我一定要娶你!」
「呀!」她臉蛋瞬間脹紅,慌忙抬起頭來張望,怕被別人聽去他的情話,可一對上他的眼睛,又羞得低下頭任他握緊手掌。
她的眼眸好美!就像忘愁湖的晶瑩湖水,閃動著明亮光芒。
他心頭狂跳,他發誓要好好疼惜她,讓她永遠為他綻放美麗的光采。
可一想到眼前的處境和決定,他不禁緩下腳步。
她察覺他突如其來的沉默,似乎明白了;他感覺她小手的力量,把他的指頭捏得好緊。
他們默默無語,來到山腳下的小溪邊,她脫去鞋子,洗去手腳的塵土,又掏出巾子洗掉臉上塵埃,展現出一張容光煥發的柔美臉龐。
他目光鎖住她的一舉一動,想把她的身影烙在腦海裡。
「你也擦擦臉吧。」她拿了濕巾子,仔細地幫他抹臉。
「合歡……」他閉起眼,享受她輕柔有致的動作。
「兆哥,你要走了,是嗎?」她的聲音哽咽。
他睜開眼,入目的是她柔情的晶淚,他心頭一絞,捧起她細嫩的小臉注目她道:「對不起,我一定要走,只有離開這裡,才能賺大錢,以後讓你過好日子。合歡你瞭解嗎?」
「我瞭解。」她輕輕點頭,淚水也隨之滾落,看得他酸楚不已。
「我不想一輩子為村人刻墓碑,舅父說我有好手藝,到汴京去定有很好的發展。你想看看,汴京是國都,那裡人多熱鬧,有很多大戶人家要石匠蓋房子、雕石獅、刻石柱,我不但能一展所長,而目還能賺更多錢……」
「我都明白。」她垂下長長的睫毛,像是濕透的黑色羽扇。
「合歡!」他心疼她的堅強,一把抱住她,緊緊地擁住,不斷摩挲她的背。「我應該把你娶進門,帶你一起去汴京,可我寄往舅父家,一切都不方便啊!你等我,等我在汴京打點好一切,就接你上去。」
「兆哥!你不用解釋,我理解你的處境。」她埋在他的懷裡,也摩挲著他健壯的臂膀。「再說,爹娘還要留我做事,他們不會那麼快要我出嫁。」
「我怕你吃苦了。」
「雖然不是親爹娘,但好歹也是一家人,他們養我長大,我做些事惰也是應該的。」她的語氣沒有埋怨,而是對命運的認同。
「我會寫信給你,你再找孔先生幫你念信。」
「我好希望能識字,這樣就可以看懂你寫的信,再一個字、一個字背下來,好像你親口跟我說話,我也可以親筆寫信給你……」她的語聲漸微。
「以後我們在一起,我會教你識字,你先請孔先生代筆。」
「我怕來不及……他的字,不是我的情……」
「合歡!合歡!」他疼惜地呼喊她。
「我是怕……怕你到了汴京那個花花世界,就忘了我……」
「合歡!」他猛地握緊她的手臂,激狂道:「你怎能不相信我?我從小就喜歡你,我們還有婚約,我如果膽敢違背誓言就遭天打雷劈……」
「你又來了。」她含笑帶淚掩住他的口。
他撫拭她臉頰上的淚痕,滿腔柔情在體內翻攪,望著她那紅灩灩的小嘴,他緩緩低下頭,溫柔地吸取她的芳香。
她攬住他的脖子,全心全意與他交纏。
樹蔭清涼,人兒火熱,彼此只想記住這個吻,把片刻化作刻骨銘心的永恆。
夢境繼續飄動,從溪邊大樹跳到了村外小徑,吉利看到自己背著包袱,準備和舅父一起走出芙蓉村。
合歡換了一身潔淨的衣裙,亭亭玉立地站在柳樹下,微笑地看著他。
她來送他了,他也牽出一抹笑容。
長長的柳條垂至地面,白色的柳絮漫天飛舞,清風吹來,拂動她飄飄的裙擺,彷彿將她化成綠柳中的仙子!如夢似幻。
她撥開柳條,輕輕拆下一根柳枝,遞到他的手裡,柔聲道:「兆哥,帶上一枝故鄉的柳枝,別忘了故鄉人。」
柳,留也。柳枝入手,他心頭驀然一沉。
情深意重,她的深情托付輕軟的柳枝,伴他長行。
「合歡……」別離苦,男兒淚一下子湧出,他是多麼捨不得她呵!
「兆哥,記得回夾。」她的眼也蒙上水霧,笑意淒迷。
「我一定會回來娶你。」
握緊柳枝,淚眼相對,再度許下諾言。
舅父輕聲喚著他:「阿兆,該走了,還要趕很長的路。」
「合歡,再見。」心一橫,大步跨出,一步一淚,濺濕了故鄉土。
楊花飛盡,她沒有追來,他也沒有回頭,兩人的距離越拉越長、越來越遠,跨過汴京和小村,山水迢迢,延長到更遠的北方苦寒異地,再翻過百年的歲月,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
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裂心魂!
***
吉利驟然驚醒,午後的村子安靜異常,他仍在大明,不是宋朝的石匠。
好苦的夢!苦到他急欲逃離夢境,不想再受那摧肝瀝血的相思痛楚。
臉上濕冷,他伸手一摸,竟然全是淚水。
就像上次那個訂婚夢一樣,所有的人、事、物歷歷在目,他手上仍有柳葉拂動的麻癢感,也有那揪心的疼惜,更記得合歡的甜蜜唇瓣……
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向來無憂無愁,即使以道士身份看過生離死別,也親身遭遇爹娘的逝世,卻從來沒有這麼深沉的悲哀與無奈。
夢裡,他對合歡的愛戀是如此深刻,但那是阿兆的?還是吉利的?
不管了,他不是阿兆,他是吉利。他只肯定件事;他愛合歡!
站起身子,他決定再去跟合歡表明心跡。
「師父,師父!」非魚總是不識相地出現。「我挖到寶了……啊!你在哭?」
「哭什麼啦!」指節敲了他的圓頭,再抹抹臉。「沙子扎進眼裡了。」
「我幫你吹吹。」非魚慇勤地爬上椅子。
「算了,你全身是土,又弄得滿地沙。」吉利一點也不能接受小鬼的好意。「去!拿掃帚把地清乾淨。」
非魚仍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扯他。「師父快來啦!我挖到一尊神像了,不知道能賣多少錢?」
神像?吉利心念一動,難道是遺失多年的孝女娘娘神像?當年蒙古人打入村子戰況慘烈,整個村子全毀,逃難的村人在不得不接受元朝統治之後,陸續回村!這才重新建立起芙蓉村。
回來的年輕人刻了目前這尊女童神像,如今,又過去一百五十年了。
吉利立刻甩開非魚,大步跑到廟後空地,地上躺著一尊沾滿塵泥的石像。
「非魚,去拿清水和刷子來,快呀!」吉利激動地蹲下身,也不顧濕泥土屑,伸手就去抹石像的瞼。
經過快速的洗刷,吉利豎立起這座半人來高的石像.心跳劇狂無此。
非魚也是目瞪口呆。「好像仙姑姐姐!」
石像以整塊青石雕就,臉孔柔美、神情婉約、美目含情,長髮如水澤垂瀉,修長細緻的雙手拿著一枝柳條,身形窈窕,裙裙飄飄,仿若乘風歸去。
天!這簡直是夢境裡的合歡,柳條蔭中,佳人淚垂!只是這尊雕像是歡愉自在的,就像她在田里望見他的快樂表情。
吉利顫抖地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撫向雕像的臉頰,如同為她拭去夢中來不及擦乾的離別淚水。
觸手冰冷,這是一尊死掉的雕像。
「合歡……合歡……」吉利忘惰地念著她的名字。
老柏樹飄下一片落葉,訴說著早秋的訊息,吉利一抬頭,看到合歡站在樹蔭深處,臉色蒼白,晶淚盈盈。
「姐姐!」他呼喚一聲,她倏然消失。
非魚探頭探腦的:「仙姑姐姐在這裡嗎?快叫她來看!」
吉利悵然搖頭。她又消失了,難道他就注定要一再找尋她,永遠不停歇嗎?
***
直到天黑,合歡都不曾出現,但灶台上仍為師徒倆準備好飯菜。臨睡前,吉利坐在床上,心思百結。
「非魚,過來!」他一把逮住準備爬上床睡覺的非魚。
「師父,做什麼啦!別掐我的脖子!」
「你這五顆石頭一定有問題。」吉利扯著非魚的彩石項練。自從上次繩線被扯斷後,合歡又幫非魚重新結好,讓他照樣戴在脖子上。
「你不要我挖的大石頭,就來搶我的小石頭?」非魚也扯住綿線,不讓惡師父來搶。
吉利死命地抓住五顆彩石。「你說這裡面有五輩子的記憶,那你記起了什麼事情?有沒有作過奇怪的夢?為什麼我們會碰到一起?對了,你一定是我的仇人,說不定是姐姐的壞後爹,所以這輩子要讓我打個痛快,幫姐姐報仇!」
「你在說什麼?我都聽不懂!」非魚死命推開吉利。「壞師父!臭師父!你再欺負我,我就告訴村人說你騙人,你抓的鬼就是我!」
「呵!你這小鬼也變機靈了。威脅我?我就叫你吐出贓物,再送你回去當和尚!」吉利扯了他蓄長的頭髮。
「不要!」當和尚是他揮之不去的五世夢魘,非魚一下子嚇得停止扭動。
吉利輕易地取下他的彩石項練。「借師父。」
「要借就早說嘛!脖子都被你捏斷了。」非魚嘀嘀咕咕,撫著發疼的脖子,抱起棉被,怨恨地窩到吉利腳下。
不消片刻,非魚均勻的呼吸聲傳來,已然熟睡。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縱使抱怨生氣,也是轉眼就忘,從來不會擱著心事。
吉利撫摸著彩石,自從他遇見合歡後,他就變成了一個有心事的男人。
前世?來世?他一向信口開河,滔滔不絕地向村人述說各人的前世天緣,強調因果循環,結論就是要做善事、捐功德,這才能世世平安富貴。
那他是否也有前世?他是阿兆?抑或阿兆的靈魂附在他身上?不然,為什麼幾乎是第一眼,他就愛上了合歡?
頭痛欲裂!吉刊歪在床上,慢慢地看到彩石逐漸變大,顏色變灰,終於變成了一大塊白玉大石……
***
宋,靖康元年。這個年號像幅鬼影,飄在他頭上。
吉利看到自己拿著鑿子,認真地雕刻白石欄杆的紋飾,他身後是一座巍峨的宮殿,還有許多人分散各個角落,像他一樣辛勤地工作。
閏十一月的寒風吹得他渾身打顫,他呵了呵手掌,心底湧出暖洋洋的熱流,他不必買新冬衣,他要把錢存下來娶合歡。
來到汴京已經兩年餘,他跟著舅舅四處蓋房子,也慢慢攢了一些錢。八月,表妹出嫁,舅舅慨然應允將表妹的房間改作他和合歡的新房,他原本打算年底前回鄉迎娶合歡,卻因為應聘修築宮殿而滯留下來。
沒關係,幫皇帝蓋房子可以賺更多錢。他已經托人帶信給合歡,告訴她,等明年春暖花開,宮殿工事告一段落,他就會接她北上。
他臉上帶著笑容,全然沒注意到城外的兵馬倥傯。
北方的金人分兩路進攻,會師汴京,大宋國都不堪一擊,兵敗如山倒,最寒冷的十月終於到來,金人殺入皇宮,皇帝投降。
當金兵來到他身邊時,他還在雕鑿一朵複雜的牡丹花。他望著大刀,嚇得手腳發軟,工具散了一地。金兵知道他是有手藝的工匠,沒有殺他,嘰哩咕嚕說了一串他不懂的話,再把他和其他工匠關到未完成的宮殿裡。
他生命的冬天降臨。沒有多久,金人帶著太上皇和皇帝,連同后妃王族,以及他們這群工匠,浩浩蕩蕩地回到北方的會寧府。
會寧府?這是個從未聽說過的地方。那裡的夏日白天極長,到了入夜時分仍有天光;冬日卻正好相反,午後天就黑了,暗無天曰。
他又被派去修築皇宮。北風呼號,手腳凍僵,他想逃,卻被抓回來,幾千里的故園路途,不是輕易能飛越的,甚至連隻字片語都送不出去。
一年又年過去了!他日夜思念合歡,想到心痛,痛到無力,他緊緊守著回去娶她的諾言,咬牙支撐,在苦寒之地熬過每一刻。
十年茫茫,他的心已冷,回鄉無望,他不再奢望合歡會等他,只能祈禱她嫁得好夫家。那天,他徘徊於松花江畔,遠眺壯闊肥沃的黑土平原,心頭卻是一片虛無,回苜瞥見一塊溫潤的大青石,他想到了合歡細膩的肌膚。
他把青石帶回住處,往往在一天勞碌之後,他半夜不睡,坐在滿天寒星下,慢慢雕琢,細細刻鑿。漸漸地,那張思念的臉孔浮現出來,對他微笑。
他不知道刻了多久,再伸手撫向她的雕像,竟是一雙乾枯發皺的老手!
***
嚇!吉利嚇得驚醒過來,忙舉起雙手瞧看,還好!仍是飽滿光澤的年輕大掌。
又作夢了!吉利痛苦地敲著頭顱。這個夢境沒有說一句話,所有情景就像走馬燈快速轉過,歷歷在目,一眨眼就飛逝數十年的光陰。
可恨啊!他重後重捶向床板,都怪秦檜老賊害死了岳爺爺,否則當年岳家軍直搗黃龍,收復河山,他也可以回鄉娶合歡了。
他?!他是誰?是苦命的阿兆?還是今世的吉利?
他才不要當阿兆哩!他敢肯定,苦哈哈的阿兆絕對不會變成笑嘻嘻的吉利。他的前世——不,前身應該是元始天尊或是太上老君這類的神仙。就算不是大神仙,大概也是煉丹爐邊的小仙童吧!
嘿嘿!吉利心情變好,頭一轉,竟發現合歡不知何時進入他的房間,正癡迷地望著桌上的石像,完全不知道他已醒來。
「姐姐!」吉利開心地掀被下床,總算她主動來找他了。「半夜三更陰氣正盛,最適合鬼出來逛街,我把蠟燭熄掉,咱們好談心……」
說了老半天,合歡無動於衷,燭光跳動,映出她臉上的淚痕。
「這是他刻的……」她的聲音微顫,似是隱忍著極大的激動。
「是的!」而且還親吻了他的孝女娘娘!
「你又通靈了?」合歡驚異地看他,語氣焦急:「你看到什麼!?」看她那副緊張的樣子,吉利氣道:「呵!我看到什麼?我就看到他拿著錘子,敲敲打打,一路從汴京敲到上京了。」
「上京?是金人的都城?」她更驚訝了。
「姐姐也知道上京這個地方?對了,你是宋朝人嘛!你死掉的時候發生靖康之變了嗎?」吉利試圖轉移話題,不願再讓她想到阿兆。
「發生了。」合歡茫然道:「我是在隔年春天死去的。」
吉利趕緊接著話題,開始說書:「說起靖康之變,可憐哪!皇帝家都被抓去北方當奴隸,只留下一個宋高宗,偏偏這老小子只想偏安江南當他的皇帝,還跟金人搖尾乞憐當兒子……」
吉利的話聲像是叮叮的敲石聲,喚回陷入回憶中的合歡。
「吉利,別說了,這些我都知道。後來呢?他怎麼了?」
「他……哼哼,老了,變成白鬍子公公嘍,」看你還愛不愛老頭子!
「他也是被抓去北方嗎?」
「是啊!沒事跑那麼遠做什麼!」
「他留在汴京?他沒去福州嗎?」合歡的神情越來越緊張,眼裡又浮上一層淚光。「他的表妹……我是說他的妻子呢?」
「什麼?他成親了?」吉利立即明白,原來合歡不肯接受他的情意,就是被死鬼阿兆辜負,一朝被蛇咬,三百年都會怕草繩呵!
可是在夢中,阿兆並沒有成親,他的表妹出嫁了,阿兆仍留在舅舅家,即使在金國的歲月裡,他還是獨身一人。
吉利很不願意幫阿兆說話,但他更不願意見到合歡失魂落魄的樣子。
「不不!他哪有成親!這死鬼孤苦伶仃,一輩子都在刻這尊石像。」
合歡如受雷殛!「他沒有成親!?不可能的!他寫信告訴我,他已經和表妹成親,要到福州謀生,叫我不要等他……」
「他沒有寫這封信。」吉利依稀記得信件內容。「他要你等他,他隔年春天就會回來娶你了。」
「不是這樣的!他不是這麼說的……」往事痛心,她又溢出淚珠兒。
「信呢?拿出來看看,不就明白了嗎?」
「哪裡還有信!早就爛了。」三百年前,一紙信箋已被她的淚水浸爛,再隨她沉於忘愁湖底。
「好了,過去都過去了。反止阿兆不是不回來,是他回不來。」吉利急急地道:「這下子你相信人間有情了吧?阿兆沒有辜負你,你也不要再冷冰冰地把自己封起來。他死掉了,還有我吉利!」
「你不是兆哥。」她以悲傷的眼眸望定他,語氣幽然。」我當然不是那只死鬼了!我有血有肉,活蹦亂跳,現在可以馬上娶你,讓你永遠快樂幸福!」吉利心臟跳得像擂鼓,緊緊盯住她的淚眸,以不變的熱情大眼再次直示他的情意。
「你是有骨血的人,而我卻是什麼都沒有的魂。」合歡走回桌前,伸出柔白手掌,細細撫摸石像,聲音逐漸幽咽:「你說你有神通本領,可以看到兆哥生前的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騙我,可是我知道……他回來了,他守住他的諾言……回來了……」
淚水奔流,三百年的苦楚傾洩而出,原以為是摧心的背叛,誰知他是被迫遠去在那遙遠的北方雪地裡,他依然緊守著他們天長地久的婚誓,以雕鑿石像的方式來思念她。
三百年來,白雲荏苒,世事變化無常,唯獨情比石堅。
「這是我,十六歲的我,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他只記得十六歲的我……」她摸過石像的每處,彷彿與阿兆雕刻的雙手接觸。最後,手指停留在衣帶上,她驚訝地微張了小嘴,以淚代語,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吉利也看到了。衣帶上紋飾繁複,而在刻紋之間,竟若隱若現藏著四個小字:愛妻合歡。
是否阿兆有靈,要他們看到這句最真摯的宣言?
剎那之間,吉利覺得被死鬼阿兆打敗了,阿兆有三百年的深情,他呢?不過三個月而已!
果然,合歡浮現微笑,含淚道:「原來……我真的錯怪他了。」
「你們無緣!」吉利醋勁大發,嗆得他全身發酸。
「的確無緣。假使我沒意外死去,他也回不來,他沒被抓去北方,我仍會淹死,就算我死後又等了他四十年,只想看他回來落葉歸根,還是錯過了。」合歡的口氣不再幽微,而是看破命數的海闊天空。
當年的那封信讓她魂不守舍、鎮日恍惚,終致不慎落水而亡。如今想來,即使沒有那封信,他們也是無法相聚首呵!
而她竟是因為那封信而心死,白白在忘愁湖浪費了三百年的光陰!
忘愁湖不能忘愁,更不能忘情!埋藏三百年的深倩從湖心湧出,匯聚在她清澈澄淨的水眸中。
吉利感覺她的心思,氣急敗壞地道:「你的緣分在我這裡!」
她的微笑淡柔。「前世無緣,來世有緣。過去兆哥身不由己,活得太苦,我要去找他,再續夫妻之緣。」
「不行!你說你不要再為情所苦,今天怎麼改變主意了?」
「兆哥會真心待我,我不會苦。」
「三百年了,他早就投胎轉世,你怎能找得到他?就算找到,也不再是過去的阿兆了!」
「也許,他也在找我,更有可能他還在陰間等我。」
「鬼話連篇!」吉利氣得在桌上捶了一拳。
「鬼當然說鬼話了。」合歡篤定地道:「我回地府找他,如果他投胎了,我就要求閻王讓我轉世成為他的妻子。」
吉利趕忙道:「說不定他早已娶妻生子,把你忘得一乾二淨,你何必再去傷一次心?」
「這一世等不到,還有下一世。」她神情變得勇敢。
吉利一震!他原以為能感動冷淡的合歡,讓她接受他的愛意。沒想到合歡那張淡然不在乎的臉孔下,竟是深藏著對阿兆的情意。
今夜,面具掀開,再也阻止不了她的癡情了。
不願轉世,執意留在忘愁湖,是因為他,想可轉世,執著求愛,更是因為他。
她三百年都捱過了,又怎怕再等一世呢?
吉利呀吉利!你只不過是個熱情的小孩子,合歡姐姐怎會看上你呢?
「姐姐……合歡……」他好想嚎啕痛哭。「我呢?我怎麼辦?你就再也不理我了嗎?」
望看他略帶稚氣的淚眼,合歡心中不忍,柔聲道:「吉利,這段日子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也謝謝你挖出這尊石像,解開我心中的迷障。可是,忘不了的事還是忘不了,你讓我放心離開,算是你為孝女娘娘做一件事……」
「你不是孝女娘娘!」吉利越想越心酸,他竟然敵不過一隻死鬼啊!他不覺哭嚷道:「我要你做我的老婆!我也找老婆找好久了……嗚!」
「古利,你是孝女廟的廟祝,村人都很敬重你,你可不要這麼孩子氣……」
「你三百歲,我只有二十歲,當然是孩子了!」他就是要當孩子,向他的孝女娘娘撒嬌!
「嗚嗚……」另一個更響的哭聲傳來,只見非魚哭著爬起,猛揉眼睛大哭。「你們不要吵架啊!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錯啊!」
「就是你的錯! 」吉利氣得拿枕頭扔了過去。「自從你來了以後,就害我作奇奇怪怪的夢,沒事又掘出破古董,好了,現在仙姑姐姐要走了,你高興了吧!?」
被枕頭一扔,非魚似醒非醒,仍是一逕哭著。「仙姑姐姐不要走啊!你們都不要走啊!我找你們找得好辛苦,五輩子都是累死的,你們聽我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們要原諒我啊!」
「你就是故意的!」吉利拿起床邊的枴杖戳個不停。「你故意挖出石像,逼走我的孝女娘娘,我跟你拼了!」
「救命啊!」非魚屁股吃疼,頓時醒來,一見到窮凶極惡的師父!嚇得翻窗逃走。「師父殺人了,我不要死呀!」
「還跑!」吉利扯不到他的領子,用力過猛,也跟著掉出窗外。
「死魚!我要你把五輩子的事情說清楚!」他見非魚還在前面爬箸,趕緊大步跨前,想把小鬼抓回屋內審問。
腳步踏了個空,天旋地轉,吉利掉進一個深坑裡,那正是非魚挖寶的傑作。吉利只來得及咒罵一聲臭魚,然後眼前一片黑,撞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