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您放心吧!裴穎只要經過休養就可以復原的。」貨車上,克烈對李妍說道。
因為害怕公主鑾車的目標過於顯著,所以克烈讓他們清出了一輛裝載嫁妝的貨車以供搭坐。
「她不會死吧?」
李妍噙著淚水看著裴穎,此刻的裴穎正處於傷後的高燒中,看見裴穎陷於意識不清的狀態,她不禁愧悔著自己的魯莽,若不是她不聽裴穎的勸堅持要跑到營帳外,裴穎也不會遭到這樣的-險。
「不會的。」克烈輕拍著她的手背安慰著她,只因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讓李妍傷心了,他必須快些想出保護她的方法才行。
克烈跟呼延泰交換了一個眼神,一旁的上官宿月明了到他們有重要的話要說,便開口對李妍說道:「公主,您別哭了,哭也無濟於事啊!」她將手絹遞給李妍。「您先把心定下來,聽克烈王子說說有什麼保護您的方法才是最要緊的事。」
「可是……」李妍抽-著,現在的她無法去想裴穎生死以外的問題。
「別可是了,要是您出了什麼差錯,那裴穎這傷不受得太冤了麼?她捨命救您,可您卻不愛惜自己,裴穎的心意不全白費了?」上官宿月端正的面容顯得薄情,李妍心裡不由興起一股厭憎,可是她說的話卻讓她不能不聽。
李妍拭著淚,這才慢慢地收住了哭聲。呼延泰不由為此對上官宿月投以感激的一瞥。
「公主,我已經問出昨天那班人的來歷,他們是鐵勒部族的人,鐵勒和我回紇一向為爭奪邊境之地而起沖突,這次,他們的目標是您。」
「我?這關我什麼事?而且,難道他們不怕大唐麼?」
「他們的用意正是要以您的死讓大唐向回紇起釁,意圖挑起兩國戰火,他們好從中取利。若是您死在回紇境內,我們再怎麼說也有個治境不靖的罪名,以這個名目,大唐對回紇尋釁就師出有名了。」
「這你可以放心了,我父皇……我父皇才不會在乎我的生死呢。」李妍的語音沉了下來。「我可以保證,我父皇不會因為我的死而震怒,進而遷怒於回紇的。」
「也許您父皇不會,」克烈看著她黯沉的表情,她的自棄再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但是大唐朝廷裡主張對我回紇用兵的將臣們可會。」
「是呀!公主,您可別忘了,您現在代表的可是大唐呀!」上官宿月幫著腔。
李妍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絞扭著手絹的雙手,忽地感到一股沉重的壓力直迫向她的肩膀,幾乎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代表大唐?她這個人真有如許大的意義?
是因為她體內的血緣吧!如果今天她不是身為公主,是不是能多擁有一些掌握自己命運的力量?
「那……你們要我怎麼做?」
「我想……找個宮女當公主的替身。」
「替身?」李妍和上官宿月同聲發問。
「是的,因為除了我們和一些內侍之外,沒人見過公主,如果讓宮女假扮公主,相信公主的危險會減少很多。只是,必須委屈公主了。」
「為了我……要犧牲別人嗎?」
「公主,您別死腦筋了,這是極好的辦法,犧牲一個人,卻換來兩國千千萬萬軍民的生命,是多劃算的事!今天若換作是我,我也願意為天下人犧牲的。」上官宿月抬高了下顎,眼裡的堅定讓眾人對她有著些許改觀。
「這……好吧。」李妍緩緩地點了點頭,任由他們擺。
「多謝公主配合。」克烈和呼延泰異口同聲地對李妍說道。
「那公主怎麼辦?難道要公主混跡宮女群中嗎?那……」上官宿月猶豫著,要人假扮公主不是問題,問題是之後公主該怎麼辦?
「接下來的行程就只好委屈公主改扮男裝,因為敵人的目標是公主,可又礙於不知公主的相貌,很有可能會針對任何女人下手,敵人心狠,是有可能寧可錯殺而不願放過的。因此,還是請公主改扮成兵士跟在我和呼延泰身邊,我們也好就近保護。」
克烈的雙眉微擰,想到混跡在軍隊中的內奸和他大哥對他的殺意,接下來這一路,是否真可以平安?
上官宿月端詳著克烈的表情,突然開口問道:「克烈王子,貴國內部是不是有什麼問題?照理說,如果真有外來的人想在貴國境內生事,以貴國國勢而言,該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不是嗎?」
「女官大人,我想這是敝國的事,你問得未免輕率了。」上官宿月的敏銳令克烈微微心驚。「對於保護公主的事,我可以尊重你的意見,但至於其它,就交給我來操心就好,不勞你過問。」
上官宿月輕挑修眉,克烈的反應證實她猜測不虛,但是話也說在理上,她不過是李妍身邊的一個女官,是不該過問這些事的,因此她欠身對克烈略表歉意,繼而轉過頭問著李妍:「嗯,好吧,也只能這麼辦了。公主,您覺得這樣可行嗎?」
「你都點頭了,我還能說什麼?」
話中略帶不滿,李妍僵硬著一張臉,從頭到尾,她沒有發表意見的余地,一直都只有上官宿月在做決定,她覺得自己真夠窩囊的!但是,她的怒意也只能到如此地步而已。
上官宿月是皇後指派給她的女官,身負教導公主言行之責,乃是為了避免她在外做出有辱國體的事,說好聽是協助,但實際上,上官宿月是來監視她的。
「您現在代表的可是大唐呀……」上官宿月的話在她腦海裡回-著,這句話背後所背負的責任太沉重,她自認負荷不了。
為了這層身份,她無力掙脫命運的枷鎖,她的未來,必須全由他人決定。如果可以,她真想放開所有任性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只要她能掌握住自己真心想要的事物……只是,她能麼?
看著克烈投射過來的視線,她只能假作不見,接下來的日子,他將時時守在她的身邊……想到這裡,李妍分不清心裡的滋味,摻雜著期待與害伯。
她一直夢著能有這麼一天,她倚在他的胸膛上和他一起馳騁於無垠的草原上,沒有盡頭的草原,而她臉上的笑,也將因草原的無盡而沒有斂起的一天……但是,即便是大海也有涯,世上畢竟沒有永無盡頭的草原,那麼,夢怎會有不醒的時候?
當夢醒時,心怎能不碎?害怕的,便是這份心碎的苦澀……李妍的沉默讓上官宿月的臉上閃過一絲歉意,但她很快地將之收起,嚴整著端正的面容,說道:「既然如此,那就由我來假扮公主吧,除了我,只怕其他人也假扮不來。」
「按路程推算,」呼延泰攤開地圖:「再走十天便可和在前方迎接公主大駕的軍隊會合,再約莫十五到二十天左右的行程,就可以到達我國國都,到時就安全了。公主與上官大人就辛苦這幾天吧。」
李妍點了點頭,視線不經意地飄向克烈,克烈的目光此時也轉了過來,一瞬交換便即各自別開。上官宿月看著兩人面上的若無其事,心裡暗自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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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冬天降臨得早,在這南國尚是秋末時分的日子裡,北地已飄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沿途可見逐水草的牧民們趕著牲口前行,所有的家當全隨營帳捆收在車上,搖搖晃晃的大車和牛羊不時經過他們的車隊邊。
一個穿戴著皮裘皮帽,扎了兩根大辮子的少女坐在車上拿鞭子趕著馬車,張開了嘴高聲唱著,李妍雖聽不懂歌詞的含意,卻覺得那清亮高亢的聲音所哼吟的旋律纏綿旖旎,不由聽得出神。
一旁的呼延泰笑嘻嘻地,竟隨著少女的歌聲哼了起來。
「那歌是在唱些什麼?」李妍問著呼延泰。這些天來,她一直避免和克烈交談,因此,不管有什麼事她都是問呼延泰。
「那是流傳在我們這兒的一個神話故事,那歌詞麼……要我翻譯可難倒我了,」呼延泰搔著頭發:「唉,還是讓克烈王子來翻譯吧!」
克烈橫了呼延泰一眼,但還是開啟了這些天來一直緊閉的嘴,說:「那首歌是……是描述一個少女,在向雪山上的女仙祈求,希望女仙能幫她傳達她的心意,讓情郎知道,就這樣而已。」
「呵……看來無論是哪個地方都會有類似的情歌流傳。」李妍微笑著,-古以來,愛情這兩個字捕攫了多少少女的心思和青春啊!這時,她真希望自己能跟那位放牧的少女交換,讓她也有懷抱希望的機會,能將自己的願望托付於雪山上的女仙,祈求一些未知的力量能成就內心所想望的愛情。
「你這叫什麼翻譯啊?這歌哪只這麼簡單。」呼延泰不滿地對克烈說,「這樣翻譯我也會啊!」他不理會克烈不悅的眼光,逕自轉過頭去看著李妍:「這歌兒還有第二段呢!第二段是少女為了能跟情郎……呃……有情人終成眷屬,所以不辭勞苦攀登雪山,去求取女仙垂憐的眼淚。」
「女仙的眼淚?做什麼用的?」
「傳說是這樣的,聽說要是能得到女仙的眼淚,無論兩個人離得多遠,中間隔著什麼樣的困難,最後都一定可以在一起。」
「哼!這真是無稽之談,難道說其中一個死了,得到女仙的眼淚也能活過來不成?」李妍略微負氣地冷笑著,命運太殘酷,而她,沖不破這層厚重的阻礙。她無法像驅車的少女一樣對未來抱持著希望,她有的,只是如同車轍般有既定軌跡的命運。
「嗯……」面對李妍無意的質疑,呼延泰倒是認真地思考著回答:「也許女仙能渡他們倆一同到天上的樂園廝守也說不定。」
「天上的樂園?」李妍喃喃重復著呼延泰的話。「告訴我那個女仙的故事。」
呼延泰清了清喉嚨,開始娓娓地敘述著——傳說,在久遠得無法計算的過去,雪山上住著一個眠雪宿霧的女仙,她的眼睛漆黑閃亮得像是繁星閃爍的夜空;皮膚潔白細嫩得猶如剛自九霄之上飄落的雪花,純潔晶瑩、不染塵穢;而她的笑靨,千百朵花同時盛綻也比不上她唇角微翹的美;而她的歌聲婉轉清亮,每當歌聲自山上傳下時,山下的牧人都會為之沉醉……有一天,一個好奇的牧人攀上雪山見到了女仙,立刻被女仙的聖潔美麗所吸引,而女仙也愛上了這位牧人,從此,雪山成了這對戀侶的樂園,在每一根垂掛於枝析的冰晶之上,都倒映著他們幸福的笑容。
可是他們的幸福沒有持續多久,一直戀慕著女仙的山神瘋狂地嫉妒著牧人,於是有一天,他趁著女仙出外汲取晨露的時候,殺死了牧人,女仙回來後只見到牧人生命已流失喪斷的軀體。
心愛的人從此永遠地離開了她,女仙孤獨地住在雪山之上,流盡了她所有的淚。
從此,失去了歡樂的女仙再也不唱歌了,因此人們再也聽不到女仙的歌聲……但是人們相信,要是能讓善良的女仙為你的愛情流下淚珠,那蘊含著最誠摯純粹的戀慕淚水,就可以成就一段美麗的戀情……聽著這故事,李妍笑了,戀愛果真是折磨人的束西,即使登仙成聖,卻也難逃心碎的命運。在這蒼昊之下,真有美滿的愛情存在麼?而女仙的淚……真的能幫助兩個無緣的有情人成就他們之間的愛戀麼?
她覺得沒有,女仙的淚,早已因她的心死而絕了,不是嗎?那麼人們為何卻又-傻地將希望寄托於那杳不可得的淚水之上?
但看著克烈的雙眼,她驀地明了了。
只因情絲難斷,一旦遭遇纏膩,便沒有掙脫的一天;而愛情那熾熱的溫度,將會灼盡人們的理智,教人盲目,而義無反顧地沉淪……即便前方是深淵煉獄,為了那令人沉醉的眼眸,也會毫不猶豫地任自己墜落吧……
***
無月無星的夜,只有朔風號呼。
克烈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帳頂,滿-四周的黑暗裡只有風的腳步聲,不聞任何一絲聲響。
再三天的行程,就可以跟接應的部隊會合了。負責接應的正是他大哥薩爾達,所以,如果他大哥更要陷害他的話,該會趁著這三天動手;否則,若會合後李妍出了什麼事,他也躲不掉一份責任,因此三天過後,李妍應該就沒有生命危險了。
可是他自己卻不然,和薩爾達同行,他將有更多下手的機會,也許薩爾達會趁著鐵勒部族偷襲車隊的機會下手,在混亂中了結他的性命。
突然間,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竄進他的腦海,他竟然覺得——死了也好,死了之後,他就不必忍受目睹李妍嫁給他父汗的苦楚了……這是怎麼回事?以往的他無論面對什麼樣的痛苦險阻,總是鼓勵自己咬緊牙根撐下去,可是,他現在卻有著這種自暴自棄的想法,為什麼?
他吐出一口沉重的氣息,是為了那夜夜在他夢中喧騰的如花容顏?
泛著水光而蒙朧的眼,是倒映在水中的月,夢中的他總是肆無忌憚地探手掬取,似-人般入水,墜入她水般溺人的眼眸;而他,不斷地深入那水下的幽暗,在不見天光的水底緊擁著她柔軟的身軀,占據她桃瓣般魅人的紅唇,她的香郁芬馥充斥在他每一個感官……在那裡,他放肆地擁有著她、品-著她、愛憐著她……夜夜纏膩著他的,俱是這樣的夢境……悖德的夢境啊!
即使缺乏血緣那斬不斷的禁制,可她將成為他母親一事是無法改變、不容忽視的現實,那人倫的牆依舊擋在他的面前,阻隔他們於兩個世界……他們之間,是絕對不可能的。
即使有女仙垂憐的淚珠又能如何?他已有妻子女兒,她也即將成為他父汗的女人……莫非女仙能給他們一個全新的命運,讓他們於另一個時空相逢、相戀?呵!又是一份-愚的妄想。
他曾動過任性的念頭,想不顧一切地帶著李妍隱遁大漠,天地如此遼闊,不會沒有安身的地方;可是,這樣的任性將付出多少代價?那代價——將是兩國千萬生靈啊!這代價沒人付得起,這責任,也只會將他們兩人壓垮。
苦澀的痛悔滿塞著他的胸腔,但心為她而鼓動的事實他無力改變,只能一次又一次受著悔恨的鞭笞,既然無力扭轉愛上那不該愛的女子的現實,那麼,就只能繼續承受那割心裂骨的痛楚。這……是愛上她的代價!
只因她將是他的母親——回紇可汗的妻子!
他煩悶地坐起身來下床,朝外走去,企圖借著夜風的凜冽清醒他的頭腦,清醒他醉溺於愛戀的理智。
可是,風吹不去盤據他心房的那個名字,李妍……心一遍遍地呼喊著那名字,呼喊得那般自然而不禁,一如他的呼吸、心跳,每一個躍動起伏都是一個名字——李妍……風吹動著帳頂革穗,一頂頂吹掠,在每一處營帳徘徊逗留。風似有情,將無形的思念傳送,宿在一般營帳裡的李妍似乎聽到風中傳來克烈呼喚著她名字的聲音,他那如同靜夜私語呢喃的聲音。
她坐起身來,怔怔地聆聽著風的低吟,那聲音……是回-在她耳際的?抑或是心上的,緩步移向帳幕,她伸手一揭,映入眼簾的竟是克烈那如山般傲岸的身軀,她不由呆怔,克烈也怔住了,是什麼樣的力量吸引著他們走向彼此?而那股力量是來自於神的善念,抑或是魔的惡意戲弄?
該放手的!克烈在心中奮力阻止著自己,只因人是易於食髓知味的動物,一旦沉淪,便再也無力浮起……「夜深了,公主該早點歇息。」哈啞的喉音透露著壓抑。
是啊!她該聽他的話,立刻逃離他的身前,逃離他那總是誘引著她依偎而上的身影;可是,無由自主,她只能定定地站著不動。
巡夜的士兵巡到,克烈察覺到腳步聲,連忙將她拉至陰暗處遮掩身形,萬一他們這樣深夜站在此處被發現,即使兩人俱都衣冠整齊,還是難免瓜田李下之嫌。
待巡守士兵的足音遠去後,克烈極力地想讓自己的雙腳移動,但,雙腳一寸也沒有移動,他眼裡只見到李妍的臉龐愈來愈近。
「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公主?」李妍凝望著他,想聽到真正自他唇間流-而出的呼喚,而不是來自她心底的幻想。「一次就好。」
望著她祈求的眼眸,克烈猛地伸手,將她大力地拉進懷中,雙臂緊緊地箍著她纖細的腰肢,一種彷-要阻斷氣息進入她體內的力道,低切的喘息自李妍喉間溢出。形容著復雜心緒的輕-中,有幸福的甜蜜,也有難耐的苦澀。
無須言語,彼此的情意早在眸底盡。
「李妍……」他捧起她嬌小的臉龐,愛憐地以指描繪著她臉頰的線條、唇瓣的弧線……難以羈糜的情-沖動促使他將自己的唇欺上她的,舌尖不受阻撓地前侵,一寸寸地深入,分享著她口中的甜蜜。舌尖的每一個纏卷輕挑,都挑起埋藏在她心底的火焰。
躍動著青白色炙光的火,隨著他吻得狂烈深入而愈見旺盛,她難以自己地吸吮著他的唇,時而輕啄、時而深吻,舌尖輕點、交纏,或嚙或咬……他們拋擲自己於理智的背面,任情感主宰他們的行動,放縱恣意地享受這一刻的彼此擁有。
暗夜裡,一對如山魈一般詭惡的眼睛正注視著他們,嘴角惡意地朝一邊揚起,隨後隱沒在一處營帳的黯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