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沉陸(下) 第十八章
    是宗熙,他還是察覺了瑞的到來。

    是啊,想要瞞過南越宗熙哪有那麼容易,縱然計謀再巧妙也總有蛛絲馬跡可循。

    瑞,是你想見我的心情太急切,也是你小看了宗熙。

    比之我迅速起身著衣束髮,瑞顯得慢條斯理,動作一如往常的優雅從容,神情輕鬆而慵懶,鳳目之中卻閃動著銳利的寒芒,如針如冰。

    淡笑著開口:"知道清的盅毒能解,我自然要高興,難道君上不高興嗎?"

    "瑞!" 我低叫,警告的瞪他一眼。如此挑釁盛怒的宗熙,後果不堪設想。

    宗熙緩步走過來,表情凝重,目光深邃,既沒有看瑞,也沒有看我,一直走到冷泉旁邊,定定看著那泉水,站立不動。

    瑞微微一笑,故作歉然道:"是我糊塗了,君上一直就知道解法,當然不會如我這般大驚小怪。我可憐的清,生死之交這樣對待你,我來安慰你吧。"說著抱住我用力親下去。

    我一把推開他,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捏,他痛得皺眉,吸氣,委屈怨憤地看著我。

    我歎口氣,收起勁道,低聲道:"不許再講話。"

    他看了看宗熙,冷哼一聲,轉開頭。

    宗熙默然佇立片刻,突然縱聲長嘯,嘯聲直衝雲霄,震得樹木搖動,冷泉之水捲起怒濤,大力拍在岸上,冰寒的水珠濺起,蕩在空中,如雪飄霜降,空氣霎時冷冽起來。

    想起他剛知道我和瑞的關係時,也曾這樣長嘯,那時我竟不知是為什麼。如今聽來,這嘯聲中的悲涼苦澀讓人心都緊了,悶痛不已。

    我上前兩步,提氣,也縱聲長嘯,兩道嘯聲在空中迴盪,比拚,撞擊,霎時如激起凜冽的颶風,樹枝斷裂的聲音傳來,殘枝碎葉蕩在空中,盤旋,飛舞,激起的巨浪撲過來,打濕衣衫。

    漸漸的,我內力不濟,只覺胸口如炸裂一般,瑞拉住我的手大吼:"清,快停下,你內力未復,會受內傷。"

    我也想停,可是此時貿然停下,會被宗熙的嘯聲震傷。

    正自叫苦不迭,宗熙突然收功,嘯聲慢慢降低,我也隨即收功。

    片刻之後,風平浪靜,一切恢復如常。

    宗熙冷冷道:"子規夜半空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薦清,你知道如何'喚回'嗎?你們以為在冷泉裡泡一泡就能行嗎?"

    那要如何呢?我看看瑞,他也看著我,想到剛看到的一點希望又破滅,都不禁神色黯然。

    宗熙回頭看著我,短促的笑了一下,如蒼涼的悲歎,道:"薦清,你怪我眼看著你痛苦萬狀而不為你解毒嗎?"

    我沉吟了片刻,心知救不救是他的自由,也心痛於他的苦,但是要說完全不怪也不可能。

    有他相陪,痛苦雖然減輕,但是那胸口的悶痛、渾身的酸痛仍然讓我夜夜不能安寢。一路之上沒有辦法,倒還罷了,來到這裡後,有這冷泉他卻仍然不肯為我解毒,生死之交的情誼放到哪裡去了?

    想到此處,不由惱怒起來,冷冷道:"我有什麼理由怪你?"

    宗熙回過頭,表情是少有的嚴肅,目光深邃,緩緩道:"那就是怪我了。薦清,只要你開口說一句,我無論如何都會救你,可是你沒有。我們認識有8年多了,就如你說的,互結生死,肝膽相照,你完全可以直接對我說:'宗熙,不管你想什麼辦法,給我解了這毒盅。'為什麼你不開口?如此見外,你真的當我是生死之交嗎?方纔你問我當你是什麼?現在我告訴你,我當你是此生最重要的人,那麼你呢?你又當我是什麼?"

    我愣住,方才發問時以為他對我有輕侮之意,原來是我以小人之心去想宗熙了。

    原本我可以理直氣壯的對他說,我當你是此生最重視的朋友,唯一的生死之交,但是現在這句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自從知道他對我懷有別樣的感情,就對他處處堤防,事事小心,恐怕又會欠他的。失去了平常心,結果反而害人害己。

    但是,這能怪我一人嗎?他表現出誓在必得的決心,還提出什麼肌膚之親的方法,我怎麼敢開口讓他幫忙?按說都是男人,沒有貞操的束縛,若這樣能救我,瑞縱然在意也不會反對。我寧可強忍痛苦也不答應,只是怕一旦有了肉體關係,會給這份彌足珍貴的友情蒙上難以磨滅的陰影。

    我沉默片刻,歎道:"我們之間弄成這樣,我有錯,但是宗熙,你也不是完全沒有責任,你說的對,以我們的交情,我可以直接要求你為我解毒。為何不說?"我頓了一下,苦笑:"我以為,你我的交情,有些話是不必說出口的。"

    宗熙,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原則,你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我卻是咬定青山不放鬆,立場同樣堅定,意志同樣堅強,決心同樣不可動搖,如何能不猜忌,如何能不針鋒相對?

    他冷笑:"但是有些話還是要說,比如今日之事,你要如何救他呢?我雖然答應不傷他,但是南越臣民怕不會放過陷他們於戰火之人。"

    瑞雙目晶亮的看著我,微微一笑。如此的有恃無恐,難道他有什麼辦法脫身嗎?

    我皺眉道:"你們兄弟多年來苦心經營,不就為問鼎中原嗎?他若不發兵,你也會開戰,只是早晚而已。你不是一直想激他先發兵,好讓我礙於誓言,不能相助嗎?說什麼陷百姓於戰火,你分明求之不得。他若在南越出了什麼事,這帳說不得要算在宗家頭上。"

    宗熙冷哼一笑,卻不說話。

    我歎了口氣,懇切道:"宗熙,你為人豪爽,我亦不喜歡拖泥帶水。今日之事,你劃出道來便是。"

    宗熙爽朗大笑,卻開口譏諷:"好個薦清,又開始剛柔相濟、恩威並施了,你如此相護,我那敢傷他,只是想要天朝皇帝在南越多住些時日,等戰事結束再回去,以免被不明情況的人誤傷。"

    他竟是要以瑞為人質來要挾天朝嗎?而且這樣絲毫不違背他的誓言。

    我又氣又怒,卻無計可施,憤然道:"你要如何才能放他走?"

    宗熙冷笑:"是他自己要來,我可沒逼他。還有,他派人燒我的墨辰宮,宮人侍從死傷十數人,這筆帳要如何算?"

    放火燒墨辰宮,一定是為了找"啼血盅"的解法,我瞪視瑞,無聲的責問,這就是你說的一點混亂嗎?

    他默默看著我,苦澀一笑,神情哀痛,目中充滿難抑的悲傷和憤恨。知道宗熙和我每晚在一起,他的痛和怒比那墨辰宮的大火不知要猛烈多少倍。

    我無奈歎氣:"這筆賬算在我頭上便是。"

    宗熙譏諷大笑:"我終於知道你如何做恭順的臣子了。齊瑞,堂堂一國之君就如此沒有擔當嗎?難道你只會在背後耍些不入流的陰謀詭計?"

    我怒氣上湧,剛要開口,瑞突然出手點了我的穴道,在我耳邊說一句"放心,都交給我",然後上前幾步站在宗熙面前,收起一貫的溫和笑容,正色道:"他總要把一切都攬過去,我也沒有辦法。現在,他無法阻攔,你我之間就做個了斷,你要我如何擔當,直說便是。"

    宗熙看看氣憤不已的我,眼中閃過一絲取笑之意,然後面色一正,緊盯著瑞,道:"我一直小看你了,原來你算好我會來,可是,你有什麼籌碼可以和我談判?"

    這是我見過,除了我以外宗熙第一次正眼看某人。雖然總是自稱最愛美人,其實他對容貌毫不在意。第一次見到我,也只是驚詫了片刻,就恢復了一貫的目中無人,既沒有刻意結交,也沒有上前調笑,直到我們開始爭鬥,他才正眼看我。

    他的眼睛只看強者,便是對如月般清潤皎潔的劭也只有輕視和無動於衷,而沒有一絲驚艷和憐惜。看來瑞已經挑起他的興趣和鬥志。

    瑞傲然一笑,露出從不示人的純然霸氣,斷然道:"我沒有籌碼,只求與南越宗熙公平一戰。這也是我屯兵邊境卻遲遲未進兵的原因。我要在戰場上和你較量,我要向清,向天下人證明,我比你強。"

    宗熙雙目一瞇,目光凌厲卻隱隱有讚許之意,冷笑道:"公平,此時作戰,要如何公平?"

    瑞用低沉的聲音緩緩道:"君上應該知道,宗譚的毒只是暫時壓住,很快又會發作,而再發作時便縱有回天之力,怕也無計可施。我用'碧月寒煙丸'救宗譚,你用這冷泉救清,這樣你我都能安心作戰。你若輸了,我不殺你,也不佔你南越,只要你收回讓清留在身邊的諾言。"

    宗熙大笑:"原來還有人比我更狂妄,好,我答應,那麼你若輸呢?"

    瑞看向我,鳳目之中閃動萬千柔情,似有千言萬語,卻化作一個歉然的微笑,我心中一緊,卻見他轉頭看著宗熙,面色一正,斷然道:"我若輸了,我的命是你的,我的江山是你的。"

    我用力閉一下眼,深吸一口氣,仍抑制不住心痛。還說沒有籌碼,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用來作賭注。

    宗熙神色一凜,沉吟片刻,突然大笑道:"好個齊瑞,好個一箭雙鵰的計謀。差一點就上了你的當,這樣救回薦清,他怎能不感動萬分,說不得要和我大戰一場,而我和他作戰是不可能贏的,他能狠下心,我卻未必能做到。你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再和我談條件,還表現出處處退讓,真是高明。"

    瑞也大笑:"南越宗熙外表粗豪,卻原來這般心細如髮,思慮周全。但是,你想錯了。若非我親自打敗你,怎能讓你心服,你又如何肯放棄清,放棄逐鹿中原之心?何況他和你有言在先,不能與你為敵。"

    宗熙不再理他,只看著我。

    瑞抬手解開我的穴道,柔聲道:"對不起,清,我沒有別的辦法。"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成僵局,我沒有辦法,宗熙一定也很苦惱,再這樣下去,只會兩敗俱傷。這場大戰既然難以倖免,就讓它來解決一切吧。瑞想出這個方法打破僵局,真可謂用心良苦。

    "宗熙,無論如何,我都當你是至交好友。不管是輸是贏,請你——"

    瑞抬手打斷我的話,道:"清,你不必擔心,南越宗熙曾答應過你不會傷我,難道你怕他不守信用嗎?"

    宗熙看著我,點頭,然後看向瑞,凜然道:"不必出言相激,你既然慷慨激昂,說不殺我,不佔我江山,南越宗熙豈會不守信用?我說過不傷你分毫便會做到。"

    他說不殺你,不佔你江山,而你只說不傷他,可見你還是想佔他的江山啊。

    瑞微笑著搖頭:"怎麼可能?戰場之上刀槍無眼,我可不能保證不傷你。"

    宗熙大笑:"憑你也想傷我嗎?何況我只保證不親手傷你,其它人傷的不算。"

    瑞故作驚詫惋惜狀:"難道你不親自與我交手嗎?那怎麼行,當日在弗蘭殿,我還沒來及上前討教,君上就受了傷,真是可惜,我一直都想領教南越宗熙的高招。"

    我皺眉,宗熙將那次受傷視為一生的恥辱,瑞這樣說分明是要激怒他。

    宗熙果然勃然大怒,目中燃起獵獵凶焰,冷笑道:"你安排毒計殺我,這個仇我自然會報。你我交手勢在必行,我不傷你也能將你擒下,哼,之後其它人要傷你,與我無關。"

    瑞卻笑的溫和:"南越宗熙,話不要說得太滿,若你不慎傷了我呢?"

    宗熙更怒,冷哼一聲道:"若我傷了你,讓薦清找我算賬便是,但是你要是用苦肉計的話,我可不認。"

    我點頭:"好,我來作證,你們擊掌為誓吧。"

    他二人雙掌一擊,各自退開一步。

    宗熙道:"我會親自送你離開,給你一個月時間準備,我們沙場上見。"

    說罷轉身便走,想是去安排送瑞離開的事宜。

    看著身邊又恢復成溫和優雅如林間清風的瑞,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苦是澀,是喜是憂。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能將最簡單的事變得複雜無比,又能將最複雜的事用最簡單的方法解決。明知他的能力不用任何人保護,為何一面對他,卻總想寵著他,護著他。而他明知我的本事,不也一心想寵著我,護著我。

    宗熙,你還是上了他的當卻不自知。他這樣的人,怎會孤注一擲而沒有想好退路呢?

    "瑞,你這樣做——"

    他猛然堵住我的唇,飢渴無比地輾轉糾纏,良久,抬頭,傲然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什麼也不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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