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送午膳的小船靠岸時,一個上午沒得清靜的我已經沒有吃飯的心情。
揮手叫送飯之人離開,那人卻逕自走過來,舉止優雅將食盒放下,抬頭衝我微微一笑。
平凡無奇的臉上掛著熟悉的溫和笑容,含情鳳目漸漸濕潤,盈盈欲滴,我心狂跳,驚呼:"瑞。"
他除去易容,露出溫潤俊逸的臉龐,目中含淚,笑容卻燦若朝霞,微微顫抖的聲音道:"清,我終於見到你了。"
我疾步上前,緊緊抱住他,眼眶也不由自主地酸澀發熱,思念、愛戀、憐惜、喜悅、擔心種種情緒在胸中奔湧翻騰,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是動情地低喚著:"瑞,瑞,瑞"
整整三個月啊,正自寂寞難挨,愁腸百轉之時,日夜思念之人就這樣突然出現在眼前,怎不叫人欣喜若狂、激動不已?
不知過了多久,激動紛亂的情緒慢慢平復,才發現他一直沒有動,也沒有開口。忙放鬆雙臂,卻見他面色潮紅,軟軟靠在我身上,難受的喘息著,虛弱細微的聲音道:"清,我頭昏。"
說罷竟俯身嘔吐,我大驚,趕忙抱起他,平放在床上,急問:"瑞,你哪裡不舒服?"
他痛苦地閉上眼,有氣無力的說:"大概是中暑。"
中暑?我看看他身上,恍然大悟,那送飯之人的身材比較胖,他為了扮成那人,在衣衫內裹上厚厚的布。南越的盛夏,氣候潮濕炎熱,便是在太陽下站一會兒都會頭昏,何況他穿得如此厚重,在正午時分划船行駛在毫無遮擋的湖面上,難怪會中暑。
我又懊惱又心疼,一邊解開他的衣服,一邊暗自責怪自己的疏忽,方才竟沒有發現他的異常。
他卻更是懊惱,長歎一聲,哀怨地道:"連老天也捉弄我,盼了又盼的重逢啊,明明設想的很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看他滿臉憤懣,滿眼無辜,又無限委屈的模樣,真是說不出的可憐又可愛。我不由大笑,安撫地拍拍他的臉,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出點狀況也不算什麼。好了,閉上眼休息一會兒。"
他聽話的閉眼。如此乖巧,看來真的很難受。
我起身走出去,看到一人扮成送飯之人的樣子,乘船離開,那人方才應該是躲在船底,看來瑞一時不打算走了。
打了些冷泉的水來為他擦身。
暗自思忖:他能找機會混進這南越禁地,一定來了不止一天兩天,宗熙難道不知嗎?不對,宗熙方才邀我住到墨辰宮,或許已經有所察覺。要盡快安排他離開才行。
"瑞,你好些了嗎?"
他點頭,氣色好多了,體溫也降了些,看來這冷泉之水還能消暑。我又道:"瑞,這裡很危險,你要盡快——"
"離開"二字還未出口,他突然伸手摀住我的嘴,目光求懇,神情渴盼,微微噘起嘴,不滿的抱怨:"你又要說殺風景的話嗎?我歷盡千辛萬苦才見到你,沒說兩句話就趕我走,真是無情啊。清,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理,抱我就好。"
千辛萬苦怕也不足以形容他此行的艱難困苦,尤其還要忍受內心的煎熬。
我心一軟,在他身側躺下,抱住他,柔聲道:"好,什麼都不理。瑞,說說你如何來的?"
"還說什麼都不理呢,又哄我。"他嗔怒地瞪我一眼,鳳目卻含著笑意,在我唇上輕咬一口,才道:"你走以後,我日夜思念,憂心忡忡,實在熬不住,於是安排好一切,跟了過來。可是來到這裡卻無法進入沉香浦,我一連觀察了幾日,才想到這個方法。"
一句"安排好一切",說的輕描淡寫,其中卻不知包含了多少辛勞,他是一國之君啊,有偌大的國家要安排,哪會那麼容易?
他果然早就來了,那麼必然已經知道我和宗熙的情形,看著宗熙每天晚間來,清晨離開,卻毫無辦法,他的心中該怎樣的痛苦啊,對著我卻一字不提,也未表現出分毫。而平日裡只要我提到宗熙,哪怕是不經意之間提起,他都會怒不可遏,不依不饒。
懷著如此痛苦,這幾日,他要怎樣才能熬過來?這樣的他怎能不讓我心疼?
我緊抱住他,閉一下眼,壓下心中的痛楚,盡量平靜的開口:"瑞,你是如何安排的?"
他抿唇而笑,輕道:"你猜。"
我的陛下,你的心思我哪裡猜得到啊。若早知你要跟來,我會交待他們牢牢看住你。
勉強揣度:"找人扮成你的樣子,稱病,讓寧王暫時代理朝政。"
他與劭和解,就是存了這個心思吧。劭畢竟是皇子,事關國家興亡和我的安危,他縱然心有芥蒂也還是會幫忙的。
瑞輕輕搖頭,笑道:"皇兄自幼接受正統的皇子教育,處理一般的朝政毫無問題。但是,我沒有稱病,清,這一點你沒猜對。"
沒有稱病?若公然離開的話,宗熙早該知道了,他用什麼方法瞞過宗熙呢?還能順便為宗熙製造一些麻煩。難道是——
"你——,難道你御駕親征了?"
他讚許的親親我,笑道:"還是我的清最瞭解我。"
兩國一旦交戰,必然死傷無數,此刻南越之人必定恨你入骨。我的陛下,這種情況下你怎麼敢來,若被發現,要如何是好?
我猛然推開他,坐起身,怒道:"瑞,此舉太過凶險,立刻想辦法回去。"
他卻絲毫不在意,優雅地舒展開身體,微笑著,不緊不慢地說:"只有這樣才能瞞過南越宗熙。我每天找人扮成我的樣子,在陣前晃一圈,他不會想到我在這兒。"
我歎口氣,瑞什麼時候怕過危險,就像當年逼太子瀾造反,就像孤身引祈月教的高手入圈套,他慣於險中求勝。
"戰事如何了?"
他伸手將我拉倒,緊緊抱住,笑道:"兩國各自在邊境屯兵二十萬,但是還沒有正式開戰,只能算一些小磨擦。清,你為何不問我讓誰為帥?"
"李長庚為帥,莫將軍坐鎮京城。"
師傅雖然能征善戰,但曾經和宗熙交過手,宗熙作戰最會找人的弱點下手,恐怕早有破解他的良策。而且,以師傅的本領聲望,坐鎮京城,也可以防止劭有什麼異動。
而李長庚雖年輕卻極為沉穩,也未曾與宗熙有過照面,當年隨我征戰東昌、西璜,的確是不可多得的良才。由他掛帥,再加上"南越地形圖"和宗熙的作戰紀錄,縱然是宗熙親自出戰,一時之間怕也奈何不了他。
何況我在這裡,宗熙恐不能去邊境作戰。南越"雲飛風羽"四將雖然厲害,但是我天朝也是人才濟濟,豈無良將?
怪不得宗熙這陣子心緒不寧,實在有太多的事讓他憂心。
宗熙為人疏狂,最討厭那些纏身瑣事,以前有宗譚,他不願做的,宗譚都會幫他做好。以宗熙的懶惰,大概日常的政務甚至宮廷瑣事都是宗譚處理。現在宗譚變成這樣,他傷心難過之下,要將所有事情都攬過來,再加上邊境告急,還與我三天兩頭起爭執,不焦頭爛額才怪。
若非如此,宗譚又怎麼會有機會帶人來羞辱我,明知這一切不是宗熙的錯,可是我還是遷怒於他了。為什麼越是親近的人,越會肆無忌憚的對他發脾氣?
"清,你在想什麼?我的安排有什麼不妥嗎?"
我苦笑,沒有絲毫不妥,我的陛下,你是最優秀的謀略家,是天生的王者。
現在瑞無所顧忌,宗熙的心反而亂了,面對像瑞這般強勁的對手,一旦心亂,就只有敗。以宗熙的剛烈狂傲,敗怕是不死都不如,所以他不能敗,最少不該敗得如此不公平。
"瑞,你來找我,有什麼打算嗎?"
他遲疑的看著我,目中盛滿痛苦悲憤,咬唇不語,半晌才道:"清,你的傷還沒好是不是?那毒盅可是每夜都會發作?他不肯救你嗎?"
一連三問,每一問都像是插在他心上的刀,不拔出痛苦難當,拔出來鮮血淋漓。
那悲苦難言、痛不欲生的表情讓我的心一滯,蝕心腐骨之痛雖然難挨,可是又怎能比得上他的心痛?
我輕輕搖頭,微笑,將他緊絞在一起已經泛白的手指分開,放在唇邊親吻,柔聲道:"瑞,不要愧疚。這毒盅是我甘願代你受的,宗熙並沒有救我的責任,但是他仍然救了我。這件事中最無辜的就是宗熙,你沒有理由怪他。"
他聞言勃然大怒,恨聲道:"你還替他說話。他趁機對你——"突然頓住,緊咬下唇,不再說話,眼淚卻一滴一滴落下來。
瑞,你終於還是說了,我沉默了片刻,慢慢起身,他突然從後面緊緊抱住我,悲聲道:"清,對不起,你都是因為我才會這樣委屈,我不想提,可是我好難過,難過得恨不得,恨不得——"
我歎口氣,柔聲道:"我沒有生氣。"
"那你——"他抬起頭,遲疑的看著我,白皙的臉上還掛著兩行淚。
我笑了,把他從床上拉起來,道:"看看你的樣子,渾身又是土又是汗,連我身上都被你弄髒了,我要帶你去沐浴。"
他破涕為笑,嗔道:"哪有那麼嚴重,就你愛乾淨,每次才出些汗就先要沐浴,害得我一天晚上要洗好幾次。"
誰叫你每次沐浴後還要沒完沒了地糾纏,我臉上有些發燒,用力一拉,把那個彎著眼,勾著唇,像狐狸的一樣竊笑的傢伙拉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