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據南越墨辰宮二十里的沉香浦,環境清幽,四面環水,乘船方可進入。
宗熙讓我住在這裡是因為浦中有一處上古冷泉,泉水一年四季寒涼透骨,真比冰雪還冷,卻不凝結,據說每日泡上一兩個時辰對恢復功力很有用,但是因為太冷,時間一長便消受不了。
這冷泉的名字叫"東風",東風原當代表暖意,這泉水如此冷冽,竟會有這樣的名字,真是奇怪。曾問宗熙為何叫這個名字,他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轉眼到沉香浦已經兩月有餘,一日三餐固定有人送來,卻是一個長相平凡的聾啞之人。
而這裡原本就是南越的禁地,任何人不經皇帝允許便不得入內。於是我每日除了泡冷泉,練功外,只是看書、獨立、閒坐,若不是宗熙每日晚間的到來,便真如與世隔絕一般。
也許宗熙真的想讓我與世隔絕呢,每次來都很少談起外面的情形,但是我想也想得到。
這一路之上宗熙根本不加掩飾,高興的時候忘乎所以,生氣的時候大發雷霆,傷心的時候借酒發狂。我二人又都性情暴烈,爭執起來便忘了週遭,那三人對宗熙崇敬愛戴,雖然不能說什麼,卻早有不滿,加上宗熙夜夜到我房裡,我們的關係恐怕已被傳得沸沸揚揚。
宗譚病重,兩國戰事一觸即發,在此情況下,我的到來必然在南越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宗熙也必然有諸多為難之處。
與世隔絕也好,以我現在的尷尬狼狽,原本也不宜見人。
但是困在這彈丸之地,終日寥寥,唯有只影相隨。惆悵寂寞無人可論,憂鬱煩惱對景難排。愁君未見,欲斷無腸,箇中滋味非言語可以表述。
這些日子和宗熙相處得不算好,他是天之驕子,我亦非平庸之輩,都是自幼便被眾人捧得高高的,極少受委屈,而現在,一個情懷難解,憂心親人,不甘不忿;一個傷痛纏身,相思入骨,寂寞難排。
兩個性情剛烈狂傲之人碰到一起,面對種種壓力,重重糾葛,深深矛盾,又都不肯退讓回轉,往往是針鋒相對。
每每激烈爭執,結果卻大都無疾而終,有時候前一刻還在互相譏諷,怒目而視,突然之間看到對方氣鼓鼓如小孩子賭氣一般的的表情,又覺好笑,不由自主便笑起來,於是握手言和,換得一兩日的心靜。
但是很快不知什麼原因又會起爭端。
若在當初恐怕早就大打出手了,也許能酣暢淋漓的打一架倒好,但是現在力量相差懸殊,又怎麼打得起來?
若是彼此的情誼淺一些也好,乾脆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為何卻是今生唯一的至交好友?情深意厚,有著太多無法相忘的過往。
每次他含悲帶怒而去,我心中亦十分難過,而他不論國事多麼繁忙,不管心中有多少氣憤不平,卻決不會忘記我的盅毒,每夜必前來。
就這樣爭吵、賭氣、和解,然後再爭吵、再賭氣、再和解,循環往復,已將我二人的耐性消磨殆盡。
前些日子,因為宗譚傷重,幾次險些喪命,他心情極差,見我無動於衷,說話便尖刻起來。我想起今日種種皆因那人,將他如此,更覺憤憤不平,於是反唇相譏。
瑞常說我一開口便能氣死人,再加上深恨宗譚,出言更是不留情面,宗熙無言反駁,盛怒之下,拂袖而去,又開始賭氣。
一連幾日,他來去匆匆,午夜前到來,看著我飲下他的血便的離開。我也不推辭,喝完後將碗一摔,一言不發,逕自進房休息。
幾天後,宗熙千方百計,終於求得一位歸隱名醫的幫助,暫時壓住了宗譚體內的毒性。他心情好轉,日間也賴在這裡不走,談笑風生,便如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
他既一心示好,我也並非拘泥計較之人,於是休兵罷戰,握手言和。
可是方才和解每幾日,便有不速之客上門"拜訪"。
那天清晨,宗熙方才離開,宗譚便來了。雖說這裡未經宗熙允許,不准任何人進來,但以宗譚的身份聲望,誰又敢攔他?
只見他臉色灰白,眉間隱隱顯出黑氣,眼睛混沌疲憊,全身似乎只剩下一堆枯骨,風一吹就會散架一般,歪倒在躺椅上,被幾個人抬著進來。
雖說心中恨極,但乍一見到那個原本外表儒雅敦厚、笑容恬淡閑靜之人變得如此形銷骨立,還是暗自心驚。敬愛的兄長變成這等模樣,怪不得宗熙會那麼難過。
看宗熙的面子,原本不想與他計較,但是他卻執意讓我難堪。
說什麼為當年之事向我請罪,神情誠摯懇切,言辭之中卻透著惡意譏諷。
說什麼葉薦清才貌出眾,屈居於此太過委屈,他已向宗熙建議空出中宮之位,邀我進住墨辰宮,卻分明將我比做女人。
最可恨的是他竟然帶來幾個女人,聽說話的口氣應該是宗熙的嬪妃,她們在這裡冷嘲熱諷不說,還對我品頭論足,言語無禮。
葉薦清一生還未曾如此受辱。我氣怒已極,卻不願和她們一般見識,只冷冷對宗譚說了一句:"你害宗熙還不夠嗎?"
然後一掌擊斷旁邊碗口粗的柳樹,凜然道:"葉薦清一生殺人無數,不在乎多殺幾個,不怕死便跟過來。"說罷轉身離開。
沒人跟來,一是懼怕我的本事,二是此行瞞著宗熙,他們當然不想將事情鬧大,很快走得一乾二淨。
我拔劍將屋後的樹木斬得七零八落,才漸漸壓下滿腔憤怒。坐下來沉思。
宗譚大概不會明白我的話,但就是他病態的溺愛,才將宗熙一步一步推到這般田地。
倘若沒有這次的意外,宗熙知曉我的感情已有歸屬,雖然也會有不甘不平,也會難過,但他心胸開闊,豪邁豁達,應該很快就能恢復。如今卻因宗譚釋放的"啼血盅",陷入這般進退維谷、難消難解的痛苦境地。
當年也是如此吧,見到宗熙因我成親而醉酒癲狂,出醜於大庭廣眾,宗譚便也要讓我出醜,才會派人去招惹蓮。
如此精明持重之人,一遇到宗熙便會做盡蠢事,想來真是可憐,也著實可恨。
今日之事,大概是因眼見宗熙痛苦卻無計可施,心疼、氣憤之下,才會執意羞辱於我,大概是想將我逼走。
他就不怕我遷怒宗熙嗎?也或許他的目的就在於此,我若遷怒,又會和宗熙起爭執,說不定就此決裂,也可一了百了。
也許宗譚是對的,我在這裡只會讓宗熙更加痛苦。
真的該走了,功力已恢復五六成,若要走,除了宗熙應該沒人能攔得住。趁送午飯時搶了船隻離開便是。
但是未到午時,宗熙便急匆匆趕來,應該是聽說了上午的事。
他一進門看到我已收拾好行裝,臉色大變,目中怒氣勃然,卻努力壓抑住,問道:"為什麼要走?你體內的毒盅還未解除,這樣一走倘若毒發,誰來救你?"
我苦笑,看來想不告而別是不可能了,他這一來,恐怕也走不了了。
淡淡說道:"沒什麼,只是該走了。至於盅毒,隨它去吧,倘若一生都解不了難道我就在這裡幽居一生不成?"
這種日子再過下去,恐怕等不到解除毒盅,我先孤寂煩悶而死。
宗熙似乎鬆了一口氣,挑眉笑道:"原來是為這個,是我的疏忽,你若嫌悶,到墨辰宮住些日子可好?也省得我每日來回跑。"
"墨辰宮,"想起方才宗譚的話,怒氣上湧,宗熙,竟連你也這麼想嗎?
冷然道:"宗熙,說實話,你當我是什麼?"
他一愣,定定看著我,目光猶疑,神情有些不自在,卻欲言又止。
連一句朋友都不說嗎?或者你已不當我是朋友,而是當成與那些女人一般,只是須多用點兒心罷了。
我澀然道:"那麼你要我以什麼身份住進墨辰宮?"
他皺眉道:"薦清,你怎麼忽然計較起來?若你想要,什麼身份我都能——"話未說完,突然頓住,隨即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喜悅,伸臂攬住我的肩,嬉笑道:"如此計較身份,是不是表示你開始在乎我了,難道今天那幾個女人讓你吃醋了?"
他的身上帶著清雅的脂粉香氣,看來是從溫柔鄉里爬出來,匆忙之間,沒來及洗澡換衣。清晨從我這裡離開,就去找女人,現在又說這等話,豈不好笑?
我一把推開他,寒著臉,緩緩道:"宗熙,你的行為讓我感到恥辱。"
"恥辱?"他聞言臉色一下子變青,眼中閃過痛苦和憤怒,恨聲道;"和我在一起就讓你感到恥辱,那麼和他在一起呢?你不曾住過他的寢宮嗎?他便沒有嬪妃嗎?哼,我記得他曾將你打得鼻青臉腫,你就不覺恥辱了嗎?"
我轉過身,看向不遠處那波光粼粼的湖面。當初他沒有實力與其他皇子抗衡,而能夠得到助力的最簡單、最有效、最牢靠的方法便是聯姻。
"他有,但是這麼多年卻從未讓我見過任何一個。他會生氣,生氣的時候甚至會出手打我,但是卻從未曾利用女人來刺激試探我。我也住過他的寢宮,他知我不願別人知曉我們的關係,所以一直很謹慎,決不會讓宮女內侍們發現,更不會大肆宣揚,至今,全天下知曉我們關係的人不會超過十個。他事事顧及我的尊嚴,處處用心,決不會讓我在外人面前陷入尷尬境地,更不會讓別人來羞辱我。還有——"我回頭看著宗熙,緩緩道:"還有,無論什麼時候見到他,都從未在他的身上聞到過脂粉香氣。"
宗熙臉一紅,惱羞成怒,憤然道:"你是鐵石心腸,我可不是,你當我每天晚上好過嗎?即便是白天找人宣洩也是被你逼的。"
口無遮攔的宗熙,我轉開頭不看他,斷然道:"所以我更該離開。"
他一把握住我的肩頭,極力壓抑怒氣,歎道:"是我的疏忽,今天讓你受辱。你怪我不夠謹慎,不夠用心,不夠顧及你的感受,我承認,但是,薦清,請你給我時間,我一定能做到。"
我搖頭:"宗熙,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你,我們不可能,你要的我給不了,我要的你也無能為力。我們做朋友時意氣相投,何等輕鬆快活,而這三個月又是怎樣?我可以暫時不走,只希望你能認真考慮一下,今後要何去何從?"
宗熙沉默了片刻,道:"這些日子太亂了,我們的情緒不好,彼此都需要冷靜一下,我會好好考慮,給我一點時間。也請你好好考慮一下。"
我點頭,貿然離去確實不夠冷靜,我該做的是面對而不是逃走。
當送午膳的小船靠岸時,一個上午沒得清靜的我已經沒有吃飯的心情。
揮手叫送飯之人離開,那人卻逕自走過來,舉止優雅的將食盒放下,抬頭衝我微微一笑。
平凡無奇的臉上掛著熟悉的溫和笑容,含情鳳目漸漸濕潤,盈盈欲滴,我心中狂跳,驚呼:"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