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中有真意 第七章
    兩情相悅之後,便是成婚,然後有孩子,然後廝守終生——清涼村的觀念裡,向來如此簡單。在許多人看來,這對還拖得太久了呢。

    喜筵定在大暑。去年此日,他們相識。

    天很熱,一幫兄弟自告奮勇地跑來幫忙裝飾新房、擺設物品,順便利用盛暑納涼。

    過年以過來人兼媒人、代理大舅子之姿指揮東指揮西的,興高采烈的樣子簡直讓人難以相信新郎竟然不是他。

    盛暑和意暄房裡的床都不大,只夠一人翻身。兩人都不好意思提起這種事,還是盛大娘送新床單的時候發現了,才央求二牛來重新做一張的。

    盛暑則像上次一樣跟在二牛身邊幫忙。

    「你……要好好對她。」

    盛暑驚愕地抬起頭,卻發現二牛閉緊了嘴,賣力地鋸著一段木頭,汗水流到黝黑的胸膛上,除了房裡傳來的喧囂外,這裡剛剛似乎根本沒人說過話。

    但是他看到二牛臉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動。

    盛暑一下子明白了什麼。

    「放心,我會對她好。」他說得極認真,像是在發誓。

    二牛幅度極小地點了個頭,取過刨子細細刨去木頭上多餘的部分。

    「二……二牛哥……喝水了。」少女圓臉紅得像個蘋果,在二牛背後羞澀地低著頭。

    盛暑明瞭而笑,觀察著二牛不知所措的神態,體會到過年的奇特心清。

    今年盛夏的陽光,似乎都特別溫柔。

    「真搞不懂,明明就住在隔壁,幹嗎硬要把東西都搬到一起,今天意暄睡盛暑屋裡,明天盛暑睡意暄房裡,那不是很方便?」銅板雙手捧著盛暑的臉盆往正屋裡搬,不情不願地嘀嘀咕咕。

    「對啊,你這個方法好!我們跟盛暑去說說!」最近盛暑忙得沒空給豹子起名,姑且仍然以大獸稱之吧。

    「可惜他們聽不懂我們說話啊,否則的話他們哪還會像現在這樣笨!」銅板覺得上次找仙草之行收穫最大的就是它,競然撿回來一個自己的崇拜者。大獸什麼也不懂,是只地地道道的「土豹子」,說什麼它都信,一掃自己以前被松子嘲笑被茶杯糾正被土堆漠視的屈辱史,讓它覺得整個人生都有意義了起來……

    「是啊是啊,要是人都像銅板大哥你這麼聰明的話,我爹爹也不會走著走著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知道就好,以後多學著點兒,千萬別變得和你爹爹一樣笨!」

    「我會的,我一定變得很聰明把爹爹氣死!」爹爹以前老是說它笨,它一定要讓他刮目相看!

    「兩隻笨蛋。」松子終於受不了兩隻獸類的無聊對話,一振翅,飛去廚房銜枚火種,點上外屋的油燈給它們照明。

    屋裡的桌椅是重新上過色的,整整齊齊地靠著桌子排成兩列,牆壁上四處掛著鮮艷的綵帶更添喜氣洋洋,長桌上擺滿了明天要用的瓜果蜜餞酒水,角落處還有些奇奇怪怪的道具——可以預見盛暑他們會被鬧洞房這個優良傳統搞得很慘。

    「那個西瓜,好像很好吃的樣子。」土堆發誓地上可疑的一攤水決不是它的口水。

    「桃子也是。」銅板搓著手,眼睛成了紅色。

    「可惜沒有松子……不過瓜子也可以。」松子做好了預備的姿勢。

    「我想……稍微吃一點兒,他們看不出來的,對吧?」茶杯遲疑地試探。

    「沒關係!」在場所有的動物一齊搖頭,再一齊向著目標衝了過去。

    「好粗(吃)、好粗(吃)!」土堆一邊連皮帶瓤地把西瓜吞進肚中,一邊還不忘含糊不清地稱讚著。

    「銅板大哥,你這個桃子比我在山上吃過的要好吃嗎?」大獸眼饞,爪子卻不敢動——新來的,難免膽小嘛。

    「當然,山上的是野桃子,又澀又小,哪比得上人自己種的又甜又大!」銅板三口兩口解決一個,忍不住又把手伸了出去,「你自己嘗嘗就知道了——喂,死烏鴉,桃子是我的,吃你的瓜子去!」

    松子脫了它一眼,繼續低頭啄起桃子。

    「我跟你說了不要搶——」還沒說完,這邊又來了一聲爆喝:「土豹子,不准你動我的西瓜!還有你,臭烏龜,你吃西瓜子就夠飽的了,幹嗎搶我的蘋果!」

    一時間你爭我奪,場面一片混亂。五個身影追追打打,在弄得新房亂七八糟之後,又將「戰場」轉移到了室外。

    「你別跑!」松子一聲怪叫,便要飛去捉大獸,誰都沒注意到那翅膀一撲楞,竟將一件物事打翻在桌上……

    盛暑和意暄並排從村長家走出來,兩人之間隔了起碼有三個人的位置,並且臉上都是熱辣辣的。

    過年在一旁促狹地道:「你們倆害羞什麼呀?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嘛。」

    還好他英明的娘想起這兩人一個父母早喪,一個記憶全失,懷疑他們沒準連什麼是洞房都不知道,分別叫來開門見山地問了問,果然除了兩雙迷茫的眼睛外屁都沒問出一個。

    這事可不得了,於是盛家上下分成男女兩組,分別對兩位明天就要被送人洞房的新人進行緊急再教育,半天下來,終於有了可喜的成果——從大功告成留下來吃飯到現在要回家去,兩人的視線只要一接觸,就會在電光石火之間閃現電光萬火般的光芒,然後再電光石火地轉向他處。

    真是可愛啊。雖然盛暑年紀比他大上一些,過年心中卻覺得自己像是在張羅著自己孩子的親事,無比自豪。

    「回去之後好好睡一覺,明天可有的忙呢。」村長和家人送出他們老遠,不放心地叮囑著大事小事。

    二人唯唯諾諾地應著,心裡仍是不斷地盤旋起今日受到的「震撼教育」。

    「不好了不好了!」鄰居汪大嬸老遠跑過來喊著盛暑與意暄的名字,「你們家的屋子著起來了,我那日子正汲了水救火呢,快去看看,快!

    眾人聞言大驚,盛暑和過年三兄弟對視一眼後,飛快地往目的地跑去。

    意暄自然隨即跟上,卻被村長拉住了手臂,「娃兒,你留在這,他們幾個小伙子在就行,你過去也幫不上忙。

    意暄搖著頭著急地道:「不行,那是我的家。」她理應自己保護。

    村長看到她堅定的表情便知道功也沒用,不得不鬆了手。「去吧,小心點兒。」

    意暄隨意地點了點頭便心急如焚地往家裡疾奔而去。

    家宅正在被火吞噬。

    幾個熟悉的人影進進出出地汲了水、折了大樹枝去撲火。

    這樣的籬笆院落,這樣的樸素平房,這樣的火光沖天……

    似曾相識。

    火愈燒愈烈。

    彷彿曾有過這樣的一場夜空中的大火,一場撕心裂肺的大火——

    什麼時候?怎麼可能?意暄站在火場之外,怔忡地看著幾步之遙那意圖焚燬一切的熊熊烈焰。

    好熱,好熱。許久都沒有這麼熱了,什麼時候結束的?對了,是盛暑來了之後。那什麼時候開始的?奇怪,為何她記不起來?小時候,好像沒有這毛病;小時候,好像不住清涼村……

    一道稚嫩的痛苦哭聲從記憶深處摹地鑽出來,刺得頭好痛。

    那是……弟?再有三個月就滿兩歲的弟,一撓下巴,就會格格笑的弟,出門前死纏爛打不肯下她脊背的弟,只要塞一個蘿蔔在手裡就會滿足得不吵不鬧的弟……他或許還不知道什麼叫恐懼,他只是覺得被燙到了,好痛,好痛對不對?姐多想過去幫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真的。

    但是,哪來的弟?

    然後是女人淒厲的尖叫,有兩個聲音,低沉的是娘,清脆的是姑姑。

    娘好溫柔,粗糙的手能把野菜雞骨頭做成世上最美味的佳餚,能把散亂的頭髮梳成好多漂亮的花樣,能把每個餓得睡不著的孩子拍哄得沉沉地睡去。

    姑姑好漂亮,笑起來有兩個好看的酒窩,醉到人心尖上去。姑姑每天繪聲繪色地念著四書五經,只要辮子那麼一甩眼神那麼一溜,所有的叔叔都會圍著她轉,她學了好久,都學不會,姑姑開心地笑,「阿暄現在還是小孩子呢,長大了就自然會了啊。而且我稀罕那些嗎?哼,我誰都不愛!」那麼姑姑愛誰呢?後來她才知道,原來姑姑愛的那一個,要到後來才出現。她寧可永遠不知道的,那是一場災難,好大好大的災難。

    然後是刀劍相擊般的嘶吼。娘常笑爹一介書生卻偏有武夫般的嗓子,那時爹總是溫文地笑了笑,捧起他那寶貝茶壺替娘斟個滿杯。爹是最能熬痛的,但是現在他卻叫得這樣大聲,這樣慘烈。她藏身的這個方向看過去,隱約只能望見爹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動,細瘦的胳膊不停地揮動,像是要驅走什麼牛頭馬面,粗布爛衫還是補了又補的那一套,上面綴滿了火球,絢爛至極,殘忍至極。

    「哈哈哈,好一場大火啊。」那穿著怪異戎裝帶著濃重口音的中年男子,看戲似的開懷大笑。

    「只要大王您滿意,小的就算再燒個十間八間民舍,有又何妨?」身邊那人,持著火把,一臉的謅媚。那張原本方正卻扭曲了的臉,赫然便是——

    「夏兄弟,你們一家人的救命之恩,我實在是無以為報。」受了重傷的男子感激涕零。

    「夏兄弟,男子漢大丈夫當思縱橫千里,如今西南大亂,盜寇紛起,正是豪傑輩出,英雄用武之時!」他比實際年齡還要滄桑的臉上躊躇滿志。

    「夏兄弟,弟妹,請你們將令妹許配給我,我雖然長她許多,家中也有妻室,但是我發誓今生今世,必定善待於她。」爹爹勉強點了點頭,姑姑的心開了花。

    「他說,要到建立功業有能力之後才來明媒正娶,他——不忍我跟他受苦。」姑姑含羞帶怯,心事也只敢對不懂事的孩子說。

    建功立業,好遙遠的詞兒,那要多久啊?

    「不管多久,我都等!」姑姑的聲音,從來沒有如此堅定過。

    戰事愈演愈烈,戰火驅趕著鄰人離鄉背井地去逃難,可是姑姑不肯走,一心等她心中的英雄歸來。

    爹和娘自然也不肯拋下她一人,方圓十里之內,只剩這一戶人家。

    「這樣也好,家裡清靜。」娘端著只滿了碗底的稀粥,小口小口地喝著。

    「說的是,少了私塾裡凋皮的小鬼搗蛋,我也好專心教阿暄學問ˍ女孩子家也要多讀書,等到天下太平的時候,咱就靠這個女博士光耀門媚啦。」

    天下太平,什麼時候會天下太平呢?

    他終於回來了,一身甲冑光亮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姑姑開心,全家也開心,殺了最後一隻老母雞,拔了最後一塊菜畦裡的菜。

    「再過幾天,咱們就跟你姑父享福去!

    雖然生不逢時,爹卻總是開朗的。

    這樣的世道,不開朗,誰又過得下去呢。

    「明兒是六月十五,是半年節,阿暄,去隔壁鎮上看看還有糯米紅面賣沒有,咱做半年圓吃。你拿這個去換!」娘塞給她的是姥姥在她一出生就給她箍上的項圈。

    「你們大夥兒一塊兒去吧。」「姑父」說了好幾次。

    爹爹堅持不肯,說是要好好敘敘舊。

    買好了娘要的東西,翻了一座山回來,迎接她的,不是家人安貧樂道的笑臉,而是一片火海,火海岸邊,她的未來姑父手持火把,笑得猖狂。

    「阿重,阿重,你在哪裡?」這是姑姑最後的呼喚,深情而急切。然後便是「轟」的一聲巨響,整間屋子傾倒,覆上了幾個最最純潔的肉體,共同化為灰燼。火星躥到半大高,灑落在視野所及的每一處曠野,像是替她傾瀉始終不曾流出的淚。

    驚心動魄的演出終於結束,只有那伙滿身盔甲的大漢的笑聲響徹四野。

    幾條微不足道的性命換來「大王」和他下屬們的滿意,值吧?值吧。

    「幹得好!你這種六親不認的人,夠狠,夠絕情!我最喜歡!」那大王讚許地拍著「姑父」的肩膀,口氣中有說不出的得意。

    火愈燒愈烈,愈燒愈烈。

    她一動都不敢動,也動不了,她只覺得好熱,好執……

    「意暄!意暄!」

    在盛暑焦急的呼喚聲中,她緩緩睜開眼睛,恍惚了許久才想起身在何處。

    「火——滅了嗎?」

    「滅了,剛剛突然下了一場大雨,外屋的家什燒掉了大部分,其它的都沒事。你還好吧?有沒有感覺不舒服?」聞訊趕來的年輕人才救完火,就見她暈倒在火場外,真是把大家都嚇了個半死。

    她恍然,望著純白的紗帳低哺道:「下雨啊……對哦,夏天本就是經常下雨的,經常下雨。」為什麼那天就沒有下雨呢?為什麼?

    「意暄,你——」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她的眼中有了一種從未見過的陌生情緒。

    她看向他那張俊秀純樸的臉上滿是焦慮,微微笑了笑。

    「我沒事,剛才可能是給煙嗆了幾口才昏過去的吧」

    在場的眾人面面相覷——裡面救火的都沒覺得怎樣,怎麼她一個在籬笆外旁觀的人卻被熏得昏了過去?

    盛暑卻放心地點點頭,沒想那麼多。她說的,他總是信的。「你剛才臉色白得可怕,現在好點兒了,先把這杯水喝完,明天……」他搔了搔頭,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這小子都要成親了,嘴還是那麼笨!在場的眾人不禁大歎。

    「好了好了,既然沒事,我們回去了,你們都好好睡一覺,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之前鬧洞房的準備都被燒得差不多了,好在喜酒本來就不在這裡辦,明天的婚禮還是可以進行的。

    「嗯,今天真是麻煩你們了。」盛暑看他們一個個臉上都黑黑的,心中過意不去。

    大夥兒擺擺手,「這是什麼話,應該的嘛。明天多請咱們喝幾盅就行了,反正你這新郎官是千杯不醉,不會像過年那樣窩窩囊囊地一覺睡到大天亮。」

    「喂喂喂,我警告過你們不准再提那件事的!找死啊?」

    笑鬧聲中,眾人遠去。

    盛暑轉過身來對上她的視線,「你先睡吧,我去清理一下外屋。」上回參與商量怎麼在鬧洞房時整過年,最近他想起被捉弄的對象會換成自己就毛骨驚然,前廳燒了,其實就等於免去了那樣的厄運,所以他倒也不是十分在意。只是好好的房子被燒成那樣有些可惜。

    「嗯,早點兒睡。收拾不完明天再弄也沒關係。」

    他搖搖頭,「還是拾掇好了再睡我比較安心,明天還有很多事,怕來不及。」怕被她笑話太猴急,盛暑匆匆走了出去。

    意暄靠在床頭,欲言又止。

    不知道從哪裡玩了回來的松子它們今天似乎特別乖,不吵不鬧,默默地幫他收拾著廳裡殘破的傢俱,把已經看不清原來樣貌的果品堆在一起。

    整理時,他自然看到了傾翻在地的燈台,猜想那可能便是失火的原因。事已至此,也懶得追究為什麼燈會被點著,只要大家沒事,那就很好了。

    大致幹完活、洗完澡已是深夜,盛暑捶著酸痛的肩膀,踱回自己的房裡休息。

    開了門,卻發現意暄端坐在桌邊。秀氣的眉緊蹙著,深灰色的衣衫讓整個人看起來分外纖弱,盛暑竟莫名地升起一種她即將要消失的錯覺。

    他搖頭甩去奇怪的想法,走上前在她身邊落座。「怎麼還不睡。」

    「盛暑,我想——」她雙手握著茶杯,猶豫地睇他一眼,話說到一半卻又打住。

    縱是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他也不催促,只是靜靜地凝視她帶些憂傷的側臉。

    「我想……」她抬起頭,抿著唇良久,才說出思量之後的決定,「咱們不要成親了,好嗎?」

    盛暑愕然瞠目,不知所措。

    「那是……什麼意思?」她說的,又是哪一種他不懂的表達方式?

    「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她縱容地一笑,像是在對一個無知的孩子說話。

    他皺起眉,「你不要這樣笑。」那樣的疏離,他不喜歡。

    「不問我為什麼?」她以為他會迫不及待要一個解釋,就像每一次聽到不懂的詞兒時打破砂鍋問到底……

    他凝視著她,緩緩地搖搖頭,知道她此刻說出的理由必不能讓他滿意。「發生了什麼事?跟那場火有關?」

    她睜大眼,驚訝於他的敏銳。「你怎麼會這麼想?」

    「你之前好好的。」盛暑撇撇嘴,他看起來真那麼笨的樣子嗎?雖然不甚解人情,但這點兒推斷能力還是有的。在今晚之前,一切都很順利,那麼癥結就必定在剛才那場火上了。

    「你說得對。困為那場火,讓我想起了我不屬於這裡,我要離開。」而那段過去,需要一個結束……ˍ

    盛暑驚訝地跳起來,不敢置信地道:「你……不屬於這裡?」

    她沉靜地點點頭,已經無力做出更多的反應。「我跟你一樣,不是清涼村的人,我是十一二歲的時候來到這裡的。」

    「就因為這樣你要離開?我也是外頭來的人,也沒見村長他們趕人啊,」震撼過後他仍不解。

    「我知道村長他們不會趕人。但是在我想起的記憶中,還有些事情要完成。和你不一樣。」

    她雙拳緊握,眼底射出的光芒是決心以及——赤裸裸的恨意?

    「不行,你不能走!」看這情形,她要完成的決不會是什麼好事。

    「我要走是我的事,和你沒關係。你大可以繼續留在這裡做你愜意的農夫,這屋子就留給你,你不會再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她說著說著,竟發現自己希望從他口中聽到一句「我跟你一起走」。

    「辦完事後,你不準備回來了?」他驚慌地問。

    「可能不回來了吧。」會不會有命都不一定,還談什麼回來?

    回來,他是說「回來」,他要留在這裡。不用太失望的,他在這裡一向適應得比她好,而且此去凶險,就算他要跟,自己也不會答應的。

    但心中的失落,為何卻是濃濃又重重?

    「那你的田地怎麼辦?你的荷塘怎麼辦?你的牲口怎麼辦?」他想問的,其實不是這些。

    她低頭看著手上的老繭,漫不經心地說:「那些,就都交給你照顧吧,你如果顧不過來,就請人幫忙。」

    「好,那些可以給我,我也可以找人幫忙。那我呢?我怎麼辦?咱們的婚事怎麼辦?」她那平靜的調子讓他越聽越難受,聲音不自覺大了起來。

    「你?」她吃吃地一笑,笑中沒有靈魂,「你還怕沒有人要嗎?小霞,阿玉,小竹,還有好多好多女孩子,都很喜歡你的。我走之後,你——」

    盛暑火了,打斷她像是在交待遺言般的微弱聲音,道:「我不是你的東西,不准你隨便塞給別人。說好要成親的,你要對我負責!」

    「負責?」她頗覺新鮮地眨了眨眼,「你知道嗎?在外面,總是要男人對女人負責的,但是有很多人,他們不但不負責,還喪心病狂地做著傷天害理的事情。」姑姑她,真傻。

    他趨前一步,捧住她蒼白的臉,「你說得對!如果你撇下我不管,就是喪心病狂,就是傷天害理!所以,你不可以走!」

    她一動不動任他架著,那眼光,是否就是當年那惡賊看姑姑的眼光呢?如果是這樣,她有些懂得女人總是輕易沉迷到不可自拔的原因了。

    但是她沒有資格沉迷,她的肩上,有很重的擔子要一個人扛。

    至於盛暑……他的力氣,只要用來扛谷子就行了,他應該做一個快樂的農夫,而不是被她拖下水。

    輕歎口氣,她伸手觸撫那俊朗的面容,不復剛來時那樣白皙,卻更有剛陽的味道了。可惜啊,終究不是她的。有緣無分,是不是說的就是他們這樣?

    「我素來知道自己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子,那曰如果是別人把你救回家,你決不會注意到我的存在。你該知道的,我是個自私淡薄之人,我不愛與人來往,不願回報人家的饋贈,不愛和誰有什麼多餘的牽扯,我當初就不想把你救回來,後來也是看你還有點兒用處才讓你住在我家裡,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整個清涼村比我好的姑娘能從村頭排到村尾,但日久生情卻是件很容易也很可怕的事情,所以你才想娶我,其實你只是覺得應該和我在一起而已,再沒有別的了。」

    連她自己都被這些說詞說服,他更是難以反駁,這樣也好,她可以放心地走,這條命無牽無掛的,便再也值不得什麼錢。

    她眼中的絕望讓盛暑心痛,讓他忍不住一把將她收進懷中,包裹得密密實實。「絕對絕對不要妄自菲薄,你只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罷了。自私淡薄的人不會時不時去陪寡唐的劉姥姥說話,不會準備了茶水飯菜款待過年他們。不會顧及村長的期望勉強收留我,不會幫一個陌生人洗貼身衣物,不會注意到我不吃葷腥,不會讓松子它們無所事事地吃著白食……」

    覺察到懷中人的掙扎,他伸出食指斜斜地封住她的口,「你別急著反駁,我知道你會編出許多理由重新解釋所有的事情。但是沒用的,在我心裡,你就是這樣一個善良的女子,是我惟一願意與之共度此生的善良女子。」

    晶瑩的淚滴緩緩滑下臉頰,在他面前,她變得好愛哭。她不要這樣,不該這樣的。

    「我還是要走的。」所以拜託不要讓她更不捨了好不好?

    「那我和你一起去,完事之後,咱們一道回來。」他並不想離開這裡,但是如果清涼村沒有她,那便失去了至少一半的美麗。

    「你不能去!」嬰兒一樣純潔的人,隨她進那污穢的世界做什麼呢?有去無回的,一個人就夠了。

    「我不去,那你也不准去。」他把她接得更緊,有些耍賴的意味。

    「我必須去!而你必須留在這裡!我會盡量回來的。」盡量已是她最不保守的承諾。

    但是顯然有人不滿意。「不行!如果你不帶我去,至少要保證一定回來和我成親!只要你保證,不管要多久,不管到多老,我都等你。」

    「我……」她頹然無語。那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等待啊,但是她沒辦法給一個保證!

    「既然你不肯保證,就留下吧。」他開心地下了結論。

    「好啦好啦,真拿你沒轍,留下就留下吧。」她舉手投降,得到他欣喜若狂之下的香吻共計五個。

    對付像小孩一樣純潔的人,也只能用對付小孩的方法。

    快天亮了。盛暑坐在意暄門口——他怕她會趁著睡覺的時候走掉,但是今晚實在太累,太累了,他清醒了沒多久,就又沉沉地睡去。

    最後的黑暗裡,一道纖細的身影悄悄地走向小溪邊的那座山坡。帶路的,隱約是一隻愧疚的烏鴉。

    「她還是走了。」村長長歎口氣,對著滿眼血絲的盛暑搖頭。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到底是為什麼她非要離開不可?」他抱著微弱的希望找遍了村裡每一個角落,喊啞了嗓子,終於接受她離開的事實。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了。村長一家人環坐在盛暑身旁,細說從頭。

    「十五年前的六月十八,我去山坡上砍柴,看見意暄從另一邊走上來。她告訴我,她的家人都去世了,她要等長大一點兒後去找惡人報仇。」那一字一頓的敘述從一個孩子口中說出,裹挾著鋪天蓋地的恨意,村長現在回想起來,都有些心驚肉跳。

    「她那時已經好幾天沒吃沒睡了,只顧著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我就把她帶回家裡歇息。那時,你大娘還嚇了一跳。」

    「我能不嚇一跳嗎?」盛大娘道,「好好一個女孩子家,衣服穿得破破爛爛,看人的眼神都是在防備的。她不肯先吃東西,總要等我們嘗過一口後才開始猛吃,也不肯一個人呆在屋子裡,我們一走開,她就往外跑。我那會兒簡直是日日夜夜陪著她。」

    「我最記得的是那天大哥生火不小心燒著了廚房,她見了以後像是發瘋一樣大喊大叫,說是要衝進去救她的爹娘,我和過年好不容易才把她拉住。」

    「那天晚上娘哄了她大半夜她才睡過去。」這件事過年最有發言權,他的床鋪離意暄最近,「睡醒之後更怪了,她竟然跟你一樣什麼都不記得了,而且從此有了天一熱就渾身難受的毛病。」

    「我們本來就對她的過去不知道多少,而且那些過去八成會把這孩子給毀掉,索性就和全村的人對好詞兒,讓她以為自己父母雙亡,一直是這個村裡的人,安心在這兒住下去。相信你也看出來了,她跟我們這兒的人不太一樣,她識字,性子偏冷,還知道許多我們聽都沒聽過的事情。她自己覺得奇怪時,我們就告訴她,是前世的記憶作怪,她也信了。『意暄』兩個字,也是她之前就告訴了我的,否則你想想,咱們村裡那個孩子的名是這樣文縐縐的?唉,除了這樁事,咱們村裡哪個騙過人來著?」村長一直對此頗為自責。

    盛暑環顧一張張純樸的臉,最後視線定在過年身上。十五年前,過年他們這輩的孩子怕也懂事了,正是最藏不住話的時候,能讓他們守口如瓶,大人們恐怕也費了不少心力吧。整個清涼村的老老少少守著這個美麗的秘密,待意暄如親生,就為了拯救一個可能被毀滅的外來人。

    意暄啊意暄,就只衝著這份深情厚誼,你就不該一走了之的。

    「意暄跟過年年紀相當,本來我想如果他能當盛家的媳婦,也是件很不錯的事情,但這孩子對誰都是一樣的態度,我們真擔心她這輩子就一個人過下去。直到你來了,她的怪病在你出現後不藥而癒,我們才想到,她的姻緣,也許本就不在清涼村裡。」

    盛暑還來不及為村長本想撮合過年和意暄感到有些惶惶不安時,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您說……意暄和過年年紀想當?」

    「過年今年二十三,意暄二十二。」村長不解地看著盛暑奇異的臉色,「有什麼不對嗎?」

    「意暄對我說,她是十一二歲的時候來這裡的。」這樣算起來,她應該不止二十二才對。

    「十一二?」村長一家人驚呼,「她那時候瘦骨伶汀的,怎麼看都像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啊。」

    只有過年冷汗涔涔而下,拍拍胸口替自己壓驚:好老,幸好我沒要。

    盛暑帶著夥伴來到村長面前。

    「我要去找她。」他不能放她一個人去報仇。

    「我知道。」村長面帶微笑,看來毫不意外。

    「但是意暄帶走了松子,我沒法找到出去的路了。」

    「很簡單,進了那片林子,當你一心想要出去時,你就能出去了。」村長爆出清涼村最大的秘密。

    還沒輪到盛暑說話,過年就大聲反駁:「你騙人!那為什麼我們試了很久都沒有出去?」

    「因為,」村長頓了頓,睿智在眼眸深處閃動,「你們只是好奇,沒有一個人是真心想離開這裡。」

    「那我們……還能回來嗎?」他捨不得這裡,意暄必定也是吧。

    村長悠然一笑,拋下一句玄之又玄的話:「心在哪裡,你就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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