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中有真意 第六章
    時序已是夏令。

    好不容易將閒雜人等「送做堆」,正主兒的進展反而大夥兒看著窩火。

    盛暑與意暄仍然僅止於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關係,各自耕作互不相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後一起吃個飯,聊幾句大,分別回房睡覺。

    「盛暑,你們倆現在到底怎樣了?」

    「和誰?什麼怎樣?」他真不知道這位仁兄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明明聽說阿娟害喜害得厲害,他這個冬大就要當爹的人不鞍前馬後伺候著,竟然有空每天來他這裡轉悠得起勁。

    「還有誰?當然是你和意暄啦!」

    自從某次拌嘴老婆晴天霹靂地說出曾經喜歡過盛暑並且還送他荷包的事,過年已經至少十天沒睡過一個好覺。首先自然是醋罈子打翻了十來缸,家裡人吃的裡脊黃魚從此只需放糖;隨後憤怒於這枚笨蛋竟然如此地不識貨退了信物,讓粗線條的老婆大人傷心了足足一個時辰——以上兩點足以促使他找上盛暑單挑,並且打得他滿地找牙,但是看在兄弟情面以及盛暑的一身恐怖蠻力的份上,他決定還是採取比較溫和的方式打消阿娟對盛夏的最後一絲幻想——雖然阿娟堅持說已經完全沒有,但在盛暑成親之前,他是絕對不會放鬆警惕的!

    「我和意暄?」盛暑的嘴角因為這兩個名字被組合在一塊兒而溫柔地揚起。串門這麼久,她也快回來了吧?「還是老樣子啊,怎麼了?」

    可惜快要急死的太監是無法辨別出那種細微的表情的。「你還敢問我怎麼了?你倒是說說看,你們在一起住多久了,竟然到現在還沒一點兒動靜?」

    「動靜?意暄會有什麼動靜?你不要亂說話。」盛暑最近一次聽到「動靜」這個詞是在盛大娘口中,原話是「我媳婦肚子裡有動靜了」,所以聽過年這麼一說,他馬上義正詞嚴地澄清。

    「你想到哪裡去了?」過年真恨不得照著盛暑劈柴的背影狠狠地端上那麼一腳,「我是說你們倆什麼時候辦喜事!」

    「喜……喜……喜事?」盛暑嚇得柴刀脫手.差點兒砸上銅板長長的尾巴,猴兒立刻放棄學習如何劈柴的偉大志向,「噌噌噌」躥上過年的肩膀尋求庇護。

    「我娘說天快下雨的時候學口吃會成習慣,你千萬要小心。」本來已經很笨,如果再成結巴就真沒指望了。

    「你說誰的喜事?」

    「你給我別裝了好不好?臉紅成這個樣子還有臉問,騙誰啊你!」過年一語道破他的假純潔。

    盛暑這下子更是尷尬,申辯道:「連影子都沒有的事,你要我說什麼?」

    過年驚訝地瞪大了眼,「都住在一起這麼久了還連個影兒都沒有?不會是你根本就對意暄沒意思吧?」如果沒意思幹嗎不要阿娟?他們家阿娟可是村裡的一枝花呢,哪個姑娘比得上?當然,現在他後悔也來不及了,哈哈。

    「我……我怎麼會沒意思?我有意思得很!」盛暑喃喃自語,憋氣地掄起柴刀使勁劈了下去,圓圓的木頭應聲裂成兩半,木屑濺到龜殼上,茶杯困惑地冒出頭來轉了轉頭。一發現一切正常,又縮了回去。

    過年將他的抱怨聽在耳裡,不禁得意地用鼻孔掃視盛暑。「你不是這麼沒用吧老兄!想當初我只是稍微耍了點兒花樣就把阿娟拐到手了,嘖嘖嘖,你真是差遠了。」

    「無恥。」土堆在半夢半醒間小小聲地罵人。

    但是這件它生平最得意的事情,卻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唉……

    盛暑聞言,瞥了過年一眼,道:「你叫我也去偷意暄的東西嗎?根本不可能。」他們住都住在一起,根本就沒有什麼東西好偷去引她的注意。而且意暄看起來也不像會拿把菜刀到處砍人的女孩子。

    「那是!看你怕她怕得要死,哪敢有半點兒違背,才不會像我們家阿娟那麼順著我!」

    吹牛不打草稿。好像整個清涼村最怕老婆最出名的人就是眼前這位吧?有句話叫做敝帚自珍,講的就是過年這種人。

    盛暑懶得反駁他,有點兒無聊地問:「你天天來我這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問他他又總不肯說,就會幹耗在這裡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過年從對妻子的陶醉中猛醒過來,想起自己的目的是撮合意暄和盛暑,以免阿娟胡思亂想。

    他拍拍他的手臂以引起注意,「我看意暄肯定是喜歡你的!」

    啪啪,柴刀和柴一起被甩飛,在松子面前劃出兩道圓弧,後者跌落到懶狼身上。「嗷嗚!」無辜的土堆悲聲痛嚎。

    盛暑卻激動得根本沒聽到,提著過年的領口不住地搖晃,「你說她喜歡我?她真的喜歡我?真的嗎?」

    過年頭暈眼花地拚命點頭,「大家都看得出來,你怎麼就沒感覺?」在這種關鍵時刻,就算是沒有,他也得掰成有。

    「怎麼看出來的?怎麼看出來的?快說給我聽聽廠』盛暑全身被突如其來的驚喜所佔據。

    原來她也喜歡他?!

    「咳咳咳!放手!你這樣我怎麼說?」再被他這樣晃下去,別說是撮合別人,恐怕他連回家見阿娟的命都沒有了,然後他們可憐的孩子就會變成遺腹子,然後很可能喊盛暑做爹!他絕對不能讓盛暑的陰謀得逞!

    在盛暑非常合作地鬆開手之後,過年還在努力掙扎再掙扎,企圖擺脫命運的捉弄。

    意暄回來的時候,就見他在院子裡用很奇特的方式扭動自己的身體,像是在抗拒什麼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而盛暑站在一邊,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的激情演出。

    「他在幹什麼?」意暄走到盛暑身邊,小心翼翼地問。

    她……靠他好近,一股幽香的氣息鑽進了他的鼻子,頓時,一種酥麻的感覺傳遍盛暑全身。

    「都夏天了你發什麼抖啊?」意暄奇怪地看看他,又看看過年。

    這倆人是不是一起撞邪了?

    「……啊,沒什麼,沒什麼。」盛暑回過神來,抓下過年兀自揮舞不停的手,對意暄說:「過年來問我一些關於孕婦休養身體的問題,你女孩子家不懂的,先進去吧!」

    意暄皺起了眉。更離譜了,連懷孕是怎麼回事他現在都還沒弄清楚,會懂什麼孕婦休養才怪。

    不過看他那一副很想她走的樣子,她當然生了氣。

    稀奇什麼呀,她又不是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走就走唄,待會兒就等著吃生米飯吧!

    嗔怒地瞪他一眼,意暄忿忿地往屋裡走去。

    「嘖嘖嘖,你看到沒有?」過年望著她的背影驚歎,意暄是多安靜的一個人啊,碰上盛暑,怎麼就那麼容易被惹火了呢?嘿嘿嘿,有問題哦。

    「什麼?」糟糕,意暄好像又生氣了?

    「她竟然在跟你鬧脾氣呢!」不得了,原來他們倆的相處方式是這個樣子的啊,剛剛還說沒影,盛暑如果不是故意隱瞞,就是太笨沒感覺——而後者的可能性是前者的一百倍。

    「是啊,最近意暄好像心情不好……」他從地裡晚點兒回來,她生氣;他捨不得穿她新做的衣服,她也生氣;他得了點兒小病仍然照常幹活,她還是生氣;尤其是上次被她撞見小霞跟他說了那麼幾句話,意暄竟然足足兩天沒理他!

    如果說意暄越來越討厭他,那似乎也不盡然。就算她再生氣,也不會忘記給他留一份飯菜;不會忘記讓土堆把他換下來的衣服叼去放到洗衣盆裡;不會忘記在門口擺一罐清水讓他帶去田里喝……

    但他還是忍不住擔心,如果最後意暄生氣到不願和他再住在一起,那他該怎麼辦?更嚴重的是,如果意暄也像阿娟那樣嫁了人——村長說每個人到最後總是要成親的——而那個幸運的男子不是他,他又該怎麼辦?

    看盛暑黯然的臉色就知道他果然蠢得連人家在跟他撒嬌都不知道。過年連連搖頭——這一對寶啊,還有得磨呢。

    但是再磨下去可對他晚上的安穩睡覺不利——盛暑一天沒娶媳婦,他就一天不放心。

    「你想讓意暄的火氣小一點兒嗎?」過年搭上他的肩膀,擺開哥倆好的架勢,笑得異常奸詐。

    相傳,北邊的山上有一種神奇的草,能解百憂,讓心情再差的人都能笑逐顏開。

    但這也只是傳說而已,很有可能是哪一輩祖先在哄小孩兒睡覺時隨口編出的故事。

    自然就有人去驗證傳說的真實性,然後就有了另外一個傳說:北山上有一種很兇猛的動物在看守那株神草,擅闖者死,清涼村子孫後代的活動足跡,千萬不要再到北山腰以上——據說這是被咬得只剩半條命的某先輩的臨終遺言。

    既然是遺言,那大夥兒就遵守吧,反正也沒什麼人煩惱得死也要弄到那株草的地步,久而久之,不管是砍柴還是嬉戲,清涼村人的腳步在到了北山腰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來——不僅僅因為祖先遺命,更重要的是,北山非常非常高,光爬到山腰就能把人累得夠嗆,誰還有能耐再上去看看究竟啊。

    因此,這日裡盛暑一行的到來,可說是百年未有的壯舉了。

    「喲呼!很久沒有玩得那麼痛快了!」銅板攀著一根又一根的枝權,飛速向前掠去,快樂得不得了。它久違的山林生活啊!決定了,以後要經常上這兒玩!

    「你慢點兒行不行?盛暑可不是猴子,他走不快!」

    銅板掛在一根樹枝上,向前看看健步如飛的盛暑,再向後瞅瞅氣喘吁吁的土堆,不禁放聲大笑,「你自己走不動就直說,我等你就是了,幹嗎賴盛暑啊?」

    上堆低嚎一聲:「誰說我走不動了?是烏龜太重我被它壓得很累!」

    「啊?」茶杯困難地轉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它又沒有變大,應該很輕啊。

    「少來了你,就算讓松子去背茶杯它都飛得起來,它還能礙著你了?你也不想想,到了清涼村之後你不是吃就是睡,胖得有以前兩倍大,能走得快才怪呢。」像它每天都鑽來鑽去,形體保持得要多標準有多標準,簡直堪稱世上第一健美猴,哦,自己實在是太棒了!

    「你給我閉嘴!誰准你說我壞話的?」土堆說著就要去捉銅板把它生吞活剝。

    銅板敏捷地一閃身,跳到另一棵樹上,拍掌大叫:「哈哈哈,抓不到,抓不到!」

    土堆自然不死心,猛力往上一躍,肥胖的身體還沒到半空,就跌落下來,摔得好不淒慘。

    正伏在地上喘氣調理準備再和死猴子大戰三百回合,鼻子裡卻飄進一股奇怪的氣味——憑直覺,應該是某種不算溫和的動物,但這味道裡竟沒有一點兒腥膻之氣。

    土堆全身的神經都警覺起來,它抬起頭,在銅板眼中看出相同的疑惑,兩人默契地點點頭,倏地一個往右,一個向下,朝同一個目標直衝過去——

    「哦,痛!」

    一人高的草叢裡,有龐然大物倒臥在地——看樣子本來是站得好好的,被背上的兩隻不知什麼東西一壓,才成了趴下的姿勢。

    聽到不屬於良傢伙伴的聲音,盛暑退回來想看個究竟,然後便瞧見一雙初生嬰兒般澄澈的金眸,正好奇地看著他。

    「爹……爹爹,」

    盛暑聽不懂這一聲嗚咽是什麼意思,只是含笑看著這明顯沒有敵意的大獸。剛從它背上掙扎著起來的土堆和銅板卻被驚得又跌了回去。

    「痛、痛啊!」哀號聲再起。

    「這麼說他聽不懂我講話?」在松子、土堆和銅板七嘴八舌的解釋下,大獸終於有些瞭然地點頭。

    「是啊。」終於懂了!大家鬆了口氣。銅板擦擦自己額頭上的汗珠,又很好心地幫大汗淋漓的夥伴們服務。

    「那他就不是我爹爹了。」四頭齊點,大獸則傷心地垂下眼,「爹爹到底去哪裡了呢?」

    「呃,那個,我可不可以問一下,你的爹爹長成什麼樣子?」松子怎麼看也不覺得盛暑長得像一頭豹子。

    大獸依戀地蹭了蹭盛暑的手背,說道:「就跟他一樣,只有兩隻腳在地上,腦袋後面綁頭髮,穿著很怪的東西,爹說叫衣服。」哦,明白了,原來是豹子爹長得像盛暑。

    「還有,爹爹也是像他這樣看我的。」大獸的眼中充滿依戀之情。

    八道目光朝盛暑普渡眾生的笑容望去,心說他其實看誰都這樣。

    銅板靈光一閃,對著「自己人」悄悄地說:「你們說有沒有可能盛暑失去記憶以前曾經是這只豹子的爹?」

    土堆受不了地刨著地。「臭猴子,你不要每次都那麼笨好不好?你聽說過哪個人生了一頭豹子的?」

    「但是它自己說……」茶杯不太明白,人只能生人嗎?那為什麼它們烏龜是生蛋的?

    「它說它一直住在這山上沒下去過,那就肯定和盛暑無關。我想它從小就沒有父母,可能是有一個人曾經在這裡撫養過它吧。」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

    茶杯補充道:「而且還是一個能和豹子說話的人。」

    「不要管這麼多啦,它爹總會回來的,咱們這就走吧。」土堆一向懶得理人家閒事。

    盛暑見四個小夥計終於開完「秘密會議」,拍了拍大獸的頭算是告別,動身往前走。

    大獸凝視它們的背影良久,咬咬牙跟了上去。

    「我也要和你們在一起。」

    「為什麼?」異口同聲。

    「你們剛才說,山下有很多長得和他一樣的人,我想那裡可能會有我爹爹,讓我和你們一起下去,好嗎?」爹爹說他會回來的,但是它等了好久好久了,還是它一個,它要自己去找他!

    「不行,我們這麼幾個在一起已經夠麻煩的了,再添你會把天都給鬧翻的。而且你長得那麼恐怖,走出去會嚇死人的。」銅板拒絕再來一個龐然大物。

    「那為什麼它可以?狼就不嚇人嗎?」大獸憤憤不平地看了土堆一眼。

    土堆酷酷地轉過身,不打算搭理它挑釁的話語。

    松子飛過來停在它的鼻子上,說道:「他現在是狗不是狼,所以不會嚇到人的。」

    大獸仔仔細細地觀察了土堆被樹枝固定得半天高的可笑尾巴,然後決定,「它既然可以扮狗,那我為什麼就不能來裝一隻貓?」

    傍晚時分,盛暑悠閒地出現在焦急守候的村人面前,被家裡人和意暄修理得很慘的「教唆犯」過年一見到他就熱淚盈眶。

    幸好幸好盛暑在天黑之前出現了,要不然意暄絕不會讓他有命見到明天的太陽。從來都不知道她一個不聲不響的女孩子家可以這麼暴力,可憐的肋骨到現在都還隱隱作痛,要不是阿娟攔著,恐怕他現在就得躺平。

    「你終於回來了!」過年衝上去一把抱住盛暑。嗚嗚嗚,在全村人敵視的目光下,他真是度日如年啊。

    然後過年遲鈍地發現他好兄弟的跟班中竟然多了一隻不明身份的「東西」。

    「那是什麼?」村長走過來驚惶地問道,這東西的體格實在太大了些,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那種猛獸?

    「貓,它是貓,我是在山上遇到它的。」」一山上大概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所以它就變得這麼胖了。」盛暑硬著頭皮一本正經地解釋,真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奇奇怪怪的動物老是要跟著他。

    他鎮定自若的樣子說服了所有人。既然確定他沒有遇險,在警告他以後千萬不要被「某些人」帶壞後,大家就都放心地回家吃晚飯去了。

    剩下盛暑一個人面對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的意暄。

    盛暑從大獸的嘴裡抽出一株與普通野草無異的植物,打了很多手勢叫松子它們自行回家,卻沒有一個聽他的話,只無辜地睜著大大小小的眼睛看著他。

    他狠狠地瞪了這些名副其實的禽獸們一圈,侷促地走到意暄跟前,剛伸手準備將「仙草」遞出,卻被她突如其來的擁抱驚得動彈不得。

    觸摸到他身體的踏實感讓意暄接受了他平安歸來的事實,一整天的提心吊膽終於有了著落,放下心的同時一股憤怒也升了上來。

    「該死的你!你怎麼可以隨便上山?怎麼可以?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著急?我有多擔心多擔心?!」說一句,就在他的胸膛上狠狠地捶一拳,藉著沉悶的敲擊聲來消弭心中曾有的無限恐懼。

    初聽到他上山只為替她找一株破爛草藥時,她便陷入極度的恐慌當中,先是顧不得什麼矜持搶了根洗衣棒把過年狠狠地教訓了一頓,然後便恨起自己那些彆扭的表達方式,一後悔沒如往常般與他一同出門,後悔整日裡莫名其妙生他的氣,後悔沒將藏了許久的荷包早早交出……

    她,已經不能沒有他。

    心中早已下了決定,只在這裡等到太陽下山,如果那時盛暑還未出現,不管山上有什麼妖魔鬼怪她都非上山去不可,就算與他一起被妖魔鬼怪折磨、被妖魔鬼怪吃掉,也好過讓她一人從此在這世上孤孤單單!

    「你不許再這樣了。我看到你,心裡就已經覺得很歡喜了,根本就不需要什麼仙草。你不見了,我會害怕的。盛暑,你——懂嗎?」硬嚥著,她向他投降,向自己投降。

    聽心儀之人在懷中吐出一串細語呢哺,盛暑縱然再遲鈍,也瞭解了其中的含義。

    「我懂,我懂!」近來種種焦慮擔憂,皆煙消雲散。過年說得對,意暄也喜歡他的!他咧著嘴大大地笑著,將算不得柔軟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攬在胸口,任那聰慧的耳朵聆聽他心跳如鼓。如果讓他們就這樣不吃不喝不睡地一輩子依偎,那該多好!

    不過好像……還缺點兒什麼東西?

    是什麼呢?

    突然間,盛暑扳過意暄的身體與他向對,心中無比緊張,但是為了不讓意暄看出來,不得不很勉強地露出一抹笑容,認真地道:「意暄,如果你不嫌我沒有過去,不嫌我總是懵懵懂懂惹你生氣,不嫌我還要寄住在你的屋子裡靠你關照——那麼,嫁給我好不好?」

    意暄定定地注視著他的臉,訝異地發現普渡眾生的一貫笑容,這會兒竟能好看得顛倒眾生。或者還是像俗話說的,情人眼裡出西施?他是男的,應該是情人眼裡出范蠢才對……

    看意暄怔怔地看著他不置一詞,盛暑急得大聲說道:「我雖然什麼東西也沒有,但是我有一輩子的時間來喜歡你!一輩子不夠,下輩子,下下輩子——」

    當一個綠色的小荷包掛到了盛暑的脖子上時,他驚愕地住了口。

    「你……你……」雙手敬畏地捧著荷包,盛暑激動得忘了怎麼說話。

    意暄扯扯他肩上的衣服,他聽話地低下頭來,她咬著唇瓣湊到他耳邊,聲如蚊蚋地說出了兩個字:「依你。」

    那株據說有神效的「仙草」被棄置在地上,無人理睬,只有大獸偷偷地鬆了口氣——這個,只是它隨便找的一顆小草啊。

    回家的路上。

    在過年神經質的堅持下,他和阿娟兩人走得比茶杯還慢。村人們都走光了,兩人還在小路上柔情蜜意。忽然一聲尖嘯從身後傳來,夫妻倆忙回頭,只見半空中出現了一個人影,正在欣喜若狂地手舞足蹈,定睛一看,竟然是盛暑。

    「阿娟,娘說過,她懷孕的時候爹會出現幻覺嗎?」不行了,絕對出問題了,他竟然看到盛暑在飛耶!

    阿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娘沒說。過年——」

    「嗯?」

    「我要暈過去了。」

    「啊?

    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大漠黃沙,北風獵獵。翻捲的旗旗在戰鼓聲中猖狂飛揚。

    二更造飯,三更拔營,決戰在晨曦之前猝然發動。

    天昏地暗中,方言胡語相互嘶吼,不通意思,卻從那一般猙獰的表情中看出所有決心。

    殺戮是惟一的生存方式。

    不去想深閨夢裡人的月夜搗素,忘記高堂慈嚴對著明鏡徒悲白髮。太遠太久之前的生活,似乎是前世的殘餘。

    紅了眼,酸了手,卻不敢停息。停得一瞬,下一刻便是死亡。

    廝殺永無休止。無數的熱血漸漸冷卻,染遍無定河畔的沙灘,在冷漠的陽光照耀下分外哀艷。

    名馬,死了。

    寶刀,毀了。

    護心鏡,碎了。

    是誰?是誰艱難地喘息?

    周圍人群的目光忽然都集中在半躺的軀體上。仇恨的,幸災樂禍的;憂心的,不敢置信的。

    臉,看不見;聲,聽不見。

    但是痛,全身都痛,從五臟六腑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身旁就是高鼻目的敵軍屍首,止不住的寒意泛上心頭。

    待得戰役結束,挖個大坑,把什麼敵啊友啊的,一併掩埋,胡漢相疊相錯,盡歸塵土。然而沙漠依然浩瀚無疆,漫說千載之下,十年以後,就不再會有人記得這裡曾是如此多人的歸宿。

    到底是為了什麼來這裡,來這裡瘋了似的殺人?

    兩方的兵士,原本大約都是守著一畝薄田、幾口牛羊慘淡度日的平民吧,與誰都無怨無仇,卻到這裡來,只因一聲號令,還不知為何而戰,便拆了家園,累了親人。得到了什麼?揚威絕域終是帝王將相的功勳,萬具枯骨最後誰來憑弔?

    何苦來哉。何苦?

    好冷。

    明日大暑。昨天好像有人這樣說過。那就是夏天嘍,可夏天為什麼這樣冷?

    短暫的停頓後,殺聲又起,直震得人頭痛欲裂。

    個知何時何處飛來一隻烏鴉,藍瑩瑩的羽毛煞是好看。停在流淌著鮮血的胸上,低頭就往傷口上狠狠地啄去。

    真怪,一點兒也不痛。許是知覺都麻痺了吧。

    烏鴉「哇」地一聲叫,尖尖的嘴動了動,倨傲四顧。

    沒有人理會它,自然不必理會。一隻烏鴉,無關大局。

    人總不如飛禽自由啊。

    俗世牽絆如一團糾紛,怎得自由?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想向著中原的方向再拋去一瞥,終究氣力不支,頹然沉睡——

    盛暑心驚膽戰地從床上坐起,發現已流了一身冷汗。

    原來是夢。

    「哇——」是一聲與夢中相似的嗚叫,他匆忙尋找,卻發現松子站在窗台上,直直地看著他。

    他披衣走到窗前。手一伸,松子飛進掌心。

    「那只烏鴉就是你嗎?你一定知道些什麼,對吧?」他輕輕地問,半開玩笑地,也沒指望它能給什麼答案。

    松子又怔怔地看著他,過了會兒才伏下身,轉頭用嘴去梳理本就光亮非常的羽毛。

    「對啊,看我糊塗的。你的羽毛是黑色的,而它的是藍色,怎麼能一樣呢?」他含著笑一邊欣賞它慵懶的姿態,一邊自言自語。

    松子默然地迴避著他的視線。

    還只是初夏,夜涼如水。無邊的天幕繁星閃爍,深吸一口混合著牲畜體味和泥土芬芳的淳樸空氣,他漸漸心寧神定。

    無論那是他前生的經歷,還是失去的記憶,都不重要了,是吧?他現在是清涼村的一分子,山水田園,躬耕之樂,並且即將有妻、有子,一切都是那樣美麗,但願方纔的夢,做完今晚這一回,便莫再擾他了。

    但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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