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在王府住著,突然間聽聞這樣一樁驚天密謀,主謀還曾經是她最親密的人,饒是元桑經過不少大風大浪,也不禁亂了方寸。她不知自己該怎樣做,只能消極地躲在這裡,等著看最後的結局。像是有默契似的,這幾日他二人未曾碰面。這樣也好,見了面反倒不知該如何相對。
每當夜深人靜之時,總可以聽見幽咽的笛聲在不遠處響起,音韻往往以焦慮不安開始,到收尾的時候,則每每顯得心平氣和——他說他的笛只是「器」,照現在這種情況看來,卻也不盡然。這樣的想法是元桑在寢食難安的日子裡,最重要的慰藉:也許他的野心,並不如口上所說的那樣強烈。
清靜的日子是過不久的。這日午後,蓮步帶著四個女子來到她暫居的廂房。看她們的裝束就能明白,這些就是他「名義上」的姬妾。果然個個姿容出色,元桑雖不至於自慚形穢,卻也無法勉強自己表現出高興的樣子。
「幾位夫人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眾女臉色頗為不善,站定之後,只聽蓮步冷聲說道:「請跟我們來。」隨即便與其餘女子一齊轉身帶路。
這是怎麼回事?興師問罪嗎?元桑戲謔地輕哂。也罷,反正閒在這裡容易胡思亂想,看看她們要幹什麼也好。
跟著她們穿過宅邸後方的一片小樹林,一棟簡樸的木屋呈現在眼前。與四周的清幽環境映襯之下,這裡不像是王府後院,反而似逸士隱居之地。
正自疑惑間,蓮步的聲音響起:「這是王爺的屋子,進去看看吧。」然後她走在前頭,輕輕推開了門。
屋內纖塵不染,所有的器用都是最簡單的,看得出屋主在努力過最樸素的生活。而就因為這種樸素,使得橫懸於牆上的四個大字顯得分外張揚。
「無思桑葚」。
「三娘子看到這幅字想起了什麼?」
她偏頭想了想,終於記起了覺得熟悉的理由。
「氓?」
蓮步頷首,曼聲吟出《詩經?氓》中的詩句:「『予嗟鳩兮,無食桑葚;予嗟女兮,無與士耽。』我看到後第一個反應與三娘子相同,以為不過是勸誡我等不要存非分之想。但又覺得奇怪,這地方咱們姐妹總共來過的次數用十個手指頭都數得清,他又何必將之懸掛於此?當我聽聞三娘子閨名,方才知道,原來爺要勸誡的,不是我們,是他自己。」
「無思桑葚……」是嗎?無思桑「甚」?
蓮步緩緩說道:「每年四五月,爺總要在這裡獨居個把月,非有十萬火急的事,不得擅人。」
四五月,四五月,不正是瓊花盛開的時候?
是啊,棲靈山上的瓊花,似乎也因為寒食那日他們的相遇而開得分外艷麗……他就站在湖邊,冷著一張臉與世隔絕,而她管不住自己地跑過去,終於承接下今生所見的的一抹最美笑顏……
不用太大,也不用太華麗,我喜歡簡簡單單就好。這就是她問他對於自己在揚州新居設想時的回答。那時他的夢想純粹而動人。
環顧四周,現在,他是在以這種方式實現原定計劃嗎?
或許,他並不如她想像般的心思大變,他只是在努力地活出自己來而已,至少這—點,未曾改變。
驀地生出一股衝動,想要見他!就是現在!
視線模糊中,蓮步擋住她踉蹌的腳步。
「我們不是王爺的說客,專程來幫他挽回你的心。所以請等我們把話講完,再走不遲。」
「不,我……」身旁一個女子按在她肋下稍—用勁,酸麻感立時席捲而來,隨即被「扶」到椅子上坐好。
「相信爺略約提過,我們與他並無夫妻之實。」蓮步說得坦然,「不瞞您說,咱們姐妹幾個在未進王府之前,多少都有些傷心事,承蒙爺不棄收容,我等心中自是感激。爺少年英俊,兼之雄才偉略,朝夕相對之下,說大家不動心是騙人的。就算我與絲緯妹妹是殘花敗柳之身,別的三位可是地地道道的黃花閨女,但無論怎樣明示暗示,他始終都是淡然以待,一句抱歉之外,什麼都沒有了。本來以為是我等姿色人不了王爺的眼,但『無思桑葚』這四個字擺在這裡,見到三娘子你之後,我們心中也有了數——就算再來千萬個女子,爺心中還是只有您一人。三娘子,這樣重情義的男子世間少有,您好大的福氣!」語氣中是毫不掩飾的艷羨。
是嗎——「我何德何能……」她嘴裡兀自不確定地喃喃著,頰上卻已無意識勾起一個笑渦,心頭情潮翻著,一陣陣甜蜜襲上。他,竟也是始終此心未改呵。
看她這副女兒嬌態,哪裡還有半點商場女傑的風範?蓮步暗自歎了口氣,硬起心腸說到正題:「但是您或許不知道,你的存在已經對很多人產生了困擾。我不是說我們幾個。而是——更深更廣的牽扯。」
「你是說……」蓮步的神情讓她知道兩人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心中又升起淡淡的失落感——她以為,這件事是很隱密的,但顯然她們所知比她遠來得多。
「三娘子也曾多次入宮,應該知道韋皇后和公主等人手中的權柄足以遮天蔽日,呼風喚雨。她們不會甘於—直在幕後操縱今上,武後前鑒不遠,一旦她們覷準時幾發動,恐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爺素懷鴻鵠之志,一心振興大唐,六年下來,已在暗中培植了極大的力量。只待到時振臂一呼,天下必屬他無疑。」
元桑面無表情,心中卻暗自驚悚:他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只消六年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佈局,在民間當個凡夫俗子,真太過辱沒了他吧?
「我們都或多或少地幫爺做過事,對現在的情勢也略知一二,她們母女,恐怕不日便要動手。在爺的巧妙偽裝之下,韋後派人嚴加提防的一直都是臨淄王,對爺反倒是十二萬個放心,屆時力挽狂瀾,中興大唐,就全繫於他一人身上了!」說到這裡,蓮步等神色慨然,頗有不讓鬚眉之姿。
元桑只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很渺小很渺小。她從來不懂什麼政治,結交達官顯貴只是為依附強硬靠山,不必再被皇甫仲擎之流欺辱而已,而現在她們竟突然說,和她拜過堂、洞過房的男子,會是下一任天子的必然人選?好高好高的位置啊,她想破腦袋都不可能料到的事情,竟成了現實擺在眼前。
怎麼辦?
茫然看著眼前的五位佳人,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陷入這樣複雜的境地。
「你們到底要對我說什麼?」
蓮步與其餘女子交換個眼色,五人毫無預兆地一齊跪下,齊聲道:「我等冒昧,還請您務必離開爺的身邊。」
元桑提心吊膽了許久,聽她們說出目的,繃緊的神經反倒鬆弛下來,「因為我配不上他嗎?」她與未來皇帝?莫說旁人,自己也覺得不配啊。
「我們不是這個意思!」蓮步急忙解釋,「實在是自從您出現以後,爺心緒大亂,每日裡不是呆坐,就是吹笛,就連原本不沾的酒也成了隨身之物。這幾天更不知道已經把多少來商議計劃的得力助手拒之門外,耽誤了多少時間!爺是要成大事的人,決不能因兒女私情誤了千秋功業!再說了,您自己也有一番事業要做,跟了爺,等他即位之時,您定會正位中宮,便再也走不出大明宮那一隅之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應付著那些命婦宮人,您受得了嗎?」
蓮步的話,字字切中她的要害。
她與他本就已不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勉強在—起,就是幸福嗎?有許多事情,不是一句互相喜愛就能解決的……她不想妨礙他的光明前途,也同樣不想被他束縛在深宮內苑,走了反倒乾淨——不對,不對,只聽她們片面之詞怎麼就能肯定他一定會起事成功?萬一失敗,就不是流放邊陲那麼容易的事了,會抄家,會族誅……如果是這樣的危難,她怎麼能夠輕言離去?
「你們先起來,讓我再想想吧。」重重揉著眉心,不讓人發現她的決定——
共憂患,不同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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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可靠嗎?」
「絕對可靠。那毒餅是賤內親眼看著皇后和安樂公主摻了藥進去的。」
「狗急跳牆了。」連弒君這麼蠢的事情都做得出來,還突然間頒下了冊立皇太子的詔令誰都會起疑心。
「咱們是不是現在就動手?」
「不急,喪都還沒發,沒有足夠的理由。」
「那……」
「先通知所有人做好準備,等韋氏以為大局都在掌控中,再攻她個措手不及。」
「是。那……要通知鍾紹京嗎?」
「當然,」李成器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像是奇怪他為什麼會問這麼蠢的問題,「他是禁苑總監,宮中情形他最清楚。」
「是,是。」說話者被瞧得心驚,點頭如搗蒜。
在場諸人都知道,上次老鍾不小心向振衣莊的老闆洩露王爺的行蹤,王爺一連三個秘密聚會都沒找他,把他嚇個半死。現在看來是沒事了。
據說那元三娘子最近一直住在王府裡不曾出門半步,王爺最近老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振衣莊在京城的店舖也一直有壽春郡王的人負責守護,看來這兩人的關係——是非同尋常的香艷哪。
王孫貴族自風流,連眼前這位也不能免俗。不過這可不關他們的事,做人家臣子的,只要學會牆頭草的工夫就可以了。所以眼見韋氏一族長不了,大家就很有先見之明地暗地裡投效了壽春王,改朝換代之後,仍舊是忠臣一名。
再部署了一下與萬騎將官的聯絡方式,眾人紛紛告辭,通過密道離開。
李成器撫著手中的韶華管,腦中又浮現出一張時刻困擾他的容顏。
你不是以前的劉濯了。她說這話時滿臉失望,看得他心中劇慟。
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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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後,韋後為暴斃的中宗發喪,扶持年幼的太子重冒即位,自立為皇太后,臨朝攝政。為安定李氏宗族,晉封壽春郡王成器為宋王,嗣雍王守禮王。韋氏一族執掌的大軍重兵把守京師,在朝的官員們,連在路上喘口氣都得先看看周圍有沒有人跟蹤。
臨淄王的宅邸被嚴密監控著,沒人關注的宋王宅內則有一干人等在暗地裡加緊謀劃。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情勢下,元桑的置酒相邀是惟一令成器感到高興的事。
酒過三巡,僵滯的氣氛漸漸散開,看她笑靨如花,自若地說著她這幾年來發生的大小事件,成器心中最後一點疑慮也消除了,覺得似乎又回到了從前,他是四處奔波的都料匠劉濯,她是守著家業卻渴望到外面走走看看的早熟小姑娘……
「然後大家就開始傳你……呃,人盡可夫?」他憋著笑,寵溺地看她一臉不爽。
「是啊,扶風那個傢伙不甘心栽在我手上,竟然設下這麼惡毒的陷阱陷害我!」想到當時的狀況,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但根據翠幄的說法,她相公應該是一個呆頭鵝型的人物,怎麼耍得出這種花招?」
元桑想著二人的相處方式,忍不住輕笑,「那小子平時聰明絕頂,見了翠幄卻連句話都說不清,所謂一物降一物,大概就是如此了。」
「是啊,姻緣兩字,委實深不可測。」他定定地看她,話中有話。
她已無意逃避這個話題。「有些人是一輩子的緣分,有些人就只能是……過客的。」
「我們可以是前者的,只要你留下來,在我身邊。」他一把抓過她的手,急急保證。
「我在你身邊做什麼?」她掙開鉗制,緩緩將兩人酒杯斟滿,徐徐問道。
「做什麼都可以!你愛做什麼,便做什麼!」她不再排拒的反應教他欣喜若狂。
可惜啊,一旦她被綁在他身邊,就做不了任何她喜歡的事情了。「你我都不是當年的那對男女了,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天地。」
「我的一切,都與你分享!一旦我即位,你就是皇后,就我們兩個待在宮裡廝守到老,那時我們無需顧慮任何人,任何事,再也沒有任何理由讓我們分開!」他興奮地描述著二人的未來,河山在握,佳人相伴——他的人生,於是完美到極至。
「京城內外都是韋後的人,對於那個計劃,你真的那麼篤定?」佯裝不經意地,她帶出正題,手中的筷子微微顫動著。
美好的嚮往加上酒精的作用使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熱切與她的冷靜形成多大的反差,一心一意只想讓她相信自己可以給她提供最好的生活。
「非常篤定!宮中我有內應,萬騎軍的將領願效死力,城外駐紮的諸府兵本來就持觀望態度,我派去勸說他們的人威望素著,就算不能爭取過來,至少也絕對會兩不相幫,還有……」
「好了,我信你。」伸出素手掩住他的滿腔躊躇——他做事一向三思而後行,知道這次依然如故,這就夠了。再多,就不是她該聽的事。
他低頭受寵若驚地看著唇上的纖細柔荑,一時失了神——自從重逢以來,這還是她的第一次主動觸碰,這表示,她願意與他重新來過嗎?
「你——」他張嘴欲確認她的心意,指掌感覺到的唇瓣嚅動卻讓她全身一震——
好、好暖昧的情形。
她欲抽回,卻被他眼疾手快地握在掌心捉住不放。
「你還要逃避什麼?我們已經浪費了整整六年。你的尋找,我的煎熬,難道還換不來一個機會嗎?六年過去了,我和你自然都變了很多,橫生了許多困擾。如果你只是擔心我的未來還不夠穩定,現在應該可以消除顧慮了。你有什麼別的心結,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儘管說出來,我就不信,當今天下還有我們倆解決不了的事!」說到後來,豪氣頓生,只覺得天地俱在掌握,無所不能。
她深深凝視著眼前意氣風發的男子。
這般睥睨天下的雄視之姿啊,是以往埋首畫圖的劉濯怎麼也不會有的。
或許,帝王之路才是他最適合的歸宿吧,他合該在金鑾殿上南向而坐,將大唐引領進太平盛世的燦爛輝煌。
而,母儀天下卻不是她要的。她要的是一個伴侶,不必時時刻刻總在眼前,但能聽她傾訴,讓她輕鬆,放她遊走各地,闖自己的天下。
就算是她奢求她挑剔她自私吧,她不要自己的婚姻有一絲勉強,即使放棄所有從此隱姓埋名地躲避他也在所不惜。
「桑,怎樣?」她許久的沉默惹得他又開始心慌。
暫且甩開思緒,她揚起一抹笑容。「好。我不逃。」她只是要永遠退出而已。
「太好了!」他大喜過望,遲疑了下,終於一把將她攬人懷中,感受著這魂牽夢縈的親密。
六年,六年了。他死寂的心,終於又活了過來。就算傾盡所有去換這一刻,也物超所值!
她待在他懷裡,想起了兩人上一回的相擁,結局也是一般的:別離。
抬頭,一點點勾勒著他無懈可擊的五官,暗自烙在心中,往後的歲月,她憑記憶足可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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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美人,或可得兼。妾非蒲柳弱質,難駐宮闈,是以求去,郎君勿念。君但珍重,早成霸業,澤及萬民。妾身在草野,當每日焚香祈告,祝君康健,福壽延綿。」
「王爺,萬事俱備,只等您一聲令下。」
李成器捏緊已默念一整天的信箋,決然道:「你們去找臨淄王請他主持大局,不要透露關於本王的半個字,『阿堵』那邊的人全數按兵不動,如果人手不夠,就去找……太平公主共同起事。」
眾人面面相覷,確定自己沒聽錯後,一個個大驚失色。
「王爺,您不是在開玩笑吧?」讓臨淄王統兵就意味著將到手的皇位拱手相讓,讓太平公主參與進來只會使之後的情勢更加複雜,王爺莫不是太過激動以至於神志不清了?
他冷下臉,沉聲道:「照我說的去做。」
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在場的一眾精英噤若寒蟬。
王爺必不會讓天下人失望,如此決定,定然有更精妙的後著!這般一想,大夥兒心中輕鬆很多,分配完任務,分頭進行去了。.
李成器目送轉身而去的一道道背影,心中明白,殺戮,將在今夜開始。
但這已經不關他的事了。
奪取江山,只是手段而已。既然她不愛,他就不去做了。就這麼簡單。
當務之急,只是將那個一聲不響跑掉的女人找出來。
再看一眼她的留書,他自信地笑了,找個人,對他而言真的不難。
但是他怎麼都沒想到,這一找,竟又是長長的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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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典藥,陛下傳您過去服侍。」宮女甲充滿妒意地看著眼前的女子,一句口諭傳得不甘不願。哼,陛下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宮裡這麼多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看不上,偏偏垂青眼前這長相平凡、年紀又大的,才幾個時辰沒見就急得像什麼似的到處找人。
元桑應了聲是,端起剛調製好的赤箭粉,舉步走出藥房,對顯而易見的敵意竟是視若無睹。
這種眼神姿態,她早已習慣了,心底反而慶幸元三娘子在盾宮中的知名度不算太高,當年討伐韋氏的屠殺中又將一干近侍誅滅殆盡,使得她有驚無險地混了進來,至今未被拆穿。
走在迴廊上,遠遠地看見兩道身影走來,她停下腳步,臉上帶著難得的輕鬆笑意。
「見過兩位大人。」
王琚和李宜得一如既往地面面相覷半晌。
你說。李宜得以眼神示意。
不行,上次是我回的,這次輪到你了。王琚一派坦然。
是嗎?上次是你?
當然。我還會騙你不成?
哦。
李宜得搔了搔頭,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四周,蘑菇了半天終於說道:「呃……免禮。」
真是,什麼跟什麼嘛,這女人明明是他的主母,又有錢得要死,再不濟也是他身邊這位名義上的妻子,卻偏偏不安分地跑到這裡當個逢人就施禮的小女官。
噴,誰受得起啊。
「謝李大人。」她施施然站起,好整以暇地看著眼前魁梧漢子一臉的不自在。當時離開揚州後,宜得便回了老家潞州侍奉老母,因緣際會竟得到當時擔任潞州別駕的今上賞識,帶回長安隨侍左右。當然,他與故主也並未斷線。
「皇上又傳召你了?」王琚相比之下鎮定很多,平靜地發問,眼底的關心卻微微流瀉出來。
「是啊。」聖眷正隆,在別人看來是多大的榮耀,對她而言也不失為達成目標的良好機緣,但過分的關注從毫無感覺卻又無法反抗的人那兒傳來,總讓人有些無奈。
王琚皺起眉。「你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的。」當初誰都沒料到皇帝會對她感興趣,但就有這麼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現在皇帝或許還覺得她的種種迴避是故意增加狩獵難度的新鮮遊戲,再久一點,恐怕就沒什麼耐性了。一個風流君主,縱然還未掌握實權,對付個不聽話的小宮女卻足夠足夠。
「我會小心。」渾沒將二人的擔憂放在心上,元桑好整以暇。
王琚看得心頭著惱。「你小心他可不會小心!到時候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你和宜得會幫我,不是嗎?」她轉過頭去看向宜得,直到他被期盼的眼神壓迫得不得不點頭。
「你就不能放棄你那極可能只是徒勞的計劃?」
「不行。」她眺望不遠處的雄偉宮闕——當年若不是她不辭而別,現在那裡的主人,該是他吧,「欠他的,我一定要還。」
「你不欠他!他明明心甘情願。若是真在意那位置,兩年來,『阿堵』的人怎麼會停下所有對地方官吏的籠絡計劃,把整個大唐的角落落都翻了個遍就為找你?」
「他……總會有他的理由的。」她搖搖頭,甩去那張不時浮現的面容。夢裡,這張面容上總是配著一雙鷹隼般的眼,其中的掠奪意味,一改往日平和。
其實這樣的表情她只見過一次,更多時候,他看起來是溫和無害的,但偏偏就這張表情記得最深最沉,也許越排斥的東西,存在感就越鮮明吧。
臨陣換將的原因,除了他自己之外沒人清楚。不管是怕她走漏了消息也好,真的如王琚所說是為找她也好,自己終是拖了他的後腿。
所以,她必須還,還他一個天下。
李宜得突然用手拐了王琚一下。三人的對話暫停。
他們在廊簷下停留過久已經引來了遠處宮人的注意,自以為不著痕跡的,一夥好事之徒以掃把、抹布為掩護,過來偷聽究竟。
「元姑娘,這是小可的一點心意,區區小禮,不成敬意,還盼您在皇上面前多美言幾句。」只見王琚端正剛毅的臉一變而為獐頭鼠目狀,涎著臉對元桑諂笑,從衣袖裡取出個檀香木的盒子。
去!又一個趨炎附勢的!眾人既感掃興,又忍不住心中嫉妒,丟下幾枚白眼後掃蕩別處去了。
在二人憋笑的注視之下,王琚又神速變回原來臉色,繼續凜然說道:「總歸你是不放棄了?」
「琚,我以為你會幫我。」
「我放下所有的事?混到皇帝身邊取得他的信任,為你保駕,你還要我怎麼幫?直接弒了君好讓『他』即位嗎?可以,如果這樣就能把他拱上皇位了卻你的心願,我干!問題是『他』那邊從來沒一點動作,他甚至不知道你在這裡,你怎麼實現預期中的裡應外合!我真想不通,為什麼你這麼聰明的一個女子只要遇上跟他有關的事總是那麼糊塗呢?」
沒有一點動作嗎?那為什麼一直沒將宜得撤回?她沒有反駁,只靜靜地盯著托盤中的藥膳。「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但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不會就此放棄。」
王琚一向知道她可以堅定到什麼地步,眼下自己是怎樣也勸不服她了。但這次,她的冷靜與篤定讓他沒來由一陣心驚。
不行,他必須想辦法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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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這麼慢?」李隆基擱下御筆,上前去接元桑手中的托盤。
「第一回份量沒調好,所以奴婢又重新做了一次。」她巧妙地避開他伸過來的手,逕自將托盤擺在桌上,端出其中的藥盅,用銀針測試無毒後,退到一邊,垂手而立。
赤箭粉是如今長安貴胄中非常流行的滋補品,由太平公主帶動風潮,人人傚法。連皇帝也不能免俗地派人去公主府請教調製方法。而元桑就是那個被信任地委以重任的典藥女官,她的活兒很輕鬆,只要早晚進一盅赤箭粉就成,但皇帝異常的關注讓她清閒的生活平添不少困擾。
李隆基看著她纖弱的身影,沒有動作。
這個女子貌非絕色,年非豆蔻,身非尊貴,也從未明裡暗裡迎合於他——那些手段,他可是瞭如指掌。但自從在某次饗宴上接過她恰巧拾起的隨身玉珮,自己的目光總會在不經意間搜尋,那樣一股難得的沉靜氣質,竟比傾城佳麗還讓人不忍移開視線。
他想,他又被人迷住了,還不確定是否與以往的任何一次情動有甚區別,至少現下,他不願將她放掉。
「這些事你大可讓別人做,桑兒。」雖然只大了她兩歲,他卻總喜歡這麼喚——既然她不願親近自己,那麼就主動親近她好了。
這個拿肉麻當有趣的風流鬼!元桑用盡自己所有的忍耐力才讓雞皮疙瘩爬滿全身的狀況不被他發現,心中第一萬次想著,如果他的身份只是她的小叔,自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打扁他的頭。
「這是奴婢分內的事。」
「你知道,你可以不做這些的,只要你——」下一刻,他愕然看著自己被狠狠甩開的手。
「皇上您逾矩了,奴婢不敢癡心妄想。」她防備地倒退兩步——類似的暗示以前有過,但如此明顯的身體接觸,卻是頭一遭。年輕人的耐性果然有限。
初時的惱怒過後,李隆基判斷她剛才反射性的舉動只是過於惶恐所致,於是悠然笑道:「朕准你癡心妄想還不成嗎?朕喜歡你,你該知道的。」
元桑看著眼前這張英挺貴氣的臉,心中其實沒有太多的責怪。這樣的出身,這樣的條件,大約是自願委身的例子太多了,才會讓他習慣性地以自己的好惡來決定是否接納一個女子而沒考慮過被拒的可能。他沒有用自己手中的權勢來要挾炫耀,已經很不容易了。衝著這一點,她決定不再跟他打馬虎眼。
「承蒙皇上厚愛,奴婢受寵若驚,但奴婢真的對皇上沒有絲毫非分之想。」
李隆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她,說不喜歡他?竟然會有女人不喜歡他?他一表人材風度翩翩,遍涉經籍弓馬嫻熟,又是堂堂大唐國君,連他自己每天早上起來照鏡子時都忍不住感歎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完美的男人,今天竟然有一個女人說不喜歡他?
怎麼可能?怎麼可以?
「你——嫌朕哪裡不好?」
「奴婢不敢。」
「你——不會跟朕玩欲擒故縱的把戲吧?」
「奴婢不敢。」
怪了,那還有什麼?莫非是——
「你——已經有心上人?」
她不語。
他當然懂這意味著什麼。沉默了一下,隨即又不死心地說道:「你進了宮,便再也不可能與他在一起。所以朕還有機會,對吧?」
她正色看他,緩緩地說:「奴婢只有一顆心。」
這樣硬梆梆的回絕讓李隆基感到難堪,身為一國之君的自尊冒上頭來。
一雙大手猛然將元桑的雙臂箍起,她的掙扎抵不過男子的氣力。「皇上,請您自重。」聲音中已有些驚慌。
「你是第一個拒絕朕的女人,所以小心了,朕對你——志在必得!」
門外的嘈雜聲打破了兩人的對峙。
「你這小子切莫亂闖,皇上在裡邊。」是宜得的聲音!天哪,難道他一直就在門外值守?
「皇上?咱們大唐有皇上嗎?我怎麼只聽說過太上皇和太平公主?皇上又是幹什麼的?」王琚連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都說得出來,看來是豁了出去要來救她。好小子,把皇帝的性格摸得很透嘛。
二人的對話果然引起李隆基的注意,他鎖起了眉頭,鬆開兩手坐回位置,整了整衣冠,對外邊喊道:「是誰在那裡喧嘩?都給朕進來!」
王琚與李宜得推門而入,掃了衣衫還算整齊的她一眼,心中略定,躬身對李隆基下跪施禮。
「奴婢告退。」她福了福身便往門外走,卻聽背後李隆基說:「你再好好考慮考慮,一個不如朕的山野村夫,值得你如此忠貞?」
她不答,恍若未聞地腳步不停。臉上卻掛著奇特的笑容,像驕傲,像懷念。
不如你嗎?恐怕未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