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王府。
「未央花草通幽徑,欹枕釵橫夜未明。太液池旁傳風露,扶搖赤箭上青冥……嘖嘖,宜得,不要告訴我,你死活不肯離開皇宮就是為了寫這種亂七八糟的歪詩來娛樂本王的視聽。」李成器隨手把紙張扔在一邊,冷冷地注視著涔涔汗下的部屬。
李宜得只能在心中暗自叫苦。如果不是元桑那個要命的女人以死相脅不准他說出行蹤,他犯得著待在宮裡弄得兩面不是人嗎?說到底,他們一個個的都吃定了他心軟講義氣,真是可恨!
「怎麼,啞巴了?」看他傻頭傻腦的樣子,能在三郎身邊:潛伏這麼久沒被識破,真是僥天之悻。
「不不,您誤會了,這首詩是宮裡無聊文人寫的,詠的是皇上最近迷上了為他調製赤箭粉的一個宮女,寵幸有加,眼看著那宮女就要封妃冊嬪了。」這是王琚教他背的,應該沒錯吧。
「我說過,我不會再管宮裡的事了。」更何況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還是咱們李將軍也看上了那個宮女,求我向皇上關說來了?」拋開了勾心鬥角處心積慮的鑽營謀劃之後,他心中除了元桑外再無掛礙,平常說話的口氣也輕鬆了許多。
就是這樣才難以招架啊,李宜得額頭上又流下一串汗珠。爺現在慣會講些帶刺的話來擠兌於他,常常弄得他欲哭無淚,據說這是對親近之人才展現的「親切」,那他不想享受這種殊榮,行不行啊?
不過,今天可該輪到他看他失態的樣子了。李宜得暗自得意。只消他說出一句話,保管他目瞪口呆,驚惶失措——
「那宮女的名字,叫做元桑。」
預期中的暴跳如雷或者欣喜若狂並未出現,一炷香時間的沉寂後,成器輕輕開口:「李宜得,從今以後,你每天都給我把皮繃得緊一點。」知情不報,他該死了。
李宜得只覺寒風陣陣從後領灌進。然後又聽他陰森森地說道:「偉大的李將軍,現在,您可以把所知道的事情透露一點給區區在下嗎?我正洗耳恭聽。」
「我、我說,我全說。」拜託不要再賞賜那種媲美萬年寒冰的眼神了好不好?他是真的害怕啊。「那天她突然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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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女人!
李成器面無表情地坐在木屋外的涼亭裡,心中不停地咒罵。
這是他第一次興起要殺了她的衝動,她最好祈禱也是最後一回。
她以為她是誰?因為莫名其妙的愧疚和責任感,就可以不經同意地替他決定未來,突然間跑得無影無蹤去施行她那愚蠢的偉大計劃,卻不顧別人願不願按著她擬定的方向走,然後讓他沒頭蒼蠅似的全國找人?這三年,阿堵幾乎把大唐的每一寸疆土都翻了過來,絕望得他已經準備將手下的人全趕出國境,把東瀛西域南洋地毯式地搜索個遍。
最可氣的是,這些動作她明明都知道,竟然還可以無動於衷地跟小叔子在那裡糾纏不清!
從來沒想到怎麼看怎麼精明能幹的她腦子裡會裝著這麼多稻草!早知道這樣他才看不上她!他憤憤然地生著悶氣。
干金難買早知道啊,另一個聲音在心中哀歎。已經陷下去了這麼多年,哪裡還有自拔之力呢?這種事能說不看上就不看上的嗎?
想到這裡更覺得窩囊,把太上皇剛送來示好的西域美酒灑它一地來洩憤,一時酒香四溢,讓向來酒量甚窄的他微感醺然。
那老頭子也不知道發什麼瘋,當年順理成章地立了隆基當太子之後,就似乎對他心存愧疚,貢物裡有什麼奇珍異寶總不忘留他一份。他根本就不希罕,是老頭自己拿熱臉來貼冷屁股,就別怪他愛怎麼糟踏就怎麼糟踏——
「別,別。你不要喝的話就讓給我好了,千萬別浪費啊。」驀地傳來一個稚嫩的童音,接著就有一雙小小臂膀從怔愣的他手中奪過酒罈。
等成器回過神來,低下頭,發現有個穿著傭人服飾的男孩,非常豪邁地將壇中的酒往肚裡灌。
那酒勁足以醉倒一個大人,這孩子是要自戕不成?想也不想地,他奪過罈子,卻發現已經見了底。
而那男孩非但沒醉倒,反而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大聲歎道:「好酒!好酒!」
成器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紅撲撲的清秀臉蛋,從神情中確定他仍非常清醒,不得不接受這娃兒酒量比他好上十倍不止的事實。安下了心,才想起自己方纔的詫異,「沒人告訴你這裡是禁地,沒有得到傳喚不得入內嗎?」
原來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宋王李成器,架子也不是很大嘛。男孩暗自揣度,不是很恭謹地回話道:「我今天才進王府當差,還沒來得及聽總管說規矩,聞到這股子酒香就過來了。」
成器聽了更是詫異,總管訓示下人的前庭到這裡至少也有一兩里地,他怎麼可能大老遠就聞得到酒香?心中雖然詫異,但他也發現自己竟然對這來歷不明的孩子沒半分防備的意思,看來久不涉官場商場,警覺性真的退化了不少。
那男孩竟也懂得察言觀色,還沒等他開口詢問,就自動解惑:「娘說我這喜好是天生的,打小只要方圓五里之內有酒喝,就絕逃不過我的鼻子。」為配合說辭,他滑稽地吸了吸鼻子,言下之意頗為自得。
成器點頭表示瞭解。「你下去吧,以後莫再擅闖此地。」
這回輪到男孩驚訝地瞪大眼。
「你竟然不問我怎麼年紀小小就愛喝酒?也不問為什麼都沒人管我?」別人都是這樣的啊,怎麼這位王爺反應如此冷淡?
成器微微挑眉。「這是你的事。」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不知怎的,他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竟讓男孩覺得非常之失落,遂太聲說道:「你不想聽,我就偏要告訴你!
他暗笑。這孩子該比嗣莊和琳兒都年長吧,脾性卻恁地活潑許多。
只聽男孩逕自說下去:「叔叔說,自從兩歲的時候他惡作劇地餵我喝了一口之後,我對酒的熱愛就一發不可收拾,不給酒喝就大哭、不肯睡覺、亂流口水,還尿床,最後所有人不得不妥協。」他回憶著從別人那裡聽來自己的光榮歷程,一臉驕傲,「然後在四歲上他們發現我乾杯不醉,一個個搶著帶我去談生意,娘大發脾氣罵他們無恥,然後就沒有人肯帶我出去了。」多懷念那段每天都灌到爽的日子,唉,「但是娘還是讓我喝的哦,不過她說要喝得有品位,不要是黃湯就灌下去。」
成器莞爾。這家子人,好像都有些奇怪。不過這樣有趣的童年,必也是值得懷念的吧。
「於是我就到處找有品位的酒來喝咯,先是在揚州城裡,後來就到城外去。」揚州?成器心中一動。他也是從揚州來的?
「……上回我從鎮江回來的時候,娘竟然還沒有回家。她從來沒有這麼久不回家的。後來叔叔也走了,說是要到京城去找娘,再後來就是我也到京城了,那裡有酒香我就往哪裡鑽,順便找娘。」像他今天混到宋王府來也是因為聞到了許多極品陳釀的味道,「嘗了一大堆有品位的酒,也去振衣莊的分號瞧過,就是沒看見娘。不過沒關係,她說過我們都要自己照顧自己的……」
李成器倏地起身,想伸手去搭他的肩又在半空中停住,「你、你剛才說什麼分號?」是他聽錯了嗎?
「振衣莊的分號啊!」他沒聽說過嗎?據說他娘做的生意很有名的,雖然現在她沒在管事,但每年分號繳上來的營收還是有增無減,朝廷肯定也分了不少好處。這個王爺怎麼這麼孤陋寡聞?
「你今年九歲?是振衣莊的少主?元三娘的兒子?你姓元還是姓王?」他近乎貪婪地注視著男孩的面容,那眉眼,那神情……越看越確定自己的猜測。
那女人竟然連這麼重要的事都未曾與他說!安的是什麼心!重逢之後她從未想過要與他長久?她就覺得他是這麼個不值得依靠的人?可惡!
男孩頗覺奇怪,剛才這王爺不是還一副萬事不管的樣子,現在怎麼盤問起了他的出身?不過看他這麼著急的分上,就勉強告訴他好了:「你說得都對。不過我不姓元也不姓王,我叫劉晉。」
他的孩子,姓劉。
這個認知將他滿腔的怒火滅於無形。
想到她一個婦道人家為生計四處奔波,想到她在婚禮上為讓老父放心而強顏歡笑,想到她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大還不怕閒話地讓他從父姓……劉晉?她一直以為他是晉州人士,對吧?是他從來沒有坦誠以對,是他從來沒盡到照顧她母子的責任,就算她有不對之處,他又有什麼立場生氣?
想到這裡,濃濃的柔情和愧疚充塞胸臆,將一臉茫然的劉晉擁入懷中,他低聲保證:「我發誓,再也不會讓你們母子離開我了。」
天可憐見,在蹉跎那麼多年以後,終於有幸福等在前方,他夢寐以求的一個小小家庭,即將完整——缺的那塊,他要不擇手段地將她從宮裡挖出來補上!
摟緊了懷中的小人兒,無比溫馨。真難想像,自己竟然早有了兒子,這麼活潑,這麼可愛……濃烈的酒味自胸前的小人身上散發出來,破壞了大部分的抒情氛圍,刺激了他已經發酸的鼻子,讓他微微蹙眉。「以後不可亂喝酒了,知不知道?」教訓自己的親生骨肉,果然特別有成就感。
「為什麼?你剛剛還說這是我的事的!」怪人,還亂抱小孩子。
「那不同。剛才你是別人家的小孩,現在,我是你的爹!」
「……爹?」什麼跟什麼呀,打哪冒出來這麼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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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與那不死心的皇帝辛苦周旋一天,她疲憊地回到自己專屬的房間,關上門,準備沐浴完畢便就寢。
「元典藥!」
尖利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把她嚇了一大跳。
「哪位?」強自鎮定,一邊問,一邊取出火摺就要點燈。
「別點。」那人急聲阻止,雌雄莫辨的嗓音更顯恐怖。被一隻冰涼乾枯的手抓住了腕部,元桑立時動彈不得。
「你莫做聲,我是誰也不重要。」那人壓低了音量,「公主命我來傳句話一時候已到。明晚之前,她要看到李三郎的屍體。」
元桑心中一凜——太平公主終於按捺不住,決定起兵了嗎?
那人繼續說道:「聽公主說,你與那李三郎有殺父之仇,潛伏宮中就是為了伺機雪恨,你不會因為兒女私情就下不了手吧?」皇帝對典藥元桑的迷戀,宮內盡人皆知。
元桑愣了下才知道對方所指為何。她差點忘記當初去學做赤箭粉時為取得公主信任而瞎掰的理由了。
那人卻以為她是在躊躇,遂勸說道:「大唐注定還要出一個女皇帝,天命已歸太平公主,你只要照她說的去做,一旦公主登基,你是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當然公主也不是非你不可,如果你臨時反悔要和李隆基那臭小於同生共死,哼哼,後天起兵之時,你就好自為之吧。」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響動,那人匆匆放了一小包東在在她手工上,便窗口躍了出去。
元桑坐在黑暗中,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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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濛濛亮,元桑已經端著赤箭粉走在通往寢宮的路上。厚厚的水粉掩不去一夜未眠的疲憊。
在太平公主眼中看到「野心」兩個字的時候,她就盤算好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佈局。所以才費盡心思在短短的時間內讓那精明的女人相信自己與皇帝不共戴天,才待在皇帝身邊做出若即若離的姿態,她知道總有一天這姑侄之間會有一場大對決,到時只要他們鬥得兩敗俱傷,皇位就穩穩當當地落在了成器手中,她欠他的,也便還清了。
現在機會到來,只要皇帝一死,再絆倒太平公主,成器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坐上皇位。
可是緊要關頭,自己卻反而遲疑了。不是因為皇帝對她有意,不是因為他算得上是個明君,只因為他是成器骨肉至親的弟弟。
她知道,成器恨自己的家世,恨親生的父親,但在偶爾提及幾個弟弟時,成器的眼神是溫柔的。若他是普通人家的長子,隆基早該喚她一聲大嫂的,他還那麼年輕,他還有心懷天下的一腔報復,元桑啊元桑,你於心何忍?
不不,她不能心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她三年來對自己的告誡,她要做的,本就是凶險萬分之事,她不怕死,但沒有把江山還他,死也難以瞑目!那幾年她縱橫商海,看的、暗地裡使的狠招還少嗎?現在只不過換個場景而已,幹嗎扭扭捏捏起來!對,鎮定!鎮定!
清晨的宮中,主子們還酣然高臥,下人們忙著灑掃,沒有誰注意到她走得異乎尋常地慢,也沒有人發現她的手在不停顫抖。更不會有人想到,下一刻她竟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拉進了廊沿盡處的一間小屋。
成……器?她愕然看著陰暗屋中暖昧不明的面容,愣愣地做不出半點反應。
他將她手中的托盤放到一旁的小几上,熾熱的眼卻目不轉睛凝視著她似乎沒有絲毫變化的素淨面容。三年了,他辛苦找尋杳無音信心急如焚,以為聽到了她的腳步聲而從夢中驚醒了不知道多少回,她竟然就在離宋王府不過咫尺的皇宮內苑裡沒事人似的過著日子,她怎能
如此狠心?
但是他又能拿她怎麼辦?望著這任性女人猶是怔仲的荏弱神情,他一句重話都不忍說出口。重逢的喜悅蓋過了一切相思怨懟,許是上輩子就結下的糾纏吧,他認栽!
長歎口氣,用一記深吻作為最嚴厲也最甜蜜的懲罰。
說來可笑,孩子都已經九歲了,兩人之間的親密竟少得像是不曾有過,僅來自對方的經驗讓這個吻這麼熾烈,又這麼生澀!
但無妨的,沒有人會懂,更沒有人會笑,有情天地中,霎時只剩他倆,纏綿綢繆……
天旋地轉的感覺過後,兩人偎依在一起調整氣息。枕著他寬闊的胸膛,雖仍貪看那熟悉的容顏,元桑的理智終是一點點回來了。
「宜得告訴你的?」不是該錦衣玉食的嗎?他怎會瘦了這麼多?
「他早該說的。」所以天殺的李宜得最好確定自己的爛命夠硬,「不過現在也不算晚。我這就帶你回去。」他擁著她就要往外走。
她在沉思間隨他走了兩三步,終於掙開懷抱,極輕而極堅定地吐出一個字:「不。」
固執的模樣看得他心頭火起。「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你一定知道我與當今皇上當年爭讓太子之位的事,我以為我的立場早已表示得明明白白,你處心積慮去爭取一個我根本就不想要的東西有什麼意義?你日復一日待在宮裡卻根本無從下手有什麼意義?」
「我只知道,你是在我走之後才放棄那個計劃的,我不走,今天登上大寶的會是你。是我阻擋了你的宏圖偉業,我不慣欠人任何東西,我有責任把本該屬於你的東西奉還。」不想要?恐怕是當著她的面才這麼說的吧。
責任,又是責任!她哪來這麼多該死的責任感!這種論調他已在宜得那聽過一次,現在她親口說出,更讓他覺得荒謬。「你以為你走了之後我為何就放棄了計劃?怕你走漏了風聲嗎?」
「難道不是?」他直勾勾的視線逼得她偏過頭去掩飾心虛。其實在心底,她也猜不是這麼簡單。
他無力地歎息。果然是這種反應。女人為什麼總是口是心非?雖然這樣的桑……也很可愛。「當然不是怕你告密。如果我有防你之心,你根本就走不出五王宅。」天知道他有多後悔沒派人跟著她!
「那你——」
「噓,聽我慢慢說。」雙手撫上她飽滿的紅唇,惹來一片緋紅臉色,他怔怔地看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正色道:「我不是完全沒有野心的聖人,如果可以得到江山,我不會坐失良機。老實說,我現在還會不時地想,如果當時是我起兵討滅韋氏,我不會讓姑母有把持朝政的機會,我會比三郎做得更好……最稱心快意的事,莫過於江山與你,兩者得兼。但你的信上明明白白地說了,不讓鬚眉的元三娘子不應該也不願意老死在深宮中,就算有我完全忠貞的對待,這一方狹窄天地,還是不夠你呼吸。我們倆要一起走下去,就必須有一個人讓步。你狡詐地走了,只能是剩下的我面對選擇。」說到這裡,開始有些懷疑自己對她的在乎比她的多,不過這又何妨?當年他們也不是同時喜歡上對方的。情之一字,何時存在著絕對的公平呢?」
「你走後,我關在房裡想了整整一天。我想像自己選擇不同道路後的不同人生,最後發現,有你在旁,我每天粗茶淡飯也是心甘情願,遺憾會有,但更多的是快樂;沒有你,縱我擁有錦繡河山縱聽天下人每日山呼萬歲,這裡,」他拉過她的手輕輕按在心口,「還是空的。那樣的我……得不償失,你可否明白?」
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滯了,真摯而溫柔的傾訴讓她無地自容。
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這才是他放棄唾手可得皇位的真正理由?他向他們的感情讓步,他割捨了尋常人最難割捨的滔天權勢。她呢?她做了什麼?不負責任地逃離,妄自揣度地謀劃著陰險狡詐的伎倆,還自以為可以雲淡風輕,與他兩不相欠。王琚說她糊塗,何止糊塗,簡直是差勁,好差勁!一聲哽咽終於溢出,「對不起,我總是沒好好對你,我總是那麼自私,那麼一廂情願,我好過分……對不起。」
她鮮見的脆弱總是讓他慌了手腳,撩起衣袖仔細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的臉,「乖,別哭別哭……你對我很好很好,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想要我好,這麼多年來你吃的苦絕對比我多,我也很愧疚的……唉,怎麼還是流個不停?要不這樣,咱們算扯平好不好?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以後我們離開京城,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她似乎被這四個字迷住了,忘了愧疚,忘了流淚,瞪大了通紅的眼睛注視他。
「是啊,我當我的都料匠,你經營你的振衣莊,我們做一對有點平凡但又不會太平凡的平民夫妻,你說可好?」幾乎是不經過思考的,這些話就自然而然地流瀉了出來,原來這就是他內心深處的真正想望啊。發現這個事實,他開心地笑了。第一縷晨曦透過門縫照進間小屋,在他俊朗的臉上灑下一片動人光暈。
元桑癡了,為他們的美好將來,為他比任何時候都動人的笑容。
「……好。」還有什麼理由說不呢?
他開心地牽起她的手,「我們回家。」
「等等。」兩個字讓他的心又提到了牛天高,她真是生來折磨他的吧。
「怎麼了嗎?」
「你的姬妾們……怎麼樣了?」
他放鬆下來,他的桑,似乎在任何時候都能一下子想上許多事情——雖然很麻煩,但是他喜歡。「那些個禍水,都已經被心甘情願的人領走了。」說著還擠了擠眼,「你知道的,就跟翠幄一樣。」
她瞭解地點頭,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你說的,真的都是心裡話?你真的不要江山社稷,你真的不要中興大唐,你真的不要萬民景仰?」
怎麼話題又回到這裡了?他看起來很像是在說謊的樣子嗎?無奈他對她總有用不完的耐性,「絕對真心,相信我好嗎?你說的那些都教三郎去料理吧,我早已不管了。做不成皇帝,我還可以是劉濯,是振衣莊的姑爺,而大明宮外的三郎——什麼都不是。」
「那好。」她神色自若地指指小兒上的藥盅,用平淡不過的語氣說道:「那東西有劇毒,是給你們家三弟吃的。還有,你姑母準備明天起兵造反。」
先天二年(公元713年)七月,太平公主謀反,李隆基先發制人出兵平叛,勢力得以鞏固發展,數日後,太上皇歸政於皇帝,避居西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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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樣會不會很對不起王琚?利用完了,就踢開一邊,眼睜睜看他被皇上留在身邊當差。」王琚根本就不喜歡官場的,但自從上回他在門外大叫大嚷後,皇帝忽然對他重視得一塌糊塗,一口咬定他是治國平天下的奇才,死活不肯放人,最後竟然將留下他當做准許他倆出京的交換條件。
「沒關係,算是他報恩好了。」成器絲毫沒有愧疚感。
「什麼呀,我抓著他做了這麼多年的掛名夫妻,耽誤了人家的大好年華,這點就可以跟當年我救他的恩情抵消了。」
「你那邊抵消了,還有我這邊啊。」他得意洋洋地宣佈。
「你?你什麼時候有恩於他了?」他們倆也就在揚州見了兩三次面,哪來的時間施恩?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王琚在……」他掐指算了算,「嗯,神龍二年二三月間失蹤過—段時間吧。」
「咦?你怎麼知道?」當時她到處派人去找都不見王琚蹤影,結果兩個月後他完好無缺地回來,到現在還不知道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那時候他和駙馬都尉王同皎合謀刺殺武三思失手被擒,王同皎被殺,我救了他出來。」
她訝異得合不攏嘴。「你不是在說夢話吧?王琚好好待在揚州怎麼會認識什麼駙馬,還跑來京城殺人?」
「他的叔叔當過鳳閣侍郎,被武三思害死。」事過境遷,說到武三思,他已經不會感受到曾經的切齒仇恨了。
她恍然大悟外加驚異萬分。「原來王琚還是官宦子弟。誒?怎麼我『撿』回去的人出身都這麼特別?」
他寵溺地點點她的鼻子。「是你獨具慧眼啊。」
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撿到」的第一個人。
「不知道雲起姐怎麼樣了?」在那個天寒地凍的地方,她的一片深情,可有了結果?
「對了,-兒呢?」准許他們離開的條件之二,劉晉認祖歸宗,改名李。
「他?哪裡有好酒哪裡有他,誰管得住?」元桑說得理所當然。
成器無奈地搖搖頭,這幾日教子失敗的經驗告訴他,這小子已經是酒蟲一條,完全沒救了。
元桑忽然專注地看著他,試探性地問道:「我們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走了?」
「是啊。親王隨意出京,那是犯律法的,自然不能昭告天下。」
「我是說,你都不跟家裡人打個招呼?」皇帝不是說還要餞行什麼的?他們明天就跑掉可以嗎?
「我留了封信在四弟那裡,他會轉告大家的。」幾個弟弟小孩心性,到時恐怕又玩個沒完沒了,他可不奉陪。
「那……太上皇呢?」
成器不語,低頭將韶華管收進衣篋拿出來又放進去,再拿出來,做出一副很繁忙的樣子。
元桑看得又好氣又好笑。「你不去跟他道個別嗎?這一走,我們很久都不會再回長安。」老人家聽說身體不太好,還有幾年很難說的。她沒有把話說白,相信他也想得到。
依舊是沉默。
她有點生氣了。「怎麼說他也是你父親!」
他終於有了反應。「你有一個很好的爹爹,所以你才會看重父子親情。在我而言,卻寧願沒有他這個父親。你不要逼我,我不會去的。」
當他用這種斬釘截鐵的口氣說話,她知道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也罷,他不去,做媳婦的總要見一見公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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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經喪妹之痛,但將朝政全部交與兒子後,太上皇感覺到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
「你就是成器的媳婦?」雖然不夠貌美,但也不至於粗鄙不文,勉強能接受吧。
「是。臣媳與成器不日將遠遊,特來向父皇辭行。」
昏花的雙眼向門邊張望。「他——不來?」
「成器忙著處理府裡的事,托臣媳轉致問候。」
「是啊,是朕妄想了。他怎麼會來見朕呢?」他哀傷地笑笑,挑了下身旁琵琶的弦,發出一個愴惻的音,在空蕩蕩的宮殿中迴旋。
「朕從來就沒懂過那孩子。小時候他就老成得不像個孩子,也懂得收斂,隆基他們都繞著他轉。他從來都比朕強,朕有時候甚至有些嫉妒他。後來……」蒼老的臉上閃過深刻的痛楚,「劉皇后過世後,他就癡了……朕對不起他們。他失蹤了,朕想那也好,他的情形時時刻刻提醒朕曾經做過的事……後來他又回來,病也全好了,但整個人還是很怪,就像……對了,就像風一樣捉摸不定,你永遠都猜不到他究竟在想什麼。不瞞你說,當時鐘紹京他們曾經暗地裡聯名上書要求立成器為太子,被聯拒絕了。大唐需要隆基那樣精力旺盛、野心勃勃的君主,而不是一陣來去不定的風。朕基於這個考慮才立了隆基,所以,你去勸勸他不要怪朕,好嗎?」
「是。」元桑口中應著,心裡卻有止不住的失望升上來。成器說得沒錯,太上皇從來都不是一個好父親,竟然真的從小到大都沒懂過自己的孩子,他甚至一廂情願地以為成器對他的疏離,只是因為性格怪異和後來立儲的事。看著他老邁淒涼的樣子,自己竟無法釋出什麼同情。
本來以為可以讓他們父子倆的關係得些改善的,現在看來既不可能,也無必要了。這二人永遠都不可能談到一塊兒的,隨他們去吧。並不能奢望全天下的父親都能像她爹爹一樣待自己的孩子。恐怕她的這位公公本身,也從未體驗過不帶任何利害關係的純粹親情吧。皇室中的所謂骨肉至親之間,只要能夠相安無事,也便足夠了。
公式化地寒暄幾句後,她告辭出來。成器一直在殿外候著。寬廣的天地間只傲立著一個人的挺拔身軀,手持韶華管,含笑凝視她。
這是她出色的夫婿,一輩子的良人。
她加快腳步迎向張開的手臂,迎向幸福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