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定韶華 第七章 三尺冕旒惑古今
    臥房。

    幽幽醒轉。張開眼,便感到從床邊傳來的凝視,然後一雙熟悉的眸子專注——似乎已看了很久?

    望向窗外,原來天色已暗。

    「餓了嗎?」經過了長時間沉澱,方才激動的情緒已經不再外露,他退開幾步,方便她起身。

    元桑坐起,搖搖頭,讓尚有些渾噩的腦子恢復些許清醒。然後默默地下床,看見桌上未動的膳食。

    「吃一些吧。你中午也沒進食。」他背過身,開始張羅起碗筷。

    她下意識地跟過去,端詳著幾道華麗精緻的菜餚——在他這種人家,這些只算得上是小菜吧。

    「難怪一開始宜得老是抱怨你挑嘴得厲害。」她幽幽地說,帶些諷刺的。鐘鼓饌玉中長成的人啊,怎麼能習慣民間的口味呢?

    他聽後身形頓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把薄瓷碗添上飯。

    「不勞王爺費心。妾身回去再吃不遲。」他真的以為二人能平心靜氣地同桌而食,把酒言歡嗎?

    結一段情緣,抽身之後還能以朋友相交,或許這是王爺他的本事,但她不會,也不想學。

    不行,再呆下去,恐怕又要發脾氣了。再多的傷心氣憤也於事無補,何必?

    「妾身告辭。」

    「等一等好嗎?請你。」謙恭有禮的聲音中包含了太多的無奈,太多的寂寥,讓她的心霎時軟了下來。

    「我要說一個很長的故事,你可願試著聽一聽?」看她走了兩步又停,他放了些心。不是非要挽回些什麼,他只是不想斷得這麼不明不白,就當是找可靠的個人……傾吐。

    「坐。」他拉了把椅子到她身邊,以眼神迫她坐到桌前,然後自己在對面坐下,將兩個杯子斟滿酒,推一個到她面前。

    「高宗皇帝——也就是我祖父駕崩之後的事情,你應該多少有所耳聞……」

    她當然聽過,那是天下皆知的一段歷史。一個女人為了自己的權利慾望排除異己,一次次的反抗與鎮壓,掀起一場場腥風血雨,其中徐敬業傳檄天下討伐武周,起兵還正是在揚州。

    「祖母對李家的人防備得特別厲害,短短幾年間,武氏親信把持朝政,而我的宗親叔伯兄弟一個個死的死,遭貶的遭貶,最後還能留在京裡的,都是些無能之輩。當然,」他低頭把玩酒杯,嘲諷地撇撇嘴,「包括我們這一家子。」

    「新朝建立,黨同伐異是很正常的事。」她客觀地說。或許武後手段過於殘忍,但在下位者一旦掌控局勢,總要做出許多動作來鞏固勢力,紮穩根基,經商亦是如此。

    「是啊,黨同伐異。千秋之後,史家提起,必也是這四個字而已。但我們這些失勢的局內人有什麼感受,又有誰會知道?」他有些嘲諷地揚揚嘴角,陷入回憶,「母親和姨娘被祖母宣進宮後再也沒能活著出來,之後,我和弟弟們在宮中開始了長達八年幽禁的生活,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暗扯窺伺著我們的舉動,只要稍稍抓住『不臣』的把柄,所有人都得死。那時我十四歲,在兄弟中年齡最長,又曾受封過太子,自然最為武三思武承嗣所忌諱,為了保命,我在母親死後就裝起了傻,他們先是不相信,把母親的遺物全數在我面前付之一炬,讓我換女裝,吃豬食,種種手段現在已經有些忘記了。後來終於信了,吃定我不會對任何人說話,就當玩具耍。推到河裡看我撲騰看夠了才拉上來,渾身塗滿蜂蜜吊到樹上讓蟲子爬滿全身……花樣可多著呢。」他毫無起伏的語氣就像自己是那惡作劇的人,而別人才是承受者。但將杯中酒連著好幾次一飲而盡的動作卻洩漏了不如表面平靜的內心。

    現在才知道,為什麼初見面時他會有這樣的一雙眼睛,為什麼他連笑都是從別人那裡胡亂模仿而來。止不住的辛酸陣陣翻起——出身在如此紛亂的帝王之家,是禍非福。「那時候,你就當自己死了?」

    「對啊,這說法真妙。我不記得當時到底是怎樣熬過來的,現在常常會夢見那時候的情形,我總是站在一邊看著那個不斷長大的孩子被原該是親戚的人玩弄於鼓掌之間,死氣沉沉地垂著頭——好像不是我,只是一具軀殼罷了。」

    李成器微閉著眼,似在享受般地回味迷離夢境中的景象。中邪似的樣子讓元桑心驚,忍不住出言喚回他神志:「相王呢?他不管嗎?」兒子受罪,做父親的難道沒有保護的舉動?

    「相王」兩字像是咒語一般,讓他立時凌厲地張開眼,狂亂的目光似要吃人一般。又斟酒,一口喝下,稍稍收斂了一點情緒,方才低低開口,聽起來像在強自壓抑:「我恨他。」

    他的宣告讓她著實吃了一驚。曾遠遠地見過相王一面,明明五十來歲的人,過多的憂慮驚懼讓他衰老得不像話,但從氣質上來看,總不脫溫文和善的影子,這樣的父親,何至於讓兒子痛恨至此?

    「他是個懦弱的人,羊羔兒似的不禁嚇,絕對不敢冒著觸犯諸武的危險幫襯自己的白癡兒子——如果單是這樣,我倒佩服他的明哲保身。但是,他不該,他不該……」他又激動起來,直接就著壺嘴喝了一大口酒,趴在桌上似睡著了一般,許久才說道:「他引誘了一個祖母身邊的宮女,利用她探測女皇的動靜,也因此做了不少迎合聖意的事免遭災禍。」

    他見過那宮女很多次,是個對愛情充滿了嚮往的深宮女子,總是偷偷地瞧著心上人,含羞帶怯。

    「後來宮女懷孕了,祖母好像極寵她,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後,就下旨賜婚。他的姬妾說多不多說少也少不到哪裡去,添一個本也無妨。」

    他是隨口說出了這句話,卻讓元桑慄然一驚——蓄姬妾「本也無妨」,是嗎?

    他並未發現她心境上的變動.逕自不屑地道:「但他卻怕這宮女是祖母派來的坐探。在祖母跟前死活不肯承認孩子是他的,私下裡又對那宮女謊稱我母親和隆基的母親以死相逼不准她進門……」

    元桑不敢置信地睜大眼,體面斯文的相王,竟會做出這樣的事?

    「那宮女信以為真,跑去向祖母誣告母親她們在施厭勝之術詛咒皇帝,以為這樣就可以剷除絆腳石。祖母勃然大怒,將她二人宣進宮施以杖責,曾經貴為皇后、德妃的兩人,在棍棒下哀號了大半天,終於氣絕……」

    在她聽得膽戰心驚之際,他忽地抬頭咧開一個詭異至極的笑容,「你知道我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嗎?」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就接著說:「因為那宮女來找他時,我就在旁邊。她大約是從祖母那裡知道了他的一套說辭,破口大罵一番後,把出生才五天的孩子……一把摔倒了地上!」

    他仍是扭曲地笑著,眼睛裡並且浮起一層薄薄的霧氣。「軟軟嫩嫩的孩子,本該做我的七弟的,我會陪他玩,給他捉蛐蛐兒,一聲不響就不見了……不見了。」最後的唏噓化作低喃,和著杯中物又一次吞進肚中。

    「這就是眾人口中仁厚謙恭的相王,」狠狠捏住銀箸,他嗤笑著,「在這座皇城裡,沒有一個人是乾淨的,外傳我們兄弟頗有乃父之風,精通音律,與世無爭。是的,我們從小學這些。簫鼓琵琶,笙笛舞樂,因為可以免禍——但精通音律?哼哼,唬人的。皇家不會有真正的樂師,像我的笛子對我而言,只是器,我用來讓人家認為我沉迷音律無意朝政的器。我對它沒有珍愛的感覺,皇宮裡不允許你有珍愛的人事,甭則你就會處處受制於人。除非,你站在制高點。只有站得最高的人,才有權去珍愛某一樣東西,某一個……人。」他醉眼朦朧地看著她,其中有野心,有憤世,有深情。算是酒後吐真言吧,清醒的時候,身處的位置不容許他講太多。

    熾熱的注視讓她頗感壓抑,微微垂下了眼,成器見狀無奈一笑,繼續他的「故事」。

    「那麼深的皇宮,那麼深的人心。我怕了,累了,所以逃了。永遠都不想回來。紅塵有眾生,有百業……有你,我樂不思蜀,打定主意過上一輩子的平民生活……」他的眼神因為美好往昔而漸漸邈遠。

    原以為到邊塞去服個幾年刑,回來就可以與她廝守到老。因緣轉錯,竟又人宮牆,脫不開的,斷不了的,是否就是宿命?

    「祖母駕崩後,我趕到揚州,與你父親徹夜長談……」他停頓了下,「他用對女兒的愛護勸服了我,讓我明白以當時局勢,你跟著我不會幸福。寫下那份放妻書,我回京城——要讓所有人找不到,恢復原來身份是最好的選擇。生疏了許久的貴族生活讓人窒息,我每天每天都在後悔聽了你父親的話離開你,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佳思念潛回揚州。天大的事都不管了,只要和你在一起!

    說到這裡他又笑了,笑中的淒苦之意讓她猜到發生了什麼事——天哪,怎麼會這麼巧?

    「那晚,卻正好是你的婚禮……我躲在外頭看你與王琚拜堂成親,你笑意盈盈,沒有任何勉強地與他脈脈相對。我心如刀絞,一直以來都認為你對我至少有那麼一點情意,或許不多,或許你還太年輕不太懂。但是看到與他拜天地時你毫不做作的燦爛笑容後,怎麼也不敢有這樣的奢望了。仔細想想,你找我成婚只是為了拒絕皇甫家的求親,你那夜……給了我也只因為對我心懷感激。」說到這裡,兩人都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晚上的抵死纏綿,互視一眼又尷尬地各自避開,「所以我知道了,你對我,更多的是信賴是感激,而這些,是不能成為我們相伴一生的根基的。」他黯然搖搖頭,說話已是含糊不清,「既然你有了更好的選擇,我也很高興……你父親說得對,你跟著我不會有好日子過的。我這樣既不能讓你甘心廝守,也不能提供你安定生活的男人,你不要,也應當的——」

    她不能自己地起身走到他身邊,伸手摀住了不住出口的自怨自艾。

    「我要。一直要。」

    他半醉半醒地看她,懷疑身在夢中。

    「不管你是不是醉得聽不進去,投桃報李,現在該我說了。」她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費了點勁才奪過酒杯阻止他繼續挑戰自己那素來極差的酒量。

    「爹把放妻書拿來後,我第一個反應便是偽造的。什麼『諸多口角,乖違良多』,根本就是元中生有。他們根本就沒有時間發生什麼口角,更不會「諸多」了。

    「我一心想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身子虛弱一直在床上養著,托府裡的人又沒一個肯去替我打聽你的消息。」事實上王琚他們現在還恨他恨到牙癢癢的。

    「後來我好了些,爹卻又病倒了,振衣莊的生意才剛起步,公事私事忙得我團團轉,我不能就為找你而放下自己的責任,也就把事情擱下了。爹爹的病拖了將近一年,眼看回天乏術,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和……」頓了頓,她還是決定不要把另一個人扯進來。

    「爹擔心我會為你守一輩子,為了讓他能安心地走,我就跟王琚合演了一場戲,那個親,是成給爹看的。他當時很高興,我們也跟著高興。幾天後爹爹就走了,走得很安心……反正我不在乎人家怎麼看,已婚婦人在外行動也方便些,所以我們就一直保持著夫妻身份。我跟王琚的關係,僅僅如此而已。」接下來漫長的尋找過程,不提也罷。

    「真、真的?」一番話下來,他的酒好像一下子完全醒了。

    元桑慎重地點頭。「我要解釋的已經說完了,六年你未致我,我也不想讓你一直誤會是我迫不及待改嫁。以往的事,我們兩清。」

    那現在……」他期待地望著,希望幸福的預兆從她的口中吐出。

    「沒有現在!」她決然打斷,「你當年離開是爹的意思,而且你是為我好,我只要知道這個就夠了,而在六年後的現在,我不會再接受一個要與別人分享的男人。」就算……仍牽戀於他也一樣,她元桑決不願也不屑關在深宅大院裡與人爭風吃醋。

    就算他是因為看到她的婚禮才心灰意懶,但死心卻不足以成為放縱的理由,她要的是當年那個乾淨平凡的男人,而非現在坐擁佳麗,懷抱幼子的郡王爺。

    他一時無語,元桑端詳他的出色樣貌良久,才道:「夜深了,你喝了不少酒,快休息去吧。我也告辭了。」留下微弱歎息在空中飄散,她轉身離去,深藍色的纖小背影融入夜色之中。

    成器正要拔腿上去追趕,一陣酒勁來得又快又猛,頓時渾身無力,坐倒門邊。

    如果只是這個理由……他靠著門框,醉醺醺地露出一個傻氣笑容。

    也罷,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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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來到扶風家,她終是忍不住向翠幄道出了心底的疑問。

    「當然沒有!他要是敢碰我的話那天還能好好站在你面前嗎?」翠幄詫異地掙大一雙美目,認為元桑的問題已經嚴重侮辱了自己的能力。

    那倒也是。元桑暗忖,如果他真的意圖侵犯翠幄,不被當場踹死,日後也抵不過扶風的厲害手段。想到這裡,心下有些安慰。

    「那他……他與府裡的夫人們相處好嗎?」

    她拈起一塊丈夫做的愛心糕點放到嘴裡,嫌惡地皺了皺眉,又把剩下的扔回碟中,對一旁眼巴巴等一句評語的巽扶風道:「不合格。難吃死了!」

    不理丈夫如喪考妣的神色,她轉頭面對元桑。「相處,這怎麼說呢?你知道的,男女之間還不是這麼回事?他每晚都到不同的院落用晚膳,然後宿在那裡,看來是沒有對誰特別寵愛。我才進去沒幾天,也只能知道這麼多。」眼看她的臉色一路轉暗,不禁好奇地問:「倒是你,你那天怎麼看起來跟他很熟的樣子,今天竟然還跑來問他有沒有碰她。」印象中的元三娘子,可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狠角色,讓人望而卻步,從未看過她像今天這般憔悴。不過這樣的她倒反而容易親近了些。如果她持續看起來很「弱」的話,她們沒有准還可以成為朋友。

    「我們是……舊識。」「舊識」兩字說得中氣不足,像是有些無措的樣子,一直靜靜聆聽的扶風心細如髮,略一思量便脫口驚呼而出:「難道是他?」

    元桑情知不能隱瞞,抿了抿嘴,無奈點頭。

    「天哪!他是王爺,而且是那個素行不良的見鬼郡王爺!」一改平日沉靜從容,扶風震驚得像是隨時都會躍上屋簷飛行長安城一周。

    「誰啊誰啊?」看來有什麼電閃雷鳴驚天動地的大事正在發生,她躬逢其盛怎麼能被蒙在鼓裡?

    對上愛妻充滿渴求的目光,他知道今天如果不能完美解惑,在店裡打地鋪的命運就是注定的了。「可以說嗎?」扭頭詢問意見。

    元桑心下嘀咕,有異性沒人性的傢伙,連老友的秘密也出賣去討好老婆。口中卻悶悶說道:「自己人,無妨的。」

    於是扶風將自己知道的關於元桑與「劉濯」的故事簡要講了下。

    翠幄對於自己假想敵曾經嫁給過王公貴族的事倒不十分驚訝——畢竟當日二人的神情不對,在她那浪漫的頭腦中其實早就在猜測這方面的可能性了,結果證明自己確實是聰明絕頂內外兼具的大美女啊!所以聽完也只是恍然大悟地應了句:「難怪郡王要我去給他做揚州的蜜糕。」挺深情的嘛。

    「做蜜糕?他大張旗鼓把你接到王府就是為了做蜜糕?」腦子有問題!直至今日才知道事情真相的可憐綠帽男怒氣勃發。

    「嘿嘿,其實是我要他這樣做的啦,氣氣你嘛。」翠幄在一旁得意偷笑,她這也算是在為兩人的夫妻生活製造情趣啦。

    「你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真是有面子啊!」

    「你酸溜溜地嘟囔什麼?他不過把我當妹妹而已!」

    於是戰爭爆發。唇槍舌劍好不熱鬧。

    微笑著看他們例行的吵架活動,元桑心底有說不出的羨慕。她,似乎不曾感受過這樣輕輕鬆鬆的相處方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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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桑每到京城必宿於振衣莊分號裡,既可節省不必要的住宿開支,又可看看客人的不同喜好以提供相應產品,處理突發事件也方便。

    「三娘子,壽春郡王府的請柬。」

    元桑接過,頷首讓好奇的夥計下去,單獨待在廂房裡,撫著燙金的帖子出神。

    這已經是他第五次送請柬過來了,慇勤得讓所有人側目,也讓她不知所措。他到底想怎麼樣呢?重續前緣嗎?那天她已將自己的立場說得清清楚楚,他從不是糾纏不清的人,何苦又如此頻繁地來撩撥於她?或許是上次說得不夠清楚?那天他喝醉了,神志不清的——

    去一趟吧,就當是最後一面。

    差勁的理由。她在心底暗暗恥笑自己,卻擋不住再見他一面的致命誘惑。

    打開行囊,將一個長方形的木盒取出——這韶華管,就此還了他吧。不捨地凝視著陪了她六年的隨身之物,聘禮還得了人,怎樣才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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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賓客似乎只有她一人,所以他接過「禮物」時的動容並沒有太多人看見。

    「你……」這是什麼意思?真的決定與他情斷義絕嗎?他偏不讓她如願!

    「王爺,妾身等著入席呢。」她燦爛一笑,掩住心中波濤洶湧。

    宴客的地方是在他其中一位夫人蓮步的院落,在場的連三歲的世子琳,總共四人。一頓飯下來,她如坐針氈。

    蓮步夫人是絕色,更難得毫無一點架子,對夫婿恭謹有禮,席間更是向她頻頻勸酒,好不慇勤——也是這般圓融的女子,才可以在庭院深深中活得自在吧。但是,她一直用曖昧的眼光在她和李成器之間瞟來瞟去是幹什麼?

    反倒是他,不參與兩個女人間關於服裝首飾的談話,只靜靜地將兒子抱在懷中餵飯,小心翼翼的動作,慈愛的表情,像是針一般扎進她心中。

    早已吃飽的李琳無聊地看著母親興高采烈地將自己的衣物首飾抱出來,展示給眼前的阿姨獻寶,父王又時不時地偷瞧這個阿姨,同時又心不在焉地把什麼東西都往他嘴裡塞。

    啊,那是湯匙好不好,他吃不下的啦!怎、怎麼辦?

    連忙將小臉埋進寬闊的胸膛中,嘴裡嘟噥著:「睡覺覺,睡覺覺……」

    「啊,琳兒困了,讓妾身帶他睡覺去吧。」終於看夠了她家王爺第一次展現的魂不守舍,蓮步滿意地決定走人。

    抱過幸運得救的兒子走向門邊,她又停了下來,轉身送出一個傾國傾城的笑容,問道:「王爺今天歇在這兒嗎?那我就派人去同絲緯姐姐說一聲了。王爺?王爺?」

    「什麼?噢——好。」

    還未回魂哦,真看不出原來不苟言笑的王爺也是個癡情種呢。她好笑地想著,離開大廳,將空間留給他們。

    「你到底什麼意思?」那臨去秋波讓人暗自著惱。他叫她來,是炫耀他周旋在眾姬妾之間,是多麼應付自如的嗎?

    他不答話,優雅地起身,神情無比自然地牽過她的手,往大廳的側門走去。

    她呆呆地望著兩人交握的手,忘了憤怒,忘了反抗。這樣的溫度,這樣的觸感,是她懷念已久的啊。

    直到內堂的格局讓她大吃一驚。

    這——是所謂的主臥室嗎?陳設精美自不必說,問題是,這也太小了點吧?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梳妝台再加凳子便佔去了大部分的空間,剩下的寬度就算讓兩人並行都有困難,壽春郡王府有那麼窮嗎?連受寵的夫人都只能擠在這狹小的一隅?那天看為翠幄安排的房間明明比這裡大很多啊。莫非他有什麼特殊的癖好……

    正胡亂想著,喀喇喇的聲音低低響起,梳妝台後的牆壁竟緩緩地移了開來。裡面是另一個稍大的房間,床榻枕席桌椅之類,一應俱全。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他比較偏好與人偷情時的快感,所以才另辟密室——有些人對閨房之樂有異於常人的要求,她也聽過,但是李成器怎麼看也不像這種人吶。

    恍惚間只聽他道:「我有妾室五人,每個人的院落

    裡,主臥房都是這般結構。」

    這般解釋讓她了然了些,稍稍定下心,精明的頭腦隨即開始運作,「為什麼?你如果不願與她們同床共枕,大可不將她們收房,何必搞這種花樣?」若是只為取信於她,那也太費周折。

    他倒是答得一派自然。「做給人看啊。」

    「你還需要做給誰看?」

    他神秘地笑笑。「很多人。」

    是嗎?感覺到他不願再多說什麼,她按下問那兩位世子來歷的衝動。

    在心底是信了他的,但為什麼她覺得一切都是那麼難懂?

    他變了很多,圓滑了。以往談及不願回答的問題,他總是繃著個臉來掩飾心中的不知所措,但是現在卻成了一種具有壓迫性的莫測高深。為什麼是這樣?只因為年齡的成長嗎?。

    「公主,王爺不在裡面,請您留步……」

    門外的喧鬧聲驚動了兩人,只見李成器衣袖微微一動,牆壁又慢慢合上,一點都瞧不出斧鑿的痕跡。

    廳堂的門被硬生生踹開,腳步聲漸漸趨近。

    他忽地拉她坐到床沿,又攬進懷中。

    「嘖噴噴,皇兄躲在這裡風流快活。」含妒的女聲響起。

    是——安樂公主?元桑一下子分辨出了這驕縱的口氣。

    成器也不起身見禮,淡淡地道:「公主有什麼事?」

    「喲,生氣了,本宮壞了你的好事對不對?」安樂說罷吃吃地笑起來。雙眼在成器身上不停亂瞟。

    身邊的男人裡,她最想嘗的,就是這位壽春郡王,管他什麼堂兄堂妹,只要她看得上,誰敢說半個不字?可惜李成器明明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偏偏不愛與有血緣人糾纏不清,勾引了無數次,機關算盡,總是毫無斬獲。真是慪!

    「公主既然知道,那就請回吧。成器明日再進宮向皇后與您請安。」

    他迫不及待想趕人的態度讓安樂頗覺意外,以往也不是沒有她擅闖進房打擾到他尋歡作樂的先例,就不見他如此惶急,難道有什麼古怪?思及此,不禁多看了他懷中女子兩眼。

    咦?這不是——「元、元三娘!」

    還是被她認出來了。始終靜默的元桑無奈起身見禮:「臣妾參見公主殿下。」

    安樂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冷冷說道:「你本事不小,竟然和我皇兄勾搭上了。」

    元桑還未答話,成器倒先開了口:「元三娘子是到府裡來替成器房裡那幾個賤妾量身裁衣的。」

    「是嗎?裁著裁著就上了你的床?」可氣!連這樣的低賤生意人他都要,就是不肯和她!

    李成器被她的措辭惹惱——沒有人可以讓桑受委屈!「這是成器的家事,恐怕還輪不到公主過問,天色不早,公主請回。」

    安樂平日裡受盡尊崇,就算當皇上的爹都要讓她三分,哪裡受過這等無禮的對待,但眼見成器神色森冷,一時竟只想離開,走了幾步又覺得一下子就離開太沒面子,於是走到元桑跟前,陰森森地撂下狠話:「你走著瞧!」說完「登登登」衝出房間,一眾守候在外的宮女太監以及蓮步也忙不迭追地趕了去。

    最後剩下兩人相對。

    沉默良久,元桑開口問道:「她也是『很多人』之一嗎?」

    成器不置可否,說道:「她被寵壞了,只要她想,什麼驚世駭俗的事都做得出來。」

    她瞭解他話中的意思。安樂公主看成器的眼神,很。不一般。

    「此時恐怕不易善了,她是睚眥必報的人,你回振衣莊恐怕不太好,不如……先在這裡住幾日?」

    他的殷切昭示了他想提供的,並不僅僅是一個暫時的避難所而已。可她還沒準備好,還有許多的不確定。

    「躲又能躲多久呢?」安樂是當今帝后最寵的孩子,在廢太子伏誅後甚至有被立為皇太女的傳聞,可謂權勢滔天,他雖貴為郡王,對於這樣一個主兒,恐怕也是無計可施的吧。

    「不會太久的。相信我,不會了。」他篤定的回答讓她驚訝,深思的表情似乎在……暗示什麼?

    她承認好奇心被挑起。「……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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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這樣住了下來,明著為了躲避可能的災禍,暗地卻是拋不開心中的牽念。

    隔日醒來,管事說他留了話,有事找他就到書房。轉達時,老人家似乎充滿驚訝——書房重地,被獲准進入的人極少,不經通報就可隨意出入的更是僅此一例,這位三娘子,到底是什麼身份?

    元桑卻不知這些,左右無事,便晃進了他的書房。他正在伏案疾書,看見她來,抬頭笑了笑,又低下頭去。

    她四下看看,從書櫃上隨意取了書來翻閱。

    接下來室內一片寂靜,融洽的氣氛卻像是……卻像是共同生活了許多年才形成的某種默契。

    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不經意一瞥,卻看見桌上紙鎮下壓著本賬冊。

    她微微好奇。王爺需要自己管賬嗎?隨手取過翻看,看見一個熟悉的標誌。

    「這是『阿堵』的賬本?!」

    她詫異不已,隨著大唐商業日漸繁榮,南來北往大筆銀錢隨身攜帶不便,經手錢貨負責托運轉賬的商家應運而生,號曰「飛錢」,而「阿堵」便是現下大唐信譽最好、規模最大的「飛錢」莊。

    李成器本來在凝神思索著什麼,聽見訝異的詢問,才注意她手中所拿的冊子,眼中明顯地滑過懊惱。

    「振衣莊的飛錢生意,都是你在做?」元桑完全不敢置信。「阿堵」給予的一切優先優惠,莫非也都出自他的授意?

    看來也瞞不下去了。「我只是負責出錢,經營則交給旁人去管。」

    元桑點頭,「阿堵」的主事者與她有過幾面之緣,是個豪爽誠懇之人。但是——

    「你要賺這麼多錢幹什麼?」憑他的封地出產的錢糧,八輩子吃喝都不用愁,還用得著另辟門路嗎?那麼……「難道是你要用錢,卻怕人知道?」

    他笑歎:「三娘子果然名不虛傳。」

    言下之意,就是說猜對咯?他要做什麼?猛然想起昨晚他說過不需要躲避太久——倏地雙目圓瞠,「你不會是要……圖謀大位?」

    他不語,臉色凝重。

    那是默認?「天哪!你、你怎麼敢去冒這種險?你瘋啦?」他這是在玩命!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他淒然一笑,涼意直透她心底,「我受夠了虎狼環伺的日子,我受夠了對那兩母女裝出面首似的涎笑!我不要像老頭一樣只能拚命地裝死裝乖整日尸位素餐,智計韜略,我比他不知道強多少,為什麼不能得-到更好的位置!」他猖狂地笑著,眼

    中的嗜血光芒讓人毛骨悚然,「況且,」激憤的臉色忽變而邪氣十足,「我苦心布了六年的局,你說勝算有多少?」

    她下意識往後退步,終於明白為什麼會覺得他與以前大不相同。

    清心寡慾,總煩惱世人太過矚目的劉濯已經早不在人世,現在的他,滿心怨懟,只為自己的企圖心而活。人總是會變的,這樣的他或許更適合在皇家生存。但她就是忍不住感到害怕,忍不住全身戰抖。

    「你不是以前的劉濯了……」

    「那又怎樣?我過我想要的生活,我為此而努力。我活得很好,並且還會更好!」他傲然道,忽略掉只有自己才聽得出的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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