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景龍四年二月。
禁苑總監鍾紹京是書法大家鍾繇的後人,家學淵源,雅善丹青翰墨,當朝皇室園林宮殿中的碑文石刻多出自他筆下,才華橫溢之輩總是有些清高,因此這晚這位不但蒙他設宴款待,並且還享受主人親自出外迎接禮遇的女子,自是不同凡響。
元三娘子,振衣莊莊主。
振衣莊是所有大唐女子心嚮往之的流行發源地,達官貴人販夫走卒無不以擁有振衣莊所出服飾為榮。
元記在十多年前只不過是揚州眾多中等規模布匹商號中的一家,自從元三娘打父親手中接過家業後,生意越做越大,六年前正式更名為振衣莊,經營範圍不再以出售布料買賣繡品為限,從蠶桑織染裁剪到鞋帽珠寶,一個人從頭到腳所需的行頭一手包攬。精明而不失厚道的生意手腕,神准無比的投資眼光,加上最重要的惟才是用,使得如今「振衣莊」的招牌掛遍了大唐治下的每一個州府。更大的榮耀是,振衣莊是御用織品繡品的最大供應商,安樂公主那異想天開的「百鳥羽毛裙」,便是在振衣莊巧匠手下變為現實的。皇室也因此對振衣莊青睞有加,元三娘子曾被准許數度出入後宮,大權在握的韋皇后甚至還寫了一份凡振衣莊貨物,賦稅全免的手諭,其恩遇之隆,對一介商家來說,簡直是開國以來所未見。
鍾紹京倒不是為了獲得什麼華美衣物而與元三娘子結交的,而是對她遊走各地時發現的古玩字畫以及她本人的鑒賞能力很有興趣,再來則是考慮到振衣莊所擁有的巨大財富和通達關係網如能為他所用,那麼有時候行事就會方便許多。
上好的烏木馬車停在鍾府門口,下來的是一個身著青色復古禪衣的少婦,未戴帷帽,不施脂粉——這樣樸素的老闆,按說實在是有辱振衣莊的威名,但舉手投足間的利落氣質卻令人不得不心悅誠服。鍾夫人也曾問過她為何不打扮一番,她當時笑說無人悅己,自不必容,這自然誰都不信的。據鍾紹京所知,這位三娘子雖然貌不驚人,對年輕男子可是魅力非凡。她手下行號的主事者個個是經商高手,年紀卻大多不超過三十,奇的是都或多或少跟主子傳出過一些暖昧關係。
聽說,六年前,也就是元三娘子十六歲時,曾嫁給當時最負盛名的都料匠劉濯,新郎官才拜完堂就被官府抓起來判了流刑,一邊用著劉濯留下的錢,一邊她又耐不住寂寞地和小一歲的賬房王琚搞在一起,還懷了身孕,於是就逼遇赦歸來落魄潦倒的劉濯寫了放妻書,腳踢開他,跟王琚成了親。這王琚才幹尚可,卻仰人鼻息,根本不敢管自家婆娘,一直乖乖待在揚州坐鎮順便帶孩子,視從全國各地飛來的綠帽如無物。而那個更倒霉的都料匠前夫,則不知所蹤,再也沒有大作問世,旁人都猜是在某個窮鄉僻壤困頓而死了。大概因為怕惹尷尬,三娘子索性就不冠夫姓,仍以閨名闖蕩天下。
這些三姑六婆之言,是真是假都是個人私事,他人無由置喙。他今天請元三娘子過府,還有頂頂重要的事——
元桑剛下馬車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就被鍾紹京以他那把年紀難以想像的速度將她拖向書房,「吃飯的事待會兒再說,老夫今天剛得的一幅畫,你一定得看看。」
元桑任他拉著進去,暗自搖頭失笑:還以為有什麼大事十萬火急把她召來,這位鍾大人果然是愛畫成癡。以她從對振衣莊貨物評估能力移花接木而來的鑒賞水平,實在是愧對他的知己之稱,卻一直誤打誤撞未被揭穿。
書架後有一個暗格,鍾大人從來都不迴避在她面前觸機關移開遮蔽物,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這樣的信任,總是讓人感動。
畫卷題籤上書「曲江游春」,是鍾紹京的手筆,看來他與這作畫者交情頗好。
畫卷展開之後,一幅設色山水映人眼簾,鍾紹京忙不迭指點了起來:「隋初展子虔首創設色山水,其傳世之作《游春圖》百餘年來模仿者甚眾但均未有突破。而這幅不同,你看這構圖之法,江岸不畫邊際,顯得煙波浩渺,橫無際崖,闊遠之姿大出前人窠臼。你看這山勢
的峻拔,這樹葉形狀的變化多端,匠心獨運,堪稱前所未見……」
鍾紹京說了什麼,元桑一個字都未入耳,她的視線在掃到畫題處之後,就再也離不開。
那上面,有一首詩:
夢裡舟楫夢裡謠,山湖煙雨憶前朝。崑崙舉手分銀漢,涇渭橫流唱黍操。
寂寞繁花塵下瘞,綢繆春草渡邊邀。寒笛吹徹三山遍,無那長河萬頃濤。
詩倒還罷了,讓她呆立當下動彈不得的,是筆跡。
這輩子都不會錯認的筆跡。
六年了,當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她這些年迅速擴張勢力結納達官顯貴的原因,忘記那個莫名其妙扔下一張紙就走得無影無蹤的冤家時,卻看到了他的字,並且顯然是最近才寫成的字。
那麼這回,你逃不掉了。
不顧禮節地,她打斷猶自滔滔不絕的鍾紹京,用自認最鎮定的語氣問道:「這字,是誰人所寫?」
鍾紹京聽到她的問話,非但沒有不悅,反倒更勾起了興致:「果然是知音那!你也發現這手字寫得非常奇特對不對?以楷書筆意寫魏碑,別有一番風致。而且用向來古樸重拙見長的魏碑來寫如此情致纏綿的詩句竟不見鄙陋,反而自有一腔凌厲淒迷之氣,實在是妙到致極……」
她知道那是魏碑,尤其是這種收筆處沒有定式的字跡!某人當年興致勃勃地練過,還在信中臨摹了一段寄予她,歎息說總不能跳脫自幼浸淫的楷書筆意,不管怎麼模仿,寫出來的,也不過是偽魏碑而已。
「鍾大人說得極是。」她隨口敷衍著,凝視畫中江心舟上的男子,心中自語:「無那長河萬頃濤』,你也是無奈的嗎?你會真的見到山湖煙雨就憶起前朝嗎?既然如此,何必當初?」
深吸一口氣,她一字一句地又問一遍:「大人還沒告訴我,這詩來自何處,是哪位高人所題?」
她咬牙切齒的明顯聲響讓鍾紹京微微吃驚,但他也知趣地並未表示什麼,只一臉神秘與得意地說了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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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王宅。
五王宅在隆慶坊。相王旦的五個兒子居住於此。這五位貴人,元桑早有所耳聞,他們可算是京中大名鼎鼎的話題人物。
英俊年少,家世非凡,就算有些已有家室,也還是足以令長安城的一眾女子芳心大動。支持者最多的就是老三臨淄王隆基,此君儀表堂堂,文武雙全,還精通音律,調情技術據說更是一等一得好,所以雖然已經娶了正妻,並且姬妾無數,卻依然榮登最受歡迎貴公子的榜首。老四隆范腹有詩書風流蘊藉,老五隆業高大威武慷慨豪邁,也迷死了一大票閨閣名媛小家碧玉。相傳只要他們兄弟攜手出行就會造成萬人空巷尖叫震天,讓「有識之士」頗有看殺衛蚧之憂。
之所以說相傳,乃是因為隆范和隆業這會在外地任職不住京城,所以沒辦法親眼見到那種壯觀的情景。
老大成器和老二成義則在弟弟們的對比下相形失色。衡陽郡王李成義簡直是傳說中的人物,步門不出,默默無聞,連宮裡人都很少知道他長成什麼樣子的。壽春郡王李成器是相王正妃的兒子,頗受當今皇后娘娘的賞識,經常進宮伴駕,但他的活動範圍局限於宮裡和自己王府,平民百姓也不常見到,據見過的人說他的樣貌比幾位弟弟還要好上幾分,只是不出遊不打獵不上酒樓,自然就沒什麼「人氣」,而且一個男人到一了三十一歲的份上竟然還沒有完婚只養了幾房姬妾,說完全沒有問題誰信啊?還有一種說法是他與韋皇后安樂公主有見不得人的關係……總之負面的評價大大多於正面。倒是最近的一件事讓壽春郡王大大出了一回名。
就在前段時間,這位王爺用下三爛手段把一個餅店老闆的妻子弄來當小妾,有一回王府裡宴客喚她出來敬酒,在座有個叫王維的年輕人為她作了一首長安城現在正在四處傳唱的詩,叫做《息夫人》:「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由此可知這位小娘子與「狼」共枕的生活是多麼委屈無奈,於是長安百姓對壽春郡王的評價除了「神秘莫測見不得人」外,又多了句「橫行霸道、巧取豪奪」。
元桑出入宮禁多次,巧的是都沒有見過那位壽春郡王,倒是常聽皇后公主對話中提到他又弄了什麼新玩藝兒出來消遣,大概也就是個諂媚逢迎之輩。這些年走南闖北,權貴劫奪百姓妻女的劣行不是沒聽過,她是生意人,從來沒立場也沒興趣去管這些個事。
但這次不同。那位詩中的「息夫人」,是她好友、昔日手下的愛妻,整件事也不過是起因於夫妻吵架,剛好壽春郡王派入來要人,那女子性如烈火,逕自答應人家進王府去了。到現在竟弄得兩地相思,滿城風雨,做好友的也不能看著不管,好歹與皇家有那麼一點接觸,又正好想去五王宅探個究竟,今日覷個空,她便來到隆慶坊五王宅前。
對門口侍衛施了個禮,她還沒開口,只聽那稍矮的士兵說道:「今天臨淄王不出門,也不見客。你回去吧。」
看他熟練的樣子,估計已經打發過很多這樣的愛慕者了。元桑暗暗覺得可笑,清清嗓子道:「妾身夫家姓王,是壽春王房裡翠幄夫人的閨中好友,千里迢迢從揚州趕來長安,想見夫人一面,不知二位大哥可否通融?」
那矮侍衛情知自己弄錯,頗為尷尬地咳了咳,又瞪了一臉訕笑的高侍衛一眼,粗聲道:「你在這等著。」
過了約摸一刻鐘,侍衛出來,身後跟著個婢女打扮的年輕女子,福了福身說道:「這位娘子請隨婢子來,我家夫人有請。」
跟那丫鬟七拐八拐走了好久,終於某閣樓上一扇門前停了下來,元桑心中不住咋舌:這裡雖然不比皇宮內苑,但皇家氣派總是非同小可,僅壽春郡王自己的院落就比她揚州的別業大上一倍有餘,雕樑畫柱,奢侈得不行。
一身翠綠的美麗女子正在侍女服侍下對鏡梳妝,從鏡中看她來了,容色一整,將下人遣退:
「稀客啊。你來做什麼?」
這女孩素來冷淡的口氣元桑早已習慣,因此也不計較,只笑著說;「扶風讓我來看看你。」
翠幄聞言,一雙纖纖五手將梳子握得死緊。「有什麼好看的?!當初我走的時候他攔都不攔我一下,現在倒還記得有我這麼個人——他自己為什麼不來?」
「他來不了。」
「什麼叫來不了?有什麼比妻子讓人搶去更重要的?莫非……他在籌備你們的婚禮?你終於決定要嫁給他了?」想到這個可能性,她不禁從座位上站起快步走到她身前。高挑健美的身材理該是種壓迫的,何況還是一頭憤怒的母獅,正常人都該知道退避三舍在此時的重要性。
但元桑處變不驚,反而跟著很虛偽地驚叫:「怎麼可能呢?他還沒寫休書,你們也沒有去官府和離,他娶我難道讓我當妾嗎?」
這麼說,他們真有成親的打算?翠幄一時萬念俱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心裡一直只有你,他總是念著你的好處!我……我……」玉足一跺,她竟不顧影像地大哭起來。
元桑不出聲,冷眼看著她哭——任性的小孩就是被寵壞的。等到驚動了婢女門來敲門關切,她才緩緩開口:「扶風過得很不好。」
哭聲瞬間停止。
「他……怎麼了?」
「終日酗酒,不做生意,也不打理自己,瘦得像個鬼一樣,他快死了你知不知道?」情字傷人,尤其又愛上這麼小孩子氣的她,扶風這輩子是沒好日子過了。
「怎麼、怎麼會這樣?」
「因為你這麼任性這麼笨!但他心裡從來就只有你一個,全天下恰恰就你一個人不相信這件事情。」自認聰明絕頂的巽扶風,到現在都還沒完全搞定這個笨女人,已經注定要為這種事情被大家嘲笑一輩子。
翠幄瞪著大眼呆住,歪著頭思考很久,然後像是夢醒了一樣,團團轉地把散落在房間各處的小木馬、風箏、草蚱蜢統統小心翼翼裝進一個精緻的盒子裡——元桑敢打賭這些都出自她那口子一雙幾乎無所不能的巧手——這對夫妻,真是讓人莫名其妙。
她頭痛地拍拍腦袋,無力地說道:「請問,現在你又在做什麼?」
頭也不抬,珍而重之地整理那些東西,翠幄「撥冗」回答她:「回家。」
「回家?你說得倒輕巧!那個壽春郡王會這麼爽快放你走?」真是天真過頭了些。
「對哦,還要跟王爺說一聲!」翠幄精靈似的眼睛顯然不是因為智慧而閃爍光芒,只見她打開門,左手挾著盒子右手捉住她的手,飛也似的往某個方向衝去。
奔了一陣,大概是目的地快到了,她邊跑邊大聲喊:「王爺,我要回家了,以後你要吃蜂糕派人到我們店裡來拿就好,我還是會親手做的——」;
說話間,她已踹開了一扇房門。
房中几案後,有一人正襟危坐。
一霎時,元桑忘了阻止翠幄沒規矩的行為,忘了對於她所說蜂糕的疑問,忘了此處何地,現下何時。
「濯……」下意識地,她輕輕吟出這個久未脫口卻始終在心中盤旋不去的名字。
六年了,他的形貌未曾大改,成熟了些,卻仍是與回憶中相同的絕俊面容,只是整個人的氣質似乎有些改變,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竟感到,現在的他雖未像棲靈山上初遇時那樣的沒有生氣,卻平添一股陰沉。這樣的他是她所陌生的。這六年中,他是否又遇上了什麼特殊的事?
話說回來,她又何曾瞭解過他,她似乎總是跟在他後面辛苦追趕而不是站在他身邊分享。從小時候跟著他在工地到處跑,到後來努力讓自己成為出色的商人好配得上他的友情,再後來苦等他遇赦而歸,現在則是六年來不間斷地尋找,為了方便找他勉強自己努力擴張振衣莊的勢力,這麼多年不斷尋找,她累了,不想再傻傻為他編寫離去的借口。繼續進行下去,只是為了討個說法,她不接受放妻書中那些無中生有的理由!是的,她何必慌亂,該被質問該給個解釋的是他!
心思百轉,終於做好心理建設面對突如其來的相逢。
正視那端坐太師椅中的男子,準備好的生疏辭令未出口,卻後知後覺地發現一個驚人事實:他身著一襲紫袍,這顏色,這布料,這式樣,是只有王公才有資格穿的。剛才翠幄拉著她來,明顯是找壽春郡王……
望向眼前那個她驚疑不定的神色,李成器心中低歎:該來的,躲不掉。他成功地避開了兩人在宮中的相見的機會,也努力把對她的援助做得無跡可循,卻沒想到讓翠幄這魯莽的丫頭把他的一片苦心破壞得一乾二淨。
時候未到啊,他需要再多一點時間來完成一些事情,然後才有資格去面對她……想到這裡心中嗤笑一聲——一切在她嫁給王琚的時候就都沒了太大的意義,他這半生奔波勞碌,終是圓不了凡夫俗子的夢想,空忙活一場,多麼無稽。
帶點苦澀的笑意,他首先起身招呼:「別來無恙,王夫人?」沉重的稱謂被刻意加了重音,他必須無時無刻提醒自己這一事實才不會做出衝動的事來。
「你們竟然早就認識?」太不可思議了!任是翠幄再遲鈍,也無法忽略這對男女眼波糾纏間的暗潮洶湧。但他們怎麼可能會有瓜葛呢?
眼神未從元桑恍惚的臉上移開,劉濯說道:「翠幄,你是要回家?那就先走吧,我與王夫人有話要談。」
「我……」正要出口反駁,便被他難得的嚴厲眼神瞪了回去——「好吧。」不甘心地摸摸鼻子,她悻悻然走出書房,帶上房門。
元桑怔怔無語。
不是桑,不是賢妹,他叫她……王夫人?
是啊,她改嫁了,理當如此。
「你就是……壽春郡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問出口,只是為了一點點小小的僥倖。
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道:「當年我祖母專權,我和父母弟妹都被幽禁在宮中,我趁著遷都的時候,逃了,到伯父即位才回來。我本來不想讓你這麼快就知道這個——」
突來的敲門聲中斷了他的解釋。
「什麼事?」
「王爺,小的是來請問今晚您與哪位夫人和世子一起用膳。」管事畢恭畢敬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那人在說什麼?
還未從對於他高貴身份的震驚中解脫,卻又聽到了完全在她理解能力之外的兩個詞彙,元桑只能表情空洞地看著劉濯——不,李成器——一臉尷尬。
那管事蒼老的聲音似乎飛去西域轉了一圈才傳進她耳中,再過了很久很久,她終於搞清楚問話的內容。
夫人……世子!
心神俱碎的感覺是如此疼痛,她想過兩人重逢時的無數種情況,卻從不包括他高高坐在郡王的位置上,接受著臨幸哪一個姬妾的詢問!
真傻,真傻。
六年中她馬不停蹄奔波各地幾乎訪遍了所有新崛起的都料匠只為打聽他的消息,而她要找的人卻優哉游哉地呆在京城做他的王爺,蓄他的姬妾,生他的世子!
曾經那麼堅定地相信他心中有她,因為那些珍藏在篋中的片言隻語,因為他挺身而出頂下了所有的誣陷,因為他拿出了所有家當挽救她的危機。現在,一切癡心妄想都被連根拔起,或許一開始,除了玩偶以外,她便什麼也不是……
他出京只是為了避難,武皇一駕崩,他就回來重新做他風風光光的王爺,都料匠這份職業,元家這門婚事,還有什麼結廬揚州,什麼兄妹相稱,都是他心血來潮時的異想天開而已!他明明知道自己遲早要回返宮廷,何苦扯著她這樣一個平凡女子人局?可笑她竟然在這樣一場即興的騙局裡沉溺了整整十年!那些受過的苦,那些暗地流過的淚,恐怕也只是他在百無聊賴時偶爾想起的一場有趣回憶而已吧。
很好,她再也不用愧疚當年讓他去替了元家的罪,因為他明知道押解進京後沒人敢難為他,她也不用因為當初是他的錢撐起振衣莊感到不安,因為他的錢多得根本就花不完,或許這只是他無聊遊戲的組成一部分——砸了點小錢來換她的感激涕零?!
那麼,他們之間的賬算清了。雖然她虧得一塌糊塗,一蹶不振,但是及早抽身,總比深陷泥淖一生受累要好。這一點,足堪安慰。她也不必再死心眼地要一個放妻的原委,時間到了,該散場了,如此簡單。
她是平民百姓,她是腳踏實地做人,什麼都要靠自己奮鬥的凡人,惹不起這樣的天皇貴胄,玩不起他熱衷的遊戲。十年的糾纏,她精疲力竭,夠了。
後退,轉身,開門,拋去最後的一瞥,她走人。
從來,從來不曾想過,有一日桑會這樣看他。那森冷目光中所包含的憤怒、怨懟、絕望,讓他如墜冰窖。他知道她必是因為剛才的問話生了氣。
「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這是他放妻書上的話,半年後,她就嫁給了王琚。是自己先起的頭,除了在一旁默默地祝她幸福,他沒有任何立場去怨憤什麼,但心中卻有揮之不去的怏怏——本來以為,自己不是那麼容易被取代的,或許一直以來,只是他自作多情地以為桑說的「情之所鍾」,是如自己所想般一生一世的牽念。
但她生氣了,這代表什麼?她是妒嫉嗎?所以才轉身就走?這樣的想法讓他驚喜,再不願多想其他可能,再不管她是王夫人還是劉夫人或者陳夫人,他只知道,至少是現在,千萬得把她留下!
「別走!」見她恍若未聞往前走去,他情急之下搭上她的肩。
「父王!肥嘟嘟的小男孩踉蹌地跑過來邀寵,眼看就要摔倒,李成器連忙又騰出手來解救他。
「嗣莊小心。」
肩上的阻礙既去,她該趕快走的,但卻忍不住扭頭來看這派其樂融融的父子天倫。
這就是他的世子之一嗎?也有三四歲大了吧?看他在父親懷中笑得多甜!
而她的孩子也是一般活潑可愛,雖然他只有娘親,沒有爹爹……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她只有拚命摀住即將出口的哽咽。
安撫好跳豆似的李嗣莊,李成器回身對上她通紅的眼眶。
「桑——」
「民婦告退。」草草福了個身,她又倉皇舉步。
「別走!」心急之下,他把懷裡的孩子丟到管事手中,追到她身前攔住去路。
她急急繞行,又一次次被攔住。
「讓我走!我不認識什麼王爺,我走錯路了,可以嗎?可以嗎?」她發瘋似的捶著他的胸膛,淚水決堤都毫無所覺。
他心疼地看著她的淒慘模樣,知道現在說什麼她都聽不進,為今之計,就是先冷靜下來。
運勁於指,成器想點了穴讓她不再動彈。但他一身不差的內力修為都是從弘文館書籍中自行參悟而來,所學的認穴功夫連尋常水準都不到,加之心下又急,這一指沒點到穴道,倒是充盈的真氣激盪得元桑立時暈了過去,他見狀大驚失色,慌忙將人攔腰抱起,奔向自己的
臥房。
管事抱著小世子,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幕,連鬍鬚被拔下好幾根都毫無所覺。
那、那是他家英明神武的壽春郡王嗎?追著一個婦人裝扮的小娘子到處跑,人家哭天喊地誓死不從,他竟索性將她打昏了事直接往自己房裡送?
天哪!平日嚴肅寡言的主子去哪裡了?會不會被色鬼附身啊?不行,他得找人作場法事來驅驅邪……
「哎喲我的小祖宗!小的已經沒有頭髮可以被你扯了你行行好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