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蝴蝶蘭 第六章
    走進大樓,只見客廳裡一片忙碌。大餐桌上鋪著雪白的台布,放上了只有宴請貴客時才用的銀餐具。

    珊珊已經放學回來,夾在傭人們中間跑出跑進,說是幫忙,其實是添亂。見到白蕙,她高興地說:“今天繼珍姐姐過生日,媽媽說待會兒吃蛋糕,還要我演節目呢!”接著又問白蕙:“今天還練琴嗎?”

    “等會兒再說吧。”說著白蕙便上樓去了。

    給繼珍做生日是方丹的主意。她一提出,丁文健滿口贊成。但夫婦倆考慮下來,繼珍還戴著父孝,大請賓客不太合適,決定還是就把繼宗叫來,家裡人搞個生日晚會。為了表示隆重,方丹特意去著名的小巴黎西菜社訂制一個精致的奶油蛋糕,又買一件昂貴的秋裝准備送給繼珍作為生日禮物。

    等繼宗從滬江大學下課後趕來,陳媽就請大家入席。剛一坐定,方丹突然說:“咦,怎麼白小姐沒來?阿紅,快去請白小姐下來。”

    其實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早已覺察到白蕙沒在場,只是沒人開口說出這一點,雖然不願說的理由各不相同。

    丁文健並不太希望白蕙下樓來。他現在每次見到白蕙,心裡總有些說不出的感覺。不能說他對白蕙不關心,只是他不能也不想過於明顯地表達這種關心。他不知道見到她時該擺出個什麼樣子,該說些什麼。因此最好的辦法,是知道她安逸地生活在這裡,但不要常見到她。

    繼珍的心情是矛盾的。她既希望白蕙在場,看看她在丁家現在的地位與處境,看看她與西平不一般的關系。但她又實在怕白蕙下來後,會吸引去西平的注意力。

    真正一心一意企盼著白蕙在場的是繼宗。想到晚上可以見到白蕙,他今天一整天心情都處於亢奮之中。飯桌上沒能見到白蕙,他的失望可想而知,但他實在不好意思開口問。

    爺爺丁皓雖然眼睛不好,但心中明白。他對白蕙幾乎可以說有一種偏愛,覺得這種場合,她還是不來為好。

    西平的心情最苦。他非常不願意把白蕙冷落在一邊。與這兒的熱鬧相比,她將更形孤獨無依。而如果非讓她出席這個晚會,可以想象,她將會有怎樣的心境。她畢竟是個姑娘,要人愛憐,要人保護,讓她受這份洋罪,於心何忍!他不僅不希望白蕙在這兒受罪,而且自己也極想逃席而去。

    最單純的是珊珊。她極想叫她的蕙姐姐來一起熱鬧熱鬧,只是因為媽媽未發話,她不敢說而已。因此,現在方丹一提,她就十分起勁地叫:“阿紅,快去呀,你快去叫呀!”

    白蕙只得下樓來了。既然各人的心思是如此復雜,如此大相徑庭,這頓飯在熱熱鬧鬧的外表下實際上吃得有多麼別別扭扭,也就可想而知。

    飯後,大家紛紛站立起來,散在客廳裡隨便聊天。傭人們重新把桌子收拾干淨。

    繼宗和白蕙站在落地窗前。繼宗問起白蕙母親的病,然後兩人又就最近看的一些書交換著看法。

    繼珍走過來了:“哥哥,你看我這身衣服怎麼樣?是方阿姨送我的生日禮物。”

    這是一身深墨綠近乎黑色的絲絨裙子,其長及於踝部,袒胸窄袖,上面裝飾著金線、銀片,穿在繼珍身上,既符合她現在戴父孝的身分,又使她顯得華貴、雅致。繼珍自己買的衣服,還從來沒有一件穿上後能有這樣的風度。白蕙不僅暗暗佩服方丹對服裝的鑒賞力。特別是與裙子配套的那塊墨綠夾深咖啡圖案的披肩,不僅與裙子的顏色很協調,而且與西平今晚穿的那套深咖啡隱條西裝也分外相配。

    “好,確實好看。”連老實的繼宗也發出由衷的稱贊。

    白蕙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穿的衣服,一件淺紫底色碎花的夾襖,一條黑色的西褲。與光彩照人的繼珍相比,簡直一個是黑天鵝,一個是丑小鴨,一個是白馬王子矚目傾心的千金小姐,一個是在灶下服役的灰姑娘,自己顯得多麼地寒傖呀。

    當然,倘若白蕙能夠知道此刻這客廳中兩個青年男子心裡對她的看法,她就完全不必自卑,而應感到驕傲了。

    一向崇慕她、愛戀她的繼宗自不待言。他從來就認為白蕙是世界上最美最可愛的女孩子。

    西平看到繼宗與白蕙站在那兒聊天,他故意離得遠遠的。但卻用耳朵捕捉著白蕙發出的每一點聲音,用眼角瞥見白蕙的每一個動作和神態。雖然今晚繼珍穿得象只美麗的綠孔雀,故意在客廳裡轉來轉去炫耀,但西平感到這反而更襯托出白蕙的嫻雅、純美。正如一叢香味馥郁的幽蘭,遠比拖金掛紫的芍藥牡丹令人神往心醉。你看她身穿合身的淺紫色掐腰夾襖,把那豐滿的胸脯、纖細的腰肢恰到好處地顯露出來。黑色的長褲更顯得她身材苗條頎長,亭亭玉立。她潔白細嫩的膚色,未施脂粉,不加修飾,卻更令人想起盛開的蝴蝶蘭。白蕙白蕙,你就是一朵居於幽谷、散發幽香、啟人幽怨的美麗蘭花。西平似乎已聞到那沁人心脾的花的幽香,他對自己說:“不,她比真正的蝴蝶蘭還要美。此花只應天上有,她是來自仙界的一株鮮花。”

    傭人們端著水果進來了,接著是長順捧著那個三層大蛋糕,上面插滿五顏六色的小臘燭。

    珊珊拍手叫道:“蛋糕來了,快點臘燭。”

    客廳的燈關了。燭光在客廳裡搖曳,襯著蛋糕前繼珍那張興奮得微微發紅的臉。

    珊珊遞過一把長柄刀:“繼珍姐姐,快吹臘燭,今天你來分蛋糕,每人一塊。”

    繼珍故意逗她:“那你說,一共切成幾塊?”

    珊珊飛快地巡視一下大客廳,對繼珍說:“一共切八塊,八塊。”

    “錯了吧,”繼珍哈哈笑:“爺爺,你爸爸、媽媽、哥哥,我和你繼宗大哥,再加上你,不是七塊嗎?”

    “還有蕙姐姐呢,你把她忘了!”珊珊不服氣地說。

    繼珍尷尬地僵住了。這時,繼宗在旁說:“小妹,快吹蠟燭吧。”

    蠟燭吹滅,大廳裡的燈又亮起來。

    “咦,蕙姐姐怎麼不見了?”珊珊突然發現。

    大家向周圍一看,白蕙果然已不知去向。

    丁皓咳了一聲說;“她說有點兒頭暈,大約到花園散步去了。”

    “我去看看,”繼宗說著也走出了客廳。

    蛋糕切好,卻沒人有胃口吃,連珊珊都不聲不響地從桌旁走開了。

    方丹見空氣有點僵滯,笑著走過來對繼珍說:“那次我聽你在哼《夏天最後一朵玫瑰》,挺好聽的。給我們唱一個吧,讓西平給你伴奏。”

    繼珍的興致又來了,也不推辭就向鋼琴走去。

    “我彈不好這支歌。”誰知西平靠坐在長沙發上根本不動彈。

    繼珍正走到半道,聽西平這麼說,她一扭身,走到客廳的窗前。

    方丹勸西平說:“去,去彈一首,媽媽想聽。”

    “讓珊珊彈吧。”西平仍懶懶地回答。

    珊珊倒很踴躍,聽哥哥一說,就走到琴凳上坐下,然後叫繼珍:“繼珍姐姐,來,你唱什麼?我來伴奏。”

    誰知繼珍卻哽咽起來,啞著嗓子說:“你彈吧,我不想唱。”說著,竟哭出聲來。

    “怎麼啦,繼珍,剛才還高高興興的。”方丹對繼珍的量淺性躁、毫無涵養,實在看不慣,便明知故問,希望她抑制一下。

    “對不起,方阿姨,我,我想起去年過生日,我爸爸……”她說不下去了,抽泣得更加厲害。

    丁文健覺得看不下去,喝了一聲:“西平!”聲音裡充滿威嚴和責備。

    繼珍這一哭,一直對蔣萬發之死感到內疚的西平,再也坐不住了。他從沙發上站起,走到繼珍面前,一手扶著她肩膀,低頭看看她的臉,態度溫和地說:“別難過,繼珍……”

    繼珍感到面子爭回來了。心中欣慰而舒暢。她趁勢往前一靠,把頭斜倚在西平的胸前。

    西平被她一撞,不覺退後半步,但他立刻用手把繼珍扶住,否則繼珍就會跌倒了。

    珊珊已在彈琴,丁文健夫婦裝著認真傾聽,不去打擾這對年輕人。

    正在這時,繼東帶著白蕙回到客廳。

    白蕙一眼就看到西平與繼珍親呢地相擁著站在一起。她象突然被天神點化為石象似地,全身血脈凝結、肌肉強直,再也挪不動步子,就那樣呆呆地站在那裡。

    背靠窗戶沖門而立的西平,也越過繼珍的肩膀,看到了白蕙。他也頓時僵成一根沒有生命的木樁。他想把放在繼珍肩上的手拿下來,但這手重逾千斤,根本無法動作。

    不過是短短幾十秒,但白蕙與西平卻都感到經歷了幾個世紀那麼漫長。

    繼珍從西平的變化、從哥哥的聲音,也已感覺到白蕙就在近旁,於是她有意更緊地往西平胸前靠去,幾乎象要倒在他懷裡。

    西平看到白蕙那長長的睫毛上,有晶亮的東西在燈光下閃爍。那是淚,他酸楚地想。

    可是,白蕙已經冷靜下來。她走到剛剛彈完一曲的珊珊身邊,說:“和大家道晚安吧,我們該去復習功課了。

    英國皇家芭蕾舞團來上海演出,一時成為轟動滬上有錢人家的熱門話題。不管是否懂得這種藝術,這些人家都以能去卡爾頓劇院看芭蕾舞為時髦、為榮耀。因此雖然票價昂貴,但仍很搶手,給了那些黃牛們大好的賺錢機會。

    方丹通過朋友預定了四張首場演出的包廂票。他們去看演出那晚,珊珊因為媽媽不帶她去,賭氣不願做功課,提早睡覺去了。

    白蕙慢慢地下樓,踱進客廳。

    自從文健夫婦回來,特別是繼珍住進來後,她已很久沒有在晚上獨自在此安靜地彈琴。今天正好沒人在家,難得清靜。

    她在琴前坐下,打開琴蓋。

    她想起,今年夏天的許多夜晚都是在這琴旁度過的。那些剛剛過去不久的夜晚,是多麼美好,多麼值得留戀啊。她任思潮回溯,並沒去彈琴。過了好久好久,她才把手放到琴鍵上,輕輕地、滿懷傷感地彈響第一個音符。

    她彈的是貝多芬《月光奏鳴曲》。她很快沉浸到音樂的意境之中。

    一曲終了,她坐著發起呆來。

    突然,她伏到琴鍵上掩面哭泣起來。

    “你又想起‘今夜’咖啡館,是嗎?”一個喑啞的聲音在她身後說。

    是誰,那麼熟悉,又那麼生疏。白蕙回頭,果然是西平站在那兒,目光幽怨地看著她。

    他不是去看芭蕾舞演出了嗎,怎麼在這兒?白蕙不解地想。

    西平今天耍了個花招。臨開演前,他讓辦公室的小茶房拿著張他寫的字條去劇場找文健夫婦。字條上說,他今晚有急事,不能去看芭蕾舞。他在外面轉了一圈就回家來,他渴盼見到白蕙。

    但白蕙見了他,馬上站起身來,連琴蓋也不蓋上,扭頭就往外走。

    西平一把拉住她:“別走,我只有幾句話。”

    白蕙停住腳步,但並沒回頭。

    西平松開手,繞到她面前,神情憂郁地說:“你瘦了。眼看著你一天天瘦下去,我……”

    白蕙只覺得不爭氣的眼淚拚命往上湧,她強制自己把淚咽下,強制自己聲音保持平靜:“丁少爺,你有什麼話,就請 快說。”

    西平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又成了丁少爺!”

    白蕙略等一會,見西平不說話,便抬步向外走。

    這次西平沒有拉她,而是聲音顫抖地說:“你一直躲著我,蕙。我知道,你恨我……”

    白蕙臉朝門外,盡量裝得冷漠地說:“不,你錯了,我並不恨你。我有什麼理由恨你?”

    但西平聽得出來,她是費了多大勁,才沒有哭出來。他感情沖動地捶著自己的胸脯:“你應該恨我。一個對你背信棄義的人,一個傷害了你感情的人。”

    白蕙仍然背對西平:“何必這樣說呢,你的選擇是對的。”

    一聽這話,西平猛地上前一步,他臉色煞白地把白蕙的肩膀扳過來,使她面對自己:“我的選擇!是我自己的選擇嗎?你為什麼故意刺我!”

    不知是害怕還是心疼,或是兩者兼而有之,兩行熱淚沖破堤防,從白蕙的眼眶直落而下。

    “哦,蕙,我把你嚇哭了……”西平俯下頭,看著白蕙的臉,白蕙一跺腳轉過身子,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

    西平跌坐在沙發裡。他手撫額頭,半天半天,才哽咽著說:“你說得對,是我自己的選擇,沒人能逼迫我。……天哪,那天死在醫院裡的,實在應該是我,是我!”

    白蕙再也不忍聽下去,走到西平面前說:“不要再這樣苦自己了……”

    西平抬起頭來,伸手去拉白蕙的手:“仔細看看我,蕙。我還是以前的我嗎?我每天木頭人似的吃、睡、說話,裝出笑臉,陪她去商店、下舞場……可我的心,每時每刻,都象被一條毒蛇在咬,被一把尖刀在剜,支持著我沒有倒下去的,僅僅是因為我留戀著你。我還想聽到你的聲音,看到你的身影……”說著說著,他也流下淚來。

    白蕙沒有把手從西平的手中抽去,但她絕望地說:“事已至此,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不,我要說,要說。你知道嗎,蕙,我一直有個願望,就是要用我全部的愛,抹去你眼底的那一絲憂郁。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有這個沖動。但是現在,我不僅沒能抹去它,反而使它更濃更濃了……”

    “別說了,請你不要再說了。”白蕙猛地抽出手,蒙住自己的淚眼。

    西平從沙發上站起,拉開白蕙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懷中,就要去吻她的眼睛。

    但白蕙就象見了鬼怪一樣,驚恐地把西平推開。她的力氣突然變得那麼大,把西平幾乎推跌倒了。

    “哦,蕙,為什麼?”西平痛苦地叫道。

    “請你,不要這樣……”白蕙氣喘吁吁地說。

    西平垮了,他又一次跌坐到沙發上,用手捶著頭:“我懂了,我再沒這個權利,對嗎?”

    白蕙不吱聲,她怕一張口,就要嚎陶大哭起來。她緊緊捂住嘴,向客廳門跑去。

    “不,蕙,不要這樣殘忍,不要說我們之間一切已成為過去,給我一線希望吧。”西平在背後可憐地哀求。

    白蕙的心軟下來,她覺得自己體內每根神經都感受到西平心中的痛苦,她多麼不願意西平在這樣深重的痛苦中煎熬。她真想走回去,把西平那憔悴的臉貼在自己胸口。但是她終於沒那麼做,只是回過頭來,泣不成聲地說:“我們……又何必欺騙自己呢……”

    說完,她沖出客廳,往樓上奔去。

    當天夜晚,白蕙一直在花園中徘徊。

    她聽到看芭蕾舞的人們回來,老劉一直把他們送到樓房台階前,又把車開回車庫。

    她看著二樓一個個窗口燈光熄滅,整座樓房都安睡了。她還不想去睡。她強迫自己,讓頭腦冷靜下來,什麼也不要去想。她在花園中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離樓房越來越遠,朝花園的深處走去。

    突然,一陣清新優美的琴聲隱隱約約傳來。這麼晚了,是誰和自己一樣不睡覺,還在彈琴?白蕙認真傾聽著,旋律是那麼熟悉。她想起來,就是她曾彈奏過的那一首《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她邊聽邊循著琴聲往花園的西端走去。白蕙那對鋼琴訓練有素的耳朵已聽出,這個彈奏者水平高超,比她自己強得多,甚至勝過西平。那曲子經他一彈奏,更精采了十分,實在是首優美絕倫的鋼琴曲。往西走了一段,白蕙恍然明白,琴聲出自花園西端那座小小的兩層灰樓。白蕙以前在花園散步時見過這小樓,它與丁家的花園只隔一道木柵欄。白蕙曾估計那是鄰居家的房子。

    但是,多麼奇怪,今天才發現那木柵欄竟然有一扇小門,而且小門還開著一條縫。白蕙走近去看看,那扇門前的石子路,一直通向小灰樓前的石頭台階。

    琴聲繼續響著,一遍又一遍反復彈奏著那首本不太復雜的曲子。白蕙情不自禁地推開術門,沿著石子路走進去。她聽得更清楚了:琴聲正從二樓的窗口傳出來。

    白蕙走上石頭台階,推推小樓的門。這門似乎從裡面鎖住了。她突然醒悟到,隨便闖入鄰家院內,似乎不太禮貌。但這木柵欄門一開,小樓就成了丁宅的一部分,這是怎麼回事?

    她慢慢退出來,把木柵欄門關上。正在這時,琴聲戛然而止。白蕙不自禁地駐足往二樓的窗戶看去,燈還亮著,似乎有人影在窗簾後晃動。

    一陣涼風吹過,白蕙哆嗦一下。她這才覺得自己太荒唐,深更半夜一人在花園中亂躥,而且離樓已那麼遠。她快步穿過花園朝樓裡走去。

    突然她身後響起腳步聲。這聲音使她毛骨悚然。她鼓足勇氣轉身尋找聲音的來源,只見黑黝黝的樹叢旁站著一個白色的人影。

    月光下,白蕙清楚地看到一個人的臉、天哪,他是誰?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張臉,而且不止一次……

    那人也在盯著她看,一點也不想隱蔽自己的身影。而且,我的天,他竟然走上前來。他在叫什麼?“竹茵,竹茵,你回來了。為什麼不上樓?為什麼到了樓前又走掉了?”

    白蕙嚇得轉身就跑。那人竟一邊叫著“竹茵、你別跑,等等我,別丟下我……”一邊緊追不捨。

    白蕙拼命地跑,不料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跌倒了。而那人卻已追到跟前,白蕙嚇得叫了起來:“啊——”

    正在這時,那人身後又躥出一個人來,一把抱住他,用蒼老的聲音低喝道:“別胡鬧,快跟我回去!”

    白蕙已站起身來。她這才看清,那個追趕她的人,眼神緊張,嘴角抽動,一看就知道是個瘋子。而那個抱住瘋子的人,是個身穿粗布褂褲的壯實的老頭。

    那老頭看了白蕙一眼,沉著臉說:“姑娘,天很晚了,回房去吧。”

    然後他拉著那瘋子走了。瘋子掙扎著頻頻回頭去看白蕙,白蕙害怕得一時站在那兒動彈不了。

    秋夜涼氣襲人,白蕙在夜色中控制不住地索索發抖。

    白蕙病倒了。起病又急又猛,連續幾天,高燒幾乎達到四十度。

    丁家上下,從爺爺到珊珊,包括丁文健夫婦都很關心。文健特意把林達海請來為她診治。

    白蕙燒得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不時發出囈語胡話。她渾身的骨頭象一片散了架的籬笆,整個身子象被風吹得悠悠飄蕩的雲絮。而腦子,則象籠罩著霧氣、翻動著水泡的無邊沼澤,遠遠近近的記憶,形形色色的場景,各模各樣的面孔,毫無規律地在那裡隱現起伏。媽媽,媽媽的愁容,媽媽的咳嗽聲;西平,西平緊皺的眉心,方方的嘴角,西平在慘叫,西平在飛跑;哦,不,是那個瘋子,瘋子射出精光的眼睛,瘋子的利爪,瘋子跪在自己床前,瘋子在拚命追趕自己。啊,前面是懸崖,無路可逃了,跳吧。哦,飛起來,飄起來,身子象一朵棉花……

    林達海給她打了退燒針,緊皺著眉頭站在床前,看著這同病魔作著頑強抗爭的可憐姑娘。

    第四天早上,高燒終於退了。她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她第一個看見的是守護在她身旁的林達海。

    林達海故作輕松地說:“你可把我們嚇了一大跳。差一點兒,閻羅王就要勝過我了。”

    白蕙無力地朝他笑笑。她從未見過林達海如此胡子拉碴、面容憔悴。她心裡明白,林醫生為她盡了多大的力。

    “好好休息,不要說話,不要胡思亂想。”達海對白蕙說,“過兩天我再來看你。”說完,回身對在一旁侍候的菊芬又關照許多話,才拎起他的醫療包,走了。

    兩天以後,林達海又來看白蕙。白蕙已經精神多了,但還沒有起床。

    林達海坐定後問:“白蕙,現在告訴我,怎麼好好地就病倒了?你在昏迷中說出那麼多胡話,一定是受了什麼刺激。”

    白蕙病後略顯蒼白的臉刷地紅了。我說了什麼胡話,會不會把自己的心事洩漏出來,我叫過西平嗎?

    其實,林達海早就猜到一切。那次路遇白蕙以後,他曾向丁皓打聽過。此時看白蕙紅了臉,他忙打岔說:“得病前你是不是受過什麼驚嚇?我看你病中常有很恐慌的樣子。”

    白蕙正想把那天在花園中被瘋子追趕的事問林達海呢,於是從她在客廳彈琴第一次見到這瘋子的臉談起,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

    聽白蕙講完,林達海沉思了好一會,才說:“早該告訴你,丁宅後花園的灰樓裡住著一個人,叫方樹白,是西平媽媽的遠房親戚。我十年前,開始來了家看病時,他已精神失常多年。但一般來說,還比較安靜,從不跑出門來。”

    “那,為什麼我來沒多久,就三次見到他,而且他總追著我,好象要和我說話的樣子。“白蕙不解地說。

    “是啊,我也在想,”林達海說,“很可能你的到來勾起了他對某一個故人的回憶。我過幾天還得去看看他。”

    “林醫生,他會彈琴嗎?我聽到灰樓傳出的琴聲,彈得真好!”

    “他不但會彈琴,還能作曲、畫畫、寫詩,是一個非常有藝術才能的人。也許正是這種氣質,使他幻想過多,精神脆弱,容易沖動,在某種刺激下便得了這種病。”

    白蕙對那瘋子的恐怖感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憐憫和惋惜。她低聲說:“原來他也是個可憐的人。”

    自從繼珍住到丁家後,蔣繼宗星期天或平常下班後,便常來丁家坐坐。丁公館裡人人都很歡迎他來。特別是現珊,一見他來,就叫:“大白貓哥哥來了!”——她看繼宗皮膚很白,又微微發胖,圓圓的臉上永遠有著和善的笑,就給他起了這麼個綽號——然後就纏著他,不是講故事,就是做游戲,比對西平還隨便。她雖然和西平很親熱,但有時哥哥板著臉時,她也很怕。而近來哥哥板臉的時候似乎特別多。珊珊是個小機靈,她早看出來,大白貓哥哥是真正的菩薩心腸,婆婆脾氣,不必怕的。

    繼宗每次來,總要想方設法和白蕙多聊幾句。即使最遲鈍、最麻木的人也終於發現,他見了白蕙就會臉紅,話也說不連貫。背著白蕙,方丹和繼珍就常和他開玩笑。連平時很少言笑的丁文健,也偶爾會在旁湊趣。

    白蕙病後,繼宗來看望了好幾次,每次都帶著鮮花和水果。

    畢竟是年輕人,白蕙高燒退後,又休息一周,就痊愈了。

    那天,繼宗下班後就直接趕到西摩路,他心裡記掛著白蕙。

    正是晚飯前,大家都在客廳裡。繼宗和各人打過招呼後,見白蕙捧著一本書在看,就坐到白蕙身邊的沙發上,默默打量了她一會,說:“你還得注意休息啊,一場大病,很傷人呢。”

    白蕙合上書,對他笑笑:“我已全好了。其實是一點兒小病……”

    “一點兒小病!看你說的,”繼宗反駁,“林醫生都說,這次你病得不輕。看看你,這一病,人都瘦了一圈去。”

    此時白蕙雖然未看西平,但卻可以感到,坐在那邊沙發上的西平。眼光象兩道閃電,迅速掃過他們兩個。

    憨厚的繼宗沒有覺察,白蕙卻受不了這眼光,便故意扭頭去看窗外。

    只見繼珍插進來說:“哥哥,你不覺得白小姐瘦了,反而比以前更漂亮嗎?”邊說邊朝西平那兒瞥了一眼。

    西平兩臂交叉在胸前,昂著頭,盯著客廳的天花板。

    “白小姐從來,就是……”繼宗結結巴巴地回答妹妹。

    繼珍不禁咯咯一笑:“哥哥,你真太老實了,我擔心你這樣下去,連老婆也娶不到手呢。”

    繼宗的臉更紅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方丹出來解圍:“別拿你哥哥開心了。世上准有那麼個有福氣的,要跟上你哥哥這樣的好人呢。”回頭又對繼宗說:“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繼宗趕忙說:“我已在學校吃過。我今天來,是有點事。”

    “什麼事,”方丹問。

    “我有個好朋友秦一羽,西平也認識的。在郊外辦了個‘百樂游藝場’,馬上要正式開張。那是個旅館兼游樂場所。他讓我邀幾個年輕朋友一起去玩玩。”

    “那好啊。我看你也是個只知做事不會游玩的人,這次正好邀上西平、繼珍他們一起去散散心。”方丹說。

    “我想這個星期六下午就去,在那裡住一晚,星期天下午回來。這樣玩的時間充裕,又不耽誤工作。”繼宗得到方丹支持,便將計劃和盤托出,並問西平道:“西平,你看如何?”

    西平剛想找個什麼借口回絕,還未來得及開口,繼宗已轉身對白蕙說:“我還想請白小姐你也一起去。”

    白蕙抱歉道:“謝謝。不過我不想去。”看著繼宗馬上變得失望的臉,她想還得說個理由,“我要去醫院,還有,珊珊……”

    “白小姐,你也是個年輕人,也該出去玩玩。星期天,我正想帶珊珊去買幾件冬裝,你盡管放心去好了。”方丹既表現出大度,又支持了繼宗。

    爺爺也在一旁說;“去吧,去吧,大病初愈,到郊外走走有好處。”

    白蕙又想出一條拒絕的理由:“我不會跳舞,上那兒去……”

    繼宗拍拍自己的頭:“怪我,怪我,沒說清楚。我那朋友說,他取名‘百樂’是因為這游藝場玩的花樣多,除跳舞廳外,還有彈子房、溜冰場,騎馬,游泳、劃船、棋牌游戲。最妙的是,他搞了個大展廳,裡面專門陳列中外名畫,雖然多數是復制品,但也還不錯。我想這會對白小姐胃口的,”說著,又不好意思地補充一句,“這展廳還是我幫著設計的呢。”

    坐在沙發上看報,一直未開口的丁文健突然插嘴說:“白小姐,你啊,老在家悶著,又會悶出病來的。”

    “那,我再考慮考慮。”白蕙說著,放下書本,向客廳那頭的飯桌走去,幫陳媽去擺碗筷飯菜。

    西平也站起身,到冰箱去取啤酒。走過白蕙身邊時,輕得近乎耳語似地說:“去吧,我求你!”

    星期六下午,原來說好二點動身,可等到繼珍慢條斯理化妝、換衣服下樓來時,已將近三點。

    西平開車,繼珍當然地坐在前排西平身旁,白蕙與繼宗則坐在後面。一路上繼珍嬌聲不斷,還纏著西平以後要教會她開車,“省得將來非要等你有空才能出去買東西或兜風。”

    為了免得與西平的視線在後視鏡裡相遇,白蕙幾乎一直扭著頭看窗外,要不就是微側著身子聽繼宗說話。

    秦一羽果然十分熱情,給他們在旅館安排了四間最好的毗鄰臥室,請他們稍事休息,等一會就來請他們吃晚飯。

    秦一羽走後,他們各自回房,洗澡、小憩。繼珍自然免不了又重新化妝一番。

    晚餐後,秦一羽親自把他們領進舞廳,這才告忙暫離,去招待其他的客人。

    舞廳不大,但很考究,打蠟地板又滑又有彈性,燈光柔和,令人陶醉。台上小樂隊已開始演奏,但起舞的還不多。

    他們在一張圓桌前坐下,侍者馬上送來飲料。

    剛坐下沒一會兒,繼珍就嗲聲嗲氣地支使西平:“我有點冷。麻煩你去我房裡把絲絨披肩取來,好嗎?”

    繼宗在旁說:“一跳舞你又會嫌熱。”

    “不麼!”繼珍白了哥哥一眼,“西平,我要你去拿嘛。”

    西平一言不發站起身,走了出去。

    待西平把披肩取來,繼珍又不穿了,往椅背上一擱,笑著說:“我們跳舞吧。”

    西平與繼珍下了舞池。

    “白小姐,我們也跳吧。”繼宗鼓起勇氣,邀請白蕙。

    白蕙苦笑一下,“我不會跳……”

    “沒關系,我也跳得不好,”繼宗微紅著臉,“既然來了,就請……”

    “那麼,說好了,就跳這一曲。”白蕙把手伸給繼宗。

    他們也踏進了舞池。

    兩對年輕人在舞池中相遇。繼珍說:“白小姐,你跳得不錯嘛,那次在我們家,我就看出,你跳舞跳得很好。”然後又對繼宗說,“哥哥,你陪白小姐多跳幾支。”

    舞曲一支接著一支,但白蕙與繼宗已久坐在桌旁,相對無語了。

    “你去請別的小姐跳吧,不必陪我坐在這兒。”白蕙不好意思地對繼宗說。

    “其實我也並不愛跳舞,不如就這樣坐著說說話。”

    這時正好西平與繼珍舞到他們桌前。繼珍故意咬著西平耳朵說了句話,西平不知回答了一句什麼,她竟咯咯地大笑起來,笑得幾乎站不住。西平只好用力扶住她,她也就緊偎在西平懷中。兩人旋轉著,舞到池子中央去。

    白蕙只覺得一陣暈眩。她後悔極了。早料到有這一出,可自己何必非來看他們表演。本以為就是看了,也不會動心、生氣,可以一笑置之,誰知偏偏自己修煉不到家,不能無動於衷。眼淚雖不曾下來,額上卻冒出了冷汗。她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

    繼宗發現白蕙神色不對,臉色煞白。他下意識地向舞池望了一眼,又轉臉凝視白蕙,低聲問:“白小姐,你冷嗎?”

    “不,不冷,”白蕙輕咳一聲,“蔣先生,你再介紹介紹那展廳的展品,這樣明天參觀起來更有意思。”

    西平和繼珍終於回到桌旁。繼珍用條手絹扇著風,西平卻直接走到白蕙跟前,“白小姐,下一曲能請你陪我跳嗎?”

    白蕙正要拒絕,繼宗卻在旁慫恿:“白小姐,去跳一曲,老這麼坐著,要受涼了。”

    一支新的舞曲響起。好象是冥冥之中神明的故意安排,竟然是那首《友誼地久天長》。

    白蕙心中禁不住一陣激蕩。剛才還想拒絕與西平共舞的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

    但繼珍已搶先一步,抓住西平的手臂,指著遠處:“西平,看,那就是宋小姐。”

    “誰?我不認識。”西平皺著眉,想掙開繼珍的手。可繼珍抓得緊極了。

    “她是我中學同學,爸爸故世的時候,她還特意送了很厚的賻儀,我們該過去打個招呼。”繼珍一邊拉著西平,一邊對繼宗說;“哥哥,你也該一起過去!”

    繼珍又使出了她的法寶,而這一招也果然奏效。西平不再作聲,就那麼呆呆地站著。

    繼宗不高興地說:“等這曲終了,請她過來坐坐,不就行了?”

    “人家是副市長的千金,最講究身分禮教,怎麼好不懂規矩拉她過來?”

    繼珍說得也太露骨了,繼宗十分生氣:“我不去!要去你去吧。”

    “你啊,哼,不會已經把爸爸給忘了吧!好,不要你去。西平,你陪我過去。”

    繼珍不由分說地拉著木頭人似的西平走了。

    已站在那兒准備與西平共舞的白蕙,被晾在一邊,尷尬極了。一時間,她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一種被人凌辱戲弄、淒惶孤苦之感如寒冷徹骨的潮水一般向她撲來,一股陡然生成的森森鬼氣把她全身團團裹住,她手腳冰涼,全身抖個不住,連那對垂在耳邊的珠環都在微微顫動。她站不住了,軟軟地倚坐在椅子上,淚水隨之湧上眼眶。

    繼宗悄悄塞過來一塊手絹:“這兒空氣不好,我們到外面走走,好嗎?”

    白蕙感激地朝他點點頭。他們在《友誼地久天長》的樂曲聲中,走出舞廳。

    夜深了。喧囂熱鬧了一天的游藝場終於安靜下來。在此住宿的客人都回到各自的客房,養精蓄銳,准備明天再玩個痛快。

    白蕙臥房的燈仍亮著,她已換上睡抱,雙手抱膝坐在床上。

    有人在按門鈴,白蕙以為是侍者,下床開門。

    誰知門外站著的竟是西平。白蕙臉色大變,趕緊想把門關上,但西平已舉步跨了進來,並隨手關上門。

    白蕙轉身面朝窗外。她不想見西平,也不願把自己的臉給西平看。有什麼可看的呢,討厭的、說來就來的淚水早已湧滿眼眶,就象斟得太滿的酒杯,稍一震動,就會溢出來,而且必定一發而不可收拾。

    “我,來給你道歉……”西平聲音嘶啞而沉悶,顯然是憋了好久,實在憋不住,才說出來。

    這就是對那斟得太滿的酒杯的觸動啊。白蕙的淚水奪眶而出,但卻沒有哭聲,只見她肩膀抖動,發出不象是她自己的笑聲:“哈哈,真滑稽,道歉,你做錯了什麼?”

    西平從未見過白蕙這種失常的樣子,從未聽到她發出過這種尖利的笑。他在內心深深責怪自己,是自己傷害了這可憐的姑娘。他強忍著心中一陣陣抽痛,辭不達意地說:“今晚,繼珍……太不象話,原諒我……”

    白蕙的笑聲更響更尖利了。她猛地擰身,直對西平,象對著一個仇敵,慢慢地,幾乎是一字一頓地:“我懂了。原來你是代你未來的夫人道歉。”她雙目圓睜,似乎淚水已被怒火烤干。如今怒火正直噴西平,足以把他燒焦焚毀:“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定要我來?難道就是為了讓我欣賞你們的親熱,讓她當著你的面羞辱我,你安的什麼心?”

    “罵吧,罵吧,你罵個痛快,我心裡也舒服,”西平緊咬牙關,就象一頭中了槍彈的老虎,痛苦而嘶啞地低吼道:“但願你能看到我那顆破碎的心!”

    西平的臉青筋暴漲,他呼吸急促,雙手拚命揪扯著胸前的衣服。如果手邊有一把刀,他會毫不猶豫地剖開胸膛,把那顆心掏出來,放到白蕙面前。

    白蕙剛才的狂笑和所說的那幾句話,已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此刻她渾身發軟,雙腿直顫,便一手扶頭,癱坐在床上。

    西平正要向她走去,卻見她掙扎著站了起來,雖然很輕,卻異常清晰地說;“你走,我不想見你。但願我從未遇見過你!”

    第二天早晨,大家才發現,西平昨夜趕回市裡去了。

    他在自己睡房裡給繼宗留了個條,說是臨時想起公司裡有幾件急事尚未辦妥,不得不連夜趕回去。星期天下午他讓老劉開車來接他們回城。

    西平不告而別,繼珍大為惱火,幸好殷勤的秦一羽陪伴著她,才沒有發作起來。

    秦一羽很為他設計的溫水泳池得意,極力竄掇繼珍辟波一試。繼珍換上一件黃紅相間的泳衣後,更顯得豐滿健美,惹得秦一羽不停嘴地稱贊她是今天泳館內最漂亮的女賓。然後二人又同去溜冰場,秦一羽親自幫她縛上冰鞋,雙雙如飛燕般在冰場盤旋轉圈。半天下來,繼珍才漸漸消了氣,覺得跟秦一羽在一起,倒真是很快活。

    繼宗陪著白蕙流連在展覽廳內。那裡確有不少令人歎為觀止的畫和其它藝術品。繼宗又是個知識豐富的講解員和耐心的伴侶,白蕙漸覺心情平靜下來。

    妙齡少女的心是天下最難猜破的謎。

    白蕙那夜在游藝場真的下定決心,要徹底斬斷與西平的那段情絲,但越是要斬斷、要忘卻,越是難斷難忘。西平那痛苦的青筋暴漲的臉,那象被打傷的野獸發出的嗚咽,無時無刻不在她腦中顯現,常攪得她五髒六腑錯了位似地疼痛。

    幾天以後的一個晚上,陪著珊珊練完琴,白蕙回到臥室。上床前,又把西平送她的那頂花冠頭飾取出來,拿在手中把玩。

    這幾乎已成為她近來臨睡前必做的功課。因為這個花冠凝聚著一切美好的回憶。她什麼都可以不要,可以拋棄,但至少到目前為止,她還在心中珍藏著那段美好的回憶。也許這回憶將伴她一生,那麼她願戴著這花冠走向墳墓。

    繼珍不敲門就突然闖了進來。

    白蕙一驚,但她仍禮貌地說:“蔣小姐,有什麼事嗎?”

    “有件事,我要問你,”繼珍臉板板地說,“那天晚上,在游藝場,你跟西平說了什麼,弄得他當夜就走了?”

    “在游藝場?我……”白蕙一時不知如何說好。

    繼珍冷笑一聲:“別裝蒜了,你以為我沒看見?從舞廳回來,十一點多,他到你睡房去,有沒有這事?”

    “是的,他說要道歉。”白蕙據實相告。

    “道歉?他會向你道歉!”繼珍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聲,“他是大少爺,你算什麼!”

    白蕙看出來了,繼珍今晚是有意來找茬兒,她不願答腔。

    見白蕙一聲不響,繼珍火氣更大:“你難道不知道,我和他已有婚約?深更半夜把他叫到睡房去,想干什麼?你以為我是傻瓜嗎?”

    “不是我叫他的。”白蕙壓著性子解釋。

    “那麼說,是他自己要到你房裡去的囉!你就那麼有本事,讓男人都圍著你團團轉,勾引我哥哥一個還不夠,還想對西平下手。”

    白蕙氣得渾身發抖,但她不想與繼珍一般見識地相罵,她說:“蔣小姐,請你說話放尊重些。

    “尊重?哈哈,真可笑,對你有什麼尊重不尊重。你不過是花錢雇來的家庭教師,與這丁公館裡的男僕女傭們有什麼不同?”

    白蕙只覺得腦子轟然一下,裡面有什麼東西炸裂了。她的頭暈得厲害,生怕自己會倒下去,趕忙把花冠往桌上一放,緊緊抱住床柱。

    繼珍先是無意地瞟了一眼,但她馬上就把花冠拿起來,認真打量著,自言自語地說:“啊,原來這東西在這兒。我說呢,明明看到西平在做這頂頭飾,怎麼晚會那天到處找不到。這麼說,你和西平早就……”她死死盯著白蕙,恨不得那眼光就是把尖刀,一下子戳死白蕙才好。

    白蕙見花冠被繼珍拿去,心裡著急又沒有辦法,只好任憑她去說。

    誰知繼珍越說越氣,竟步步進逼,破口大罵起來:“你這個糧心狗肺的東西,丁家看你可憐,把你留在這裡,你倒暗地算計人家的少爺。怎麼,想當丁家少奶奶啊,你這個騷狐狸!”

    白蕙從未挨過如此惡毒的署罵,不知如何還口,只覺氣塞胸膛,頭疼欲裂,天旋地轉,似乎整個房間就要壓到身上來一般。她只好象夏天躲避驚雷霹靂那樣,雙手緊緊抱住頭,捂著耳朵,張著嘴喘氣……

    繼珍的怒火發展到了極點,她看見桌上有一把剪刀,一把抓過來,對准那花冠就剪,一邊惡狠狠地說:“我讓你留著它!我讓你再做白日夢!”

    “不,不能……”白蕙掙扎著跑過去,想從繼珍手中把花冠奪回來。

    繼珍根本不理白蕙,不停地快刀剪著。花冠剪碎了,淺紫色的綢緞一片片掉下來,上面裝飾著的寶石、銀星紛紛滾落。

    白蕙的神志迷亂了。她呆呆地站著,看著地上的碎綢和裝飾物。突然,她坐倒在地,拼命去抓那些碎綢子和寶石,但她的手指卻僵直著,抓住這個,又丟掉那個。於是,她再次拚命去抓,她的手上剛才和繼珍搶奪花冠時被剪刀劃開的口子滴出了血,血和那些綢子、裝飾物混在一起。

    白蕙想,這是我的心滴出的血。不,不,這是媽媽喉嚨裡吐出的血,媽媽又在大口大口吐血了。她低聲叫:“媽媽……媽媽……”

    一顆血紅的寶石從她手上滾落下來。白蕙看到它象個活物似地在那裡一下一下有節律地顫動,她驚恐地哭道:“哦,這是我的心,我的心被人摘出來了……”她想去抓住那顆心,她不斷地喃喃著:“媽媽,我的心,沒有了;幫幫我,把心裝上,裝上……”

    繼珍被白蕙的迷亂樣子驚呆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

    正在這時,門猛地被推開,西平沖了進來。他一看屋裡的情景,就全明白了。他臉色鐵青,雙手不住地顫抖。

    繼珍有點害伯,但她馬上想到,這時絕不能示弱。她故意罵給西平聽:“哼,裝什麼蒜!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還想用這一套來勾引人,真不要臉!”

    “啪”,西平重重地打了繼珍一記耳光。他咬著牙,從齒縫裡喝道:“再叫你胡說!”

    繼珍傻了,她沒想到西平會這樣對待她。她捂住熱辣辣的面頰,哭叫道:“你,你竟敢……好,好,你等著……”說著沖出了房門。

    白蕙對西平的進來渾然不覺,她仍坐在地上胡亂地抓那些紅寶石,“幫幫我,媽媽,我的心……”

    西平跪在白蕙身邊,把她的臉轉過來向著自己,“蕙,你醒醒,看著我,我是西平……”

    白蕙看著西平,淚珠一串串滾落下來。她輕聲叫:“西平,”然後又看著剪得一地的碎布、裝飾物,“那花冠,碎了,你給我的花冠……我最心愛的……沒了,碎了,那裡面盛著我的夢……”

    西平心疼地把她抱在自己懷裡:“我再給你做一個,你別哭,別哭,好嗎?”

    他勸白蕙別哭,自己的熱淚卻禁不住滾落下來。

    “不,我不要,我只要我的那個……”白蕙使勁地搖頭,象一頭受傷的小鹿,在西平懷中不住顫抖,眼淚象珠泉似地不斷漫出眼眶,“它天天伴著我,我只有它,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夢沒有了,連回憶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西平只覺得自己的心象地上的花冠,碎成了一片片。他為白蕙擦淚,但那淚越擦越多,流個沒完。終於,西平猛地把自己的臉緊緊貼上去,吻著白蕙的眼睛,用舌頭吮吸著她的淚水,最後他又把自己的唇緊緊地壓在白蕙的唇上。

    這是兩顆心被迫隔離後的重逢。此時兩唇的相遇,不必說人力,就是神力也無法使它們分開。

    一對戀人就這樣緊緊地、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如癡如醉,如醉如癡……

    這些日子丁家有兩件大事,這兩件大事可說是一喜一憂。

    一件是珊珊參加“小天使鋼琴比賽”決賽時竟一舉奪魁,捧回了小天使獎杯。家裡人人高興,連平時在珊珊面前比較嚴肅的文健夫婦也喜笑顏開。家裡幾乎每人都給珊珊頒發獎品。珊珊高興得幾天合不攏嘴,在整幢住宅跑上跑下,把獎杯和收到的禮品給男僕女傭們看。

    另一件本來也該是件喜事,但卻搞得人人憂心忡忡。那就是恆通公司創建二十周年紀念日的到來。

    自文健繼承岳丈方汝亭的遺產,把它們與丁氏產業合並為恆通絲綢成衣公司以來,二十年過去了。恆通事業興旺,公司發展很快,文健早就有心要大大慶賀一番。一是因為近來他深感外資的不斷干擾給公司的發展帶來不小阻礙,很想借這次機會擴大公司影響,挽回一些損失。二是西平學成回國後,經過大半年考驗,充分證明他是個難得的干才,文健有心要在這次慶賀活動中,確立起他作為恆通繼承人的形象,幫他樹立起在公司的威望。三是他想在這次全公司的慶賀會上,讓繼珍伴著西平出席,等於是一次公開的訂婚儀式。萬發臨死前托孤的事,已在公司傳開,文健要表明自己對下屬是講信用、講義氣的。而且,他認為這對西平有好處,因為作為公司未來的繼承人,定了親比一個單身漢可以更令人敬重,使人們感到值得信賴。

    他把這打算與方丹講明,要方丹早作准備,西平與繼珍當然也知道了。但西平始終別別扭扭,對方丹的准備工作一點兒不合作,這使文健、方丹和繼珍很擔憂。

    在無理地吵鬧中剪壞白蕙的花冠後,繼珍就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照樣有說有笑,除了對白蕙視而不見,不理不睬外,甚至對西平打她的那一耳光,也似乎已不在意。

    那天晚飯前,一見西平回來,繼珍馬上走上前去,笑著說:“今天回來得早啊,伯伯怎麼沒一起回來。”

    西平沒吱聲,方丹也在旁問:“你爸爸呢?”

    “他還有點事,不回來吃飯了。”西平答道。

    “西平,”方丹把西平拉到沙發上坐下,“我正和繼珍說呢,已和寶源金行約好,明大下午作陪繼珍去挑選一下首飾的樣式。”

    西平早就聽方丹說過,為公司二十周年慶典,要給繼珍打項鏈、耳環、戒指等全套首飾,這等於是訂婚的定禮。方丹早催過,要早些去辦,但西平一直沒吭聲。

    聽方丹這麼一說,繼珍神情頗為緊張地看著西平。

    西平在松領帶,眼皮都不抬,斬釘截鐵地說:“不,不去。”

    “怎麼,明天下午沒空?”方丹小心翼翼地問。

    “有空,但我不想去。”西平回答得很干脆。

    這使方丹很尷尬,她剛急急地說了個“你——”,但馬上轉而一笑說:“男人都這樣,最膩歪挑首飾這類事。繼珍,明天下午我陪你去。”

    繼珍無奈地帶著委屈的聲調說:“好吧。”

    白蕙正站在窗前和珊珊說話,她覺得方丹和繼珍都朝她瞥了一眼。

    方丹輕輕地對繼珍說:“吃過晚飯,你到我房裡來一下”。

    繼珍又來到了白蕙的房間。在連續幾天不理睬白蕙後,她敲開門,竟帶著怯怯的神情走進來。

    她把一個在商店裡買來的精致的淺紅色花冠放在桌上,“我為那晚的事道歉,我……到處買不到和那個頭飾一樣的……請原諒。”

    “坐吧。”白蕙說,自己也在床沿坐下了。

    繼珍沒在椅子上坐,卻坐到床上白蕙的身邊。她一把抓住白蕙的手,哽咽著說:“我的命好苦!媽媽早死,爸爸……也沒了。只有一個榆木疙瘩一樣的哥哥。你就做我的姐姐吧,讓我和珊珊一樣,叫你蕙姐姐……”

    這個從來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嬌小姐,今天何以一反常態?白蕙實在摸不透她的心思,但見她哭得傷心,心裡也不好受,歎了一口氣。

    “蕙姐姐,幫我一個忙吧,”繼珍仍抓著白蕙的手不放,“你……離開這裡,離開丁家,離開西平吧。我和西平從小就要好。只是後來,你來了,西平才和我……可你們不會有結果的。”

    見白蕙一聲不吭,繼珍慢慢擦干眼淚:“你想想,就算西平喜歡你.西平的父母能同意嗎?他是丁家唯一的兒子。我想你也不會願意,因為你而使他們家庭破裂。何況,西平曾親口答應過我爸爸……他要是做出背信棄義的事,會一輩子良心不安,你們倆也不會幸福的。”

    白蕙聽著繼珍一連串的似乎早已准備好的話,才明白她今日的來意。她突然想到,要她離開丁家很可能不僅僅是繼珍的意思,是否也有方丹的意思呢?如果是那樣,她可不想硬賴在這裡,而且她早就打算,等珊珊鋼琴決賽後就離開。好在這幾個月自己稍有積蓄,短期內維持生活不會有問題。

    “我知道你是個虔誠的基督徒,良心最善,”繼珍一邊偷偷打量白蕙的神情,“你知道嗎,我離了西平,就不能活……”

    “不用說了,我離開丁家。”

    白蕙終於說話了,而且那麼爽快就答應繼珍的請求,這使繼珍一陣驚喜。她馬上又說:“可要是西平知道,是我找過你,他會生我的氣。”

    白蕙冷淡地說:“放心,既然我答應走,那就是我自己的決定。”見繼珍滿意地站起身來,她用下巴朝桌上繼珍帶來的花冠一揚:“把這拿走。”

    難得丁文健、丁西平父子倆都回家吃晚飯,方丹又吩咐廚房多加兩個菜。

    見了父親和哥哥總要嘰嘰喳喳說個不休的珊珊,今天一聲不響,坐在客廳沙發上發呆。

    西平走過去,逗她說:“今天吃啞藥啦,這麼安靜,”又仔細打量她一下,“喲,眼圈紅紅的,誰惹你哭了?”

    誰知這一問,珊珊索性嗚嗚地大哭起來,把文健父子倆都哭愣了。

    “哎,”五娘邊給珊珊擦淚邊歎氣,“打從放學回來,聽說白小姐走了,已經哭過好幾回了,”

    父子倆又是一怔。西平沒說話,倒是文健沉不住氣了,皺著眉,轉身問方丹:“白小姐走了?怎麼回事?”

    方丹坐在沙發上,拿著一把小挫刀修指甲,她臉都沒抬,慢慢地說:“白小姐今天上午來找我,說她無法再教珊珊了。還有半年多,她就要畢業,論文寫作很緊張,還有,”說到這裡,她略抬一下眉毛,瞥了文健一眼,“她媽媽在住院,也需常去陪伴。”

    “那……你怎麼說?”

    “我當然竭力挽留。可她說,去意已定,本來早就要辭職的,只是想等珊珊比賽完後再提。”

    文健不再說什麼,獨自沉思起來。

    繼珍留意觀察西平對此事的反應,見西平不動聲色,對白蕙的離去竟一句話也不問。她故意插一句:“我看這不是她辭職的理由。她在這兒不照樣能寫論文,也沒人限制她去醫院看病人。我看,是不是她嫌給的工錢少?”

    沒人答腔。西平笑嘻嘻地刮了一下珊珊的鼻子:“別哭啦,你已經長大,我們不再需要家庭教師了,對嗎?”

    陳媽扶著丁皓走進客廳,大家向飯桌走去,不再提起白蕙。

    丁皓今天似乎精神不大好,吃過飯,就回房去休息,珊珊也由五娘領著上樓去了。客廳裡只剩下文健夫婦、西平和繼珍。

    今天,西平對白蕙離去這件事滿不在乎、嘻嘻哈哈的態度,不僅大出繼珍意料之外,就連方丹也感到捉摸不定。是兒子胸有成竹,另有打算呢,還是兒子已開始對白蕙感到膩煩?方丹決定進一步試深一下。

    “西平,媽媽陪繼珍去寶源,把首飾樣式都挑好了。不過,”方丹笑著說,“這做服裝的事媽媽可不能代勞,你自己和繼珍一起去挑料子,還要量尺寸。再不做,就趕不上穿了。”

    “我有衣服,不用再做。”西平說。

    “那怎麼成,慶典那天你得和繼珍穿配套的衣服,兩人都要做新的。”

    “為什麼?”西平尖銳地問。

    客廳的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文健雖未放下手中的報紙,卻側目看著西平。

    “不是說好了嗎?那天晚上實際上也就是你們的訂婚儀式。”方丹回答說。

    “我從來沒說過同意這麼做。”西平冷靜地說:“今天既然談到這件事,我也索性說說清楚,如果你們要把公司二十周年紀念日作為我的訂婚日,那麼我將不出席慶典。”

    “那,你的意思是,訂婚的事過一段日子再考慮?”方丹問,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

    “我現在不考慮,將來也不考慮。我不會和繼珍訂婚。”西平鄭重地回答。

    “你——”繼珍一下站了起來,沒說出第二個字,就“哇”地一聲哭出來,掩面奔出客廳。

    “繼珍,繼珍!”方丹趕緊追了出去。

    客廳裡只剩下父子兩人,一片寂靜。

    西平站起身,往客廳門走去。

    “你上哪兒去?”背後傳來文健生氣的問話聲。

    “回自己房裡去。”西平答道。

    “難道你不想去向繼珍道歉,收回剛才的話?”

    “我沒想去道歉,我也不會收回自己的話。”西平邊說邊又往外走。

    “你給我站住!”文健威嚴地喝道。

    西平只得站住了。

    “你怎麼能一時感情沖動,說出這樣不負責任的話來。”文健氣勢洶洶地說。

    “爸爸,我不是一時感情沖動,是經過認真考慮的,”西平也激動地說,“甚至可以說是痛苦的考慮。”

    “你先坐下,聽我說幾句,”文健克制住自己,口氣也恢復平靜:“我知道你對這門親事沒有思想准備,那天在醫院裡我就看出來了。但是,現在你和繼珍畢竟已有婚約……”

    “從來沒有過正式的婚約。”西平反駁道。

    “可那天在醫院裡,你親口答應的。”

    “你完全知道,那是在一種什麼情況下,我當時是被迫的、違心的,這以後,我痛苦極了……”

    丁文健不說話了,過了半晌,他才開口:“西平,你從小到大,我從來沒勉強過你什麼,本來對你的婚事,我也不打算干預。可現在,已是這樣的局面。你知道我們公司在社會上的地位,干我們這一行的,首先要講究信譽。你如那樣做,會被人指責為背信棄義、忘恩負義。不僅你個人,連帶整個公司都將在社會上站不住腳。”

    西平覺得父親今天講的倒是真心話,因此他也坦率地回答:“我也考慮過,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拖到今天才說出不同意訂婚的原因。但我終於想通了,我不能因為這些而出賣我一生的幸福。”

    出賣!這兩個字好象是一枚長長的尖針,一直刺到文健內心深處最隱秘的一個痛點。他不禁顫抖一下,但他馬上就想:你這個乳臭未於的小子!你懂得這兩個字的分量嗎?

    “你是我唯一的兒子,很自然的,本該是恆通的繼承人。但是如果這次不是由蔣家,而是由你提出,你和繼珍之間不存在婚約,那麼,繼承人的問題,我可能會重新考慮。這是為了公司的利益。”文健嚴肅地說。

    “我沒有異議。到那時,如果恆通還需要我,我願意當一名普通雇員,如果恆通不想雇用我,請提前通知,我將另謀職業。”

    客廳裡又靜下來。西平認為談話已經結束,他站起身來。

    “西平……”文健叫了一聲,但卻無下文。

    西平看著父親,他突然感到一向在他心目中精干、威嚴的父親,其實已是個老年人了。你看他額頭皺紋密布,臉色憔悴,眼光疲憊,似乎讓他再獨力支撐恆通這個局面,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他心裡第一次產生了可憐父親的感覺。

    “西平,”文健又叫了一聲,然後輕聲問:“繼珍有什麼不好?我看她漂亮、活潑,人也很靈巧……”

    “並不是她有什麼不好,只是我不愛她。”

    在事業和財產面前,愛又能值得幾許?真是個傻小子啊,文健不禁想。

    “是不是你有了另外的姑娘?”文健又問。

    西平略一沉思道:“我從來沒愛過繼珍。這和有沒有另外的姑娘並不相干。”

    “可我現在問你,有沒有另外的姑娘?”

    “有。”

    “是誰?”

    “我想,她與我和繼珍的事沒有關系,我現在還不想說她是誰。”

    “你很愛她,是嗎?愛得情願拿整個恆通去換?”文健簡直有些不能相信。

    “是的,”西平堅定地回答,“我想如果一個人沒有自己所愛的妻子,沒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那他就是有再多財產,也將是一個最貧困最可悲的人。我不願成為這樣一個人。”

    西平本想說:爸爸,你不就是這樣一個人嗎?難道你還要我也成為這樣一個人?但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文健卻已憑感覺聽懂了西平這句話。他再也無話可說,揮揮手,說了聲:“你去吧。”

    西平走到客廳門口,回身又望了父親一眼,只見文健兩手交叉,支著額頭,坐著一動不動。

    又是一陣憐憫的感情湧上西平心頭,似乎剛才被剝奪掉一切財產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父親。

    白蕙下午去了醫院。媽媽的主治醫生告訴她,注射新藥後,效果並不理想。這使白蕙心頭很沉重。但看媽媽精神還不錯,自住進醫院以來,對治愈疾病也有信心。今天女兒陪她整整呆了一下午,她更是高興,晚飯都多吃幾口,飯後又吃幾片蘋果。

    白蕙等媽媽睡下後,離開醫院,早已是華燈初上時分。

    剛走到新民裡弄堂口,就見一個身影迎上來。

    “西平!”白蕙驚叫一聲。

    “我在等你回來。”西平說。

    兩人相跟著走進白蕙住的三樓。這是西平第一次來到白蕙的家。他好奇地看著屋裡的床、桌椅、小小的衣櫃,一切都很簡陋,但整潔舒適。西平感到有一種親切感,他知道這是白蕙從小就生活著的地方。

    白蕙給他倒杯水,在他對面坐下。

    西平握住白蕙的手,這雙小手冰涼。他用自己那雙大手溫暖著這雙小手。

    “去醫院了?你媽媽怎樣?”

    “沒見有什麼大起色。”白蕙搖頭。

    “不要著急,”西平安慰她:“你媽媽病得久了,藥物不可能很快見效,總得有個過程。”

    白蕙朝西平笑笑,他說得也有道理,於是稍許振作一些。

    “我今天是代爺爺來的,他說早講好要為珊珊鋼琴比賽優勝給你獎品,可他現在上不了街,所以,讓你自己挑喜歡的去買。”西平一本正經地說,拿出一疊錢交給白蕙。

    “那怎麼成,我不要,”白蕙忙拒絕,“爺爺是擔心我辭去工作,生活有困難吧。對了,”白蕙想起來,“今天上午接到林醫生電話,說有人願提供我每月生活費,我猜大約就是爺爺,我拒絕了。”

    “那你的生活……”

    “放心。媽媽住院的費用是紅十字會的借款,我身邊的積蓄夠維持到畢業。”

    西平知道白蕙的脾氣,便不再提生活費的事。他說:“不過,這買獎品的錢你還是收下,否則爺爺會不高興的。”

    白蕙想了想,先收下也好,老人是很誠心的。以後再給他買些書去。

    “喂,你為什麼不辭而別?”西平突然發問。

    “哦,這才是你來的真正目的,原來是興師問罪來了,”白蕙故意打趣,“你沒在家裡為這事發火吧?”

    “你可估計錯了。為你的走,珊珊傷心得哭了好幾回,爺爺也不樂意。我倒覺得,你給丁家當家庭教師的時代是該結束了。等你再回丁家時,應該是我親愛的小妻子。”西平說著湊過身來,要吻白蕙。

    “又瞎說!”白蕙趕快往旁邊一閃。

    “怎麼,我們不是已經說定了嘛,難道你忘啦?”

    白蕙怎麼會忘?那天繼珍剪碎花冠,西平沖進來打了繼珍,然後擁著她,當時就下決心說,絕不會再和她分開。可是……

    “西平,”白蕙考慮著措辭:“我搬出你們家,就是為了能冷靜想一想。也希望你想一想……”

    “想什麼?”

    “我們倆……這現實嗎?”白蕙輕歎一聲,“也許,我們是該分手了。”

    “你不是開玩笑?”

    “不是,我想來想去……”

    西平嚴肅起來:“我們不是說好,永遠在一起的嗎?你怎麼,害怕了?”

    西平的眉頭開始皺緊,嘴唇也緊緊抿著,嘴角成為方方的。一見西平這模樣,白蕙就心疼,於是,她伸出纖纖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西平那方方的嘴角,那兩道向上翹起的劍眉,那中間虯結成疙瘩的眉結:“哦,別這樣!你看,我才說了一句,你就生氣了。我不要你生氣……”

    在她溫柔的撫摸下,那張英俊的臉上眉頭漸漸舒展,嘴角也有了笑意。西平激動地把白蕙摟在懷裡。”別再說分手的話,永遠別說。答應我,快答應我。我求你……”

    白蕙軟軟地靠在西平懷中,但她並不是完全被動的。她想,應該離開,離開他的懷抱,但卻做不到……

    然而理智終於占了上風,她輕輕推開西平。“西平,你想過你的父母嗎?他們能同意你離開繼珍嗎?”

    “我不僅想過,而且已正式向他們聲明,我決不和繼珍結婚。我還要爭取他們同意接納你。”

    “爭取不成呢?”

    “那我就離開家庭,”西平堅定地說:“蕙,也許到那時候,我們倆只能住在這樣一間小房子裡。但我相信,你不會抱怨的。”

    “不是我的問題,”白蕙被西平的決心所感動,但她要把自己的顧慮全說出來:“你是個不肯推卸責任的人,以後你會不會因為違背繼珍父親生前的願望而後悔呢?”

    “這正是我要和你說的,這個問題確是我前一陣痛苦和矛盾的根源,”西平沉思一下,接著說:“那天半夜從游藝場回來,我在街上徘徊到天亮,後來去找林伯伯,把一切向他和盤托出。他當時說了一句話:‘西平,你現在需要戰勝的是你自己!’我想了好久,終於弄懂這句話的深意:一個人只有解除自己思想上的束縛,才有力量對抗外來壓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那天林達海還對西平說:“你覺得對不起蔣廠長,因為直到今天,凶手都沒能追查到。但是我敢肯定,單靠你的力量,甚至整個恆通的力量,也是斗不過指使和保護凶手的日本人的。這不是他們和你們恆通的一家之仇。要想報這個仇,必須先使我們的國家和民族改變積弱的現狀才行。至於你個人的婚姻大事,取決於你自己對道德、財產、輿論和幸福等一系列問題的理解。”

    見白蕙不說話,西平又說:“蕙,你有沒有決心和勇氣,不怕流言蜚語,不怕誣蔑謾罵,不怕沒有財產,找不到工作,甚至沒有飯吃。也就是說,願不願准備跟我一起下地獄?”

    “哦,西平,”白蕙叫道,“你明明知道,沒有你,生活就是地獄;和你在一起,我就擁有了整個天堂!”

    “那麼,你下決心了?”西平充滿希望地問。

    “只是……”白蕙猶豫著,終於還是說:“你本來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不能因為我而破壞它,我想,與其那樣,不如我……”

    西平站起身來在屋子裡慢慢地走著。最後,他坐到白蕙的小床上,兩眼看著地面,聲音低沉地說:“蕙,聽我告訴你,我有怎樣一個溫暖的家!”

    他用右手支著額頭,遮住眼睛,似乎怕白蕙看到他的臉。他的手在顫抖著,聲音是喑啞而痛苦的:“有一個小男孩,生活在一個富有的家庭。媽媽很愛他,爸爸能滿足他的一切要求,他的童年就象生活在天堂裡……”

    西平停下不再往下說,似乎下面的話難以啟齒。白蕙一聲不響,並不催他。終於他咬咬牙,又接著說:“十三歲那年,有一天,他偶然闖進花園中的一個處所,好奇地爬上窗戶,竟然發現……他的媽媽,他當偶象那樣崇拜的媽媽,正把一個男人緊緊地抱在懷中……狂熱地吻著他,而那個男人並不是他的父親!這個男孩跑回來以後,就大病一場。後來,病雖然治好,他的心卻從此有了一條裂縫,一條再也無法愈合的裂縫。此後有一段時間,他常偷偷跟蹤他媽媽,竟然又發現了好幾次……再以後,他就對這種‘游戲’失去了興趣。他不再關心媽媽的行為。雖然他媽媽仍然愛他,甚至越來越愛他,但他只覺得媽媽虛偽,甚至有點可怕。他總是躲避她,他恨她。”

    “他開始想在爸爸身上尋求溫暖。但爸爸的興趣似乎全在事業上,對他從來只有冷漠。他覺得與父親在感情上也無法溝通,他失望了。他就象是大池塘裡的一條小魚,那麼孤獨、寂寞,無目的地游來游去。

    “雖然後來隨著年歲增長,他多少理解了一點他媽媽內心的苦悶,理解了她那沒有愛情的婚姻生活的不幸,對媽媽的恨漸漸消除。但是他心靈上的創傷,他那根深蒂固的孤獨寂寞感卻永遠伴著他,使他患上了一種冷漠孤傲的病症。

    “直至有一天,他遇見一位姑娘。第一眼見到她,他就奇怪地覺得僵死多年的心突然蘇醒了。以後的接觸使他相信,這是上帝派來挽救他的。因為自從有了她,他心上的那條裂 縫竟開始慢慢地長出了新肉。可是……”

    西平突然抬起頭,兩眼灼灼地凝視白蕙,接著說:“如今這姑娘卻說,為了他那所謂溫暖的家要同他分手,難道這慈悲為懷的姑娘,竟不怕他的心再度裂開,重新流血,不怕他從此失去生的欲望,而走向死亡之淵嗎?”

    “不要說了……”白蕙看著西平那痛苦得變了形的臉,知道這敘述對於驕傲的他來說是多麼沉重!她走到床前,眼噙熱淚,把西平的頭緊貼在自己胸口,臉貼著他濃密的黑發,輕聲說:“原諒我,我是個不懂事的傻姑娘,我再不說離開你的傻話了。”

    西平抬起頭,看著她的眼晴,竟然有些怯怯地問:“我有這樣的家庭,你會看不起我嗎?”

    白蕙使勁地搖頭:“我比以前更愛你,如果還能更愛的話……”接著她故意可憐巴巴地逗他說:“可惜我這幾天想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做出的決定,都被你駁倒了。”

    西平微笑了:“我但願你不是個思想家,而只是個小傻瓜,我的可愛的好心眼的小傻瓜!”

    白蕙被西平那感激的眼光看得好難為情,於是嘟起嘴,撒嬌地說:“別這樣果看我……”接著她側臉貼著西平的耳邊,輕得幾乎讓人聽不清地、含羞帶怯地第一次提出了這樣一個要求:“我要你……吻吻我……”

    恆通公司成立二十周年紀念活動如期舉行。但原已安排的西平與繼珍雙雙出場,以及西平被當作恆通繼承人介紹給與會者這兩項內容均取消了。丁文健對此很不愉快且憂心忡忡。

    繼宗兄妹因為是曾為恆通作過重大貢獻的蔣萬發的遺屬,也被邀請參加慶典。那天,文健既希望他們與會,以免引起種種猜測,但又怕他們真會應邀出席,他實在吃不准繼珍是否會在慶典上使性子撒潑,搞得他收不了場。

    幸而他的一切擔心都是多余的。繼宗兄妹一起到會,並且表現十分得體。他們向文健夫婦表示祝賀,隨意與西平以及其他與會者談話說笑。當有人偷偷向繼宗試探西平與他妹妹的關系時,繼宗還坦率地表示,西平與他們兄妹是從小熟識的朋友,與繼珍無什麼特殊關系。至於外間流傳他父親臨終前把繼珍托付給西平,他說,這要看怎麼理解。據他認為,這是父親希望西平繼承父業後,不要忘了蔣家的後代。至於婚姻大事,應由當事人自己作主,這是無法勉強的。他又開玩笑地加了一句,如果繼珍另有心上人,無論是父親,還是作為兄長的他,都不能勉強她嫁給西平。

    西平看到這一切,心中很感激繼宗,不禁想起在此之前,他與繼宗的一次談話……那是他已向父母公開表示不願和繼珍訂婚之後的一天。在他辦公室裡,關於明春新服裝設計構想的討論剛剛結束。他坐下來,想喘口氣,繼宗突然進門來了。

    西平忙從椅子上站起,招呼繼宗坐下。

    “為什麼你不去找我?”繼宗開門見山地發問。

    西平不知他這話的意思,愕然看著他。

    繼宗說:“繼珍回來,說了那天晚上的事,這兩天整日在家哭哭啼啼。你爸爸昨天下午把我找去,把你和他的談話也都告訴了我。”

    西平警覺起來,不知繼宗對此將持什麼態度。

    “我和你爸爸說,我從不認為丁、蔣兩家有什麼婚約。我並不贊成父親臨終前以那種方式,幾乎可以說是強迫你父親和你應允他的要求,”繼宗低下頭,輕聲地說:“雖然,我很愛我爸爸,我也理解他對繼趁那份至死難忘的關懷……”

    西平慢慢踱到窗前,轉身靠著窗台,仿佛想找個有力的依托。他誠摯地說:“繼宗,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也曾強迫自己去兌現對你爸爸的承諾,不管怎樣,當時是我自己點頭答應的。可是,實在做不到……”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繼宗停頓一下,“而是一場誤會。對於繼珍,我爸爸先是把她嬌寵壞了,使她根本不具備條件,去獲得你這樣的人的愛。後來,又想把她硬塞給你。他哪裡知道,繼珍如果真的嫁個不愛她的丈夫,那才要痛苦一輩子。”

    繼宗越說聲音越低,心情也越沉重。看得出來,當著西平的面,批評自己的父親和妹妹,在他,並不是件輕松事。

    繼宗的真誠態度和客觀精神,使西平深深感動,他走到繼宗坐椅前,兩手緊按在繼宗肩上,激動地說:“繼宗,我真……”

    “先別謝我,”繼宗忙攔住他,“這些道理我已和繼珍講了,我還要不厭其煩地再講,但……”他苦笑了,“我實在沒有把握能否讓她弄懂。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做到,我會通過各種方式,讓周圍的人們知道,所謂丁、蔣兩家的婚約其實是莫須有的。我作為繼珍的哥哥,如今是她的保護人,可以負責地聲明。”

    見西平用那樣感激的眼光看看他,繼宗又說:“西平,說實話,這不僅是為你考慮,我也是為繼珍著想,我希望她最終能找到個愛她的丈夫,希望她幸福。”

    西平知道對繼宗說感謝的話是多余的,他索性什麼也不說,在繼宗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這些話我已都和你爸爸說了。”繼宗說。

    “他怎麼講?”

    “他先是一言不發,後來突然稱贊起我來,說我頭腦清楚,處事公正,還說真想聘我接任美新廠長。我對你爸爸說,承蒙誇獎,不勝榮幸,可惜我對做生意毫無興趣,選我當廠長,你會把老本都蝕掉的。”

    繼宗說完,兩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繼宗從口袋裡摸出打火機,點燃一支香煙。

    西平有點兒奇怪,繼宗從不抽煙,今天怎麼回事?

    繼宗一連猛吸幾口,一支煙眼看只剩半截。

    “你爸爸最後問我,知道西平愛上的是怎樣一位姑娘嗎?”繼宗輕聲地說。

    西平有點緊張,但他並沒說話,等著聽繼宗往下說。

    “我說,我不知道。其實我心裡很清楚……”繼宗停住不說,拿著煙的手微微發抖。

    西平低下頭,他甚至不敢去看繼宗的臉。

    “西平,”繼宗輕叫他一聲,“是白蕙,對嗎?”

    西平吸口氣,似乎嗓子眼被卡住了,他含糊不清地問:“你怎麼知道?”

    繼宗令人不易覺察地歎口氣,心裡說:“果然是這樣!”他的心往下一沉,一陣揪心的抽痛,下肢立即產生一種麻木感。近來,每當他心情激動或勞累時,就會出現這種症狀。好在往往只是一剎那,一會兒這症狀就消失了。

    似乎怕下肢真會坐僵,繼宗慢慢站起身,走了幾步,然後,手扶椅背,背對西平說:“如果說以前只是有點猜疑的話,那麼,那次去百樂游藝場,我就全明白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不是在說給西平聽,而只是訴諸自己的心:“當時在舞廳裡,她看著你跟繼珍一支接一支地跳著舞,而她卻連和你跳一次的機會都沒有,她,那麼矜持、驕傲的她,竟偷偷哭了……”

    聽繼宗這麼一說,西平用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在心裡狂呼:“呵,我的蕙!今後我能補償得了這所有的一切嗎?”

    “知道嗎?當時,我真想揍你。”繼宗突然回身,面對西平說。

    “為什麼?”

    “不知道,也許是覺得你不該把這位好姑娘惹哭,也許是……”繼宗自嘲地一笑,他的嘴角抽動,看上去又象是想哭,“因為我妒忌了。是的,我妒忌極了……”

    他忽然仰天大笑起來,笑得剎不住,笑得全身亂顫,笑得流出了眼淚。

    西平看著繼宗一反常態的表現,心情復雜而沉重,但他不知如何安慰這位親密的朋友。

    繼宗的笑聲象突然開始那樣,突然地停止。帶著滿臉的淚,嚴肅地說;“記住,西平,再也不要讓她哭。否則,我真會揍你的!”

    說完,連一聲道別都沒有,他就徑直走出西平的辦公室。

    繼珍在公司紀念慶典上表現良好,這固然與繼宗的說服工作有關,但起關鍵作用的,卻是方丹。

    文健威脅西平,如果他提出否認丁、蔣兩家的婚約,那麼將取消他的繼承權。西平不在乎,但方丹卻為此緊張不安。她考慮再三,決定再一次去蔣家找繼珍。

    不知方丹與繼珍說了些什麼,總之使繼珍開了竅。因此,那天繼宗從學校回來,竟意外地發現,繼珍情緒平靜,不再哭鬧,甚至還主動說,自己想通了,同意和哥哥一起去參加慶典。

    “唔,這才是個懂事理的好姑娘,”繼宗欣慰地拍拍妹妹的頭,“放心,將來你一定能找個好丈夫。”

    繼珍淺淺一笑,沒答腔,可心裡在說:“咱們走著瞧,既然西平與白蕙絕對成不了,那麼,西平還會回到我身邊。”

    繼珍已接受方丹的教誨,目前最主要的是穩住了文健,保牢西平的繼承權。她在慶典活動時的得體表現,果然使外界沒有因為取消訂婚儀式而鬧得沸沸揚揚,相反倒有人說,親耳聽繼宗講過,西平不適合他妹妹,所以那些原本指責西平違背婚約的流言,漸漸平息了。於是文健也就暫時不再提起取消西平繼承權的話頭。

    這段日子,白蕙夠忙的了。她告訴孟家好婆,辭去家庭教師後,她可以專心照顧媽媽。她終於說服好婆同意跟著專程來接她的兒子,回寧波老家探親去了。於是照顧媽媽的擔子,全落在白蕙一人身上。

    幾個療程下夾,清雲的病仍不見有起色。醫院准備要對清雲目前的身體狀況再作一番檢查。白蕙陪著母親去抽血、化驗、拍片等等。而學院的課程及論文寫作也越來越緊張。

    她和西平只能利用一點空閒時間見面,有時是午飯時,有時是晚上她從醫院回來以後。白蕙不要西平去新民裡找她,她知道西平工作忙,既怕西平耽誤休息,也怕別人非議。

    西平幾次提出要到醫院去看望清雲,他說:“我們的關系應該告訴你媽媽,再說,把我介紹給你媽媽之後,醫院的事我就可以幫你分擔,你這麼一個人獨力支撐著,非把自己拖垮不可。”

    但白蕙總在猶豫,西平這樣的家庭,媽媽會不會不放心,擔擾自己的女兒將來會受委屈。媽媽的身體這麼差,怎麼好再拿自己的事會擾亂她呢。所以她一直想等媽媽身體情況有所好轉後,再把自己和西平的關系告訴媽媽。

    但她終於敵不過西平的一再苦纏,答應就在這兩天找個機會和媽媽說,然後領他去醫院見媽媽。

    這天中午,白蕙吃過午飯就急急趕往醫院,她怕再遲,媽媽該午睡了。

    她輕輕推開209號病房的門,一眼就看到媽媽那張陷在雪白枕頭裡的瘦削的臉,那雙大眼睛正睜得大大地盯著房門,似乎正在期待著白蕙到來。

    “媽,你怎麼不睡?又在瞪著眼等我。”白蕙嬌嗔地責怪媽媽說。

    “阿蕙,桌上有熱茶,快喝一口吧。瞧你,都出汗了,何必急急地從學校趕來呢?”

    白蕙放下手袋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幾口,然後才笑嘻嘻地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不急急趕來行嗎?我就知道你連午覺也不睡在等著我。”

    清雲也微微笑了。

    但白蕙馬上收住笑容,故意嚴肅地說:“媽,你又不聽醫生的話。剛才我在樓下見到小葉護士,她說你一定不肯輸葡萄糖液。”

    “唉,老輸那玩意兒又不頂用,還挺花錢的。”清雲低聲說。

    “那可不行。你要這麼不聽醫生的話,我就不去學院上課,天天在這幾守著你,管著你。”

    “好,好,我聽,聽……”清雲哄小孩似地說著。

    見媽媽今天的精神不錯,白蕙想,要不要等媽媽午睡過後,就把西平的事告訴她呢?

    就這麼一個念頭闖過,還沒真開口說呢,她的心已在“怦怦”亂跳。

    護士小葉悄悄把病房門推開一條縫,對白蕙招招手。    白蕙點頭,表示知道了。她對清雲說:“媽,你好好睡一覺。我出去有點事。你一定要睡著啊。”

    走出病房,見小葉在等著,白蕙問:“有什麼事嗎?”

    “史醫生讓你到他辦公室去。”小葉說。

    白蕙走進肺科主任史醫生的辦公室時,這位六十多歲的老大夫正皺著眉端詳兩張掛在壁板上的X光片子。

    史醫生等白蕙坐下,便開門見山地問:“白小姐,我想問一下,除你外,吳清雲還有什麼親人嗎?”

    白蕙搖搖頭。

    “那麼說,關於吳清雲的情況,就只能和你聯系了?”

    “有關媽媽的一切,都由我負責。”

    史醫生沉默了一下,然後看著白蕙,“我聽達海說起過你。你是個大學生,一個有頭腦的、聰明的姑娘,我想有些事與你直說,你是能冷靜對待的。”

    白蕙的脈搏跳動加快了,她兩手緊握在一起,克制著自己,冷靜地說:“你盡管說吧。”

    “你媽媽的情況一直不好。”

    “可,媽媽住院後,自己感覺好些了。”白蕙小心地,就象要抓住最後一絲希望似地說。

    “那只是表面現象。她進院後,我們用了藥,暫時起些抑制作用,但病情並未減輕,”史醫生歎了一口氣,“我們想盡辦法,還試用一些新藥,都無濟於事。最近的檢查結果表明,情況越來越嚴重。”

    白蕙覺得嗓子干得說不出話,她咽下一口唾沫,問:“嚴重到什麼程度?”

    “你來看,”史醫生指著那兩張掛著的片子,“這是最近的X光片,她左右兩葉肺上已布滿了黑影。”史醫生猶豫一下,終於決定直說:“手術已無法進行,隨時可能發生心力衰竭。”

    白蕙雖然大瞪著眼,但她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她心口疼痛,胃在翻騰。但她仍堅持著問出一句:“媽媽她……還有……多少時間?”

    史醫生看著這個外表纖弱,內心卻十分堅強的姑娘,他不想用謊話去欺騙她,因此照實說了:“但願能拖過這個月。”

    那麼說,最多還有十七天!白蕙猛地從椅子上站起,推開門,沖了出來。

    坐在醫院花園裡的長椅上,白蕙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直到覺得身子一陣陣發冷,抬頭一看,太陽已漸漸偏西。她這才憬然醒悟,媽媽午睡怕早已醒來,一定在奇怪我到哪兒去了。

    “媽媽!媽媽……”白蕙又一次熱淚奪眶而出,她用雙手捂住臉:“和我相依為命的媽媽!”

    但她終於決然站起身,走進病房大樓,到一樓盥洗室用冷水沖一下臉,然後到媽媽的病房去了。

    白蕙好象又回到兒時那樣,依戀著媽媽。這幾天來,她一步都不捨得離開病房。在白蕙的請求下,醫院破例在清雲的病房裡另擱一張行軍床,讓白蕙陪住。    早上起來,她幫媽媽洗臉、梳頭,然後喂媽媽吃早飯。飯後,守在媽媽床邊,輕聲細語地和媽媽聊天。有些本該護士干的活,比如換輸液瓶、喂藥等等,她也搶著自己動手為媽媽做。晚上,她總要起床幾次,看媽媽睡得好不好。

    學院那頭她已請假,連續幾天未去。頭兩天媽媽還催著白蕙去上課,白蕙說,學校沒什麼課,讓在家寫論文,而她的論文巳准備好。這以後,媽媽不再提讓她去學院的事,似乎清雲也知道與女兒廝守的日子已經不多,所以願意女兒常在身邊。

    這種情況下,白蕙除了媽媽,什麼都不考慮,也不希望任何人來干擾,她恨不得把這一段時光分割成一寸寸慢慢地度過。

    西平已有四天沒見到白蕙,也得不到她的消息。

    他打電話到學院去,那裡回答說,白蕙請假了。他又去新民裡找,也見不到人。好不容易從鄰居那裡打聽到,白蕙已有幾夜沒回家住。

    是不是她媽媽病情惡化?如果是那樣,她該給我來電話呀!會不會她把我們的事告訴她媽媽後,她媽媽堅決反對,她這個孝順女兒也不敢見我了?不,不會,白蕙絕不會這樣甩了我。那麼……她自己累病了?

    西平越想越焦慮,他終於決定,不管是不是算冒失,也不管白蕙會不會生氣,親自到醫院去一趟。

    清雲的身體越來越虛弱,胸疼、吐血、咳嗽,一天比一天加劇,幾乎已不想吃東西,有時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但神志卻仍異常清醒,每當女兒坐在床邊,輕聲細語地和她說話時,她總愛看著女兒,實在看累了,她就只得把眼閉上,這時她就會露出一絲笑容,或動動捏在女兒手中的枯瘦的手指,表示她仍在認真聽著呢。

    白蕙看著媽媽這模樣,她眼淌著淚,心流著血。媽媽是在消耗著身上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每一滴血,支撐著她的生命啊。而這種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鍾都在進行的消耗,究竟還能維持多長時間呢!

    那天下午,清雲剛睡了一覺醒來,白蕙拿熱毛巾給媽媽 擦著臉。

    這時,護士小葉躡手躡腳走進來,湊在白蕙耳邊說:“外面有人找你。嗨,一個好帥的小伙子!”又調皮地推推白蕙,“是你男朋友吧?”

    是西平!白蕙馬上想到,她的臉一下紅起來。

    “媽,我出去一下,小葉說,外面有人找。”白蕙低聲對媽媽說。

    “讓他進來吧。”清雲不知是聽見了小葉的話,還是不想讓女兒走開,竟這樣提出。

    還沒等白蕙阻攔,小葉已跑過去,打開房門。

    西平一步跨進來,手裡拎著大包小包各種水果和食品。

    小葉看看西平,又沖白蕙作個鬼臉,跑了出去。

    白蕙看著西平,幾天沒見面,現在見了,她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想他!頓時,為媽媽病重的悲哀,為自己孤苦伶仃的傷心,為西平終於來到她面前的感動,全部湧上心頭。她說不出招呼西平的話,只是眼含著辛酸的淚,唇邊卻掛著個可憐兮兮的笑,呆呆地看著他。

    直到清雲輕輕拉拉她的衣袖,她才醒悟過來。這才注意到西平還尷尬地站在那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等著白蕙為他和清雲作相互介紹呢。

    白蕙稍稍俯下身說:“媽媽,這是丁西平,”又含含糊糊地加了一句,“我的,一個……同學。”

    她又回頭對西平說:“這是我媽媽。”

    丁西平往病床前走了幾步,禮貌地彎腰鞠躬;“你好,伯母。”

    清雲微微一笑,就是招呼了。她看著西平,眼睛漸漸睜大,“丁……西……平?!”她重復了一遍白蕙說的名字,突然對女兒說:“阿蕙,你扶我起來坐一坐。”

    “媽媽,你行嗎?會不會太累?”

    “不,不累,我想坐一坐。”

    白蕙只得把媽媽扶起,西平也趕快過來幫忙,在清雲身後墊上枕頭。

    西平這才看清楚了清雲。他想,真不愧是阿蕙的媽媽。病成這樣,竟仍能從她那枯瘦的臉上看出一點當年的秀麗和雅韻。

    白蕙也看著媽媽。她有點奇怪,今天媽媽的氣色多好,臉上竟有多日不見的紅暈,眼裡泛起了靈動的光采。

    “請問,丁先生是在讀書還是做事?”清雲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剛一坐好,喘口氣就發問。

    “我……已工作了。”西平剛才聽到白蕙介紹他時,說是同學,但他仍決定,對清雲說實話。他已把這次見面,當作第一次正式拜會白蕙的母親——他未來妻子的唯一的親屬。因此,他要誠實地回答清雲的每個問題。

    “哦——,在哪裡高就?”清雲又問。

    “恆通絲綢成衣公司。我是學企業管理和紡織服裝的。”

    白蕙看到媽媽的身子猛地一震,然後就象風前殘葉般不停地微微顫抖起來。她忙坐到媽媽身邊:“媽媽,你冷不冷?要不要還是躺下?”

    但清雲卻對白蕙擺擺手,意思是不要她來打擾,她仍緊盯著西平的臉,聲音抖抖地問:“那麼,請問,你……你的父親……

    她聲音抖得說不下去,白蕙忙拿一件毛衣給媽媽披上,又說:“媽媽,你躺下吧。”

    “不,我正在跟丁先生說話……”

    西平見狀,忙回答:“我父親叫丁文健。”

    清雲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白蕙忙著給她捶背,西平也從椅子上跳起,給她端來桌上的熱水,但咳嗽就是止不住,直咳得清雲全身抽搐,臉色青紫,手腳冰涼。她再也坐不住,蜷縮在白蕙懷中。

    西平忙撤了墊在清雲背後的枕頭,和白蕙一起扶清雲躺下。等咳嗽停止,只見清雲緊閉著眼,不斷喘氣。

    “媽媽,媽媽……”白蕙低聲喚道。

    “伯母,”西平也在旁叫,“你好些了嗎?”

    清雲不回答,也不睜眼。

    白蕙著急了,趕緊摁床頭邊的電鈴。一會兒,值班醫生進來了。他聽聽清雲的胸部,又試試脈膊,說:“不要緊,沒什麼變化。可能是有點兒累了,讓她靜躺。待會我讓護士來給她打一針。”

    醫生出去後,西平俯身對清雲說:“伯母,我走了。您好好養病,過幾天我再來看您。”

    清雲仍閉著眼,不動也不說話。

    西平看看白蕙,站起身,走出病房。

    白蕙把西平送出門外,她實在控制不住,也不管走廊上是否會有人看到,撲到西平懷中,哭泣著:“哦,西平,媽媽……她……已經……”

    西平已明白清雲的病到什麼程度,他心情沉重,慢慢捧起白蕙的臉,心疼地說:“你早該告訴我,你一人擔著這麼大的責任,這麼深的悲傷……讓我來幫你一起照料媽媽,好嗎?我會象你一樣盡職,雖然今天頭一次見你媽媽,可我感到好象早就認識她,有一種親切感。”

    “謝謝你,西平,謝謝你這麼說……”白蕙擦擦淚,極力克制自己,“醫生說,沒有多少日子了……我想,最後的時光,就讓我和媽媽兩人在一起度過……”

    “好,我尊重你的意見,”西平說,“不過,要記住,你不是一個人,你身邊永遠有我。”

    哦,這就是從小在我膝上坐過,在我懷裡鬧過的小西平嗎?我那麼喜歡、那麼疼愛的小淘氣嗎?如今長大了,那麼高大、英俊,你一定早已忘了你曾經那麼愛纏著的茵茵阿姨了……

    當西平向她道別時,清雲多麼想睜開眼來,再看一看這個孩子,如今,他是個成熟的男子漢,而不是那個只有三、四歲的小男孩了。但是她沒有睜眼。

    受到那麼大的刺激,經歷如此復雜的情感,清雲已徹底垮了。她幾乎不會思考,也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發生。她腦子裡只有一句話;“上帝啊,如果你是公正的、仁慈的,為什麼你要讓阿蕙遇到他!”

    病房門輕輕一響,她知道西平走了。

    她想喊:“西平,回來,讓我再看你一眼。”

    但是她沒有,仍一動不動地那麼躺著。眼角邊滲出顆顆淚珠。

    “我還能再見到他嗎?”她想。

    門又輕輕一響,是女兒回來了。一看到女兒,清雲那紊亂的腦子立即清醒過來。她已決定該怎麼做。

    白蕙走到媽媽床頭,發現媽媽正瞪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媽媽,你好些嗎?剛才可把我們嚇壞了。”白蕙俯下身子說。

    清雲拍拍床沿:“你坐下,媽媽想問你幾句話。”

    白蕙沒坐在床沿上,而是坐到床邊的一個小矮凳上。這是她特意從家裡帶來的,這麼坐著,她們母女倆就能臉對著臉說話。媽媽不必老是吃力地仰著頭看她。

    “這個……丁西平,現在,和你是什麼關系?”

    白蕙知道媽媽會問這個的,她也已決定把實話告訴媽媽。本來她就想說,何況今天西平已和媽媽見過面,而且看來雙方印象都不錯,因此她微微紅著臉說:“是……朋友。”

    “只是一般朋友吧?”清雲似乎還抱著一線希望。

    “不……不一般……我和他,我們……”白蕙不好意思把“相愛”兩字說出口。

    清雲懂了。其實不問白蕙這問題,看西平一進門時兩人的表情,她就已經什麼都明白。她只是希望女兒能否定她的這種猜想,可女兒竟坦率地承認了。

    “你們怎麼認識的?”

    當家庭教師的事,白蕙可不敢讓媽媽知道,她只得回答:“別人介紹的。”

    清雲突然沖動地捏住白蕙的手,急促地說:“好孩子,我的好女兒,答應媽媽,馬上,與這個丁西平斷絕來往。”

    白蕙驚呆了,半晌才問;“為什麼,媽媽?”

    “不要問,總之,我不同意你和丁西平的事。”

    “媽媽,你聽說過丁文健這個名字,知道他是恆通的總經理,你是因為他的家庭,對嗎?”白蕙猜測著問,“可西平不是那種公子哥兒,他對我是完全真心的。”

    “不要說了,”清雲突然提高嗓門,“我說不准你們來往,就是不准!”說完就喘個不停。

    這在白蕙的印象中幾乎是沒有的事,從小到大,她是個乖女兒,媽媽是個最溫柔的媽媽,對她千依百順,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今天是怎麼啦?

    “媽媽,”白蕙急得哭了,“我……不能……”

    “你,不肯聽媽媽的話?”見女兒流淚,清雲的五髒六腑都疼得縮成一團。但她知道,在這件事上,她不能心軟。

    “媽媽,我聽話的。可是這件事,不能……”白蕙仍傷心地哭著,“媽媽,你聽我慢慢說……”

    “你——”清雲一聲叫喊,打斷了白蕙的話。今天下午她已經耗費太多的精力,這一聲叫喊,她拚出全身力氣,因此下面的話沒能說出一個字,就兩眼一翻,昏厥過去。

    “媽媽——”白蕙嚇得大叫起來,“你怎麼啦,你醒醒,媽媽你快醒醒……媽媽……”

    白蕙的叫聲把醫生、護士引來,一陣忙亂的搶救開始了。

    清雲的病床邊圍滿人,白蕙只好遠遠站在一邊。她看著醫生、護士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對媽媽說:“媽媽,你一定要醒來,你不要離開我。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只要你能醒過來,醒過來……”

    直到半夜時分,清雲才悠悠地醒過來。見媽媽終於睜開眼睛,白蕙一陣狂喜。她在心中默禱:“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上帝終於聽到了我的呼喚!”

    “媽媽,”白蕙跪在清雲床前,輕輕叫一聲,“我只要有你,就足夠了。”

    女兒看著母親,母親看著女兒,兩人都已明白,再也不必提“丁西平”三個字了。

    經過幾個小時昏迷,被搶救過來的吳清雲,默默地躺在床上。

    清雲吃力地伸手從枕頭下取出一個小小的綢布包,打開,裡面是那個蝴蝶蘭花形的領帶扣。

    ……下午,他剛服完藥安靜地睡著。她坐在窗前守著他,一邊認真制作捐給教堂的繡品。不知過去多少時間,他突然猛地跳下床,把她嚇一跳。他過來奪下她手中的刺繡說:“就這樣坐著,別動!我要把你畫下來,一定是幅最美的肖像。”他拿起桌上的鋼筆和畫夾,站到她對面,開始作畫。

    她有點害羞,但也有點興奮:他會把我畫成怎麼個樣子呢?

    很快,畫完了。他瀟灑地在畫像上簽了名,把畫遞過來:“你看,怎麼樣!”

    難怪說他是個天才!畫得多好,畫中的人兒多美,我真有那麼漂亮嗎?

    “送給我的?”她羞澀地問。

    “不,我要留著。以後可以隨時拿出來看。”

    她更害羞了,臉也紅了,上前就要去搶:“不行,不能給你。”

    他笑了,說:“別搶,別搶,我馬上再復制一幅,保證和這幅一模一樣。我們倆一人一幅,這總行了吧。”

    兩幅肖像畫……是啊,還有兩個領帶扣……當初我們什麼都想成雙成對……成雙成對…………是一個天清氣朗、月色皎潔的晚上。我們倆坐在亭子裡。月光溫柔地照著我們,照著亭前的蝴蝶蘭。我們都喜愛這種花。記得嗎?你曾為它寫過詩、譜過曲,還用它的花瓣幫我制成一張書簽。這時,你說我就象月光下的蝴蝶蘭一樣美,說著就想吻我。我把你推開:“答應我一件事,我才讓你……”你說:“什麼事?我一定答應。”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對金制的蝴蝶蘭形的領帶扣,我拿出一個:“現在就把它戴上。”你拿在手中看著:“這是哪裡來的?”我說:“你不是要我去打首飾嗎,我就打了這對領帶扣。”你生氣了:“真胡鬧,讓你去打戒指或手鐲,是我送你的禮物,怎麼你打這領帶扣來送我?”我說:“別急嘛,看,我也有份的,這一個給你,另一個我留著。”“你要這個有什麼用呢?”“我藏著,五年,十年,哪一天你身上這個弄丟了,再把我這個拿去用嘛。”你激動地摟緊我:“那麼說你答應,五年,十年……永遠不離開我?”……回憶消逝,清雲的淚水滴在領帶扣上。早已埋在記憶深處的事,為什麼會突然浮現出來?是因為見到西平?是因為女兒也開始愛上一個男人?

    清雲凝視著這個領帶扣,如今另一個還在嗎?它們天各一方那麼多年,再也湊不成對。

    僅僅幾天工夫,白蕙就明顯地消瘦了。

    當孟家好婆急急忙忙從寧波趕回來,到醫院來探望時,頭一眼看到白蕙,她驚愕得手裡提著的土產、吃食都差點兒掉到地上。

    “阿蕙,你怎麼啦,是不是病了,怎麼瘦成這樣?”

    白蕙臉頰下凹,面色蒼白,眼睛周圍一圈明顯的黑影。本來苗條而豐滿的身子,如今瘦弱得幾乎風一吹就要倒。

    “沒什麼,好婆,我沒病。”

    孟家好婆直後悔。她想,自己如不到寧波去,還能在醫院幫把手,這孩子也不會累成這樣!

    其實,真正折磨著白蕙的,是她和西平的關系不能得到媽媽的同意。

    自從西平來到醫院,而媽媽對他們的關系表示堅決反對以後,白蕙幾乎夜夜睜著眼到天亮。她想不通媽媽為什麼要反對西平,但她不能再去問媽媽,也不能去說服媽媽,她甚至連提一句西平也不敢了。她流著淚,痛苦地想,她和西平的感情經歷那麼多磨難,本以為那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他們將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可誰知自己的媽媽,最疼愛自己、最體貼自己的媽媽,這一次竟會如此激烈地反對女兒的心願。

    白蕙的消瘦、白蕙的痛苦,清雲比白蕙自己感受得更強烈。女兒夜不能寐,其實清雲在病床上也夜夜以淚為伴。這些日子,她幾乎把自己一生所經歷過的都回憶了一遍。奇怪的是,在回憶中,有時自己竟成了白蕙。她覺得那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女兒在忍受著種種痛苦,“難道自己的女兒也要象自己那樣度過一生嗎?”這麼一想,她就會嚇出一身冷汗。

    幾天幾夜緊張的思考,清雲終於醒悟了。難道她這一輩子受的痛苦還不夠嗎?她不能讓女兒接著受罪。

    於是,她作出一個重大的決定。她要把過去的一切,不管這一切是多麼不光彩,多麼恥辱,都向女兒和盤托出。不能讓上一輩恩怨的陰影落在下一代的身上。前人的罪責不該由後人償還。女兒和西平應該擁有美好的青春和幸福的未來。

    她想:上帝有眼,她也會同意我這樣做的。

    決定以後,清雲幾天來頭一次安安靜靜睡著了。

    待她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這是一個天高氣爽的秋日。

    白蕙正坐在桌旁。桌上攤著一本書,她雙手托腮,眼光呆呆地注視在書上,但好久不見她翻動書頁。

    “阿蕙。”清雲輕輕叫一聲。

    “啊,媽媽,你醒了。”白蕙笑著走過來,“我看你昨晚睡得挺好,幾乎一聲咳嗽都沒有。”

    “阿蕙,我想,你今天應該到學校去一下。請假那麼多天,該去看看。”清雲說。

    白蕙有些猶豫,照理是該去一次,一方面要向學院續假,另一方面論文中有些問題也應和指導教師商量一下。

    但這裡能走得開嗎?

    好象看出女兒的猶豫,清雲說:“我今天覺得很好,你走開一會兒沒關系。說不定孟家好婆上午就會來醫院。你要老不去學校,我倒真要擔心了。”

    聽媽媽這麼說,又看到媽媽今天精神確實不錯,白蕙終於答應到學院去一次。

    她略略梳洗一下,剛要出門,清雲叫住了她:“阿蕙,你過來。”

    白蕙過來坐在床邊。清雲突然問:“告訴媽媽,你是不是很愛丁西平?”

    媽媽怎麼想起問這個?白蕙有點緊張,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很愛他。這幾天,我都看出來了。這樣吧,你讓他今天晚上來一趟,我有些話要和你們兩個說。”

    是媽媽終於回心轉意了,還是要當面拒絕西平?白蕙從清雲那平靜的神色中猜測不出答案。

    “媽媽,你怎麼想到叫他來?”白蕙囁嚅地問道。

    “晚上你就知道了。現在去吧,到學院去。”清雲笑著說。

    她就象女兒小時候每次去上學那樣,幫白蕙理了理前額的頭發,又抻平她衣服的領子,然後拍拍女兒的手,又說了遍:“去吧!”

    看媽媽的神情,似乎願意接受西平的樣子。白蕙滿懷著希望走了。她決定中午從學院回來,就給四平掛電話,邀他晚上來。

    到學院教務處說明過媽媽的情況,又續了幾天假。白蕙便去指導教師辦公室,兩人就她的論文討論起來。也就不到一小時吧,安德利亞神父突然神色嚴肅而又緊張地走進來:“白蕙,有你的電話。”

    白蕙馬上預感到是媽媽病情有變化。她都沒勇氣開口問是哪裡來的電話。

    神父把手放在她肩上,“快去接吧。”

    白蕙奔出門外。這裡神父與指導教師簡單聊了幾句,然後輕輕歎著氣,拎著白蕙的書包跟出來。

    電話是小葉護士打來的。她氣急敗壞地說:

    “白小姐,你快來醫院。你媽媽突然大吐血,很危險,她要見你。還有,她讓你叫那個丁先生也來。”

    白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忙給西平掛電話,幸而西平正在辦公室裡,聽她一講,西平說:“你就在校門口等著,我馬上來接你。”

    白蕙懵懵懂懂地朝校門走去。安德利亞神父追上來,把書包遞給她說:“孩子,主在看著你,主會保佑你。”

    當白蕙和西平趕到醫院時,只見小葉已站在院門口焦急地等著。一見他們,拉住白蕙就跑,一面說:“快,快,再晚要來不及了……”

    沖進病房,白蕙一下子撲到媽媽床前,西平也趕忙跟過來。

    只見清雲雙目緊閉,臉色死灰。

    白蕙高聲叫:“媽媽,媽媽,我和西平來了,媽媽,我是你的阿蕙,媽媽,你睜開眼看看……”

    清雲吃力地睜開眼,看看白蕙,然後又象是在尋找著什麼,西平趕緊俯下身去:“伯母,我是西平,我來了。”

    清雲看見西平,勉強抽動著肌肉,笑了。然後她嘴唇翕動著似乎要說些什麼。

    白蕙與西平趕緊湊上前去,只聽她說:“媽媽……同意……你們倆的事……祝福你們……”

    他們倆人都聽清楚了。

    白蕙緊緊抱住媽媽,哭著說:“媽媽,媽媽,你要堅持住,要挺住。”

    西平也不覺淚流滿面。

    清雲還想說什麼,但張著嘴,接不上氣,聲音就卡在嗓子裡。白蕙把耳朵湊到媽媽嘴前,只聽她似乎一遍遍地重復著;“來不及……來不及……來不及說……”

    白蕙緊貼著清雲的耳朵,哽咽著說:“媽媽,你慢慢說……我們聽著呢。”

    清雲硬撐著睜開眼,輪流看看他們倆,用足力氣說:“記住……要記住……媽媽一句話……”

    她邊說邊抓著女兒的手。

    “我會記住的,媽媽,我會記住的,你說吧。”白蕙哭著說。

    “西……西平……不……不是……”白蕙和西平都看出清雲拼命想搖頭,她的聲音卻越來越微弱,眼睛已閉上,再也睜不開。抓住白蕙的手也沒一絲力氣了。

    白蕙和西平高聲大叫:“媽媽,媽媽……”

    “伯母……伯母……”

    清雲抓著女兒的那只手突然一松,搭拉到床沿上,眼睛卻猛地一下睜大,再也不動了。她渴盼著想要告訴女兒和西平的話,終於沒能說完。

    白蕙一聲狂呼:“媽媽——”就暈倒在病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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