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蝴蝶蘭 第七章
    冬逐冰翳盡春隨去燕歸

    這是一段忙亂悲痛得令人麻木的日子。

    自從在媽媽的病床前哭得暈厥過去被人抬走,經過搶救醒來之後,白蕙就幾乎是機械地、茫然地生活著。她做了一個剛剛喪母的女兒在這樣的日子裡所必需做的一切,但她根本不明白這些事的含義。熱心的孟家好婆和她那恰好來上海辦事的兒子指導她、幫助她,許多時候是在直接操持著那些煩瑣的事情,白蕙只是按他們的吩咐和安排去做。

    她沒有再大聲哭過,人們只看到她兩眼發直,總是呆呆地坐著或站著。

    直到那天,吳清雲的遺體在殯儀館被裝進棺木的時候,白蕙才發了瘋似的往上撲,頓時哭得閉過氣去。幸好孟家好婆早有準備,立即叫兒子護送棺木先走,自己就把白蕙緊緊抱住,讓她伏在肩頭哭了個夠。

    回到家裡,白蕙謝絕孟家好婆的照料,把自己獨自關在三層樓的小屋裡。

    沒有媽媽的小屋顯得多麼空蕩而冷清。這是她和媽媽共同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啊,如今卻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她淚眼模糊地巡視這間再熟悉不過的小屋,彷彿來到一個陌生地方。她把包著媽媽遺物的小藍布包袱緊緊貼在臉上,讓淚珠成串成排地滾下來。她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那溫馨而美好的一切,都已隨著媽媽的去世而消逝,自己平素最為戀戀不捨的這片樂土,於今還有什麼意義?

    好冷啊!她突然感到這間窗戶朝北的陰暗小屋,簡直像一個冰窟窿。不知什麼時候刮起的西北風,把窗戶上的玻璃搖得——直響,透骨的涼氣從窗框的縫隙中肆無忌憚地往裡鑽,同白蕙爭奪著這屋裡僅存的最後一點熱氣。白蕙最怕的冬天,竟然就這樣不知不覺地來到了。

    有人敲門。白蕙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

    「阿蕙,開開門呀!」是孟家好婆的聲音。

    白蕙茫然地捧著媽媽的遺物,隔著門答道:「好婆,我不餓,不想吃晚飯了,你和孟大叔吃吧。」

    「不是叫你吃飯,阿蕙,是有客人。」

    客人?是誰?白蕙放下那藍布包袱,慢慢地走去開門。

    門開了。一個身形高大的人站在孟家好婆身後。雖在沉沉的暮色之中,白蕙也一眼就認出來了:是西平。

    「先生,你進去吧。」孟家好婆閃了閃身子,讓過西平,邊下樓邊對白蕙說:「你們談吧,我下去了。」

    「阿蕙,你在發抖!」沒等盂家好婆的腳步聲消失,西平就一把抓住白蕙的手。

    白蕙抖得更厲害了,牙齒咬得格格響。

    「你不舒服了?」西平迅速地脫下長大衣,一下子把白蕙裹起來。

    一股巨大的引力,使兩個年青人緊緊地抱在一起。

    比任何魔法更靈驗,比任何語言更有效。剎那間,兩顆年輕的心同時燃起一團烈火,熊熊的心火透過肌膚連成一片,燒遍了他們全身。包圍著他們的嚴寒,籠罩著他們的黑暗都不存在了。

    半晌,白蕙抬起頭來,深情地喚一聲:「西平。」

    還沒來得及說話,她那閃爍著晶瑩淚花的眼睛,就被西平吻住了。西平灼熱的嘴唇吻干了白蕙的淚,慢慢地往下移動著,直到白蕙那兩片同樣灼熱的唇……

    「西平。」白蕙顫聲叫著,近乎呻吟。

    「蕙,我的蕙!」西平柔聲應著,猶如夢囈。

    「哦,西平,我該怎麼辦!」

    「不要過分悲傷,蕙。你不是一個人,我永遠陪伴著你。」

    「哦,媽媽,可憐的媽媽,」西平的安慰重又勾起白蕙的悲悼之情。

    「房間這樣暗,也不開燈!」隨著這句話,「喀」的一聲,房間裡的燈被開亮了。孟家好婆拎著一銅吊開水進來。

    兩個年輕人迅速地分開了。白蕙上去接過好婆手裡的水壺,去給暖水瓶灌水。

    「唷,阿蕙,也不給客人倒杯茶!」孟家好婆說。

    白蕙不好意思了,「噢,我這就倒。」她把空銅吊交給好婆,趕忙拿杯子,拿茶葉。

    孟家好婆看看披著西平大衣的白蕙,又看看西平,頗有含義地點點頭,拎著銅吊下樓去了。臨走,輕輕地把門給他們帶上。

    西平是來告訴白蕙已在徐家匯平安公墓為清雲找好墓地的事的。

    他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墓碑和墓體設計圖紙,打開給白蕙看,並告訴她這是他親自設計,如果她滿意,明天就叫人去定制。而且他已跟一位專搞陶瓷藝術的朋友說好,請他為清雲複製一幀肖像,交給燒瓷廠,燒成瓷片,好鑲嵌在墓碑上。他要白蕙找一張清雲的相片。

    「要挑一張拍得最好的。」

    白蕙露出為難的神色:「媽媽總共沒有幾張照片。」

    「找找看,」西平說。

    白蕙打開抽屜,拿出一個不大的紙盒,開始翻起來。盒子裡零零碎碎放了些照片和紙張,白蕙翻檢著,竟找不到一張合適可用的清雲的照片。

    「唷,這是你嗎?」西平湊上去看,突然發現新大陸似地從盒中拿起一張小照。

    白蕙瞟了一眼,點點頭,「還是高中畢業拍的。」

    「太可愛了,蕙。如果那時候就讓我看見你,我一定早愛上你了!」

    「那時候你在哪裡呢?」白蕙幽幽地問。

    「讓我想一想,」西平說,「喔,可能我已經大學畢業,說不定已經到了法國。你可真是我的小妹妹!」

    白蕙把紙盒一推,廢然長歎一聲:「唉,找不到了!」

    「別急,別急,讓我來看看,」西平把紙盒拿過去,寶貝似地檢視著裡面每一件東西。很快,他把盒子全翻空了。

    現在西平手裡拿著一隻空盒。空盒的底上是墊得平平的一張厚紙。由於年代久遠,已經生了許多黃色的斑點。西平怕有什麼東西被遺忘在這層紙下面,便把這紙揭了開來。他確實找到了一兩張小照片,然而同樣沒有什麼用處。於是,他仍舊把這層厚紙墊好。

    「等等,」突然,白蕙叫起來,「西平,你看。」

    西平不解地住了手,白蕙把西平手中的厚紙翻過來,一張鋼筆素描的少女頭像赫然呈現在他們面前。

    「媽媽,這是媽媽!」白蕙激動地叫著。

    「哦,真美!」西平和白蕙並肩看著這張素描,禁不住讚歎起來,「可是,你媽媽為什麼將它倒扣在這裡呢?」

    「是啊,連我都沒看見過!」白蕙說。

    兩個人捧著這張少女畫像仔細地端詳起來。

    看得出來,這畫有年頭了。當初的藍墨水。顯然已經過由藍變黑,又由黑變褐的漫長過程。但畫家的有力筆觸卻依然清晰。畫上的少女紮著兩根辮子,正靦腆地笑著。

    呵,可憐的媽媽,你曾有過多麼美妙,多麼動人的青春年華,你又曾有過多麼辛酸,多麼淒涼的人生!

    西平把目光從畫面移開,凝視著白蕙,「蕙,你多像你媽媽年輕的時候啊!」

    「不,我不如媽媽漂亮!」白蕙由衷地說。

    「在我眼裡,你比誰都美,蕙。」西平說著,感情又衝動起來。

    白蕙拉拉他的手,說:「你看。」

    他們都看到了那幅素描右下角署的那個日期「27.7.1909」,特別是那個花體的簽字:「B」,不覺相視一下,又不約而同地把畫像翻過來。那紙的背後,卻除了幾塊黃斑,什麼也沒有。

    B,這不是「白」字英文拼音的字頭嗎?一個念頭同時閃過他們的腦際:這畫或許與白蕙的父親有關?這畫或許隱藏著一段故事,一段畫中人不願常常想起卻又忘不掉的秘情?當然,也可能普普通通,並無奧義。可惜……

    「感謝上帝,蕙。」西平衷心地說,「墓碑上就用這張畫像吧。那位藝術家一定能夠複製得維妙維肖!」    到處樹著高高矮矮的石碑,到處是圓拱型、長方形的水泥墓體,到處是蕭蕭颯颯的蒼松翠柏,公墓就是公墓,永遠瀰散著一片悲哀肅穆的空氣。更何況現在時屆嚴冬,松柏以外的一切樹木都已只剩下光禿禿的枯枝,滿地敗葉堆積,幾乎把一條條花崗石小路都這滿了。人們走在路上,便發出有節律的——聲。如果是一群人,那聲音簡直就可叫做枯枝敗葉交響曲了。一陣西北風刮來,乾枯的樹葉飄起來,貼上人的褲腿,甚至圍巾。幾隻烏鴉稀稀拉拉地停在那些墓碑上,等你走過去,它就「呀」地大叫一聲拍翅起飛,但飛不遠,馬上又落在附近,朝你瞪著那兩顆亮晶晶的小眼睛。    吳清雲的葬禮就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節、這樣一種酷寒蕭瑟的氣氛下舉行。

    墓穴早已挖好,棺木也早已停放在一旁。只等安德利亞神父為死者作完最後的祈禱,公墓的工人就會把棺木放下墓穴,然後填土,封穴。

    那塊用花崗石刻成的石碑,鑲嵌著吳清雲少女時代的素描像,樹立在墓穴前方。那位陶瓷藝術家果然不負西平之托,將清雲的素描像活靈活現地複製在瓷片上。現在她正向圍繞著她永久安息之地的親朋們默默地微笑著。在她的腳下,堆滿了鮮花紮成的花圈和花籃。最難得的是掛著「女兒白蕙敬獻」緞帶的那只花圈,竟不知從哪裡覓來許多新鮮的蝴蝶蘭。那些蝴蝶狀碩大的紫色花瓣,在小劍般的嫩綠花葉簇擁襯托之下,笑傲於凜冽的寒風,精神極了。    媽媽,親愛的媽媽,你再看一眼你的女兒吧!再看一眼你最喜愛的蝴蝶蘭吧!

    安德利亞神父渾厚的男中音平緩地迴響著,禱詞已經接近尾聲。

    突然,石子小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起初大家沒有在意,待到這腳步聲愈益迫近,大家回頭一看,一個年紀不小的男子,正捧著一束玻璃紙包的鮮花匆匆而來。

    「老劉。」西平第一個認出來,那是他爸爸的司機。    「少爺。」老劉喘著氣叫一聲,立刻被墓地上莊嚴肅穆的氣氛所懾,悄悄把西平拉到一邊,說:「老爺叫我送來的,給白小姐。老爺說,讓少爺代他好好致哀。」

    西平接過老劉遞過來的那束花。

    紫色的蝴蝶蘭!

    這是有意為之,還是偶然巧合?

    「你是在哪兒買到這花的?」西平問司機老劉。

    「不是我買的。是老爺的秘書呂小姐打電話,叫我到老爺辦公室拿的。」

    「噢,是這樣……」,西平不禁沉吟起來,他默默地走向清雲的墓碑,把這束鮮花放置在碑石腳下。

    這時,神父的禱詞已經結束。工人們正在將棺木放入墓穴。    棺木很快放好。安德利亞神父第一個捧起一把黃土,撒在墓穴裡。然後各人依次上前捧土,撒土。

    白蕙沒有哭泣。她在孟家好婆攙扶下,神情木然地走向墓穴,默默地捧起一大把黃土,深深地望了一眼墓穴中靜靜躺著的棺木,在心裡跟媽媽作著最後的告別:「哦,媽媽,親愛的媽媽,安息吧,永遠永遠地安息吧!」

    然後,她把那黃土,一小撮一小撮地從指縫中漏下墓穴。土漏完了,她還保持著那姿勢,兩眼茫然地望著前方。

    一切儀式都已完畢。人們關切地圍著白蕙。

    「孩子,回去吧。」安德利亞神父慈祥地說。    白蕙大夢初醒般地望望神父,望望眾人,說:「神父,謝謝你。謝謝大家。你們都請回吧。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呆一會。」

    眾人互相看了一下。蔣繼宗悄悄對西平說:「你陪陪白蕙吧,你不能走。」

    西平感謝地看了看繼宗,繼宗的眼神充滿了對他的信任和鼓勵。於是,他走到孟家好婆身邊,對她說:「好婆,你們都先請回吧。我陪白小姐再呆一會,就送她回家。」

    蔣繼宗也對孟家好婆說:「好婆,我們聽西平的,先走吧。」

    孟家好婆這才放開挽著白蕙的手,對西平、也對白蕙說。「你們早點回來。」

    西平讓老劉先開車送神父、繼宗、孟家好婆母子回去,然後再回公司。老劉便領著眾人走了。    墓地重又安靜下來,只有公墓工人鏟土填穴的聲音。西平扶著白蕙默默地看工人操作。不一會,工人們就填完土,走了。

    「蕙,」西平輕輕搖搖白蕙。白蕙愣愣地沒動。

    西平伸手拉了拉白蕙露在大衣外面的那截圍巾,那是一條雪白的毛線編織的長圍巾。白蕙近於機械似地轉過身來。

    「蕙,你不能這樣。媽媽已經安息,你應該開始新的生活!」西平扳著她的肩膀,熱烈地說,嘴裡噴出的熱氣直撲白蕙的臉。

    白蕙抬起那雙充滿霧氣、夢一般的眼睛,迷惘地看著西平:「新的生活?」    「是的,蕙。今天也許不是時候,可是我考慮再三,為了你,也為了我,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對你說……」

    「說什麼?」白蕙的聲音很輕。

    西平把嘴湊到白蕙耳邊,略微顫抖卻不失堅定地說:「做我的妻子吧,蕙,我的好蕙!」

    「你是說……」白蕙似乎沒有聽懂。

    「結婚!我們應當結婚!」一旦開口,西平便變得勇氣百倍,他說得斬釘截鐵。

    「結婚?」

    「是的,我愛你,我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每天每日,每時每刻!我不能再忍受跟你分開的日子!」

    西平發現,白蕙的大眼睛裡,突然湧滿了淚。她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話。    「蕙,聽我說,我在向你求婚。在媽媽的墓前,在媽媽的注視之下。媽媽不是親口祝福過我們嗎?你不是媽媽的乖女兒嗎?你要聽話。嫁給我吧,嫁給我吧!」

    西平熱烈地,忘乎所以地搖撼著白蕙,白蕙蓄得滿滿的淚,斷線似地滴了下來。

    「你不願意?」西平著急地問。

    「不。」白蕙輕輕搖了搖頭。

    「你同意了。噢,你同意了!」西平興奮得立刻攔腰把白意蕙起。白蕙怕掉下來,只得用手臂緊緊勾住西平的頭頸。

    在西平的懷抱裡,白蕙連連說,「不,不,放開我……」

    西平不但不肯把白蕙放下來,而且抱著她快樂地打轉:「我不放,我不放,我要有一個好妻子了!」    轉了好幾圈,西平才停下來。白蕙在西平懷裡,仰著臉嗔怪地看著他,說:「你太性急了!」

    「不,一點也不,我已經等了你一輩子。我不能再等了!」西平熱切地辯解。

    「你也想得太簡單了!你家裡會同意嗎?」白蕙這麼說著,腦海裡立刻浮起丁文健嚴肅而近於刻板的面容,特別是方丹平日那捉摸不定而令人感到頗具挑剔意味的眼光。

    「這個你放心,我爸爸媽媽都是通達之人。而且我看得出來,他們內心其實都很喜歡你。再說,只要我們自己堅定,誰又能阻攔得了?我今天就跟他們去說。」

    「喔,別!」白蕙失聲叫起來。

    「怎麼啦?」西平問。

    「你放我下來,我跟你說。」白蕙鬆開箍著西平脖頸的雙臂。

    西平小心地把白蕙放下來。白蕙看了看媽媽的墓碑,低聲說:「你明明知道,媽媽剛去世,我熱孝在身。」

    「我們不馬上結婚,可以先訂婚。我要向我的親戚朋友隆重宣佈:白蕙小姐將是我了西平的嬌妻!」

    「唉,說你性急,你偏性急,真拿你沒辦法。」

    西平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拉起白蕙的手,輕輕摩挲著,兩個人都面對著清雲的墓碑。他凝視著吳清雲的畫像,莊重地說道:「媽媽,您聽得見嗎?三天之內我將做好一切準備。三天以後我就和阿蕙宣佈訂婚。媽媽,我要使阿蕙——你的阿蕙,也是我的阿蕙——永遠幸福!請再一次祝福我們吧!」

    哦,媽媽,親愛的媽媽,願您的在天之靈保佑我,保佑我們。

    聽著西平發自肺腑的話語,白蕙在心裡默默地呼應著,呼應著。

    方丹的思緒完全被西平搞亂了。

    她不是沒有估計到,總有一天,西平會正式提出與白蕙的婚事,會來請求她和文健的允許。可是她沒有料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更沒有料到當西平真的講出自己的心願時,她的心情竟會如此矛盾、複雜,整個兒的心彷彿都被重錘猛擊,狂烈地抖動起來,一時間簡直叫她不知說什麼才好。

    「你真的那麼愛白蕙?」千頭萬緒之中,脫口而出的竟是這樣一句話。儘管完全是在情理之中,但她一說出這句話,立刻就後悔了。

    果然,她的問題徒然引出兒子對於戀人一番狂然的讚美。西平忘情地訴說著對於白蕙的深情,兩眼炯炯閃光,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他們母子一向無話不談。近年來方丹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一邊抽煙,一邊傾聽西平說話。西平自己也深深瞭解這一點。可是,西平哪裡會知道,他今天的每一句話都在無意中刺痛著媽媽的心!

    哦,西平,你長大了,真的長大了。你那麼急於離開媽媽,那麼急於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方丹,方丹,你遇到了最強勁的對手,你不再是所向無敵。連你最最鍾愛的兒子,都將不再屬於你而要屬於另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兒子雖然還在你身旁,還親呢地叫著你媽媽、媽媽,可是他的心已經飛了。

    也許這是自私的妒忌?也許這是所有有兒子的母親無法逃避的宿命?也許天意如此,也許上帝在安排,膝下的兒子終有一大要變成別人的丈夫,從而疏遠自己?

    這些念頭,方丹全都轉過。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克制不了對白蕙的嫉恨——雖然此刻她在兒子面前表現得若無其事,絲毫也未曾表露。

    這嫉恨實在由來已久,遠非一日。而其加倍增長的起點,就是包打聽把吳清雲確實便是當年的王竹茵這個消息告訴她以後。

    剛才,西平在陳述自己的要求時,無意中透露出,在吳清雲生前,他曾去醫院探視過。單這一點就足以引發方丹的滿腔怒火:憑什麼,你憑什麼讓我兒子去看望你,你算是他什麼人,未來的岳母嗎?

    更何況,西平還充滿感激之情地告訴方丹:白蕙的媽媽,已經當著他們兩人的面,表示了對他們戀愛和結婚的同意,並且親口祝福了他們。要不然,白蕙還不會痛快答應呢!方丹不聽此言猶可,一聽之下,頓時怒火萬丈。原來如此,原來你們母女串通好了,讓我兒子乖乖地往圈套裡鑽!什麼「同意」,什麼「祝福」,統統跟著你滾進墳墓裡去吧!什麼「不會痛快答應」,還不全是裝腔作勢,欲擒故縱!

    吳清雲已經死了,要不了多久,她的軀體就會化為土塵,成為螻蟻的食物。方丹本來可以不再恨她,不再詛咒她,也確實準備從心裡把她抹去,連同方丹認為她欠自己的債。

    可是,現在不行了。方丹發現,她和吳清雲之間的搏鬥,中止了二十年,現在卻正以一種新的形式,新的態勢重新挑起。如果說上一次自己算是獲勝了,那麼這一次情況則大不相同。就像一個在兩強相搏中,一向佔著上風、一向以為勝券在握的人,突然發現,在最後一役中自己將會成為失敗者,並且將失敗到滿盤皆輸、一塌糊塗的地步,此刻方丹的內心既充滿仇恨,又充滿恐慌。

    做兒子的哪裡知道母親曲折的心事?西平覺得問題很簡單,很好解決:媽媽點一個頭——對於自己的要求,媽媽向來是痛痛快快地點頭的,西平幾乎記不起有哪一次媽媽拒絕過自己、違拗過自己。然後再由媽媽去向爸爸講明。爸爸是個大企業家,忙於外務也精於外務,家事從來是由媽媽作主。在這方面,西平很少發現他們有什麼矛盾捍格之處。而且,西平據觀察便可斷定:爸爸也跟爺爺一樣,對白蕙印象很好。雖然爸爸認識白蕙比爺爺晚得多,平時也很少談起什麼。

    西平滿心以為理直氣壯,所以信心十足。每當他那熱情的陳述告一段落,就催著母親表明態度。而方丹每問一個問題,他就又滔滔不絕地陳述一通,然後再叮著問:「媽,你說行嗎?到底行嗎?」

    「我看白蕙對你不太合適……」方丹抽完一支煙,終於開口了,但口氣很緩和,彷彿是在和兒子商量。

    「怎麼不合適?媽,你是說她家境清寒,出身不好嗎?」西平開始反駁,態度十分明確,「這,我可不在乎!」

    「媽倒不是看重門第家世,你別把媽看得那麼勢利!」方丹辯解。

    「那你說她哪點兒不合適呢?」西平追問。

    真的,哪點兒不合適呢,方丹被難住了。至於真實原因,又怎能出口?

    「她剛剛死了母親,大學又沒有畢業……」方丹隨口找出最方便的理由。

    西平笑起來:「這一點我們也考慮到了。我們又不馬上結婚,只是先要定下來,把關係定下來,然後她安安心心讀書,我篤篤定定上班。」

    「那就是先訂婚囉?」方丹說著,劃根火柴,又點起一支香煙。

    「是的,訂婚,」西平認真地點點頭,「向親友們正式宣佈。」

    「只有這樣,你才能安心,是嗎?」方丹噴出一口煙,這樣問。

    西平愣了一愣,但馬上表示同意:「是的。」

    方丹深深地看兒子一眼,轉了個話題:「西平,據我瞭解,這是你的初戀,對嗎?」

    這是不成問題的。丁西平對女孩子一向以挑剔出名,雖然自大學畢業以來,也在社交場中走走,卻確實沒有過女朋友,這是西平的朋友們一致公認的,方丹也不是不知道。對於媽媽提出的這個問題,西平沒有馬上回答。

    「初戀誠然可貴,但你能保證永遠不變嗎?何況……」方丹接著說。

    「哦,媽,還要我怎麼說呢?」西平忍不住打斷方丹的話頭,「我是經過認真考慮的。我決不會變。決不會再愛上第二個女孩子,一輩子也不會!我只要有她就夠了。你不信嗎?你連自己的兒子也不相信嗎?說真的,如果不是尊重她的意見,我真想馬上就結婚呢。我也不小了,媽!」

    一愛就愛得那麼癡狂,那麼不顧一切。唉,癡情的孩子,媽怎麼會不瞭解,又怎麼會不相信。可你這一點究竟像了誰呢?是象了我嗎?那可不好,過於癡情是要吃苦頭的呀!兒子,兒子,如果你能知道媽這一生所經受的感情煎熬,就好了,也許就會汲取教訓,不那麼癡心了!

    「媽媽,你今天是怎麼啦,這樣吞吞吐吐。你到底擔心什麼?」

    西平的耐心快要用完了,他急迫而近於撒嬌地對方丹說。

    「孩子,我什麼都不擔心,」方丹把半截煙蒂在煙缸上撳滅,「最擔心的是你爸爸。」

    「爸爸會反對?」

    「當初你拒絕與繼珍訂婚,你爸爸本來非常生氣,後來因為沒引起太大風波,他也就沒怎麼追究,但心裡總還對你和繼珍的婚事抱著希望……」

    「我跟繼珍的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西平頓時暴跳起來,「跟你們說過一百遍了!」

    「我明白,」方丹同情地看著西平,「可是,你們畢竟有約在先呀。」

    「那算什麼約定!」一提起這事,西平氣就不打一處來,「如果你們硬逼我娶繼珍,我寧可一輩子不結婚!」

    「西平,別耍小孩子脾氣,再冷靜想一想:「方丹哄娃娃似地說,「繼珍不合你的理想,我不會勉強你。可是你跟白蕙訂婚的事,就算我不反對,也得聽聽你爸爸的意思啊。這到底是你的終身大事,而你又是我們丁家唯一的男孩,是恆通唯一的繼承人哪!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和你爸爸好好商量商量,總可以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來的。好嗎?」

    方丹娓娓地說著,語調似乎十分誠懇。可是,她心裡明明白白,她正在剝奪著,甚至是葬送著兒子的幸福。她壓抑不了對吳清雲以及與吳清雲有關的人的宿怨舊恨。她要報復,不管這人是誰,是她的丈夫,還是她兒子的戀人,也不管這報復最終是否會傷及愛子甚至她自己!她決心聽憑自己內心呼喚的擺佈,決心接受命運的挑戰。

    「可是媽媽,你得快一點。我想在三天以後就宣佈訂婚。」

    「三天,這麼急?」

    「我們已經說好了。」西平認真地不容置辯地說,「來得及的,媽。」

    「那我得趕快跟你爸爸說,還不知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那你同意了,媽?」

    方丹不無勉強地點了點頭。但看到西平真心喜歡的樣子,她那顆母親的心被感動了,立刻慈愛地笑起來。她撫摸一下西平的黑髮,嗔怪地說:「你呀,真是個任性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西平就趕到聖旦女子文理學院,把白蕙從早自修室找了出來。

    白蕙在眾日睽睽下離開自修室,不肯遠走,就在走廊的一頭,眼望著冬天荒蕪的操場,聽西平說話,並不斷地提醒西平:「輕點,輕點。」

    西平沒有多說方丹的猶豫,只把媽媽答應去同爸爸商量的情況說了。

    「你媽媽真的同意了?」

    白蕙的心情並不輕鬆。說實在的,憑她在丁家生活的經驗,她認為最值得擔心的,不是別人而正是方丹。她會同意接受自己做她的兒媳?而且這種同意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也很難說。做方丹的兒媳,肯定不容易,自己行嗎?何況丁家還有那麼多老資格的嬸僕,自己將從一個跟他們差不太多的家庭教師,變為他們的主人,他們又會怎麼樣?可是看著西平激動得紅光滿面的情景,白蕙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全嚥下去了。

    「當然。她很快就會去同爸爸說。而爸爸,我是知道的,在這些事上總是聽媽媽的。」西平的態度很樂觀。

    「那麼,蔣家那邊……」

    「這個你放心,那邊好辦。」西平一擺手,表示完全不必考慮,「你今天下午什麼時候下課?我開車來接你,出去吃飯,痛痛快快玩一玩。瞧,今天天氣多好啊!」

    白蕙笑了,心想:看你高興的。她也真心地喜歡,為西平的高興而喜歡。白蕙是這樣一種女孩子:她既已在心裡允許把自己交給意中人,她就會絕對信任他。

    「你要來就來吧,我隨時都在。」她玩弄著髮辮,低聲說。

    「蕙,我想吻你!」突然,西平靠近一步,在她耳邊說。

    「喔,別。」白蕙的臉刷地漲得通紅,右手不知不覺地舉起來去檔西平的嘴。西平乘機在她手背上印上一個吻,她又趕緊把手抽了回去。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像電光石火一般。白蕙的心猛烈地跳著,她在心底裡狂熱地呼喊著:「快了,快了,到那天我們一定要吻個夠!讓這一天快點來到 吧!」  

    經營一個象恆通公司這樣在國內外享有盛譽的企業,實在夠了文健忙的。特別是最近,絲綢織造和成衣製作行業,國際上竟爭十分激烈。恆通在這場競爭中能夠脫穎而出,完全是靠丁文健處置有方。但美新廠倉庫的被燒和蔣萬發的死,給了他很大的打擊,使他明顯感到辦這麼一個企業壓力之大,事情確實棘手。雖然有兒子西平做幫手,許多事還是不得不親自過問。一段時間下來,他明顯地消瘦了,精神也頗顯委頓,真想找個機會好好休息一下。

    這一天他晚上回家較早。是方丹下午打電話叫他早點回來的,說有些事要和他商量。他回來了,晚飯桌上卻沒見到西平。

    晚飯以後,他和父親丁皓,在客廳稍坐一會,閒聊幾句,就去了書房。他們夫婦的習慣如此,有什麼事要談,要商量,總是在書房,而不在臥室。大概是外國派頭吧,他們不但分室而居,而且很少到對方臥房去。

    文健的書房在一樓,很大,佈置也很講究。周圍是一列漂亮的放著許多洋裝書和線裝書的大書架,幾個大皮沙發圍成一圈,中間是鑲著檀香木邊的玻璃茶几。一張碩大的紅木辦公桌,還是方汝亭當年的遺物,上面陳放著文房四寶和西式辦公用具。書房的四壁,錯落有致地懸掛著裝裱精美的名人字畫和幾幅油畫風景。這是一間中西合壁,雅氣十足的書房。平日,文健如果在家裡接待朋友或來商談業務的客人,往往就在這裡。

    可是,今天晚上,這間優雅舒適的書房,從丁文健夫婦雙雙踏進去開始,就佈滿了不和諧甚至是不祥的氣氛。

    起初丁文健還沒怎麼覺得,可是待他在皮沙發上坐下來,等了半天,沒聽到方丹開口,再轉臉注視她的時候,他就知道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了。

    方丹美麗的面孔掛著一層冰霜,兩眼卻異常的亮。那兩顆深邃莫測的眸子,射出尖利而近似冷酷的寒光,像要穿透一切被她看到的事物,而一絲冷笑,令人感到脊背發涼的冷笑,正掛在她緊閉的嘴邊。

    丁文健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方丹這種樣子了,不知她何以會如此,心中不免有點忐忑。

    管家陳媽手托木盒,端著兩杯茶推門進來,輕輕把茶放在茶几上。

    「這裡沒事,你們不要進來。」方丹吩咐說。

    等陳媽拿著茶盤、退出書房,文健向方丹倒了側身子,和顏悅色地說:「你不是說有事要和我談嗎?」

    方丹這才把臉正對文健,用一種不知是喜是憂,也不知是肯定還是奚落的口氣說:「你兒子要結婚了!」

    「什麼,西平要結婚?跟誰?是不是繼珍?」文健情不自禁地發出一連串的問題。

    「如果是繼珍,你就同意,對嗎?」方丹反問。

    「噢,」文健猜測著妻子問話的含義,「看來他終於想通了。」

    「可惜不是。」不知什麼緣故,方丹看到文健的想法受挫,內心就抑制不住地高興,但她還是不動聲色地說;「西平說,如果要他娶繼珍,寧可一輩子不成家。」

    「那他想和誰結婚呢?」文健問。

    「白蕙。就是珊珊的家庭教師白小姐。」方丹慢慢地說出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文健。

    文健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愣住了,「這不行!」他不覺脫口而出。他臉上的表情風雲變幻似地轉換著,顏色也由突然的脹紅迅速地變成瀕死的蒼白,嘴唇抖抖索索地,一個勁地重複:「這絕對不行,絕對不行!」

    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意,盡情報復的快意,電流般掠過方丹全身。如今丁文健是她的審判對象,她要無情地將他推上心靈的法庭,讓他為二十年前對她的不忠,二十年來對她的冷淡,受到最嚴酷的心理刑罰。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隨意擺佈他,就像一隻利瓜的貓,面對著在它腳下苟延殘喘的耗子。

    「為什麼不行呢?你不是也挺喜歡那姑娘嗎?」方丹先放出一根小刺,她站起身來,踱到文健的左側。

    果然刺中了。丁文健抬抬身子,把臉轉過去:「誰說我喜歡她!」

    「不但喜歡她,而且愛屋及烏,」方丹毫不留情地瞪視著文健,「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我不懂。」文健本來挺直的身子,不覺縮了下去。

    「非要我說出來,你才會懂,是不是?吳清雲下葬,你憑什麼叫老劉去送鮮花!」

    原來是指這件事,丁文健不覺鬆了口氣。

    「這也是人之常情嘛。」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額上的汗。

    「一把花沒什麼了不起,可她吳清雲住那麼好的病房,又是誰給的錢?」方丹一邊說一邊踱到文健的右側。

    天哪,她竟然連這個都知道了?丁文健的心陡地一沉。但他相信,林達海辦事精明,絕對不會露出馬腳,她拿不出真憑實據,自己必須死死咬住不認帳。他轉身向右,飛快地察看一下方丹的臉色,決心打個馬虎眼把問題遮掩過去。他故意輕描淡寫地表示對這件事不感興趣:「別扯那麼遠了,誰給錢不關我們的事,」然後把話頭仍然帶回西平的婚事,「不管怎麼樣,西平反正不能跟白蕙結婚!」

    方丹對於吳清雲的住院費的事本來沒有絕對把握,只是想利用機會詐文健一詐,見詐不出名堂,也就作罷。但她的審訊計劃還剛剛開始呢。聽文健再一次斬釘截鐵地表示不允許西平白蕙結婚,她一把抓住話頭,追問道:「你總得說個道理出來呀。」

    「我就是不同意,就是不准!」丁文健又執拗地重複了一遍。

    「西平不是小孩子,你蠻不講理,他不會接受的。何況,我已經答應了。」方丹故作平靜地說。

    又是一刺,這一次文健從沙發上直跳起來:「你答應了,你怎麼能答應!」

    「西平說,他是非白蕙不娶,白蕙也非他不嫁,已經海誓山盟了!我能阻攔得住嗎?」方丹假裝委屈地說著,有意漸漸把矛盾推向極端。今天非逼他原形畢露不可!

    「一個不嫁,一個不娶,該死,簡直該死!」文健在房間裡急速踱步,右手捏成拳頭在左掌裡狠命用力搗著。突然,他朝門口走去,「我找西平去談!」

    「西平回家還早著呢,你沒看他晚飯都沒來吃嗎?」

    「沒關係,我等著他!」

    「你以為你能跟他談得通?昨晚我們談了整整一晚上,最後是他說服了我。」

    「可是,我要斷然命令他,不管怎麼樣,跟白蕙結婚是絕對不可能的!」

    「白蕙到底怎麼啦,你動這麼大肝火!」

    是時候了,方丹決心發動對核心問題的衝擊。

    「他們怎麼能夠結婚,他們是……」文健猛地轉過身來,兩眼憋得通紅。

    方丹在心裡得意地笑了,哈哈,他的陣腳開始動搖,再也守不住了。

    「說呀,他們是什麼,到底是什麼呀?」只等文健全線崩潰,把二十年前的劣跡無可奈何地交待出來,方丹就要狠狠地給他致命的一擊。

    「他們是……他們是……無論如何是不合適的!」從嘴裡掙扎著吐出這幾個字,丁文健連自己都覺得空虛無力。可是,難道讓他承認……

    唉,好個無恥而怯懦的男子,你還想把你的醜行隱瞞到哪一天?如果你是與王竹茵有真正的愛情,那我說不定同情你,賞識你,但你幹的卻是禽獸的勾當;如果你索性和盤托出,甚至像有些流氓或惱羞成怒者那樣乾脆來個大言不慚,自我誇耀,我興許還能對你刮目相看;可是,你卻是如此支支吾吾,這表明你既覺得理虧又不肯認錯,還想遮遮掩掩在人前保持你正人君子的模樣。這就使我既鄙視你,又決不願饒恕你。

    「還是讓我替你說了吧。」突然方丹用不陰不陽的語氣說,臉上露出一個愜意而殘忍的笑。

    「你替我說,說什麼?」丁文健不覺後退一步,囁嚅著問。

    「總不能讓同父的兄妹結成夫妻吧,文健,你為什麼不這麼說呢?」方丹冷笑一聲。

    「你……你……」文健張口結舌,那指著方丹的右手,老半天放不下來。

    「難道你能否認吳清雲就是王竹茵,」方丹迎著文健,逼近他惡狠狠地說,「難道你能否認,白蕙就是王竹茵這個賤貨跟你生下的孽種嗎?」

    方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柄重錘砸在丁文健的腦袋上,他的精神真的快要崩潰了。他猛地跌坐在沙發上;「原來,原來你全知道!」

    「是的,我全知道。二十年前就全知道。你這個偽君子,隱瞞了我二十年,你從沒真正愛過我。後來因為我從南洋歸來趕走了王竹茵,你就更恨我,冷淡我。我們的婚姻是一個漫長的折磨人的大悲劇。可是你逃不脫老天的報應,好了,現在,我們要看一出丁大老闆重認女兒,父女團圓的大喜劇了。要我給你召開一個盛大的中外記者招待會嗎?」方丹痛快淋漓地說著,像是要把多年積鬱在胸的怨憤一洩為快。

    丁文健癱坐在沙發裡,昏亂的頭腦中雜亂無章而又飛快地閃過那些被他長期強制壓入底層的記憶……

    那個下著傾盆大雨的造孽的夜晚,竹茵的哭泣和她零亂的衣衫……

    這以後,竹茵嚴詞拒絕納她為妾的要求,指著自己鼻子痛罵……

    那充滿幽怒和義憤的聲音:「你毀了我……」

    那竹茵突然消失之後,方丹含義深曲而十分快意的笑聲……

    那一次又一次無望的尋找和尋找失敗後加倍的絕望……

    「你說……你說怎麼辦呢?」丁文健被徹底解除了武裝,一下子變得可憐巴巴起來。

    「我倒想聽你說說,你打算怎麼辦!」方丹不客氣地把他堵了回去。

    「這……這……」橫亙在丁文健心中的顧忌實在太多了:面子、聲譽、威信如何保全?老父的責罵,子女的唾棄,家庭的破裂怎樣避免?小報新聞豈能不添油加醋地煽惑,恆通公司的股票也許會就此暴跌,蒸蒸日上的業務或者就此到了衰敗的轉折點?

    方丹看文健滿頭大汗卻說不出一句話,心想:你這個向來自以為精陰強幹的人,也有今天!她冷冷地說:「難道這也要我來教你?」

    丁文健一聽這口氣,便知道方丹心中早有成算,不覺陪笑道:「夫人寬宏大量,夫人高明,請說,請說。」

    「其實也很簡單。兩條,第一,你得讓西平打消娶白蕙的念頭,你親自對西平去說。這總辦得到吧?」

    「當然當然,」文健連忙答應,一想不對,馬上又說:「可我怎麼跟他開g呢?」

    「那就隨你了,怎麼才能打消他的念頭,你就怎麼說嘛。」方丹有意淡淡地說。

    「這……」,丁文健為難地皺起眉頭,又不好再推,便問:「那第二條呢?」

    「不准認白蕙為女,從此斷絕一切來往。」說到這兒,方丹頓了一頓,加重語氣道;「你聽明白,是斷絕一切來往。要想家中太平,只有這樣。」

    好厲害、好很毒的女人,二十年前她趕走了竹茵,如今,她又要把阿蕙從我身邊搶走了!但丁文健能說什麼呢,倘若他不想冒風險把這段家醜外揚的話。

    為了不讓白蕙成天沉浸在喪母的哀痛中,西平只要一有空閒,就來陪伴她。有時他們在新民裡的小屋裡聊天,有時西平就帶她到外面去轉轉。    西平今天帶白蕙去了溜冰場。

    上海的所謂溜冰場其實並沒有冰,而只是一片水磨石鋪成的地。溜冰者穿著下面有四個小輪子的「冰」鞋。這種鞋一穿上腳,人就站不穩了,不是前趴,就是後仰,不會溜冰的人簡直不敢往起站。

    白蕙說她從未玩過那玩藝。西平一定要她去試試,說由他保護,由他包教,她很快就會學好的。

    果然白蕙學得很快。她只由西平牽著手帶著走了兩圈,就能獨立行動了。起初她不會拐彎,只能滑直線,從老遠直衝過來,端端地朝西平懷裡撲過去。西平張開雙臂,遠遠地逗她,她一飛過來,就攔腰把她抱起,不是偷偷親她一下,就是把她掄一個大圈子,嚇得白蕙哇哇地叫,西平就樂得哈哈大笑。    後來,白蕙滑得比較熟練了。西平就教她拐彎,轉圈,立停。他們一個身穿白色套頭毛衣,一個身穿黑色開衫,手拉著手在場子裡輕快地滑動,就像一對報春的燕子,引起了許多人的喝采。

    休息的時候,西平望著白蕙因為運動而變得紅噴噴的臉頰,問她累不累,白蕙說不累。她一面用麥管啜著西平買來的汽水,一面發表感想:「沒想到溜冰是這麼舒服的事!真的。一滑起來,走路的步點變成流動的弧線,人就像在水上飄,就像在雲中游,人就變成了魚,變成了鳥,變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起來。怪不得那麼多人喜歡游泳,喜歡划船,喜歡乘滑翔機,喜歡跳傘,其實都是想嘗一嘗人變成魚鳥的快樂吧!」    她的這一席話,說得西平擊節歎賞,從而又引起他們擬議中更多的遊玩項目。

    「我真盼冬天快快結束,夏天快快到來。」西平說。

    「為什麼?」白蕙問。

    「好帶你到海濱游泳呀!游泳可比溜冰美多啦!」

    他們玩得很盡興。離開溜冰場,他們一起去吃飯。飯後西平建議再到「今夜」咖啡館去看看。

    咖啡館老闆竟然還記得他們。他們坐在第一次坐過的那個座位上。所不同的是,那次他們是對面坐著,這回卻是坐在一側。西平緊緊地摟著白蕙,白蕙也不再躲閃,而是那樣信任,那樣幸福地靠在西平身上,一邊欣賞著老闆特意為他們播放的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一面快樂地聽著西平絮絮的情話。

    他們在新民裡白蕙的小屋裡告別。回到家中,西平仍然保持著快活而興奮的心情。他輕手輕腳地上樓,以免驚吵別人。路過文健書房,見裡面亮著燈,他忍不住推門伸頭一望。原來爸爸媽媽都在,大概正在商量自己提出的要求吧。西平正想關上房門走開,方丹叫住了他。    「進來,西平,你爸爸正要找你有話說呢。」

    西平高高興興地跨進書房,隨手把門關好,叫了一聲「媽」,又叫了一聲「爸」。

    可是丁文健一開始就背對著西平,現在還是沒有轉過身來。

    西平不解地朝母親看了一眼,方丹用目光鼓勵他再叫文健。

    「爸,」西平走到文健身後,「你有話就請講吧。」

    文健這才動作遲鈍地慢慢轉過身來。明明西平就在目前,他卻兩眼茫然失神地避過西平,把目光投向旁邊。

    「西平,我和你媽商量了,不能同意你的要求。你和白蕙不能結婚。」文健終於開口了,他雖然說得很輕,但在西平聽來卻簡直像是轟鳴的雷聲。    「為什麼?爸爸,為什麼?」西平急切地追問,這是文健、方丹都曾預料到的。

    方丹見文健已經開了頭,便想抽身走開:「西平,別著急,你爸爸會詳細講給你聽的。我先走了。」

    「不,媽,你別走!」西平叫起來,「今天我要在你們兩個人面前講清楚,我非娶白蕙不可!」

    方丹朝文健投去一瞥眼光,那意思是:瞧見了吧,快把你的理由端出來吧!

    文健當然明白什麼樣的理由才能有效地擋住西平的請求,可是,那是容易出口的嗎?他像一頭等著挨宰的牲口那樣呆站在那裡,白白消磨著時光。

    「媽,你沒跟爸講我的想法嗎?你昨天不是同意了嗎?」西平按照慣例向方丹求援。

    但方丹說:「可是,你爸爸有絕對不能讓你倆結婚的理由啊。」

    「爸,你有這樣的理由嗎?究竟是什麼樣的理由?」西平一下子衝到文健面前,抓住他的雙手,兩眼炯炯地盯著他問。

    在兒子如火的熱情和緊迫的追問面前,丁文健再也無法匿藏、無法躲避、無法延宕。他咬了咬牙,恨恨地瞥方丹一眼,然後對西平說:「這是爸爸的一個錯誤,平生所犯的唯一一次過失。」

    「我不明白,爸爸。」西平說。

    「你和白蕙不能結婚,因為……因為我是你們兩個人的父親。」文健終於說了出來。    「什麼!」西平驚愕地撒了文健的手,猛地往後一跳。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但丁文健卻以沉痛的口吻繼續說道:「是的,西平,你和白蕙實際上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這一次絕對不是自己聽錯了。西平象被晴天霹靂打中似地愣在那裡。突然,他惡狠狠地問文健:「你敢肯定你沒有搞錯?」

    文健低著頭,不敢看西平:「我從巴黎回來,第一眼見到白蕙,就產生了懷疑,後來我派人專門調查,證實了。」

    西平被徹底擊垮了。但他仍像一個快要溺死的人,想抓住一根救命草似地,他轉身面對方丹,滿臉猙獰,聲音發顫地問:「這是真的嗎?媽,你說!」    西平可怕的表情把方丹嚇住了。她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搖著,像是要把他從夢中搖醒:「孩子,別傻,天底下好女孩多得很,難道非得白蕙不成!」

    「你是說,白蕙她真的是我妹妹?」西平不顧一切,固執地追問。

    「孩子,你要承認事實呀。」方丹說。

    西平突然對著方丹吼起來:「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

    方丹只好哄他:「我也是剛剛知道啊。」

    「西平,原諒爸爸吧,」文健走過來訕訕地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但你畢竟多了一個妹妹。」

    「妹妹,妹妹。哈哈哈哈。」西平放聲大笑起來,他笑得那麼響,那麼狂,書房的牆壁都彷彿被他的笑聲震得嘩嘩直響。猛然,笑聲停了,西平像一頭受傷的獅子,甩動長髮,撕扯衣衫和領帶,瞪著血紅的雙眼,向父母發出淒厲的吼聲:「我不要,我不要什麼妹妹。我要的是妻子,妻子啊!」

    說完,他就瘋了似地直衝出書房。

    「西平,」方丹驚叫一聲追了出去。

    一陣寒風襲來,把書房的門吹得「蓬蓬」直響。

    文健精疲力竭地倒在沙發上。  

    號稱東亞第一大都會的不夜城上海,連最熱鬧、最繁華的街市在午夜時分,也終於安靜下來。

    電影院散了最後一場,戲園子已鼓停歌歇,各大公司和那些摩天大樓頂部的霓虹燈廣告,也都陸續熄滅。平時人流擁擠、市聲嘈雜的馬路,此刻顯得十分空曠而寂寥。只有各公司、各店舖門口和樓上支出的五彩旗——上面寫著「賤賣」、「歲未大減價」、「大賠血本」之類字樣——在寒風中有一陣無一陣地劈啪作響,或者偶爾開過的街車,短暫地打破這深夜的寧靜。

    臘月的上海,實在是夠冷的。黃浦江上吹來又冷又濕的風,使人無法擺脫、無處躲避。市區那些高樓大廈,白天裡它的一面佔盡陽光,另一面就給街面投下濃重的陰影。到了晚間,一幢幢大樓則像一個個蹲踞著的巨獸。那些零零星星亮著電燈的窗戶,就像巨獸螢光閃閃的眼或白森森的撩牙。它們的另一個可怕之處是製造出上海人在冬天時最害怕而又無法躲避的穿堂風。這兩天北方的寒潮南下,一陣緊似一陣的西北風直刮得滿街樹葉飄零翻捲,直刮得街上本已寥寥無幾的行人無不把脖子縮得緊緊的,把雙手套在袖籠裡匆匆而走。在這樣天寒地凍的夜晚,誰不想趕快回到自己溫暖的家中啊。

    然而且慢,請看長街那頭不是正慢悠悠走過來一個衣著單薄的年輕人嗎?他既沒有穿大衣棉襖,也沒有戴帽子圍巾,卻走得那樣緩慢,似乎在到處尋找著什麼。他的腳步有點滯重,深一腳淺一腳的,又彷彿是喝過酒,微微帶著幾分醉意。如果你能跟他貼近一點,你還可以聽到他口中正在唸唸有詞,在獨自叨咕著什麼……

    這個青年人怎麼啦?瘋子?醉鬼?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當然都不是。四個小時之前,他還和心愛的女友情意綿綿地流連咖啡館。兩個小時以前,他還在家中舒適的書房裡跟父母談話。對了,正是那場談話把他拋向了街頭。正是那場談話撕碎了籠罩於家庭之上溫情脈脈的紗幕,毀掉了他對父母的敬重,絞殺了他的美夢,炸裂了他的心。他從父母的言語、表情、神態中確鑿無疑地知道了:他正熱戀著、一心想與之結為伉儷的情人,竟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當最初的懷疑被排除之後,他簡直如被五雷轟頂,簡直象被入扔進冰洞,整個活生生的世界都在他面前崩潰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來到這寒冷而空寂的街頭。他彷彿聽到過媽媽那撕肝裂膽的呼喚:「西平啊——」。可是他覺得那喊聲是在另一個世界,遙遠渺茫而與自已無關。

    他甚至來不及,不,是根本沒有想到對犯罪的父親痛加責難,更不必說對他那段不光彩的往事嚴加究詰。他弄不清,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不想弄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要無法推翻那事實,就什麼都毫無意義。

    昏昏然漫無目的地在長街躑躅了兩個小時,砭骨的涼風寒氣才使他一片混亂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清醒起來。也是在這時候,他才感到自己心房的疼痛,那種使人感到死神在迫近的疼痛。

    一個念頭死死地糾纏著他:原來父親,平日道貌岸然的父親竟是這樣一個人。自己的家竟是這樣一個隱藏著醜行與恥辱的家!

    他猛然想起,當自己在少年時代於無意中窺視到母親對樹白表叔的愛戀,從而多多少少發現了他們的隱情之後,曾對父親寄予過那麼大的同情和憐憫。他曾經那樣殷切地關注,衷心地焦慮。他怕母親處事不慎或用情過分,更怕父親終有一天會發現秘密而無法容忍。他那顆小小的,尚未成熟的心,幾乎承受不了這種折磨。可是那時候他能找誰來分擔呢?他又敢向誰傾訴呢?他只能獨自一人緊張地觀察,以一切細枝末節、蛛絲馬跡來觀察,並暗暗祈禱家境的平和。幸好,多少年來,生活就那樣平平淡淡地過去,什麼可怕的事也沒有發生。

    等到他長大成人,等到他對父親的重利輕情,寡言少趣有了更多切身的體會之後,他才漸漸把同情和憐憫移向母親一邊。媽媽的性格和才華確實和爸爸的為人太不相稱。一個浪漫而多情的女人,實在不該嫁給一心只想發展事業的企業家。真不知他們當初是怎樣結合的。

    可是,他又怎能想到,父親雖然缺乏風情,卻又會對母親不忠,會做出那種讓正派人不齒的事,並且極不負責任。

    迎面一陣強勁的寒風,吹得他幾乎打了一個趔趄。他索性立定下來,轉目四望。深夜的街景和白天何其不同。這不是人聲喧鬧、車水馬龍的南京路嗎?這不是五光七彩紛呈,鶯歌燕舞不斷的花花世界嗎?為什麼現在又靜又黑,簡直像一片荒無人煙的墳場?究竟哪一個才是它的真實面貌?

    無數個問題,在他腦海中浮現:

    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就這樣沒有定准?冥冥中的命運之神就這樣喜歡捉弄人?

    為什麼我和白蕙……

    哦,白蕙,白蕙,我怎能接受你是我妹妹這個事實?我曾經那樣狂熱地追求你,愛戀你,而你也終於被我的癡情和誠意所感動。我們正共同憧憬著無限美好的未來。難道,難道這一切都是一場鬧劇,而且是一場想起來令人難堪的鬧劇?

    他還不習慣,還不願意把白蕙當作自己的妹妹來想。這對他來說,真是很難很難。

    他在自己心中默默地對白蕙說:也許,此刻你正在睡鄉里做著甜蜜的夢;也許,也許你的肢體還能感受到我的愛撫,你的嘴唇還沒有忘記我的熱吻,而你的心,則因為有了寄托和歸宿而感到寧靜和熨帖。可是,你怎麼想得到殘酷的命運已經準備好給你無情的一擊,而且是我無法與你分擔的一擊——我的存在不但不能減輕這一擊的份量,相反會使這份量加倍增大。

    哦,親愛的蕙,明天我將如何告訴你這一切!丁文健是你生身的父親,「我是你同父異母的兄長。這些話,我怎麼說得出口?這究竟是人話,還是殺人的刀呢?你的神經,你的心靈,能受得了嗎?你會厭棄這可怕的、善於欺騙人的人世嗎?你會去死嗎?我真怕呀!這殘忍的使命,非得由我來執行,你那美好的生命,非得由我來親手結束嗎?你……你還在等待我的回音!

    一個寒戰猛地襲來,他突然渾身發起抖來。為了衝破突如其來而又籠罩全身的不祥預感,他猛地跨出步去。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腿腳已經凍僵。他提起發硬的雙腿,蹣跚地向前走著,走著,雖然走得很慢,卻絕不回頭,彷彿茫遠的前方,會有什麼解救困難的希望……

    這樣,當在清晨六點鐘,林達海診所的看門人在診所門口發現他時,他已經是一個發著高燒、滿嘴胡話的急診病人。當看門人把他扶進屋,灌了幾口熱開水後,他神志清醒過來,睜開眼第一句話就是:「她還在等電話……給我電話機……」

    白蕙在苦苦地等待。

    今天,他們高高興興地玩了一夭,從「今夜」咖啡館出來,西平把她送回家,看了看表說:「估計爸爸回家了。我這就回去和他商量我們訂婚的事。」

    「他會不會反對。」白蕙有些擔心地問。

    「別擔心,爸爸不會不講道理。他對你的印象很不錯,」西平安慰著她,「再說,即使他反對,我也不會讓步的。」

    臨出門前,他又看了看白蕙說:「怎麼啦,愁眉苦臉的,還是有點擔心,是嗎?」

    白蕙不說話,只是不知為什麼,此時她對西平特別依戀。她上前一步摟著他的腰,頭靠在他胸前,覺得自己有點想哭。

    西平又逗他了,說:「看來我把你嬌壞了,這麼一會兒都離不開了。」

    白蕙仍不作聲,只是緊緊地貼著他。於是他把白蕙的頭抬起來,竟發現白蕙眼圈紅紅的,那麼美麗又那麼憂傷。他認真地說:「等見過爸爸,要是早,我就趕到這兒來,實在太 晚了,我就給你打電話。好嗎?」

    白蕙點點頭。西平說:「那麼,笑一笑給我看。」

    白蕙勉強一笑。

    「現在我該走了,再見,我的蝴蝶蘭。」西平說著,俯下頭去,深情地吻了白蕙一下,出門去了。

    已是深夜了,西平怎麼還不來,一定是談話不順利。他說過,再晚也會打電話來的,白蕙坐不住了,她披上一件棉襖,悄悄下樓。

    整幢樓的人都巳熟睡,白蕙一是怕影響一樓的人家,二是為了能快點接到電話。此時她正坐在一樓的扶梯口,兩眼就緊盯著走廊上沈家門外的那個電話機,盼望著電話鈴聲快快響起。

    清晨六點鐘,電話鈴聲終於響了,白蕙一下跳起來,抓起話筒,「喂,喂。」

    話筒裡沒人說話,但白蕙清楚地聽到了喘氣聲,她問:「是西平嗎?我是白蕙,你怎麼啦?說話呀!」

    「蕙……阿蕙……」

    「你是生病了嗎?快告訴我,你現在在哪裡?」

    「我要告訴你……」

    白蕙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口,手上不覺滲出汗來。他究竟帶給我怎樣的消息?為什麼他遲遲不說話?

    「西平,快告訴我你在哪裡,你這樣……我害怕……我要馬上見到你……」

    「阿蕙……我們不會再見面了……我們的訂婚……沒……沒有了……」

    「什麼,你說什麼,為什麼?!」

    「嗒」一聲,電話的那一頭掛上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白蕙的頭腦完全昏亂了。她頓時毫無知覺地愣站在那兒,拿著話筒的手無力地垂著。這一刻,只有滾燙的淚水滔滔不絕地流過面頰,還顯示出她是個活人。

    不知過去多長時間,有人把她那件掉在地上的棉襖輕輕地給她披上。是孟家好婆。

    「阿蕙,怎麼啦?」

    「好婆。」白蕙猛地轉身,伏在孟家好婆懷裡盡情地哭起來。

    在冰涼的小屋裡,白蕙躺在小床上哭了幾個小時,才漸漸恢復了思考能力。開始,她想不管三七二十一趕到丁家去,她要問個清楚。後來一想,還是打電話為好。

    她決定先給恆通公司撥,撥了西平辦公室的號碼,電話通了,久久沒人來接。

    於是,她又改撥西摩路82號。接電話的是管家陳媽。可是沒等她開口發問,當陳媽聽出她是白蕙時,立即就急煎煎地說:「少爺沒跟你在一起?少爺到哪裡去了?」彷彿倒該向她要人的架勢。而當白蕙回答不知道以後,陳媽的態度立刻變得冷淡無比。問她太太在不在家,她說太太上街去了。問她老太爺可在,她說老太爺到花園去散步了。總之是推三阻四,很不客氣。

    放下電話,白蕙呆想:難道西平竟是離家出走,不告而辭嗎?這又是為了什麼?難道這事會與自己有關?是不是家裡不同意西平與自己訂婚,他一氣之下憤而遠-?不對呀,如果是這樣,西平怎麼會連自己都毫不顧念?他怎麼忍心就這樣丟下我跑得不知去向啊!而且說出「再不見面」的話來!他應該對我說明白呀。

    想不通,實在想不通。就像從風景奇麗的峰頂一下子摔進不見天日的深谷,就在這一天中,事情變化得太快,而且變得莫名其妙。想著想著,白蕙不禁怨恨起西平來:不管怎麼樣,就是有天大難處,你總不該把我扔進這個悶葫蘆不管不問哪!可是,一時又想起西平在電話裡悲哀的語調,覺得他一定承受著更大的痛苦,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自己還要埋怨他,真是太不應該。

    白蕙把自己關在那冰涼的小屋之中。

    媽媽少女時代的鋼筆畫像,已經配上鏡框掛在牆上。現在正對她微笑著。鏡框下面,五斗櫥上供著一束鮮花。還是那天從墓地帶回來的,西平父親讓司機老劉特意送去的那一大束蝴蝶蘭,媽媽最喜愛,也是白蕙最喜愛的花。不過那些劍葉如今雖還挺拔,碩大的花朵卻已經快要枯萎了。

    白蕙傷心地站在畫像前。孤獨啊,她從心底感到孤獨。說實在的,母親剛死時的悲痛和孤獨感,由於西平,被沖淡了不少。今天,只有在今天,白蕙才真正感到自己是個舉目無親的孤女。

    「媽媽,女兒的呼喚,你是再也聽不到了。但是,西平,你應該能聽到我在叫你,你為什麼不回答我,西平,西平……」白蕙才幹不久的眼眶裡又湧滿了淚。

    正在這時,蔣繼宗來了。吳清雲死後,他來得很勤。現在他見到白蕙不再靦腆害羞。因為在他心目中,白蕙已是丁西平的人,而他,則是他們倆的好友而已。對於白蕙,他完完全全把她看成一個小妹妹,以兄長的情懷來關照著她。

    雖然白蕙已趕緊擦乾眼淚,但繼宗還是看出白蕙今天的情緒很不好,「你好像哭過了,出什麼事了?」繼宗關切地問。

    人的思想感情就是這樣奇怪。有時候,一句極普通、極平凡的話就可以成為打開心鎖的鑰匙。蔣繼宗一問,就把白蕙的滿腹悲傷都引了出來。

    白蕙噙著眼淚把西平的電話以及今天自己設法找西平而毫無頭緒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繼宗聽了大為吃驚,也十分著急。他不知所措地在屋裡踱著步。見白蕙不停地傷心抹淚,他安慰道:「西平對你的那份心總是不會變的,我想他一定遇到什麼連你也不能說的難言的障礙。你先不要著急,我再幫你到西平的一些老朋友,老同學那兒打聽打聽,看看會不會有他的消息。」

    兩個人正在商量如何進一步尋找西平的時候,林達海來了。

    自從吳清雲住院治療之後,林醫生便沒有再來過這裡。所以,他一進屋立刻就發現那牆上掛著的披著黑紗的清雲畫像。使他感到奇怪的是,這畫像好生面熟。憑他當醫生的特殊記憶力,他敢於斷言,就在不久以前,曾在某處,見到過這幅畫像。而且這個某處必定也是一位病人家中。那麼這個病人是誰呢……

    但他來不及在記憶裡搜索了。白蕙已經把一杯熱騰騰的茶遞在她手裡。而蔣繼宗已經站起身來,表示要走了。

    白蕙作為主人,當然照例要挽留一下。林醫生跟繼宗本是熟人,所以也說了句:「繼宗,你坐,不礙事的。」他想,蔣繼宗是西平和白蕙的朋友,將來白蕙有事還得依靠他幫忙。有些事讓他知道也無妨,或許還有好處。

    蔣繼宗是個實誠人,見人家留他,也就不急著告辭。於是,白蕙把繼宗和自己的茶杯加滿熱水。三個人就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一陣短暫的沉默。

    林達海啜一口茶,看看面前兩個年輕人,說:「是西平委託我來的。」

    簡短的話像一塊石子落進平靜的湖面,白蕙和繼宗同時叫起來:「西平!」

    繼宗還補充了一句:「我們剛才正在談西平……」

    「是嗎,」林達海說,「那就更好。我就乾脆直說吧。」

    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點點頭,並把身子朝林醫生湊近了一些。

    「我剛剛在北火車站送走西平,他到南方去了。這一次走得很遠,要轉道去江西。你們放心,他挺好。臨走時,他要求我到這兒來一趟,他不放心白小姐。當然,他不說我也會來的。」林達海透過鏡片深深地看著白蕙。白蕙眼睛紅紅的,眼圈底下明顯地泛著睡眠不足留下的青黑色。在林醫生的注視下,她微微低下頭去。林達海看得出來,白蕙的精神受到了多大刺激。

    「白小姐,西平告訴我,你們本來打算很快訂婚的,是嗎?可他父母堅決反對。最根本的理由是……」說到這裡,林醫生轉頭對繼宗說:「蔣先生,我們今天在這裡的談話,希望除令妹外,不必與外人談起。」

    繼宗鄭重地點頭說:「我一定做到,請放心。」

    「好,」林醫生嚴肅地說:「他們反對的理由是……白小姐和西平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什麼?」繼宗脫口而出。

    白蕙則像沒聽懂似的:「林醫生,你說什麼?」

    林達海接著說:「開始我也不敢相信。但西平是聽他父母親口所說,這種事情,當然決不可能開玩笑。後來我把許多事情關聯起來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一些,但也不是全清楚了。」

    白蕙用一隻發抖的手指著林達海:「你是說,西平,西平是我的哥哥,和我有著血緣關係?」

    「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林達海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可是我們不得不承認它:你們的父親都是丁文健。」

    「丁文健,我的父親?」白蕙的聲音輕微軟弱得幾近耳語,幾近夢囈。然後,她突然死命地搖頭,聲音也變得高而尖利起來:「不,不,不可能,搞錯了,一定是搞錯了。」

    「西平一開始也不相信,但他爸爸說,他是派人進行了專門的調查後,才證實的。」林達海心情沉重地說,「而且,聽西平一說,我也聯想起一些事情。似乎也能說明問題。」

    白蕙此時已臉色煞白,那種頭暈、眼前發黑的感覺又一次出現,她緊緊地抓住椅子扶手,怕自己會跌倒。

    「白小姐,你沒什麼不舒服吧,要不要躺下?」林達海已看出白蕙的神情不對頭。

    「不,不,我很好。」白蕙盡量克制自己不要發抖,「林醫生,我想聽你說說,你瞭解些什麼情況。」

    林達海不禁在心裡稱讚這個姑娘。看來在意外變故面前,她能克制自己,表現得很剛強,她終於開始成熟了。他決定據實以告。

    「白小姐,幾個月前,我安排你母親住進仁濟醫院。其實,這是丁文健委託我辦的,一切費用,全部由他承擔。他要我保證,不能把真情告訴你們。當時,我也曾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僅僅是出於對白小姐的好感和關心?他讓我別問,說以後再詳談。現在看來,他那樣對待你母親當然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很可能是出於一種贖罪補過的心理。而當你失去家庭教師的工作後,要想通過我給你提供生活費的,也是他。你後來拒絕了,他還很為你和你母親的生活擔心。」

    「我媽媽知道她的醫療費是丁文健付的嗎?」白蕙問。

    「不知道。我遵照約定並沒有告訴她,我只勸她,為了女兒,一定要認真治病。至於錢,因為有我擔保,可以以後慢慢還,或由紅十字會幫助解決。你媽媽心裡是否猜測到什麼,我不清楚,但她後來確實沒有再問過。」

    「丁文健怎麼會想到派人去調查白小姐母親的情況呢?」繼宗不解地問,這也是白蕙心中的疑問。

    「這就不得而知了,」林達海答道。說著放下手中的茶杯,指指牆上掛的吳清雲畫像,「也許丁文健從白小姐身上,看到當年她母親的影子了吧?你們看,白小姐和她媽媽長得不是非常相像嗎?」

    繼宗轉身看看那畫像,又回過頭來凝視白蕙,嘴裡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像,的確像極了。」

    「據我所知,方丹的父親因為收養著方樹白,曾僱用過一名特別看護,」林達海開始追溯往事,「她是由天主教會所辦的一個護士學堂畢業,由當時的方公館家庭醫師顧會卿介紹的。雖然等我到丁家接手工作,顧先生和這位護士已經先後離去多年。家庭醫師也已換過幾個,但是關於這位護士的情況,我還是從顧先生那裡知道了一些。我曾經為了掌握方樹白的病史而專程拜訪過顧會卿先生。從他那裡我才知道,方樹白本很正常,並不是遺傳性精神病,發病的原因是因為失戀,後夾幾乎已痊癒了。但突然又舊病復發,並日益加重,而那就是在他的特別看護離開之後。」

    林達海說得很慢,他怕頭緒紛繁的往事會使白蕙和繼宗聽不明白。

    果然,白蕙問:「林醫生,你所說的這些,跟我母親有什麼關係呢?」

    「有關係。因為這個護士,很可能就是你母親。」林達海回答。

    「我媽媽?」白蕙又不明白了。

    「是的,還記得嗎,你告訴過我,方樹白曾在花園中追逐過你,有可能他把你誤認為你母親了。但是我現在還只能說很可能。因為這位護士名叫王竹茵,而你母親卻叫吳清雲。

    「王竹茵?」白蕙猛然記起,好像在哪裡聽到過這個名字。她開始拚命地搜索記憶……

    「如果你母親就是那個王竹茵,那麼一切問題就都可迎刃而解了。因為王竹茵曾住在丁公館整整三年,而在這三年中,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丁文健先生是獨居在家。他太太攜帶兒子西平去了南洋,據說是因為她父親死後,心境一直很壞,夫妻關係變得十分僵冷。」

    「但是,林醫生,你怎麼才能證明我母親就是那個護士王竹菌呢?她明明叫吳清雲,她從來也沒有跟我談起過跟丁家有什麼關係……」白蕙越說越衝動,臉龐都微微地紅了起來,「而且,她臨終時,還說祝福我和西平……」

    「西平也和我提起這點,」林醫生慢慢說,「我想,當時很可能你媽媽已經昏迷,神志不清,而且,聽西平說,她在此之前曾十分激烈地反對你和西平的戀愛關係。」

    繼宗一直帶著幾分擔心地看著白蕙。他真怕這個文靜柔弱的女孩子受不了這種刺激,要知道,這涉及她母親的秘事,母親的聲譽,更涉及到她的身世啊,她能不有切膚之痛嗎?

    林達海不愧是個閱歷和經驗豐富的醫師,他的語氣依然那樣冷靜:「白小姐,我很理解你的心情,而且懷著深深的同情。我只是在分析,在提供我所瞭解的一些材料。我並沒有敢斷定你母親就是那個護士王竹茵。但我確實很懷疑……」說到這兒,林達海腦中突然閃過一道亮光。想起來了,現在掛在牆上的那張如此眼熟的畫像,不就是他在方樹白病床前曾經看到過的那張嗎?那次他從地上親手揀起這張畫像,端詳了半天,覺得她很像一個人,當時沒想起來,現在明白了,不就是象白蕙嗎?奇怪的是,方樹白書裡的那張畫像,怎麼又會出現在這裡呢?

    這是一條重要的線索,不能放過。他對白蕙說:「白小姐,牆上那張畫像,能拿下來讓我仔細看看嗎?」

    「你是說這張媽媽的畫像?」

    「是的。」

    「當然可以。」白蕙說著就要去取。

    蔣繼宗趕忙搶在頭裡,爬在一個方凳上把它取了下來,雙手捧給林達海。

    林達海接過畫像,目光立刻集注於它的右下角。啊,沒錯,就是這張,那個署名,花體的「B」字,林達海記得清清楚楚。    「白小姐,這張畫像是從哪裡來的?」他問,心裡在想:難道樹白到這裡來過?

    白蕙被林達海的舉動弄糊塗了,這張畫像又怎麼啦。她答道:「是我在媽媽放東西的一個紙盒裡找出來的。」

    「不是別人送來的?」林達海追問。

    「別人送來,怎麼會是別人送來的呢?」白蕙真被問懵了。

    「那麼是你家原有的了?」

    「當然。不過我以前沒有見到過,是媽媽死後整理遺物時發現的。」

    白蕙說得明明白白,不容林達海不信。那麼,這裡一定還有什麼秘密未被揭開,而且看來今晚是弄不清楚的了。可是不管怎麼樣,對於白蕙的母親就是以前的王竹茵這一點,林達海已由此而更深信不疑,現在的困難是要予以證明。    他決定轉移一下話題:「白小姐,我知道,你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問題既已出現,你是不會輕易放棄的,對嗎?」

    白蕙沉默了一下,肯定地點點頭:「是的,林醫生,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那麼,你知道最簡捷的辦法是什麼?」林達海誘導地問。

    「最簡捷的辦法?」白蕙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去質問丁文健。」

    「對,」林達海很喜歡白蕙的頭腦清晰和爽直坦率,他鼓勵她;「你應當去找。你有這個權利。並且你還應當去爭得你更多的權利。」    「丁文健應當承認並且接納你這個女兒,法律將保障你應得的權利。」繼宗把話挑得更加明確,滿腔的義憤竟使他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

    白蕙卻用雙手緊緊地抱住頭,發出哀厲的叫聲:「不,不,讓我想一想,讓我一個人好好的想一想……」

    她的心亂得像一團麻,因為她想起了西平,她那麼摯愛著的西平。她意外地得到一個父親,但這卻意味著失去作為愛人的西平,這是怎樣一種令人痛心的得與失啊。她寧可世界退回到她知道這一切之前,她寧可這一切全是夢,全是夢!  

    由於丁西平的出走,西摩路82號丁公館一切都亂了。

    老太爺丁皓指著兒子媳婦要人,珊珊也抹著眼淚要哥哥。傭人們儘管並不詳細瞭解內情,且不敢瞎問瞎說,但私底下的議論卻格外熱鬧。

    經過幾天忙亂的尋找,沒有任何頭緒——他們也曾打電話向林達海詢問,但他尊重西平的意願,沒講實話——又不便過分張揚。丁西平出走後,丁文健夫婦之間達成的第一個協議就是:絕不能把西平出走的真實原因說出去,即使對老太爺也不能說。對外只能說,丁西平奉父命外出辦事去了。丁公館慢慢岑寂下來。

    丁文健自從那晚以來,他和方丹的關係降溫到近年來的最低點。每天下班回家,他就把自己關在自己的臥室裡,借酒澆愁,在醺醺然的狀態下胡亂地回憶著過去……

    想得最多的是竹茵。他手持酒杯,獨酌獨飲,彷彿又聽到嘩嘩的雨聲,彷彿又看到王竹茵那關切而溫柔的眼光。面對這樣的眼光,一種負罪感從他內心深處生出。

    他當然也想到自己不如意的婚姻。可這,他怪不了任何人。

    ……當年方汝亭屏除一切客人單獨宴請丁皓、丁文健父子,飯後又叫女兒方丹出來應酬。方丹的美貌和風度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丁文健。兩天以後,當方汝亭向丁文健提出優厚條件,問他是否願做他的東床快婿時,丁文健簡直樂瘋了。儘管丁皓曾再三提醒兒子,此事要慎重,但雄心勃勃的丁文健,一想到方丹是汝亭唯一的女兒,婚後可以將丁、方兩家企業合起來,創辦世界一流的絲綢成衣公司,就激動不已。他未聽父親的忠告,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方汝亭讓他們馬上成婚,原因是他在法國新開了一個銷售商店需要人去經管。丁文健意識到這是一個向外擴張的好機會,同意成親。方汝事沒有食言,婚後立刻送女兒女婿去法國,度蜜月兼經營商店,後來就把比丁皓的工廠大幾十倍的方氏企業完完全全地交給了文健,不久他就撒手西去了。

    沒有與方氏的聯姻,丁文健不可能擁有如今的恆通公司。可是,除此以外又給他帶來了什麼呢?

    那就是長期的夫婦生活不和諧。方丹活潑熱情,千嬌百媚,但這一切都只對她的朋友和客人,轉過臉來對文健,她立刻變得冷淡而漠然。誰都不能否認她身上洋溢著柔情和女性的魅力。可是,在家中她只把它施予兒子西平,文健卻享受不到半分。年紀輕輕的,她就堅持分室而居,說這是她在法國從小養成的習慣。要不然,怎麼在西平出世十五年後,他們才有珊珊呢。

    丁文健苦澀地想;唉,如果不是她常常拒我干裡之外,如果不是她帶著兒子去南洋,一去就是半年多,如果不是形同鰥居所帶來的精神和肉體的飢渴,我丁文健,何致於酗酒,何致於爛醉,又何至於做出那種事來!

    他把一杯斟得滿滿的酒直灌下喉嚨,然後把酒杯狠命朝牆上擲去。

    當白蕙的電話打到恆通公司,呂小姐進到總經理辦公室通報時,丁文健正帶著尚未醒透的宿酲愣坐在他寬大的皮圈椅裡。

    聽到白蕙詢問他何時方便,她要求見時,文健的心陡地一懍。見,還是不見,見了又說些什麼?她肯定已經知道與自己的關係,自己要不要把一切都說明呢?這些,他都還來不及細想。可是,同時他又感到,有一股強大的,遏制不住的力量在把他推向白蕙。

    他吩咐呂小姐:「告訴白小姐,中午十二點,我要去百老匯大廈,她可以在那裡找到我。」

    百老匯大廈有丁文健長期租用的一套房間,平時是他招待外商和政府官員的地方。與白蕙談話,既不能在家中,又不便在公司裡,他立刻想到那豪華而寬敞的客房。

    為了不走漏任何風聲,他沒坐老劉開的車,而是另叫了一輛出租車前往。汽車一直開到飯店大廳的門口,當穿著制服的侍者推開玻璃門將他迎進大廳,他一眼就看見面露焦急之色的白蕙。他的第一個感覺是:白蕙的衣著太樸素了,和這裡燈紅酒綠的環境不大相稱。

    「丁先生,這位小姐已經等候你好久了,」侍者告訴文健,看到他們含含糊糊地打個招呼,相跟著走了,不禁感到有點奇怪。

    丁文健領著白蕙,默默地乘電梯上樓,默默地走到他的包房門口,向跟著前來開門的侍者關照:「請送兩份午餐過來。」傳者答應著走了。

    白蕙感到房間裡很熱,比大廳裡還要熱,而比起寒風呼嘯的室外,樓下的大廳已經是溫暖如春了。她很不習慣地打量著這房間。透過拉開的窗簾,她幾乎能看到上海的全景。這樓太高了,幾乎一點也聽不到市聲,彷彿這裡是與人世隔絕的別一世界。

    有好幾分鐘時間,他們都沒有說話。好像有一把無形的鎖,鉗制了他們的喉嚨,使他們一時說不出話來。

    丁文健已經把厚厚的呢子長大衣脫掉,只穿一身筆挺的藏青西服。白蕙則始終愣愣地站著,盯著他望。

    「白小姐,」丁文健終於先開口了,他用的還是以前的老稱呼,「請把大衣脫了吧,否則出去很容易感冒。」

    白蕙沒有照辦,卻更加用力地聚集目光,審視著丁文健,像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秘密。而在心裡,她已經幾十遍地默問過:這個人,這個頭髮花白、臉色晦暗的男人,難道就是自己的父親嗎?

    文健見白蕙不願脫去大衣,便伸手示意請她坐下。白蕙在離文健不遠的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午餐用一個大托盤送來了。小碟子裡裝著幾片麵包,有幾樣西菜和一壺咖啡。

    丁文健站起來邀白蕙吃飯。白蕙拒絕了。

    「丁先生,」白蕙也按以前的老稱呼叫文健,「我不想佔用你太長時間,我很快就走。」

    「沒關係,沒關係,今天下午我沒有別的事。」文健趕忙說。

    「請告訴我,丁先生,你為什麼要出錢為我母親治病?」白蕙單刀直入地提出了問題。

    「這……」丁文健沒有想到談話會從這裡開始,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好。

    「請您如實告訴我。我和我的母親都絕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無緣無故的恩賜和施捨!」

    丁文健雙手亂擺:「不,不,不,這不是無緣無故的,更談不上恩賜和施捨,根本談不上。」

    「那就請您談談究竟是什麼緣故吧。」

    丁文健看著白蕙那對酷似她母親的眼睛。這眼睛如今正凝視著他,似乎能看穿他心底的一切。他突然覺得,面對如此純潔無邪的姑娘,自己不能不說真話。

    「因為……因為……我欠了你母親一筆債,一筆永遠還不清的債……」丁文健的聲音突然隨著腦袋一起低了下去。

    可是丁文健說出的每一個字,卻都像鞭子一樣,沉重地抽擊在白蕙那顆受傷的心上,她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淌血。

    她不再能保持開始提問時的氣勢,聲音顫抖地說:「你……你的意思……」

    文健慢慢抬起頭來,凝視著白蕙:「白小姐,難道……難道你還不明白?」

    明白,我怎麼會不明白!可是,我弄不懂的是:你既然並不諱言與我母親的關係,又為什麼把我們拋棄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漫長而艱難的時光,你這個對我們母女負有不可推卸責任的大老闆到哪裡去了?白蕙的心裡痛楚而激忿地想。

    「我不是沒有找過你們,特別是當我知道你媽媽已經懷了你之後。可是你媽媽去得太突然了,而且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簡直像在世界上消失了一樣。」丁文健說。彷彿知道白蕙在想些什麼。

    「她怎麼會不告而辭呢?事先什麼也沒對你說過?」白蕙疑惑地問。

    「這一點,我也一直覺得是個謎。我真的一點也不明白。」丁文健說。

    唉,還說什麼呢?媽媽這樣做必定是出於迫不得已的原因。按照媽媽的脾氣,她怎能忍受在丁家的那種尷尬地位?這筆帳真是算不清的了。對了,想起來了,當她在病床上知道西平是丁家的少爺時,曾表現得那麼衝動,那樣反感,自己當時還莫名其妙,現在看來,原因不是很清楚嗎?

    「那時媽媽是在你們家當護士?」

    「是的。」

    「那時候她叫王竹茵?」

    「是的,叫竹茵,竹茵。」丁文健滿含感情地重複了一遍,「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她早已改了名字,叫什麼……」這個新名字,他卻沒能記住。

    「吳清雲。」白蕙說。

    丁文健點點頭,說,「這……這也是我們近在咫尺,卻一直未能找到你們的原因。當然,我不是尋找借口。我有愧於你們母女。我願意盡力加以彌補……」聽得出來,他是誠懇的,也是沉痛的。

    彌補,對於已經長眠地下的母親,你怎麼去彌補?對於她二十年獨力支撐,撫養我長大成人的劬勞,你又怎樣才能彌補?而且,你知不知道媽媽雖然離開了你,她又是多麼癡心!媽媽夾在《聖經》裡的那張蝴蝶蘭書籤和那上面的題詩,該和你有關吧,這是媽媽的寶貝,住了院還巴巴地叫我送了去,好像每天不摩挲一番就睡不著覺似的。這,你知道嗎?

    因為那只蝴蝶蘭型的金領帶扣,本是你的東西,媽媽寧可賣掉金項鏈,也一定要馬上把它贖回來。為了這個,我們母女還好一頓大哭,你知道嗎?

    彌補,嘿嘿,彌補!媽媽的青春,你能夠彌補嗎?媽媽的生命,你能夠償還嗎?白蕙不禁冷笑了一聲。

    丁文健充滿歉意地看一眼白蕙,又說起來:「現在,你母親已經去世,帶著對我的永世的怨恨去了……」

    「不,」白蕙突然跳起來,大聲叫道,「她沒有說過一句怨恨你的話,她到死都沒有忘記你,都在愛你!」

    「愛我?」丁文健吃驚地瞪圓了眼睛。

    竹茵會愛我?她曾說我毀了她。是的,是我對她施用了蠻力……但這一切,在女兒面前又怎能開口,他支吾著應了兩聲,就把話題轉到了目前:「人死不能復生,我無法再對你母親補償什麼。但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我要盡我所能來幫助你,滿足你的一切願望。要不然,我心靈上的十字架將永遠……永遠不能解脫。你為什麼要拒絕我為你提供生活費的請求呢?」

    見白蕙不回答,丁文健又接著說:「是我拜託林達海去對你講的。你為什麼不考慮一下,就一口拒絕呢?聽我的話,不要學你媽媽那麼強!」不知起始於哪一句,丁文健已不再稱白蕙為白小姐,已像父親對女兒那樣地對她講話,而講到這裡,似乎已顯得很自然了。

    但是丁文健的態度不但不能給白蕙以安慰,反而使她五內俱焚。

    她在心中強烈地呼喊:我不需什麼生活費,我也不需什麼突如其來的父親,我要西平,你能把西平還給我嗎?

    當她一想到這巳成為絕對的不可能時,她的心痛如刀絞。她既為未來而心痛,也為過去而心痛:誰知道自己狂熱愛著的竟是同一個父親的哥哥!白蕙每想到這一點,就覺得自己純真的愛情被蒙上了一層污垢。而造成這種難堪局面的,恰恰便是他們共同的父親,便是坐在面前的這個口口聲聲要幫助她,要滿足她一切願望的人!這是怎樣一種不可調和的矛盾,怎樣一種殘忍的戲弄,一種近於凌遲的酷刑。

    白蕙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丁文健的。午飯一口沒吃,她也不感到餓。也不知自己在外面轉悠了多長時間,總之等她回到新民裡時,那蒼白無力的冬日,已畏畏縮縮地快要掉入地平線那邊了。她剛想拐進弄堂去,有人在她肩頭輕拍一下,是蔣繼珍。她穿著入時的海虎絨大衣,戴著講究的獺皮帽子,那跟帽子連在一起的長長獺皮,鬆鬆地繞在脖子上,把她塗著鮮艷口紅的小嘴襯托得更加富有立體感。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