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昨夜夾寒雨
丁文健夫婦從巴黎載譽而歸,一連幾天忙得不可開交。同業同行的招待應酬、親朋好友的接風問候,乃至新聞記者的求見採訪,簡直讓他們應接不暇。加上與大和商行的矛盾,公司亟待提出全面對付的方略,許多事情要由文健決定。回國以來,他不但沒有好好休息,反而弄得疲勞不堪,甚至連和家人吃頓團圓飯的機會都沒有。
總算到了週末,中午文健打電話告訴方丹,他將早早回來,今天晚上,哪兒也不去了。
方丹明白文健的意思,這就是說,他要家人等著他回家一起吃晚飯。說實在的,這也很難得。她通知陳媽,叫廚房多弄幾個菜,又讓阿紅告訴白小姐,今天先生回家吃晚飯,請她也在一起吃。
阿紅到白蕙房間時,白蕙正在收拾衣物。
白蕙想:丁太太已經回來,珊珊和自己過幾天也都要開學。她該搬回學院去住了。本來這事應該前幾天就提出,可這兩天方丹忙得很,丁先生則連面都還未見,白蕙也不好去打擾。今天已是週末,想來總該有機會談一下了吧。反正不管如何,自己先把東西收拾起來再說。
好在東西很簡單,一會兒工夫,白蕙就把自己的小農箱和那些書本收拾整齊。叫她犯愁的是西平為她做的那個花冠頭飾。這東西嬌貴得很,放在衣箱裡怕被壓壞,放在書包裡怕被書擠扁。白蕙一時想不出如何處置它,只好隨手先把它往床上一放。
猛然想起西平說過,要和自己一起觀賞蝴蝶蘭的話。由此又憶起前些時他們在涼亭前度過的那些美好辰光。白蕙不覺黯然神傷,等西平回來,我已去了。這一去,誰知道還能不能再一起流連在蝴蝶蘭花畦呢。
回過頭去,她看到了空蕩蕩的書桌上放著的那瓶蝴蝶蘭。這是今天早晨菊芬照例送來的。它們都還挺精神、挺鮮艷。
她側著頭凝視一番,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其中一朵最大的,怕它疼似的,憐惜地看著它。然後她打開正在看的那本《梅裡美書信集》,把花兒輕輕夾了進去。
從此我和媽媽一樣,也有一張用紫色蝴蝶蘭花瓣做的書籤了。想到這兒,白蕙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
有人敲門,她答應一聲。來人是阿紅,在門外說:「太太請白小姐到客廳去,馬上要開晚飯了。」
「好,我馬上下去。」白蕙應道。
今大是和丁文健先生第一次見面。白蕙想了想,決定稍稍修飾一下。她脫下家常穿的白衫黑裙,換了件淺藍色的旗袍。又對著鏡子把頭髮弄整齊,然後才下樓。
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緊張。為什麼呢?因為是首次去見自己學生的父親,還是因為這個人赫赫有名,是上海有數的大企業的老闆呢?或者,竟因為他不但是珊珊的,而且還是西平的父親,將會對西平的一切發生很大的影響?-
,想那麼多幹嗎?事實上,她也無法再想了,因為她已走完樓梯,置身於燈火通明的客廳之中。
客廳裡,鋪著雪白檯布的長餐桌上放著鮮花,女傭們正在擺放碗筷匙碟。
白蕙一眼就瞥見,一個五十出頭,身穿考究西裝的陌生男子正坐在沙發裡。一張清瘦的臉,身材胖瘦適中,顯得幹練。他就是丁文健嗎?
那男子顯然也看到了白蕙。他沒有說話,卻一下子就那麼專注地端詳起白蕙來,彷彿白蕙使他想起了什麼。
白蕙逡巡著,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打招呼。
那男子抬了抬身子,似乎想站起來。他那盯著白蕙看的眼神很奇怪。而且,他那戴著金戒指的右手竟在微微發抖。
白蕙被他打量得有些尷尬,但又不知如何避開這眼光。他們還不認識,她既不便貿然上前,又不好馬上走開。
幸好方丹過來解圍了。
她朝那男子叫了一聲「文健」,但那男子竟毫無反應。於是她走過去,推了推男子的肩膀,又提高聲音,指著白蕙說;「文健,這位是珊珊的家庭教師白蕙小姐。」
丁文健這才清醒過來似的,定一定神,含糊不清地說了句:「唔,白小姐,請坐。」
方丹又轉身對白蕙說:「白小姐,這是珊珊的父親丁文健。」
白蕙禮貌地鞠躬,問候道:「丁先生,您好。」
丁文健此時已恢復常態。他聲音不高,但卻很威嚴地說:「白小姐,來這兒有兩個多月了吧。」
「是的。」白蕙答道。
「聽我太太說,你工作負責,珊珊的學業有進步,我們很感謝你。」
「丁先生過獎了。」白蕙低著頭輕聲說。
丁文健不再說話。
這時,正好丁皓由珊珊攙著走進客廳,文健便站起身來迎著老父走去。他一邊把丁皓引向一張沙發,一邊說:「父親,你還記得宋懷義嗎!這次在巴黎見到他了。」
「宋……懷義……哦,宋凡禮的二兒子?」
「對,他在駐巴黎的使館供職,要我問候你呢。」
「難為他還記掛著。有二十多年沒見了,他也有五十多了吧……」
父子倆交談起來。珊珊無事可做,便走到白蕙身邊,輕輕叫她一聲「蕙姐姐。」
白蕙拉著珊珊的手,坐到一邊去。她想,丁文健對她的「接見儀式」大概就算已經結束,其實倒也簡單得很嘛。
方丹朝白蕙走過來,見白蕙想站起來,趕緊伸手示意:「別客氣,白小姐,坐。」她自己也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珊珊,來,讓媽媽看看你的手。」
珊珊跑到方丹身邊,伸出小手。
「啊,不夠乾淨,」方丹笑著說,「去,讓五娘給你仔細洗洗,馬上要吃飯了。」
珊珊去後,方丹才對白蕙說:「白小姐,我有幾句話對你說。」
白蕙坐得端端正正,表示洗耳恭聽。她已經作好充分準備:就是方丹不開口要她走,她也要提出搬回去住。
「白小姐,我不在家的日子讓你多費心了。」
白蕙靜靜地聽著,心想,這當然是照例的開場白,客套話。
「現在我們回來了,」方丹說到這兒,略略停頓一下。「可是,我身體不好,需要養病。再說,珊珊很喜歡你,她的學習與練琴也離不開你,所以,我想請你繼續留在這裡,以便照顧她。」
繼續留在這裡,這是什麼意思?單單指繼續當珊珊的家庭教師,還是包括住在這裡?這可含糊不得。
「丁太太,我們原先說好,暑假期間,您不在家的時候,我暫住府上。等您回來,至遲到開學,我便要住回學院去。當然,我可以像從前一樣,每天來教珊珊小姐。」
「哦,方纔我沒說清楚。我的意思正是……請你開學以後還是住在這裡,這樣與珊珊在一起的時間可多一些,工資則跟暑假時相同。不知白小姐能否同意?」
白蕙說不清聽了方丹這番話後是什麼感想,她一時想不透,這位向來說話簡潔明瞭的太太,為何今天說得含混而猶豫。是覺得要自己開學後仍留住在這兒難以啟齒呢,還是她心中另有打算,本來不太情願?
但無論如何,方丹提出的條件是誘人的。
白蕙迅速地盤算一下自己的情況:開學後不住校而住在這裡,除了自己辛苦些,對照顧媽媽倒是一樣。因為按學院住校生規定,每週只能週末回家。而住在這裡,工資可以加雙倍,再過幾個月,媽媽的住院費也許就積攢得差不多了。何況……何況……西平……她多麼渴望能常見到西平,至少,不能讓他回家後因為她已離去而失望。
方丹注意著白蕙的臉色,見她不開口,便說:「反正不急,明後天答覆我也行,白小姐。」
這倒促使白蕙下了決心:「不必等到明天。我同意,丁太太。」
「那好,我們就這樣說定了。」方丹說著站起身,去吩咐陳媽開飯。
白蕙從來沒在丁家吃過如此彆扭的飯。飯桌上沒人說話,只有碗筷聲和偶爾響起的讓菜聲。爺爺平時吃飯總愛說說笑笑,今日也悶聲不響。還有珊珊,更是十分乖巧地只顧吃媽媽夾給她的菜,而不像平時那樣要這要那的。兩個女傭站在身後,一本正經地侍候著,端湯、上菜、盛飯,一律都是腳步輕輕的。因此儘管席上菜餚相當豐富,白蕙卻吃得無滋無味。
她這才明白,她和爺爺、珊珊以及後來西平在家時,四個人吃飯的樣子和氣氛,並不合乎丁家的規矩,大概今天這模樣才算跟丁家的身份、地位、以及修養相稱?
幸好這位丁先生丁大老闆並不常回家吃飯。而只要他不回來,他太太也就不會下樓來吃飯。但願這樣難受的場面愈少愈好,白蕙暗暗地想。
方丹僅從冷眼觀察中,就可以斷定,文健今晚非失眠不可。
瞧他初見面時打量人家白小姐的樣子,瞧他在飯桌上不時轉臉細覷白蕙側影的神態!
方丹心裡當然明白:文健之所以如此,倒不一定是起了什麼非分的歹念,而肯定是白蕙令他憶起了某些往事。
是的,往事如煙。可是如煙的往事並未真正消逝,它在人的生命中,在人的情感裡一定會留下某種印記。到時候,那些平日裡虛無飄渺、不知所在的煙霧,就會聚攏來,構成一幅影影綽綽的畫,勾起你心頭不滅的回憶。
方丹深信,丁文健今晚就難以逃脫這種必然是痛苦的回憶。
她沒有估計錯。二十多年的夫妻畢竟不是白做的,異常靈敏的直感也並沒有欺騙她。
丁文健確實在自己的臥室裡難以成眠。他躺下坐起,坐起躺下,反覆好幾回。後來乾脆趿著皮拖鞋在屋裡踱起方步來。
她和她為什麼如此相像?而且竟那麼巧,都穿著一模一樣的淺藍色的布旗袍,連打扮都活脫相似。
難道真和她有什麼關係?
天下有那麼奇巧的事嗎?或者竟是上天在冥冥中的安排?
文健從不吸煙,而且一向最怕煙味。今天卻忽然煩躁得想抽一支。他翻遍自己房裡的抽屜,找不到一包煙。只好到方丹那裡去討。
方丹一句話也沒問,就從考究的鏤金煙盒中抽給他一支煙,並用打火機幫他點著。
不久就聽到文健在隔壁咳嗽起來,時緊時松地咳。
陷在自己噴制的濃濃煙霧包圍之中,文健打開一瓶法國酒,咕嘟咕嘟倒出半杯,猛地灌下去。他很快就變得暈乎乎、昏陶陶起來。
如煙的往事開始在他的腦海中聚集成形。
哦,那也是一個飲得爛醉的夜晚……
那時候,方丹帶著四歲的兒子到南洋她姑母家去了。
他們婚後的日子過得並不愉快,雖然因為這門親事,他成了方氏企業的繼承人,實現了創建恆通公司的野心,並在方汝亭去世以後,舉家遷入西摩路82號,把方家花園改成了現在的丁公館。他們夫婦間似乎從一開始就不和諧。熟悉他們的人都知道,方丹是個富於浪漫氣質的女子,而丁文健卻實在太少風情。
方汝亭死後,方丹大病一場。她在南洋的姑媽特意派人來接她,要她去換換環境散散心。她便帶著兒子西平走了,一走就是半年多,連信都沒有一封。
丁文健此時年方三十有二,不能不感到孤寂。特別是當他回到這個大而無當、到處顯得空蕩蕩的家,獨自舉杯消愁的時候。
一個夏日的晚上,外面下著大雨。丁文健一如往常,在客廳裡獨斟獨酌。一杯接著一杯,他自己也不知喝了多久。只有在這醺醺然的境界裡,他才有一種超脫感。他想笑,但不知不覺中,眼淚卻滾下面頰。他想大叫,但卻出不了聲。他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心中的疼痛苦悶,但寬大的客廳裡,只有他和被燈光映在牆上的巨大的影子……
這時,她來了。她是方汝亭在世時就請來的特別護士。為的是照料方家一位長期患病的親戚。方汝亭去世後,她仍按原議留了下來。
每天這個時候,她給病人服完最後一次藥,就回三樓自己的臥室中去休息。因此,她幾乎天天都看見他在喝酒。偶爾他也感覺到她那充滿關懷的憂鬱眼光。不過,她從不停留,總是匆匆地上樓。
就在那個大雨滂淪的夜,她卻走進客斤,來到他的桌旁。一身淺藍色的布旗袍裹著她嬌小苗條的身子,兩耳垂掛著的珠環更襯得她的臉龐白嫩細潔,在他朦朦朧朧的醉眼裡,像是飄進來一朵蔚藍色的雲。
「姑爺,你不能再喝了。」她手裡端著鋁制的注射器消毒盒,輕柔地說。
他不理。一仰脖子,滿滿一杯酒已一飲而盡,然後又去抓酒瓶。
她卻已把酒瓶搶到手中,還是那麼柔柔地說:「姑爺,你不能這樣作踐自己!」
「作踐自己,嘿嘿,我作踐自己,」他冷笑一聲,突然瞪大眼睛,吼道:「你鬆手!」
她不說話,只是痛心地朝他搖頭。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所流露的神色,幾乎是在向他懇求。
他突然氣餒了,把酒杯一推,埋下頭。
她也把酒瓶放下,說;「上樓休息去吧,借酒澆愁,不是辦法。」
「我有什麼愁!」他猛然爆發地,「我事業發達,家有嬌妻貴子,誰不說我丁文健福氣好!」
他把脖子挺得硬硬的,眼睛裡卻迸出淚來。
「不管別人說什麼,我知道,你……心裡很……苦。」
苦,有誰真正知道我心裡的苦楚?聽聽,這是什麼話:不知是丁皓的兒子娶了方家的女兒,還是丁文健嫁給了方汝亭的家產?難道我是出賣了自己?我到底得到了什麼?除了這瓶使我忘憂的酒,我一無所有!
他癡癡地看著她,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梗在心口,酸楚疼痛而且氣悶。他沒有別的辦法,他只有再去抓酒瓶。
一轉眼工夫,他已經又倒好一杯。他左手顫巍巍地端起酒杯,右手持著酒瓶,對她說:
「來,陪我乾一杯!」
她本能地退縮著。
「來呀,你……」他踉踉蹌蹌地險些跌倒。
她一把扶住了他。
「干,我們干……」
突然,她一把奪過在他手中潑灑得只剩半杯的酒,露出堅決果斷的神情,說:「我乾了這杯,你不准再喝,上樓睡 覺去!」
「你喝,你喝。」
「你聽清楚我的話沒有?答應不答應?」
「喝,喝!我答應,答應……」
「好,你看著。」她端起那杯酒,「聞了聞那嗆鼻子的酒氣,閉上眼睛,屏一口氣,把那半杯酒硬是吞了,立刻咳得流出了眼淚。
他雖在朦朧中,但還是被她的義舉感動了。他扔下酒瓶,也不說話,就東倒西歪地朝外走去。走到樓梯口,差一點絆倒在那裡。
她趕緊跑過去,一手拿著消毒盒,一手把他扶起來,攙著他一步步走上樓去,直送他走到臥室門口。
她幫他推開房門,扶他跨過矮矮的門檻,看他勉強站住了,便想伸手去找電燈開關。
誰知就在這一剎那,他突然返身從背後抱住她的腰,並一踢腳把房門關上了。
她嚇得朝旁邊一跳,兩個人竟一起倒在地上。鋁盒摔在厚厚的地毯上,發出一點不大的響聲。
「你……快放手,我要叫了!」她氣咻咻地說。
可是已經晚了。他只覺得心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騷動,這使他突然變得力大無窮,而且那麼蠻橫。他把自己的身子整個兒壓在她身上,不讓她動彈,並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她的叫喊。
只聽「嗤——」的一聲,她那件淺藍色的旗袍被撕扯開了……
她太嬌小柔弱,雖然拚力反抗,仍然徒勞。
一個善良無邪的姑娘,一個出於同情而幫助他人的姑娘,竟這樣地被玷污了。
寄怪,今天為什麼偏偏會想起這段最不願回憶的往事?
難道是因為那件淺藍色的旗袍?或者是因為白小姐跟她長得太像?長得像,又怎麼樣呢?
但腦海深處的活動簡直無法控制,愈想擺脫愈糾纏得厲害。
一幢外表黃褐色,樓道過廊裡亮著昏暗電燈的公寓大樓。
這是方丹從未到過的地方。今天,她卻獨自一人來到了這裡。她戴著一副寬大的墨鏡,手提精緻的小皮包,匆匆地走在八樓。
在一個掛著「華隆公司代辦處」牌子的門前,她停住腳步。看了看周圍,然後按下電鈴的撳鈕。
「太太,你找誰?」門開了。
「我找黃先生,他在嗎?」方丹操一口流利國語。
「在,在。請,請。」來開門的老頭慇勤地說。
方丹跟他來到一間不小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大玻璃窗臨著馬路,有軌電車行駛和汽車的喇叭聲嘈雜地傳來。
「是丁太太嗎?請坐。」辦公桌後的一個中年人,和方丹打招呼,「鄙姓黃。我想,我們已經在昨天的電話裡認識了。」
方丹坐下來,並稍稍打量一下這間辦公室。好簡陋哪,除了辦公桌上的一部電話機,還有一個抽屜很多的木質文件櫃站在壁角,別的什麼也沒有。
「太太,昨天您來電話後,我已在人事方面為您作了安排。現在請把需要調查的問題告訴我吧。我們願意盡力為您效勞。」
原來這是一家掛著假公司招牌的偵探所。
姓黃的見方丹臉現狐疑之色,操著一口洋涇濱國語,笑道:「太太,我手底下包打聽交關得力。上海灘多少疑難案子,工部局纏勿清,警察局吃勿落,都是阿拉破了。別看阿拉門面不大,不過不想過分招搖而已。阿拉辦出事體來保險靈光。請放心談吧。」
「我的調查,要求絕對保密。」
「包括對你的先生,阿是?這個請絕對放心。本偵探所只對委託人負責。」
「而且我要求盡快給我答覆。」
「這個當然。」
「那好,」方丹打開皮包,拿出一張紙遞給姓黃的。
那人接過來看了一下,說:「就這麼一眼眼問題嗎?」
「是的。只要你們先弄清楚吳清雲這個人的底細,下面自然還有別的調查。如果連這個都查不清,我只好另請高明。」
「這個,請丁太太放心。一個禮拜之內聽回音。」
「好吧,我等你的電話。」方丹說著,隨手遞給那人一張支票,上面按照對方的要求,開著一個不小的數目。
雖然從巴黎回來不到一星期,方丹在陪著丈夫四出應酬的百忙之中,還是親自做了不少調查工作。事關她心愛的兒子西平,她怎麼能掉以輕心,袖手旁觀呢?
不用說那天剛下飛機,從機場回來的路上,以及後來幾次專門的拜謁中,繼珍對她所說的那些,就是家中男僕女傭們的種種報告,便夠方丹煩惱的了。公公丁皓和女兒珊珊倒是對白蕙讚不絕口,可方丹對他們的反映並不太放在心上。傭人們的話當然作不得數,而且他們說的也有不少矛盾。好像男僕們普遍對白蕙印象不錯,而女僕們對白蕙有好感的不多。除了菊芬說她好話外,陳媽算是最老成持重的了,也語含深意地提醒方丹,要留意少爺和白蕙的來往。阿紅倚仗著是太太貼身侍女,嘴巴最尖。白蕙半夜昏厥,西平親自照料的事,就是她從五娘那裡聽來,又添枝加葉搬給方丹的。那五娘為人忠厚,倒沒說什麼。
方丹連樹白那裡都去過了。阿紅講的那樁事,立刻使她想到樹白。而促使她下決心踏進那家偵探所的動力,除了文健初見白蕙所表現的失態舉止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在此之前她與樹白的那次見面。
樹白居住的那幢小灰樓,平時方丹過一段日子總要走一趟。
樹白也姓方,比她只大一、兩個月,是她家的遠房親戚。樹白的父親曾是最得方汝亭信任的方家花園的總管。方丹沒出滿月,母親就死了,由於方汝亭不放心把這小嬰兒交給別人,結果是樹白娘一邊領著自己的孩子,一邊把方丹奶大的。說起來她跟樹白是「奶兄妹」的關係。所以當年去法國陪伴爺 爺,也就把她所離不了的奶媽和樹白一起帶了去。在法國,方丹無論是練琴、學畫還是上學唸書,都得由樹白陪著,並做她的表率,要不方丹就坐不住,不肯好好學。在法國一住八年,十四歲隨祖父回國後,方汝亭又把他們分別送入男、女教會中學唸書。每天放學後,兩人仍是在一起做功課,彈 琴、作畫。後來樹白得病,方汝亭便將他養在家裡延醫治療,先是由他娘服侍,他爹娘都死後才換了阿根老頭。長期以來,方家上下都知道,樹白實際就是方家的一個成員,不過為了便於養病,讓他單住一幢小樓,又因為他常愛犯神經,大家不去招惹他而已。
方丹跟別人不一樣。她對樹白有著一層特殊的關係,更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即使跟丁文健結婚以後,她也沒有淡忘,而是格外珍惜這份自童年時代就積累下來的寶貴情愫。
倒是樹白,自打病後,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方丹去看他時,完全要看他的興致。有時不無親熱談笑,有時則冷面相待,有時甚至會引起他神經發作,吵鬧起來。
這次方丹從巴黎歸來,第三天下午就硬是抽空去了樹白的小樓。
那天樹白正在彈琴。方丹遠遠地就聽見了。那熟悉的旋律立刻令她憶起青春時代最值得留戀的一頁。哦,多美啊,這支《獻給維納斯》,謝謝你,我親愛的阿多尼斯,方丹在心中默念。
陶醉在音樂和由音樂勾托的柔情裡,她走進小樓,揮揮手,讓前來招呼的阿根走開,然後輕手輕腳地來到樹白的房間,靜靜地倚在桌旁傾心地聽著,直到樹白彈完最後一個音符,愣愣地坐在那裡。
「小哥。」方丹不由得用了童年時的稱呼,而且叫得那麼輕柔,充滿眷戀之情。
可樹白卻猶如一截木頭,毫無反應。
方丹又叫一聲:「樹白!」
他這才緩緩回過身來。
方丹一看他的形容,嚇了一跳。他比自己去巴黎前瘦多了,頭髮又長又亂,襯得他面容越發蒼白憔悴。
「你怎麼啦,病了嗎?」
樹白雙眼炯炯地瞪視著方丹,像是在極力辨認她是誰。突然,他跳起來,一把抓住方丹的手,叫道:「不,我沒有病,我已經好了。竹茵,我們走,我們走!」
竹茵!他又把我認作那個賤貨。已有將近十年,他再沒提起過這個名字,方丹以為他終於把她給忘了,今天是怎麼啦?方丹心裡陡地泛起一陣嫌惡,一陣痛恨。
「樹白,你仔細看看,我是方丹,」又湊在他耳邊,放低聲音說:「你的阿丹妹妹呀!」
「阿丹妹妹?」樹白頓時變得恍惚起來,放掉方丹的手,含含糊糊地問。
「瞧,這是我從巴黎特地給你買來的,」方丹把手中拿著的一個不大的禮品盒塞給樹白,「是你最愛吃的那種巧克力。」
「巴黎?你到巴黎去了?」樹白把禮品盒隨意地往桌上一放,毫不感興趣,卻盯著方丹問。
「是啊,前天剛回來。我特意去了塞納河畔、盧浮宮,記得嗎?那時我們倆……」
「原來你跑到巴黎去了,害得我到處找不到你!」樹白突然打斷方丹的話,一把抓住方丹的胳膊,用力搖撼著她。他那瘋狂的手那麼有力,指甲又那麼長,方丹被他抓得生疼,但心裡覺得十分舒坦,並不想掙脫。
見方丹不掙脫、不躲避,樹白興奮得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他急切地說:「你不再為那天夜裡的事生氣了吧?我只是想看看你。我天天早晨在這裡看你,可你為什麼不來給我打針,不來看我?你跟我跳舞跳得多好啊,竹茵,我還要和你跳舞,要你做我的新娘,竹茵,我們再跳,再跳!」
方丹終於忍不住了,她用力掙脫樹白的手,凶狠地對他大吼:「你看看清楚,我是方丹,不是竹茵!」
「你……不是竹茵?竹茵不是又回來了嗎?」
「你在做夢!竹茵永遠不會回來了!」方丹跺著腳大叫。
「你騙我!我天天看見她,看見她在花園裡散步、讀書,看見她在彈琴……」樹白的眼神又恍惚起來,人也開始搖搖晃晃,似乎站立不穩,「是你,一定是你,又把她藏起來了。」
「哼,」方丹咬牙切齒地湊近樹白的臉,說,「她不要你了,把你扔下,跑了!」
「不!」樹白突然一聲大叫,「我不信,不信!你這個壞女人,你騙我,你滾,滾……
他拿起桌上的那盒巧克力,朝方丹砸去,盒子掉在地上,他又走上前去,用腳狠狠地朝盒子上踩,一邊踩一邊叫喊:「你是最壞的女人,你把竹茵害死了,你滾,快滾……」
方丹猛地一個轉身,走出房門。手足無措的阿根跟在後面,不敢抬頭看女主人的臉,他用眼角瞥到,方丹的臉頰上掛著晶瑩的淚珠。
對於怎樣處置白蕙才好,方丹頗費躊躇。
早在巴黎的時候,繼珍的信曾促使她在心裡作過一個簡捷的決定:一回家,就讓這位白小姐捲鋪蓋。
可是,回家以後,她並沒有按此行事。
最大的原因是西平沒在。繼珍直截了當地說白蕙纏住了西平,而西平對她也不一般,傭人們影影綽綽的話語幾乎可以說是作了旁證。如果真是這樣,不等西平回來,就打發掉白蕙,顯然不妥。
方丹並不是為白蕙考慮,而是為兒子著想。西平為公司的事到南京奔忙,做媽的卻在家裡攆走他的情人——就算她是情人吧——他回來後會怎樣想?方丹的母愛不允許她這麼做,而且這麼做也太缺乏風度了。
再說,明智如方丹,豈能不懂,就是把白蕙辭退,也割不斷兒子同她的聯繫。她那個聖旦女子文理學院,兒子又不是找不到。說不定由此倒會激出西平的反抗,反而把西平更快更牢固地推向白蕙。
一想到將有一個女人來和她爭奪兒子,而且將獲得兒子的心,方丹就覺得受不了。但正因為如此,不是就該把事情辦得更慎重一些嗎?
白蕙算什麼?一個小小的家庭教師罷了。幾時要她走,還不是一句話,急什麼?
說實在的,方丹挑不出白蕙什麼毛病,此次回來也沒見她有什麼異樣。她還是那樣端莊、嫻靜,待人還是那樣謙恭有禮,教書還是那樣認真盡責。
但在西平面前,她又是怎樣呢?耳聽是虛,眼見為實。方丹決定等西平回來以後,親自觀察一番。而且她有充分自信,不論這兩個年輕人的感情發展到哪一步,她都有辦法控制住局面。
這就是她在週末晚餐前對白蕙講那番話,不但挽留她繼續教珊珊,而且希望她照舊住在丁宅的真正原因。
當然事情遠非如此簡單。在方丹心底還埋藏著一個謎,一個極想予以揭曉的謎。
記得白蕙初來的那天,自己就覺得她的模樣和神情舉止彷彿像一個人,一時難以斷定。但這次樹白把自己當作王竹茵所講的那一番瘋話,加上丁文健看到白蕙後的一系列失常表現,不由得方丹不深思:為什麼三個人,三個當年見過王竹茵的人,見了白蕙都會引起一種聯想呢?這難道是偶然的嗎?
但我明明問過她,她說她母親叫吳清雲。這就怪了。難道改名換姓了?或者是我們都看花眼了?
如果確實是她,那麼在銷聲匿跡了二十年之後,怎會允許她女兒又來到這裡,這個她親口保證永遠不會再有來往的地方,她究竟在打什麼算盤?如果偵探所的調查最後表明,白蕙確是她的女兒,我將怎麼辦?
當初,是她奪走了自己的愛人,現在她的女兒又要來奪自己的兒子嗎?我在天底下最鍾愛的兩個男人,難道都要被她們母女奪走嗎?
我絕不能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想到這裡,方丹只覺得有一團烈火在胸中焚燒。頓時,她覺得渾身燥熱,面孔發燙。恰好在這時走進房來的傳女阿紅,看到太太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簡直要噴出火來的樣子,不禁嚇呆了。
「太太,你……你怎麼啦?」
「哦,沒什麼。白小姐呢?」
「白小姐在樓下陪小姐彈鋼琴,太太有事找她?」
「不,沒事。阿紅,給我把那條白紗巾拿來。」
「太太要出去?」
「不,我下樓走走。你不用跟著,給我把窗關好,把屋子拾掇一下。」
方丹披上頭巾,習慣地在鏡前照了照,就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在白蕙的悉心輔導下,珊珊的鋼琴進步很快。「小天使鋼琴比賽」珊珊初戰告捷之後,這小姑娘求勝心切,練琴更起勁了。今天午睡起來,師生二人就一直在客廳練琴。
所有的練習曲都已反覆彈過,準備參賽的曲目:舒曼《童年情景》中《捉迷藏》和《夢幻曲》兩支小曲,也已經練得滾瓜爛熟。白蕙對珊珊很滿意,而珊珊則意猶未盡似的,還想再彈。
於是白蕙便緊挨著珊珊坐下,選了一支曲子,兩人四手聯彈起來。
一曲彈完,兩人都很高興。珊珊央求白蕙說:「蕙姐姐,四手聯彈好玩,我們再找一首來彈。」
彈什麼呢?白蕙突然想起那份手抄的樂譜。《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她在那個嚇人而又迷人的夜晚,無意中發現這份樂譜,獨自試彈過,也曾想到用它四手聯彈一定很優美,今天正好跟珊珊一起試試看。她很快從一本厚厚的樂譜中把它找了出來。
「來,珊珊,看看這首曲子。」
「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珊珊念道,「維納斯我知道,阿多尼斯是什麼人呢,蕙姐姐?」
「是希臘神話裡的一個美少年。」白蕙答道。 「噢,我知道了,這曲子是寫愛情的。」珊珊天真地笑起來,「一定很美。」
「別急,你先讀讀譜子。」白蕙說。
姍姍一邊看著譜子,一邊便輕聲哼起來。白蕙也站在她背後邊看邊哼,並不時用手指點一下樂譜,告訴珊珊應予注意,珊珊則點頭表示懂了。
「好了。我們試試看。」白蕙重又坐在珊珊身旁,珊珊興奮地提提裙子,把身子坐得筆直,
第一遍不太熟練,配合也不太好,珊珊要求再來一遍。到第二遍時兩人已相當默契,彈得挺不錯了。
突然,在她們背後響起了方丹的吼聲:「夠了!別彈了,快給我停下!」
白蕙與珊珊一齊驚愕地回頭,只見方丹氣急敗壞地喘著氣,胸脯猛烈起伏著,右手揮舞著一條白色的紗巾,直向她們衝來。
白蕙趕緊離開琴凳,站起身。沒等她作出任何表示,方丹已衝到鋼琴邊,伸手一把抓過豎在架子上的那份樂譜,把它緊緊捏在手裡:「誰讓你們彈這個?你們在哪兒找到的?」
白蕙不知所措地說:「丁太太,這琴譜……是我……在那堆樂譜裡翻到的。」
珊珊嚇得躲在白蕙身後不敢出來。
方丹的身子突然搖晃了一下。白蕙怕她暈倒,忙跨前一步去扶她,但方丹把白蕙推開了。
方丹用拿著紗巾的那隻手摀住前額,低聲說:「對不起,我……我頭疼得厲害……」
說著,方丹便一手捏著那琴譜,一手捂著額頭,搖搖晃晃地走出客廳,上樓去了。
夏去暑退,早秋是上海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太陽是那樣輝煌燦爛地照著,卻不再像前一陣那樣炙熱烤人。街上的樹木雖已有幾片早衰的葉片悄悄掉落,但大部分還沒有脫去青綠繁茂的盛裝。每天早晚,人們已能感到一絲涼意,整個白天卻照樣可以穿著夏日多彩多姿的衣裙。
清晨,馬路上到處可以見到背著新書包跳跳蹦蹦去上學的小學生和表情嚴肅、腋下夾著一迭書或講義夾的中學生。
白蕙下了電車,就雜在這些學生當中,向前走去。這個穿著一身樸素學生服,提著一個大書包的女大學生,昂首挺胸,邁著大步,顯得多麼朝氣蓬勃。畢竟是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少女,沉重的家庭負擔和媽媽的疾病並沒有使她完全頹唐消沉。
她快步地超過身旁的那些學生,向仁濟醫院的方向走去。她要利用上午第一、二節沒課的時間,趕到醫院去查詢媽媽身體檢查的結果。
自從陪媽媽到仁濟醫院檢查以來,白蕙一直焦急地等待著,好不容易等滿一星期,她趕緊到醫院去取媽媽拍的X光片和化驗報告,但醫院卻回答她,檢查結果還沒出來,讓她過兩天再來。
又是二、三天過去,「今天總該有消息了吧。」白蕙心想。
接待她的醫生告訴她;片子和化驗單都已出來,但主治醫師正在研究病情,還沒有做出結論。最好請她陪媽媽來複診一次。醫院方面認為,有必要邀請幾位著名醫師進行會診,因為吳清雲得的是一種疑難病症。 疑難病症?白蕙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螫了一下。會是什麼病呢?
「不是肺結核嗎?」根據白蕙的知識,她能想到也最擔心的是這一點。
「肺結核是容易確診的。但你媽媽的化驗結果並未發現有結核病菌,X光片上也未見結核病灶。主治醫生已排除肺結核的可能。」
「那……怎麼辦呢?」
「最好是住院檢查。」
是啊,這個我也知道。可是……白蕙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學院上課。
開學以後,白蕙幾乎每天都要抽時間回家看看媽媽。憑她的直覺,媽媽的病情發展較快,胸疼和咳嗽加劇,聲音嘶啞,常感到透氣困難。白蕙是多麼不放心。要不是為了生活,她真想辭去丁家的事,陪伴在媽媽身邊。好在畢業班課程少,自己掌握的時間多,白蕙在安排好自己的學業和珊珊的功課外,其餘的時間都給了媽媽。
這天,她在陪珊珊練完琴後,晚飯前就趕回新民裡。吳清雲彷彿知道檢查不會有什麼結果,根本不問白蕙,卻硬撐著,裝出笑臉來安慰女兒。
白蕙也不願在媽媽面前表現出焦急和不安。
她端一張小矮凳坐在媽媽床前,還像小時依偎在媽媽腳下聽她講故事那樣。所不同的只是現在娓娓說著話以撫慰對方的,已不是母親而是女兒。
明明知道自己病重,但更看重女兒學業和前途的吳清雲,絕不肯拖累女兒。她慈愛地撫著白蕙的長髮,諄諄叮嚀她,一定既要做好論文,又要注意身體。到晚上八點左右,她便急急催女兒回校。
白蕙幾乎是含淚而別,心情沉重地回到丁家。她的心中堆積著那麼多的憂愁,可是在沒有西平的丁家,她又能跟誰訴說。
幾天來,為媽媽的疑難病症需住院檢查一事,她左思右想,想到了林醫生。這位面慈心善的長者,又是醫學上的內行,也許能給自己一點切實的指點?她又有點猶豫,怕林醫生覺得自己太冒失。
經過反覆籌思,白蕙還是決定去找找林達海。
這天上午正好學院沒課。白蕙先準備了一下論文,又把昨晚珊珊做的法文練習批改完。十一點左右,她到廚房向陳媽打了聲招呼,就出門去了。
白蕙沿著林蔭路走向大門,遠遠就看見門房阿福正跑去打開大門,這表示門外有一輛汽車正要開進來。白蕙想:這個時候,是誰呢?
汽車開進來,白蕙認得,那是丁文健的車子。原來是他回來了。白蕙朝路邊靠靠,想等汽車開過再走。
誰知汽車「嘎」地一聲竟在她身邊停住了。
「阿蕙!」
是西平!白蕙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臉一下子興奮得通紅,她簡直不敢相信。
但千真萬確,西平已經笑吟吟地下了汽車,站在她身邊。
「感謝上帝,讓我回家第一個就見到你!」西平一把握住白蕙的雙手,激動地說。
白蕙覺得該說一句歡迎西平回來之類的話,但話出口邊時,卻不覺變成了這樣一句:「你走了有整整十二天。」
「可我們分別已經超過了三百個小時,」西平接口,又輕聲說:「我想得你好苦。」
司機老劉本想跟西平說句什麼,看到這情景,便沒有開口,輕輕把車開走了。
白蕙羞紅著臉,硬把自己的手從西平的緊握中掙出,裝著沒聽見西平的那句話,問道:「南京的事辦得還順利嗎?」
「很有收穫,我剛剛在公司向爸爸作了報告。」
西平簡要地介紹了情況:經過十多天的奔波,終於聯合起南京的同行以及絲綢服裝業的大批發商們,組成了一個同業聯盟,相互支持、配合,共同對付大和商行等外資的硬性掠奪。
「我已說服爸爸,在上海也搞這樣一個同業聯盟,以後還要和南京、杭州等地的同行們攜起手來。」西平信心十足,興奮地說。
白蕙專注地聽著。看到西平容光煥發,好像凱旋的軍人,她從心底感到高興。
「你辛苦了,該好好休息一下。對了,你還沒見過太太吧,她天天在盼你回家,還有爺爺和珊珊。」
「你這是去哪裡?」西平問。
剛才的一團歡喜,被西平這一問全衝散了,憂鬱之色現在白蕙臉上,「我……我出去找個人。」
「找誰?」
「林醫生。」
「林醫生,為什麼?」
白蕙本不想多說,但在西平的催問下,還是簡略地說了媽媽的病情,尤其是不能確診的情況。
「你在這兒等一等,我上樓去一下,然後跟你一起去。別急,總有辦法的。」西平說著就往裡走去。
白蕙一轉身,發現二樓那間大臥室的陽台上似乎有個白色的身影一閃,是丁太太?她一定在樓上等急了。
白蕙緊走幾步,追上西平,堅決地說:「不,你不要去。」
「為什麼?你認識林醫生的家嗎?」
「我知道。反正不要你去。你硬要去,我就不去了。」
西平見白蕙說得認乎其真,只好作罷。
「你快進樓去吧。」白蕙催促西平。
「那你……」西平還想問什麼。
「你先進去,要看你進了樓,我才走。」白蕙堅持道。
西平輕歎一聲,只得往裡面走去。快要進樓時,他回頭一望,白蕙果然還在那裡看著他。他遠遠地朝她揮揮手,看見白蕙轉身向大門走去,才慢慢地跨上進樓的台階。
白蕙在這個時候去找林達海,絕沒想到會撲空。
本來,每天上午是林達海在診所接待門診的時間。下午才是出診。白蕙急急忙忙想在午飯前趕到那裡,就是怕錯過時間見不到林醫生。誰知今天林達海剛剛接到丁文健讓秘書呂小姐打來的電話,說有點急事,請他馬上到恆通公司去一下。
林達海想,文健從不叫自己到公司去,今天準是有什麼要緊事。恰好,門診病人已經看完,於是便換換衣服,離開診所,到恆通公司去了。
當白蕙趕到林達海的診所時,林達海正在呂小姐陪同下走進了文健的總經理辦公室。
「哦,達海兄,真抱歉,勞動您的大駕!」
「文健兄,知道你從巴黎回來,早想來看你。你和嫂夫人都好吧?」
「謝謝關心,我們都好。」
「今天有何要事,召我到公司來?」林達海問。
「事情是有一點,」丁文健看了一下手錶,說;「走,我們出去吃飯,邊吃邊談。」
他們一起走出總經理室,丁文健向呂小姐關照,下午二點的董事緊急會議準時召開,他會按時趕回,還有個別沒聯繫上的董事,一定要想法通知到。然後,他們便一起乘電梯下樓。
在一個豪華飯店雅致而安靜的小隔間裡坐定,丁文健吩咐侍者上酒上菜。然後就開門見山地對達海說:「有一件事想請老兄幫忙。」
「請說吧,只要我能幫得上。」
「是這樣的:達海兄一定知道,我們珊珊的家庭教師……」
「白蕙,白小姐?」
「達海兄認識她?」
「在你們家見過幾次,是一個單純可愛的姑娘。」
「是的……我們對她的工作很滿意。家父和珊珊與她很合得來,」丁文健略一沉思,又說:「但是,她的身世很不幸。父親……她的父親……早已亡故,母親則重病在床,遷延日久……」
丁文健突然停住不說,達海也不講話,耐心地等著聽下文。
終於,丁文健下了決心,看著林達海說:「達海昆,我想請你出面,幫助白小姐她母親立即住院檢查治療。一應開支和有關事宜均請你單獨與我本人直接聯繫。對外,不,無論對誰,還請你嚴加保密。」
「包括對白小姐及其母親本人嗎?」
「這個當然,當然。」
「你是要幫助她們母女,可是又不願公開?」
「對,」丁文健點了點頭,見林達海似要發問,忙把手一擺,道:「達海兄,其中緣故,過些天我再詳細告訴你。你我之間可以無話不談。今天,我只想拜託此事,達海兄能俯允嗎?」
林達海不好再問。他心裡想:奇怪,丁氏父子何以會不約而同地關心起白小姐,並及於其母呢?西平那天在電話裡流露的關切之情,容易理解,特別是在他親眼見到白蕙的丰采芳姿之後。可文健又是出於什麼原因呢?
「達海兄,此事有難處嗎?」見達海沒馬上回答,文健忍不住催問。
「不,沒有什麼困難,我可以照辦。」林達海答道。
「那就一切拜託。這裡是一張五千元的支票,請你先用著。我希望讓她住最好的醫院,最好的病房,得到盡可能好的治療。一切煩勞之處,且容後謝。」
丁文健不愧是巨型企業獨攬大權的總裁,講起話來簡潔而明晰。
林達海接過支票,看了一眼,把它放進皮夾子收好。
「好吧,我馬上去辦。」
「只顧說話,菜都要涼了。達海兄,請!」
丁文健為林達海斟滿酒杯,又舉箸慇勤地勸菜。
晚飯後,白蕙陪著珊珊在三樓小書房內溫習功課。
平時學習很專心的這師徒倆,今天卻都有些心神不定。白蕙是由於今天中午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去找林醫生,偏偏不巧,沒找到。下午回了一次家,覺得媽媽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心中實在焦急。珊珊則因為知道哥哥西平已從南京回來,但未能見上面而不高興。西平吃過午飯,洗個澡,和爺爺、媽媽聊了幾句,就匆匆趕到公司去參加董事緊急會議去,直到現在還未回家。
小書房裡的自鳴鐘「當當」地敲了八下,珊珊已開始打哈欠了。
正在這時,樓下前花園裡響起了汽車喇叭聲。
珊珊跳起來,高興地叫道:「一定是爸爸和哥哥回來了!」說完,就懇求似地看著白蕙。
白蕙笑了,說:「去吧。」
珊珊就像一支離弦的箭,一下子躥出房間,朝樓下奔去。
白蕙仍坐在桌旁。想到再過幾天就該把畢業論文提綱交給指導老師去審看,於是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拿出畢業論文提綱提筆修改。「當當」的鐘聲又響了,白蕙放下筆,舒展一下身子。噢,一個小時過去了,還不見珊珊上來。她想,大約是一家人都聚在客廳裡談話吧,珊珊一定又在纏著西平給她說外出看到的新鮮事。
一種孤獨感向白蕙襲來。她站起身,怕冷似地雙臂抱在胸前,無聊地在屋裡踱著步。然後她又走到窗前,只見窗外黑壓壓的一片,今夜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她閉上眼睛,把額頭抵在玻璃窗上,冰涼的玻璃使她煩悶的心情似乎好受一些。
突然,一雙溫暖的大手從背後摀住她的眼睛,白蕙嚇得猛一哆嗦。但馬上就感到身後是那股熟悉的男子氣息,雖然這股氣息她只接觸過一次,但由於是有生以來第一回,因此僅那一次就足以使她牢記不忘。
她只覺得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竟想流淚,哽咽著叫了一聲:「西平!」捏住那雙大手,回過身來。
西平脈脈含情地凝視著白蕙。然後把她一下子抱在自己懷裡。滾燙的嘴唇蓋到她美麗的大眼睛上,把那剛流出眼眶的淚水吮乾了。而後嘴唇往下滑,摸索到了她那正顫抖著的唇,緊緊地貼了上去……
他們吻得那麼久,那麼纏綿,那麼熱烈,彷彿兩人要用這一吻來補償分別這些天來所有的思念。
終於,西平鬆開唇,輕聲地在白蕙耳邊說:「蕙,抬起頭,讓我好好看看你。這十幾天來,我天天在心裡描著你的畫像,現在讓我看看,我描得像不像。」
但白蕙卻不願抬頭。她緊倚著西平的胸膛,呻吟似地輕喚著:「呵,西平……呵,西平……」
她覺得眼前這寬闊、溫暖的胸膛就像一堵厚實的牆。她多想永遠躲在這堵牆後,把一切煩惱和不幸都隔莊牆外。
見白蕙不肯抬頭,西平把自己的臉埋在白蕙的黑髮中,吻了又吻,然後又捧起白蕙的頭,再一次吻著她的額頭、眼睛、鼻子、嘴唇……
隨後,他倆才在書桌旁坐下。
「告訴我,中午林醫生怎麼說?」西平關切地問。
白蕙輕歎一聲,搖搖頭。
「怎麼,林醫生也沒辦法?」
「不,我沒能見到林醫生,他不在診所。」
「噢,」西平想了一想,說:「這樣吧,我現在就去給他家打個電話,約林醫生明天和我們見一見。」
「不,這事不要你管。如有需要,我自己會明天再去找他。」
「看你說的,怎麼不要我管?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過兩天,我還要去見見你媽媽,見見我未來的……」
白蕙趕緊摀住他的嘴:「不要瞎說!我媽媽根本還不知道有你這麼個人呢?」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
白蕙被西平的猴急樣逗笑了。她一抿嘴,故意說:「這可要看我高興。說不定,還得等個五年、十年!」
這還是西平今天第一次見到白蕙笑,他也高興地逗著白蕙:「你敢!看我請你吃這個……」邊說邊舉起拳頭,瞪大眼睛,作要打人狀。
兩人都哈哈笑起來。
書房門突然被推開,方丹走進來。
白蕙趕緊從緊挨著西平的椅子上站起來,尷尬地叫一聲:「丁太太。」
「嗯,」方丹答應道,然後又說:「我還以為是五娘忘了關書房的燈了呢。白小姐還沒休息啊?」
不等白蕙回答,她又對西平說:「西平,你爸爸在找你,說明天的各廠廠長會議,還有些事要先準備一下。」
「好,我馬上就去。」西平答道。
趁這母子倆說話之際,白蕙已收拾好自己的講義夾,向方丹道過晚安,逕直走出門去了。
第二天上午,白蕙剛要出門去學院,陳媽來叫,說有電話找她。
她拿起聽筒,就聽對方說:「喂,喂,是阿蕙哇?」
是孟家好婆那寧波腔很重的聲音。
「好婆,是我啊,我是阿蕙。」
「儂馬上轉來一趟,儂姆媽要進醫院了!」
怎麼回事?媽媽的病情突然惡化了? 「好,我……我馬上回去。」
「阿蕙,你勿要嚇,是好事情,好事情,你轉來就曉得勒!」
白蕙給學院打了個電話請假,然後就急匆匆趕回家去。
新民裡的弄堂口停著一輛漆著紅十字的救護車。白蕙遠遠看到它,就覺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加快腳步奔上三樓。一進家門,不禁大吃一驚,家裡不但孟家好婆在,而且林達海醫生也在,正和媽媽說著話。
「林醫生!」白蕙驚喜地招呼一聲。
「哦,白小姐你回來了,好快呀!」林達海笑著說。看林醫生的神態毫不緊張,白蕙不覺心定許多。
她走到吳清雲身邊,叫一聲:「媽,你怎麼啦?」
「阿蕙,」清雲靠在床上,伸手把女兒拉過去,白蕙就勢坐在床沿上,「今天不是有課嗎?回來不要緊吧?」
「我已請假了。媽,你怎麼……」
清雲指指林達海,說:「林醫生說服了我,我準備去住院。」
白蕙驚奇地看看媽媽,又看看林達海。達海用手托了托眼鏡架,點了點頭。
「阿蕙,儂沒看到救命車已經來了嗎?」孟家好婆插話道。
這是怎麼回事?一大堆疑問湧向白蕙心頭,使她簡直不知從何問起。總而言之,如此難辦的一件事,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嗎?最奇怪的是媽媽,她怎麼被林醫生一說就同意了?
「白小姐,救護車在弄堂口等著。快幫你媽媽收拾一下,我下去叫他們來抬。」林達海說,又放低聲音對白蕙說道:「有些話,以後細談,好嗎?」
林達海轉身下樓去了。
白蕙和孟家好婆趕緊給清雲取出幾件衣服和洗漱用具。剛剛收拾好,就上來兩個穿著白衣,戴著白帽的男護士,把吳清雲移上擔架抬走了。
白蕙與林達海隨著救護車同往醫院。看來林醫生已事先把一切都安排好,因此一到仁濟醫院,就直接把清雲送入二樓特等病房。
看著醫生來詢問病史,填好病歷卡,護士安頓清雲躺下休息後,林達海又關照幾句,便準備回診所去。白蕙說要送送他。
走出病房,白蕙迫不及待地問;「林醫生,你有什麼法寶,一下就把媽媽說服了。要知道,我媽在住院這件事上可固執呢。」
林達海笑笑說:「法寶就是你唄!」
「怎麼,是我?」
「我對你媽媽說,你不肯住院,白蕙心急如焚,這樣下去,書念不好,身體也要拖垮。聽我這麼一說,你媽媽很爽快地就同意住院了。」
白蕙想,媽媽就是這樣,凡事總是首先為女兒著想,一絲溫馨的笑意剛要在唇邊漾開,但馬上就被一層憂愁抹去了。白蕙猶豫一下,開口問道:「林醫生,這住院的費用……」
「你不用管,一切由我負責。」
「那怎麼成?」白蕙急了,「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哪能讓你來承擔責任。」
「你別急嘛,」林達海解釋道,「紅十字會有義務、也有能力幫助你們解決困難。」
「不,」白蕙斬釘截鐵地說:「媽媽的住院費用該由我來負擔。現在就算是暫借。我會還的。」
見白蕙如此堅決,達海無可奈何地說:「好,好,以後再說吧。你現在這點工資,要維持兩人的生活。即使要還,也得等你畢業以後呀。」
「只要你同意我歸還就行。」白蕙舒心地笑了。
星期六晚上八點鐘,蔣萬發累得精疲力盡地回到家裡。
以恆通公司挑頭的同業聯盟終於在上海組織起來。蔣萬發是這一行當中的「老資格」,這次丁氏父子下決心搞起同業聯盟,以抵制外商的挾制,倚仗萬發之處甚多。萬發一直對恆通忠心耿耿,因此鞍前馬後竭盡全力,幾乎天天早出晚歸,終使事情有了眉目。
今天是週末,萬發想著要早點趕回家來,與兒女聚一聚。但等忙完事情回到家,家中那個自鳴鐘已在敲八點了。
晚餐的菜蒙在紗罩裡,還整整齊齊放在桌上。張媽告訴他,少爺還沒回家,早晨去學校時就關照,不回家吃晚飯。小姐頭疼,不想吃飯,已早早睡下。
「老爺,我去把雞湯熱一下,」張媽說著就要去廚房。
「不急,我先上樓去看看小姐。」
繼珍臥室房門緊閉,連門縫也沒有一絲光線漏出來。
萬發推一推門,紋絲不動,看來是從裡面插上了。他貼著門側耳傾聽,也不見動靜。於是他在門上敲敲,輕輕喚道:「珍珍,珍珍,」仍沒有回音。
看來,繼珍是睡著了,萬發只得失望地獨自下樓去。心中不免有些埋怨繼宗:妹妹不舒服,你還不早點回家來照料一下,又在外面瞎忙什麼呢。
其實,嬌寵女兒的萬發是錯怪繼宗了。他早上出門時,繼珍還好好的,並沒有病。
繼珍下午四、五點鐘時興沖沖地去西摩路丁宅。她想今天是週末,說不定西平會早回家。西平從南京回來後,他們還沒見過面。
一進丁宅,就聽陳媽說,少爺沒在家,來電話講今天回家晚。
繼珍問到白小姐,陳媽說:「白小姐中午從學校回來,給珊珊安排好作業,剛出門去了。說是今天晚上有事,也要晚回來。」
繼珍似乎敏感到什麼。會不會西平與白蕙在外面約會?她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
她上樓去看望方丹。偏巧剛坐下一會兒,方舟就接到一個電話,然後就抱歉說馬上要出去辦點事。於是繼珍只好老大沒趣地告辭,快快地回家來。一到家就說頭疼,飯也不吃便上樓躺下。
萬發上樓來敲門,並未睡著的繼珍聽得清清楚楚。不知怎的,老父愈是關懷,愈是表示歉疚,她倒愈覺委屈怨恨,便硬是賭氣不理。她埋怨爸爸平日不關心她,埋怨西平變心,當然更恨白蕙,是她把西平迷住了……
然而,白蕙此時其實並沒與西平在一起,卻是和繼珍的哥哥繼宗一同在文藝沙龍,正跟一班青年朋友熱烈地聊著天。
自從陸續看了繼宗推薦的一些普羅文藝書籍後,白蕙知道許多聞所未聞的人與事,覺得眼前似乎拓開一片新天地。吳清雲住院後,病情有所緩解,白蕙情緒好多了,時間也較為充裕。因此她已兩次與繼宗一起參加他們文藝沙龍的活動。只是繼宗不敢把這事告訴妹妹,怕繼珍又拿此事開玩笑。繼宗心裡明白,白蕙的應約,純粹是對沙龍活動頗感興趣,並非對自己有什麼特殊感情。
張媽把滾燙的雞湯端上桌,又給萬發盛了一碗飯。本想與兒女熱熱鬧鬧過個週末的萬發,獨坐在飯桌前,端起碗,卻沒有舉筷。
剛才聽張媽講,繼珍下午去丁家,但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去時高高興興,回家後卻亂發脾氣,又直嚷嚷頭疼,然後就關上房門,不理人,不吃飯。
萬發忖度:一定又是為了西平。想到這兒,他深深自責作為一個父親的失職。早就說要去丁家探探他們對於這兩個孩子的事有什麼想法,但文健夫婦從巴黎回來後,諸事繁忙,自己不好意思去打擾。也怪自己忙昏了頭,連原先想找老爺子丁皓聊聊此事的打算,都一拖再拖,沒能實現。唉,實在是對不起這個從小失去母愛的女兒啊。明天,趁著是星期天,無論如何一定要為此事到丁家去跑一趟。
蔣萬發拿起筷子,剛扒了一口飯,電話鈴響了。
張媽拿起聽筒,應答了幾聲,回身對萬發說:「老爺,廠裡來找你的,好像有什麼急事……」
萬發歎口氣,放下碗筷,起身接過話筒,馬上聽到話筒那頭傳來一個人急促的喘氣聲。
他剛「喂」了一聲,那頭就氣急敗壞地說:「廠長……你……快來……快來……」
萬發忙問:「你是誰?」
「我……老馮……馮慶生……」
哦,原來是廠裡倉庫的看守員。
「什麼事,慢慢說嘛!看你慌的。」
「廠長……倉庫被盜……損失很大……你快來……」
「什麼?倉庫被盜?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對方顯然猶豫了一下,然後含含糊糊地說:「剛……剛才發現的……馬上要出口的絲綢成品……幾大包……被搬空了……你快來……」
「原料有損失嗎?」
「也……丟了……廠長……你來看一看……」
「好吧,你先報警,我馬上來。」
蔣萬發一邊撥電話要出租車,一邊吩咐張媽把他的夾大衣拿來。
「老爺,你……剛吃了一口,吃完飯再去吧。」
「我得馬上趕去。這老馮頭嚇昏了,電話裡什麼都說不清楚。我親自去看看,處理一下,回來再吃吧。」
他急匆匆走了,到大門口,又回頭關照:「一會兒你上樓看看,要是小姐醒了,給她端些熱的雞湯去喝。」
趕到倉庫,把出租車打發走,蔣萬發快步朝倉庫的大鐵門走去。
他有些奇怪,鐵門虛掩著,裡面黑黑的,也不見有人在門口。不是關照老馮頭報警了嗎,難道警察還沒到?
他推開鐵門走進大院,往庫房走去,一邊高聲叫「老馮,馮慶生!你在哪裡,老馮……」
剛跨進庫房,突然他的頭上被人用木棍猛擊一下。他倒下了。
一雙手抓住衣領把萬發從地上拎起來。
萬發拚命瞇著亂冒金花的雙眼,想看清是誰。終於,他看見面前是兩個人。一個日本浪人打扮,一身破舊的和服,臉上一道刀疤從額頭中間斜插右眼,直到右耳邊,以致右眼緊巴巴的只剩下一條細縫,只有左眼是賊亮賊亮的。另一個是又黑又壯的中國人,一身短打,手裡拎著一根粗粗的木棒。而馮慶生被綁在庫房中間的木柱上,口裡還塞著一團破布。
那日本浪人冷笑一聲,操著流利的漢語說:「好啊,蔣廠長,你不是一直要和我們大和商行作對嗎?今天看看你骨頭有多硬。」
話音剛落,那黑漢子又是一棒朝頭上打來。萬發在昏死之前的瞬間,只覺有什麼熱呼呼的東西流到眼裡,眼睛一下子被糊住睜不開了。他又倒在地上。
緊接著就是一陣拳打腳踢。萬發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被打折,五臟六腑都在流血。
依稀聽到一個聲音:「龜田先生,這老傢伙差不多了。」
隨後,他感到似乎有一隻手伸到他鼻子底下。他兩眼緊閉,氣息奄奄。緊接著,一隻穿著大頭皮鞋的腳把他的頭踢了一下,他的頭象顆蘿蔔似地被甩向另一邊。於是,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那兩個人走到馮慶生跟前,龜田一把扯出他嘴裡的破布,說:「怎麼樣,你想不想也嘗幾棒子?」
老馮頭哀求道:「饒了我吧,你們不是說好,只要我把廠長騙來,就放我回家的嗎?」
「回家?哈哈……」龜田猙獰地仰面大笑。他再也不去理會老馮,對那黑漢子說;「快,澆上汽油。」
那黑漢子拎起早已準備好的一桶汽油,就向庫房裡堆得滿滿的原料及絲綢成品上澆去。
馮慶生狂呼:「燒不得,燒不得!放開我,求求你們放開我!」
那兩人根本不理睬。龜田掏出一個打火機,打著了火,燃著一根布條,扔到一包澆上汽油的絲綢上。
「轟」地一下,庫房躥起大火。
龜田和黑漢子跑出庫房。
被綁在往子上的老馮拚命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那兩人看火勢愈燒愈旺,便跑到倉庫大門前,把一張早已準備好的紙,用匕首釘在門房間的大門上。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毛筆字:「給同業聯盟放放血!」
嗆鼻的汽油味和焦臭味刺激得萬發甦醒過來。他勉強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一片火光,馬上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要趕快報警滅火!」他心裡只有這一個念頭。
幸而他躺倒的地方離庫房門不遠,他掙扎著一步步爬到門邊,忍著渾身劇痛,兩手扒牆慢慢站了起來。他伸手夠到牆上的電話機,用發抖的手指撥通火警,剛報完地址,就又暈倒在地。
此時,第一批義務救火員已提著水桶,拎著臉盆趕來了,他們是看到倉庫火光沖天的附近居民。
已是深夜,丁宅上下都已熟睡。
客廳的電話響了半天,才把住得最近的陳媽吵醒。等她披衣去接,又是好大一會。但陳媽接完電話,全家馬上忙亂起來。陳媽果斷地叫醒丁文健。丁文健立刻叫她吩咐老劉備車。
很快,汽車就載著他和西平穿過花園的便道,開出大門,飛也似地迎著漆黑的夜駛去。
白蕙也被這忙亂鬧醒。聽著樓下匆忙雜-的腳步聲,她不知出了什麼事。她披上一件睡袍,走出房門,正聽到汽車發動、大鐵門打開的聲音。
她急急下樓,在客廳見到陳媽,忙問:「出什麼事了?」
陳媽驚魂未定地說;「警察局來電話,美新廠倉庫失火……」
白蕙問:「還沒救滅嗎?怎麼要總經理親自去?」
「聽警察局講,是蔣廠長報的警,只是蔣廠長被放火的壞人打成重傷,很危險,已送到醫院。老爺和少爺是去醫院看蔣廠長了。」
白蕙默默地上樓,想起在蔣家時見到的那個對子女慈祥隨和的長者,不知他傷成怎樣了。又想起繼宗兄妹,特別是繼珍,萬一失去這個一貫嬌寵著她的父親,該會多麼痛苦。
白蕙在床頭雙手合十祈禱,但願蔣萬發大難不死。
當丁家父子趕到醫院時,早有公司和美新廠的職員迎候在醫院門口。
丁文健一下汽車,忙問:「蔣廠長怎麼樣了?」
一個公司的高級職員搖頭歎氣,回答道:「現在還在搶救。醫生說內傷嚴重,失血過多……」
西平緊皺著眉,說:「是誰打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職員把一張紙遞給西平,「這是警察在倉庫門房揭下來的。」
西平看一眼那紙上的字:「給同業聯盟放放血!」只感到滿腔熱血直往頭上湧。他憤怒地捏緊拳頭,緊緊用牙齒咬住下唇,幾乎要把嘴唇咬破。
父子倆隨著那職員快步走進病房,推開門,只見蔣萬發頭上纏著血跡斑斑的繃帶,身上插著各種管子,正閉著眼仰面躺著。
繼宗面色煞白站在床頭,繼珍坐在父親床前,掩面痛哭。
見丁家父子到來,那些圍在傷者身邊的醫生、護士都退後一步。
一個為首的老醫生,面對丁文健詢問的眼光,微微搖著頭,攤開雙手,表示已無能為力。
西平看到這情景,一股深深的負疚之情湧上心頭。
他頭一個念頭就是:我害了蔣伯伯,要不是我堅持籌建同業聯盟,要不是我對他上次所收到的匿名信的威脅大意了,他不至於慘遭毒手。
文健幾步跨到病床前,俯下身去,輕聲呼喚著:「萬發,萬發……我和西平看你來了……」
一直昏迷著的蔣萬發,聽到丁文健的聲音,奇跡般地睜開腫脹的眼睛。他吃力地看了看了文健,又看著西平,聲音微弱地說:「龜田……叫龜田……臉上有疤……一隻眼……瞎了……」
西平明白這是在說兇手。他俯身堅定地說:「蔣伯伯,你放心。一定要嚴懲這個兇手!」
萬發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但兩顆淚珠漸漸滲出來,順著眼角滾落下來。
他再一次睜開眼,看看西平,又盯著女兒看了好久,最後把眼光停留在丁文健的臉上,掙扎著說:「我……心願……繼珍……繼珍……西平……給西平……」
他嘴裡念叨著繼珍、西平的名字,但兩眼卻直直地盯著丁文健。
文健馬上想到,在最近的那次廠長會議結束後,他宴請大家吃飯。席間,廠長們誇西平能幹、有魄力,是他的好幫手。當時萬發正坐在他旁邊,對他說:「我要有這麼半個兒子,也就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他回答說:「我看你的繼宗比西平強,老成、持重。」當時萬發尷尬地紅了臉,這倒使他感到,可能是自己誤會了萬發的意思,「半個兒子,」也許是指要西平當女婿吧。因此,如今萬發這句話,丁文健立即理解了。
文健把自己的手放在萬發的手上,鄭重地點頭,說:「我知道了。」
然後,他把站在身後的兒子推到蔣萬發的床頭,威嚴地,不容置疑地說:「西平,告訴你蔣伯伯,你會好好待繼珍的。」
西平當然也聽懂了萬發的意思,他只覺得頭腦嗡地一響,還來不及思考,就被父親推到前面。
西平目瞪口呆地站著,看著蔣萬發。他不知該怎麼辦,不知說什麼好。那個瀕臨死亡的人那麼可憐地用哀求、期待的眼光看著他,似乎他不答應,那雙因淤血而腫脹的眼睛就絕不肯從他身上移開。偏偏他對這個人的遇害是應負責任的。
父親的聲音在急切地催促他:「快,快向你蔣伯伯說呀!」
西平猶如被人催眠了似的木然地對著那張垂死的臉,他終於點了點頭,說:「蔣伯伯,我會……」
他的話還未說完,只見蔣萬發嘴角一抽,好像是笑了一下,眼一閉,就再也不動彈了。
雖然這天是星期天,而且夜裡折騰半宿沒睡好,白蕙仍是早早就起床。她想先到花園去走走,然後就去醫院看媽媽。
剛走到二樓,正見陳媽上樓來,白蕙忙問:「先生他們回來了嗎?蔣廠長情況怎樣?」
「他們天亮前就回來了。蔣廠長死啦。」陳媽低聲回答。
「那,打人放火的兇手抓到了嗎?」
「聽老劉說,是日本人報復先生他們,這兇手可不好找,」陳媽搖頭歎氣,「我看少爺心裡很難過,一直在客廳坐著,不說話,也不去睡,我去叫太太去。」
白蕙走進客廳,見西平雙眼閉著斜靠在長沙發上,西裝上衣扔在一邊,領帶扯在一邊,褲子也皺巴巴的。
她上前輕輕碰碰西平的肩,想叫他回房去睡。
「走開,我說過讓我安靜一會兒!」西平仍閉著眼,惡狠狠地說。「西平。」白蕙輕輕喚道。
一聽是白蕙的聲音,西平睜開了眼。
白蕙心裡驚呼一聲:上帝!怎麼一夜工夫,就變成這樣!
只見西平眼裡佈滿血絲,眼珠混濁而模糊,臉色憔悴,面頰凹陷。更使白蕙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的眼角上竟然出現了第一道魚尾紋。
她覺得胸中猛然充塞著一股惻然的柔情,她用指尖輕輕撫摸著西平眼角的那道魚尾紋,心疼地說:「西平,你太累了,回房去好好睡一覺吧。」西平一把抓住白蕙的手,用力之狠,使白蕙疼得差點兒叫起來,本能地向後一縮。
西平感到白蕙的退縮,他就像抓著一塊火炭那樣,馬上把手鬆開了。他閉上眼,頭朝後一仰,靠在沙發背上左右搖晃著,突然低吼道:「我真該死!」
白蕙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了深深的自責。她想,他是為蔣廠長的死感到內疚,但這又怎能怪他呢?「西平,我也為蔣老伯的死難過,但事已至此,你不要太折磨自己,去休息一下吧。」白蕙柔聲說,不自禁地用手輕柔地梳理著西平那一頭蓬亂的黑髮。
「蕙……」西平哽咽著低喚一聲,想說些什麼,竟說不下去。
白蕙從未見過西平如此,也有些慌了。她連聲問:「西平,你怎麼啦,怎麼啦?」
西平猛地坐直身子,深深地盯著白蕙的眼睛,像是要一直看到她的內心深處去,聲音顫抖地說:「蕙,我心裡……只有你……只有你……」他的眼神是那麼痛苦、絕望,連那黑黑的眼珠似乎都變成了灰色。
白蕙只覺得心裡一陣酸楚:可憐的人,情緒都迷亂了。她趕忙彎腰抓住西平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安慰他道:「我知道,我心中也只有你。西平,你要振作起來,不能被那些兇手壓垮。」
這時,二樓傳來方丹驚慌的叫聲:「西平,西平,你怎麼還不去休息?」隨著叫聲,急促的腳步聲下樓來了。
白蕙略一沉思,放開了西平的手。
但此時西平卻彷彿什麼也聽不到似的,反而起身一把抓住白蕙的胳膊,聲音嘶啞地說:「你……相信我……」
腳步聲已到客廳門口,白蕙下決心掙開西平的手,就在方丹出現之前,一轉身從客廳門裡走進後花園中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丁文健父子處於極端的繁忙之中。他們既要料理蔣萬發的後事,又要重新為同業聯盟的事奔忙。因為確有幾個同行業主被蔣萬發的死嚇壞了,表示不願再參加聯盟。
西平比父親更忙,他要認真地追尋兇手,無奈兇手雖然特徵明顯,名姓也知道,但他向警方提出要緝捕二人歸案,卻處處碰壁。事情很清楚,日租界巡捕房在包庇那個名叫龜田的兇手。
西平天天一大早就出門,直至深夜全家都睡下才回來。萬發死後,雙重的自責幾乎把他壓垮。但他畢竟是一個堅強的男子漢,繁忙而沉重的工作負擔倒幫助他的精神得到某種程度的解脫。
白天他全身心地投入各類事務之中,極力不去胡思亂想。但每當夜深人靜,躺在床上,他的心就被痛苦撕裂了。他常常一遍遍地呼喚著:「蕙……蕙……」眼前總是浮動著白蕙那可愛嬌美的倩影,默默地呼喚那個他深愛的姑娘。但他又悲痛地感到,白蕙對他來說,已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他幾次想把萬發死前所提出的要求,以及他無可奈何被迫答應的苦衷,告訴白蕙。但他實在沒有勇氣。他知道,白蕙一聽說這些,就會從此遠離他而去。他簡直不敢想像,倘若果真這樣,那麼生活對他還有什麼意義。百般無奈之中,他竟產生出一絲幻想:說不定這只是一場惡夢,說不定會出現什麼奇跡,那時候他又自由了,又有權利和他的蕙相親相愛地永遠廝守在一起。
但是,他有時又會咬牙切齒地痛罵自己:「你還要讓她蒙在鼓裡,昧良心地接受她對你的撫愛,你太自私了!」
於是,每天每天,他既渴盼見到白蕙,又怕見到白蕙。白蕙的身影、笑貌和話語不時闖入他心中,困擾著他。但當白蕙真的站在面前,他又不知說些什麼好。
家中另一個被白蕙所困擾的人,是西平的母親方丹。
偵探事務所把調查結果報告方丹後,方丹讓他們繼續追蹤偵查。她自己也更密切地留意起白蕙來。
她不止一次地瞥見過西平與白蕙在一起時親熱的形狀。每當這時候,她就會心跳加速,臉上象發燒般佈滿紅暈。這跟中國一般的母親似乎不大相同,但方丹確實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母親。她真怕自己終有一天會控制不住,有失體統地衝過去把白蕙從兒子身邊拉開。
但方丹畢竟又是見過世面的女人。她還是成功地克制住了自己,而且能做到一點兒不露聲色,照樣對白蕙客客氣氣,恰到好處地掌握著一個高貴的女主人與家庭教師之間應有的分寸。
後來,她接到吳清雲住院的消息。包打聽還就吳清雲享受的條件和住院費用向她作了分析和提醒。那一天,她幾乎在屋裡踱了整整一夜。強烈的渴望報復的情緒控制著她。雖然她尚無證據可以證明此事與丁文健有關,但直覺告訴她,這件事很難與他無關。多少年來,那個與她有奪愛之仇的女人,在她方丹的視線裡消失了,誰知現在竟然又有人敢完全漠視她的存在,而施惠於那個女人,這是她絕不能允許的。
「那麼好吧,就讓那個與你相關,可以說是錯誤地來到這個世上的人,來替你贖罪吧。何況她還想奪走我的兒子!」
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蠻橫不通的邏輯,方丹卻覺得自己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天下的人,天下的事,就是如此難以捉摸,無可理喻。
當丁文健把蔣萬發臨死時的情景告訴她時,她腦子裡首先想到的是:哪能這樣強制西平?這樣的婚約豈能算數?但一轉念她就想到,這倒是對付白蕙的絕好機會。雖然文健關照,此事暫不要聲張,多勸勸西平,等他真正情願後再對外說,但方丹並不想這麼做。
那一天,方丹親臨吉慶訪蔣宅,去看望繼珍。剛安葬了父親的繼珍,先是受寵若驚,而後就嚎陶大哭。可是當方丹對她說,為了幫助她排除喪父之痛,特邀請她以未婚兒媳身份去丁家小住的時候,她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當時,方丹看她這副忽哭忽笑、輕浮淺薄的樣子,心裡不免厭煩。她從來就覺得繼珍俗氣,不雅,根本配不上西平,也很難成個好兒媳。她內心十分稱讚西平的眼光:論相貌、論氣質、論修養,白蕙無疑是萬里挑一的人尖兒。繼珍與她比,不啻天壤之別,連一個小指頭都不及。她這次之所以親自來邀請繼珍到家小住,說實話,並不意味著她認定繼珍與西平的婚事最終能成。從現在到結婚,還遠著呢。
「再說,」她心中暗忖,「即使退一萬步,西平果然娶了繼珍,那也不壞。那樣,西平的心也就絕不會全部撲在妻子身上,做母親的也就不會完全失去兒子。」
所以,她盤算來盤算去,倒寧願接受繼珍,而放棄白蕙。白蕙的來歷太可恨,白蕙的魅力太可伯。她本能地感到與白蕙勢不兩立,雖然她又覺得白蕙實在美,實在可愛。
方丹也不是沒有想過,萬一將來西平因婚姻不美滿而不安於家怎麼辦?他會去尋花間柳嗎?會因此頹廢墮落嗎?從她對西平的瞭解,她覺得不會。再說,那是後話了,萬一真有什麼,再想辦法也來得及。總之,目前只要不讓白蕙得到西平,只要這丫頭不稱心、不快活,只要這丫頭受苦、受煎熬,並且最終波及她那病重垂死的母親,就好。
對這一切,白蕙全然不知。她只看到西平早出晚歸,便為他從自責和頹喪中振作起來而高興。這些日子,兩個人很少見面。白蕙完全諒解西平工作的繁忙。而且自方丹從法國歸來,白蕙直覺中感到她那對眼睛總是在注意著自己與西平的交往,所以極力避免與西平單獨相處和交談。她不想給人家留下什麼話柄。
那天下午,珊珊興沖沖從學校回來。一進門就到處找蕙姐姐。
因為蕙姐姐這個稱呼,方丹呵責過珊珊好幾次,但珊珊就是改不掉。後來還是爺爺出面,說:「孩子叫慣了,就讓她叫吧。這又有啥關係?」方丹才算作罷。
白蕙正在爺爺丁皓的房裡,與爺爺邊讀邊聊蘇東坡的詞。正談得起勁,聽到珊珊大聲叫她。她忙打開門,「珊珊,我在這兒呢。什麼事,那麼高興呀?」
「你看!」珊珊一陣風似地跑進爺爺房間,拿出一個硬封面的紙折子,遞給白蕙。
白蕙打開一看,原來是市裡比賽委員會發給學校的通知,珊珊參加「小天使鋼琴比賽」複賽成績優秀,已被評審團通過,一個半月後舉行決賽,讓她好好準備。
白蕙把通知念給爺爺聽.丁皓高興得哈哈笑了,連說:「好,好,我要給獎賞。」
珊珊忙問:「爺爺,你獎我什麼?」
「哎,小傢伙,我可沒說獎賞你,你的獎品,等決賽優勝我才能給。我是說要給你蕙姐姐發獎。要不是她,你能參加決賽嗎?」爺爺摟著珊珊邊說邊笑。
「那麼,你給蕙姐姐什麼獎品呢?」珊珊心悅誠服地問。
「現在可不能說,以後你總會知道的。」爺爺故意逗珊珊。
珊珊拉著白蕙就要走,「老師讓我還要練一首新曲子。蕙姐姐,快幫我去挑。」
「別急,我們到小書房去,我要查查你的功課,把法文練習做完,然後再練琴。」
白蕙和珊珊與爺爺道別,二人上樓去了。
二樓走廊那頭,平時總是鎖著的一間客房的門,今天大敞著。菊芬和五娘在忙著打掃,方丹的貼身女傭阿紅正捧著被褥走過來。
珊珊拉著白蕙的手,走進那房間,忙不迭地拿出那個通知伸到五娘面前說:「瞧,這是給我的。」
五娘笑了:「我的小祖宗,這是什麼呀?我又不識字。」
「我參加鋼琴比賽贏了兩場,馬上要參加決賽呢!」珊珊得意地說,「爺爺講,要給蕙姐姐發獎。等我決賽勝了,也要給我獎品呢。」
「好,好,你要勝了,我也給獎品。」五娘說,又轉向白蕙:「白小姐,你真有本事,珊珊跟你學,將來準保有出息。」
「看你說的,五娘,我可沒出什麼力。是珊珊自己肯學,又聰明。」白蕙倒不好意思起來。
正把抱著的被褥往床上放的阿紅,不以為然地撇一下嘴,心想:看把你美的,還要拿什麼獎品。天天擺個小姐譜兒,還不是和我們一樣,領人工錢,被人雇來當差的。
「喲,這房間收拾得好漂亮。給誰住的?是要來客人嗎?」珊珊突然發現新大陸似地叫喊起來,在房裡到處東轉西摸。
「啊呀,看看,你的手,別把這雪白的床單弄髒。」五娘趕忙拉住她。
「珊珊小姐,你問這房間弄給誰住,」阿紅插嘴道:「告訴你,可不是什麼客人,是你……未過門的嫂子哩!」說著故意把嘴一噘,讓聲音直衝白蕙而去。
白蕙正在欣賞牆上掛的一幅油畫風景。她覺得畫框有些斜,正想伸手把它扶正,一聽阿紅這話,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她的這個動作當然沒有逃過阿紅機靈的眼睛。
「嫂子?什麼嫂子?哥哥要和誰結婚啦?」珊珊從未聽說過此事,大感興趣,當然要纏著問。
這正中阿紅下懷。她偷偷瞟一眼白蕙,發現她的臉霎時變得刷白,便一半向著珊珊,一半向著白蕙,說:「我的小姐,你還不知道?就是你繼珍姐姐呀。」
「阿紅,你可別瞎說。」五娘忙阻止道,菊芬也不平地瞪了阿紅兩眼。
「怎麼是我瞎說?我親耳聽老爺對太太說,那天在醫院裡,我們少爺當著蔣廠長的面親口答應這門親事的。要不,憑太太的身份會親自到蔣家去邀繼珍小姐來住嗎?不信你問陳媽去,陳媽本來想讓蔣小姐住三樓的客房,可太太說,蔣小姐將來就是府裡的少奶奶。陳媽這才讓我們來打掃這間客房的嘛!」
她們一開始提到繼珍,白蕙就想離開,可又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挪不動腳步。聽到這裡,她只覺得一陣強烈的眩暈,幾乎要站不住。她趕快扶住牆壁。
「啊喲,白小姐,你怎麼啦?」阿紅故意扯著嗓門,大驚小怪地叫。
「沒什麼,有點頭暈,老毛病了。」白蕙苦笑一下,她轉身顫顫地對珊珊說,「珊珊,我們上樓去吧。」珊珊做功課的時候,白蕙一直坐著發呆。剛才阿紅的話,像在她平靜的心裡投下一塊大石頭,她怎能不想。聽阿紅講得鑿鑿有據,不容人不信。可是,她又固執地對自己說;「不,這是傭人們在瞎傳。西平對我那樣,怎會同意與繼珍的婚事?不,我不相信,我決不相信。」
但是,蔣萬發去世那天早上,西平從醫院回來後的神態,這以後幾天他的早出晚歸不打照面,以及丁公館種種蛛絲馬跡,又不能不令白蕙生疑:難道,這些天來,他是在有意躲避我?
「不可能!」想著想著,她忘乎所以地發出聲來,惹得珊珊抬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西平不是負情的人,他對我是一片真心。他絕不會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她想。
此刻,白蕙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馬上找到西平,當面問他。她要他親口向她證實,根本就沒有這回事。
她終於下了決心,對珊珊說:「珊珊,我有點急事,要出去一下。你做完功課,自己先去練琴,好嗎?」
珊珊雖不知為什麼,但也看出今天蕙姐姐有點兒不對勁。她懂事地點點頭,說:「你去吧,我會認真練的。」
西平辦公室的電話,白蕙從未撥過,但那號碼卻早就牢記在心上。她走進郵局公用電話間,撥了這個號碼。
電話那頭一聲「喂」,白蕙已聽出,正是西平的聲音。她的心劇烈地跳起來,感到捏著話筒的手在微微出汗。
那邊又「喂」了「聲,然後客氣地說:「我是丁西平,請問,您是誰?」
白蕙這才記起,自己撥通電話之後,還沒說過話。她輕輕吁了一口氣說:「我是白蕙。」
「阿蕙,是你?有什麼事嗎?」西平充滿關切又有些不安地在電話那頭問。
怎麼說呢?白蕙猶豫了。聽著話筒裡傳來的那無比親切的聲音,她覺得自己想問的話未免太可笑了。西平聽後一定會忍俊不住哈哈大笑,然後說她是個小傻瓜,就愛杞人憂天,自尋煩惱。但是,萬—……
「阿蕙,說話呀,是不是你媽媽……」
「不不,我想,想問一下……」她還是沒勇氣往下說。
「你想問什麼?說吧。」
「西平,究竟有沒有那回事?他們說,繼珍要到你家來住,還說什麼,你答應了跟她的婚事。」為了怕自己再犯猶豫,往回縮,白蕙一鼓作氣說了出來。
電話那頭一片寂靜。靜得使白蕙感到自己好像跌入一片真空之中。她頭腦嗡嗡響,脊背陣陣發涼,手也開始簌簌發抖,幾乎快要握不住話筒。她心裡說:「西平,你快哈哈笑呀,笑我胡思亂想,笑我沒事找事。你說話呀,你一聲不響,我真害怕……
終於,那頭傳來了西平的聲音,但變得那樣嘶啞、低沉:「阿蕙,你現在在哪裡?我馬上就來。」
「我要你現在就回答我。」
「你……你聽我說……」
「不,」白蕙的聲音也變了,執拗、冷酷而含著淒厲:「我只要你說,這回事,有,還是沒有。我要你對我說實話!」
那邊又沒聲音了。白蕙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幾乎停止。她真怕自己等不及聽見這個回答,就會倒下去。但事實上,她仍執拗地緊緊捏住話筒沒有放手。
西平的聲音又響起來:「是……有……這回事。」
雖然西平方纔的遲疑使她早已預感到會有這樣的答覆。但真的聽西平這樣說,白蕙仍覺得猶如皮鞭猛抽在她的心上。劇烈的疼痛,幾乎使她昏厥過去。
「蕙,你聽我說,我要向你解釋……」西平在話筒那頭情急地叫著。
「啪」地一聲,白蕙把電話掛上了。
白蕙在街上已漫無目的地轉悠了兩個多小時。
她只想避開喧囂的人群,想躲到一個僻靜的角落。不知怎麼,便走過了金神父路,又不知怎麼一拐,便上了亞爾培路。然後就順著亞爾培路一直朝南走,那是她以往很少去的地方。
暮靄漸深,亞爾培路越往南走,房子越為稀少,四周開始顯得荒涼。突然,一片公墓出現在路盡頭的左側。秋風陣陣,白楊蕭蕭,景致好不淒清。白蕙心頭一驚:我這是走到哪兒來了?
她向四周看看,路上行人寥寥,更沒車輛通過。她不禁有些緊張,兩腿也突然覺得酸軟無力。
「白小姐!」正在這時,背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叫她。
白蕙回頭一看,原來是林達海,拎著個手提包,正朝她走來。白蕙便停住腳步等他。
「果真是你。我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林達海這一問,勾起了白蕙滿腹心事。傷心、委屈、怨恨、絕望……各種情感一湧而上。她淚眼凝咽,無法回答。
林達海看出眼前這個生性恬靜、文雅的姑娘,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不平常的事。
「出什麼事了?」他關切地問。
林達海在白蕙心目中是位慈祥長者,深得她信任。這時白蕙有多少話想向他傾訴,可她不知怎麼說好。說西平同意與繼珍結婚嗎?那關她白蕙什麼事?說西平負了她,自己被甩了嗎?姑娘的矜持使她說不出。何況西平又何嘗允諾過她什麼?終於千頭萬緒化成一聲長歎。
「不是你媽媽的病吧?」林達海焦急地問,「我昨天還給仁濟醫院打過電話,他們說情況基本穩定,沒什麼變化,難道今天……」
「不,媽媽很好。」白蕙趕忙回答。
「那,是學校裡遇到什麼麻煩了?是不是……錢的問題?」
「不,學校裡一切都好,經濟上也沒任何問題。」
「那你是怎麼啦?」
這個誠實的姑娘不想編出一套謊話來搪塞這位真正關心自己的人。她輕輕搖搖頭,說:「沒什麼,」一面帶著懇求的神情看著林達海,希望他不要再追問了。
林達海領會了白蕙的意思。他很不放心地說:「天黑了,這兒又比較偏僻,我送送你吧。你回丁家嗎?」
「不,我……不回丁家。」
「回你自己家去?」
「也不,」回到家,不也是我子然一身嗎?她想,便茫然而無力地說:「我,還想再走走。」
林達海沉思一下,便爽快地拍拍白蕙的肩說:「那好,請你幫個忙。陪我去看一個病人,就在這兒附近。看完後我們一路回家。」
他們向右轉彎,走了一小段路,眼前就出現了一條淌著污水的河濱。那水墨黑墨黑,有的地方卻是靛青深藍,一口粗大的水泥管子,正張著大嘴向河裡吐著污水呢。河濱中淤積著泥沙垃圾,一股強烈的臭味撲鼻而來。
白蕙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可從未到過這種地方。河濱兩旁擠滿各種各樣破舊矮小的木板房、草棚,有的房子甚至用硬紙板搭成。穿得破破爛爛的大人和孩子們在這裡進進出出。有的人家在生煤爐,引火紙和木柴冒著嗆人的濃煙。
林達海再不問白蕙任何問題,也好像完全不注意白蕙的消沉和緘默。他不斷地向白蕙介紹著這一帶地方:「這裡也是一個世界啊。白小姐,沒想到吧,十里洋場的大上海,竟還有這樣的地方。不少人祖祖輩輩就在這條臭水濱旁吃、住、生老病死、繁衍後代。現在天氣轉涼還稍好一些,春、夏兩季,這裡常常發作各種傳染病,瘟疫一來就死去一大批。死人用條蘆席一裹,就草草埋在附近的荒郊野地裡。於是又引發更大更凶的時疫。」
「政府怎麼也不來管管?」白蕙問。
「住在這兒的都是上海最窮、最沒有地位的人。在政府官員眼中,他們大概連人都算不上,有誰來管他們?我今天要去的那家,男的原來在機器廠當小工,被機器軋斷了腿,廠裡什麼都不管,把他一腳踢出門。成了殘廢無處找事做,只好靠揀破爛為生,老婆得了鼓脹病,恐怕命都難保。家中還有三個未成年的孩子……」
他們鑽進一個低矮的草棚。藉著棚外尚未完全收斂的天色,白蕙看到棚子一角放著一張木板床,病人就裹在床上的一堆破棉絮裡。
一個男子和三個衣衫檻樓、面黃肌瘦的孩子每人捧著一個大碗,正圍著一張破方桌,希里呼嘻地喝著稀飯。棚子的另一個角落堆滿廢紙、破布和空油瓶之類的破爛。真不敢想像,一家五口就天天與一大堆垃圾生活在一個空間。
見到林達海進來,那個男人拄著枴杖從桌旁站起,招呼著,一面好奇地打量白蕙。
材達海向他簡單介紹了白蕙,問:「吃晚飯哪?」
那男人說:「哪裡是晚飯。今天走得遠了些,中午沒回來,兩頓並一頓了。」
白蕙看一下孩子們的碗,裡面全是青菜幫子,只有很少幾顆米粒。
林達海從包裡拿出注射器,準備給病人打針。
屋裡暗得很,那男人抖抖索索地點亮了油燈。
林達海俯身問病人:「這兩天覺得怎麼樣?」
「好,好多了,醫生,謝謝……」病人的聲音微弱而無力。
白蕙湊近一看,嚇了一跳。只見那女人臉色發黑,臉頰凹陷,正在接受注射的手臂細得像蘆柴棒,但肚子卻鼓得老大,隔著破棉絮都看得清清楚楚。
收拾好注射器,林達海又從包裡拿出兩罐奶粉,對那男人說:「天氣涼了,要當心。奶粉給她衝著吃。千萬不能再讓她感冒。」
「林醫生,不能……」那男人忙推辭,不肯要奶粉。他哽咽著說:「你白給看病、拿藥,還要給東西,叫我,怎麼報答……。
林達海沉痛地拍拍男子的肩,輕輕說了句什麼,那男子才點點頭,不再推辭。
看著這一切,白蕙鼻子發酸。同樣是人,同住在上海,為什麼他們竟這樣苦?她再回頭看看那三個孩子,他們早已把粥喝得精光,正瞪大眼睛看著屋裡的這一幕。
白蕙把口袋裡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趁林達海跟那家人告別時,悄悄放在床上。
林達海其實是看到的。他深知白蕙這點錢來之不易,還要維持母女倆的生活。他想阻止,但再一轉念,終於沒出聲。
白蕙跟著林達海又走了幾家。情況都與第一家差不多,有的還更困難些。白蕙很為自己無能力再幫助這些人而難過。
她只覺得心頭越來越沉重,幾乎快要透不過氣來。
回去時,他們步行了很長一段路,兩人默默無語。白蕙很盼望林達海說些什麼,也很想把今夭的感想告訴他。後來還是林達海先開了口:「白小姐,個人情感對於個人,特別是像你這樣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姑娘來說,確實非常重要。但我想,你一定懂得,它畢竟不是你生活的全部。我們都是生活在社會中的一員,身上擔負著社會的責任。周圍的現實如此之糟糕,國弱民窮,外敵環伺,中華民族前途堪憂啊。我想,我們無論如何是不該為個人的不幸或挫折而消沉的,對嗎?」
白蕙猶如醍醐灌頂,心胸頓覺清朗。她認真地聽著、想著。
此時,他們已走到霞飛路。林達海看到,白蕙在路旁店家霓虹燈照耀下,眼睛重新熠熠有神地閃亮著,人也重新變得神采奕奕。
白蕙回到丁公館,巳差不多十點鐘。
客廳裡燈火輝煌,不斷傳出談笑聲,裡面夾雜著陌生的聲音。白蕙想,大約是有客人,她輕手輕腳地從客廳門外繞過,逕自上樓去了。
奇怪,自己臥室的燈怎麼開著?白蕙有點吃驚。推門一看,珊珊坐在她床上,五娘束手在旁站著。
「白小姐,你總算回來了。珊珊非要等你回來才肯去睡。」五娘告狀似地說。 「珊珊,為什麼不去睡?」白蕙走到珊珊身邊柔聲問。
珊珊仰起頭,盯住白蕙的眼睛,「蕙姐姐,剛才到哪去了?你不會搬走吧?今天下午,你說要出去,我真怕你不再回來了。」
真是個聰明的、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她怎麼就看出來了呢?
白蕙也坐到床上,摟過珊珊說:「誰說我要走?」 珊珊還有點懷疑:「真不會走?」
「真的。」白蕙說。她心裡想,即使要走,也得等珊珊決賽後再走。如果連這點責任心也沒有,我可真是太自私了。
珊珊高興得一下子跳起來;「那麼,明天我們就挑一首好曲子,你教我。今天我自己練得可認真呢。」
白蕙點頭說:「好。不過現在你該去睡了。」
五娘向白蕙道過晚安,帶珊珊走了。
今夜白蕙全無睡意。她兩手扶腮坐在桌旁,腦子裡什麼念頭都有,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白蕙一驚,站了起來。
「阿蕙,我是西平,開門。」
白蕙的心一沉:要不要開門?不,還是別讓這無聊甚至是無謂的感情糾紛來纏住我吧。她回答:「對不起,我已休息了。」
「我要你聽我解釋……」
白蕙聲音不大,但卻堅決地:「我不想聽。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不必解釋。」
「求你,開門,聽我說……」
「你聽著。」白蕙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還尊重我,如果你還想讓我尊重你,那麼,請回去吧,再不要提起我們過去的一切。」
門外一片靜寂。
繼珍果然來丁家住下了。漸漸地,丁公館裡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蔣萬發臨終前的一幕。因此繼珍也就儼然以未來兒媳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出現。
戴著父孝的繼珍想起父親就會淚水漣漣,她那楚楚動人的哀婉神情使人看了心酸。丁文健與方丹千方百計想使她從喪父的悲痛中盡快解脫出來。文健對西平說:「這段時間公司的事你不必多管,多抽些時間陪陪繼珍。」
丁文健還特意新買一輛林肯牌轎車,留在家裡,讓西平開車帶著繼珍去街上兜兜,跑跑商店、舞廳,而他自己則仍坐那輛舊道奇去公司。
於是,白天只要繼珍提出要上街,西平就奉陪。晚上西平則常常一人獨自開車出去,總要很晚才回來。這個過去從不喝酒的人,現在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已成常事。以往每天早晨到花園跑步鍛煉的習慣已經取消,變為愛睡懶覺,甚至連早飯都不吃。
這些日子西平和白蕙已很少單獨見面。偶而當有旁人在場時遇到,他們便像往日一樣互相禮貌地打個招呼。即便如此,也使他們感到彆扭而痛苦,因此兩人乾脆有意迴避著對方。』
幸好白蕙也忙。畢業論文正在緊張寫作的階段,珊珊鋼琴決賽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而且她幾乎隔天就要抽空去看望媽媽。正是這種繁忙,倒反而稍許填補了她那因孤獨、痛苦所產生的精神空虛。
中秋過後的一天下午,白蕙從學院出來就直接去醫院探視媽媽。醫生剛給清雲注射過一種新藥,需要讓她安靜休息。白蕙看媽媽睡著了,稍許呆了一會,就離開病房。
病房通醫院大門的那條林蔭路上,已薄薄地鋪上一層黃葉。一陣秋風吹過,白蕙裹緊身上那件薄薄的外套,加快腳步,急匆匆地趕到西摩路去。這幾天她都在緊張地幫珊珊練習那些參賽的鋼琴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