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西平在父親遠離,各方面壓力極大的情況下,高度緊張地工作了好一陣。這一天,在諸事安排得略有頭緒之後,便早早回家。他想稍事休整,以便迎接今後種種意想不到的難題。誰知一回家就被他的小妹妹珊珊纏住。大約是為彌補自己近來太忙,冷淡了珊珊的緣故,當珊珊提出要去看電影時,西平爽快地答應了。
珊珊一蹦三尺高,拉著哥哥立刻要走。
西平卻說,要看電影可以,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快說呀,哥哥。”珊珊真是急不可待。
“請白小姐一起去。她要不去,我們也不去。”
“好,你等著,”珊珊聽完,扭頭就奔上樓去。不一會,果然牽著白蕙的手下樓來了。
“走呀,哥哥,”珊珊臉上露著勝利的微笑,“蕙姐姐不是來了嗎,你快去開車呀!”
西平向白蕙笑笑,問:“你同意了?”
“同意了,”白蕙點點頭,“難得你們倆這麼有興致。”
丁西平興奮地一拍珊珊的頭,“小家伙,真有辦法,走,咱們這就走。”
誰知珊珊又提出一個要求:“看完電影,我還要吃冷飲。”’
“行,”西平說,“今天隨你提什麼要求,我都答應。”
他們三人在國泰大戲院高高興興地看了場《愛麗絲漫游仙境》。選擇這部狄斯耐早期卡通片,當然完全是為了珊珊。
看完電影又去吃冷飲。他們在霞飛路上一家著名的西萊社坐下來。西平問珊珊:“電影好看嗎?”
珊珊說:“好看極了。”
西平又說:“今天可全是為了你。小孩看的片子,你蕙姐姐肯定覺得沒意思。”
白蕙笑道;“你怎麼知道?我覺得很不錯。”
正在這時,侍者端來西平叫的冷飲。珊珊的注意力馬上被桌子上各色冷飲所吸引了。
西平乘機向白蕙-了-眼,輕聲說:“過幾天,帶你去看個恐怖片,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魔鬼。怎麼樣,敢不敢看?”
白蕙知道西平還想著那天早晨兩人的談話,也調皮地說:“怎麼不敢?見過你的尊容,我想我什麼魔鬼都不會怕了。”
兩人都笑了。珊珊只顧對付自己面前那一大杯冰淇凌,見他們都笑,也莫名其妙地跟著笑。
旁邊那張小圓桌旁,坐著一位年輕的少婦,帶著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那女孩面前放滿了大杯、小碟的冷飲。少婦手裡雖拿著小勺,但白蕙注意到,她碰都沒碰一下那些冷飲,只顧喜孜孜地看著小女孩那貪婪的吃相。
白蕙的心猛地一抖,思緒一飛向遙遠的往事。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跨進冷飲店,是媽媽為了慶賀她上小學的那天,媽媽給她買了一碟冰淇凌和一杯汽水,看著她吃。她叫媽媽也嘗嘗,媽媽卻說;“我不愛吃,乖孩子,你都吃了吧。”自己當時是多麼不懂事啊,竟把冷飲和汽水很快地一掃而光……
白蕙想:今天是星期六,晚飯後早些回家,陪媽媽過一夜。
突然,她“哎喲”了一聲,趕忙伸手看表。
“怎麼啦?”西平放下正在啜吸的可口可樂,問。
“糟了,糟了,來不及了,”白蕙急得直跺腳。
“怎麼回事?”西平也著急地問。
“我得去打個電話。”白蕙一把抓起自己的手袋,便向櫃台上的電話奔去。
西平和珊珊一齊朝白蕙那邊看去,只見她手裡拿著一本小通訊錄似的本子,急急地翻弄著,一面飛快地撥著電話號碼。
電話通了,白蕙“喂喂”兩聲,和對方講了一句什麼,失望地撂下話筒,然後又翻弄起那小本子。
西平安頓一下珊珊,讓她自己慢慢吃,便走向白蕙。就在他走近白蕙身邊時,聽到白蕙興奮的聲音:“哦,蔣先生剛剛到家嗎?太好了,快請他接電話。”
原來是給繼宗打電話。什麼事,那麼急呢?西平想。
“是蔣先生嗎?我是白蕙。實在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沒有能去看美術展覽,讓你久等了……”
西平本想走開,但終於沒有走。他裝著隨意地瀏覽櫥窗裡擺著的各種名酒和食品。
“嗯,是的,是因為臨時有點事,實在分不開身。還有,還有……晚上的沙龍,我,我也不能去了。”
那邊蔣繼宗不知說了句什麼。西平發現白蕙拿著話筒的手微微抖起來,鼻尖上有細細的汗珠滲出。
“哦,不,”白蕙迅速地吐出兩個字。又靜靜地聽起來。過了一會,才遲遲疑疑地說道:“嗯,是的,是有點兒不舒服。不過……不要緊的。”
突然,她的聲音又高起來,語氣很急地說:“不,不,你不要來。過兩天我再給你打電話。”
對方又開始說話,只聽見白蕙連聲地答應著:“噢,噢,好的,好的,我會當心,你放心,你放心。”
電話終於打完。白蕙掏出手絹擦擦臉上的汗,提起手袋正要回到座位上去,發現西平正在身旁凝視著她。
“是給繼宗打電話?”
白蕙點點頭。
“你們本來有約會?”
白蕙又點點頭。
“你們常通電話吧?”
這一次白蕙把頭搖了搖。
“你剛才不是還說,過兩天還要給他打電話嗎?”
白蕙被西平一提醒,想起剛才匆忙間在電話裡搪塞繼宗的話,不覺苦笑一下。一個念頭突然攫住了她:不好,我怎麼變成一個愛撒謊的人了?明明是因為看電影而忘記與繼宗的相約,卻托詞說臨時有急事,明明身體好好的,卻順水推舟承認不舒服,明明是為了急於結束談話,就隨口應允過兩天給他打電話!而他是那樣的沮喪,這從電話裡傳來的聲音也聽得出來,偏偏又那麼好脾氣。唉。
回家的路上,珊珊因為沒有午睡,竟靠在白蕙懷裡睡著了。白蕙用手摟著她,一面想自己的心事。
西平從駕駛盤上方的鏡子裡看到白蕙的愁容,輕輕地問:“還在為失約難過哪?”
白蕙搖搖頭,歎了口氣。
“別難過。今天的事,也怨我。繼宗那邊,我幫你打個招呼!”
“不,你不要管,”白蕙答道,“我只是想,我怎麼會變成個隨口說謊的人了!”
西平笑了。一面繼續開車,一面對著鏡子裡的白蕙說:“這說明,你已經脫離單純的生活環境,要面對復雜的社會和人際關系了。而只有在這樣的磨煉中,你才可能脫去稚氣,走向成熟。”
見白蕙不解地瞪大眼睛,西平又說:“怎麼樣,要我論證一下嗎?”
第二天上午,天空在醞釀著一場雷陣雨,雲層低壓,閃電隱隱。白蕙早飯後就趕回了丁家。
丁家客廳變得很暗,只好打開電燈。大家一時無事,都聚在客廳裡。
白蕙、珊珊和丁皓坐在靠牆的沙發上。白蕙拿著一本《唐詩三百首》正在和爺爺一起教珊珊背唐詩。
珊珊背中國舊詩的興趣不大,也似乎不如學法語來得聰明,常常背了上句忘了下句。於是爺爺就自己背一句,叫她跟著背一句。白蕙則在一旁講解詩意,希望她明了詩意後能記得牢些。但珊珊還是背了個亂七八糟。有時上句是“白日依山盡”,下句卻接個“疑是地上霜”,弄得丁皓和白蕙又好氣又好笑。珊珊卻還一本正經地學著爺爺搖頭晃腦背詩的樣子,更把大家都逗樂了。
西平倚在客廳的落地長窗前,眼觀天上瞬息萬變的烏雲,耳聽祖孫三人的笑聲,心中油然產生一種恬靜感。他忍不住想:看來,家庭氣氛是會隨著人而改變的。有了白蕙,這個家變得溫暖了。
但他立刻又想到:現在這些人頂多只能算半個家。如果爸爸和媽媽回來,會怎樣呢?想到這兒,他的心緒便不由自主地暗淡了。
一聲霹靂打斷了他的思路,幾顆雨點斜斜地打來,醞釀已久的大雨開始下起來了。他離開窗戶朝客廳門走去,心裡默默念叨著:“抓緊享受眼前吧,將來的事,將來再去對付。”
丁西平正要離開客廳上樓到自己房間去,看幾份帶回家的資料,只見陳媽領著一個身穿紫紅色雨衣的人走進來。那人雨帽未摘,門廳裡光線又暗,陡然間他竟辨認不出來者是誰。
“西平,是我,不認識了嗎?”
原來是繼珍,西平趕緊迎上去。
“哎呀,你怎麼挑這麼個天氣出來?”
繼珍一面脫雨衣,一面頓著腳上的雨水,大聲說:“不挑個這樣的星期天,也見不著你這個大忙人啊!你看,我不是趕在大雨前面了嗎?我贏啦!”
“你呀,還是這麼任性。”西平接過她的雨衣,把它交給陳媽,一面就把繼珍往客廳裡讓。
繼珍一進客廳,稍稍環顧,首先就跑到丁皓身邊,親熱地說:“爺爺,好久沒來看望您老人家,身體可好?”
丁皓瞇起眼睛,伸出手去,說道:“是繼珍嗎?這麼早出來,沒被雨淋著吧?”
繼珍又湊近丁皓,放大聲音說:“爺爺你身體可好?”
丁皓連連點頭:“好,好。你父親和哥哥都好嗎?”
“都好。爸爸成天瞎忙,叨咕了幾次說要來看你老人家,可就是沒時間。”
“繼珍姐姐,早。”珊珊插了個空,叫了一聲。
“唷,珊珊真用功,這麼早就在念書啦!”
繼珍俯下身去,吻了吻珊珊的額頭,又從小皮包裡拿出一大塊巧克力,塞在珊珊手中。這才把臉轉向白蕙。
白蕙朝她友善地點點頭,輕輕地說了句:“繼珍小姐,早啊!”
只聽繼珍語調誇張地寒暄道;“哦,白小姐,早就聽我哥哥說,你在這裡當家庭教師。怎麼好久沒去我家玩?學校早放假了吧?最近好嗎?”
說著又後退一步,作細細打量白蕙狀,象是新發現似地叫道:“喲,白小姐,你真是越來越漂亮啦!”
繼珍只顧嘰嘰喳喳地說著,沒有人能插上嘴。好在繼珍雖然提出不少問題,倒也並不見得要人家回答。
西平陪繼珍回客廳後,不便馬上離去,便仍站到那扇落地鋼窗面前,隔著關緊的窗戶,欣賞傾盆而下的夏日豪雨。
陳媽端著一杯新泡的茶進來,並請繼珍坐下。但她沒有坐。她放下小皮包,走到西平站立的窗旁,故意裝出不滿的樣子說:“西平,你怎麼不理人哪?”
西平轉過身來,笑道:“哪裡。我在等你的寒暄完畢呀。來,請坐。”
於是他倆便就近坐了下來。陳媽把那杯熱茶給繼珍端來放在茶幾上,然後退了下去。
西平正想詢問繼宗近來的情況,因為他們也已多日不見,而且昨天白蕙失約,不知繼宗會怎樣。但他還沒有說話,繼珍先開口了。她雖然把聲音放輕,但怨艾之意是明顯的:“你什麼時候學會保密了?回上海這麼多天,也不告訴我一聲。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我也才回來不久,”西平解釋道,“而且,公司裡事太多,你知道,我爸爸又不在。改天我是要去你家的。”
“得了,我是和你逗著玩的。”繼珍把嘴一撇,“都知道你是個大忙人。”
西平指著繼珍的鼻子,笑道:“你真是人長大了,嘴也變得更尖啦,得讓繼宗好好管管你!”
這是兩句多麼普通的話。可是人類的語言竟有著如此神奇的法力。就這兩句話,使他們倆都想起了孩提時代的相處。那時候,每當繼珍撒嬌耍賴,西平大概沒有少講過這一類話,繼宗也沒有少當過和事佬。
一陣暖流從繼珍心中流過:西平畢竟還是西平。禁不住朝白蕙那邊投去一瞥,見他們三人並不注意這邊,便把身子朝西平挪了挪,關切地問:“方阿姨在巴黎好嗎?我可真想她。
“媽媽很好。”
“他們那個揭幕典禮一定會搞得很隆重。對了,你看過《申報》上的新聞沒有?那上面詳細報道了籌備情況。”繼珍邊說邊拿過小皮包。
“你看這,”繼珍從她的小皮包裡掏出一張報紙,遞給西平,“這上面說,下周的揭幕儀式,法國的商業部長都可能出席呢。你看,這裡還特別說到方丹阿姨……”
西平其實看過這張報紙。他知道那上面把他媽媽贊美了一番,說她風度如何之好,法語如何之純正,不愧是清朝老外交官的孫女兒等等。但他今天不願掃繼珍的興,便一面隨意瀏覽著,一面附和道:“哦,媽媽在巴黎確實很出風頭。”
“報上也提到你,”繼珍笑吟吟地,“說是丁家大少爺,法國留學生,拿過雙學位,丁氏產業的唯一繼承人,干事有魄力,可以預見是未來國際商業界的巨子。真把你吹神了。”
西平把報紙還給繼珍,苦笑一下,說:
“這種小報新聞,能當真嗎?也虧你那麼相信。”
那邊白蕙斷斷續續地也聽到一些他們的談話。她想的是:繼珍竟能把這些話都背下來,也真虧她了。
丁皓見珊珊的唐詩背得差不多了,又有繼珍在,就站起身來朝西平、繼珍那邊說:“你們聊吧,我回房裡歇會兒去。”
繼珍忙跑過去,攙住丁皓,說;“爺爺,我扶你回房去。”一邊朝西平使個眼色,表示馬上回來。
白蕙也趁機對珊珊說:“我們也該到小書房做作業去了。”
西平抬抬身子,似乎想說句什麼留住白蕙。但想了想,終於沒作聲,看著她和珊珊相跟著上樓去了。
白蕙她們還沒走到小書房,就聽到客廳裡已傳出繼珍的談笑聲。
白蕙認真輔導珊珊做了學校布置的假期作業,又教她幾個新的法語單詞,聽她背誦一段法文課文,就已快到吃午飯的時候。
她看珊珊有些倦怠,就吩咐五娘給她洗洗手,然後領她玩一會兒。白蕙自己則回到了臥房。
雨早已停了,窗外是夏日耀眼的陽光。白蕙打開窗戶,一股清新的空氣流進來。她不禁深深吸了口氣。
突然有人敲門,她連“請進”還沒來得及說,門就開了。門外站著繼珍。
“我聽說你住在這裡,來你房裡看看。”
不等白蕙邀請,繼珍進得房來,含著頗有用意的淺笑,審視著房間。她的目光從淺藍色繡花床罩溜到白色網格的窗簾,又從那張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小書桌移向擺著一些書籍和小玩藝兒的小書架。那只白漆小衣櫃上,鑲著一面長長的鏡子,繼珍斜眼朝鏡中看去,看到白蕙雙手緊握著微僵地站在那裡。她傲然地笑了一下,說:“哦,你的住處很不錯嘛!”
正在這時,女傭菊芬手拿一束新采的紫色蝴蝶蘭走進屋來。她徑直走向書桌,繼珍這才發現書桌上放著一只不大的瓷花瓶。
繼珍一面看菊芬往花瓶插花,一面贊歎:“這花真漂亮,多新鮮啊!”
菊芬說:“今天早晨下雨,我等雨過後,讓太陽曬了曬才摘的。看,還帶著水珠呢。”
白蕙過意不去地說:“菊芬,其實不必天天換的,太麻煩你了。”
“那可不行,”菊芬說著,把臉轉向繼珍,“蔣小姐,你不知道,這可是少爺親自吩咐的,一定要天天給白小姐換上這花。少爺的話可不敢不聽。”
菊芬說完,拿起換下的宿花,向二位小姐點點頭,走了出去,並隨手把門關上。
繼珍猛地一個轉身,狠狠地咬了咬牙,臉色變得煞白,即使從她肩背的顫抖,也能看出她心情的激動。但當白蕙走過來請她坐下時,她已強制自己恢復了笑嘻嘻的愉快神態,但她的聲音卻是冷冰冰的:“白小姐,你真不簡單呀,丁家上上下下盡誇你好。爺爺一口一個阿蕙,珊珊口口聲聲叫你蕙姐姐……。
“他們都待我很好。”
“西平呢,他也老想著你呀,還讓人給你天天送鮮花。據我所知,他對女孩子從來不是太細心、太殷勤的。”
白蕙聽到這兒,覺得那話裡除了涼氣以外,還大大增添了酸氣。她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笑而不語。
繼珍終於沒有坐下來。她把那只小皮包往肩上一甩,看也不看白蕙,說;“好,不打擾了。”說著便朝門口走去。
白蕙隨在她身後,送也不是,留也不是,末了憋出兩句話來:“快吃午飯了,你不吃了飯再走?”
一聲冷笑,繼珍停了腳步,扭過頭來:“一般來說,我不願在別人家吃飯。我不象有些人。我不習慣把別人的家當成自己的家!”
她們四目相對了。一雙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另一雙眼睛卻突然湧起淚水。但那淚水在它主人的極力控制下,只是在眼眶裡打轉,卻終於沒有掉下來。在有的人看來,那充盈著晶瑩淚水的大眼睛實在太美、太惹人愛憐,哪怕只瞥它一眼,鐵石心腸也會變得溫和柔軟起來。可是今天,那一汪淚水卻無論如何澆不滅燃燒在另一雙眼睛裡的妒火。
“祝你在丁家的這種日子能過得長久!
繼珍扔下這句擲地有聲的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隨著房門“砰”地一響,白蕙的眼淚刷地沖出眼眶,直落衣襟。在這一刻,她眼既不見,耳也不聞,連自己現在身在何處,為什麼還要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都完全懵然不明,她的腦際全然一片空白。
巴黎對於方丹來說,差不多可以算是第二故鄉,她對它真是太熟悉了。
她的童年大半在巴黎度過。她的祖父是大清駐法國的使節,常年在國外生活,未免孤單寂寞。於是,方丹這個唯一的孫女長到六歲時,便被他接去,同去的還有奶媽以及奶媽那個從小和方丹一起長大的兒子。作為掌上明珠,方丹一面在祖父膝下承歡,一面由祖父延聘法籍教師加以歐式教育。到了上學年齡,又進得一所貴族學校。直到她十四歲那年,才隨因年老體衰而卸任的祖父一起回到國內。
成人之後,她又曾到法國住過三年。那時她剛剛和丁文健結婚,小夫婦倆根據方丹父親方汝亭的安排,赴法國度蜜月。方汝亭還讓乘龍快婿在方氏產業的法國分公司擔任協理,以便他廣交朋友,熟悉業務,將來好繼承他的事業。方丹的上面原本還有一個哥哥,誰知享壽不永,幼年夭折。方丹之母又在分娩方丹時得產褥熱而死。方汝亭討過一房姨太太,但未能生育,從此絕了延嗣的希望,遂把全副心思集中在愛女身上,而丁文健正是他親自遴選的佳婿。
方丹二次居留巴黎,並在那裡生下西平。作為一個少婦,她的社交范圍不但沒有縮小,反而愈益寬廣。她的美貌、她的資質、她的教養、她的熱情好客的性格,都使她不僅在巴黎的華人圈子裡享有很高聲譽,而且也極受法國上層社會的青睞。丁文健是初到巴黎,之所以很快便站住腳跟並把事業弄得頗有氣象,得力於方丹的幫助,可謂非淺。若不是幾年後方汝亭患腦溢血突然中風,方丹絕不會隨丁文健匆匆回國。
然而,自那次回國,並按照方汝亭的遺囑同丁文健一起搬回上海西摩路82號方宅(後改為丁宅)以後,光陰荏苒,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方丹竟再沒有機會來到法國。當她在常年平凡的生活中感到無聊煩悶、抑郁寡歡之際,每每不由得憶起當年在巴黎的生活,憶起自己無憂無慮的終年快樂時光。
這次隨丁文健重赴巴黎,開頭幾天,她是那樣地興奮。拜會故交,結識新友,雖然十分繁忙,她還是獨目一人把當年的游蹤重訪一遍。堪稱世界藝術寶庫的盧浮宮,當年逛得爛熟的香謝麗榭大街、風光宜人的塞納河畔,現在又一再留下她的足跡。
可是,當最初的興奮消退,方丹發現,這次重返巴黎,自己的心情已與從前大不一樣——雖然當年的女友們都驚歎她的容貌身段幾乎毫無變化,而且多了一種成熟美,更顯出了她的魅力。她開始常常獨自悶坐,一支又一支地接著吸煙,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心事。
文健是一個不知疲倦的事業家,並不過細地了解妻子心靈深處的變化。方丹也懶得同他說,幾十年來就這麼過的,現在還說什麼?
兩天前,方丹收到蔣繼珍從上海寄來的一封信。打這之後,她的心情更由郁悶轉向煩躁。
久久潛藏在心頭的往事,兩個幾乎重迭為一的人影,以及對於上海家中尤其是兒子西平現狀的關切,使她恨不得立刻返回家中。她必須去看一看。她要運用自己的力量和影響來改變那信上報告的一切,倘若那信所報告的情況屬實的話。
可是不行啊,方丹必須耐心等待。她這次來巴黎可不是來度蜜月的,不是來旅行的,她是為恆通公司巴黎時裝展覽中心的揭幕而來,她是作為丁氏企業的第一大人,為事業的開拓與發展而來,哪能說走就走呢?
好在展覽中心揭幕的准備工作已一切就緒,揭幕儀式的日子已經定了,就是這個周末。儀式和招待會要延續一整天,雖有各部門負責人的協助,丁文健和方丹作為主人夫婦,無疑將是整個活動的主角。這一天也將是丁文健夫婦赴法以來最風光的一天,將是前此一個月光景各種工作的高潮和終結。
也好,過了高潮,我也就可以卸裝下台了。方丹一面將自己埋在緩繞的煙霧之中,一面默默地想。
恆通公司巴黎時裝展覽中心設在靠近市中心一條熱鬧的馬路上。
揭幕這一天從早上十點到晚上九點,整整十一個小時,來祝賀的,來參觀的,來接洽第一批生意的,以及聞訊趕來采訪的新聞記者、各大時裝雜志的編輯們絡繹不絕,蜂擁而至。來客的汽車幾乎停滿一條街,驚動得警察局臨時給這裡加派了人員。
展覽中心門口和門廳裡掛滿絲綢的彩帶,陳放著許多敬賀開張的花籃。幾個侍者彬彬有禮地站在門口,根據需要,或將客人引進正在舉行招待會的中央大廳,或將客人直接領到各展室參觀。
十一點鍾,法國新任商業部長偕夫人來到展覽中心。部長光臨,當然是天大的面子,而其中的奧秘全在於這位部長的夫人小時候曾和方丹在同一所貴族學校念書,兩人同學六年,感情甚好。這次方丹一到法國就拜會了她,所以今天她特地拉著丈夫前來捧場。
侍者把部長偕夫人來到的消息報進去,丁文健、方丹夫婦立刻迎將出夾。部長、部長夫人和擁在他們身後的一群記者在進入中央大廳的台階上,與丁氏夫婦相遇了。
“哦,親愛的方丹,你今天實在太漂亮了!”
部長太太第一個高聲叫起來。這一聲就象突然打亮的水銀聚光燈似的,立刻突出了方丹的地位,使她顯得愈益光彩奪目。周圍立刻騰起一片嘖嘖的稱奇聲。
並不是部長太太缺少教養,大驚小怪,也不是因為她和方丹友誼深厚,有意恭維,方丹今天確實打扮得不同凡響。
一件裁剪得極其合身的淺藍色緞質高領長袖旗袍,將方丹全身完美的曲線毫無遺憾地襯托出來。一根深藍色的緞帶,將她精心梳理過的長發松松綰住,使它們極富浪漫氣息。並與她腳上穿的那雙藍色高跟皮鞋很相配。這樣,她整個人就成了一件精心設計的藝術品。而最引人注目的,則是她旗袍上那一片閃爍著粉紅色光彩含苞欲放的花,這些花布置得錯落有致,在它們中間雖無枝干相連,卻令觀眾感到枝干的存在。
“太太,請允許我重復我太太對你的贊美,你今天確實漂亮。”部長先生在跟方丹握手時,熱情地說。
“謝謝,”方丹微笑著回答。
“據我所知,你衣服上繡的這些美麗的花,似乎叫廣玉蘭?”部長很有興趣地問。
“是的,”方丹笑道,“這種花在中國有好多名字,叫木筆,又叫辛夷,或者叫王蘭。”
“那麼,恕我冒昧,這種花好象應該是純白色的,不是嗎?”
問這句話的是《巴黎時報》的名記者弗朗索瓦-萊克,此人一向自恃博學,性喜挑剔,而且素來特別小視東方民族。
是啊,原該是白色的花,為什麼繡成了鮮艷的粉紅色呢?這確實是一個有分量的問題。但它也給了丁氏夫婦一個介紹公司產品的大好機會。
方丹胸有成竹地向部長、萊克以及周圍的一群人說:“我的衣服和各位馬上要看到的許多時裝,都是恆通公司最新的獨家設計。從用料到圖案、配色,全部工藝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部長先生和各位先生如果有興趣,我丈夫待會兒的解釋或許能使諸位滿意。”
方丹說完,伸手示意,請各位客人歷階而上,步入大廳。
招待會進行得正酣,所有的客人都找到了自己的談伴。連部長夫婦的來到也沒有引起更多的注意。
方丹陪部長太太走向一群衣著華麗的女賓。
丁文健和部長則從侍者端著的盤子裡各取過一杯香檳,開懷地聊起來。話題很快回到方丹的旗袍上。
“丁先生,你還沒有解開對你太太衣服圖案色彩的疑問。”一直未離開他們的萊克緊追不捨地又問起來。
“哦,是這樣的。我太太穿的旗袍是一種特殊的套裝,是以本公司獨特的設計思想為依據而制作的。現在時間是上午,她的穿著打扮均屬晨妝,所以衣服是高領、長袖,面料是用本公司生產的質地比較厚的緞子。淺藍色象征早晨清澈的天空,玉蘭的花朵還是含苞欲放的……”
“我明白了,”部長恍然大悟地叫起來,“那些花之所以是粉紅色的,該是隱喻朝霞燦爛的輝耀?”
“是的,部長先生,”丁文健滿意地點頭,同時瞥了一眼萊克。
“有意思,有意思,”萊克一面說一面情不自禁地用目光搜尋方丹。
方丹正周旋於那群貴婦名媛之中。萊克不得不承認,穿著那身旗袍的方丹本人就象一片明媚的朝霞。
“那麼,下午和晚上,將會是什麼樣子呢?”他滿懷興致地問丁文健。
丁文健殷勤地再為部長遞上一杯酒,同時環視一下圍繞在他們身旁那些隨時准備發問的記者們,笑道:“這套服裝的設計思想,是表現一日之中時間的變化,晨妝、午服和晚禮服,各具其美。中國有句老話,叫‘百聞不如一見’。希望到時候,你們看到時,會喜歡它們。”
部長哈哈大笑,指著文健對眾記者說:“丁先生很會制造懸念,很幽默。下午我還有點事,沒有這個眼福了。只好拜托各位看個仔細。我等著看你們的精彩報道。”
說完,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說聲“謝謝”,就離開丁文健,走向在場的幾位熟人。過了一會,他就偕夫人告辭了。
時近中午,模特兒的時裝表演開始。
在輕柔的樂曲聲中,身著恆通公司設計制作服裝的女模特兒一批又一批地出來進去。那些極富中國民族特色,又經過適當修改的女裝,既華麗又新穎,既有東方的神秘色彩,又符合西方的審美觀點,既表現了設計者超凡脫俗的想象力,又極能體現制作者精巧絕倫的手藝。在場觀看的人們,即使是象萊克那樣平素最愛挑剔的,今天也無不發出心說誠服的贊歎。
“中國服裝之美,征服了歐州,不,應該說是全世界最考究衣著服飾的巴黎上層社會婦女。”第二天《巴黎時報》的這條新聞,確實一點也不誇張。
最後一組模特兒進去了,音樂聲也暫時停止,一個靜默的瞬間。
就在大廳裡即將重新響起人們的說話聲之前,表演台上飄出了一朵絳紅色的雲。
是方丹穿著她的午服,重新化妝以後出現在賓客們面前。她要代表恆通公司向來賓們致幾句簡短的謝辭。
她的法語純正得根本聽不出她是一個外國人,謝辭也精煉而優美。但這一切比起她本人的魅力來,卻簡直微不足道。
她的腦後盤著“S”型的發髻。松松的發髻看似隨意地乜斜在一側,上面插著朵鮮艷的紅玫瑰。
最吸引人的當然還是她的衣服。那是一件深玫瑰紅的絲質低領無袖旗袍,從裁剪的式樣,可以清楚看出它和早晨那件藍緞旗袍的關系,但它的立意又是全新的。長長的前襟一直覆蓋到腳面,那雙玫瑰色的高跟皮鞋只露出一點鞋尖,使人覺得它的女主人益發頎長挺拔。旗袍兩側開岔較高,行動時微微-起,給人以瀟灑飄逸、凌風欲仙之感。而精心繡在左側胸前的一朵碩大的玉蘭,已然盛開,它和女主人臉上那和如春風的微笑相映襯,既顯示出她的無比清高華貴,又似乎象征著她心靈的純潔優美和胸懷的坦白寬廣。 照相機快門開閉的“卡嚓”聲不絕於耳。
有幾個記者和時裝廠商匆匆奔出去打電話。
不知是誰忍不住輕呼一聲:“啊,真是一位東方的維納斯!”
當這位東方維納斯走下表演台來到他們中間,便立刻被緊緊地包圍起來。
與此同時,展覽中心負責供銷業務的人員已忙得不可開交。那些追求新奇和時髦的巴黎人拚命向他們打聽有關丁太太所穿套服的全部情況,特別是尚未出台的晚禮服的款式,以及價格、定制所需時間等等,誰都想先知為快,誰都想搶先做一筆好生意。
晚上的舞會氣氛很輕松。典雅而柔麗的華爾茲舞曲讓與會者感到渾身舒坦,心曠神怡。 但是,對方丹來說,卻面臨著新的挑戰。她甚至有一絲擔心,一種獲得決定性勝利之前的擔心。她的晨妝和午服均已引起眾人矚目,但她深知法國人最講究的是晚禮服。豈不見翩然前來與會的那些名媛貴婦、明星美女,哪一個不是竭盡所有、竭盡所能,極力在這種場合下與他人爭妍斗美、暗比高下?所以,這舞會從某種意義上說來,簡直就是一場沒有評判官的服裝競賽。
方丹的擔心其實完全多余。她本人也是從剛一登場就明白,自己己勝券在握。
她的這身黑絲絨制成的旗袍式晚禮服實在太傑出了。 那開得低低的、微微袒露雙肩的領子,那長短適中、僅及肘部的衣袖,那長長的、熨貼地裹著軀體的前襟後擺,以及領口、袖口、周身那道用金色勾出的輪廓線,賦予方丹以既端莊又雅麗的美。她新梳的發髻高聳,最別致的是發髻上插著一支金步搖。這種中國古代婦女的頭飾,被她別開生面地運用,和她肩上那條鑲著金線的名貴披肩相映成趣,大大增加了她步態舞姿的嫵媚和輕靈。而她衣服前襟、後擺的底部用金色絲線精工繡成的片片花瓣,也應和著步搖的顫動而呈現出波浪起伏的神韻,使人聯想到朝漲夕落的海潮,或者幽雅宜人的海上明月之夜。這件禮服穿在方丹身上,簡直就是一首詩。 一曲方罷,方丹早被眾人簇擁在大廳中央,贊歎稱美的熱情話語幾乎把她淹沒。
方丹連連說著“謝謝”。向四面圍著她的客人們頷首致意。等眾人稍靜,她略微提高嗓音說:
“我榮幸地告訴諸位,恆通公司擁有第一流的服裝設計師。恆通設計的宗旨是根據各位的需要,確定主題,制作出能更加突出各位形體之美的時裝,並為這種美增添無窮的詩意。今天我所穿的三件套旗袍,承蒙諸位青睞。它名叫‘朝霞夕露辛夷艷,’是由我的兒子、敝公司總裁助理所親自設計。歡迎諸位成為敝公司的親密伙伴,恆通公司永遠竭誠為諸位效勞!” 丁文健站在離方丹不遠的地方,傾心聽著,臉上不覺更加容光煥發。方丹的話剛落音,他竟帶頭鼓起掌來。
大廳裡響起一片掌聲,直到樂隊奏起一支新的舞曲。
展覽中心揭幕的成功,預示著恆通公司在巴黎的美好前景,丁文健為此興奮不已。
當天夜晚,在他和方丹居住的雙人套間裡。當方丹沐浴完畢,穿著睡衣步入臥房,他忍不住跑過去緊緊抱住方丹,以從未有過的熱情連連親吻她。
方丹輕輕將他推開。但這並沒有影響文健的情緒。
“你今天的表現真是出色,你為恆通立了大功。來,讓我敬你一杯。”文健走到酒櫃旁,倒了兩杯酒,端向方丹。 方丹已經燃起香煙。她接過酒杯,沒有講話。
“為恆通事業未來的發展,為我們理想的逐步實現,干杯!”文健歡快地邀方丹舉杯,然後自己仰起脖子把酒干掉。
方丹只小小地抿了一口酒,就把杯子放下了。
“在你心目中,永遠只有公司、生意、事業和所謂理想。”
方丹哀怨而頗含冷嘲的語氣,使文健不禁一愣。他不解地問:“我們公司取得成就,你不高興嗎?”
看看方丹愛理不理的樣子,他又說道;“你是累了吧。唉,我太大意。你忙了一整夭,夠辛苦的了。你該好好休息幾天,我可以抽出空來陪你。”
“承蒙關照。”方丹冷笑一聲,隨手捺滅煙頭,語氣變得更加冷峻,“你還是做你的買賣吧。至於我,只不過是你那事業秤盤上的一只砝碼,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丁文健被搶白得莫名其妙。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又在什麼地方得罪了妻子,這位總是別別扭扭的妻子。但是他今天還是耐心地賠著笑臉:“不要生氣。你該高興才對。今天,西平為你設計的這套旗袍,多爭光啊!”
以往,當夫妻倆發生齟齬之時,只要提到兒子西平,事情往往就有了轉機。今晚文健故技重演,誰知卻失靈了。
“我要回家,明天就回,你給我去訂機票!”方丹根本沒有理會文健的討好,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這,這怎麼行呢?這裡還有許多未了的事務!”
“我不管。你不走,我一個人走。”
“別,別,讓我們商量商量,怎麼能讓你一個人走呢!”
沉默。方丹重又墮入香煙的霧靄之中。
經過反復磋商,夫婦倆終於取得了一致意見:急速處理各項事務,移交給在巴黎的代理人。一周後動身回國——文健在業務的安排上,從來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哪怕是方丹的干預也不會動搖他的決心。但這一次他讓步了。一方面是因為方丹的要求異常強烈,一方面,公司在國內所面臨的種種問題,也使他放心不下。
這一夜,夫婦倆在床上都難以入睡。這是丁文健夫婦此次重返不夜城巴黎以來第一個不眠之夜。等到他們倆在各自完全不同的夢境中昏昏睡去時,巴黎聖母院的第一遍鍾聲已經敲響。
西平果然帶白蕙去看了一場恐怖電影《骷髏島》。
那些奇形怪狀青面獠牙的人物造型和由場景、音樂制造出來的恐怖效果。把白蕙這個尚算膽大的姑娘,也看得毛骨悚然。看電影時,她不知不覺越來越緊地捏住西平的胳膊。看完電影回家,竟一連兩夜大做噩夢。事後西平問她,她卻裝得滿不在乎,不讓西平笑話她。
這天傍晚,白蕙要去參加一個要好同學的生日晚會。
她考慮再三,決定穿那件淺紫色繡花紗裙。這在白蕙所有的衣服中,算是最考究的了,平時一般不穿的。但她想,今天這種場合,穿得太樸素,似乎有對主人不尊重之嫌,所以就選擇了這一件,又配上一雙白色的高跟鞋。
她在自己的房裡換上紗裙,照照鏡子,發現兩條長辮子與紗裙的格調不太相稱。端詳了一下,她把頭發散開,讓一頭微微起著波紋的長發披灑在肩上,又找出一根淺紫色絲帶把頭發綰住。
她幾乎被鏡子中的自己迷住了。突然忍不住笑起來,在心中自嘲地說:真傻,又不是我過生日。看看時間不早,便拿上媽媽送給她的一個珠子串成的小提包,下樓去了。
剛走過客廳門口,就聽珊珊的叫聲:“蕙姐姐,你是要出去作客嗎?哥哥,快來看呀,蕙姐姐打扮得這麼漂亮!”
白蕙原以為西平還在公司,沒想到他已回來,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報。聽到珊珊的叫聲,西平放下報紙。他驚喜地睜大眼睛,凝視著白蕙。
“怎麼,這麼晚,上哪兒?”
“一個同學過生日,邀我去參加生日宴會。”
“我開車送送你吧。”
“不,不必了。”
“你總不能穿著這樣漂亮的衣裙去擠電車,何況我也正要到外灘去辦點事。”
白蕙看著西平懇切、熱情的目光,實在不忍拂他的好意,想了想說:“好吧。”
在汽車上,西平說:“你應該天天穿上這樣的衣裙。”
從鏡子裡看見白蕙微歪腦袋,眼含疑問,西平接著說:“漂亮衣服本來就該給你這樣的人穿。讓那些人穿,”他用下巴向車外馬路上的紅男綠女一揚,“實在是糟蹋。”
“也許他們天天穿得那樣漂亮,你反而不覺得他們美。而我,每天都很丑,今天偶爾換件衣裳,倒有幸得到你的誇獎,對嗎?”
“你這個調皮鬼,”西平大笑道,“是要我天天給你唱美的贊歌嗎?這可並不難辦到呵!”
“我不過是在分析一種心理。司空見怪,看膩了的,引不起驚喜,這不是事實嗎?”
西平微笑地側過頭來,看著她:“那麼,你還是願意引起別人驚喜,願意讓人家稱贊你的美的,是嗎?”
白蕙朝西平瞪一眼,故意一本正經地說:“噢,你以為我是個老巫婆呀!”
那位同學家很快到了。
白蕙正要開門下車,西平伸過手去,壓住她扶在車門上的手。
“你大約幾點回家?我來接你。”
“我也不知道,你不要來了。”
西平象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那好。不過你得答應我,早點回去,我在客廳等你……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白蕙隨口問道。
“現在不告訴你,等你回家,我就拿給你看。”
“又在搗什麼鬼,”白蕙看著西平詭秘的笑容,“可是,現在讓我走吧。”
西平沒作聲,他似乎忘記自己的手還壓在白蕙的手上呢。直到白蕙臉紅紅的,想把手抽出來時,他才突然把手松開,看著白蕙開門下車。
晚會上,白蕙總想著西平方才的話。她有點心神不定。舞會不久,她就向主人告辭。同學們都知道她媽媽身體有病,也不勉強留她。
白蕙急急趕回丁家,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推動著。
她自己也感到不解,難道真是急於看到西平宣布要給她看的那個東西,就象一個未見過世面的好奇的傻丫頭?不,不對。那麼究竟是為什麼呢?難道離開丁家才幾個小時,就想念起那兒來了?那兒有什麼吸引著自己?是那寬敞明亮的客廳?是那幽深雅靜的花園?是慈祥和藹的爺爺和天真可愛的珊珊,還是那既高傲而又熱情的西平?真要命,為什麼自己眼前再也擺脫不了那黑亮而深邃的眼睛,那方方的嘴角,那常常皺到一起的濃眉,以及那有時充滿笑意,有時嚴肅冷漠的面孔……
等她急急趕回丁家,走進庭園,遠遠地就發現,除了樓上有幾間房開著燈以外,客廳裡竟然一片漆黑。
走進門廳,陳媽告訴她,晚飯前,蔣家來電話,說有要事,讓西平馬上去。西平臨走時關照,會盡快回家。如果白小姐先回來,請她在客廳裡等一會幾。
白蕙點點頭,問起爺爺和珊珊。
陳媽說:“老太爺和小姐吃過晚飯都回自己房裡去了。”說著,她就要給白蕙打開客廳裡的燈。
白蕙說:“別忙,我想上去換件衣服再下來。”
除媽輕輕叫聲“哦唷”,說:“白小姐不提,我差點忘了。少爺還特地關照,請白小姐就穿著這身裙子等他。白小姐就別上樓換衣服了吧。”說完,頗有含義而又不失身分地微微一笑。
“這個西平!”白蕙心裡不禁嘀咕一聲。但嘴上卻只是說:“別開大燈,只開幾盞壁燈就行,光線太亮不舒服。”
陳媽依言做了,輕輕退出。
白蕙獨自坐了一會兒,不見西平回來,便想彈一會兒琴。她走到琴凳旁,發現上面亂七八糟地堆著些琴譜。她心中默想:“准又是珊珊這孩子。”於是一邊收拾,一邊隨意地翻起來。
幾張紙質發黃的手抄曲譜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拿起隨意哼了哼,覺得曲調柔婉優美,可惜譜子不全,沒有開頭。經過一番細心搜檢,白蕙終於在一本厚厚的樂譜中找到了另外幾頁。只見第一頁上用法文寫著:“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這是哪位名家的傑作,白蕙一時想不起來。但維納斯這個風流愛神和美少年阿多尼斯哀艷的戀愛故事,在希臘羅馬神話中赫赫有名,白蕙對其內容並不陌生。反正現在沒事,她干脆打開琴蓋,擺好樂譜,邊看邊試奏起來。
曲子不長,旋律簡單而明朗,流露出青春洋溢的火一般的熱情,那是初戀中少男少女熾烈情懷的自然表現。白蕙很快熟悉了它的抒情方式,兩遍以後,她已經彈得很順手。她覺得這首曲子非常適合四手聯彈,雖然獨奏也很好聽。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丁家這幢大宅子安靜極了,就連所有的男僕女傭都已就寢。
白蕙陶醉在美妙音樂引起的遐想裡。
突然,一種在黑暗中被人窺視的感覺莫名其妙地襲來。這個念頭一產生,白蕙的心就緊張起來。起初,她堅持著不回頭看,但越是怕回頭就越是想回頭。終於,她鼓足勇氣猛地一回頭。這一下可真把她嚇得魂靈出竅!
只見客廳面對樹木花園的那扇落地窗戶外,站著一個人,一張微微發白的臉,在客廳壁燈的光線下,只能見到一個大致輪廓。但那臉上卻閃爍著一雙發亮的眼睛。當白蕙回過頭去,這個人影不但不躲避,那雙眼睛反而越發精光閃閃,睜得老大。
白蕙差點兒驚叫起來。她的手無意識地在鋼琴鍵上按下去,發出一片極不和諧的聲音。她趕緊舉手捂住嘴。就在這時,那張微白的臉一下子不見了。
失神地、幾乎是僵僵地斜坐著,白蕙好一陣沒回過神來。她用力眨眼,想再次尋找那個黑影。她記得,那張臉臨走之前仿佛給了她一個淒然但並不可伯的笑容,這笑容讓她想起什麼人,一時又辨不清究竟象誰。
忽然,她跳起身來,快步跑到那扇落地窗前,用力推開,向花園裡望去。花園裡靜悄悄的,哪裡有一個人影?窗外,只有一棵棵法國梧桐筆直地矗立著。
一陣風吹得她背對著的那扇客廳門砰砰響。
白蕙轉臉隨意往那兒一看,這回她可真受不了啦:只見一個黑影站在門外,而那臉在微弱的燈光下是那麼蒼白,簡直跟剛才玻璃窗外的那張臉一模一樣。她禁不住“啊”的一聲,驚叫起來。
“阿蕙,你怎麼了,怎麼了?”那黑影沖進客廳,迅速擰亮了客廳的大吊燈。白蕙這才發現,原來是西平。他穿著一身深色衣褲,把本來就不黑的膚色,襯得更白了。
白蕙失態地一下子撲到西平面前,抓住他的手,幾乎帶著哭聲說:“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西平見她抖得象一株風前的小柳,忍不住愛憐地抱住她的肩:“阿蕙,你怎麼了?”
白蕙一時說不出話來,腿也軟得站不住。她把頭靠在西平肩上。
西平知道白蕙一定遇到了什麼事,否則不會如此。他把白蕙扶到沙發前坐下,又給她端來一杯冷開水,讓她喝下去。一面焦急地看著她,問:“發生了什麼事?你好象被什麼嚇著了。”
白蕙軟軟地搖頭一笑:“還說呢,都怪你,帶人家去看那麼恐怖的片子,害得我這兩天盡微噩夢。剛才一個人在這兒等你,以為看到什麼鬼怪了。”
西平這才釋然,放心地哈哈大笑:“甚至把我也當成鬼怪了,是嗎?”說著,伸手刮一下白蕙的鼻子,逗她道:“羞不羞,還口口聲聲說:‘我不怕,什麼也不怕。’可剛才嚇得都要撲到……”
白蕙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你說。”
西平趁機抓住白蕙的手,溫柔地說:“好,不說。阿蕙,今天都怪我不好,回來得太晚,讓你久等了。”
白蕙把手從西平的緊握中抽出來,為了掩飾羞澀,故意說;“哎呀,真新鮮,丁家大少爺什麼時候把‘白小姐’三個字丟掉,改稱起‘阿蕙’來了?”
西平不好意思起來,臉紅紅的,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白蕙見狀,不免心軟。便換個話題說:“我就知道,你一到蔣家,遇到什麼繼珍,就不想回來了。再遲幾分鍾,我都不想等你了。”
西平趕忙表白:“今天上蔣家,與繼珍可沒關系。是蔣老伯有要緊事商量。蔣老伯收到一封匿名的恐嚇信。”
“恐嚇信?”
“說是讓他小心一點,再那樣為恆通賣命,對他不客氣。”
“有這樣的事?”
西平冷笑一聲:“哼,大和商行想用這一手逼我們就范。”
“那你們怎麼辦?”
“不要緊,這只是他們耍流氓手段而已。我就不信,大和竟敢在我們的國土上隨便動手殺人。我已跟巡捕房打招呼,讓蔣老伯也小心些,不會出事的,你放心。”
白蕙默默地點點頭。
“可把繼宗、繼珍嚇壞了。繼珍哭得象個淚人兒似的。”
“噢,我明白了,”白蕙故意拖長語調說,“這才是你遲遲不回的真正原因。你心疼她了。”
西平先是一愣,繼而忍不住大笑起來,把白蕙弄得莫明其妙。
“原來你也會吃醋!”西乎豎起一個指頭,指著白蕙,不無得意地說。
“胡說,關我什麼事!”白蕙一扭身子。
西平伸手去扳白蕙的肩,俯近她說:“別生氣,你要不願意,我以後再不理她。”
白蕙猛地轉過身來,生氣地說:“這就更沒有道理了。你們兩家是世交,你和她從小就是朋友,我憑什麼讓你不理她。敢情你讓我這麼等著,就是要我聽你胡說八道一通?我可不想奉陪了。”
白蕙說著就站起身來。
西平張開兩臂一面攔阻一面笑道:“跟你開個玩笑嘛。現在我道歉。”
見白蕙愛理不理的樣子,西平又接著說:“以後我要再胡說,就罰我……”他調皮地朝白蕙——眼,“罰我……你說罰我什麼好?”
白蕙故意嘟著嘴不說話。
西平突然一矬身子,說:“那就罰我變成個小矮人,怎麼樣?”
白蕙看著面前高高大大的西平,如果突然變成個小矮人,那該多麼滑稽,不禁“撲哧”一聲笑了。
“從沒聽過這樣賭咒發誓的,變什麼小矮人呀?”
西平見白蕙不再生氣,那一對可愛的小酒渦又出現在臉上,便不覺油嘴滑舌起來:“就是你跟珊珊講的白雪公主故事裡的小矮人呀,你不是挺喜歡那些小矮人嗎?”
“又不正經!”白蕙一跺腳,又要走的樣子。
西平趕緊說:“好了,好了,不說了。今夭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到我房間去好嗎?”
又是一個突如其來。白蕙迅速地想了一想,說:“不。我不去。什麼好東西,非要今天看?”
西平既堅持又讓步道;“那,你就在這幾等著,我一會兒就下來。你一個人呆在這兒不會害怕吧?”
白蕙輕輕歎口氣,返身坐了下來。
西平上樓去了。
白蕙坐在那兒,先是環視一下客廳,然後忍不住朝剛才黑影出現的那扇落地窗瞥一眼。現在看得很清楚,什麼也沒有。
果然,只三分鍾光景,西平就回來了。他手捧著一個大方紙盒,進門就要白蕙閉上眼睛。
白蕙嘴裡嘀咕著:“你這個人,今晚到底搞什麼鬼名堂嘛?”但還是順從地闔上了眼睛。
她只覺得西平把一個什麼東西套在她頭上。她猜是一頂帽子,剛想伸手去摸一下,西平把她雙手拉住:“先別動,也別睜眼,跟我來。”
西平牽著她的手來到門廳那面大鏡子面前,歡快地叫一聲:“好,看吧!”
白蕙睜開眼睛。哦,鏡子裡是自己嗎?眼前的自己頭戴淡紫色花冠。花冠四周綴滿五顏六色的鑽石,閃爍著各種色澤的光芒。這頂花冠和自己身上那件淺紫色紗裙竟那樣相配,仿佛天造地設一般。難怪西平關照自己,不要去換衣服。
“阿蕙,你真比童話裡的白雪公主還美!”西平忍不住贊歎起來,“不,不,你是一枝紫蝴蝶蘭,一枝帶著朝露盛開的紫蝴蝶蘭。”
“怎麼,你也這樣說?”白蕙不無驚奇地說。
“難道已經有人在我之前說過?能告訴我是誰嗎?”西平竟帶點妒意地問。
但是白蕙沒有回答,卻指著頭飾問西平:“這是從哪兒來的?”
西平一副說來話長的樣子,把她拉回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得意地說:“還記得那次化裝晚會嗎?這是我特意為你設計、為你制作的,花了我整整三個晚上呢。我不願它被別人挑走,因此那晚一直把它藏在抽屜裡,想等到你來再拿出來。我要讓大家看看,你有多美!可你那天沒有來……”
說到最後一句,西平竟有點傷感,似乎至今還為那次白蕙的沒到場而遺憾。
白蕙看出了這點,不免有些內疚:“但你為什麼要特意為我設計呢?要知道,那時……”
她想說,那時我們還不太熟識,而且,記得那時你剛從國外回來,對我是一副驕傲輕慢、居高臨下的樣子。但她把下面的話咽回去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有那麼個念頭。”西平雙手一攤,聳聳肩,“我對自己說,這個晚會是她出的主意,我不能不感謝她,雖然我明明知道……”說到這兒,西平一笑:“你那天可並不是誠心誠意幫我出主意。你的話裡都帶著刺,可我決定接受挑戰。你知道,我可是好斗的呢!”
白蕙馬上憶起在蔣家討論舞會那天的情景,她想,哦,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但卻如此寬容大度、如此聰明機智、如此不露聲色地接受了我那份帶刺的“挑戰”,而且還想著要感謝我……她心頭一熱,不覺莞爾一笑,說:“你倒也不傻!”
這是西平從未在白蕙那兒得到過的甜甜的、嗲嗲的、嬌媚的一笑。
“天哪,真要命!”西平突然咬著牙,低聲咕噥一句。
“怎麼了?”白蕙問。
西平半天不說話,只是盯著白蕙看。白蕙剛才那一笑,使他產生了一種無比強烈的沖動。這些天,這種沖動曾不止一次地向他襲來,但哪一次都沒有這一次來得猛烈、可怕。他只想把眼前這個光彩照人的姑娘緊緊抱在懷中,想用自己的嘴去貼在姑娘那對笑渦上,那雙雖然帶著笑意、卻總顯得憂郁的夢一般的眼睛上,那精致的鼻子上,那鮮紅柔嫩的小嘴上……他不敢開口說話。他得憋住全身的勁與自己搏斗,以便把火一般燃起的欲望強壓下去。
白蕙那顆敏感的心,當然也感到了西平的異樣,看著他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她不禁有點害怕。理智提醒她:應該立即抽身離去。但不聽話的感情卻使她的身子變得異常沉重,使她無法立刻站起身來。
她的心情是那樣瞀亂:面前這個人不是打從第一眼瞧見,自己就本能地抗拒著的嗎?可為什麼自己又那麼不願意離開他,自己在期待著什麼?
少女的矜持和自重的性格終於使白蕙冷靜下來。她輕輕歎一口氣,把花冠從頭上取下來,故意用淡漠而隨便的語調問道:“怎麼想到挑選這種淺紫做底色的呢?”
剛才,西平明明看到白蕙凝視著自己的雙眼曾突然迸出期待的火花,他那顆年輕有力的心感到了另一顆心的搏動、共鳴和呼喚。可是當他決心聽任奔馳於自己周身的熱血的驅使,正想把手伸向白蕙時,那火花卻倏地消失了。白蕙那冷靜的語調,使他也漸漸平靜下來。那灼燒著他全身的狂熱化成一片更加深厚而凝重的柔情,一片更加尊重、更加珍惜這個姑娘、想要更深地了解她、更默契地去感應她晶瑩而細膩的心靈、給她以關懷和保護的柔情。
他恢復常態,輕松地笑了,說:“第一次見你,就看到你穿著一件淺紫色旗袍。我覺得那淡雅素淨的色彩與你最相配。今天你的這條紗裙,又是這種顏色。我想這正是把這頂花冠送給你的好機會。你剛才也看見了,它是多麼適合你啊。”
白蕙聽他這麼一說,馬上把正在手裡把玩的頭飾往西平膝上一放:“我不要。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不接受任何禮物。”
西平急了,忙解釋道;“你不知道,那天晚會上有一個規定,誰戴的頭飾都可以帶回家去,作為紀念。這不過是一件紀念品而已。”
“但是它太貴重了。”
“小傻瓜,這上面綴的又不是真鑽石,都是人造的。法國商人正在和我們公司談判,在國內加工經營這種人造鑽石,作為服裝上的裝飾品。為了宣傳,他們送給我不少樣品。”
“真的是這樣?”
“當然是真的,不騙你。制作這花冠頭飾的材料不值幾個錢,可是制作者的心意,”說到這兒,西平頓一頓,才接下去,“卻希望得到你適當的回報。”
白蕙本能地朝後退縮一下,怯怯地說:“你要什麼回報?”
“別怕,很簡單。我只要你戴著它,陪我跳一個舞。這本來是那天舞會上,我就該得到的。”
白蕙還怎能推辭呢?她溫柔地說:“你幫我把花冠戴上吧。”
西平輕輕地把花冠再次給白蕙戴好,然後走到那台大留聲機前,打開蓋子,放上一張唱片。
在音樂的前奏裡,西平一本正經地一躬到地,伸手邀請白蕙起舞。
白蕙也滿心欣悅地提裙曲膝,認真地接受了邀請。
他們在慢四步舒緩的節奏中,和諧地滑動。西平貼著白蕙的耳朵,輕輕說:“設計這花冠時,我就在盼著這一刻。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沒來,我是多麼失望。”
白蕙抬眼看看西平,發現他那對深邃烏黑的眼睛竟突然變得暗淡了,眉頭也微微皺起,她只覺得自己的心抽搐一下,一陣刺痛。她也耳語般地輕聲說:“讓我道歉,行嗎?”
西平把白蕙摟得更緊了。白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她的眼神那樣柔和。那雙如詩如夢的大眼睛裡充溢的溫情,清泉般地奔湧而出,流過西平那充滿焦渴期待的面龐,灌注入他的心田,象在給他無限的撫慰。
根據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改編的舞曲,旋律優美而單純。在一遍又一遍的變奏中,兩個青年人忘情地相擁著跳舞,仿佛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了別的存在。
夜已漸深。一彎新月懸掛在夏日高遠的天幕上。它那一點微弱的光對於喧囂的人寰,顯得那麼渺茫。丁家花園中那些枝葉繁茂的大樹,就足以把它完全遮住。此時此際的丁家花園是一片黑黝黝厚沉沉的陰影,仿佛沒有一個活物。
但是,就在這黑暗的世界裡,有一個孤獨的、幾乎被人們遺忘的靈魂,在跳踉,在奔突,發瘋似地穿行在這巨大花園的樹叢草徑之間。他早已被判定為一個瘋子。他的肉體早已被排除在正常人的生活之外。可悲的是他的靈魂並沒有死。他有時狂歌癡笑,有時痛哭流涕。他曾用小刀把自己刺得滿身鮮血淋漓,露出一副猙獰的凶相;但有時也能在鋼琴上奏出極其美妙的音樂,溫柔膽怯得象一只孱弱的小貓。他的神智有時清醒,清醒得不亞於任何正常人。但更多的時候是混亂,天馬行空的幻想,莫名其妙的思路,偏執而頑固的念頭,常常通過他緊張得幾乎痙攣的面部肌肉顯示出來。好在平時他不和任何人接觸,除了看護著他、照顧他生活的老傭阿根。
今天,他已經在花園裡盤桓了幾個小時。那年邁的老傭人還以為他安靜地躺在自己的房間裡睡覺呢。誰知他早已以瘋子特有的機智和靈敏,潛出了拘禁他的那幢小樓。
他有好幾天沒有能夠在早晨的窗簾後面窺見他心愛的人了。他忍受不了這份新的孤寂,他要用行動去找回屬於他的這份幸福。
竹茵,我一定要找至到你!
竹茵,你在哪裡?
多少年了?似乎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你終於回來了,我要你!
竹茵,那時你怎麼突然就走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你回來了,卻不來看看我。是不愛我了?我要把心掏給你看,那滴血的心……
你為什麼不來看蝴蝶蘭,你連紫色的蝴蝶蘭都不喜歡了嗎?
剛才,是你的琴聲讓我找到了你,你在彈琴,彈我寫的那支曲子。你彈得多好!可那曲子不好,不好!我要給你另寫一首好的……
為什麼我朝你笑,你卻那麼驚慌,簡直象馬上要逃走!你不認識我了?
哦,我真該死,我把你嚇壞了,我該死!我該死!打!狠狠地打!
這個人是那麼瘦弱,那單薄的骨架幾乎撐不起—套舊西裝。但他的精力似乎無窮無盡,在花園裡不停地躥走,不停地用手打自己的耳光。走了那麼久,竟仿佛不感到一點疲累。
客廳裡雪亮的燈光再次吸引了他。這—次他躲在一個暗角,讓夜色隱蔽住自己,然後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客廳裡的一切。細長的手指緊緊抓住那棵樹的枝杈,他全身的顫栗帶動得那枝杈也簌簌發抖。靈魂脫離了軀殼,他那木然無知的身體根本不知道已被露水打濕。
哦,竹茵,你沒有走。我知道,你不會撇下我的!
你終於還是認出我了。謝謝你,肯陪我跳一支舞,還戴著那麼漂亮的花冠。
竹茵,你沒有變,一絲一毫也沒變。我也沒變,你看,我還是那麼年輕、英俊。站在你身邊,和你共舞,我倆是多麼相配的一對!
竹茵,你以前叫我“阿多尼斯”……哦,不,不是你叫的……那是誰呢?誰叫我“阿多尼斯”?我……我想不起來……我頭疼……不願想……我不要想……
你的舞跳得真好。你在我懷裡,那麼輕盈,帶著你旋轉,我一點都不費力……,你笑了,你的嘴在動,你在說什麼?聽不見,你說得響些。
哦,是的,是的,讓我把你摟得更緊些。
想起來了。那天,我請你陪我跳舞,可你說不會。寧可聽我彈琴,坐在凳旁,幫我翻樂譜。真淘氣,你今晚跳得多好,原來是騙我的呀!
喔,不,不,竹茵,不要生氣。你是世上最純潔、最誠實的好姑娘,你不是存心騙我:你說過,等我病一好,就跟我一起走出這灰房子,去找一個我們倆自己的家。瞧,今天晚上,你真做了我的新娘!噢,我的病好了,全好了!
讓普天下的人都來羨慕我們,妒忌我們吧!你瞧,窗外樹旁站著的那個人,他為什麼抖得那麼厲害?哈哈,是露水打濕了他的衣衫,他為什麼還老站著,他大概是個傻瓜,哈哈,大傻瓜!他在羨慕我們呢!
哦,別走,竹茵,求求你。別關燈,別把我一人扔在黑暗裡,我怕,真的,我怕。
大客廳的燈倏地滅了。一對年輕人上樓各自回房休息去了。這個站在樹下發抖的人被重重黑暗包裹起來。他嘶啞地叫著,發出誰也聽不清的含糊聲音,重又在花園裡到處奔竄。樹枝無情地掛破了他的衣服,劃破了他的臉。他不斷地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
白蕙躺在床上,卻無論如何不能入睡。
她回想著西平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神態。她的耳旁還回響著《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她的心還在歡快地跳舞!
床頭燈的微光照著房間的一角。那頂紫色的花冠在那裡閃閃發光。她忍不住赤腳下床,再一次捧起那美麗的頭飾,把它戴在頭上,忍不住再一次站到穿衣鏡前,反復地、仔細地端詳著,心裡充滿溫暖甜蜜之感。
突然,她被自己的情感嚇住了:這是怎麼啦?怎麼會這樣?難道……難道這就是愛情?自己是在戀愛了嗎?天哪!
為什麼要欺騙自己呢?難道連面對自己的心的勇氣都沒有?白蕙暗暗嘲笑起自己來。
她放下花冠,回到床上,用薄薄的毛巾被把自己裹好,腦子裡則演電影似地從頭一次在蔣家見到西平想起,一樁樁、一件件地想下來,直到近日的朝夕相處,過濾著兩人間的一言一行。她不得不承認,其實從見第一面開始,就覺得西平與眾不同,就感到了他異乎尋常的吸引力。
對於西平的情意,白蕙不能說毫無知覺。自己對他,卻始終保持著距離。如今難道堤防已經被沖破了嗎?今後又該怎麼辦?
該去問問媽媽。但立刻被否定了:不,太難以啟齒了,媽媽連我在當家庭教師都還不知道呢。
那麼,跟安德利亞神父談談?也許可以。他平素不是象慈父般關懷著我嗎?
漸漸地,白蕙帶著對未來的遐想朦朧入睡了。一個旖旎的夢思開始在她腦海中升起……
只過了幾分鍾,她便又悠然醒來。她沒有睜眼,那顆敏感而脆弱的心,卻承受了一陣灰心絕望的襲擊。丁家是那樣的門第,自己又是這樣的身世,我和西平之間的情感會有怎樣的前途?他的父母會怎樣想?爺爺和珊珊又會怎麼想?他自己呢?是真心實意、認認真真的嗎?會不會只是一時沖動或是逢場作戲?
白蕙心亂了。她總算弄懂自己為什麼一直下意識地抗拒著西平。這是理智對感情的勝利。那麼,現在要讓理智向感情投降嗎?感情,僅憑感情就能戰勝擺在面前的重重障礙嗎?
一股涼意使白蕙打了個寒噤,她把毛巾被裹得更嚴實一些。
她決心不再多想,再說,多想也沒有用,“聽任上帝的牽引吧。”她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
熄掉床頭燈,她漸漸平靜下來,並且終於安然入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白蕙的房門被輕輕推開。從門外無邊的黑暗中,閃進一個黑色的人影。
這個人影在射進房裡的微弱月光下,顯得那麼高大,簡直就象古代神話中的巨靈神一般。他慢慢走到白蕙床前,俯下身去,就著月光端詳著熟睡中的白蕙。他的雙目閃爍著炭火般的光,簡直能把白蕙的皮膚灼傷。
白蕙卻依舊呼吸均勻,年輕的臉上露著恬美的睡容。
那人站了好一會,不自覺地朝白蕙跪了下去,嘴唇急速地-動著,卻並沒有發出聲來。
半晌,白蕙翻了個身。整支手臂從毛巾被裡抽出來,隨意地搭在胸前。
那人只顧盯著白蕙,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突然,他俯身撩起床單的邊沿,把自己的臉緊緊貼了上去。
他的動作終於驚動了白蕙。
她從熟睡中猛地醒來,聽到身子背後有人在急促地呼吸。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拚足全身力氣猛地翻過身來。月光下,她看到一張方方的男人的臉。這張臉立刻使她憶起西平回來前她隔著客廳落地窗看見過的那個鬼怪。
現在這鬼怪是如此迫近自己,而且滿臉血污,雪白的牙齒,最可怕的是那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白蕙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坐起,發出一聲尖叫。
那鬼怪竟伸出長著長長指甲的雙手要來拉她,白蕙一面抱緊毛巾被往後縮著身子,一面用盡平生力氣連連尖叫。就在那雙手將要接觸到她身體的時候,她終於失去知覺,昏了過去,軟軟地跌倒在床上。
清涼的水,一滴,又一滴,從微微張開的嘴流進焦涸的咽喉,象甘泉流過久旱的田園。
“少爺,看,白小姐的眼珠子在動呢,不要緊了。”
“五娘,再喂她多喝幾口水。”
是誰在說話,這聲音象在耳旁,又象那麼遙遠。
此刻,白蕙的靈魂還在虛無飄渺間游蕩,但知覺已在漸漸蘇醒。
她很想睜開眼睛,可眼皮沉重得象墜了鉛。她拚命用力,撐開一條細縫,立刻被電燈的強光刺激得閉了起來。但是她聽到耳旁響著一個熟悉的聲音:“阿蕙,阿蕙,你醒醒。”
是西平,他怎麼來了,這是怎麼回事?
她費力地睜開雙眼。
“謝天謝地,總算醒了!”珊珊的保姆五娘欣慰地說。
“五娘,你到樓下客廳去,在那個大玻璃櫃裡找一盒朱砂安神丸來。”
呵,西平的聲音,多麼親切。
她終於明白了:自己正枕著西平的手臂,躺在床上,西平則半坐在床的一側。
她依稀記起剛才見到的可怕情景,怎麼鬼怪不見了,卻來了西平?
她掙扎著要坐起來,但身體卻軟綿綿的不聽話。西平的胳膊一用勁,才把她半扶起來。她張目四望,屋裡並無異樣。突然,她雙臂緊緊箍住西平的脖子,把頭鑽在西平胸前,“哇”地一聲哭出來:“我怕……”
西平用力將抖得象一片小樹葉似的白蕙攬在自己懷裡,右手拍著她的背,輕聲撫慰:“別怕,阿蕙,我就在你身邊。你剛才做噩夢了,是嗎?”
噩夢?那鬼怪是出現在夢中嗎?可我似乎聽到他的呼吸,看到他血污的臉,差一點還碰到他那尖利的、長長的指甲。不,絕不會是幻覺,絕不會是夢。
白蕙渾身戰栗,情不自禁地往西平懷中又靠了靠,說:“不是夢,真的……有人在我床跟前,對我說話,還想伸手抓我……那臉……好嚇人……”
西平一下子嚴肅起來,問:“真有人進了你的房間!你看清他的長相沒有?”
西平這一問,白蕙倒覺得沒把握了。今晚在客廳裡等西平時,自己就曾把窗外的一棵樹想象成一個鬼怪,這鬼怪還有一張可怕的臉,而剛才房中出現的,也似乎是這麼一張臉,當時房裡那麼黑,……難道,自己真是在做夢?
她猶豫地說:“我不知道……我自己都糊塗了……”她又抬起頭來,可憐兮兮地看著西平說:“我已連著幾夜做噩夢……”
西平的神情松弛了,他低下頭,緊貼著白蕙的耳朵,心疼地說:“都怪我,帶你去看《骷髏島》。現在不用怕了,我在你身邊。”
說著,西平更加用力地將白蕙整個人連毛巾被一起抱了起來,使她橫躺在自己的臂彎裡。他將她摟得那麼緊,簡直象是要用自己火燙的心焚去她心上的驚悸不安,象是要把兩顆同樣年輕的心捏合成一個,而白蕙盤著他脖頸的雙臂也絲毫沒有放松。
他們就這樣忘情地過了好幾分鍾。
對於了西平和白蕙來說,這是時間之流完全停駐的幾分鍾。
他們的肌膚貼得那麼近,那麼緊。他們呼吸相聞。白蕙的耳朵應該聽得見西平心髒的搏動,西平的鼻子應該灌滿白蕙身上發出的幽香,可是他們對此竟全然無知覺。他們只是服從了一種不可抗拒的需要,一種無影無形的巨力,而根本來不及想一想這意味著什麼。在這一刻,他們從精神溝通契合所獲得的慰藉,遠過於肌膚摩挲所產生的快感。
幾分鍾過去,當他們先後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時候,不禁驚懼地松開了,仿佛在兩人中間頓時產生了一股相斥的力。可是,松是松了,卻並沒有分開。
西平的臉興奮得發燙,白蕙的眼簡直是流光溢彩。
他們在那樣近的距離中含情脈脈地對望著。
仿佛一股電流從西平全身流過,而後又擊中了白蕙……
西平俯下頭去,小心翼翼地、很輕很輕地觸碰了一下白蕙的唇,可這一碰,仿佛產生了一股巨大的磁力,他迫不及待地又一次重重地、深深地吻了下去……
兩對滾燙滾燙的嘴唇,終於牢牢粘合在一起,不能也不想再分開。這是他們生命中的裝一次,也是永生永世忘不了的一次。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白蕙猛地掙脫西平的懷抱,坐在床沿旁。
五娘拿著藥推門進來,邊拿水壺倒水邊說:“少爺,讓我來侍候白小姐吃藥,你回房歇息去吧。”
西平不答話也沒動彈,仍是呆呆地凝視著白蕙。白蕙低著頭,躲避著西平的眼光,輕聲說:“我沒事了,你去吧。”
西平站起身來,向房門走去。走到門口,又戀戀不捨地回頭望一眼,然後關上門走了。
接近中午時分,陳媽領著一位醫生敲開白蕙的房門。
原來,是西平在公司裡給林達海打了電話,請他來為白蕙檢查一下,並給她開一點鎮靜的方劑。
白蕙雖然已經起床,但在林醫生來到之前,她正在愣愣地回想著昨夜的那些事。醫生來了,沒辦法,她只得趕緊穿起一件寬大的睡抱,准備接受問訊和診查。
陳媽請林醫生坐下,就告辭走了。
白蕙坐在床沿,低著頭一聲不吭。
“白小姐,我叫林達海,是丁府的家庭醫生。今早西平給我打電話,讓我來瞧瞧你,說是你昨晚受了驚嚇。”
白蕙慢慢抬起頭,看到林達海正在打開他的醫療包,往外拿溫度表、聽筒、血壓計之類東西。
“噢,不,”她忙說:“我現在沒什麼不舒服。”
“但是你昨天夜裡昏倒過,對嗎?”
“那是……那是因為……”
林達海用手托一托金絲眼鏡,耐心地等著她往下說。
“可能是幻覺,”白蕙猶猶豫豫地說,可是話剛出口,立刻又說:“不,我也弄不清楚,我象是真的看到一個鬼怪,要不……就是個瘋子!”
“瘋子?”林達海不覺一怔,但不動聲色地問:“你能不能詳細說說?”
於是白蕙便把昨晚仿佛兩次見到的那個黑色人影,以及站在她床前想用手抓她的情況,向林醫生作了描繪。
“你當時看清他的面孔沒有?”林達海問。
白蕙搖搖頭,說:“當時我害怕極了,房裡又很黑,看得不很清楚。似乎是個長方形的臉,蒼白極了,臉上有血痕,眼睛瞪得老大……”
“他抓到你了嗎?”
“這倒沒有。可是,”白蕙遲疑了一下,“後來我就暈過去,什麼都不知道了。”
“好,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不用怕。請把這支溫度計夾在腋下,再讓我給你搭一下脈。”
白蕙順從地做了。
體溫正常、脈搏有力。這姑娘的身體很健康。
“聽說最近你看過一個恐怖電影?”
白蕙不好意思地笑了;“是的,看了《骷髏島》,挺怕人的。”
“這也許就是你神經緊張、發生幻覺的原因。我給你開一些鎮靜劑,你再休息幾天,就會好的。”
林達海從皮包裡抽出一張處方箋,很快寫完,就遞給白蕙。
“林醫生,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年齡,是丁西平告訴你的?”白蕙指著處方箋奇怪地問。
達海笑道:“白小姐,其實,我早就知道你。”
這可更加奇了,白蕙不禁朝林達海瞪大眼睛。
“因為我認識你們學院的安德利亞神父。”林達海不愧是一個高明的醫師,很能把握人的心理,一句話就解開了白蕙的疑團。
原來如此。白蕙頓時覺得面前這位戴著金絲邊眼鏡、長相富態的醫生變得親近起來,起初的那一點拘謹,不知不覺中一掃而光。
“信奉上帝的人,有時也難免有個頭疼腦熱。安德利亞神父是我的病人之一,”林醫生詼諧地說,“我們一起搞過些慈善事業,他還常幫我的忙,我需要的有些進口西藥,就是他幫忙弄來的。”
“哦,”白蕙點點頭。
“他知道我和丁家很熟,你到這裡來後,他常和我談起你。你好象是他的得意學生。”
“神父確實待我很好。”
達海一面收拾皮包,一面又問:“白小姐,聽說你母親身體不好?”
他連這也知道!
“是的,她病了很久,可是……”提起媽媽的病,白蕙頓時心情惡劣起來。
“不要急,白小姐,我可以幫助你。”
“你?”
“是的。這樣好不好,今天下午,由我先給令堂作個初步檢查,然後再決定下一步。”
這是怎麼回事?林醫生素不相識,難道又是西平的托付?
“我現在還有點事,要先出去一下。下午兩點,你在樓下客廳等我,好嗎?”林醫生講得既肯定又懇切。
白蕙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林達海已提起他的醫療包,准備離開。
“就這樣說定了。”林達海朝白蕙和善地一笑,見她點了點頭,又指指白蕙小書桌上那瓶鮮花,贊道:“多漂亮的蝴蝶蘭,真讓人心曠神怡!”
林達海走了。白蕙趕緊換衣梳洗,她看一下表,時針指向十二點,都快開午飯了。
告別白蕙,林達海卻並沒有離開丁府。
他熟門熟路地穿過花園,來到白蕙早晨散步有時走過卻未曾特別留意的那道木柵欄旁。木柵欄的那邊是一座陳舊的灰色小樓。
已經近午,小樓所有的窗簾還嚴嚴地遮著,不明底裡的人准以為那是一座無人居住的空樓。
達海伸手在木柵欄背後的一個地方摸了一下,那裡有一個隱蔽的電鈴開關。他連撳幾下,不一會便有一個老人跑了過來。
“哦,是林醫生。”
“是我,我來看看樹白。”
老人打開柵欄,放進林達海,又把門重新仔細關好。
達海問老人:“樹白這兩天好嗎?”
“唉,”老人歎了口氣:“一直好好的,可昨天夜裡,不知怎麼搞的……”
“怎麼啦?”
“林醫生,我告訴你,你可千萬不能對丁家的人說呀!一大早少爺就來問過,我都沒敢說實話。”
林達海輕輕拍他一下,說:“放心,阿根,我不會說。”
兩人相跟著往樓裡走去。老人盡量放低聲音,說:“昨天夜裡,他跑出去了。”
“現在他在哪裡?”達海趕緊問。
“也不知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唉,都怪我睡得太死。老啦,耳朵可不如原來靈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啊!”老人絮絮叨叨地解釋著。
幸好樹白自己回來了,現在還在小樓裡。林達海這才放了心。
“你帶我去看看他。”
“是,林醫生,”阿根應承道,“不過他剛剛睡著不大會兒。昨幾夜裡折騰了大半宿。我……我是被他哭醒的。”
“噢?”
“半夜裡,大概兩點多鍾吧。我忽然聽到哭聲,慌不迭跑過去一看,是他,正跪在地上,扯著頭發鳴嗚嚎叫呢。我把他拉起來一看,臉上盡是血道道,衣服也撕爛了,渾身草泥、土灰……”
說著,兩人已來到樹白的房門前。阿根正要伸手推門,只聽得裡面一聲慘叫:“別走,竹茵,求求你,是我,樹白呀!”
他們趕緊推門進去。
房間裡暗得很,只有從拉得嚴嚴的厚窗簾縫隙中透進來的那一點光。空氣非常惡濁,簡直令人窒息。
“阿根,把窗簾拉開,再打開一扇窗。我不是關照,要保持屋裡空氣流通嗎?”
“我要開窗,他總是不肯,真是沒辦法。”阿根說著跑去拉窗簾。
隨著“嘩”地一聲,一道強光射進屋裡。林達海這才看清:樹白瘦弱的軀體正蜷曲著躺在床上,雙手握成拳頭,緊緊揪住床單,他顯然睡得很痛苦。
達海輕輕走向樹白,俯身撿起掉在床邊地上的一本書,有一張畫像一半夾在書裡,一半露在外面。他把畫像抽出來一看,這是一張用蘸水筆畫成的速寫,一個少女在含羞微笑。看來,這張畫像有年頭了,墨水顏色已發黃,紙質也已變脆,稍不小心就會折斷的。
林達海又仔細端詳了一下,發現畫像右下角簽著日期:7.27.1909,下面是花體的字母:B。他又翻過畫像看了看,背面什麼也沒寫。
阿根開了窗走過來,把被蹬開的毛巾被給樹白蓋好。
林達海放好畫像和書,坐在阿根端來的方凳上,開始給樹白切脈。
樹白仍在昏睡,渾身不斷顫抖,嘴巴微微嚅動,臉上的肌肉一陣陣地抽搐。
林達海打開醫療包,拿出一支針藥,熟練地給樹白注射下去。眼看他漸漸地呼吸調勻,沉入了夢鄉。
“阿根,好好看著他。按時給他吃藥,別讓他再到處跑。”
阿根一一應承,又囁嚅著問:“他不要緊吧?”
“不要緊,過兩天我會再來看他。”
“謝謝,謝謝林醫生,”阿根送林醫生下樓時,一迭聲地說,臨了又加上一句:“昨兒夜裡的事,可千萬別告訴少爺,別告訴丁家的人!”
白蕙在路上就和林達海說好,對媽媽只說是安德利亞神父介紹的醫生,干萬不能洩漏她當家庭教師的事。
他們到家的時候,清雲午睡方醒,剛由孟家好婆扶她坐起,披著一件夾襖,腿上蓋著毛毯,靠在床上等著喝中藥。濃濃的煎熬中藥的味道,在屋子裡彌漫著。
見來了生人,吳清雲想掙扎著下床,但被林達海阻止了。
林達海草草打量了一下吳清雲,只見她那瘦削的臉上,幾乎只剩下了黑眼圈裡那對大眼睛。臉色黃裡透黑,看來病勢確實不輕。但她那禮貌的微笑,卻使林達海心裡一動:似乎在哪裡見過這羞澀的笑容?但這時已來不及細想。
白蕙向媽媽和孟家好婆介紹了林醫生,就端過一張椅子放在媽媽床前,請林達海給媽媽檢查。
林達海給清雲搭脈。白蕙那樣專注、那樣殷切地看著醫生的臉,捕捉著他的每一個表情。達海也注意到了。猛可裡,他發現,清雲母女長得竟是那樣相象,特別是那雙大眼睛。
孟家好婆向白蕙做一個手勢,表示她去給客人買點心,就下樓去了。
搭完脈,林達海一言不發。接著便用聽筒仔細地聽她的前胸和後背,嘴裡不斷地要求著:“呼氣,吸氣,呼氣,吸氣。”
聽著聽著,吳清雲猛烈地咳嗽起來,白蕙趕緊給她捶背,又遞給她一個紙盒,讓她把痰咳出來。
等吳清雲喘息稍停,林達海詳細地詢問了病史。然後他說:“白太太,你的病主要是在肺部和氣管。因為時間拖得久了些,治起來會比較慢。現在最要緊的是到大醫院去做一次徹底的檢查,用X光透視,並取痰樣做化驗。現在醫學發達,不難確診。只要確診下來,治愈是完全有希望的。”
在整個診視過程中,白蕙一直站在清雲的床頭背後。此刻,沒等吳清雲答話,白蕙就伏在媽媽肩上說:“林醫生說得對,媽,我們明天就去。”
清雲慈祥地拍拍白蕙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輕輕地叫一聲,“阿蕙”,意思是別忙,且聽醫生講下去。
“仁濟醫院肺科主任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給你們介紹一下。”林達海說。
白蕙馬上接口:“太好了,林醫生,真謝謝你了。”
達海走到桌邊,掏出鋼筆,取過一張信箋,就寫起來。
“阿蕙,”清雲又叫了一聲。這一聲可跟上一聲不太一樣,白蕙聽出來,其中略含一點責備她冒失的意思。她撒嬌地俯在媽媽耳旁說了句什麼,清雲笑了,點了點她鼻子,疼愛地說;“你啊——”
林達海也看出了清雲對去醫院檢查的猶豫,因此寫好介紹信後,一面交給白蕙,一面低聲說;“明天放心去檢查吧,收費不會高的。”
然後,他又回頭笑著對清雲說:“白太太,你真福氣,你有一個多好的女兒!”
清雲瘦削的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欣慰的笑容,嘴上卻說:“阿蕙太年輕,太不懂事。讓安德利亞神父和林醫生您費心了。” 這時,孟家好婆正好端著在弄堂口鋪子裡買的生煎饅頭進來。林醫生起身要走,被她們三人執意留住,只好由白蕙陪著吃了幾個生煎饅頭才告辭。
白蕙把林達海一直送到弄堂口。林達海對白蕙說;“你媽媽病得不輕,我懷疑可能是肺結核。必須立即檢查,最好住院。不要再吃那種中藥了,這病還是看西醫好。”
白蕙的心又抽緊起來,眼眶裡頓時湧滿淚水。
告別的時候,林達海緊握著白蕙的手,諄諄叮嚀:“你不要灰心,即使是肺結核,也還是可以治好的。媽媽需要你的照顧和鼓勵,你自己先要有信心。對嗎?” 白蕙用力點點頭。她站在那裡,目送林達海的背影遠去,心頭充滿感激之情。
當天白蕙沒有回丁家。清雲倒是催她回校來著,但白蕙說,明天上午要去醫院檢查,住在家裡,省得來回跑。清雲也就不再堅持。
女兒難得住在家中,吳清雲心裡很高興,晚飯都多吃了半碗粥。上床後,兩人又說了好半天體己話,才分別睡去。
第二天上午,白蕙陪媽媽到仁濟醫院檢查,因為拿著林達海寫給肺科史主任的信,一切都很順利,收費果然低廉了許多。檢查結果要一個禮拜才出來,當然只好回家去等。 白蕙把母親送回家,安頓好,吃過午飯才急急趕回丁家。
已經兩三天沒給珊珊查功課,也不知她那幾首鋼琴曲練得怎麼樣?珊珊參加“小天使鋼琴比賽”,初選已通過,接下去是復選和決賽。據有的評選老師說,珊珊奪魁頗有希望。所以初選上榜以後,珊珊練琴更起勁,白蕙教得也更上心了。
白蕙一回丁家,就聽傭人們說,老爺太太從法國來電報,說是再過幾天就回來。管家陳媽正安排男僕女傭做各種迎接主人歸來的准備。
“太太回來了,我也該住回家去了。”白蕙首先想到的是這一點,心中竟有一種說不出是滿意還是惆悵的感覺。 在回自己房間之前,她照例先到客廳去看一下。每天這時,該是珊珊練琴的時候。
珊珊果然在彈琴。可彈得有點心不在焉。
怎麼啦,這個小姑娘。白蕙走過去,在她頭上輕輕拍了一下。
“蕙姐姐,你怎麼才回來!哥哥找了你好半天。”
“他找我什麼事?”
‘他走了。”
“走了?他到哪兒去了?”
“到火車站去了。”
“究竟怎麼回事,是送人還是他自己出門呀?珊珊,你快告訴我。”
珊珊還是說不清楚。白蕙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西平是坐火車到南京去了。怎麼說走就走呢?白蕙想。 她讓珊珊先彈著,自己上樓去換一件衣服再下來。
剛打開房門,白蕙就發現書桌上那瓶蝴蝶蘭底下壓著一封信,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寫著:白蕙女士親啟。
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抽出一張藍色的信箋。信是西平寫的。
蕙:
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
昨天我早早下班回家,為的是趕快見到你。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多苦。
陳媽告訴我,你同林醫生一起出去了。我這才想起,是我請他去為你母親做一次檢查的。我多麼想立刻到你家裡去!這樣,我不但可以找到你,而且可以認識你媽媽,看看你從小長大的地方。可是,又怕太冒失,會讓你不高興。幾次走到門口,幾次發動汽車,但到底忍住了。你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是多麼困難,現在,我又是多麼後悔!
原以為你晚上會回來的,我在客廳徒勞地等你,直至深夜。蕙,自前夜在你房裡與你分手,再沒能見到你。我覺得時間仿佛已有幾個世紀那麼長!
可是今天我必須動身去南京。受大和商行的脅迫,南京的幾個大批發商都不敢再和我們做生意,大批絲綢、成衣被退了回來,我不能不親自去南京一趟。多想在臨行前與你道別,可直到我握筆寫這封信時,仍見不到你的蹤影。蕙,你不會是已經把我忘了吧?
我已讓長順給你的房間配了“司必靈”鎖。以後睡覺一定要把門鎖好。切記!
今天,你房裡那瓶蝴蝶蘭是我親自采摘修剪的。剛才我獨自在你房裡呆了好一會。我要一千遍一萬遍地重溫前夜的夢!祝福你,我的心愛的紫蝴蝶蘭,永遠這樣清純,永遠這樣鮮麗。
我會盡快回來。我渴盼見到你,渴盼和你一起去欣賞沾著朝露的蝴蝶蘭,渴盼和你再跳一支《友誼地久天長》!
信的最後一行,用法文寫著“吻你!”下面是西平的簽名。
哦,西平,白蕙下意識地輕喚一聲。想到那夜的初吻,一陣快樂的微顫迅速掠過她的全身。她情不自禁地把這頁寫滿西平筆跡的藍色信箋緊壓在胸前,默默地祝禱西平一路平安,早早歸來。
她走到窗前,用力推開窗戶,翹首遙望南天,似乎想用目光追尋西平的足跡。
一陣風過,樓前幾株高大的法國梧桐樹響起了輕微的嘩嘩聲。突然,白蕙看到一片金黃的樹葉在風中飛舞著飄落下來。
她心頭陡地一驚,“一葉落而知秋”,美麗的夏天快過完了嗎?她不覺感到一絲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