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蝴蝶蘭 第三章
    綠樹蔭濃夏日長

    西摩路82號。

    白蕙看著大門一角寫著「丁」字的牌子,確認這就是丁西平的家。她按響了門鈴?br

    邊門開了,丁宅的看門人阿福客氣地跟白蕙打招呼,問清她的來意,便指給她看通往客廳的便道。

    這是一幢很氣派的花園洋房。大鐵門裡面一塊碧綠的草坪,寬大的三層樓房正對著草坪。一條水泥汽車道直達樓前。草坪中央有一個噴水池。

    正是初夏時分,午後燦爛的陽光灑落在修剪得十分平整的草地上,使人感到一片生氣盎然。草地周圍種著黃楊,今年新長的葉子泛出一片新綠。遠處有幾株雪松,還有些不知名的大樹,排成了行。樹外邊,便是矮矮的灰色石牆,牆上是澆鑄在水泥中的樹立的玻璃,尖尖的,反射著陽光。夾道是一色的法國梧桐。看得出來,這些樹都有年頭了,而且經過精心的修剪。樹幹不高,在距人頭頂不遠處,枝幹撐開著,像人的巴掌。現在毛茸茸的新葉已經長出,眼看就把這條汽車路變成了林蔭道——可以想像,盛夏時分,走在這裡是曬不著太陽的。

    白蕙慢慢地走著,她需要觀察,也需要表現得穩重。

    大樓門口,一個矮矮胖胖、五十多歲的女人迎了出來:「是白小姐嗎?你可真準時呀。我叫陳媽,是這兒的管家,昨天你打來的電話就是我接的。」

    陳媽把白蕙領進客廳,端來一杯桔汁,然後請她稍等一會兒,自己上樓請太太去。

    這客廳給白蕙的第一個印象是「白」。白色的壁布、白色的吊燈、白色的鏤花紗窗簾、白色的桌布罩在客廳那頭的長條大菜桌上,四周小巧精緻的籐皮沙發是白色的,連牆上掛的巨幅油畫,也畫的是白皚皚的冰雪世界。各種不同層次的白色使這纖塵不染的客廳顯得那樣地高朗、雅潔、超塵脫俗。

    樓梯上走下來一位女子。白蕙只覺得眼前又是一團白色。她一襲白色緞子旗袍,恰到好處地裹著頎長的身子,優美的線條表明她的身材十分苗條。一雙高跟的白色皮鞋更將她襯托得亭亭玉立。她的一頭黑髮,既濃又密,梳成高高的髮髻堆在後腦勺上,然後用一條白底碎花的紗巾隨意地一綰,在腦後打了一個結,使她愈益顯得高貴、嫵媚和飄逸。

    呵,這就是丁西平的媽媽嗎?這樣的年輕,這樣的漂亮,白蕙真有些不敢相信。

    丁太太走近了,白蕙站起身來。

    白蕙臉上掛著自然的笑,一面凝視著丁太太,發現她眼角已有魚尾紋,皮膚雖白,卻也已失去光澤。那方方的嘴角,丁西平真跟她像極了。不知為什麼,這使白蕙在一個如此陌生的環境中頓時湧起了一股親切感。

    太太也含著笑意在打量白蕙:那麼這就是那個西平為之製作紫色頭冠的女孩了?

    突然,太太那凝視著白蕙的黑漆似的眸子倏然變得灰暗了。一個遙遠的人影、一段遙遠的情事忽地在她的腦際一閃,她還來不及細辨,更不敢確認,然而不經意間臉上的線條已經變得僵硬了。那動人的微笑已在不知不覺中隱去,她的鼻翼翕動著,嘴半張著,顯然是有話,卻一時說不出來。

    白蕙看到太太這樣子,第一個念頭是「她是有病吧?」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上前攙扶,一邊叫道:「太太,你……」

    丁太太好像猛地清醒過來,身子一歪,躲過了白蕙的手,冷冷地問:「白小姐?」

    白蕙尷尬地縮回手,答道:「是」。

    「我是西平的母親。」

    白蕙禮貌地欠身:「你好,丁太太。」

    「你請坐,」丁太太在一張籐椅上落了座,指指旁邊的一張說。

    白蕙坐下了。她感到丁太太審視的目光,使微微把頭低下。

    「你的情況,西平向我介紹過。可是,我想知道,白小姐,你的父母在哪裡做事?」

    有了在蔣家任教的經驗,白蕙知道例行的盤問宣告開始。於是簡略地說明,自己的父親當初是個普通的職員,現今早已故世。媽媽體弱多病,長期在家休養,不能外出做事。

    丁太太的眼睛閃過一道光,發問道:「你媽媽從未做過事嗎?」

    「不,她以前是醫院的護士。」

    「能告訴我她的名字嗎?」

    「我媽媽叫吳清雲」。

    「吳清雲?哦。」

    白蕙感覺到,丁太太方才有點緊張的神經顯然地鬆弛下來,不知是什麼緣故。

    接下來,丁太太就開始介紹白蕙今後應承擔的工作:每天在她的小女兒珊珊放學後,白蕙要檢查她在學校的作業,然後幫她補習法語和教她彈鋼琴。丁太太說,她自己曾教過珊珊彈琴和法語,但珊珊貪玩不好好學,自己近來身體不好,沒精力管了。

    白蕙很想仔細瞭解一下珊珊現在的法語和鋼琴程度,並且想問丁太太,對珊珊的法語和鋼琴學習有什麼要求,例如說,希望在多長時間達到一個怎樣的水平等等。誰知白蕙才問了一句,丁太太想也不想,就回答道:「這一切,都由你看著辦吧。」

    丁太太的語調很柔和,臉上重又掛著淡淡的笑,可是白蕙能夠感到她內心的一絲不耐煩。

    果然,她馬上又說:「聽西平講,你原在蔣家任教。這兒不像蔣家,離你學校遠,以後你就在這兒吃晚飯。每天六點半,珊珊和她爺爺開晚飯,你就跟他們一起吃。」

    說完,也不管白蕙是否同意,丁太太就站了起來:「教學就從明天開始吧。對不起,我有些頭暈。陳媽會送你出門。」

    談話總共只有十分鐘就結束了。給白蕙的感覺似乎丁太太是為擺脫她女兒每天的糾纏,而請她來伴著珊珊,而今天又為急於擺脫她,所以匆匆結束了談話。

    丁太太正要走出客廳,突然站定,回過頭來對白蕙說:「你的母親,是叫吳清雲嗎?」

    見白蕙肯定地點點頭,而後疑惑地看著她,她微微一笑:「對不起,我的記性不好。」

    白蕙覺得奇怪:為什麼丁太太對母親的名字感興趣呢?可是容不得她細想,只聽丁太太又說話了:「白小姐,你看,我忘了告訴你,我是聽西平說了你的名字後,就馬上決定聘用你的。因為我喜歡你的姓:白。你不覺得,我很喜歡白色嗎?」

    在回學院的路上,白蕙不由自主地琢磨起這位丁太太。

    這真是個有個性的人。看上去,她是那麼冷靜,那麼理智,而且簡直有幾分神秘兮兮。那高貴的氣派加上這種神秘,使人覺得她莫測高深,不好接近。可是,從她最後說的那句話,又分明透露出這個人的內心是很浪漫、很富有想像力、而且是很有人情味的。華貴而冷漠的外表,浪漫而溫熱的內心,這兩者是怎樣統一於一人之身呵!

    想著想著,白蕙不禁笑話起自己來;難怪同學們都說我腦子一刻不肯停。如果每個我見過的人,都要如此琢磨半天,豈不太累!也許因為她是西平的媽媽,所以自己才對她如此感興趣?然而西平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呢。真是!忽然又想到了太太一再問起母親的名字,而且好像還有什麼話沒問出口似的,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算了,不去想她吧,好在我要教的只是她那才十歲的女兒。一個十歲的小孩子,總不會複雜得要我傷腦筋吧……

    直到這時,白蕙才想起,還不知道這位丁太太的姓名呢。她也沒有自我介紹一下。但她立刻記起,聽蔣繼珍在說到丁家時,曾反覆提到過「方丹阿姨」。那麼,丁太太的名字該是叫方丹?

    方丹上樓回到了自己的臥房。她同樣不能立刻忘記白蕙。

    那時,她站在二樓臥室大陽台的玻璃窗後面,看著陳媽送白蕙從樓前繞過草坪向大門走去,幾乎可以說是目不轉晴。

    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呵!而且是那樣嫻靜、文雅、那樣的神韻天成!現在,她正朝大門走去,她的背影,富於彈性的步子,顯示了青春的健美,手臂微微擺動著,很有節奏感,很美,令人看了心曠神怡。方丹不禁歎一口氣,暗想道:真是一個受上帝寵愛的孩子。上帝對她毫不吝嗇,幾乎把所有的美都集中到她身上了。特別是那雙長長睫毛掩映下的美目,那樣地含情凝睇,似乎會說話似的。這樣的眼睛,你與她對視一次,就會終生難忘的。

    方丹一面目送白蕙離去,一面努力地回憶。直覺告訴她:這樣美麗的眼睛,她這一輩子,還見過一雙,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記憶仍然清晰。那是一雙跟白蕙一樣美、一樣溫柔的眼睛,可也是一雙威脅著自己的眼睛啊!當方丹初見白蕙時,她真懷疑那遙遠的故事又重新復活了。她禁不住打聽了。幸好不是,但願不是。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呢?然而,遙遠的回憶,使方丹產生一絲不祥的預感。她想,也許根本就不該接受這個姑娘做家庭教師,應該打發她走開,永遠也不要她再踏進這個家門。這是容易的,儘管沒有根據。但她卻沒有這樣做,她同意白蕙留下了。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兒子的托付?也許僅僅因為那雙如夢的迷人的眼睛?方丹想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今天這樣做,是不是已犯下一個錯誤。但無論如何,有一股力量,幾乎是宿命般的力量,使她不能把這姑娘拒之門外。她只是順其自然而已。

    直到白蕙的身影被樹蔭擋住,方丹才回到屋裡。

    第二天下午,白蕙見到了她的學生丁珊。

    白蕙來到丁家時,珊珊正在花園玩。陳媽要去叫珊珊回來,白蕙說:「不用了,你忙去吧。我自己去找。」

    從客廳另一扇門出來,拐一個彎,走到主樓的背後,白蕙見到一個很大的花園。參夭的古樹,修剪得很齊整的冬青,遠遠望去還有亭子和花圃。

    白蕙沿著石砌的小徑才走了幾步,就見一個穿著白斜紋呢短裙、白線長統襪、白色皮鞋的小姑娘攙著一位老人走來。一見到白蕙,她歪著頭想了一下,便甩開老人的手,蹦蹦跳跳地過來,站到白蕙跟前,昂起頭問;「你就是我的法語和鋼琴老師嗎?」

    白蕙點頭微笑:「那麼,你就是丁珊?我叫白蕙。」

    珊珊拿不定主意地問:「那……我叫你白老師,還是白小姐呢?」

    「都可以。」白蕙輕輕撫一下珊珊的頭。

    突然,珊珊回過身去,跑回到老人身邊,輕聲說著什麼。那老人一面朝白蕙走來,一面爽朗地呵呵笑道:「真可惜!爺爺看不清楚。」說話間兩人已走近了白蕙。

    「白小姐,你來給珊珊當老師,我很高興,歡迎你。」老人眼睛不好,但是,說話中氣很足,是那種身體素質好,保養得也好的老人,「讓我們認識一下,我叫丁皓,珊珊的爺爺。」

    白蕙剛才已猜到丁皓的身份,可是她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想了一會,才叫道:「丁老太爺。」

    丁皓雖然雙眼長了嚴重白內障,但腦子很清楚,為人和善,說話風趣。他感到白蕙的拘謹,便很自然地談起了珊珊和她的功課,漸漸使談話變得無拘無束起來。

    從這天晚上開始,白蕙就和這一老一少同桌吃飯。她雖不太習慣於被人侍候著吃飯,但老人的親切態度、風趣話語,使她感到愉快。

    白蕙在丁家的教師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起先只有在吃飯時才能見到丁皓,她在輔導珊珊功課時,老人從不來打擾。然而有一天吃晚飯時,閒聊中老人偶然談起,他很喜歡中國古代的詩詞和小說。可惜年輕時忙於辦工廠,在實業界周旋競爭,沒有多少時間和閒情逸致。退居以後,時間倒是充裕了,可是眼疾加重,看不成書。因此平時多數只能玩味一下小時候私塾裡念過,腦子裡還記得的那些古人作品。有好多中年以後接觸的作品,卻大抵只記得個隱隱綽綽,常常不能不丟三拉四了。例如這幾天他老在背著李義山的一首《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可是最後兩句卻無論如何背不出來了,就在嘴邊上的兩句詩,卻怎麼也想不出來。丁皓慨歎自己確實是老了,不中用了。

    恰巧這首詩是白蕙所熟悉的,所以當老人說到這裡,她便放下碗筷,接口道:「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

    丁皓高興地一拍額;「哦,對了,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就是這兩句。」說完又連著把這兩句詩念叨了幾遍,似乎怕再忘掉。

    白蕙想了一下,說:「老太爺,這樣吧。每夭晚飯前珊珊要被保姆領去洗澡換衣服,我正好閒著無事,以後我就用這時間給您唸唸您喜歡的東西。」

    老人興奮地放下筷子,笑著說:「這太好了,太謝謝你了。不過,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白蕙問。她想,如果丁皓要提出什麼加報酬之類的條件,自己就乾脆表示剛才的建議作廢。

    誰知丁皓卻說:「條件很簡單——以後不准叫什麼老太爺,那太破壞我們念詩論詞的興致。你要不嫌,就跟著珊珊叫我爺爺吧。」

    白蕙從桌旁站起,走到老人椅子旁,伸出手去,同老人舉著的手拍擊一下,認乎其真地說:「那就一言為定,爺爺!」

    兩人都哈哈笑了。

    突然珊珊擠到兩人中間,仰頭望著白蕙,一本正經地說:「那,我以後也不叫你白小姐了!」

    「那你叫我什麼?」

    珊珊正等著這一問呢,她像揭穿謎底似地大聲叫道:「我就叫你蕙姐姐!」說完憋不住笑起來。

    丁皓、白蕙,還有在一旁服侍他們吃飯的陳媽,全都笑了。

    珊珊聰明,也很聽話,是白蕙滿意的學生。教她比教繼珍要有意思得多了。眼看她的法語和鋼琴在一天天進步,白蕙覺得自己的工作是有意義的,不像那時和繼珍一天泡兩個小時,純粹浪費時間,只是為了掙錢養家。何況她感到珊珊對她越來越有一種依戀的感情。每天吃過晚飯,白蕙該走了,珊珊總要提出,蕙姐姐再呆一會兒吧,說一個故事,或者給她彈一首曲子。直到爺爺出來干涉,說再晚你蕙姐姐就回不了學校。她才戀戀地送到門口。

    使白蕙奇怪的是,她來丁家近一個月,卻再也沒見到過方丹。聽珊珊說,她媽媽每天下午在房裡睡覺,或是看書。爸爸和哥哥不在家時,媽媽就一人在房裡吃晚飯,從不下樓。珊珊每天臨睡前到她房裡去吻別,母女倆用法語互道晚安。

    一天下午,白蕙教珊珊背誦一首法文小詩,才念了幾遍,珊珊就能背下來。白蕙想起第一天見到方丹時,方丹曾說珊珊不肯好好學,所以她自己也不想教了。白蕙於是就問珊珊:「珊珊,你學法語很有天才嘛,你愛學法語嗎?」

    「愛學。」珊珊回答得肯定而乾脆。

    白蕙故意嗔怪地說:「那麼,以前你媽媽自己教你時,為什麼不肯好好學?」

    珊珊嘟起了嘴;「我沒有不好好學。媽媽老說我笨,她一點兒也不耐心。可我知道我不笨。」

    白蕙被她逗樂了:「你怎麼知道你不笨?」

    「哥哥只要在家,就教我說法語,他說我很聰明,」珊珊像是擺出了最有力的根據似的,說得理直氣壯。見白蕙不置可否,又補充一句:「哥哥的話會錯嗎?」

    白蕙不禁好笑。她已經不止一次地感覺到,她眼前這個學生與以前的那個學生繼珍,儘管大不相同,卻有著一個絕對的相同之處,那就是對於西平的崇拜。

    白蕙故意逗她:「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媽媽說你笨,哥哥又說你聰明,哥哥的話既然不會錯,那麼是你媽媽的話錯了?」

    這真是一個難題。珊珊愣了,小臉漲得紅紅的,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過了半晌,才說:「反正哥哥的話一定沒有錯,而且蕙姐姐你不也老誇我聰明嗎?」

    白蕙一把將珊珊摟在懷裡。

    「是,珊珊是個又聰明又肯學的好孩子。」她很動感情地說。

    從小在孤苦環境中長大的白蕙,心中蓄積著許多柔情、許多愛。如今她遇到了珊珊,便毫不吝惜地把滿腔的愛意向她傾瀉。有時她幾乎忘記自己是人家花錢雇來的教師,而像是在盡著親姐姐的本分。當然,她也不時想起西平——她跨進丁家時,恰好他奉父命去南方了。所以他們已經好久沒見。她常常冥想西平在這個家中生活的情景,可是總是想得那麼模糊,那麼隱約。她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努力把珊珊教好,恐伯是為了讓西平回來時有一種意外的欣喜。她畢竟是西平請來的家庭教師嘛。然而,更深一層,她之所以愛珊珊,是否跟她內心潛藏著對西平的情感有關?她卻始終沒有想過。不知是沒想到,還是不敢朝那方面想。總之,一個月來,她接觸到一種新的生活,過得平靜而愉快。

    這是一個普通的下午。白蕙和珊珊在小書房裡。珊珊正在用法語複述一個小故事。

    房門推開了,出乎意料地,是方丹。她還是一身雪白,雅潔得令人生畏。

    珊珊看到媽媽進來,馬上住口不再背下去。

    白蕙用眼光鼓勵珊珊繼續背誦,她想讓方丹看看珊珊學法語還是很有進步的。

    但珊珊就是僵站著,低著頭,索性誰也不看,當然更不肯開口。

    「珊珊,剛才背得挺好。繼續下去,讓媽媽聽聽。」白蕙說。

    誰知沒等珊珊表示什麼,方丹說:「不用了。白小姐,我找你有點事。」

    「哦。丁太太,請說。」

    方丹的話開門見山:「我要到法國去一次,大約一個月左右。這段時間正好學校放暑假,珊珊成天在家,你也會有空閒。所以,我想這個月內,請你住在我們家中,多照顧一下珊珊。」

    還未等白蕙回答,珊珊就高興得跳起來:「太好了,太好了,蕙姐姐晚上不用走了。蕙姐姐,你就住到我房間去……」

    方丹臉一沉,打斷了珊珊的話:「珊珊,你叫白小姐什麼?這麼不懂規矩,應該稱呼老師。大人說話你能插嘴嗎?你先回你自己房裡去。」

    珊珊立刻蔫了,不聲不響向門口走去。剛走到門口,只聽方丹叫道:「回來!」

    珊珊停住腳步,回身望著方丹,顯得很惶恐。一絲歉意掠過方丹的面孔,她柔聲對珊珊說:「到媽媽這兒來。」

    珊珊慢慢走到她跟前,她愛憐地撥開珊珊額前的留海,說:「看你,頭髮那麼長,讓五娘帶你去剪剪。吃過晚飯後到我房裡來,今天我上街給你買了一件新的跳舞裙,你看看喜歡不。」

    看著孩子出了房門,方丹又恢復了她那沉靜的神色:「白小姐,我剛才的建議,你能接受嗎?」

    想到珊珊和爺爺對自己的需要和依戀,白蕙是願意留下的。但家中媽媽也正盼著她放暑假呢。原想這一個多月,能在家多陪伴媽媽,如果住在這裡,可就……

    見白蕙不說話,方丹又說:「哦,我忘了,如果你同意,這一個月將支付你三倍的報酬。」

    三倍的報酬!白蕙不能不予以慎重考慮。她想到,那五百元住院預付款還始終無著落,這三倍的報酬雖然還遠不夠那筆預付款,但至少能讓媽媽去醫院徹底檢查一次,陳醫生已多次提出這一意見。想到這裡,白蕙果斷地點點頭:「我同意。只是我也要抽空回家看看。」

    「那沒問題,」方丹痛快地說,「你盡可自由安排時間。」

    「丁太太您幾時動身?」

    「我訂的機票是一周後的。」

    「那麼,從下個禮拜三開始,我搬進來住。」

    「好的。白小姐,我知道你是個負責任的教師。珊珊在你的幫助下,進步很快。我對你非常滿意。我不在的時候,你有什麼事或需要什麼,就找陳媽。」

    方丹走後,白蕙獨自呆呆地坐在小書房裡。腦子裡像開動了無軌電車,東想西想。她忽而想到,以前對方丹的看法是否有點偏差,比如她還是很愛珊珊的,並不是毫不關心,但她是以她的方式去愛。她又想到了媽媽,可憐的媽媽,只能又想點法子去哄騙她了,什麼假期學院要補課啦、有活動啦,總之是還得住在學院裡,只能平時抽空回家看看。唉,媽媽要失望了。

    方丹去了法國,白蕙帶著自己的小衣箱搬進了丁家。

    媽媽倒是很支持白蕙,說既是學院補課,又正忙著準備畢業論文,何必來回跑。何況夏天,家裡住的三層樓很熱,遠不如學院涼快。

    白蕙說:「我會每天抽空回家的。」

    媽媽一再搖頭,說:「幹嗎?大熱天,你這麼來回跑,我反而不放心。還像上課時那樣,一個禮拜回來一次就行。最近我覺得挺好的,平時與好婆兩個有說有笑,也不寂寞。」

    媽媽說得越是輕鬆,白蕙心中越是難受。媽媽啊媽媽,你真是太善良、太寬容了。你什麼都相信,什麼都不向女兒索取,什麼都自己忍著,只要看到女兒我快快活活就行。你真是一支照亮了別人卻燃盡了自己的蠟炬啊。

    不管媽媽怎麼說,白蕙還是堅持每天、至多隔一天回家一次。她不能把服侍媽媽的責任全推給孟家好婆,她要盡到一個女兒的責任。暑假期間,她給珊珊上課的時間改在上午,便利用下午回家。等服侍媽媽洗過澡、服了藥,然後又匆匆趕回丁家。因為再過一、兩個月,珊珊將要參加一次兒童鋼琴比賽,所以晚飯後她總要再陪珊珊練一會兒琴,直至珊珊去睡覺。

    陳媽安排白蕙住在三樓。她的臥室就在珊珊房間旁邊。偌大一個三層樓,有十幾間臥房,現在只住了三個人:珊珊、白蕙、還有珊珊的保姆五娘。另一些婢僕都住在底層或樓外的平房裡。二樓為主人丁文健夫婦和丁西平所佔用。爺爺丁皓因上樓不方便,也住在底層。

    白蕙的臥室朝南、朝東各有一窗,很涼快,還帶有一間小盟洗室。頭一晚,白蕙就睡得很好,第二天醒得特別早。她梳洗一番,輕輕地下樓,不想驚動任何人,就一人走進後花園中去了。

    太陽正在升起,天邊是一片紅霞,清晨的薄霧在花園中瀰漫,空氣清新極了。白蕙沿著石子路邊走邊作著深呼吸。走了一會,她才發現穿過那排大樹,後面還有很大一片園子,那裡種滿了各種花草。而在花園的東頭竟有一個不小的池塘,池塘旁邊還有一個小巧的亭子。白蕙穿過亭子,走向旁邊的花圃,她不禁驚奇得差點叫出聲來,她看到了什麼?

    一片正在盛開的紫色的蝴蝶蘭。

    白蕙很小時就知道蝴蝶蘭,熟悉蝴蝶蘭。然而直到今天才頭一回見到活生生的、沾著露水的蝴蝶蘭,而且多麼湊巧,竟然就是紫色的!

    她顧不得青草上的晨露打濕鞋子,走近這片蘭花,仔細地觀賞起來。

    此時,她腦海中清晰地映現出夾在媽媽《聖經》中的那張書籤,那乾枯的、脈絡分明的花瓣。她要用它來跟眼前的鮮花比照。當然,鮮花比標本不知要美幾多倍。初陽照耀在花瓣的露珠上,愈益增添了它的精神。蝴蝶蘭那挺拔而薄的葉片,一支支小劍似地簇擁著高高的莖上的花。那花,像是一隻隻暫時停泊的蝴蝶,像是春天無垠天空中悠蕩的鳳箏,像是天真孩童穿著的彩裙。它們干姿百態,有的舒展,有的蜷曲,有的昂首,有的低頭,有的似含笑,有的若微顰,但無不嫵媚可人。

    媽媽說過,這花原產歐洲,是蘭花中少見的品種。它雖不如牡丹華貴,不如玫瑰嬌艷,可是卻有它獨特的品格和價值。它在純潔樸素中顯示美,它不喜歡被精緻的花盆所束縛,而更樂意在成片的土畦中自由地生長。樸實、謙和、內秀而不張揚,要求於人的極少,而生性酷愛自由……這一切也許便是媽媽喜歡蝴蝶蘭的原因。媽媽是那樣地鍾情於它,以致於後來就稱自己在這世上最寶貴的女兒為蝴蝴蘭花,並且從小就向她描繪、讚美這種花,使得白蕙也早早就愛上了它。唯一令人遺憾的是,除了媽媽書中那片花瓣外,白蕙從來沒見到過真的活生生的紫蝴蝶蘭。

    然而就在住進了家的第一天,卻意外地見到了早就渴盼一見的紫蝴蝶蘭,白蕙真想立刻跑到媽媽身旁,告訴她這個意外的收穫。當然如果能讓媽媽來親眼看看,就更好了。媽媽,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紫蝴蝶蘭呀,這就是你拿女兒跟它相比的紫蝴蝶蘭呀!呵,蝴蝶蘭,蝴蝶蘭,我有你那麼美好嗎?白蕙不禁直起腰來,用手抖開自己身穿的淡紫色裙子,在濕轆轆的草地上轉了一個圈,喜悅而又略帶羞澀地笑了。

    打這以後,每天早晨白蕙總愛到這亭子裡坐一會兒。這裡偏僻冷清,是朗讀外語的好地方。暑假後,她將升入四年級,也就是畢業班,功課會更緊張。她不願因為擔任家庭教師而影響學業。她一直是班裡出類拔萃的學生,必須把這榮譽保持到畢業。她的畢業論文題目在安德利亞神父幫助下也確定了下來,是《論梅裡美的散文》。目前她正在潛心閱讀學院圖書館裡借得著的梅裡美著作,常常沉浸在一種優美而寧靜的氛圍之中。這裡的環境跟她的心情十分吻合。

    在距離學院不遠的薩波賽路上,有一家小舊書鋪。店主是個胖胖的猶太老頭。像每個猶太人那樣,他也是一個天生精明的商人,總有辦法從不知哪裡弄來許多好書,有英文的、德文的、也有法文和意大利文的,以此吸引形形色色的讀者。他本人除了精通德語,也會說上述的各種語言,並且非常喜歡和顧客觀天,以致被不少大學生當作練習外語口語的對象。

    白蕙是這家小書鋪的常客。她的許多零花錢就是在這裡變成了一本本的洋裝書。猶太老闆也跟她熟識了,常常稱讚她的法語地道,發音尤其好。

    暑假中的一天,白蕙到學院去看望安德利亞神父,出來時天色還早,便決定到那小書鋪去轉轉,興許能搜羅到一兩本有關梅裡美的參考書呢。

    書鋪裡人不多。白蕙隨意瀏覽著書架上和鋪面上攤放著的書籍,沒有發現什麼值得買的書。

    「哦,是白小姐,好久沒見了.」正當白蕙準備離開書鋪時,猶太老闆操著洋味十足的漢語同她打招呼。

    白蕙用法語問了好,並隨意寒暄了幾句。

    「白小姐,你來得正好。我這裡,有好東西」,老闆興頭十足地說,「請等一等。」

    很快,他捧出了一摞書,大概有十來本,全是法文的。

    「都是我新弄到的,」他把書放在白蕙面前,幾乎帶著幾分「寶刀獻予英雄」的虔誠,「你看看,買不買,沒關係。」

    卻不過老闆的熱情,白蕙放下手袋,開始翻閱這些書。天哪,這是什麼?兩卷本的《梅裡美書信集》,這是連學院圖書館都沒有的。白蕙迫不及待地拿起第一冊,打開扉頁。呵,梅裡美書信真跡的照片,那筆字真叫帥。

    老闆捕捉著白蕙臉上的每一個表情的變化。「梅裡美,白小姐喜歡?」他輕輕地問。

    白蕙點頭,又問:「這套書要多少錢?」

    「這是一種很名貴的版本,」老闆把大煙斗從嘴裡拔出,附耳對白蕙說:「是公使夫人的私人收藏,要不是因為回國東西太多,她不會賣出來的。」

    「那,價錢呢?」

    「如果是別人,五十塊錢我也不賣。可是白小姐,你是老主顧,就算每本二十塊吧。」

    「總共四十塊?」白蕙不禁輕輕叫了出來,隨即心中默想,「相當我兩個月的工資哪!」

    「多好的書,你看看這紙張,這裝潢,真不算貴啊。」猶太老闆說。

    「可是,我買不起」,白蕙輕輕歎口氣,「如果再便宜些……」

    「四十塊錢,只能保本,再便宜就賠本啦。」老闆為難地搖頭。

    白蕙把書放下了,可忍不住又把它拿起來,翻弄著。

    她一邊翻書一邊輕輕地自語,心中充滿了遺憾的感覺:「書很好,而且做畢業論文很需要……」

    「那就買下吧。」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她扭頭一看,是蔣繼宗。

    「哦,是你,蔣先生。」白蕙自離開蔣家,好久沒見到繼宗,今日沒想到在此碰上。

    「既然你喜歡,而且又需要,就買下吧。錢我這裡有。」繼宗邊說邊掏出皮夾,問老闆:「是四十塊錢嗎?」

    「不,蔣先生,我不要……」白蕙提高聲音說,並性急地抓住繼宗掏錢的手:「我不要你買。」

    「白小姐,你不要在意,這錢就算我借給你的,好嗎?」繼宗很誠懇地說,「要緊的是書,這書對你有用,不是嗎?」

    「不」,白蕙固執地搖頭,「我不要。」

    「這樣吧,白小姐,這套書我買下了。我愛收集好書。你先拿去用,等你用完了,把它還給我。」見白蕙還要拒絕,繼宗有點動感情了,「難道我們的友誼還不足以讓我借一套書給你嗎?」

    白蕙還能說什麼呢?她只得對繼宗報以感激的一笑,然後從老闆手裡把已包紮好了的兩厚本書接過來。

    出了書鋪,他們並肩走在種著法國梧桐的便道上。繼宗默默地想:一兩個月不見,白蕙變得更美了。今天她穿著一套天藍色衣裙更顯得很有朝氣。

    繼宗慇勤地詢問白蕙和她母親的近況。他告訴白蕙,有好幾次青年會有讀書講座或美術展覽,他都為她留了票,也曾到學院去找過她,可是都不巧沒有找到。他說,他還不知道白蕙在丁家當家庭教師,丁蔣兩家是世交,他和繼珍小時候都在丁家住過,要不是這段時間繼珍到揚州探視生病的姑媽,她是常去丁家的。他還說,以後他將去丁家看望白蕙。總之,他懇請白蕙與他保持聯繫,「因為……」他漲紅了臉,囁嚅地說:「我渴望見到你,與你多聊聊……」

    蔣繼宗一反常態,滔滔不絕地說著。他雖然不太善於辭令,可他的話語還是使白蕙感到他內心的灼熱。開始時白蕙不大理解,後來她猛地省悟:莫非,莫非他的感情正在超越友誼,而在飛向另一個高度?

    白蕙一直認為蔣繼宗是個忠厚長者,對待自己家大哥哥似的。因此她頗羨慕繼珍。至於別的,她從未想過。今天她在繼宗的滔滔話語和不尋常的激動之中感到一絲異樣。她朦朦朧朧地感到了騷動於繼宗內心的激情。聯想起以往的種種,她自然也不能無動於衷。直到她躺在自己那張小床上靜靜地看著牆上的月影,她的眼前還浮動著繼宗說話的樣子,耳旁還迴響著繼宗的熱情話語。

    這以後繼宗果然到丁家去看過白蕙。但是,繼親幾次邀約白蕙外出,都被她婉言謝絕了。雖然當她看到繼宗失望的神色時,心中有所不忍,可是,少女的矜持又使她終於不肯輕易邁出這一步。連白蕙自己也不甚明白,這樣做的真正原因何在。難道她有什麼不滿,有什麼期待?唉,年輕人,尤其是年輕的姑娘,她的心就是不好捉摸啊。

    星期天上午,白蕙給珊珊放了假,然後回新民裡看媽媽。她在家吃過午飯,又陪媽媽聊了一會兒。估摸著珊珊午睡快要起來,她安頓媽媽躺下,要她好好睡一覺,然後就趕回丁家去了。

    剛走過草坪旁的便道,就聽見客廳裡傳來一陣笑聲。

    「今天怎麼這樣熱鬧,有客人來了?」白蕙想。

    珊珊眼尖,白蕙剛走上客廳玻璃門前的台階,珊珊就從客廳裡衝出來:「蕙姐姐,你快來看,誰回來了?」

    白蕙被珊珊拉著,邁進客廳門,一眼就看到西平正迎著客廳門站著。他穿著一身白色網球裝,似實非關地看著白蕙。

    白蕙今天穿了一件下擺寬大的淺紫底色上面有碎花的洋布連衣裙,頭上戴著系有紫色緞帶的大草帽,兩根烏黑的長辮子,隨意地搭在胸前,比西平想像中還要清麗、姣美。

    西平跨前一步,向白蕙伸出手:「你好,白小姐。」

    「你好,什麼時候到的?」白蕙和他握了握手。

    「才到家。」

    傳來丁皓的話語聲;「外面很熱吧?快喝口汽水坐下歇歇。」

    白蕙這才注意到丁皓也坐在客廳裡,忙走上前去。她從書包裡取出一本書,遞給丁皓說:「剛路過四馬路,見舊書店有這本《絕妙好詞箋》。我給您買來了,上次您不是說想讀讀宋詞嗎?」

    丁皓接過那書,說:「你還記得啊,真虧你什麼事都放在心上。」

    「一會兒我給您挑幾首讀讀」,白蕙說,又甜甜地加上一句:「好嗎,爺爺?」

    丁西平剛走到冰箱前,正要開門取汽水,聽到這聲「爺爺」,他突然站定,然後慢慢轉過身,看著白蕙。白蕙注意到,他剛才那種熱情的神態不見了,換上一臉的冷峻。

    白蕙想:「糟糕!一定是我這樣叫爺爺,他覺得我不懂規矩,忘了身份。」但她馬上又反攻為守地想:「這是我和爺爺之間的事,你管不著。你在我跟前擺少爺架勢,我還不屑理會呢!」

    於是,她毫不退縮地迎視著西平的眼光,臉上很嚴肅,像是在說:「我就這樣叫了,你看著辦吧!」

    一個小小的靜場。

    正在這時,珊珊上來拉住白蕙;「蕙姐姐,我想給哥哥背誦法文《列那狐的故事》,你說我挑哪一段好?」

    丁皓向珊珊招手:「你這孩子,到爺爺這兒來,讓你蕙姐姐先歇一會兒」,又轉向白蕙,親切地說:「阿蕙,先喝口水吧。」

    西平把倒好的汽水遞到白蕙手中,壓低聲音說:「喔,真沒想到,你們三人之間竟然如此稱呼。這好像有點不合我家慣常的氣氛。」

    「氣氛是可以改變的嘛,」白蕙故意自豪地說:「你聽到的稱呼還是表面的事,實際上我們已很親密。」

    西平微微地搖著頭,低聲道:「哦,你再說下去,我要妒忌了。」

    「放心,我不會奪去爺爺和珊珊對你的愛,」白蕙喝了一口汽水,「我倒覺得,他們都需要更多的關懷。」

    「你是在暗示我不夠關心他們?」

    白蕙此刻不想深談這個問題。她放低聲音,懇求道:「去要求珊現給你背一首法文詩或說個故事吧,她一直在盼著這一天呢。」

    西平的目光與白蕙的相遇了。一個是熾熱而動情,一個是純潔而無私。只是短短的一碰,兩顆心便自然而然地挨近了,溝通了。有人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是的,一道目光,一個眼神,有時確實具有神奇的力量。

    深深地看了白蕙一眼,西平離開了她。他走到丁皓身邊,把珊珊拉過來,揪一下她的小鼻子說:「珊珊,我可要好好考考你,要是法語沒進步,可得打手心!」邊說邊哈哈笑起來。

    珊珊和爺爺也笑了。

    因為法文故事說得好而受到哥哥表揚的珊珊,晚飯後又得意地要顯顯彈鋼琴的新水平。一連彈了好幾首練習曲,又認真彈了準備參賽的曲子,在五娘的一再催促下,她才老大不情願地上樓休息去了。

    西平攙著爺爺回房,好久沒出來。祖孫倆不知聊什麼去了。

    客廳裡,只剩下白蕙一人。她漫無目的地踱了一會,便又習慣性地坐到鋼琴旁。由於是專修文學與藝術的學生,在學院時,白蕙每晚臨睡前總要到琴房去練一會兒琴。搬進丁家後,丁皓就告訴她,她可以隨時使用客廳裡的鋼琴。

    「那,晚上不會打擾你們休息嗎?」白蕙問。

    丁皓說:「珊珊住在三樓,又是個孩子,琴聲影響不了她。我呢,耳朵有些背了,睡覺時再大的聲音也鬧不醒我。大約正是靠著這種本領,我能活到七十多歲。」

    於是,白蕙每天睡前就在客廳裡彈一會兒琴。有時珊珊賴著不肯去睡,和爺爺一起要求她彈點兒什麼,非常樂意地做她演奏的聽眾。

    今天,她隨意彈了兩首練習曲後,便彈起肖邦的G大調夜曲。將近一百年前的一個夜晚,肖邦和喬冶桑乘船航行在海上。迷人的月色、溫柔的夜風,特別是船工輕輕哼唱的民歌,觸發了音樂家的靈感。於是在這支鋼琴曲中,就有了粼光閃閃的水波,有了詩意盎然的月夜,有了單純樸實的民歌旋律、小小航船隨波蕩漾的輕悠滑動感和情人間訴說不完的隱隱私語。白蕙不止一次地彈奏過這支曲子,但今夭她似乎與作曲者那顆熱愛自然、熱愛生命、陶醉在甜蜜愛情中的心更加默契、更多共鳴。她忘情地沉浸在自己所彈奏的曲子中。

    一曲終了,白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西平已走進客廳裡來。方纔他背對自己站在窗前,隨著琴鍵上最後一個音符的消失,他已經轉過身來,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還陶醉在樂曲中的白蕙。

    「這首夜曲你理解得很深,彈得好極了。」西平由衷地讚歎。

    白蕙站起身來:「對不起,打擾你休息了吧?」

    西平微微一笑,沒答話。

    白蕙蓋上琴蓋,收拾好琴譜,輕輕道一聲晚安,準備上樓去。

    西平朝她走了幾步,問:「怎麼,你要走了?」

    「是的。我想上樓去讀會兒書。你今天剛到家,也該早點休息。」

    「既然你已打擾了我,何不索性再坐下聊會兒?」西平伸手指指沙發。

    白蕙遲疑一下,便在沙發上坐下,昂首看著西平,意思是:你想聊些什麼,我洗耳恭聽。

    西平在靠近白蕙的一張沙發上坐下:「我想我該好好謝謝你。」

    白蕙把頭一歪,正要開口,西平做個手勢讓她別說:「你是想問『為什麼』,對嗎?」

    看到白蕙瞪大的雙眼,西平頗為得意地笑了,他學著白蕙歪頭發問的神態,說:「我知道你這個動作的含義,那是一個大大的問號。你很喜歡這麼把頭一歪、下巴一揚,然後就出來個『為什麼』,不是嗎?」

    白蕙被他逗笑了:「算你觀察得對,但你並沒回答我的問題。」

    「為了你給爺爺和珊珊所作的一切。」

    「這不用謝」,白蕙搖搖頭,「這是我到你家來應做的事。」

    「如果說你是珊珊的老師,該為她操心,那麼你為爺爺所做的,卻完全是額外負擔。何況從珊珊的進步可以看到你化費的心血。」

    「請別忘記,丁先生,你媽媽付給我很高的工資。」白蕙的語氣中略含揄榆之意。

    西平卻益發嚴肅認真起來:「有些東西是金錢換不來的,爺爺剛才全對我說了。」

    白蕙被他的誠摯感動了,因此也坦誠地說:「我願意為他們做事。他們一個是渴望關懷、求知慾很強的孩子,一個是已部分喪失生活能力、卻熱愛生活的老人。我很願意盡自己所能去幫助他們,使他們愉快。」

    「只是你付出的太多,而能得到的,卻太少了。」

    「不,我覺得給予和奉獻能給我帶來真正的滿足。當我體會到珊珊和爺爺的愛和信任時,我由衷地喜悅、愉快。有時我甚至感謝上帝,是他突然賜予我一個爺爺和妹妹。要知道我可沒有你富有,我只有一個媽媽。」

    「我很高興你把這兒看成自己的家」,西平很感動地看著白蕙,「但不管怎麼說,我都要對你表示感謝。」

    白蕙不想再聽這種感謝的話,便換了個話題:「這次到外面跑了一大圈,收穫如何?」

    「收穫談不上。只能說給公司辦了點事,自己長了點見識而已。」

    白蕙故意逗趣:「閒的時候,是否又一人去泡咖啡館,享受那熱鬧中的恬靜了?」

    西平愣了一下,猛地想起那次在「今夜」咖啡館他自己說過的話。呵,難忘的「今夜」!一種強烈的衝動攫住了他,他搖搖頭,幾乎是自語似地說:「那裡沒咖啡館,就是有,我也不會去了!」

    「為什麼?」

    「我會想起『今夜』。」

    「今夜?」

    「是啊,我們的『今夜』,難道你忘了?」

    又需要轉換話題了,於是白蕙說:「既然你空閒時沒泡咖啡館,那為什麼不幹點別的?」

    「做什麼呢?」

    「可以寫信呀」,白蕙接得很快,似乎胸有成竹一般:「你不在時,爺爺和珊珊都很想你。我想你媽媽也一定如此。他們要是能收到你的信,不知會有多高興。可自我來你家後,還沒見你給他們寫過一封信。聽珊珊說,你在法國時也幾乎 不寫信回家。有空寧可去泡咖啡館。」

    「天啊,」西乎故意誇張地把手一舉,「你可真是個當老師的天才,有了珊珊和爺爺兩個學生還不夠,還想讓我也當個規矩的學生!」

    又是一個清新宜人的夏日之晨。

    白蕙仍是早早起床,抱著繼宗一定要為她買下的《梅裡美書信集》第一卷,到她的小天地——蝴蝶蘭花畦前的小亭子裡去了。

    周圍安靜極了,連最喜歡在清晨嘰喳聒噪的麻雀們都還在酣睡。只有一縷輕紗般的薄霧,纏繞著園中大樹的腰際,並緩緩流動、升騰……

    白蕙很快被梅裡美那優美典雅的文筆所吸引,她讀得很專心。

    可是,人的神經系統就是那麼奇怪,雖是在全神貫注的時候,也並非對周圍的一切全然失去了知覺,何況白蕙畢竟是在一個比較陌生的環境之中。讀著讀著,她忽然覺得有一種感覺,像是一股微妙的生物電,又像是一道不可見的光,在自己的背後波動閃爍。猛地,一陣戰慄沿著脊柱直爬上頸部。她顫抖一下,抬起頭來,以極大的勇氣,轉身看了一眼。

    背後什麼也沒有,只有大樹、小樹、籬笆、柵欄和柵欄外一座灰色的小樓。白蕙把視線在小樓上停了一下,只見它的一排窗戶都拉著簾子,沒有一點動靜。

    白蕙在心裡笑目己;疑神疑鬼的!

    於是,她再次集中注意力,讀起梅裡美來。然而,白蕙那敏銳的直感實在並沒有錯。只是由於距離較遠,光線較暗,她不可能看清周圍的一切。她方纔曾稍加凝視的那座小樓,二樓的一個窗口後面,那拉得嚴嚴實實的簾子其實正隙開了一條縫。在那小縫旁,一雙灼熱的、噴著近於瘋狂的火焰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窺視著她,嘴裡還在喃喃地念叨著什麼。

    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呵。那巨淵深潭一般的眼底,彷彿活火山似的,正翻滾著噴薄欲出的岩漿。而且這雙眼睛又是怎樣地鑲嵌在那人蒼白、瘦削而失神的面龐上。當他忘乎所以地以細長而柔弱的手指,抖抖地分開窗簾,抖抖地抓住窗簾的邊緣,使縫隙不至於太大,當他一動不動死死盯著白蕙時,對於他來說世界早已不再存在,時光早已完全停駐,而他自己也幾乎變成了一具僵硬的木乃伊,僅僅多了一絲游氣而已。

    已經不止一天,當白蕙初次在園子的這個角落出現,他就注意到了。起初,他以為是夢。他躲在窗後窺視,拚命睜大眼睛。他終於發現了白蕙出沒的規律。從此,他每天清晨就早早地在這窗戶後等著白蕙的來臨……

    半個多小時過去。白蕙又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噤,她放下書本。恰在這時,聽到有人跑步的聲音。循聲看去,只見丁西平身著一身淺藍的運動衫。正從那片松樹後跑過來。

    白蕙似乎感到有了某種安全感,一絲笑意浮上她的臉龐。

    西平也見到白蕙了。他跑到亭子裡,擦擦額上的汗,說,「白小姐,真早啊,我還以為自己是第一個起床的呢。」

    「你每天都跑步嗎?」

    「只要時間允許。你呢?」

    白蕙搖搖頭:「我不太喜歡劇烈活動,除了偶爾打打網球。」

    「哈,總算給我找到一條你的大缺點。」西平快活地笑起來,立刻又放低聲音,湊近白蕙道:「可不是我嚇唬你,你要不注意鍛煉,過幾年,不是越來越瘦弱,就是變成個大肥婆,你不害怕?」

    「管不了那麼多啦,與其用跑步來保持體型,還不如利用這時間多看些書。」白蕙滿不在乎地說。

    西平想:你當然不用怕,像你這樣的美人,擔心這個問題確實是多餘的。

    於是,他隨手拿過白蕙的書,翻了一下,說:「你在讀梅裡美?」

    白蕙點點頭。

    「已經好久沒有讀這類書了。白小姐,讀完了能不能借我一閱?」西平說。

    「你也喜歡梅裡美?」

    「是的」,西平說,「我欣賞他淵博的知識和優雅的文筆。巴爾扎克和仲馬父子雖說也是大家,卻未免俗氣。」

    「那麼雨果如何?」白蕙感興趣地問。

    「雨果的才氣無與倫比,他的正義感和人道激情,令人欽敬。」

    西平這麼說著,兩個人都不禁想起了他們的第一次見面。那天繼宗把白蕙介紹給大家,正是這麼說的;「這兒有一位雨果的崇拜者。」

    「哦,在你面前評論雨果,班門弄斧了。」西平打趣地說。

    白蕙卻並不在意,認真地說道:「我真奇怪,你怎麼會是個商人,你有敏銳的感受力,應該當個文學家。」

    西平腦海中一下子閃過了一個人的影子,誰呢,哦,是繼宗。他說:「對了,你是學文學和藝術的,看不起商人。」

    「我說過這種話嗎?」白蕙認真思索著說:「不,我沒有說過。因為我從不這麼認為。我覺得,不管從事什麼職業,只要自己真心樂意,又能充分發揮才能,那麼這就是一種好職業。職業是沒有什麼貴賤雅俗之分的。不過,我倒想問問,你喜歡自己現在的職業嗎?」

    「選擇大學專業的時候,我曾和父母發生過爭執。當時我確實想學文學,可爸爸要我學商業管理。而媽媽呢,竟異想天開要我去專攻音樂,她認為我有成個鋼琴家的天賦。」

    老夭爺,我昨晚在客廳裡彈琴,倒真是班門弄斧了。白蕙想著,不禁臉紅起來。

    西平卻未覺察到,繼續說:「結果是三個人的意見形成了朝另一個方向的合力。我決定念工科,學紡織。只是後來留學法國,才又修了企業管理課程。不過,近來我覺得企業管理和經商其實也很有意思。這裡充滿競爭。」

    西平略略停頓了一下,然後仰天吁了一口氣,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說:「特別是這幾年,中國民族工商業既要面對政府官商,又要迎戰洋商洋貨,若想獲勝,就要有超人的智慧、勇氣和毅力。這倒是個適合男子漢干的職業。」

    白蕙一言不發,西平收住話頭道:「哦,我講了一大通,你聽煩了吧。」

    白蕙說:「不,我很愛聽。」

    西平卻不想再往下談了,他決定換個話題,「你喜歡這個亭子嗎?」

    「喜歡」,白蕙不假思索地答道,但立刻又說:「我更喜歡亭子前面這一片花。」

    提起這片蝴蝶蘭,白蕙的興致來了。她興沖沖地說:「這些紫色的蝴蝶蘭真是漂亮極了,特別是沾著晨露、浴著朝陽,你看它們多神氣、多別緻,多麼樸素自然,又多麼婀娜多姿!」

    「我真替這些花高興,能夠得到你如此傾心的讚美,慷慨地給了它們這麼多形容詞」。西平忍不住笑了,「我們家還有一個花圃,那裡有些花很名貴,它們可曾有幸得到你的青睞?」

    「珊珊早就領我去看過了。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這些和草地樹叢融成一片的蝴蝶蘭。」

    「所以你就天天早晨到這兒來讀書?」

    白蕙不解地眨眨眼,問:「你怎麼知道?」

    「自有人告訴我。不過沒想到你是為了這些蝴蝶蘭。」

    該吃早飯了,他們起身往客廳走去。

    哥哥突然回家,珊珊的興奮勁兒還未過去。那天下午她又纏著西平給他講故事,講留學法國時的趣聞趣事,講江浙蠶鄉的風俗習慣。於是白蕙決定今天再抽空回新民裡去看看媽媽。昨天離家時,媽媽留戀的目光很刺痛她的心。

    清雲見女兒回來,心裡高興,可嘴上卻叨叨說:「大熱天,天天往家跑,不怕中暑?以後可不准這樣了。」

    白蕙對正準備晚飯的好婆說:「好婆,今天由我來做幾個菜請你和媽媽嘗嘗。」

    盂家好婆天天照顧著媽媽,不肯拿一分錢的報酬,甚至都不讓白蕙提起這個話頭,白蕙實在過意不去。今天自己有空在家,該讓好婆也歇歇了。

    於是三人高高興興吃了晚飯。飯後,白蕙剛想說該回學校了,媽媽又張羅著要白蕙吃西瓜。西瓜是白蕙回家時順路買的,好婆早把瓜浸在涼水裡了。

    吃完西瓜已八點多鐘,這下,清雲又著起急來,催著白蕙趕快回校。白蕙安慰媽媽說:「天熱,不少人家在弄堂口乘涼,馬路上也到處是人,不礙事的。」她執意幫媽媽擦了澡,換過衣服,然後才在清雲一再催促下出了門。

    白蕙回到丁家,已將近十點。

    遠遠的只見樓下客廳燈火通明,幾扇落地窗敞開著,從那裡傳來美妙的鋼琴聲。

    白蕙想,一定是了西平在彈琴。難怪他媽媽要他當鋼琴家,他確實彈得好。她不覺駐足諦聽起來,沉醉在印象派大師德彪西《雨中花園》的優美旋律之中。聽了好一會,才輕輕走進客廳。

    可是,非常奇怪,她剛走進客廳門,琴聲戛然而止。丁西平從琴旁站起來,好像他雖在彈琴,卻一直注意著客廳外的動靜似的。

    「你總算回來了!」西平的口氣是責怪與慶幸兼而有之,「爺爺都有些不放心了。」

    白蕙抱歉地說:「對不起,家裡有點事,耽擱了。我去和爺爺說一聲。」

    「他已經睡下。我勸他別擔心,向他保證,我一定等到你回來。」

    「其實我九點不到就出門的。電車老是等不來,真急人。」說完,白蕙就想上樓去洗澡。

    西平叫住了她:「白小姐,請等一等,我想和你說件事。」

    白蕙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著他。

    「我想……送你一件禮物」。西平一面說一面注視白蕙,像是在賠小心。

    白蕙把頭一歪:「為什麼?」

    「為了爺爺和珊珊,我想表示一點謝意,可不知道該怎麼做。現在,正好你需要,請接受一輛自行車。」

    見白蕙要開口,西平趕緊又說:「還是上次從法國帶回來的,放在家裡沒人用。希望你能收下。」

    「不,我不能接受。」

    「可你現在需要。你這樣兩頭跑,又辛苦又費時間。有時時間太晚,還不安全……」

    「謝謝你的關心。倘若必要,我會自己去買一輛。」

    「請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一向能言善辯的丁西平此刻竟結巴起來,「我是想……我只是想……」

    白蕙打斷他:「丁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還是不會收你的禮物。晚安。」說完,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沒見到了西平。白蕙本想對自己昨晚的生硬態度表示一點歉意,現在只好打消。

    早飯後,白蕙剛回到臥房,女傭菊芬來了。她手捧一個潔白精緻的瓷花瓶,裡面插著一把新摘的紫色蝴蝶蘭。

    「菊芬,怎麼想到給我送花?」白蕙不無奇怪地問。

    「少爺昨天下午特意吩咐的。說從今天起讓我每天采這種花送給白小姐。」

    女傭放好花瓶,出門去了。白蕙看著鮮靈婀娜的紫蝴蝶蘭,心頭泛起陣陣暖意,同時也更增強了對西平的歉疚之情。她想,應該當面謝謝他,並解釋一下自行車的事。

    然而午飯時,丁西平沒有回來。吃晚飯時,丁西平到客廳來了,眉頭皺著,若有所思的樣子。見了白蕙,也只冷淡地點點頭,算是招呼。飯桌上,從始至終不怎麼說話。

    聰明的珊珊覺出哥哥今天有些不高興,不敢再纏著西平。

    這真叫一人向隅,滿座為之不歡。客廳裡的空氣變得很沉悶。白蕙有話想說,卻開不了口,心中憋得慌。

    爺爺雖視力不好,也感覺到了什麼,關切地對西平說:「西平,你今天有些累吧,吃過飯,早些休息去。」

    西平說:「爺爺,公司有些事,想和你談談。」

    他們倆很快吃完飯,孫子就攙著爺爺,離開了飯桌。

    晚飯後,眾人散去。白蕙一個人在客廳坐著,想彈琴,但提不起興致,剛打開琴蓋,又合上了。心想,還是回房看書吧,但好像還不想馬上回去。只覺得心裡一片煩亂,理不出個頭緒,頭都有點疼了。

    就這樣一連過了幾天。有兩天,西平連晚飯都沒有在家吃,而一回來就上樓進了臥室。白蕙實在想不出找他談談的機會,索性把這事放開了。

    幾天以後的一個清晨。白蕙起身後照常到花園去散步讀書。可巧,她剛剛穿過樹林,迎面就碰上往回走的西平。看來他已跑完步,準備回樓裡去了。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停了停腳步,向對方點點頭。幾天沒有說話,都不免有點兒尷尬。

    就在即將擦肩而過的一剎那,白蕙的調皮勁兒突然上來了。她叫道:「丁先生。」

    西平停住腳步,扭身看著她。

    「吃飯還早呢,能陪我走走嗎?」白蕙的眉梢和嘴角都掛著笑意。

    西平深深吸口氣,下決心似地轉過身來,兩人並肩向花園深處走去。

    沉默地走了幾步,白蕙先開口道:「你還在生氣嗎,為了我拒絕自行車的事?」

    西平抬起眼睛望一眼白蕙,搖搖頭道:「你把我的氣量想得太小了。」

    「那這幾天你為什麼一直迴避我?」見西平要說話,白蕙趕忙又說:「別騙我說,你還和前些天一樣,我的感覺不遲鈍。」

    西平無奈地歎了口氣:「算你厲害。我承認,有一點兒想迴避你。我想,是我冒犯了你,想請你原諒,可是……」

    白蕙感到奇怪,怎麼會有一絲羞澀和慚愧出現在西平的臉上。但西平的態度分明很真誠,這使白蕙感動了。她輕輕地說:「也許應該怪我,太生硬了。我早就想跟你解釋,還要謝謝你每天叫人給我送花,可你不給我機會!」

    只簡單的幾句話,兩個年輕人幾天來的疙瘩就解開了。滿天愁雲,頓時消散,白蕙心頭暢快極了。

    「可是。你的眉頭為什麼還打著結呢?」她笑吟吟地問西平。

    「是嗎?」西平說,「我自己倒不覺得。」

    「旁觀者清嘛。」

    「這幾天,公司裡遇到了一些麻煩事,」西平想了一想,又說:「你沒看我有幾天忙得都沒回家吃飯嗎?」

    原來如此。白蕙不禁關切地問;「公司裡怎麼啦?」

    「這是商業競爭上的事,」西平本不想多說,但看到白蕙一臉關心的神色,就又補充道:「簡單說,就是日本的大和商行通過買辦一面與我們搶購生絲,一面壓低成品的收購價,總之是仗勢欺人,做霸王生意,想擠垮我們。」

    「那你怎麼辦呢?你父親又不在家。」白蕙不由得替他擔心。

    「不要緊,」西平把手一揮,臉上露出堅毅的神情,「我和爺爺仔細商量過,這幾天又和各廠廠長、經理研究了對策,今天還要再去聯絡同業,這事必須齊心合力,共同對付!」

    「你們能贏嗎?」

    「勝負難卜,可是,不管怎麼樣,總得拚一下,為中國人爭口氣。」

    「對!」白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自言自語似地說:「我真要命,真不該……」

    「不該什麼?」西平停下腳步,問。

    白蕙的臉紅了,低著頭用腳尖踢著一塊小石頭,說:「你明明知道,還問,真壞!」

    「那麼,你現在肯接受自行車了?」西平的聲音裡充滿喜悅。

    「不,」白蕙把小石頭踢在一邊,又向前走去,「我還是不能接受你的禮物。」

    白蕙這句斬釘截鐵的話把西平又打入了悶葫蘆,他不再說話,只默默地跟在白蕙身後走著。

    走了幾步,白蕙突然說:「想聽一個秘密嗎?」

    「關於誰的?」西平問。

    「我的。」

    「當然想聽。」

    「等你聽完了,也許就會原諒我的固執。可是,現在時間來不及了,明天早上告訴你,好嗎?」

    西平看一下手錶,點點頭,說:「那好,一言為定。」

    「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去世了。對於爸爸,我除了知道一個名字外,幾乎是毫無印象。我們母女倆靠爸爸留下的一小筆錢,和媽媽當護士的微薄工資,過著清苦的生活。你一定想像不出,我從小直到上大學,從來就沒有穿過一雙皮鞋。無論冬夏,我都是穿媽媽手做的布鞋。我的衣褲,也永遠是陰丹士林市做的。因為它價廉物美,也適合一個女孩子。至於吃的,一年到頭保證有青菜豆腐吃就很好,偶有小葷,那準是過年過節了。哦,我扯得太遠了。我不是在訴苦,其實我也並不覺得苦。我只是想告訴你,請你別把我看成對生活有很高要求的嬌小姐。」

    說到這裡,白蕙看了西平一眼,見他專注地聽著,便放心地繼續講下去:「媽媽是個很有志氣的人。她教育我最多的,也就是人窮志不窮。那時候,她白天上班,晚上還要接些複寫謄抄的活兒來做,但我的衣服鞋襪從來就漿洗整刷得乾乾淨淨。哪怕是打個補丁,也必定弄得方方正正,熨熨貼貼。她對我的讀書要求極高,所以上學一定要挑最好的教會學校。至於學校昂貴的費用,無論家裡怎麼困難,她也絕不拖欠。我一開始上學,媽媽就不斷地叮嚀:不要羨慕同學的漂亮衣裙,不要跟人家比書包文具的好壞,更不准隨便要人家的東西,哪怕是人家硬要送給你,也不行!你知道,我的同學,很多都是富家子弟。像我這樣的窮學生,真是寥寥無幾。」

    「很多教育家都說過,兒童的心靈和腦子純潔得像一張白紙,怎樣在上面作畫,就會留下怎樣的痕跡。這話不錯。媽媽的教育可以說在我腦子裡深深紮了根,以至於有時候使自己很苦,也使別人感到尷尬,甚至認為我古怪。」

    白蕙說著向西平一笑。這是一種苦兮兮的笑。西平的心突然顫抖了一下。

    幾聲流利而婉轉的鳥鳴打破清晨的寂靜。白蕙不禁抬腕看一下手錶。哦,時間過得多快呀。西平定定地注視著她,一聲不響,他不願輕率地打斷白蕙的話頭。

    「下面就要說到我的秘密了。你知道嗎?我當珊珊的家庭教師,住在你們家,都是瞞著我媽媽的。我騙她說,我要準備論文,所以暑假要住在學院裡。我這樣做,是違背媽媽定下的又一個戒條的。」

    「又一個戒條?」

    「是的。除了不許接受別人的東西以外,媽媽絕對不許我說謊。」

    「那你為什麼要瞞她呢?」西平不解地問。

    白蕙沒有回答。前面就是那個小亭子,她加緊幾步走了進去,面對著亭前的那片蝴蝶蘭,把整個身子伏在欄杆上。

    早晨玫瑰色的陽光透過園樹的重重枝葉照射進來,露珠在蝴蝶蘭的葉、莖和花瓣上閃爍著美麗的七彩。

    西平的大手落在白蕙瘦削的肩上。她輕輕抖動一下,但並沒有挪開。

    「說下去,我在等著呢。」是西平柔和而略帶鼓勵的聲音。

    「半年多以前,一個變故,把我家拋入了困境。自從媽媽生病失去工作後,就把所有的積蓄全部存入銀行,每月就靠那一點利息維持生活。突然那家銀行破產了。我們的本金既取不出,利息更成了泡影。經濟來源就此完全斷絕。然而媽媽的病卻越來越重,眼看到了臥床不起的程度。我怎敢告訴她這個壞消息?不但不能告訴,我還必須想法去弄錢吃飯和給媽媽買藥。幸好我家有個好鄰居,孟家好婆幫我一起照顧媽媽。後來學院裡的一個神父又介紹我到蔣家當家庭教師,我和媽媽的生活才勉強維持下來。再後來,你知道的,我被解雇了。有一段時間,我找不到這種既能繼續求學,又有收入的工作。我走投無路,甚至想退學去謀個職業。但又實在捨不得學業。有同學告訴我,大世界那邊常有許多招聘廣告,不妨去看看。那天,正當我在大世界的牆上拚命搜索,想找到一個適合我的招聘廣告時,你恰巧來了。你慷慨地答應僱用我,使我有了生活來源,也保住了學業。說實話,就在那個星期六,我已經決定,如果還是找不到一個可行的職業,星期一我就去交退學申請。」

    白蕙邊說邊轉過臉來。她的睫毛微微顫動著,那一對如夢的大眼睛霧——的,眼眶裡充盈著晶瑩的淚珠。

    雖然白蕙的聲音始終幽幽的,說得很平靜。可是對於從小在優裕環境中長大的西平來說,白蕙的境遇實在是夠艱難、夠令人同情的了。他沒有想到這個比自己小四、五歲的年輕姑娘肩上,竟負著那樣沉重的擔子。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白蕙臉上含淚的微笑,心中充滿憐惜之情。他把手塞在褲袋裡,拚命地握緊拳頭,強制自己不去撫摸那雙令他感到陣陣心疼的眼睛。

    「你該明白了吧,我為什麼要瞞著媽媽。她一心要我把書念好,不會同意我當家庭教師。如果告訴她,現在是非當不可,那就不能不說出銀行破產的事。這個打擊會要她的命。我是多麼不願用假話去哄騙媽媽。你不能想像,每當我看到媽媽如此真誠地信賴著我那些謊話時,我的心有多麼痛苦,簡直象被刀割了似的。有多少次,我真想跪在媽媽面的說出一切。可是,看著她那瘦弱的身子,我又怎麼開得了口!我想,也許總有一天,上帝會因此而懲罰我的,我甚至在盼著這一天,盼著用我的痛苦去贖我的罪。」

    西平忍不住了,他伸手扶住白蕙的肩膀,又把她微垂的頭抬起來對著自己。他盯著白蕙的眼睛,衝動地說:「不要這樣想,你根本沒有罪。你無私得像一個天使,你那忘我的愛,應該能感動上帝,還談什麼懲罰!」

    白蕙的大眼睛裡,閃過一瞥充滿感激的光。她慢慢地轉過身子,歎一口氣,繼續說:「其實,在學院裡我有一些很要好、也很富有的同學。我知道,只要我稍加暗示,或把家裡的真實情況透露一下,她們絕不會袖手旁觀。但越是這樣,我越不能。與其接受別人的恩賜,還不如做一個冒犯上帝的罪人呢。」

    說到這裡,白蕙停頓一下,自嘲而又滿含歉意地搖搖頭,說:「也許你會認為,這是我的怪癖。能原諒我嗎?」

    西平還能說什麼?他的心裡早已諒解並且因此而更敬佩白蕙。可是,他的嘴卻說出了另一種意思:「不,我不能原諒!」

    「為什麼?」白蕙驚愕地瞪大眼睛。

    「因為你不一視同仁。」西平故意板下臉,生氣地說。

    白蕙懵了,這是什麼意思?她瞪視著西平氣呼呼的臉,叫道:「哎呀,你不要這麼凶嘛,你看你的樣子……」

    「我的樣子怎麼啦?」

    「簡直像個要吃人的魔鬼。」

    「那麼,讓魔鬼來問你:你不肯接受我的自行車,為什麼卻接受別人的……」

    「什麼?」

    「《梅裡美書信集》。」

    白蕙的臉刷地漲得緋紅。她猛然想起,那天把《梅裡美書信集》借給西平時,曾談起在猶太書店買下這書的經過。當時說者無意,聽者也沒什麼表示,可沒想到,他倒是生了氣的呢?幸好那天也曾告訴他,自己是再三再四地推拒,只是當著猶太老闆的面,不好過分拂繼宗的面子,才讓了步。而且最後仍說定這書算是自己向繼宗借用的。

    「不,請不要解釋,」西平見白蕙一時語塞,卻又急於辯白,連忙用一個手勢止住她。白蕙的窘態頗使他過意不去,不知不覺他收去了那副魔鬼相,坦誠地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羨慕,甚至有點妒忌罷了!」

    這回輪到白蕙無話可說了。

    這天,他們在客廳門前分手時,西平叫住白蕙,出自衷心地說:「感謝上帝,為了六月十二日那個下午!」

    看到白蕙頭一歪,要發問的樣子,西平忍不住惡作劇了:「就在那天下午,我經過愛多亞路,看到一個可恨的、其醜無比的、會說謊的小姑娘,站在大世界旁的艾羅補腦汁廣告牌下。從此我就不得安寧了!」

    白蕙撒嬌地嘟起嘴:「真可惡!」

    當她看到西平是帶著那樣一種眼光看著她時,不禁立刻羞紅了臉,趕忙幾步跑進客廳裡去。

    這些日子,連蔣萬發這個不知疲倦的人也感到有點力不從心了。

    廠裡的日常事務是那麼多。他的作風一向是事必躬親。業務方面的事無論鉅細,都要——過問。這既是出於他的勤勞天性,也是基於他對丁氏企業的忠誠。雖然他在美新是一廠之尊,手下並不缺少得力副職,可是由於他大權獨攬,未免壓抑了別人的工作勁頭。這也是很難兩全的事。

    近來,外商洋行為了爭奪絲綢產品的市場,向中國民族工業發動了強大攻勢,其中尤以日本大和商行最為肆無忌憚。他們盯上了在上海絲綢業中很有影響的恆通公司,並首先對公司的重要支柱美新廠下手。他們強取豪奪、耍奸使壞,軟一手硬一手,幾乎無所不為。美新遇到的問題,一是原料來源:許多貨源被大和商行用高價搜羅了去;一是產品銷路,財大氣粗、蠻不講理的日商,利用自己在華的特殊地位,勾結政府有關部門,甚至不惜收買地痞流氓黑社會勢力,強行壓價收買,有時簡直無異於明目張膽的搶劫。這樣一來,美新的生路當然就岌岌可危哉。

    公司本部對各工廠遇到的情況當然不能坐視不管。可惜總裁丁文健本人目前不在國內,只好由金副總裁和總經理助理丁西平主持,召開了幾次緊急會議。幾經辯論,議決的方針是一面電告巴黎,向總裁請示,一面趕緊聯絡同業,竭力頂住。

    丁西平年少氣盛,每一次會上都是他力排眾議,呼籲堅決對抗。蔣萬發支持丁西平的基本立場,但又擔心他過於硬碰硬,弄不好要吃虧。私下也曾去拜訪過丁皓。但聽丁皓口氣,他是支持西平的。既然如此,蔣萬發儘管手裡捏把汗,卻只好一心一意幫著丁西平硬頂下去。他在絲綢業中幹得久,認識人多,門路熟悉,於是這一段時間他幾乎日日陪著丁西平走訪這個,拜會那個,一邊還要顧著美新廠的日常生產,可把這位五十多歲的老人忙累壞了。

    因為外面事太忙,蔣萬發對家事就顧不上了。好在家裡一切交給張媽,這是個靠得住的老家人。可是,已經不止一次,張媽告訴蔣萬發:小姐心情不好,常看到她一個人偷偷在屋裡抹淚哩。

    萬發一直把繼珍看成不懂事的孩子,總以為她還像前兩年那樣,只要有幾個女朋友陪著上街去玩,去買衣服,就會一切無憂無慮。他很不瞭解女兒心思的變化。說實話,他對繼宗兄妹的關心是太少了,雖然他很愛他們。他的心頭也不時泛起一絲歉疚。

    這一天,他回家稍早,便決定先到繼珍房裡去看看她。

    他敲開繼珍房門,只見繼珍頭髮蓬亂,兩眼紅紅的,真好像剛剛哭過一樣。他不禁心疼地叫一聲:「珍珍,你怎麼啦?」

    誰知繼珍一見爸爸,竟伏在他肩頭上哭出聲來,像是滿肚子的委屈找到了一個傾洩的地方。

    這在萬發記憶中,是不常有的事。他見過繼珍歡笑,見過繼珍吵鬧,可這孩子確實很少流淚。但她今天哭得是多麼傷心啊。

    做爸爸的心疼極了。他把女兒輕輕扶到沙發上坐下,又用手幫她理好蓬亂的頭髮,充滿父愛地詢問:

    「珍珍,告訴爹,什麼事啊?」

    繼珍只顧把頭鑽進坐在身旁的爸爸的懷裡,抽抽嗒嗒地哭。

    萬發焦急地發出一連串的問題:「是和朋友吵架了?是誰欺侮你了?……」

    沒有回答。萬發溫柔地拍著繼珍的肩,哄著她:「別哭了珍珍,有話慢慢說,什麼事兒都有爹呢。」

    突然,繼珍從萬發懷裡抬起頭來,怨恨地吼道:「爹,你什麼事兒都不管,你根本不喜歡我!」

    這真是從何說起。萬發哪裡知道繼珍的滿腹心事和她臨時找到的這個宣洩口。他只叫得一聲「珍珍,你……」就呆住了。

    「你只知道成天在外面忙呀跑呀,我的事,你哪裡放在心上!」

    繼珍又是一頓搶白,萬發只好耐下性子來勸慰:「珍珍,這些天,外面事多,爹爹也累得很,只盼你丁伯伯早些回國,讓我交掉這差使就好了。現在沒辦法,只好陪著你西平哥哥……」

    「別提他,這個沒良心的傢伙!」

    一聽萬發提起西平,繼珍立刻咬牙切齒地打斷他的話頭。這多少使萬發明白了一點繼珍哭鬧的癥結所在,他不再解釋自己的忙碌,而把話鋒引向西平:

    「珍珍,你和西平怎麼啦?」

    「沒什麼,他不理我,我也不睬他,拉倒!」

    「你們是從小的好朋友,他怎麼會不理你呢?」

    「哼」,繼珍把嘴一撇,恨恨地說:「他從南方回來那麼多天,也不打電話給我。我打去,不是沒在,就是沒空。擺什麼臭架子!」

    萬發撫掌大笑:「你錯怪西平了。這一向他哪裡有空玩兒,忙了一天,下班就趕緊回家去了。」

    「啊呀,爹爹,你真糊塗,」繼珍禁不住叫起來:「毛病就出在他家裡呀!」

    於是,繼珍便把從哥哥那兒聽來的丁西平請白蕙當珊珊的家庭教師,方丹去法國後,白蕙被邀住在丁府的事兒,描述了一番。可想而知,這其間添枝加葉是免不了的。

    萬發靜靜地聽著,憑著他的人生閱歷,他對女兒的話並不全然相信,但女兒的心病卻總算給他摸到了。等繼珍講到一個段落,萬發笑問:「你說的白蕙,不就是教過你法文的那個大學生嗎?」

    「是的。」

    「我記得你說過,你哥哥喜歡她?」

    「是啊,」繼珍嘟起嘴巴,「可是哥哥太老實,太沒用了,別看他是個大學講師,他根本就不會追求女孩子!」

    「那你教教他呀!」萬發故意逗繼珍。

    「他那個人,教也教不會的。」

    「可是,你也不要擔心,」萬發轉上正題道,「我看西平心氣高,眼光也高,他不會輕率作出決定。再說,還有你丁伯伯和方丹阿姨呢。」

    萬發的話說到了節骨眼上,起到了良好的安撫作用,繼珍平靜得多了。

    「可是爹爹,女兒的事,你也不能不管呀!」這句話已純粹是在爹爹面前的撒嬌。

    萬發笑呵呵地撫著女兒的手臂,說:「管,管,爹的寶貝女兒爹怎麼會不管。爹不但要管你出嫁結婚,還要管到抱外孫子,抱重孫子哩,哈哈。」

    當天晚上,萬發把繼宗叫到房裡,談了好久,既問了他跟白蕙的關係,又再一次證實了繼珍對西平所抱的感情。繼宗走後,萬發獨自想: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繼宗兄妹都到該論婚嫁的年齡了。唉,這兩個可憐的孩子,從小就沒媽,看來自己得為兒女多費點心才是。繼宗是男孩子,為人沉穩,有主見,他說自己的事自己有辦法。倒是繼珍,顯然癡戀著西平。這癡心的孩子,把西平當作青梅竹馬的可心郎,把幼年時大人們的玩笑當了真。是得找機會探探西平本人,還有丁皓、文健夫婦的意思。唉,可惜文健夫婦遠在巴黎。要不,先問一下丁皓也行。對,就瞅個機會先找找老太爺吧!

    蔣繼宗從父親房間回來,打開檯燈,想繼續看書。可是心神老是定不下來。

    剛才的談話,使他無法平靜。從爸爸的口氣,可以聽得出來,他關切著自己的終身大事,而且並不反對白蕙。自己也毫不掩飾地承認了對白蕙的好感。可是當爸爸問到跟白蕙的關係目前已到哪一步,要不要由家長出面正式作點表示時,自己又趕緊拒絕,一再說明,這件事要由自己去辦……

    是的,他要親自去和白蕙談,面對面地,開誠佈公地談。現在就讓家長出面提親,無論如何是太早、太冒昧了。最重要的是弄清白蕙本人的態度,蔣繼宗想。

    他早已不止一次地回想過認識白蕙以來的每一次接觸,每一次談話。白蕙的音容笑貌早已牢牢地銘刻在他的心上。他曾多少次地遐想和這個可愛姑娘共同生活的快樂、幸福。他也曾理性十足地分析過自己同白蕙之間的共同點和差距,分析並論證過自己的有利和不利條件,從而無數次地鼓起過向白蕙求愛的決心。可惜,直到今天,他還未能跨出這一步。他有時真恨自己太懦弱、太優柔寡斷了。

    但是,明天,明天,一定要把自己的心事勇敢地向白蕙和盤托出。蔣繼宗一想到明夭將要出現的場面,不覺心跳加快起來。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掏出西裝口袋裡的皮夾子,把那兩張珍貴的「美術展覽參觀券」抽出來放在自己面前。是啊,這兩張極端珍貴的門票,對於蔣繼宗來說,簡直是無價之寶。因為白蕙已經答應同他一起去。兩天前,他們通過電話,白蕙起初稍稍猶豫,後來終於答應了。這真是難得。以前白蕙曾不止一次婉言謝絕過他的邀請,而這一次,嘿,當然是個好兆頭。而且,使繼宗格外興奮的是,白蕙連晚上跟繼宗去參加一個文學青年的聚會都答應了。這就是說,明天從下午三點起,直到晚上九點,白蕙將一直和自己在一起,那該是多麼好的談話機會。

    說實話,自從兩天前撂下電話那一刻,繼宗就在盼著明天快快來到。這兩天,他覺得精神特別爽朗,做什麼都興沖沖的。何況剛才還跟爸爸談到白蕙,他怎麼能平靜得下來呢!

    蔣繼宗對明天下午的活動做了很細緻的設汁。他們約好下午三點在八仙橋青年會門口見面,在那裡看美術展覽。看完後,如果時間早,他將陪白蕙隨意逛逛,順便請白蕙吃晚飯,然後趕到靠近郊區的一所大學去參加文藝沙龍。那是一個實際上由左翼作家指導的文學青年的集會。在那裡,來去自由自在,話題無所不包。當然免不了要談談時髦的革命文學,但也不排斥當今文壇上的其他流派。這些青年聚在一起,有時也排排短劇、練習演唱、朗誦,大有愈搞愈紅火之勢。蔣繼宗作為大學的文學講師,是這一聚會的積極參與者。明天他將有一個關於文壇現狀的小講演。他還知道有人要朗誦詩人白莽的作品。蔣繼宗自己讀過白莽的詩、柔石的小說,也曾把他們向白蕙推薦。聚會一般在晚上九點鐘左右結束,蔣繼宗當然要伴送白蕙回家。呵!那該是多麼美妙的一個夜晚,也許是決定命運的一晚呢!

    樓下客廳裡的老式座鐘打了十下,鐘聲引起的深沉回音,在靜悄悄的蔣宅悠悠迴盪。

    蔣繼宗毫無睡意,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兩張參觀券,放好皮夾,又一次把明日要用的演講稿拿出來。他要從頭再看一遍——明天一定要講得格外好!他想。

    拿著講演稿,他默默地看下去,一邊想像著明天向青年朋友們開講時的情景。他彷彿看到了白蕙那一雙總帶著點憂鬱的、閃著智慧和熱切求知之光的眸子。忽然,一行詩句閃現在他的腦際,哦,那是當今最負聲望的詩人戴望舒的成名之作,蔣繼宗念過不止一次,背都背得出來。於是,他慢慢抬起頭來,凝視著檯燈的綠色燈罩,滿含感情地、輕輕地念出聲來: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怨愁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行著,

    冷漠,淒清,又惆悵。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地淒惋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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