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儒……」
歎口氣,看著紙上那時粗時細的線條,程繡兒有些洩氣了,為什麼?這兩個字她練了很久,從那天晚上他寫在紙上教她開始,她就一直在練著,可是,無論她怎樣用功,都沒有他寫的那樣好看。再拿起他的字比比自己的,她撇撇嘴,怕只有自己看得出寫的是什麼吧。這筆難拿得緊,這字難寫得緊,這書難背得緊,他說不急,也急不來,時間長了,自然寫得好,記得住了,可是,她急啊,急著學會寫字,學會讀書,急著可以配他得上啊。她學得好的,小時候第一次繡花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麼?那時手指不知被刺了多少回,後來不也是繡得好了麼?自己是心急了,承儒說要先寫橫、寫豎,一筆一順地寫好了,才能寫字。
承儒,她認得這兩個字,會寫這兩個字就好了,從前哪裡想到過有一天會有一個教書的先生教自己寫字?周村上的男娃也沒有幾個識字的,她只巴望著不被爹責罵,不挨餓、不受凍便滿足了。
徐承儒推開院門,心裡一陣苦笑,這門又沒有鎖上,自己交待了又交待她卻不放在心上。來到窗前,見她執筆在寫字,她很用功,閒下來的時間總是在練字。最初以為,她總是有基礎的,便是忘記了,應該來得也會容易些,教上了才發現不是這樣,就和從頭開學沒什麼兩樣,而且年紀有些大了,學得不如學堂裡的孩童快,但她卻時常讓他感動,感動於她的專注,感動於她的用心。輕聲走到她的身邊,嘴角不禁向上翹起,因為紙上滿滿地寫著字,別人或許是不識得的,可是他識得,那是他的名字,有大有小,有正有斜,滿滿的全是他的名字。
「鳳喬,這一筆過了,對,折過來,頓一下,嗯,所謂的筆鋒就在這兒了。」
依著他的指點,寫完了這個字,的確比剛剛自己寫的好很多。他?他回來了?抬起頭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眼睛,臉轟地紅起來,羞得無地自容,伸手折起桌上的紙,天哪,他都見著了?見著了那滿紙的承儒二字?
只當未瞧見她羞紅的臉,「鳳喬,你又沒有鎖上門,你一人在家總是不安全,這事你要放在心上。」
胡亂地點點頭,心還沉浸在剛剛的羞意裡,並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急急地疊好了紙,頭也不抬地向廚房走去。
歎口氣,她沒有聽進去,這次也是白說了。想著她紅紅的面容,覺得很奇怪,她那麼容易害羞,鳳喬確是這樣靦腆的,可是與他熟識得很,極少在他的面前做這樣的女兒態。現在,她卻不是那樣,總會為了他的一句話、一個動作而臉紅,有時自己在那裡不知想到了什麼,竟也會臉紅。婚後的鳳喬與從前的變化好大,若不是這面容未變,他會以為是兩個人。
「承儒,用飯了。」鳳喬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打住了自己的思路,又在胡亂想了,鳳喬不是說那日受到了驚嚇失了記憶麼?當然是和從前不同了的。
「鳳喬,今日下午不去學堂裡了,我陪你去街上走走?」
去街上?好啊,從前她幾乎不曾離開過周村,更別說去縣城裡了,後來做了鳳喬,也只是在穆府裡不能出門的。
點點頭,掩不住心中的歡喜。
她這麼容易滿足,一個鼓勵,一句稱讚,一件小小的禮物,都會讓她喜逐顏開。
☆ ☆ ☆
原來,平郡縣是這樣熱鬧的,街上的人很多,三五成群地走著。還有許多女子,裝扮得很漂亮,在路上說說笑笑地前行。
「承儒,我們去哪裡?」
回頭看看身側的她,縱使是忘記了很多,先生教的禮儀卻還是記得的,她斷不肯與他並肩而行。
「你想去哪裡看看,鳳喬?這裡是平郡最繁華的一條街了,多是書社、器俱行、玉器行和繡品店,咱們先去玉器行裡吧。」
想為她買一副玉鐲,那天聽張兄說前面的那家潤澤軒裡的玉質好,價格也不高。
玉?很貴重的,記得娘有一對玉鐲,生生讓爹搶了去,說夠他三個月用的了。那天娘哭得很傷心,記憶裡娘從不曾這樣難過,娘說那是婆婆留下的,本是想留著她嫁人的時候做她的嫁妝,娘說家裡窮得什麼也沒有,這個也給爹搶了去,不知再拿什麼給她嫁人。
「鳳喬!」
扯住她的衣襟,她又在發呆了,連他停下了腳步也不知道。她的臉色不很好,與剛剛雀躍的樣子很不同,似乎想起了什麼傷心的過往。傷心的過往?鳳喬有過什麼傷心的過往呢?
「呃。」
被人扯住讓她一愣,回頭,才知道自己走過了,怎麼又想起了以前呢?她已經不是程繡兒了啊。
「鳳喬,這裡是潤澤軒。」
走進去滿眼的玉件,架上擺著大的玉雕,有一帆風順,有觀音大士,有麒麟送子,還有些是她不曾見過的,想來是神獸吧。
一個和氣的老者迎上來,看了看徐承儒開口問道:「公子可是百草堂的徐先生?」
「正是徐某,老丈是?」
「我家孟凡修在先生門下。」
「哦!凡修很聰明,又肯用功。」
「多謝先生教誨,凡修回家常提起先生,說先生學問好。」
「慚愧!」
「這位是夫人吧!夫人若有看上眼的,只管拿去!」
程繡兒趕緊搖頭,「老丈這可使不得!」
看看身邊的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種自豪,這個儒雅、有學問、令人稱讚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
說話間已由老者引領著來到了櫃檯前,「夫人請看,這是小兒昨日雕好的玉鐲。玉采自新疆河田,兩隻鐲一龍一鳳,龍鐲色澤墨綠,鳳鐲潤白,一塊石中產截然不同的兩種顏色的玉,我家稱為龍鳳玉,這玉不好找,老朽賣玉三十年這還是第三次遇上,所以特喚了身在外地的小兒回家雕琢。」
這樣精細的雕琢,這樣上好的玉料,定是很貴的,他在學堂教書,家裡雖是不缺柴米油鹽,餘錢卻不是很多,這她是知道的,成親的第二日,他便把家裡的銀兩交給她了。
剛要向別處走去,就聽他的聲音道:「鳳喬,這當真是難尋之物,你試試看合你的手麼?」
「不,承儒,帶著它做起事來不方便的,若是碎了多心疼,再看看別個吧。」
「那……夫人挑件玉珮吧,帶在身上保平安,又不礙事。夫人這邊請。」
隨著老者來到另一處,全是些小的配件,她是外行看不出玉料的好壞,只覺得都是晶瑩剔透的,一瞥之下心中一動,不起眼處放著一塊木雕的佩件,仔細一看,忍不住伸手向胸前撫去,竟與自己胸前的那個桃木符一樣的圖案。
老者看她盯著那個木符微微一笑。
「夫人那個不值錢的,是家裡的小兒無事雕著玩的。」
「老丈,這上面雕的是什麼?」
「小兒說是……唉老了,一時竟想不起來,好像說是一種極少見的神獸,佛堂廟宇裡極少供奉。我家小兒自小癡迷佛教,寺裡的師傅也說他有佛緣,但說他的塵緣未斷不肯為他剃度,只肯收他作俗家的弟子。小兒說幾年前遇到一個游僧,這神獸是那位高僧畫給他的,他覺得有趣,就用桃木雕了下來。」
游僧?可是會緣師傅麼?
「小兒說,雕了這個神獸的桃木符,若是給得道的高僧開了光,便可保人平安,會給人帶來好運。小兒還說,書裡寫這神獸還可守住人死後的靈魂,牛頭馬面也領不走的,得有高僧作法才成。唉,不過都是傳說,真不真得沒人知道,而且他問過一些師傅,都說這個有些邪門,得道行高的人才能作,會作這個法的人很少,而且若是用得不好,人界、鬼界就亂了,所以好像沒有人作過。」
原來是這樣的,會緣師傅是得道的高僧吧?會緣師傅,為什麼給她桃木符?因為,早已知道她要受的苦?也早已知道鳳喬的事?所以安排她來替代鳳喬麼?可是,鳳喬怎麼辦?
「老丈,」程繡兒有些激動地拉住老者的手,「老丈,這木符守住的靈魂作法就可以解脫了,那……那沒有木符守的靈魂會怎麼樣?那些孤魂野鬼會怎麼樣?」
老者打了個寒戰,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夫人,這些都是傳說做不得真的。」
徐承儒也有些不解,鳳喬怎麼了?不過是故事,她怎麼會當真?還這樣的激動。
輕拉下她的手,「鳳喬?鳳喬,你怎麼了?」
看到她的眼神,他愣住了,這眼神和那日裡的狂亂一樣,只是沒有那樣深的痛苦。
看到她流淚,老者有些急了,匆匆地回身去了店外,徐承儒倒顧不得那樣多,一把把她摟進懷裡,沉聲地喚著她的名字:「鳳喬,鳳喬,到底出了什麼事?」
轉身的工夫,老者帶了一個年輕人進來,「先生,這便是小兒,夫人若是想問,便問他吧。」
程繡兒抬頭,是一位十五六歲年紀的人,身上穿著僧服,但是沒有剃度。
「小師傅,神獸守得住人的靈魂是麼?」
「阿彌陀佛,施主,這個神獸叫翼軫,傳說中它是邪神,不入天道,也不在魔道,它是能守人的靈魂,這樣的靈魂最後由高僧作法,還可以回到五行輪迴之中的。」
「師傅,那沒有它守的靈魂會怎麼樣?」
那年輕人停了停,雙手合十,「善哉,善哉,人的生死有命,是不可隨意更改的。輕則,抓回地府受罰,重則,魂靈俱損,不得超生。」
耳邊只聽得一句魂靈俱損,便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在倒下。
徐承儒扶住她,看著她蒼白的面容,他知道她是有不願向人述的秘密。
老者與那年輕人都給嚇住了,老者埋怨著:「唉,你怎麼亂說,嚇到了夫人可怎麼是好?」
年輕人諾諾不語。
程繡兒緩過神來,「老丈不要怪小師傅,我心裡知道了。」
她整整衣衫,對著年輕人福了福身,「小師傅謝謝你,你說的那位游僧在哪裡?」
「那位師傅麼?我也只得一面之緣,沒有深交,聽寺裡的師傅們說他得道已久,終年四處遊歷,居無定所……施主,你還好吧?」
搖搖頭,再沒有心思去看什麼,「承儒,我累了。」
「老丈,今日多有打擾。」
老者趕緊應答,「不妨,不妨,哪日再與夫人來挑吧。」
走到門邊,忽聽那年輕人如誦經般道:「佛渡有緣人,佛保好心人。」
程繡兒呆了一呆,沒再回頭,在徐承儒的攙扶下走了出去。
「鳳喬,你身體不舒服麼?前面有醫館,去看看吧。」
「沒事,我只是……只是心裡有些難過,可能是聽了神獸之事吧。」
徐承儒釋然一笑,「都是騙人的,當真不得。人死了便是死了,什麼會給守住靈魂,什麼會變成孤魂野鬼,鳳喬可千萬不能放在心上。」
「不是騙人,當真會有孤魂野鬼的。」
他聽她喃喃地說了什麼,卻聽不真切,「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聽了有些怕。」
「那我們回家吧,哪日你的身子好了,我們再來。」
正走著,迎面來了一位算命的先生,一把抓住徐承儒的手,「公子,你的面相很怪,能否讓我算上一算?」
徐承儒抖開他的手,「我家娘子病了,今日就不勞先生算了。」
誰知那人上前一步,又抓住了他的手,「公子,我只算有緣人,若是沒緣之人,便是給我黃金萬兩也休想讓我佔一占的。」
程繡兒心想,這人也是為了討生計,總是不容易。
「承儒,便讓他算上一算吧。」
徐承儒看她一眼,不忍拂她的意,便勉為其難地問:「先生看到哪裡算好?」
那人拉他來到一僻靜處站下,解下背後了一個背囊,取出一個竹筒,卜了一卦,仔細地看了看他的面相,又拉起他的手,看著他的掌紋,好一會不說話。
「公子聽我說得可對。公子沒有兄弟姐妹是家中獨子,幼時家中殷裕,後逢家道中落,父母早逝。」
徐承儒本是不信的,此刻卻有些信了。
「公子曾與人有婚約,不過……」他以手指輕撫徐承儒的掌心,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似乎不能確定往下再要說什麼,沉默了一會,聽他連道奇怪,「奇怪,奇怪,這手相真是怪,姻緣線虛虛實實,讓人看不清。」
徐承儒聽著他這樣說,略有不奈,「公子,成親了是麼?」
徐承儒點點頭,「公子手相極是奇怪,小人看不清。公子,你的掌相上看明明是成了親的,卻又是沒有姻緣之人。」
徐承儒有些惱怒地把手抽回,沉聲說:「先生不曾聽我剛剛說我家娘子身體不適麼?怎的這樣胡說?」
那人抬頭看了看程繡兒,搖搖頭,「孽緣!夫人若是明白之人,當不可如此!」
徐承儒可真的惱了,扶著她再不說話,回身走去。
那人在背後叫道:「夫人三思,夫人三思啊。公子,城外玄遠寺裡的無明師傅當能解你的命相……」
再後來又說了什麼聽不真切了,程繡兒給徐承儒扶著一路走回家。
☆ ☆ ☆
那位小師傅和算命先生的話一直在她的耳邊響起,她現在是罪孽之人了?鳳喬不能超生,承儒也被她壞了姻緣,這可如何是好?
看著她面容蒼白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徐承儒很心疼,不知她受了怎樣的痛苦。
「鳳喬?那人的……混賬話不要放在心上。我們已經成親,而且現在很好很好。他……他只是個騙人餬口的傢伙,他的話斷不能信。」他從未曾說過這樣粗魯的話。
「承儒,他說的……他說的……」
他說的全是對的啊……她與他怎麼算得是姻緣呢?這身體是鳳喬的,鳳喬是不願這親事的,她盜了鳳喬的身體已是不對,又與他成親,她只顧了自己,卻忘了鳳喬和承儒麼?
握住她有些顫抖的手,他堅定地說:「鳳喬,忘了那些話,你是我的娘子,我說過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說過生同衾,死同穴,都不是作假的。」
「承儒,我不懂,不懂你說的是什麼?」
看著她迷惑的雙眼,徐承儒許下自己的承諾,「我願意與你作天空中比翼飛行的鳥,當地上根枝相交的樹。我要和你永遠在一些,活著的時候同睡在一張床上,死後……」
伸出手摀住他的嘴,不要,她不要他的生同衾,死同穴。
把她的手握在手裡,繼續說:「死後同葬在一個洞穴裡。」
程繡兒摟住他放聲大哭,「不,我不要與你作鳥當樹,我不要與你葬在一個洞穴裡!我不要,我不要,你收回這話,收回……」
他的心中一痛,她不要,她不要,她不要他的承諾,不要他的感情,她不要他。
「承儒,收回去,我要你活著,快樂的、幸福地活著,我不要你是鳥是樹,我要你是人,是一個人,是承儒,我不要你死。」
沉下的心又再浮起,原來她不是不要自己。
「承儒,你要活著,活著才會有幸福,你相信我,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抬起手撫著他的臉,「你答應我,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
她放心地點點頭,「答應我活著,好好地活著,找一個好娘子。」
「你不就是我的娘子麼?」
「不,也許不是鳳喬小姐……生一群可愛的兒女。承儒,你應我!」
以為她給那個算命的人嚇到,言語有些混亂,寵溺地看著她點頭,當然好,和她生一群他們的兒女。
「我應你!」
「承儒,你會常常記起我麼?不,不要常常,不要常常,我不要打擾你的生活,二月初五,十七,你要想起我,來看看我好麼?」
二月十七是他們成親的日子,初五是什麼日子?
「鳳喬,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我會常常想你!」
「應我,承儒,要想我!」
「應你!」
徐承儒的心裡有絲不安,她的神情似乎就要分離一樣。
「謝謝你,謝謝你!你知道麼?從前我是不敢想會過上這樣好的日子的,不敢想會有這樣多的錢,不敢想會每天都吃得飽,不敢想會有人讀詩給我聽,不敢想我可以學寫字,不敢想我會嫁你這樣好學問的人,不敢想你會對我這樣的好,不敢想……」
聽著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後面的幾句都似喃喃聲。她睡了,受了些驚嚇,又哭了這樣久,當真累了。只是她剛剛講的話,讓他聽不懂,她要自己活著,幸福快樂地活著,那感覺好像她要死去一般。她要自己找一個好娘子,生一群兒女,她就是自己的娘子啊,為什麼要他再找娘子?她不要自己常常想她,只要在二月初五和十七想起她,去看看她,她要去哪裡?他要到哪裡去看她?
她說她不敢想會有這樣多的錢,自己不過是把家裡的錢給了她,怎麼會很多?穆府裡怎麼會少了她的使用銀兩?她說她不敢想會每天都吃得飽,她曾經受過餓麼?她說她不敢想會有人讀詩給她聽,從前他就是常常與她吟詩的啊。她還說,還說不敢想會嫁給他,他們的姻緣是自小便訂下了的,怎麼會不敢想呢?後來的話他沒有聽清,想來也是讓他不解的吧?
剛要放她在床上,就見她睜開眼睛,幽幽地說:「我若不是鳳喬,你還會這樣好地待我麼?」不待他想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不待他應答,她搖下頭,「不會。」
再看她已經閉上眼睛睡了,「鳳喬?」
她是睡著的,剛剛的那句是夢話麼?她若不是鳳喬?她不是鳳喬麼?自己的心中也曾有過這樣的疑問,除了容貌她哪裡都不似從前。鳳喬是什麼樣子的?才發覺,心裡的鳳喬何時變成了她?那個溫柔嫻靜的鳳喬,知情達理的鳳喬,那個湖邊詠柳,月下歌唱的鳳喬,何時在他的心中淡去了?
自幼便被告知,鳳喬是他的妻,二十一年來他的心中除了鳳喬再沒有放過其他的女子,他從沒以別的心態對過鳳喬,甚至沒有想過自己愛她麼?愛麼?愛吧,五歲時第一次見到粉白的嬰兒,他喜歡她那吹彈可破的肌膚,大些,她便蹣跚地跟在他的身後承哥哥、承哥哥地叫著,後來自己去了學堂學習,便不多見,見著了她也只是羞答答地喚聲承哥哥,便不再言語。十六歲家裡遭了變故,父親謝世了,只留了他和娘,娘的身體不好,家中的生計要靠他來維持,才與她幾乎斷了聯繫。後來娘也走了,岳父本想要他搬到穆府裡,他無論如何不肯,前年岳父要他教鳳喬讀書,這才時常出入穆府裡,一年多的時間鳳喬已經出落成婷婷的大姑娘了。
幾年的疏離,鳳喬已經變得陌生,她是美貌的,是溫順的,是安靜的,是有才氣的,其他還有什麼?鳳喬於他來講是一種自然,他們之間有情感,只是這情感是愛麼?未成親前他以為是,可是現在他知道那不是,他們之間的情感如兄似父,她敬著他,也慕著他,他憐著她,親著她,只是那非關男女之間的情愛。
眼前的這個女子不同,她的舉動牽扯著自己的目光,她的情緒影響著自己的喜樂。從前與鳳喬在一起時,心中如湖水般平靜無波,可是這女子的到來,竟讓他大喜大悲。自己的性情是沉穩的,幾乎從不與人爭執,今日裡為了那算命之人的幾句話,竟真的動了怒,為什麼?因為害怕她自生命中走開。成親兩個月來,她給了自己家的真實,他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回到家裡就見得著她的身影,習慣在夜裡醒來聽得到她的呼吸。他喜歡上了她,喜歡她做的飯菜,喜歡她看自己的時有些嬌羞的神色,喜歡她握住筆寫滿紙自己的名字,也喜歡為她吟誦那風花雪月的詩句。
她帶來了全然不同的感受,這感受是愛麼?要分擔她的痛苦,要分享她的快樂,要……要一輩子在她的身邊,真到雙鬢斑白,腰彎背駝,牙鬆齒落,老眼昏花。是了,這就是愛,生同衾,死同穴,不是隨口而出的承諾。愛她,只是她,無關鳳喬,無關婚約。
低頭,吻上她略顯蒼白的臉,吻上她失了血色的唇,兩個月來這是他們間最為親密的接觸,「我愛你,不因為你是鳳喬。鳳……不,若你不是鳳喬,我也是這般的愛你,也會這般好好地待你,只是,你不是鳳喬你是誰?」
她似聽到般,嘴角露出笑意,輕聲地說:「你的名字很難寫!」
原來她夢到了自己,她在夢中也寫著自己的名字,真好,知道自己的感情,真好,知道她的夢中亦有自己,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