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身來舒展一下筋骨,定睛處是樹下繡花的鳳喬,他皺了一下眉,自那天從街上回來她便很不對,似有似無地躲避著他,常常一個人坐在那裡不知在想著些什麼,她的眼中明顯地流露出不安和擔心。只是她不說,什麼也不說。
拿著花撐卻繡不下,耳邊總是縈繞著算命先生的那句喊聲,「夫人三思,夫人三思啊!」
三思?她思了幾十遍,只是要她如何做呢?這樣幸福的生活她捨不下,但若是鳳喬不能超生,她又不忍心。誰能教她?那人說的玄遠寺的無明師傅能解嗎?她可應當去問上一問麼?問了,若是她所不願的回答,怎麼辦?不問,自己如何能安然地代替了鳳喬呢?
「鳳喬?」那樣疑惑的目光,她在想什麼?
「呃,你……你看完書了?我去做飯,我去做飯。」
匆匆地放下花撐,經過他的身邊時被他拉住,她的心中一動,這幾天一直在躲著他,就是怕他問,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鳳喬,不急,還不到申時,做飯太早了。」
「我……盆裡還有衣服,我去洗出來,要不就幹不了了。」
她低著頭不肯看他,這讓他實在想不通,怎麼了?為什麼?為什麼要避開他?
「衣服,你不是已經晾上了麼?鳳喬,你在躲我麼?為什麼要躲著我?」
扶住她的肩膀,讓她站在自己的身前,「是因為那天的那些話麼?鳳喬,不過是那人的胡話罷了,我們已經成親了,怎麼會是沒有姻緣的呢?你怎麼真的往心裡去了?」
不是胡話,不是,她不知道那人說的是不是全對,可是那聲孽緣震得她的心神恍惚,那句夫人三思讓她坐臥不安。
「鳳喬,我們是夫妻,應該坦誠相對。」
抬頭看一眼他有些憂慮的眼睛,「承儒,我不知道應怎麼說,也不知道要怎麼做。承儒,你知道玄遠寺的無明師傅麼?帶我去哪裡走一趟好麼?」
「好,只是今天的天晚了,不如明天吧。」
坐到樹下的石凳上,程繡兒沒有言語,一雙眼睛看向遠方,明天,明天可會給她一個答案麼?
「鳳喬?你心裡有事說給我聽好麼?」
說給他聽?他會接受麼?可是,早晚也是要告訴他的吧?這事壓在心裡,她幸福得也不踏實。
見她抬頭,眼中竟是決絕之色,「承儒,我……我不是鳳喬!」
徐承儒的身形一晃,雖然心中有猜疑,可真真的聽到,卻還是掩不住心痛。
「你,不是鳳喬?那……你是誰?鳳喬在哪?她怎麼了?」
「承儒你聽我說,我叫程繡兒,今年十七,本是住在城外六十里的周家村。二月初五……二月初五上吊死的。」她的眼中有遮不住的痛,是什麼痛讓一個如花的女子做了這樣的選擇?
握上她的手,驚聲問:「為什麼?」
「為什麼?不……不為什麼。」那痛還是不要提了,那恨也不要說了,那些都是程繡兒的。他想要知道的是鳳喬小姐的吧?
「鳳喬。」不,她不是鳳喬,應該叫她程繡兒,有了這樣的認知,他抽回了自己的手。她不是鳳喬,嫁給自己是無奈的吧?成親那晚她那樣的排斥洞房之夜啊。
看著他抽回了手,她的心中一冷,他怨自己了?恨自己了?他愛著的原來是鳳喬啊!聽著自己的聲音響起,那樣的不真實。
「小的時候,一位大師曾給我一塊桃木符,就和那日在潤澤軒裡見著的一樣,他說會它保佑我,會帶給我好運……我死了後,白無常來了,卻接不走我,我又不敢回家裡去,就一個人四處遊蕩。」
徐承儒的心裡一緊,原來她是孤魂野鬼啊,止不住心疼,又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裡,她的手那樣的涼。
「我也不知走了多久,竟來到了一個荷花池,看到一位姑娘在哭,很傷心地哭。我聽了她的話知道她叫鳳喬,她說她的心裡有一個叫辰宇的人,又說她爹要她嫁給承哥哥,她說辰宇死了,她說……就是到地府裡也要同那人做對鬼夫妻,她還說……」
看著他痛苦的面容,她真的不忍心啊,只是說了便要讓他明瞭。
「承儒,那時我的心裡還不很清楚,她只是這樣傷心地哭著,這樣淒淒地說著,我想勸她,可是我說的話她都聽不到。後來,她站在池塘邊說承哥哥,鳳喬今生對你不住,只願你覓得美嬌娥,尋得好姻緣。然後她跳到了池塘裡,我看著她卻什麼辦法也沒有,想喊也喊不出聲,想救也救不了,後來一個丫頭發現了,總是及時地救了上來……我隨著一大群人來到鳳喬小姐的房裡,看到夫人哭,又看到焦急的你,我心中好生不懂,這樣被人疼愛著的鳳喬小姐為什麼要死呢?看到鳳喬小姐的魂靈從軀體中出來了,可是卻沒有鬼差來接她,我知道那是她的壽祿不到,地府是不接她的。承儒,你知道麼?鳳喬小姐也是會成為一個孤魂野鬼的,我勸著她,她說我若是心有不忍,就代她活著,我的心裡剛想著她的話,竟飄到了她的身體中,我再睜眼時,看到的是夫人和你。」
看著他的眼睛,她知道他是不肯相信的,誰也不會相信她的話的,她輕輕地笑笑,卻引了一行清淚。
這是真的麼?世上當真有鬼麼?鳳喬死了,而眼前的只是鳳喬的身體,卻不是鳳喬的靈魂?她,程繡兒用了鳳喬的身體。
「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是,我怎麼會編了這樣的話來騙你?」
「我聽不懂,聽不懂……鳳喬死了?她為了什麼想不開?為了要嫁給我麼?」
他的心中很痛,他不知道他於鳳喬來說竟然是這樣的痛苦。
「不,不,不是!後來我聽玲瓏說,鳳喬小姐一年前遇到了一個叫江辰宇的人,鳳喬傾心於他,五個月前江公子去走鏢,沒想到遭了劫,竟死在了路上,鳳喬小姐為了這個才……」
他突然握緊了她的雙手,眼睛盯著她問:「那你為何不說?還喚岳父母作爹娘?你為何不說!」
忍著手上的痛意,她的心中有些狂亂了,為了他那痛苦的臉,為了他那不信任的目光,「說?說什麼?怎麼說?說鳳喬死了……說我是一個鬼……一個用了了鳳喬身體鬼?誰會信?我,我不是有意要變成鳳喬的,我不是……」
一隻手鉗上了她的下頜,抬起她的頭,隨著他的手勁,她直起身體,看著他的眼睛,她很怕,他變得那樣的凶狠,眼中竟有淚光。
「你不是有意的?你不是有意的麼?鳳喬是自盡的麼?」
他說不清心中的感受,只覺得什麼都亂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也不清楚他的手上用了多大的力道。
「她不是,她給救上來時是活著的!是你!你不甘是麼?所以你殺了鳳喬!所以你找了鳳喬做你的替死鬼你!所以上了鳳喬的身體!你……你是惡鬼!」
「不!不!我不是,我不是惡鬼!我沒有……我沒有殺鳳喬,是鳳喬自己從身體裡出來的。我沒有……我沒有……我是上了她的身體……我只是羨慕鳳喬,我只是嚮往這樣幸福的生活!我沒有……」她語不成聲,這都不是她想到的,他的手捏痛了她,他的聲音穿透了她,他的恨擊垮了她。淚水並不能減少這種種感覺,可,她依舊忍不住流淚,她的那短短的、平靜的、快樂的、幸福的生活走了。
徐承儒說不清自己心中感受,有不能接受的痛,有被欺騙的恨,還有……還有什麼?總是一種痛,只是這痛來自哪裡?是鳳喬死去了?是自己娶的不是鳳喬?他不知道,他是狂怒的,甚至看不到她的淚,她的難過,「你承認了?你承認了!」
甩開手,顧不得被他摔在地上的程繡兒,轉身奔出了院門。
感覺什麼自額頭流下,伸手一摸,是血,卻感覺不到疼,眼前是他凶狠的目光,耳邊是他狂亂喊她惡鬼的聲音,看著敞開的院門,她無力地喊著:「承儒,我不是惡鬼!我不是!我沒有找鳳喬做替死鬼,我只是羨慕,我只是羨慕……承儒,我不是……」悲悲淒淒的哭聲在搖曳的春風裡飄蕩。
理不清頭腦中錯亂的信息,她不是鳳喬,她是鬼,一個潛到鳳喬身體裡的鬼。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他的妻子是鬼?不會,不會,她怎麼會是那樣惡毒的?她怎麼會是?她為房前的燕子修窩,她怎麼會殺死鳳喬?不會,可鳳喬到底死了,而她正用著鳳喬的屍體。借屍還魂,講是都是死而不甘的惡鬼啊!坐在已經空無一人的學堂裡,他感到寒冷,已見夏意的春天裡,他感到寒徹骨的冷。
「我只是羨慕鳳喬,我只是嚮往這樣幸福的生活!」
她的話又再響起,鳳喬!不,繡兒,程繡兒!是啊,無論她是誰,是她給了自己幸福!自己剛剛對她說了什麼?不,她怎麼會是惡鬼,又聽到她幽幽地問:「我若不是鳳喬,你還會這樣好地待我麼?」聽她輕聲地說,「不會。」
那日自己是如何說的?說愛她,不因為她是鳳喬,只是愛她,若她不是鳳喬,也還是會愛她,會好好地待她。渾渾噩噩中彷彿又騎著馬去迎娶,挑開蓋頭看到酡色的面容,喜床上她狂亂地揮打,睜開眼睛便可見到她素淨的笑顏,她端著熱騰騰的饅頭叫他吃飯,她執筆認真地寫字,她仰著臉聽他吟詩,全都是她,她的笑,她的淚,她的不安,她的歡喜,她已經走進了他的心裡。她是鬼麼?她只是她啊!那個穿了紅衣嫁給他的娘子,那個清晨為他打水、日暮為他挑燈的娘子,那個在紙上寫滿他的名字的娘子,那個給了他家的真實、家的平靜、家的幸福的娘子。心中的震與驚憤怒漸漸被一種溫暖所包圍,繡兒,繡兒,在心底裡喚幾遍她的名字,忽然間她是誰竟變得不重要了,她在他的心裡不只是鳳喬,她是他的娘子啊!
徐承儒猛地從地上站起,自己對她說了什麼?說她殺了鳳喬,說她是一個惡鬼,不,自己從不是一個刻薄的人,怎麼會對她說了這樣刻薄這樣無情的話?慌亂地四望,天已經黑了下來,如鉤的彎月掛在柳梢,她現在怎麼樣了?不敢想,從前是什麼讓她選擇了自盡?成親第二日她的話此刻又在他的耳邊響起,她說那樣的苦也受了,還會再有什麼苦?那樣的苦,什麼樣的苦?那天從潤澤軒裡回來,她異常的舉動,異常的話,這段日子她刻意的躲避,自己怎麼會說是她殺了鳳喬?怎麼會說她是惡鬼?
☆ ☆ ☆
推開院門,提著的心放了下來,房間裡亮著燈,她在等自己!推開房門看到桌子上擺放著菜飯,似已做好多時,往日自己也曾晚回家,可她總是放在鍋裡熱著,從不曾這樣放在桌子上晾涼了。心中一絲不安升起,安靜,家裡太安靜。顧不得探究,來到房裡,看見她躺在床上的身影安下心來,「鳳……」
頓了一下,她不是鳳喬啊,總是叫慣了鳳喬這繡兒一時改不過來,想了想才又繼續喚道:「繡兒?繡兒?你……對不起,繡兒,下午我……」
來到床邊看到她似睡了一般,神態祥和而平靜,徐承儒卻覺得哪裡是不對的,哪裡?伸手探她的鼻息,還好,還好,她也許真的只是睡了。輕輕的搖晃程繡兒的身體,用顫抖的聲音叫著,「繡兒,繡兒,醒來!你餓麼……我回來了……我們吃飯吧……」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彷彿聽不到他的聲音。徐承儒扶起她,才看到她頭上的傷,輕輕撫過已經結痂的傷處,她一定很痛很傷心,他傷了她!
突然想起那日他說與她生同衾,死同穴時,她激烈的神情,她說,「不,我不要與你作鳥當樹,我不要與你葬在一個洞穴裡!我不要,我不要……我要你活著,快樂的、幸福地活著,我不要你是鳥是樹,我要你是人,是一個人……我不要你死……活著才會有幸福……答應我活著,好好的活著,找一個好娘子……也許不是鳳喬小姐……生一群可愛的兒女……我不要打擾你的生活,二月初五,十七,想起我,來看看我……」
二月十七是他們成親的日子,初五是什麼日子?心中一驚,是她的忌日!
「繡兒,你醒來,我有話要對你說!繡兒,你醒來!」把毫無反應的她緊緊地抱在胸前,「對不起,繡兒,對不起!我收回我下午說的那些……那些混賬話!你不是惡鬼,繡兒,你不是!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那樣說,我……繡兒,你醒來,你要怎樣待我都行,你醒來,不要離開!不要……你是我的娘子,不要離開。」
離開?是啊,她會離開麼?再探她的鼻息,雖然微弱,但足以讓他欣慰,她沒有離開,可是為什麼她什麼反應也沒有?她聽得到自己的話麼?
☆ ☆ ☆
這是哪裡?程繡兒看著四周的霧氣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離開鳳喬的身體了麼?離開承儒了麼?離開家了麼?
下午哭了許久,等了許久都不見他回來,看著桌上已經熱了一遍的飯菜又涼了,看著天暗了,星星也出來了,她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但她知道他恨自己,恨自己用了鳳喬的身體,她知道他愛的是鳳喬,他的柔情,他的愛是給鳳喬的,他吟的詩也是給鳳喬的。迷亂中換上新的衣裙,梳好髮髻,看著鏡中那美麗的容顏,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裡去,程繡兒已經死了,鳳喬她也當不了,她去哪裡呢?她不知道,只是感到極睏倦。
恍惚間她才發現自己在一個從未到過的空間裡,四周都是霧,而且極安靜,什麼聲音也沒有,她蜷縮著一動也不敢動,就連思維也似乎停止了。忽然聽到徐承儒的聲音傳來,她驚恐地抬起頭,卻什麼也看不到。只是聽到他的聲音,充滿了歉疚,又充滿了感情,他在叫繡兒,是叫她麼?他說對不起,他說要吃飯,飯菜她放在桌上了,是不是已經冷了?他說有話要說,他不怨不恨自己了麼?他說她不是惡鬼,他說不要她離開,離開?她不想離開啊,只是,她怕,怕他眼中的怨恨和厭惡,那是給她的,怕他眼中的溫柔和寵溺,那不是給她的。是他的娘子麼?是,嫁給了他啊……不,不是,他娶的是鳳喬!輕歎,縱然知他怨她、恨她、不愛她,心卻依就戀著他、放不下他。聽著他那泛著哭意的聲音,她心中最柔軟的一處在痛,一絲光亮滲進來,四周的濃霧漸漸散去,感到人在他的懷裡,他的手臂擁得很緊。
「繡兒,我愛你!你是鳳喬我愛你,你是繡兒我也愛你,無論你是誰,我愛的都是你!」
程繡兒一震,他說的繡兒當真是她麼?他愛她麼?即便她不是鳳喬也是愛她的麼?或者,這都是假的?是她想出來的,或者她又到了另一處空間裡了?
感到懷中人的震動,徐承儒扶正她的身體,只見她睜大的眼睛看著前方,那眼神空曠又迷離,讓他不能確定她是否醒來了。
「繡兒?你醒了麼?繡兒,是我啊,你醒了麼?」
漸漸地看清了他的臉,是他,那濃重的眉,那挺直的鼻,還有那充滿了焦急和關愛的眼睛,是他,淚水充滿眼眶又模糊了她的視線。是真的,不是她想出來的,是真的,剛剛聽到的,現在看到的都是真的。
看到她的淚,徐承儒欣喜地再度擁她入懷,她沒有走,沒有離開。
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她細細的喘息,他律動的心跳,還有那蠟燭燃燒時嗶啵的聲音,此刻竟都聽得清清楚楚,空氣中湧動著一種淡淡的溫情。
「承儒,我……」
不待她說完,他截去了她的話,「繡兒,你累麼?餓麼?我去熱飯。」
「承儒……」
「繡兒,我有話要問你,有話要對你說,但是要等你吃過了飯。」
抬起手輕輕地撫下她額著的傷處,「很痛是麼?我竟傷了你了,繡兒,我……」
握下他的手,「是我自己摔倒的,不是你。」
笑一笑,怕他難過麼?被他推倒的時候,她又何止是難過?
「我去熱飯。」他急急地轉身出去,可她還是看到了他眼中閃過的淚光,他心疼,她知道,他在心疼,他心疼的是她程繡兒。
摸摸自己的臉,一朵紅雲飄起,剛剛他的鬍子擦得她的臉現在還有絲絲的痛意,只是這痛充滿了甜蜜。
月光下,他擁著她嬌弱的身軀坐在院中的籐椅上,她一動不動地伏在他的懷中,可是他的心裡卻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揮之不去,即便擁著她的身體,感知她的體溫,聽著她輕柔的聲音,他依然不安。
「繡兒,從前你住在哪裡?家中可有父母和兄弟姐妹麼?」
她的從前是什麼樣的?他好奇,他最想知道的是什麼讓她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周家村,聽說在平郡縣西六十里。只有我和爹娘,沒有兄弟姐妹。」
「繡兒,你父母還健在麼?」
爹娘還在麼?她離開家四個多月了,娘還好麼?可還想著她麼?娘眼睛上的毛病犯了麼?娘的腿還痛麼?爹還賭麼?又欠了債沒有?回到家裡還摔東西打人麼?
難道她的父母也都不在了麼?是了,若是父母都在,怎麼也不會讓她懸樑的,正想著,就聽她說:「我死的時候,我娘的身體就不好了。」
聽到一個死字在她的嘴裡說出,他的心一痛,忍不住擁緊了她。
「不知道現在娘怎麼樣了?一個人種得了地麼?六月了,地裡的草除了麼?糞上了麼?莊稼長得好麼?」
「你爹不在了麼?你……你走了,就剩你娘一個人?」
「在的,只是我爹好賭,家裡的事是指望不上爹的,從前還有我幫娘忙活著,現在就娘一個人……」喉嚨給什麼堵著,再說不下去,只在那裡流淚。
看著她那樣的痛苦,徐承儒真的不想再問下去了,只是他要知道自己的妻子到底是誰,「繡兒,你為什麼……為什麼……」
知道他問的是什麼,程繡兒搖著頭流著淚,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說,那樣的羞辱啊,要她怎麼再想一次,怎麼說一遍?
緊緊地抱著她顫抖的身體,心疼極了,他不要知道了,不要,她是他的娘子,便是不知道她的從前她也是他的娘子。
「繡兒,不要想了,我不問,不問了。」
可是,程繡兒已經陷到了回憶裡,就像成親的那日。她一直在搖頭,一隻手護住前胸,一隻手抵著他的身體,她一邊奮力地想要掙脫他的懷抱,一邊在嘴裡無力地喃喃著:「不,不要啊!不要,娘,娘,救繡兒!不要!」
徐承儒一個慌神,她自他的懷中掙脫開去,整個人撲倒在地上,剛要走上前去抱起她,就見她慌張地向後退去,「不,大爺饒了我吧,饒了我吧!不!」
程繡兒打開他伸過來的手,起身向外跑去,徐承儒轉身抱住她,喊著:「是我,繡兒,徐承儒!徐承儒!」
緊緊地抱住她,不理會她激烈的動作。
「承儒……承儒……」喃著他的名字,她漸漸地安靜下來,這樣的自己配得上他麼?雖然身體是鳳喬的,可是裡面的靈魂是程繡兒啊,一個被玷污了身體的人。
「繡兒,我不問,不問。你不要再想了,忘了從前,忘了吧!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讓你受苦。」
在他的懷中安靜下來,任他抱著,卻不敢看他的眼睛。
「繡兒,我再不問……」
「承儒,我是……我是上吊死的,在自家的房樑上,我恨老天,若它讓我頭天夜裡就死了,我會感激它的,可是它沒有,它讓我……它讓我……」
展開十指與她的手指交握,徐承儒知道她承受著的是那種寧願捨棄生命也不要面對的痛苦,她呼吸很急促,她的身體在不由自主的顫抖,是因為怕?因為恨?是什麼讓她死去了這樣久還在怕著,還在恨著。
「那樣的恥辱,那樣的恥辱!」
那樣的恥辱,哪樣的恥辱?她的失常的聲音,讓他不敢去想。
「我醒來的時候,娘在給我擦洗,她一直在哭一直在罵,罵爹罵那幾個……幾個畜生,爹在屋外一聲也沒吭,而我卻連淚也沒有,身上的每一處疼都提醒著那三個男人的……」
不,不要,她怎麼能承受這樣的痛苦?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很晚,往日我都是摸著黑梳頭,那天我照著鏡子細細地梳好頭髮,又穿上了最好的一件衣服……」她的聲音漸漸地緩和了下來,最痛苦的一段已經講完,而他的心中的痛卻正來得強烈,他心中的恨也正來得強烈。痛,她曾經的苦,恨,傷害她的人。
「我看到白無常來了,卻不敢靠近我,那時我的心中還很不解,為什麼我明明是沒有作惡的人,卻為什麼活著的時候受苦,死去了卻還入不得地府,只能做無主的野鬼?那天與你到潤澤軒裡聽了那小師傅的話,我才知道原來是這個桃木符。」
她伸手自懷裡取出掛在胸前的桃木符,繼續道:「這個木符,我只當是一個墜子,原來是翼軫,一定是會緣師傅作了法的。我進了鳳喬的身體,見著有那樣多的人關愛我,我……我以為或者是上天賞我的,賞了我另外一個家,一個疼愛我的爹。還有你,我第一眼見著你只覺得親近,後來嫁給了你,我只想著上天當真待我很好,從前雖受了那樣多的苦,但現在這樣幸福的生活卻什麼都抵了。可是,我到底是偷了鳳喬的身體,鳳喬的姻緣,鳳喬的……」
徐承儒伸手遮住她嘴,攔下她下面的話,「不,繡兒,鳳喬是自己要走的,現在想來,她早已有了諸多的不妥之處,只是那時不知道為著什麼,就當是自己多心了。繡兒,你沒有偷,什麼也沒有偷。繡兒你累麼?」
向他的懷裡再靠一靠,不,她不累,她喜歡這樣平靜的氣氛,喜歡他溫暖的懷抱。
「我與鳳喬是在她還沒有出世的時候就定下的,我自小就知道她是我的妻子,我長大了是要娶鳳喬的。我的家中未有變故的時候,我們時常走動,與她玩在一起,學在一起,後來隨著年紀大了,才有了諸多的注意,我的心裡除了鳳喬再沒有放過其他的女子,處處呵護,我當這便是男女之間的情愛了。後來與你成親後,才覺得對你的感情與從前不同了,那時我以為你就是鳳喬,雖然你不識字了,不畫畫了,不彈琴了,可是我卻對你有了依戀,在學堂裡竟然會走神想起你,下學後急急地趕回家裡,想要看到你。我才明白這是愛,我竟在成親的這幾個月裡,愛上了全然不同的鳳喬。可是,當你說你不是鳳喬,說你只是附在鳳喬身上的鬼時,我……實在接受不了,我不能相信我的妻子是鬼,我愛上的人是鬼!所以,我說了那樣刻薄的混賬話……若你能忘了,忘了那些話,便是要我受千刀萬……」
她驀地回過頭,滿眼的驚恐,「不,承儒不要,我忘了,我忘了,我全都忘了,你不要說那樣的話,聽得我心驚,聽得我怕!」心底裡有一絲暖意、一絲感動在擴散。
「好,我不說。繡兒,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娘子,這是天注定的,繡兒,生同衾……聽我說下去,繡兒!生同衾,死同穴,我不是隨便說的,這生死相隨我只說給你一個人。」
偎在他的胸前,聽著那平緩的聲音說生死想隨的誓言,程繡兒沉沉睡去,原來死而無憾是這樣的一種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