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丙戌土,吉星匯聚,宜祭祀、祈福、訂婚、嫁娶、出行、動土。
鼓樂聲、人語聲,都被一道門隔在外面,程繡兒坐在床邊,大紅的蓋頭遮去了她的視線,今日她成親了,不,她是代穆鳳喬成親了,嫁給了她陌生卻又有些傾心的男子。從進入穆鳳喬的身體時開始,心中總有一絲不安,自己到底是盜了別人的幸福和姻緣。
過了許久門開了,她的心一下揪了起來,有些像從前爹氣沖沖地回家時自己心中的感受,又不全像,少了一些害怕,又多了些緊張。聽著腳步聲走近,心跳得越發地快,臉也燙了起來。
一根喜棒掀去了紅蓋頭,徐承儒對上了一雙他不熟悉的眼睛,這是鳳喬嗎?何時見過鳳喬這樣的眼神?有絲緊張,有絲不安,還有絲嬌羞,鳳喬從來都是平靜的,有禮的,何時露過這樣的女兒姿態?許是自己醉了吧?
「鳳喬,我們喝交杯酒吧。」
手肘交匯,把杯放在唇邊,再看一眼他深情的眼睛,她知道這深情不是給她的,卻依然忍不住對將來充滿了幻想,或者這就是會緣師傅說的好報麼?她從不曾期冀過什麼好報,她要的不多,溫飽而矣,只是她是繡兒的時候,哪曾這樣歡愉過。
「鳳喬?鳳喬?」
回過神來,看到他已自唇邊取回了酒杯,這交杯酒她當真喝得麼?這鳳喬小姐她又當真做得麼?這樣美好的生活當真就要是她的了麼?
「怎麼了鳳喬?有什麼不對麼?」
徐承儒的心中總是不安的,鳳喬於他是熟悉,自小便相識,幼時亦常來常往,年紀大些不便時常相見卻也不曾斷了聯繫,只是不如兒時的兩小無猜罷了,後來家道中落,父母相繼離世,自己擔負著生計斷不能再像從前般的無憂慮,才不常與鳳喬相見了。二人的婚約是還未出世便訂下的,自小便知道長大了是要娶鳳喬為妻的,心中從未做過他想,只是這一年多來,發覺鳳喬似乎變得與從前不同了,似乎有了心事,也有了愁苦,人不如從前快樂了。
眼前的這個女子讓他陌生,明明是鳳喬,卻常常覺得不是她,哪裡不對?她的眼神裡總是時多時少的有些驚恐,或者是自己多心麼?
「公子……」
「鳳喬,今日你我結為夫妻,你便叫我承儒吧。」
鳳喬怎麼一直喚自己公子?
「承儒,我……」
卻不知怎麼再往下說,抬頭喝下那杯中之物,極是辛辣,只感到喉中被它燒得有些痛,咳嗽著彎下腰流出淚來。
為他除去喜服,看著他斜臥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她突然怕了起來,鳳喬心中放著的是江公子,現在自己卻與徐承儒成了親,鳳喬,你的身子可願意給他麼?扣子解到了領口,手卻停了下來,鳳喬寧願死也不肯成親,自已雖是代她活了,她不願的自己如何能做?
看著她解扣子的手停在半空,似在想些什麼,徐承儒心中一動。這段時日,鳳喬確是常常走神,有時並不知他講了些什麼,她的臉上有一種他不曾見過的神色,似嚮往,似懷念,有時似開心,有時似惱火,可是他卻隱約覺得那神色並不屬於他,說不得為什麼,只是一種直覺,她想念的是別人,她的心事和愁苦是為了那個人,她的快樂和悲傷也是因著那個人。他也在她的臉上看到過屬於自己的神色,那就是抱歉,抱歉什麼呢?若說抱歉,那也應是他啊,他不能給她在穆府裡的那種錦衣玉食的生活,那種悠然無慮的生活,抱歉的是他啊。
「鳳喬?」
「唔。」
被他喚回了神志,匆匆地解開衣服,紅著臉吹熄了燈。黑暗中她看到了他炯炯的目光,有憐惜,有關愛,還有……頭腦中火光一閃,見著的竟是一張猙獰的臉,狂笑著向撲過來,她全然沒有力氣反抗,由著他把自己壓在了身底,看著他撕碎了身上的衣服,殘忍而粗暴地踐踏著她的身體,痛,痛,被他咬過的肩頭痛,被他蹂躪前胸痛,每一處有感知的地方都在痛,都感到恥辱,都在流淚,眼前的面孔在變幻,卻都是猙獰的,不,饒了她,不,娘快些來救她,她就要死了,不,不,不要救她,讓她就這樣死去吧!流著淚張開嘴向自己的舌尖咬去。
徐承儒被她激烈的反應嚇到了,從來都是溫順的她此刻狂亂地扭打著,她微冷的拳擊打著他的胸膛,她的尖利的指甲劃破了他的肩頭,她的口裡發出了呵呵的聲音,似乎正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她的眼神狂亂無助,似乎遭到了侮辱。她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緊緊地擁住她的身體,一隻手按住她搖動的頭,卻不能讓她停止顫抖,他的心中湧起一種無力的感覺,告訴他,他要如何做才能幫到她,才能減輕她的痛苦。感到她停止了扭打,低頭藉著窗外高掛的紅燈籠看著懷裡的人,頭髮已被汗水浸濕,一綹綹散亂地貼在她的臉上和頸間,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她的唇也失了顏色,最是讓他不安的是她的眼睛,有恐懼,有求助,然後什麼也沒了,空空洞洞的,彷彿沒有了靈魂,讓他感到她雖在自己的懷中卻似乎已經離去,情急下,搖晃著她的身體喊道:「鳳喬,鳳喬!」
看著她轉動不靈活的雙眼看向他,卻似乎透過他看向別處,然後他驚恐地看到了一種決絕,她輕啟雙唇,而他想也未想便把手掌放入了她的口中,接隨而來的是一種刺骨的疼痛,她尖利的牙齒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上,那疼痛讓他知道了她必死之心。為什麼?是什麼事讓她這樣狂亂,這樣痛苦,這樣地想了結生命?咬著牙忍住手上的疼痛,一種異樣的情愫在心底散開,他心疼眼前的這個女子,憐愛眼前的這個女子,他不要眼前的這個女子受到任何的痛苦,是的,只是眼前的這個女子,無論她是誰。
無論她是誰?這個想法讓他的心中一動,這種從沒有過的感覺讓他的心一顫。他怎麼了?她是誰?她是鳳喬啊,他自小便識得了的鳳喬啊!與他自幼便有了婚約的鳳喬啊!她又會是誰呢?
感到一絲血腥流到了喉嚨裡,血,紅色的血,她的眼前出現的是自己身體中流出的紅色的血,伴隨著那撕裂般的痛而流出的血,那象徵了她的貞潔,也提示著她所遭受的恥辱的血,濕了她身體的血。
狂亂中看到一道目光,一道有心疼、有不捨、有憐愛的目光,是誰?誰在心疼她,不捨她,憐愛她?是誰?還是她太過痛苦的幻覺?這道目光的引領下,她恢復了知覺,記起了全部,是他,她已拜過堂、成了親的夫君,心中一陣痛意升起,這心疼不是給她的,這不捨不是給她的,這憐愛也不是給她的,這所有的全部都不是她的,是鳳喬的,那個作了鬼的鳳喬的,她只是個盜了別人的身體的孤魂野鬼。
所有的記憶回來了,她驚覺到口中的手掌,輕張開嘴,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用力地在咬著,才知道自己咬了多深,原來那血腥是他的,抓住他要放到身後的手,淚洶湧而出,她從不曾傷過人,卻沒想到傷他這樣的深,那深深的齒痕觸目驚心,艷紅的血落在身下的紅被上點點滴滴地潤開,再把他的手放在口中,舌尖輕柔地滑過傷口,鳳喬啊,有這樣好的男子你為何要離去?
看著她捧著自己的手掌,感知著她溫熱的舌尖,一種奇異的念頭升起,她,不是鳳喬。這個念頭驚了他,她不是鳳喬是誰?這活生生的就是鳳喬啊,這張看了十六年的面貌怎麼會錯?可是,鳳喬也會這樣待自己麼?這樣溫柔地看自己,這樣柔情地對自己,這樣滿眼中都是自己麼?
「公……」
「承儒。」
他這樣的堅持,一種自己亦不能理解的堅持,為什麼?岳母說她滑到湖裡受了驚嚇,許多事都不能記起了,對他的記憶也不多,是的,她叫自己公子,這樣生疏的稱呼讓他的心中一度難過,可是現在卻有些隱隱的開心,他不要做她的承哥哥,他要做的是她的承儒,她的夫君。
「承儒,我……對不起,我竟傷了你。」
終究是沒有同爹之外的男人如此接近過,臉上又不可抑制地泛出了紅色。
縱是她瞧不見,他也堅定地搖了搖頭,「鳳喬,我是你的丈夫,本就是要與你同甘共苦的,若不能為你分擔痛苦,我才痛苦。」
聽著他低沉而有磁性的聲音,她走出了自己的噩夢,她已不是從前的繡兒了,那個受苦受難的繡兒已經死去了,已經入土為安了,她是……她是穆鳳喬,不是從前的穆鳳喬,而是一個新的人,她要幸福!
為他包紮好,可絲絲的血還是滲了出來,在白綁布上形成了刺目的紅,傷口那樣的深,日後可會長合麼?會不會留下了印記?
她的一切注定會是不同的麼?洞房裡是見了紅,卻不是她這個新嫁娘的,而是他的,她亦不能將身體交給他,因為……因為從前受到的傷害,因為這副身體並不是她的。
燃起的燭光在寂靜中發出了嗶啵聲,兩個人都沉默著,他不知從何問起,她不知如何說起,兩個人各自想著不同的心事。
「鳳喬……」
「承儒……」
都做了決定般的開口。
「你有話對我說麼?鳳喬?」想聽她說,聽她解釋,剛剛的狂亂和痛苦是為了什麼?
聽他這樣說,心中又害怕起來,鳳喬不知在哪裡,可會再回來麼?若是說了,他會受得住麼?鳳喬的爹娘會受得住麼?若是說了,她要以什麼樣的身份自處呢?做一個偷盜者?還是讓自己的魂魄亦自這付身軀中離開,還他們一個原本的鳳喬?即便她已經是沒有了生命的?
繡兒啊,你不捨得的,雖然短短的幾日,你已經愛上了這種有爹娘心痛,有承儒關愛的生活了,已經眷戀上這種從前夢想的食飽穿暖的生活了。
「承儒,我不知要從何說起,也不知如何說清,一切就像夢一樣,若不是我經歷著,也是不會信的。」
「是很痛苦的經歷麼?」
她低下頭,不敢再想那時的經歷,讓她全部身心都會痛的經歷,「是的,很痛。」
抬起那只未傷的手,輕撫她低垂的頭,眼前這個無助的女子讓他心疼。
「那就不要再想起,忘了它。從今而後,我雖給不得你從前在穆府中的生活,卻萬不會讓你受苦的。」
「忘了它?忘了它?」
真的可以忘了麼?那奪去她生命的遭遇真的可以忘了麼?那讓她的靈魂都恥辱的遭遇真的可以忘了麼?她忘不了,沒有上黃泉路,沒有喝孟婆湯,沒有過奈何橋,她忘不了啊!
他溫和的聲音撫慰了她異動的心,漸漸地平靜下來。
「今日我累了,又吃了些酒,真的困了,我先睡下了。鳳喬,夜深了,你也歇下吧。」
說完,背對著她徐承儒躺了下去,什麼樣的秘密會讓她痛苦,會讓她排斥夫妻之禮?想起剛剛她眼裡出現的那種決絕的目光,心中禁不住一抖,她受到了怎麼樣的傷害?會讓她這樣難以釋懷,會讓她寧願赴死?無眠,心中盤亙著許多的疑問,了無睡意。
看著他寬厚的背,她感到一種踏實,有這背做依靠,她是不是將不會再被傷害?從不敢期盼的幸福就在眼前,雖然不是給她的,她卻依然唾手可得。輕輕地躺在他的身後,撫著那樣桃木符,看著他的背漸漸地睡去。
平和均勻的呼吸聲在他的耳邊響起,她睡了?她真的變了,從前的鳳喬雖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可是,她的心思很重,若是有著心事斷不會這樣輕易地放下了,記得一次被先生罵不用功,她哭得險些背過氣去,一天下來只喝了幾口水,第二天眼睛也還是紅紅的,那先生怕得再不敢教了。心思這樣重的鳳喬,若是受了極大的委屈怎麼會這樣輕易地就入睡了?
☆ ☆ ☆
晨光裡徐承儒醒來,映入眼的滿是紅色,紅色的床幔,紅色的喜字,微微地笑,他成親了,他娶了鳳喬,今天開始他又是有家的人了。轉過頭卻不見身旁的人,這樣一大早,她去哪了?霍地坐起,左右尋視,沒有,她不在房裡。
匆匆地下床拉開房門,撲面而來的是粥的清香,然後看到了他尋著的面容,這個素面女子是鳳喬?這個布衣女子是鳳喬?這個將頭髮在腦後綰成髮髻的女子是鳳喬?那個吟詩作畫鳳喬?那個歌唱彈琴的鳳喬?鳳喬,在他的心中是一個充滿了才氣的女子,是一個不事家務的嬌弱女子,是一個……天,他才發現他從未曾想過與她成親後的生活。
「承儒,水已經打好了,你先洗漱吧。」
看看牆角已經打滿水的盆,看看桌上的清粥和小菜,他才真的有了成家的感知。
伸出未傷的那隻手,還未觸到水,就聽得她來到身邊,「承儒,我……你先坐下,我為你擦吧,你的手沾了水不好。」
看著她有些歉疚的表情,他坐了下來,手上還有些痛,但不很嚴重了,可他還是坐了下來,因為不想她的心中不安。
輕輕地擦拭著他的面孔,飽滿的額,濃重的眉,直挺的鼻,有稜角的下頜,他不俊美,可是他全身都散發出一種安定的氣息。
如果可以,她願意一輩子為他打水做飯,為他洗衣縫補,願意……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臉上一陣發燙。
「承儒,你先吃,我去……」從前都是爹吃過了,她和娘才上桌吃的。
她的話沒講完,便給他截下,「我們一起吃,房裡等下再收拾。」
吃一口粥,嘗一口菜,他不知道原來鳳喬會做飯,他以為她要學上一段時間。「你做的真好。」
這一句誇獎讓她紅了臉,她做了十多年飯,卻從沒有人讚過她,「家裡沒了別的,就做了清粥和小菜。」
「米粒軟卻不散,真好,我常做焦了飯。」
聽他這樣說,不禁笑起來,低聲道,「我五歲第一次做飯,做了十幾年的飯,心中自是知道火候的。」
她不覺得說錯了什麼,起身去為他加飯。
他卻狐疑極了,做了十幾年的飯?穆府裡請的是平郡縣裡有名的廚子,會讓鳳喬做飯麼?她是哪裡學會的做飯呢?
「承儒?不吃了麼?」
「唔,不是。鳳喬,你做得慣麼?岳母曾私下裡和我說,若是你受不住,就去把玲瓏叫來。」
岳父堅持要鳳喬一個人嫁過來,岳父說為人妻,就當有妻的樣子,丈夫的生活起居自然是要妻子服侍的,斷不肯讓玲瓏跟了來。他知道岳父的苦心,是不想讓他為難,不想給他難堪。
「受不住麼?不會,那樣的苦我也受了,還會再有什麼苦?你這裡已是極好,極好。」她沒讀過書,自小便為了生計而忙碌,心中想著的嘴上卻不全能說得出來。
那樣的苦?哪樣的苦會比得什麼也不再是苦了?鳳喬的話讓他極是不懂,穆府裡的生活是悠閒自在的,斷不會讓鳳喬有一個苦字的,她口中所說的苦是什麼?
看著他探究的目光,她回過臉去,怎麼了?他好像要問什麼,心中怕他問,她是不會說謊的人,她也不想對他說謊,若是他問,她真不知怎麼說。
「鳳喬,我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我們已經結為夫妻了,已經過去的就過去吧。我不會強你作夫妻之合,我們相識十六年了,也不差一年半載,只是岳父岳母若是問起,萬不可給他們知道,不然會責你的。」
「夫妻之合?」程繡兒皺著眉低聲不解地重複,什麼是夫妻之合?
看著她不解的神情,徐承儒心中的疑慮再又升起,鳳喬怎麼會不懂?
「就是……就是圓房。」
程繡兒的臉轟地紅起,她想起昨晚上自己咬傷他的事,眼睛不覺向他的手上飄去。
看著她紅紅的臉和游移的目光,他知道她懂了,她懂得這有些粗野的詞,卻不能理解夫妻之合,這,不像鳳喬啊。
☆ ☆ ☆
新婚的幾日平靜地過去,徐承儒的心裡充滿了溫柔和措手不及的感動,他一直以為鳳喬要花上一段時日才會適應與他的清貧生活,可是沒有,她把這裡打理得井井有條,早上醒來鳳喬都會打好水,做好飯,他讀書的時候她便擦擦洗洗,這個空寂了三年多的院子,重又像個家,屋裡插著些她剪下的花,廚房裡也有飯菜香。
咬斷線,把衣服疊好放在櫃裡,她喜歡看他吃飯時沉靜的笑容,喜歡他的衣服在自己的指尖遊走,她喜歡這種平靜的生活,每天醒來看著他的睡容,每天燈下看著他讀書,她都覺得幸福,是的,這種陌生的感覺一定是幸福。
靠在床著,看著他的背影,程繡兒突然有些怕,這樣的快樂和幸福真的就是她的了麼?她變得貪心,她想一輩子這樣為他洗衣做飯,看著他讀書寫字,一輩子啊。
徐承儒轉過身,看到鳳喬有些迷惘又有些害怕的眼神,她在迷惘什麼?又害怕什麼?
「鳳喬?你……怎麼了?困了?累了?」
他的臉背著燈讓她有些瞧不真,「承儒,這些都是真的麼?這種平靜、幸福的生活是真的麼?我們真的會一輩子在一起麼?」
他笑了起來,和他在一起,她感到幸福麼?他以為只有他自己感到幸福,原來她也是。
走到她的身前,執起她的手,他深情而堅定地說:「是的,鳳喬,都是真的。我們成親了,我們的幸福是真的,我們會一輩子這樣幸福的。鳳喬,相信我。」
鳳喬,這兩個字擊碎了她的幻想,是了,他以為她是鳳喬,他對她好因為她是鳳喬。這些都不是她的,都不是。
看著那張堅定的臉,她不由地流下淚來,胸裡彷彿被什麼壓住,透不過氣來。
看到她流淚,徐承儒有些無措,怎麼了?他說錯了什麼麼?好端端的,怎麼哭起來了?
「鳳喬,我說錯什麼了?」
沒有,沒有,你說的真好,繡兒很愛聽,只是你不是說給繡兒聽的,繡兒啊,你怎麼了,現在的生活不是你以前想也不曾想過的麼?怎麼又哭呢?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的愛哭?
「沒有,沒有……我只是……」
「鳳喬,你若是不累,我們看看書吧。」
看書?是啦,鳳喬識字的,可是自己卻是大字也不識的啊。「我……承儒,我……」
「怎麼了?你不是很喜歡看書麼?」
他起身走到書架上取下一本書,「這本詞書是那日在孫兄家裡看到,想來你會喜歡,就借來給你看。」
看著他有些雀躍的樣子,她突然感到自己是配他不上的,她不識字,不會吟詩,不會作畫,不會彈琴,她只是一個不曾見世面的粗野的鄉下丫頭,她配他不上的。
看著她躊躇著,他感到她在自卑,自卑什麼?然後,他才想起,這幾日她都沒有看書,從前的她是不可一日無書的。
「承儒……」
突然怕她說出什麼來,他打斷了她的話,「你若是累了,我讀給你聽好麼?」
他在懷疑,她知道,他已經覺察到她的不對了,他只是不說。
「承儒,那日我滑到湖裡,受到了……」她在向他說謊了,她要騙他了!她在心中狂吼著,卻依就有平靜的聲音說著,「驚嚇,所以,爹娘和你我都記不清了,很多從前的事也忘記了。玲瓏說從前的我是喜歡吟詩作畫的,是喜歡歌唱彈琴的,可是,現在我都不會了,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再學會麼。」
她能學會麼?學得和真的鳳喬一樣,做一個能配得上他的妻子?
他感到似乎喘出一口氣來,心也安了下來,對啊,怎麼忘了那日她掉到了湖裡?是了,她是受了驚嚇才會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自己在胡亂想些什麼啊。
「鳳喬,忘記了也沒關係,你願意我可以教你。來,我寫你的名字給你看。」
拉著她的手來到桌前,在紙上寫下大大的兩個字,
「這兩個字就是鳳喬,你的名字。」
「承儒。」
聽她喚了自己一聲,卻不向下說,「怎麼?鳳喬,你有事?」
她搖頭,眼睛盯著紙上看,「承儒怎麼寫?」
揮手寫下自己的名字,與她的挨著,「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鳳喬,我徐承儒但求與你生同衾,死同穴。」
她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只是感動在他的聲音裡,感動於他那樣的深情。
「鳳喬,」轉過她的身體,看向她的眼睛,他許下自己的誓言,「無論生死,我們都相伴相依好麼?」
她沉溺在他如水的目光裡,不由自主地點頭,她不要去管他是不是說給鳳喬聽的,這一刻裡她就是鳳喬,鳳喬就是她。
「好,一輩子都不分離。」
「我念首詞給你聽?幽閨欲曙聞鶯囀,紅窗月影微明。好風頻謝落花聲,隔幃殘燭,猶照綺屏箏。繡被錦茵眠玉暖,炷香斜裊煙輕。淡蛾羞斂不勝情,暗思閒夢,何處逐雲行?」
他低沉的聲音讓她著迷,雖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卻愛上了這種感覺,愛上了他的聲音,愛上了他說的詩,愛上了紙上的四個字,她的和他的。
把她擁在胸前,他沒想過如此的吟詩念詞別有一種幸福滋味,「好聽麼?你若是累了,我明日再念給你聽。」
「不,我不累,你累了麼?」
「沒有,我教你寫字,寫你的名字好麼?」
他很想教她,為什麼?這幾年他都在教她,可是卻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迫切,為什麼?因為急著讓她變回從前的鳳喬麼?
不,她不想自他的懷裡走開,他的懷抱溫暖而安全。「再念首……」
「念首詞,我剛剛念的是詞,與詩不同,有人說詞太過兒女情節,我倒不這樣想,情有文不能達,詩不能道者,而獨於長短句中可以委婉形容。」知她不懂的,卻還是說給她聽,「我還念首他的詞給你聽好麼?」
好,什麼都好,他念來給自己聽的,什麼都好。靜靜的偎在他的胸前,聽著他的聲音自耳邊飄去。
「遠山愁黛碧,橫波慢臉明,膩香紅玉茜羅輕。深院晚堂人靜,理銀箏。鬢動行雲影,裙遮點屐聲,嬌羞愛問曲中名。楊柳杏花時節,幾多情?」
這個夜裡,程繡兒第一次被人教識字,第一次聽人念了這許多的詩詞,也第一次偎在徐承儒的懷裡,第一次感受男女之間的歡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