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本地區二十年來遇到的最大的一次暴風雪,它速度很快,已經給我們造成了一些惡劣影響。輸電線刮落,赫勒納以西的公路已關閉,因此,今年的聖誕夜請您呆在家裡的火爐邊,給自己倒上一杯啤酒,聽聽……」電台播音員的聲音淹沒在靜電干擾的噪聲和幾聲微弱的古典鄉村聖誕歌曲中。查斯厭惡地啪一下將收音機關上了。
聖誕快樂,他嘲諷地想,一邊戴上手套,穿上羽絨服。這間小屋很暖和,而且大部分地方似乎都經得起日曬雨淋。在這幢小農舍一端的廚房裡,有一個木柴火爐往外散發出熱量,與此同時,起居室裡有一個卵石砌成的火爐,爐火正在熊熊燃燒,發出辟辟啪啪的響聲。除了圓木牆上的縫隙和屋頂上缺了幾片木瓦外,這個位於苦根山丘陵地帶的新家確實夠安逸舒適的。壁爐架上的煤油燈亮著,他在門上裝飾了鹿角,還飾有彎彎的松枝,表明他對這個節日的一種認可。
他的狗抬起了頭。這是一條非純種老獵犬,它那曾是黑色的鼻口部已變成了灰色。「蘭博,我們走,」查斯命令道,一把扯下掛在火爐前擋板上的手套。「趁現在還能行,我們最好把牲畜給餵了。」
那條狗搖搖尾巴,輕輕地嗚咽一聲,用四條關節不便的腿爬起身來。
在後面的門廊處,查斯繫好笨重的靴子,把帽子重重地往頭上一扣,抓起鏟子,直奔牲口棚。這是他的牲口棚,明年他若想要在蒙大拿這個可憐的牧場中多少有點盈餘,就全靠它了。蘭博跑在頭裡,雪依然毫不留情地下著。被風刮起的冰雪粒子刺痛了查斯的臉,飛旋著落在牧場的房子上。查斯十分擔心。他最好的畜群大部分都圈在牲口棚和這幢房子附近的地裡,不過還有一部分家畜下落不明,走失在這片方圓兩萬英畝的山丘和相鄰的牧場裡。許多年以前,他就是在這兒長大成人的。他向北方望去,滿以為透過這片茫茫的雪簾可以看見附近牧場的房子,但根本不可能,他沒法看見面前三米開外的東西,更別說要看到四百米以外的地方了。
他艱難地膛著齊膝深的積雪,向牲口棚走去。根根冰柱從屋簷上垂掛下來,安在滾軸上的那扇舊門幾乎給凍住了。
牲口棚裡,牛群騷動不安,查斯藉著電池燈,不費什麼事兒就往食槽裡倒進了於草和谷子,然後又把飲水槽灌滿了水。謝天謝地,各種管道都已包裹起來,而且他讓水流淌不斷,使它無法結冰。
他艱難地從牲口棚向戶外的大棚走去。那是個用多根樁子支撐起來的大棚,有一部分畜群在那裡存身。然後他開出一條通往馬廄的道,蘭博緊跟在他後面。馬廄裡關著為數不多的幾匹馬,一進去,穀物的氣味和灰塵撲面而來。馬兒不安地轉來轉去,噴著鼻息,它們的耳朵都朝著他的方向支了起來,在他把牧草扔人食槽時,它們都用水盈盈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當他從燕麥桶裡舀出最後一罐飼料時,蘭博顛顛地跑到門口,輕輕發出一聲吠叫。它的那對老耳朵豎起來,接著開始狺狺直叫,對著欄門刨個不停。
「你見了什麼鬼啦?」查斯戴上手套,打開門,凝神朝漸漸降臨的夜色望去。除了白茫茫的雪幕,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沒有……」然而,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準是出了什麼岔子——一輛汽車的喇叭不停地發出壓抑的鳴聲。他瞇起眼,透過大風雪望去,但什麼也看不見。汽車的喇叭聲依然響著。
「太好了。」他粗聲粗氣地說。怎麼事情都湊到一起了?他的貨車雖然是四輪驅動的,但是輪胎的紋路都磨光了,變速器老掉了牙,車子能否在這麼深的積雪裡行駛,他毫無把握。不過,馬卻能夠辦到。他轉過身走進馬廄,給牧場上一匹最大的騸馬上了馬鞍。這是匹鹿皮色馬,有時用來拉車,體格健壯,十分可靠,雖然不像比賽用的誇特馬跑得那麼快,但十分穩健。「來吧,尤利西斯,」查斯說,一邊從牆上的釘子上取下馬籠頭,「看來你我有事幹了。」他往尤利西斯寬厚的背上搭了條毯子,備好馬鞍,然後牽著它走到外面狂風呼嘯的雪地上。「你呆著別動。」他命令蘭博,但是這條狗根本不睬他,當尤利西斯穩穩當當地踩著冰冷的雪粉向前跑去時,這隻老獵犬緊跟在後面,差不多蹦跳著一路跟了上來。
汽車喇叭依然響著,在尤利西斯順著小路朝大路跑去時,喇叭聲更響了。這個破落牧場的大路兩旁都種著樹,查斯根據樹林的位置就知道他們身處何處。凱特-福瓊沒有騙他。要想在一年的時間裡改變牧場的面貌,對他來說,不啻是想創造奇跡。
當在一片白茫茫中出現一輛黑色的汽車時,尤利西斯呼嚕嚕地打著響鼻。查斯辨認出這是一輛越野車,不禁奇怪起來,這樣的鬼天氣,又是星期天,哪個傻瓜竟然會開車出來啊。車子已經滑出路面,陷進了路旁的溝裡,泥濘一直沒到車軸處。
雪把車窗全蓋住了。他下了馬,用戴著手套的手捶打著車子。喇叭聲停了。
「外面有人嗎?」一個女人的聲音問。
「不錯。」他猛地一拉車門,吱嘎一聲,門開了。車裡的燈亮著,方向盤後面是一個異常臃腫的女人。
「真是謝天謝地,」她綠色的眼睛閃出了光芒,現出了感激之情。她的雙頰紅潤,薄薄的雙唇抿得緊緊的。「我真害怕,我是說……噢——喲!」她閉上了眼睛,用力抓住方向盤,猛然的用力使她的指關節變得慘白,儘管天氣那麼寒冷,汗珠仍然順著她的臉頰一滴滴淌下來。她長長地吁了口氣。「謝天謝地,薩拉跟我在一起。」
「薩拉?」查斯朝黑黝黝的車廂裡看去。車裡只有這個女人,還有一袋蔬菜和一個小提箱,但不見有別的人。「誰是薩拉?她在哪兒?」
「這兒。她起碼到過這兒。」
「車裡就你一個人啊。」
「不,她先前是在這兒。我覺得,不,我肯定,她是我的守護天使。」
「噢,不錯。」他譏諷地說道。很顯然,這個女人在跟他開玩笑。要不就是陷入了幻覺。
「她把你帶到了我這兒。」
她是當真的嗎?根本不像。要不,她根本就是個瘋子。「只怕是她按的喇叭嘍。」
「不……」女人搖搖頭,即便是在黑暗中,還能看出她火紅的發綹。「……是我。」兩道彎彎的烏眉因迷惑而皺到了一起。「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她完全神志不清了。
「別為這事煩惱了,讓我幫你出來。」
「可薩拉到過這兒,跟我在一起。」這個女人咬著下唇,像是在為自己的精神狀態擔憂。「我是說,我是這麼想的……噢,要不……」
「你最好出來……」
她開始喘起粗氣來,痛苦萬狀。似乎她就要——天啊,她是個孕婦!而且看樣子,她馬上就要分娩了。他的心猛地抽緊了,往事即刻歷歷在目,萬分痛苦卻栩栩如生的回憶,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埃米莉,他的妻子,曾是他生命中的摯愛。他緊咬牙關,咬得牙齒隱隱作痛。
「等等……別這麼急……」
查斯猛然回到了現實。這個女人依然緊緊抓著方向盤,查斯心想,如果真有什麼該死的守護天使,現在該是她顯形的最好時刻。收縮期的間隔越來越短。「真對不起,」等陣痛稍稍過去後,她終於開了口。她用一隻顫抖的手抹了一下嘴唇,竭力想表現得勇敢些。「我正往醫院去,這個孩子一心想提早幾個星期出生,暴風雪越來越大,有頭鹿一下子跳到路上。我猛踩剎車,然後……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沒關係。我會幫你離開這兒到屋子裡去的。」他直視著她飽受驚嚇的兩眼。「然後我們就來做該做的事。」
「可是……」
「聽著,夫人,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或許你還沒有注意到,我們正經歷著這麼些年來最惡劣的一場暴風雪。我親手接生的小牛小羊難以計數,相信我,讓我們抓緊點吧。」再沒有時間爭執了。他幫助她爬出座位,只見她試圖站直身子,卻痛得臉都皺了起來。
她倒抽了一口氣。
「你的腿有麻煩吧?」
「是我的腳踝。一定是扭傷了。噢,天啊。」
「讓我幫你走到尤利西斯那兒去。」
「我不知道我能否騎……」似乎她很明白,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方法能回到房子裡去,她把未說完的話吞了回去,緊咬牙關,在查斯的幫助下,爬上了馬鞍。
「我們最好抓緊時間。」她說。他吃不準,在就要分娩的過程中,她這樣跨坐在尤利西斯寬闊的背上,能堅持多久。他聳起肩膀,抵擋著暴風雪,緊緊提著她的小提箱,拉著韁繩走在頭裡,艱難地順著這匹高頭大馬來時留下的足跡向前走去。
這個女人叫了兩次,死命抓住馬鞍的鞍頭,她的臉像四周的田野一樣白。每一次,查斯都停下來,等待這陣收縮過去,一邊琢磨著自己到底該拿她怎麼辦。他根本沒時間考慮,一見到牧場的那幢房子,他頓時如釋重負,但又十分擔憂。
「下來吧。」他幫她下了馬,然後攙著她從後門走進屋去。他不再費勁脫去靴子,也顧不上抖去外衣上的雪,只是使勁擁著她,不管她如何大聲反對,他將她送進了自己的臥室。
「我不能……」
「看樣子你沒有太多的選擇。」
「可這是你的房間。」
「現在是你的了。」他顧不得什麼禮數,將她放在了床上,這是張有四根帷柱的床,是他隨身帶到這兒來的,許多年以前,他和埃米莉共同擁有這張床,他們的孩子也誕生在這張床上,這是她睡過的最後一張床,後來——「我馬上就回來,」他允諾道,一邊硬生生將對妻子的思念遠遠驅回內心深處,那是屬於他們兩人的地方,激情使他的聲音顯得那麼生澀。「我得把那匹馬牽回馬廄去。蘭博會陪著你。」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著渾身濕漉漉、不停顫抖的狗。「呆著別動。」他命令道,然後大步走過門廳,讓她一個人呆在一間陌生的臥室裡,身邊伴著一條老狗,等待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男人幫她生下孩子。
「真是難以置信。」萊絲麗一邊喘著氣一邊小聲嘟噥道。她最不希望的一件事,就是依賴男人。任何男人。特別是一個她並不認識的男人,然而,她別無選擇。
想想你的禱告吧,她的腦海裡有一個聲音在提醒她。幾天前,這兒還一個人也沒有,如果當時發生這樣的事,那麼,你會怎樣呢?這個嬰兒又會怎樣呢?她摸了一下自己圓滾滾的腹部,長歎一口氣。用這樣的方式將第一個孩子生到人世,並不是一個女人所期望的。一陣收縮痛又將她緊緊攫住,她閉緊雙眼,手指緊緊抓住羊毛毯子,這是那個陌生男子鋪在床上的。陣痛穿透她的全身,她緊緊咬住牙,記起了她的呼吸操練法,開始將注意力集中到遠處的牆上,那兒有一張五口之家的黑白相片,放在一個光光的衣櫃上。陣痛過去了,她渾身麻木。
這個男人是誰?她猜想他是人多勢眾的福瓊家族的一員。因為在雲雀坡的鬧市區的咖啡館、教堂以及酒吧裡,最近以來一直在流傳,說凱特-福瓊,一個複雜而極其富有的龐大家族的家長已經成了沃特曼老牧場的主人,因為有人拿它來抵了債。大家推測她會把它賣掉賺點小錢,不過萊絲麗對此不那麼肯定。這個救了她的高個男人身上有著一股傲慢和無所不能的氣魄,正合流言所說的福瓊家族的氣質特點。她無法想像,這個不苟言笑的粗魯牛仔有哪一點配得上這個全世界都數得上的大企業家族,要知道凱特和她的前任丈夫本的子孫後代除了苗條的模特,就是飛行員,要麼就是作家、律師、化學家還有牧場主什麼的。他身上還有某種東西,對了——是他竭力想掩飾的一種焦灼不安的神色。
又一陣收縮向她襲來,令她痛苦萬分,接下來的幾秒鐘裡,她緊閉雙眼,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再也沒法去想福瓊家族或是她的這個新鄰居了。
生活就是沒法過得輕鬆些,查斯已經吃準了這一點。他多給騸馬一份燕麥,然後側耳傾聽著風呼呼吹過馬廄單薄的牆。有七十年之久的薄牆板已不堪一吹,木板之間的節孔和縫隙聽任冰冷的風直往裡灌。
躺在他床上的女人是什麼人?她的丈夫,這個即將降臨人世的嬰兒的父親在哪兒?如今的他最不願做的事就是摻和到另一件糾纏不清的事情中去。這個懷孕的女人就是個麻煩,也許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插上門栓,轉過身,慢吞吞走過雪地,來到了後門廊,他在那兒蹬掉了腳上的靴子,把帽子掛在了掛帽釘上。
進到屋裡,他脫去外套,把它隨手扔在火爐邊一把椅子的椅背上,然後仔細地察看了這個女人一番。她躺在床上,外衣和披巾扔在地板上,棕紅色的頭髮濕漉漉的,散亂地堆在頭上,就像一片雲落在了他的枕頭上。有一會兒,他的心揪緊了。許久以前,曾有一個女人躺在他的毯子底下;從埃米莉以後就再沒有一個女人在那兒躺過。她的提箱現在打開了,放在衣櫃上,露出裡面疊好的衣服,都是些女人和嬰兒穿的。
當他想到自己的兒子時,心靈的一塊舊傷疤揭開了。他的兒子出生時是那麼健康,或者說別人是這麼告訴他們的,可沒等到過他的第一個生日就死了。
「嗨。」這個女人虛弱地說道,包裹著他心的那層冰裂開了一條縫。她顯得那麼蒼白憔悴。
「你感覺怎麼樣?」他問道。
「看跟什麼比了。」她的笑容是那麼孱弱,在他走近床邊時,他看見她的眼睛充滿警覺。
至少她還有那麼一絲幽默。「我是查斯-福瓊。」
「我就猜到你多少跟凱特有些關係。」她撫平了腹部上的毯子。
「我是她的侄孫。」
「我是萊絲麗-巴斯蒂恩。」
巴斯蒂恩,他尋思著。她多少跟買走他父親那塊地的那個男人沾點關係。
「我就住在附近。靠北邊。」
他後頸部的肌肉繃緊了。看來,她還住在牧場的那幢老房子裡,那幢在他孩提時代被他稱作家的房子。哼,太妙了,實在他媽的太巧了。他倒換了一下雙腳。難道她是艾倫-巴斯蒂恩的女兒?還是他的小得多的妹妹?或者……他感到一陣寒意,就像整個十二月的寒冷都侵入了他的靈魂。她不可能嫁給他的。艾倫-巴斯蒂恩對她來說太老了。不是嗎?
「我沒法給人打電話,告訴他們你在這兒,」他說。「電話線斷了,電也沒了。」
她點點頭,然後抽了一口氣。「我知道。」
「你挑選的生產時間真是太好了。」
「我可什麼也沒選。」
「你丈夫知道你在哪兒嗎?」
「我沒有丈夫。噢……噢,天啊……」她用那對綠瑩瑩的大眼睛瞅著他。 「是這麼回事,我沒法肯定……我,噢……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她呻吟起來,查斯握住了她的手。在他的手掌裡,她的手指顯得纖細、慘白,不過她把他的手捏得那麼緊,使他覺得她說不定會把他的手指捏斷了呢。
等陣痛過去後,他伸直身子,擺脫掉吞沒他的那股情感的浪潮。「在這兒呆一會兒,好吧?我去弄些毛巾、熱水、抗生素和別的東西。我馬上就回來。」
她沒有反對,看上去已經耗盡了精力。
查斯快步走進浴室,聽到她又呻吟起來。收縮一陣緊似一陣。他捲起袖子,在熱水裡洗淨自己的雙手。擦手時,在蒙上水汽的鏡子裡,他見到—廠自己的影子。那是另一張臉,由於長年的日曬和許多個夜晚因憂慮而無法入睡,已出現了不少皺紋,一對嚴厲的灰眼睛從鏡子裡瞪著他。他開始往一個塑料盆裡倒熱水。「你能於這事。」他告訴他的影子。自己接下來會如何,他已經沒時間去想了。
一個新生兒即將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