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爾之吻 第八章
    夜已深。姬心誼獨自徘徊在濃松道,越等越是擔憂。

    今夜大姨帶人參加這裡的神秘聚會,她是沒資格參加的,偷偷地跟來,只是想見姬心草一面。

    一定是出事了,心草姊姊行事穩重,不可能這麼多天沒回來,也沒有聯絡族人。她問了姬秀和,他同樣茫無頭緒;向大姨詢問,大姨總是不回答,她按捺不住,趁今晚的機會前來探查。

    她在埃米爾開的舞廳外窺探了數回,裡頭始終靜悄悄的。整條濃松道安安靜靜,一個晚上都不見人影,仿佛所有人約好在今晚一同消失。

    她看著手表,已經過了午夜,大姨她們也差不多要出來了。她決定再到舞廳去看看,如果依然見不到心草姊姊,她就暫時回去,過兩天再和姬秀和過來找人。

    她剛往舞廳的方向跨了兩步,忽見茴香館的大門開了,一道身影走了出來。

    她以為對方是姬心草,隨即發現這人比姬心草更高,修長的黑衣身形明顯是個男人。

    他像是喝醉了,腳步踉蹌,不穩地搖晃著。他倚門穩住身軀,慢慢轉過頭,迷蒙的碧綠眼眸瞧見了錯愕的姬心誼。

    埃米爾!姬心誼並未見過他,但這雙色澤詭異的綠眸絕不是人類會有的,她立即後退數步,自懷中取出銀符對准了他,叫道:“心草姊姊呢?”

    埃米爾眨了眨眼,看著少女一身姬家人傳統的紅白長袍,“你是她妹妹?”

    “回答我的問題!心草姊姊在哪裡?你把她怎麼了?”

    他有趣地看著神色戒備的少女,她持符的手顫得厲害,卻還是鼓起勇氣朝他怒喝。他妖異的眼瞳曖昧地瞇起,“我把她吃掉了。”

    “你殺了她?”姬心誼又悲又怒,正要把銀符往他擲去,突然聽見茴香館內傳出她擔心了好多天的聲音——

    “為什麼不走地道回去?”姬心草站在門邊,試著將埃米爾拉回屋內。

    “我想出來吹吹風,讓腦子清醒一點。”他反而將她拉出來,順勢將她馨軟的身子抱個滿懷,“你陪我散步吧。”

    “要散步隨時都可以,你的藥效還沒退,最好先回去休息。”養母等人和他們同時離開會場,此刻必然還在澧松道附近,若遇上了,對他非常不利。

    “你擔心我遇到你家女使嗎?”

    對於他太過犀利的觀察力,她真是有些討厭,咬牙沒有否認,“如果你愛惜生命,就該聽我的話——”

    “姊姊?”

    姬心草循聲望去,意外看見目瞪口呆的姬心誼,“心誼?”

    姬心誼愣愣看著她們姬家的死仇厚著臉皮巴在表姊身上,而她最敬愛的表姊臉色尷尬,卻沒有抗拒,兩人之間毫無劍拔弩張的敵對氣氛,甚至……有那麼點融洽甜蜜的味道。

    這是怎麼回事?姬心誼無法相信自己看見的情況,她知道的姬心草絕不會和這男人糾纏不清,除非……除非這個男人掌握了姊姊的弱點,逼迫姊姊服從?

    沒錯,一定是這樣!

    她對自己的推論深信不疑,握拳對姬心草叫道:“姊姊,你不必怕他!大姨她們都來了,大家合力解決他,你就可以和我們回去——”

    “她不會回去的,因為她捨不得我。”埃米爾懶懶開口,以唇貼住懷裡姬心草僵硬的頸項,“是吧,心草?”

    “胡說八道!姊姊是未來的女使,很清楚該怎麼對付你這個壞蛋,她只是被你脅迫,不得不屈服——”

    “心草當然不會忘記她的責任。”威嚴的女人嗓音自街道的另一邊響起,冷冷回蕩蕩在冰冷的空氣中。姬水襄站在巷道出口,五個姊妹跟在她身後。六人肅穆的眼神形成強大的壓力,一致對准了姬心草。

    姬水襄開口命令外甥女,“心誼,過來。”姬心誼邁步走向族人,一面回頭望著始終木立不動的姬心草,心下納悶,她們這方顯然已經穩操勝券了,為何心草姊姊還不動手對付埃米爾?甚至就任他躲在她身後,由她在前面對著大姨她們,簡直像是……與自家人對敵?

    “看來女使大人算准了我進晚身體不適,想來倚多勝少這一套呢。”埃米爾咯咯輕笑,放開了懷裡的女孩,不吝於再推已經掉入死路、心亂如麻的她一把,“你說該怎麼辦呢,心草?”

    怎麼辦?

    姬心草望著表妹走到養母身畔,她們一式的紅白雙色長袍,是她終生依歸的骨肉至親;她身後則是相識不到一個月、卻逼得她和她們決裂的男人。楚河,漢界,壁壘分明。她只能選一邊。姬心草蒼白地咬著唇,望著養母,“你知道實驗的事?”

    “當然知道。”姬水襄神色既無怒意,也不特別嚴厲。“

    吸血鬼和人類,哪一方都不願接納他,卻這麼理所當然地利用他,我們還要當最後趕盡殺絕的那個人?他做錯了什麼?他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卻得為此背負一生的原罪?”她越說越覺—切都荒謬可鄙,“我們姬家被視為神聖古老的大族,可私底下的所作所為,和我們鄙棄的吸血鬼有什麼不同?”

    姬水襄身旁幾名女子早就滿腔怒火,聽她這般詆毀自己人,一名女子怒斥道:“你說什麼鬼話?!他屠殺我們百余名族人是事實,你不妨問問他,他干過這種殘暴的事沒有?我們姬家人本該降妖伏魔,殺了他有什麼不對?你居然把我們跟吸血鬼相提並論——”

    姬水襄手一抬,女子忿忿住了口。她望著養女,淡淡道:“信神的人,不會質疑神的存在與否。你是姬家人,對於姬家決定的一切,你不應質疑,只管遵行,除非你從根本上已經對姬家這個信念動搖了。”她示意兩名姊妹上前,“我想你是一時迷惑了,盡快解決這件事,應該能讓你清醒過來。”

    姬心誼對大姨與表姊的對話只聽懂了幾成,眼見兩位阿姨取出兩封符咒,顯然要對付埃米爾,她朝姬心草叫道:“姊姊,阿姨要對付他,你趕快過來這邊,免得危險!”見姬心草依舊不動,她緊張地大叫:“你的任務是殺了他,不是陪他一起死啊!”

    死?姬心草望著兩位阿姨撕開手上封符,那是專用來對付吸血鬼的,以他此刻的身體狀況,絕對無法抵擋。

    她不必回頭,也能感到背後的他刻意與她保持了一段距離,顯然不打算干涉她的決定。而養母漠然望著她,眼神中沒有失望或氣惱,似乎篤定她會如往常般奉行她的命令,又像是在觀察她會怎麼做。

    夾在兩方之間,強大的壓力同時擠迫著她,逼她做出抉擇,她幾乎錯覺自己就要被這沉重的壓力壓垮壓瘋,碎裂成片片。她從不違逆養母,可是她的腳拒絕邁步,從他身邊離開……

    封符撕口處流出銀色的液態物質,化作數道銀絲,交錯纏繞,筆直向姬心草射來。她今晚並未攜帶腕輪或任何法器,赤手空拳是擋不住它的,但她只要讓開一步,身後的他就會死在這道符咒之下。

    他的生死,在她一念之間。

    眼見銀絲撲到姬心草身前,她依然不動,“砰”地巨響,銀絲不知擊中了什麼,激起煙霧彌漫。

    “姊姊!”姬心誼驚呼,那符咒熔鑄了多重咒語,雖是被設計來對付吸血鬼,可一般人也承受不住啊!

    她扯住放符的一位阿姨,顧不得尊長輩分地大叫:“你們在做什麼!姊姊是自己人啊!就算她一時糊塗了,也不至於要她死啊!”

    “安靜點!”姬水襄斥住了外甥女,凝目望著漸散的煙霧露出淡藍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與人等高的巨大禽鳥,喙尖頸細,身軀呈半透明的冰藍色,籠罩在清冷的光輝中。鳥兒張開了修長的雙翼,護住其後的姬心草,透過鳥翼,模糊可見她容色堅毅,顯然決心一拚。

    姬心誼愣住了,喃喃道:“‘七鷺’……”

    那是“使靈”,族內唯有心草姊姊能使用這麼復雜的咒術。術師以自身魂魄與法力喂養使靈,喂養的時間越長,使靈威力越強,與驅使者靈魂的依附也越緊密,如果使靈被消滅,驅使者也有受傷、甚至喪命之虞。

    她為了那個男人,不借以命相護,和自己的族人為敵?為什麼?

    五個女人不等姬水襄下令,踏前數步,站定五芒星方位,各自取出法器。

    姬水襄淡淡道:“目標是埃米爾,不是心草,盡量別傷了她。”

    不對,不能這樣!姬心誼想大叫,阻止自家人互相殘殺的荒謬情況,可事實俱在,是表姊違背了祖訓,阿姨們才被迫出手阻止她。她慌得快哭出來,想向大姨求情,卻無從措詞,眼睜睜看著阿姨們催動五芒星陣,空中凝聚無數銀亮光點,流星般朝埃米爾墜落。

    使靈呼應姬心草的心思,一幻作七,七只小鷺同時飛撲到埃米爾上方,擋住了這陣銀色急雨。但鳥翼之間難免有空隙,還是有幾顆銀點穿透防御,眼見就要擊中埃米爾,姬心草後退數步,護在他身前,銀點全落在她身上。

    她忍住痛,一聲不吭。阿姨們顯然算准了她的使靈最多分為七個,范圍太大的攻勢無法徹底阻絕,總有一、兩個能打中他。雖是針對吸血鬼設計的攻擊,落在她身上也頗為疼痛,若是命中他,他非受重傷不可。

    感覺到熟悉的胸膛接住她背脊,她不回頭,低聲道:“我擋住她們,你走吧。”

    “要我丟下心愛的女人自己逃跑,辦不到。”埃米爾望著五名女子又取出符咒,“要走,我們一起走。”

    她有些動搖,但無法答應。她可以回護他,但和他一起逃,就是徹底背離她的族人。她願意為他承受責難,但她沒有割捨一切的心理准備。

    她來不及回答,一道銀弧已迎面射來。

    兩只小鷺飛撲而下,雙方相撞,爆出耀眼的光亮,消散無蹤。緊接著又是數道銀弧飛至,小鷺紛紛俯沖阻擋,幾道眩目亮光過去,只余最後一只小鷺,它身軀陡然脹回人形大小,張翼擋住了最後幾道攻擊。

    位於五芒星之首的女子手一揚,法陣中央湧現薄霧,一條三頭銀蛇隨之竄起,在地下游動向前,其余四人念誦咒語,將霧氣催化為密密麻麻的銀色光點,子彈般激射而出。

    七鷺再度一化為七,四只疾往前沖,張翼撲落密雨似的銀色光點,余下三只組成三角形的法陣光網,在姬心草身前屏蔽從鳥翼逃過的漏網之魚。

    姬心草暗自焦急,五位阿姨都是族裡的高手,一對一她有把握取勝,可如今一對五,除非她痛下殺手,否則必敗無疑,但她怎能傷及她們性命?

    察覺身後的埃米爾仍是不動,她急道:“你還不走?”

    “你不走,我也不走。”他語氣輕松,彷佛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卻又堅定深情,“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寧可死在這裡。”

    她心弦一震,忽見三頭銀蛇從雨點般的銀光中竄過,逼近她身前。組成法陣的三頭小鷺對准銀蛇俯沖墜下,兩者撞擊的瞬間,蛇頭驟然化作千萬道銀絲,一部分纏住了小鷺,另一大半朝兩人卷來。

    姬心草大驚,連忙護著埃米爾後退,四頭小鷺飛下阻擋,也都被銀絲裹住,其余的部分如影隨形地撲向兩人。她看出這些銀絲與先前的不同,不一口氣破壞根源處的法陣,就算斬斷了前端也會再生。她掐起法印,但距離太遠,要拍出已經來不及,銀絲繞過了她,卷住埃米爾手臂——

    突然右方一亮,一層如薄幕的柔和光芒切入兩方人馬之間,將三頭蛇從中一截為二。咒術被硬生生切斷,無以為繼,勾住埃米爾的銀絲於是崩解消散,化為原先閃爍的霧氣。這道光幕顯然是由法術凝聚而成,而出手的人功力更勝姬家五人聯手。

    茴香館門口響起清澈沉穩的男人嗓音——

    “得罪了,女使。他是我的責任,我不能讓他在我的地方出事,請你賣我這個面子。”南宮-望著姬水襄,語氣委婉,但態度明顯表示出,倘若她執意對付埃米爾,他必會插手干預。

    姬水襄知道有他在,己方就別想動埃米爾一根寒毛,她手一抬,五個女子撤了法陣。“好,我就做個人情給你。”

    她望著扶住埃米爾的養女,眼神若有深意,語氣卻冰冷無情,“如果你殺不了他,就不必回來了。”

    

    夜色剛剛降臨,淋浴完的埃米爾一身清爽,麻醉藥的效果也已褪去,他拿了浴袍披上,步出浴室,佇立在門邊,望著床上失眠的女孩。

    凌晨回來後,她不曾開口,從深夜到天明,再到入夜,她只是睜著茫然的眼,未曾闔上。就連剛才他問她要不要沖個澡,她也木然不答,任由他將她抱進浴室,迷惘痛苦的神情,彷佛她失去了一切,即使他要帶她前往世界末日,她也不在乎了。

    其實,何必這麼難過呢?這麼輕易又決絕地說出“不必回來了”,這樣的“一切”,不要也罷。

    他唇邊似是憐惜,又似殘酷的愉快微笑烙深,走到床畔,柔聲道:“頭發不擦干,會感冒哦。”

    姬心草依舊不動不答。

    他逕自撩起她微濕的長發,取來梳子為她梳理。平日歡愛過後,她常累得無力起身,總是他為她沐浴打理,她迷蒙的眼神,像在凡間迷路的仙子,困惑惶然、惹人心憐的無助模樣,往往令他情難自已地再要她一次。

    他輕哼著曲子,讓梳好的長發散置枕上,轉而拉開毛毯,露出她不著寸縷的柔美背脊。他倒了馨香的乳液,先在掌心溫熱了,抹在她背上,徐徐依著她姣好的線條按捺,移至她後頸時,他放輕了手勁,仔細揉撫她焦慮緊繃的神經,細膩的動作,有幾分愛撫的意味。

    姬心草這才自混亂的思緒中回神,狐疑地抬眼瞧他。

    看這眼神,她顯然誤會他又想親熱了,他索性咧開色情的笑,故意誤導她,“怎麼,今晚你沒興致嗎?”她恍惚失神的表情是很美,不過他更喜歡她板起臉與他一來一往斗嘴的犀利神態。

    果不其然,她眼眸迸射出怒意,“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這種事?”

    “是什麼時候了?”他裝模作樣地看鍾,“嗯,還不到七點,我們可以來一次或兩次,之後再洗個鴛鴦浴,絕對趕得上開店。”

    她瞪著嬉皮笑臉的他,“是了,你當然不在乎,這正是你想要的結果,不是嗎?你不就想要我和她們鬧翻?”

    “鬧翻又如何?我說了,我會陪著你,要死、要下地獄、要魂飛魄散永不輪回,我也不會離棄你,這樣還不夠?”他逼近她,“我就不能代替她們嗎?”

    他眼神咄咄逼人,令她心慌。她斷然轉開頭,他立刻將她扳轉過來,將她壓在床上,鎖住她閃避的眼眸。

    “她對你毫不留情,你為何還這麼重視她?就因為她是你的母親?”

    “……我不知道。”她疲憊地歎息,“她養大我,對我要求很多、很嚴苛,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好,想培養我接任她的位置。其實,我從不想成為女使,但這是她所期望的,阿姨們也認為我有資質,所以我努力不要辜負她們的期待。可是,有時候……”

    她咬唇,第一次將這些心思在人前吐露,“我總覺得,我好像虧欠了她們什麼,不得不盡力去做每件事來彌補她們。”

    她無法真切描述這是何種感覺,彷佛有什麼在潛意識裡命令她,鞭策她的絕對忠誠。

    也許是她莫名的責任心,也許只是她想太多了?住在一起的大家族,彼此的聯系自然很強,但她的竭力以赴與其說是家族感情,更像是不可違抗的命運,驅使她往早已決定好的道路上走。

    就連現在,在只有他們兩人的房間裡,她也覺得彷佛有雙眼在角落悄悄窺視著,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換言之,我比不上她們重要?畢竟她們是你的親人,我卻只是仇人。”他惱怒咬牙。結果還是一樣嗎?當年的她選擇了那些女人,如今的她也把她們擺在第一順位,他終究只是個外人。

    不,不會一樣的!他做了這麼多,為的就是不要重蹈覆轍,所以他面對姬家人圍攻時並不還手,要由她自己決定,在兩者中選擇其一。這麼做對她是很殘忍,可不是她心甘情願的抉擇,就沒有意義了。

    但倘若她最終又選擇了族人,他會毫不猶豫將她搶奪過來!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自卑的少年,對於他想要的女孩,他不會有任何遲疑!

    他激動矛盾的心思猛地一震,因為她溫暖的掌心撫上了他臉龐。

    他靜了下來,凝視著她若有所思的潤黑眼瞳,流露出幾許溫柔憐惜,讓他不由得看癡了,心跳逐漸加速。她一定不知道,她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令他意亂情迷吧?

    他沙啞地笑,“說實話,我不喜歡被人用這種看流浪狗似的眼神瞧著,不過是你的話,另當別論。”

    她不語,素手沿著他俊美的臉龐輕移,劃過他頸項,來到他裸露的胸膛,聽他發出滿足的歎息,陶醉在她的撫觸中。

    令她迷惑的是,她對他也有相同的感覺,甚至更為強烈,像要將她拉離原本的那條道路,與他的生命重疊,而她難以抗拒這種仿佛生來就該與他在一起的奇妙宿命感……

    她撫上他胸口那兩個小小的疤痕,“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他微愣,才明白她問的是數百年前的舊事,“你家的族史應該記載得很清楚吧?”

    “只提到當時傷亡的人數和地點,其余細節都沒有。”她隱約覺得,這其中有些她該知道的內幕。

    “這麼重大的事,居然記錄得這麼草率?”他雙肘撐在她身畔,淺笑的碧眸望進她眼底。

    “這就說來話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小男孩,由於他半人半魔的血統,所有人都怕他、厭惡他,術師們誓言消滅他,他到處逃竄躲藏,像野獸一樣獨自生活d;b/在野地裡,他憎恨這個不肯接納他的世界,不相信任何人,卻又渴望有哪一雙溫暖的手願意擁抱他。

    “在他十五歲那年,他被一名術師追殺,在奄奄一息的時候,有個女孩救了他,將他藏在山洞裡。一開始,他懷疑女孩救她是別有目的,每回女孩帶著傷藥、食物出現,他雖然傷得無法說話,還是惡狠狠地瞪她。女孩很害怕,但善良的她無法放著他不管,還是瞞著族人,天天去照顧他。

    “這讓他迷惑了,女孩明知他不是人類,為何要救他?他不懂,但他從她細心的照料裡感受到善意,漸漸消除了戒心。他臉色不那麼凶狠了,當她試圖與他攀談,他也有了回應,他們越來越熟絡,女孩說故事給他聽,教他識字、唱歌、玩游戲。她帶給他許多有形和無形的第一次,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麼寫;他第一次展露笑容,嘗到了什麼是喜悅;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是個人,而不是被獵殺的野獸;第一次,他深深喜歡上一個人,卻不知道那叫做愛……”

    看他以愛戀溫柔的神色談論過往,姬心草如芒刺在心,咬唇問道:“那個女孩就是……向琬女使?”如果他們曾經那麼友好親密,後來為何反目成仇,演變成可怕的屠殺?

    而且從他開始述說後,她被監視的感覺更強烈了。他似乎沒有察覺,但她感覺得出,那像是法術,有某個人藉由法術在窺視他們。

    埃米爾不答,續道:“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他的傷痊愈了,卻捨不得離開女孩,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只求能待在她身邊就心滿意足。有一晚,女孩如常來找他,不料跟著她來的,還有她以降妖伏魔為職的族人,她們全副武裝來取他性命。他藏身的地方極為隱密,只有女孩與他知道,若不是女孩引她們來,她們怎會發現?

    “他認定是女孩出賣了他,在心痛、憤怒之下,他失去了理智,殺了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女孩的母親,唯有他又愛又恨的女孩,他下不了手。

    “他離開了,像過去一樣獨自一人到處流浪,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即使他不傷人、努力要像人類一般生活,這些人卻總是懷疑猜忌他,他索性就真正成為他們認為的惡魔吧!

    “於是,他開始奉行吸血鬼的生活模式,晝伏夜出、吸食人血,但吸血鬼們不會因此認同他這個雜種是同族,他只是把自己更推進孤立孤獨的角落。而活下來的女孩成了她們族人的首領,當然也得做獵殺他這種妖魔的工作,何況他還是她們一族的死仇。

    “有三回他們相遇,但三回他都活了下來。女孩的實力要殺死他綽綽有余,為何讓他活命?是因為她明白他的罪惡感,要讓他活著受罪?或者,是因為她對他有情?他不敢奢望這個可能性,又矛盾地期望真是如此,可這樣一來,她會有多痛苦?

    “他希望死在她手上,由她來結束一切,這樣至少可以平息一點她的傷痛,換取她的原諒吧?他想待在她身邊,若由她親手取走他性命,他死時就會和她在一起,也是得償所願啊。這樣幸福又殘酷的期待,支撐著他活下去,等著死亡的來臨,直到她二十二歲那年突然病逝,他才明白她永遠不會原諒他,她用無法挽回的方式,讓他懂了這一點……”

    埃米爾不得不暫停,因為姬心草雙手捧住了他臉龐,微潤的眼眸注視著他,輕輕搖頭。

    “別說了。”她無法再和他這麼悲傷的眼神相對,他的痛苦令她同樣痛楚難受,胸腔深處似乎被他這眼神撕裂開來,有某種感覺湧出,她沒有多想,任由話語逸出雙唇:“她死是因為疾病,不是因為恨你。”

    他包覆住她雙掌,讓她溫軟的掌心緊貼住自己臉頰,堅持繼續說:“女孩死後兩年,他才從她們族人的談話中了解,當年是女孩的母親得知女兒收留他,逼著女兒領路去找他。女孩還故意在山裡亂繞,但她母親棋高一著,還是找到了他的藏身處。他這才明白是自己誤會了她,悔恨不已,但是永遠等不到道歉的機會了。

    “他像游魂般飄蕩在世間,想死,卻死不了。他害死了唯一接納他的人,孤獨是他的報應。他努力麻痺自己,想忘掉這種痛苦的寂寞,他渾渾噩噩,逐漸忘了食物的味道,忘了去過的地方,人們輕視畏懼的眼神在記憶裡變得模糊,他連自己自殺過幾次都不記得了,卻始終忘不掉這樁遺憾。就在他以為他終於要因為極度的寂寞而發狂的時候……”

    他撩起姬心草的發絲,放在指間輕吻,“他遇見了另一個女孩。”

    她聞言輕震,他的眸光恢復了先前的溫柔,其中的濃烈深情不是因為過往的憾恨,而是因為她,在她毫無防備之下,闖入她一直逃避的心,撼動了她。

    而暗處,那雙窺視的眼越見犀利,令她如坐針氈。這法術的性質,她並不陌生。

    “她與他記憶中的女孩有一雙相似的眼,但她們兩人截然不同。從前那個女孩優柔婉戀,而她沉靜堅毅,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麼,所以當她暗藏武器,在床上刺了他一劍時,他驚訝她的大膽,也激賞不已,當下,他就決定不擇手段擁有她。人們墜入愛河時,會說自己被愛神的箭射中,他也許是被愛神的劍剌中吧?”

    姬心草真是拿他沒辦法,微笑輕斥:“胡說。”

    他也笑了,“可這個女孩當真難纏,她倔強又死心眼,不論他怎麼賣力討好她、想盡方法表達愛意,她永遠一瞼無動於衷,就連在做愛的時候,她也是這副冷酷表情,緊閉著嘴、睜大一雙眼瞪他,似乎對這種“肉搏戰”感到非常無聊,害他不禁要質疑自己,莫非他的技巧太差,不能滿足佳人?”

    “胡說。”她重申,這回語氣加了三分羞惱。

    他低笑,注視著她泛紅的可愛頰色,“後來他才明白,這個看似聰穎的女孩其實傻氣得很,她認為在做愛時不出聲、不要有任何陶醉的表現,就能證明她沒有涉入私人感情。她卻不知道,心和身體的反應,原本就是兩回事,她可以偽裝冷漠來欺人,難道也想欺騙自己嗎?何況,她如果需要欺騙自己,不就意味著她在逃避,不敢面對她早已動心的事實?”

    “我……我當然知道這些道理。”他竟將她的心思剖析得如此透徹,令她慌亂,他顯然打算在今晚逼出她的答案。

    “即使女孩這麼不老實,他還是愛上她了。他記取從前的教訓,這回他不要被動地等待,最後兩敗俱傷;他要主導一切,要逼得她的價值觀崩潰,逼她依靠的人都背棄她,逼得她無路可退,只能投靠到他這邊。”

    他眸色閃亮狂熱,攫住她不安的視線,“好,故事暫時到此為止。你認為結局會是怎麼樣?這個女孩會選擇他,或是她原本生長的大家庭?”

    “你是在強求。”她的語氣虛軟乏力,沒有正面回答,而內心激烈交戰。

    他要她離開族人,和他在一起,-這怎麼能夠?她不曾想像過離開她安身立命的大家族,她早已認定一生要與她們同在,何況因他而背離族人,他們會面對多少阻難?姬氏一族的勢力有多大,他們都清楚,加上屆時必會追尋而來的其他術師,他們無處可藏身啊!

    他的想法太莽撞、太不切實際……

    她驟然驚覺,那窺視的法術性質,是出自她們姬家人的手筆!這法術精妙隱晦,若非她察覺到蛛絲馬跡,一直在留心,恐怕也不會發現。能使用這法術的,除了她之外,族內只有少數幾人,包括昨晚的養母和阿姨們。

    思及此,她僵直不動。不論是誰設下這法術,必然是想刺探他們的動向,對方已經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也猜得出他們可能采取的行動,如果她回應了他,可能會將他推入險境……

    “強求又如何?如果不試著去扭轉情勢,永遠只能待在原地懊悔。”她猶豫的神情,讓埃米爾幾乎想揪著她大吼。

    他已經把話說得這麼白,她明明對他有情,明明也渴望與他在一起,為何還要逃避?

    他扣緊她雙肩,急切地誘哄她:“他不會讓女孩失望的!為了她,他願意重新學習過人類的生活,不再傷人!當她的族人圍攻他時,他毫不反抗,就是不想傷害她的族人,不願她為難,女孩最後為他挺身而出,這是為什麼?女孩為什麼要保護他?為什麼?”

    他迭聲追問,想引出她肯定的答案,她卻頑固地咬著唇,咬得唇色和臉色一樣慘白,依然連只字片語都不肯施捨給他。

    埃米爾徹底被她擊敗了。自從姬向琬病逝之後,他不曾再有這種絕望到極點的痛苦,它刺痛了他眼眶,泛起淡紅色的悲傷。他身軀頹然落下,覆住她,語調破碎地在她耳邊喃語——

    “至少承認你愛上我了……很難嗎?”

    她一顫,薄薄淚霧模糊了視線,在某雙窺探的眼之前,她只能緘默。

    “……算了。”他放棄再逼她回答,環住她身子,咬牙道:“你只要記得我說過,我寧願死,也不放開你。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他負氣地抱緊她,將臉深深埋在她頸側枕上,怕一抬頭,他的悲傷就無法遏止,讓毫無尊嚴的一面落入她眼底。

    房內好靜,靜得姬心草聽得見懷裡男人急促壓抑的呼吸,他的心跳激動紊亂,熨貼著她;他的擁抱緊得讓她幾乎窒息,壓迫著她,無聲地宣示他絕不放棄。

    她僵硬地瞪著天花板,不出聲。半晌,她展臂緊緊地抱住他,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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