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慢慢恢復平靜,我不知道是我那句「對不起」發生了作用,還是接下來幾天,我像個中規中俱的模範丈夫,每天準時出門,下班後準時回家。
雖然和她的話很少,但我相信她已經原諒了我,在她那天失聲哭泣的時候已經原諒了我。她曾冷靜地問我那個女人是誰,我無法回答,的確是沒有什麼女人,但我又不想騙她我沒有出軌。
她看著我,沒有了激動,只有沉沉的鬱悶,但她還是做著一個好太太,家中似乎又重回以前的寧靜和表面上的和諧。被打碎的鏡子已重新換上,她腳上的傷也沒有大礙了。我每天還是能準時吃到美味的早餐和晚餐,以前的日子在她對我的寬容中急促還原。
兩個星期是很快的。
虛像維持不了多久。
「離婚」兩字我遲遲講不出口,我忘不了雪莉赤腳踩著鏡子碎片,蒼白而哀傷的樣子。若說我不愛她,但對她的憐惜和她對我的感情讓我猶豫再三。而且,她顯然在試圖忘卻過去,以最大的胸懷來包容我對她所做的。難道要我在她剛在恢復的傷口上再去撕開它?
所以明知道是錯的,明知道這樣下去的後果不堪設想。
但我說不出口。我該怎麼辦?難道要拿和陳青的關係告之於她?告訴她,你丈夫愛的是另一個男人,他不愛你,你死心吧?!
那是對她的一個怎樣的打擊?!我不敢想像。
而陳青的歸期越來越近了。
這場戲還要演下去嗎?我身心俱疲。
思量再三,撥了他的手機號碼。
聽到他聲音,努力控制著不要讓自己臨時改變主意。
「你好嗎?想我了吧?」他在電話那頭輕笑。我卻想哭。
「怎麼,這麼多天不打個電話,現在打來了卻不說話?」他柔聲問道。
「我……好想你。」真正想說的話哽在口中,嚥下去了一半。
他笑出聲了,然後沉默了一下:「我也想你,還好只要再過二天就能見到你了。」我無言。
「你沒事吧?」他問。
「沒事。」我越想說越說不出口:「青……我……覺得我們……」
「嗯?怎麼啦?」
「我想……我們……」我艱難地說:「你回來的時候,我……可能不會去接你了。」他明白我的意思。
「為什麼?」
我能想像笑容在他臉上迅速消退:「因為……雪莉。」
現在輪到他無言了,我有些不安:「青,請你不誤會。請……多給我一些時間。雪莉這幾天,情緒不太穩,我……不放心。」
「哦。」他輕輕答了聲,然後歎了口氣:「我真應該把你打包一起帶走的。」我知道他這句話並不是玩笑,但我還是勉強笑了笑:「你能把我藏在哪兒?」
「藏在遠離她的地方。」他說。
我笑不出。
「俞仁,」他好像遲疑了一下:「你有沒有……愛過她?」
「沒有。」我肯定回答。
「一丁點兒?」他繼續問。
我猜不透他的意思:「沒有。我沒有多餘的愛給她了,但我不想傷害她。她……對我很好,很愛我。」
他在電話那頭長吁了口氣:「俞仁,可你這樣對待她,其實是很不公平的且殘忍。」
「我知道。可我不能……就這樣離開她,你……不知道,那天她的模樣………我很害怕。」我語無倫次地解釋著。
「俞仁,你這種毫無理智的善良會傷害她,同樣,也會傷害我,和你自己。」他輕輕地說了這句話。
我啞口無言。
「只要你能作出決定,我會給你時間的。」他說,「雖然我很想你。」
他掛了電話,我想他心中一定不好受。
他說得沒有錯,這樣下去,我會傷害他們,包括我自己。但雪莉受傷的模樣一再的浮上心頭,我為什麼如此害怕她這幅樣子,難道我愛她?不,我使勁搖了搖頭。
只是她的模樣讓我想起了自己兩年前被陳青離棄的痛苦樣子,我能感覺被自己深愛的人所棄時的那種滲入骨髓的痛楚,那種痛苦和絕望至今讓我不堪回首。而雪莉明顯是那時的我不負責任下的犧牲品。
難道現在,我得到了陳青的撫慰,就轉身把她丟於一旁,如棄舊履?
細想中,我發現自己變了,如早在幾年前,我會毫不猶豫地拋棄她,而如今我飽嘗過愛與被愛所付出過的代價,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吧。(註:原話出自張愛玲)
陳青可能看出我的變化,所以他始終沒有明說,也許他還在內疚吧。
在這樣的想法下,陳青回來整整一個星期,我沒有回到他那兒去過夜。他在等待,而我在壓抑。
諷刺的是不知真相的雪莉竟提出要求我請新上任的老闆到家裡吃飯,因為她已知道了老闆是陳青。她說:「好歹,你們曾經同屋過,他不會不給面子的,這樣可以拉近感情嘛,你以前也不是請籐田吃過飯的嘛?」
我苦笑。
她不知道,這位新老闆差點害得她丈夫今晚又要夜不歸宿了。
因為,他在午餐的時候,直截了當地說:「下午,我們蹺班吧。」我知道他開玩笑的,他只是想讓我明白他有些受不了了。
「行,」我白了他一眼:「這樣下去,你這個蹺班老闆會更出名的,連帶我跟著倒楣。」
他笑了,有些失落的樣子。我於心不忍:「給我些時間,行嗎?現在我不能………夜裡常常不回去。」
他看著我眼睛:「你不會說的,是嗎?今天不會,明天不會,後天也不會,也許永遠也不會,當你習慣沒有了我,你不是又能回到我不在日子了吧?體貼的老婆,美滿的家庭。」
我啞然。
「然後,我變成多餘的。」他低低地說。我的心一陣心痛,他在害怕,我能感覺到。而現在在公共餐廳裡,我對他連手都不能摸,雖然,我很想抱他。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是不是這就是你的想法?還是你,對我的懲罰?」他尖刻地問道。
「不是,不是,」我不想和他吵架,煩悶被他攪了上來,而且由於剛才他略提高了聲音,附近桌子的人在向我們張望了。
還好,只是那桌子上的兩位小姐看到了這位正在光火的具有難得一見美貌的先生後,正在目不轉睛地對他行注目禮。
她們的目光更讓我煩,這就是我不太喜歡和他在公共場合的重要原因。
他沒有注意到什麼,只是沉著臉呷著清咖啡,一邊用眼睛盯著我,但我除了悶頭吃飯,不能作更多的回答。
半晌,他歎了口氣:「我不想那麼說,對不起,我說過我一害怕,就會管不住自己。也許,我真的太急了,只是害怕會失去你而已。」
他的口氣帶著絲傷感,神情消沉。
「怎麼會?」我說。
他忽笑了,從口袋裡摸出一串錚亮的鑰匙:「這是我公寓的鑰匙,早想給你一串的,省得我不在時,你吃閉門羹。」說到這裡,又沒了笑容:「只怕你不需要吧?」
他慢慢垂下手,我從他手中奪過鑰匙。
他重新拾起笑容,我的心卻痛得要命。
遲早我會再次向他投降的。
一個月後的一天,雪莉打電話給我,她陪一個女伴要去某某劇團看這個女伴男朋友的首場演出,可能會晚點回來。我問她要不要去接她,她說不用,因為可能要十點以後,她自己會叫的士回家的。
我沒有多想,下班後和陳青回到他公寓了。
陳青苦笑,自嘲說,老天可憐他,給他一個機會,以慰相思之苦,而他像一個不得寵的情婦。
我吻住了他的嘴,害怕他那種低落的口氣,刺得我心裡血淋淋的。我又何嘗不是在折磨自己?這到底何時是個頭?
奇怪的是,今天身下的陳青顯得有些心不在膩,甚至抬頭悄悄地向牆上掛的壁鍾望了三回。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時間,還是企望時間慢些過去?
他的確好像在拖逶時間。
忽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俞仁,如果我再做錯事,你不會恨我吧?」
「唔?」我笑了笑,「那要看是什麼性質的錯誤了。」
「呃?」他盯著我。
我低頭親了親他的眼睛:「比如和第一次一樣的錯誤,我決不會再原諒。我會把你連骨頭帶皮一起吞下去。」
他沒有笑,卻顯得有些不安:「你不會……離開我吧?」
我怔了怔。恰在此時,門鈴卻叮咚叮咚地響了起來。
「有人找你?」我看了看他,這時候有人來打擾未免太掃興了吧?
他笑了笑:「不可能的。大概是我先前叫的外賣,我們還未吃飯呢。」
我看他一幅不想動的樣子:「難道要我去開門?萬一不是外賣呢?」
「那麼明天,我們只好私奔了。」他笑出聲了。
「算了,那它響去吧。」我貼著他也不想動。
他笑著推我:「這樣不好吧?外面客廳的燈亮著呢,故意不開門會讓人起疑的。再說,我不能動,都是你害的,你好歹得照顧一下我吧。」
這傢伙!門鈴斷斷續續地響了又響。
沒辦法,我只好披了件外套,下身匆匆套了條外褲,從床頭櫃裡抓了把零錢,拖著他的拖鞋去應門。
走到門邊,鈴又不響了。貓眼裡看不到什麼人。
咦?人走了嗎?
我開了門,探頭向外望了望,一個熟悉的女人背影正走到走廊盡頭的電梯口,然後她突然回過頭,正好與我照面,我一下子呆住。
竟然是雪莉!!
她顯然也看到了我,也怔在當場。然後,她如發了瘋似的衝過來,我來不及掩門,被她一下子撞開,我看到她臉上如泉湧的淚水和憤怒的表情,不知所措。
她沒有多看我一眼,直接穿過客廳往臥室裡闖,我腦中一片空白,只得緊緊跟著她衝進臥室:「雪莉……雪莉!!你聽我解釋……」
我能解釋什麼,身上的衣冠不整,再白癡的女人都會看得出。
陳青的反應卻很坦然,他依舊赤裸著身體,只用被單裹住下半身,靠著大枕頭悠閒地坐在床上抽煙。我從未看到過他抽煙的樣子,現在看來讓我覺得陌生,就像層層煙霧環繞背後他閃動的那種目光。
他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雪莉,對她咧嘴一笑:「你好,何太太。」吐了口煙圈。
我難以描述雪莉這時的表情,驚訝?茫然?不解?還是臨近崩潰時的空白?她用雙手緊緊摀住自己的嘴,好像怕自己失聲痛哭出來或者是失聲尖叫出來。
好半天,她慢慢地轉頭面對在一旁無措的我:「你們……你……們?」我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來,我能說什麼??
「何太太,」陳青卻開口了:「你不必要尋求答案了,我相信你已經明白,何必再問?」說得輕輕柔柔,好像在哄一個孩子。
「我……我不相信,」雪莉晃著頭,頭髮散亂,好像要從一個惡夢中醒來:「我怎能相信……為什麼我要相信??」看著她蒼白的臉,無助的樣子,我連忙想去扶住她,因為她看起來隨時會倒地的樣子。
「別碰我——」她忽然努吼出口,並躲開我的手:「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遇到這種事,我倒底做錯了什麼?!」絕望讓她的淚水頃瀉而出,憤怒扭曲了她的臉龐,她用手指著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然後她踉嗆地奔出去。我連忙去追。
沒有跑出兩步,「俞仁。」陳青叫住我。
我沒有回頭:「今晚,是你安排好的吧?」
「是的。」他回答得很乾脆,「我給她打的電話。」
我點了點頭,就追了出去。
我沒有看到他在黯淡燈光下孤獨的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