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五號 結局
    我不是不想回頭,我怕自己一回頭會鑄造錯誤。

    後來,才發現我不回頭才鑄造了一個錯誤,讓我後半生都生不如死的錯誤。如果當初,我對他說一句話,也許,會挽回些什麼。

    是什麼?是命運嗎?沒人能挽回。

    誰能料到以後的事?

    傷心欲絕的雪莉,瘋狂地奔入電梯,把衝上來的我關在外面。我轉身向樓梯跑去。

    我要解釋,向她解釋,我並不是故意要傷害她,不是的!不是!

    她剛才的表情讓我害怕,我的眼前反覆出現她那難以置信,被沉沉打擊的雪白如紙的臉。如果讓這樣狀態下的她獨自離去,我怕會出事。

    雖然害怕得要命,但我知道我不能怪陳青,誰都有為自己爭取愛人的權利,他會用這種手段,也是在我幾次三番的猶豫不決中感到害怕和失落。

    但他始終沒有很清楚雪莉對我感情。

    也許錯的只有我一個,如果我當初不是那麼極端,如果我不是那麼優柔寡斷,如果我……

    沒有如果。後悔是上帝給人最不現實的情緒。

    樓梯似乎無止盡地向下延續,我從來沒有以這樣的速度狂奔過。只要給我一點時間,只要一點時間!

    ………

    五年後,十二月。

    天氣很好,只是山上皆是淒涼之色。我駕車去山頂療養院進行每個星期一次的例行探望。

    院長陪我穿過療養院長長的大理石走廊,前面的一大片枯黃但仍舊柔柔的草地,有三兩個病人由護士陪著在散步。

    「喏,在那兒呢。」院長指了指一棵蔥蒼的松柏下那個坐著輪椅的,熟悉的背影,一個小護士正湊向她,跟她說著些什麼。

    「這個星期,她還好吧?」我問這個曾是我父親老友的院長。

    老人慈祥地笑了笑:「不好也不壞,老樣子。但你不必要擔心,已經沒什麼大礙了,至於能不能恢復神志,要靠她自己了。」接著,他拍拍我的肩膀:「雖然腦震盪屬於硬傷,但心結還得你去解啊。」然後,他就逕自離開了。

    我向那個坐著輪椅的人走去,小護士看見我,笑著向我點了點頭。「麻煩你了。」我對她說,她識相地離開了。

    眼前的人依舊一幅目不斜視的樣子,眼睛沒有任何神采,曾因動手術被剪去的卷髮,又長長地披了一肩。我跪在她身邊,握著她放在雙膝上的手,輕輕地說:「雪莉,我來了。」她連頭都沒有轉一下,好像任何音節都沒有進入她的耳膜,被截肢的雙腳的褲管在風中輕輕晃蕩著,我強迫自己不要去看。

    我拿起她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地吻著,她沒有任何反應,目光空洞,沒有內容。

    我歎了口氣。院長說得對,她還是老樣子。

    是誰讓她成這幅樣子的?我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抽痛起來,沉重的十字架,我至此都沒有適應它。只要每次看到雪莉這幅樣子,原本麻木的心像是被活生生撕裂般的痛疼。

    但我不會再哭了,能流的,恐怕連血都已失去了生命的熱度。

    我憎恨自己為什麼還活著,因為眼前的人,現在我必須負擔她,必須照顧到生命終結。

    而另外一個人,為我們的愛,付出的代價最為徹底。

    今天是十二月四號,棲夢墓園。

    十二區左排倒數第二座,看似相差無幾的墓碑,但我閉著眼都到把它摸索出來。因為上面貼著那個笑得燦爛,俊秀的臉龐,是三年前我的所有。

    摸著他的照片,我還是止不住手的顫抖。閉上眼,似乎還能感覺得出他在我懷裡時熾熱的呼吸和皮膚的溫度。

    碑前的紅色玫瑰,宛若從他身體滲出的鮮血。我感覺頭暈。

    我抱著他的碑,把臉貼上這冰涼的石碑,貼上那張他笑得如陽光般卻毫無生氣的照片。

    緊緊抱著,就像當初抱他一樣。深情地吻著,就像當初吻他一樣。

    陳青,你可感覺到?你在地下可好?原諒我不能現在來陪你,因為我要為我們的愛收拾殘局,我不能棄下已殘的雪莉。你冷嗎?孤獨嗎?想我嗎?

    如果有來生,你還會愛我嗎?

    我真想隨你而去,我不想再在夢中看到浸泡在血水中無助的你而屢屢被驚醒。

    「叔叔,叔叔,」耳邊似有人輕輕呼喚,「你沒事吧?」

    我略轉了下頭,一個紅衣服的小小女孩,手裡牽著一隻紅色的氣球,正瞪著眼睛看著我。

    紅色在蒼白的墓碑群中顯得有種突兀的生氣。

    不遠處有一對夫婦正在掃墓,婦人忽朝這裡觀望了一下:「青青,別亂跑!」

    「哦!」小女孩應了一聲,繼續瞪著我:「叔叔,你在哭嗎?」

    「沒有。」我起身,動手去拆包裝紙中的玫瑰,把它們一枝枝插進碑前的水瓶裡。小女孩沒有放過我的意思,玫瑰好像引起了她的興趣:「好漂亮的花花哦。」她也抓過一枝花,學我樣鄭重地插入花瓶,然後盯著照片打量了一會兒:「叔叔,這是誰啊?」

    我不語。

    「好漂亮的叔叔哦。」小女孩湊近臉細看,還有小手指在上面指指點點。

    我苦笑:小孩子也知道好看不好看啊?

    我看她在墓碑前一幅自在的樣子,想來不太清楚死亡的含意。

    「叔叔,這是誰啊?你還沒有告訴我呢?」小女孩不滿地嘟了下嘴。

    「嗯,叔叔的一個很重要的人。」我只得這樣應付她,企盼她快得失去興趣,回到她父母身邊去。「哦。」她居然乖乖地不再往下問,但也沒有走的意思,繼續研究碑上的文字,忽然歡叫:「名字,陳青,我的名字。」

    我一驚:「什麼,小妹妹,你叫陳青?!」

    「是啊,」她樂滋滋回答,「我認得我的名字,媽媽教我的。」

    正在此時,那個婦人又在喚她:「青青,快過來,我們要回家了。」

    小女孩邊應著邊向婦人跑去:「再見,叔叔!「她向我揮了揮手。

    我莫名其妙地脫口追問:「小妹妹,今年你幾歲?」

    「五歲啦,媽媽前天剛給我過的生日啦。」紅色的背影消失在蒼白的碑群後,只有那一隻飛揚在碑上的紅色氣球扎痛我的眼睛。

    前天,正是陳青的祭日。我刻意迴避的一天。

    我呆立在寒風中,四周寂靜無聲。

    這是什麼?陳青,你的玩笑?還是,那是另一個你?

    風不知為何大了起來,吹散了瓶中插的玫瑰,花瓣飄飛在眼前,點點,如血雨,我心頭一滴滴往下淌的液體。

    我的玻璃之愛,你為我枯竭了生命,我為你付出了全部。

    (完)

    附記:因雪莉狂奔至街上遭遇車禍,腦部及雙腳致殘。陳青負疚自殺。何俞仁贍養雪莉後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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