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書桌後的馮宣仁盯著眼前的人好一會兒了,既不讓他退回也不吭聲,只是默默地瞧著這張久違的臉,不動聲色。
阿誠得忍受,享受過發洩的快感後,總得付出些代價,尤其是這位少爺的脾氣。
「不錯,看來你這兩年過得不錯,挺快活,害我白操心了。」馮宣仁終於開口,還是微笑,指間夾的香煙未燃上,只是翻來覆去地把玩。
深知他的脾氣,阿誠覺得此時還是選擇沉默方才明智,他挺直地站在他對面,沒有如以前般地低下頭。他已經明白低頭沒有任何用處。
「女人的滋味怎麼樣?」馮二少把手中的煙扔在檯面上,身體俯向前狀似認真地問他。
「呃?!」這個問題不太像話。
看對方還是閉緊嘴巴,馮宣仁咬牙,退回身體,重新拾起煙放在指尖絞成段段碎支,死命地克制自己不要向他發脾氣,特別發這種沒有充足理由的根本是純粹洩憤的脾氣,實在是有違自己待人的原則。初見時的驚喜和狂熱被一個小小的意外給徹底澆滅,他不得不懷疑這是不是報復。
膽敢報復他?!手掌一用力,指間的段段碎煙盡數扔在像根電線桿子一樣杵在面前的人身上,然後紛紛墜下地。
阿誠身體一抖,他害怕這種隱忍的怒氣,使這些碎煙比石塊還能砸疼人。
「少爺,月兒她……」話到一半就斷了,他沒有辦法向他解釋。
「嗯哼?!」馮宣仁挑起眉頭,靜候他的解釋,但這似乎想解釋的解釋不見下文。
阿誠抿緊嘴巴,雖然他很想大聲對這個人喊:你床上不是一樣躺女人嗎,為什麼我就不能?!可就是不能,他必須為理所當然的女人給自己的東家解釋個清楚,彷彿這正常的關係反而是一種錯誤。
只是因為這個主子喜歡擁抱他,喜歡親他,而自己也跟著無可救藥,真是欲哭無淚,他從來沒有跟他計較過這個,甚至連想都不敢想過,但事情真的發生了,自己絕望到想要報復,想要發洩,痛苦地享受這些他本不配有的情緒的折騰,怎麼也回不到兩年前的單純,給予和付出都自然而然,從沒有去想過結果。
不要逼我!
他回視著夢裡尋過千百度的眼眸,不想徒勞地解釋,解釋他想和月兒成家的,他能和她看到未來,而和眼前的人,想都不敢想。被傷害後就想要自我保護,兩年前他站在碼頭把手一揮,就讓一個單純的夢幻徹底破滅,清醒得如此殘忍!
「如果這樣的話,為什麼要回來?你不是不相信那封信嗎?」馮宣仁交叉抱臂,轉過眼睛不去望他。
「因為……」這樣的對話讓阿誠覺得實在很辛苦,「因為你……」他黯然長歎,放棄掙扎。
「你不是要讓我忠誠嗎?」無力地微笑,搪塞他一個兩年前的理由,「少爺,我發過誓的,只要你需要,阿誠願為你做任何事。」
又來了!馮宣仁不可置信地睥視著這張臉,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必要去克制自己的怒氣,他分明在挑釁。溫順的阿誠何時變得這麼狡猾?!壓迫感在加深,他極不喜歡。
驀然重複死寂。
連呼吸也變得小心起來,阿誠從沒有見過馮宣仁發火的模樣,他頗有些心驚膽戰,自己真是感情用事到昏了頭,連身份都敢逾越。
「行!」馮宣仁陰沉著臉,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雙手在桌上一按立起身來,大步轉過書桌走到男孩面前。
阿誠暗覺不妙,步步後退,心開始慌亂,卻不是恐懼。房間不大,不足以藏匿,跨出幾步就被逼到背抵牆面,身陷半個迷亂的牢籠。
「怎麼不逃了?」用身體緊壓著不知所措的人,馮二少不忘調侃,眉目間儘是邪意。
背對一片堅硬,抵得生痛。面對不及寸把距離的臉龐,阿誠心慌,頭皮發麻,腿腳也無法動彈。
「少爺,放開……」最後一個字卡在喉頭,被霸道的嘴唇和毫無顧忌的舌頭堵住出路。抗拒的話如此軟弱,連抗拒者自己都不想相信,於是抗拒變成了欲拒還休,一種變相的挑逗,一種純粹的勾引,連自己都無法控制,甚至無法意識到,他多麼想要這個吻來彌補兩年來的失魂落魄,不安和絕望。
沒有辦法違心地抗拒,那就接受。他需要這個動作的拯救,如同快要渴死的魚面對甘霖的降落,伸出雙臂勾緊貼在身上寬厚的胸膛,阿誠也沒有意識到自己開始在回應這個銷魂的深吻,做他從來沒有做過的事,確認他從來不敢確認的自己。
唇舌交纏,不綿不休,近乎貪婪。他給予他,他回應他,他回應他,他給予他,如同交戰,忘卻停止,無法確定的,不敢說出口的,看不到將來的,得不到公平的,即將幻滅的,在此時一一罷休,如此赤裸地坦蕩面對。
如果外面的世界剎那毀滅,他們也不想去管了。
只希望時間迷失自己的方向,讓一切不知如何隨它而消逝。
「宣仁,你在裡面嗎?」敲門聲起,溫柔的聲音如尖錐鑽耳。
世界永遠不會在剎那毀滅。
阿誠驀然心寒,幾欲瘋狂,猛得把壓制自己的人一把推開,著力胸前他馬上得逞,只是看到強硬的人皺緊眉頭,臉色蒼白汗沁額頭。
「對不起,少爺……」不知道怎麼了,可他連自己痛得發狂的心都顧不得,要逃生!打開門,推開堵在門口的女人奪路而去。
「啊,這下人怎麼回事啊?!這麼沒規沒矩的!」門口傳來張麗莎被驚嚇地呼叫。
「麗……莎,不必管他,」胸口的刺疼還沒有停止,馮宣仁連忙跟著奔向門口,「沒事沒事,什麼事兒也沒有……」最後一句已經軟弱,他也怕解釋。
「臉色怎麼這麼白?宣仁,你沒事吧?」抬頭看到對方的臉,把張麗莎給嚇壞,連忙扶住看似搖搖欲墜的未婚夫,忙不迭地掏出手絹替他擦拭額頭上的細汗。
「沒什麼,只是傷口有些發疼。」馮宣仁握住驚亂的小手,給她一個寬慰的笑容,雖然他一點也不想笑。
「傷口常痛嗎?回醫院再檢查一下吧,」張麗莎心疼地提議,「你不要一個人住在這兒啊,不安全,都是些下人,連貼心的都沒有,哪能知暖知冷。跟伯母回去住吧,我也可安心點。」把人扶上椅子,彎腰伸手攬著他的肩。
「我知道,別擔心,沒事的。」笑容是溫和的,只是神思遊蕩。
「你不要哄我,」阿麗莎看出他的心有旁騖,「你呀,總會出些莫名其妙的事,這次出事又嚇了大家一大跳,連我爹都懷疑……你……」情急下失言,連忙收口。
「什麼?」馮宣仁終於收回神思。
「懷疑你干……不正經的事嘛。」張麗莎略有心虛的回道。
「什麼不正經的事,」笑容依舊,「我可是每天老老實實去上班,賣力地幹活,替國民效力哦,再說有你這個首屈一指的大家名媛作陪,哪有閒情去外面搞七捻三。」
「噯呀,」面對未婚夫的刻意奉捧,麗莎心裡頗為受用,嬌嗔地攫著對方的袖管輕推著,「哪是說報上給你編派的那些風流賬啊,爹怕你背地裡做些不妥的事,危害到將來的前程,連命都難保。」
「哦?」馮宣仁推開那隻手,心裡暗驚。
「畢竟他只有我一個女兒,自然是想得多些,」麗莎尋思著對方的反應,不怎麼開心的模樣,「仁,你不要跟他介意哦。」
「當然不會,我怎麼能和你爸介意呢。」撫拍著伸到掌心裡的小手,直到看見對方寬慰的笑容,馮二少始終得體地扮著優秀情人的角色。
張麗莎滿意地把腦袋靠在寬闊的肩背上,鼻間滑過淡淡的煙味和清爽的剃鬚沫香味,讓她意醉神迷。年底,她將是他的新娘啊,她將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兩年的若即若離終讓她的溫柔和執著給抹煞乾淨,使他屈服,心甘情願意地把訂婚戒指戴在她手指上並承諾一生。
「仁,愛我嗎?」她輕輕地問他。
「嗯。」對方立即給她一個肯定的回答。
她笑了,燦爛如窗外晴空的陽光,不管這世界如何的紛紛擾擾,她堅信這個男人會給她足夠的安全和幸福,自第一眼的相識她就此確定不疑。
只是沒有想過被抱著的人是否同樣堅信?就算他曾經假裝堅信過,而現在,好像連假裝都有些困難,那麼的違心,違心到善於偽裝的高手都覺查到偽裝的無奈。他給阿誠選擇的機會,但他不知道自己選擇的機會由誰來給?或許他比阿誠更無奈,連選擇的機會也不會有,所以偽裝必須進行下去。
「我送你回去吧,」他轉頭對她溫柔地笑,還帶些調皮,「我會替你編理由給伯父伯母解釋你的一夜未歸,保證通過。」
麗莎有些羞惱,伸出纖纖素指點著他的腦門:「怕個什麼,本快是夫妻了,何況我們昨晚……」臉兒發燙,連忙住嘴。
「對不起,我昨夜實在是……」馮宣仁一本正經地說。
「夠了!宣仁!」捏起絹子恨不得塞到那張嘴裡去,麗莎咬緊嘴唇,臉上已經泛紅。
「新婚之夜保證不會。」越發不讓說他越要說,且是越來越帶勁的樣子,麗莎終於發覺再溫柔的男人可惡起來一樣地讓人吃不消。
「馮二公子!再說我就惱了啊?!」叉起細腰終於發起雌威。昨夜確有些失望,但想保留到新婚之夜豈不是更好,倒也未覺什麼,但閨秀面薄,實在經不得當面提及,恨不得找地縫鑽進去。
可惡的嘴巴終於換題,接口笑著:「好了,不說就不說。我送你走吧。」
溫柔的逐客令,受者不知:「我不想回去,你傷口那麼痛,我怎麼能安心回去?」
懇求的笑容:「回去吧,今天有很多工作要做,陪不了你,於其讓你悶著,還不如放你回去才能讓我心安啊。」
這痛,你冶不了。他想對她說,但是不能。
「知道啦,」看出他的堅決,麗莎知道妥協,該叮嚀的不可不說,「不要累著哦,改天來看你。不用親自送我,阿剛就行啦,你先歇著,萬不可勞累,工作可停著,還是身體要緊。」
馮宣仁好脾氣地一一點頭,在他媽面前都沒有這麼聽話過。
待人滿意而去時,他已覺得相當地乏累。傷口痛罷,想站起身來去找從嘴下逃走的人,卻不由失了勇氣,猶豫著緩緩回憶被打斷前所做的事,用腦汁來感受他回應的餘味,笨拙而小心,像個初次學語的孩子,僵硬地攪動著舌頭,膽怯地吐出又吐回,很吃力,卻因初嘗到新鮮而欲罷不能。
他也欲罷不能,掉失了兩年的滋味,再次迷陷,好似蝕壞神經的毒癮,硬生生地被勾起,不知道如何來控制這股讓他害怕的狂亂衝動。
羅嘉生說得對,見不到人其實是最好的選擇,兩年前他已經做到,現在自己卻又把它破壞殆盡,而再見到人的那刻,他知道兩年前做的事已經無法重新來過,阿誠帶著強烈的壓迫感把他心中最後一點防守破壞得乾乾淨淨。
他恨透那絲壓迫感,卻又秘密地喜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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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來得快,挾帶著大量雨汽和些許的燥熱,氣候總是在寒熱中交替變幻,難以捉摸。五月中旬的介亭街旁鐵柵欄裡盛放著滿籐滿架的薔薇,空氣中瀰漫著溫郁的芬芳,像女人頰邊未褪盡隔夜香水的餘威,不熱烈的卻是纏在鼻尖讓人無法擺脫,只是這使人酥軟的氣味不能影響介亭街一貫的冷清,帶不來丁點的迷人風情。
時有時無的戰局消息使這裡喜歡未雨綢繆的貴人們心驚肉跳,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即鎖門走人,縱使事後知道這裡依舊相對安全,有心存余驚的一切再做打算。也有想得開的知道走哪裡皆不如回來,畢竟這是租界,有所保證,於是這地方就熱鬧一陣冷清一陣像這變幻的天氣一般地陰晴不定。
這一切的變化與阿誠兄弟生活的距離似近實遠,在他們看來,此地唯一的變化就是工部局的探子們常叫人在街內撕貼在柱子上一些寫著標語的白紙條,弄了一地的紙渣,嘴巴裡還要不清不爽的粗罵,讓人避之三尺。
阿誠偶爾走過,看到其腰間別著的手槍,總覺心驚,未敢多瞧便急急地離開去。他知道槍握在手裡的感覺,沉而硬寒,十分硌手,他也親眼從那黑管子抵著人腦開火後,血濺五尺的慘狀。
阿三告訴他,不久前少爺被人刺殺過,胸膛中槍,險些喪命。想起在那胸膛口的一推,阿誠連手指都顫抖起來,心裡疼痛,沒有發覺阿三眉目間的怨恨。
「哥,月兒你要把她怎麼辦?」他問阿誠,不滿的。
阿誠不經心地回答:「等她待煩自會想到回去。」
「哥,你應該知道她為什麼要跟你出來吧,」阿三口氣裡帶著怒意,「如果她不想回去呢,你得對人家負責,少這樣不看不問的。」
阿誠沉默,逕直走著。兄弟倆手裡拎著購進的生活用品一前一後地踱步在介亭街冷清的道路上,周圍充滿著薔薇的芳香,讓人心煩意亂。
「月兒跟我說,她要當電影明星。」阿三跟上哥的步伐,突然咕噥了一句。
「嗯?」阿誠嚇了一跳,頓住腳步,「什麼?」他抓著阿三的袖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她今天讓阿剛帶著去電影公司試鏡頭。」阿三頗有些心虛地回答,這事本是想隱著哥的。
「他們不是出去玩嗎?這小丫頭她怎麼一句話都不跟我提?」阿誠皺起眉頭,才想起這幾天丫頭一直眉開眼笑,樂得像朵花似的。
「她哪敢啊,她說如果被你知道一定會立即送她回去的……再說這件事情少爺是知道的。」
阿誠的表情如聽天方夜譚,一臉不可思議,無言半刻才理清事情:「你們都瞞著我?」
「不是的,」阿三看著哥向來平靜的臉略有漲紅,不由怕起來,「因為這幾天你在替少爺忙婚居的事情,還來不及跟你提……反正她只是這樣想而已,還不一定會選中嘛,讓她去玩玩吧?」
「萬一選中呢?」阿誠卻有不好的預感,月兒的美他還沒到熟識無睹的地步。
「那就太好了,月兒可以當大明星啦,她本來就長得好看嘛,不當明星可惜哦。」阿三笑了,一臉興奮。
「……」阿誠再次無語,急匆匆地向前走。
「哥,你生氣啦?」阿三追著他。
阿誠突然又止步,回頭問:「電影公司的面試機會怎麼得來的?」
「不知道,」阿三想了想回答,「或許報上有征招啟事吧?」
阿誠張嘴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把嘴巴閉上。
未料到他的預見成真,天未黑透月兒就回來,滿臉緋紅沉浸在亢奮中,她一看到阿誠,飛撲到他懷裡,又奔又跳直嚷嚷:「阿誠哥,我要當明星啦!明天他們約我去試角色呢!」
可惜對方臉色不佳,一把把她從自己身上拖下來。
「月兒,給我去收拾東西,明天我就送你回去!」阿誠鐵青著臉。
「為什麼嘛,」月兒撅起小嘴,然後又綻開了笑,悄聲安慰,「放心啦,我當明星也不會不要你的,你不用擔心我不喜歡你嘛。」伸手擰起板起的臉。
阿誠啼笑皆非,抓住她的手:「月兒,回去吧,不要鬧了,我怕我將來保護不了你。」
「哎呀,」月兒不耐煩地抓起他的手臂直搖晃,「阿誠哥,你不要想太多,今天這麼順利,你為什麼就不能替我高興高興嘛,難道你生氣我不告訴你嗎?人家也是怕你會亂擔心嘛。」
阿誠被她搖得頭都昏了,正想找詞說服她,門外泊好車的阿剛進門就看到小兩口子在拌嘴不由笑開:「阿誠別生氣,月兒很厲害,在場的導演對她讚不絕口,說小姑娘很有潛質呢,絕對有能力當明星。」
「對啊,我演了一段娘教我的『竇娥哭冤』,還不用唱,他們就說好呢。」月兒洋洋得意,小臉亮光光的。
阿誠苦笑,看著她的樣子幾乎能想像當明星是什麼架勢了,他轉頭問阿剛:「月兒怎麼會去電影公司面試的?」
「少爺去安排的。」
阿誠點頭,心早有這答案。
「馮少爺真是個好人哦。」月兒不由讚道。
阿誠不語,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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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宣仁回到寓所的時候已經過子時,他愕然地發現阿誠坐在台階上等自己。夜涼如水,蜷坐著的人身體半靠著廊柱,靜如沉思。
「你在等我?」
「是的,少爺。」阿誠見到來人,連忙站起身來。
「為什麼不在裡面等,外面太涼了。」馮宣仁伸手去拉他。
阿誠退後一步,躲開伸過來的手:「少爺,我能不能在外面跟你說些話?」他怕進屋兩人單獨相對,也怕說話聲會驚動屋內睡覺的人,黑夜和寬敞的庭院空間讓他有能藏匿的安全感。
馮宣仁點頭,合作地跟著他下台階,兩人緩緩地走在一地清輝裡。
「少爺,我……那天對不起,我推你……」鼓足勇氣,阿誠背對著身後的人,把一直懸在心裡的事先說出口。
「沒事,你就想對我說這個?」
阿誠抿著嘴唇,先把不安穩的心跳給撫定,疑身後人是不是在笑,他有窘迫,還好天黑誰也瞧不見誰的尷尬。
「還有……月兒的事是怎麼回事?」直截了當地問,轉過身面對四目相對。
「什麼?」不起勁的回答好似在裝糊塗。
「她今天通過試鏡了,電影公司明天讓她再去。」
「哦,不錯啊,」眉頭一挑,「你認為呢?」
「不好,」阿誠痛恨對方種漫不在乎的態度,「她一個小丫頭什麼都不懂怎麼會輕易被挑中?!」
「哦?」黑暗中的人笑了,「你懷疑什麼?為什麼不相信自己的女朋友?」
最後一個名稱讓阿誠聽著很刺耳,但他必須忍耐,放軟口氣,「少爺,我不想讓月兒留在這兒的。」
「那又怎麼樣?她肯聽你的嗎?」一針見血。
阿誠語塞,別過身體想再回頂對方一些話,凌晨的涼意讓他不由縮起肩膀,細微的動作引來一個柔和的擁抱,從背後,一雙手攬過他腰,輕輕地抱著,即不熱烈也沒有逼迫,自然得讓人不忍掙扎。但這毫無力量的擁抱使阿誠的背肌立即繃緊,無法動彈。
「你在懷疑什麼?」話語停留在耳邊,溫暖的氣息吹拂在皮膚上,有些癢,阿誠感覺著這些細微的卻撓人心弦的觸覺,連問題都不知回答。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對方替他回答,抽回雙臂,擁抱來得快去得也快,來不及讓人留戀。「你太高估我了,我只是打了個電話,其它什麼沒有做。你沒有發覺嗎?月兒是個相當漂亮的女孩兒,而且還會自己給尋找機會,這樣的女孩子當然受電影公司歡迎,沒什麼奇怪的。」
「不是這個問題,」阿誠煩躁,他覺得冷,急促地向前走幾步後停住,轉身解釋,「她不屬於這兒,更不會屬於……什麼電影明星……她……」
「她屬於你嗎?」馮宣仁沒有跟他走,冷冷地打斷他的語無倫次,交叉起雙臂,這個問題問得提問者自己也忍不住火氣大了。
阿誠如被戳到痛處,怔愣之後斷然反口:「那你憑什麼要幫她?!」
兩人同時沉默,相互死命地瞧著,彷彿要把對方穿個通透,只是天太黑,除了黑暗中互相傷害的目光盈盈發亮,誰也得不到肯定。
「對不起,少爺……」阿誠首先軟弱,收回目光,遍體鱗傷。
馮宣仁繼續瞧著他,目光不再鋒利,柔和低語:「阿誠,你變了。」口氣裡也聽不出什麼失望也不見驚喜。
是的,變了。變得不再順從,不再只求付出,變得僕不像僕,只想站在你對面緊緊擁抱你,或者被你擁抱,我掙扎兩年只得出這樣的結果,因為……多麼的喜歡你,少爺!阿誠悲哀地在心裡吶喊,然後被自己嚇到,惘然地佇立著,手腳一片冰涼。
你支配我就算了,放過月兒吧。
「覺得我在支配月兒嗎?」馮宣仁沒有聽見他心中的吶喊,卻一眼看穿他的憂慮。
「你不覺得這是月兒自己選擇的嗎?何必一定要反對?如果她選擇你,你……」馮宣仁突然咧嘴笑了笑,有點殘忍,「你覺得你一定會留得住像月兒這樣的女孩子嗎?」他湊近他。
「月兒,至少不是現在的你負擔得起的女人,她不會等你!」
「啪——」黑暗中響起一記清脆的掌聲,又恢復一片死寂。
阿誠低頭看著自己尚有些發麻的手掌,呆呆地彷彿失憶。不過,他對面的人絕不會失憶,臉上麻辣辣的痛感清晰似火燎。馮二少可難得有被人甩耳括子的經驗,而且是被一個下人,不過他沒有生氣,心知肚明自己這記耳光挨得活該,他不該去刺傷一個男孩的自尊,可就是忍不住,隱密的嫉妒咬住心神,那是無法忽視的痛楚。
兩人對峙著,在涼意逼人的凌晨。
終於,阿誠緩緩蹲下身去,把臉埋在膝蓋裡,肩胛骨微弱地顫抖著,他不想再道歉,也不知道如何收場,只能再次懦弱地躲藏。
馮宣仁看著,伸手把蹲在地上的人拽起來,強硬地摟入懷裡。
「對不起。」被打的人柔聲道歉,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轉變,在情感的支配下,他們試圖做些平衡,希望能稍微解放一下被壓抑到不知所措的彼此。
不要再問,不要再去逼問個清楚,如果什麼都要清清楚楚的話,兩人應離開彼此在千里之外,何必再次苦苦糾葛?想擁抱又心驚膽戰,想放手又無法心甘情願,沒有人來告訴他們該走一條怎麼樣的路才能對自己的心來個功德圓滿。
但在黑暗的保護下似乎能夠讓激情逃亡而不必有大白於世的危險,還沒有破曉就大膽擁抱,體會暫時的天長地久,誰也未曾想過重逢能產生這樣的力量,從似是而非的親暱到對彼此狂亂的慾望像一腳踏入幽深的陷阱。不敢放棄掙扎,也不知道自己墜入的是情沼,掙扎得越用力,陷得也越深。被困在擁抱裡就要進行擺脫,彷彿是一種不得不為之的形式,何其軟弱,阿誠枕著寬厚肩膀的時候,連這種形式都進行不下去。
馮宣仁詫異對方的毫無反抗,於是用力收緊攬在腰際的手臂讓兩具身軀無比貼近,期待證明些什麼,側首望向枕在肩上的人,四目交鋒,在漆黑中泛著熾熱的光芒,彼此壓迫,曾經被他嚇壞的溫順男孩不再逃避和反抗他的挑逗和超出常理的親暱,並開始嘗試回應和索求。
多麼的危險!
徒然放手!
鏗鏘的汽笛在腦海里長鳴不止,要他鬆開手中的身軀。
為之一愣,相互凝視,涼意重新包圍,熄滅眼中的火焰。
「誠……我……」馮宣仁第一次在阿誠的目光中失去鎮定,眼中泛起難得的彷徨,不管對方有沒有看到,他不想給他細究的機會,連面對都徒失勇氣。他毅然轉身向屋門走去,把懷中的人扔在原地,扔在冷風中。
阿誠茫然地看著懷抱遠離,給予擁抱的人一言不發調頭離去,絕望又捲土重來,在黑暗中一點點啃噬他的心。
門開著,燈亮起,一點暈黃。
阿誠拖著沉重的腳步向它走去,如果現在有向外奔去的選擇,他一定會的,逃離此地一切煩惱似皆可罷休。想起過去,和阿三赤腳從主人家裡逃跑的那一幕,兩個小孩像驚慌失措的小獸奔跑在冷硬的石板路上,在陌生的繁華叢林中東逃西竄,卻不知離出口越來越遠,最後飢寒交迫不支倒地。現在他已學會不逃,因為逃也沒用,無處可去,就像現在只能邁向自己拚命想逃開的人,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