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介亭街,馮宣仁寓所。
書房裡煙霧繚繞,四五個男人圍坐在一起,神色凝重。
「根據兄弟們所得的消息,車子疑是私人的。有人在培愛路就看到此車經過,方向大概來自公共租界,提供消息的人肯定那是槍殺馮組長的車子,警局裡的探子也證實過車子曾停在三號橋,車裡人在三號橋附近的煙酒雜貨店裡買過一包駱駝牌香煙,穿著跟刺客相像,灰色長衫黑圍巾黑銅盆帽,人精瘦,左手指頭有一殘缺,面目埋在圍巾裡大半,看不真切,如果述說不出錯的話,應該就是此人了,」阿剛面無表情把所得消息陳述一遍,「目前,這人尋不到,可能已經被送出此地。」
「最近新購進的道奇一共有三輛,一輛是民生銀行的公車,還有一輛是陳公館的私車,聽傳是日本人送的,最後一輛是法租界內一個商人購下的,但事發當天車子在修車廠內,因為前一天試車時已經撞壞,此人應該沒懷疑的,還有兩個就難說。」另一個男人緊接著跟述。
「陳老闆?」坐書桌後的馮宣仁皺緊眉頭,交臂抱胸。
「就是陳慶東,傳說他與日本人有一手,聯繫上次金爺的事,他的嫌疑最大。」
「但是,現在還有一個可能性,車子可能是雇來新修過,故意把我們引到這條線上也有可能。」有人提出疑問。
「陳家的司機阿炳在與我喝酒的時候提起當天他被放假一天,還提早領了薪資回家,確是可疑。」
「但姓陳的做事向來謹慎,不會用自己的車子冒險吧?」
「吃不準,如果去租車的話,人多眼雜,反而是私車比較牢靠。」
「那就是他了,要怎麼辦?」有人狠狠地扔下煙頭用腳碾碎。
「不要衝動,還吃不準。」也有人冷靜地駁回。
「怎麼不會,姓陳的和姓金的同一條船上的蚱蜢,何況此次日本人的東西又不知下落,難免會狗急跳牆發起狠來,本來他就不是吃素的。」
「就是要殺也得上頭先發話,我們急個鳥?!」
「你……」
群情激憤,七嘴八舌地議論上了。
「好了,現在亂猜也沒有用。」沉默許久的馮宣仁抬起一隻手,眾人立即閉嘴。
「我想知道的是……怎麼會盯上我?」一字一頓,冷峻的目光兜著四週一轉,入目者個個屏息。
「我沒有直接參加刺殺,而且整個計劃並沒有絲毫出錯的地方。更重要的一點,諸位怎麼還好模好樣地坐在這裡?」口氣放緩。
「呃……那是?」面面相覷。
這些人都不蠢,開始明白他話裡的意思,有人本能地伸手向衣衫內側,卻又在半途中停止舉動。無人敢引起他人注意,尤其此時。
半晌,一片寂靜,只剩屋外的風聲。
「大家不會忘記老高吧,」馮宣仁站起身面對窗外,出聲打破死寂,緩緩道,「我回來之前,在這裡的能說話是他而不是馮某,各位是老手,這點都明白。大家不知道的是,老高是我在國外的學長吧,他是我入社的推薦人,蒙他看得起,馮某回來就擔此重任皆是他墊的底搭的梯,不想到最後還是替馮某吃了子彈葬身火海,實在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吐了口煙,回頭看著沉默的眾人,微微一笑,繼續往下說:「我一直記得老高對我說的一句話。那時我剛進革命社,十分熱血也很衝動,甚至想過要上前線,老高阻止我,他覺得我大可好好利用自己的身份,我同意了。想救國也罷想充當亂世英雄也罷,我對身邊志同的兄弟們以滿腔的信任對待,老高就對我說:志同者不一定道合者。不到一年的時間,我終於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拿起茶杯,啜口水,馮二少的笑容高深莫測,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森冷。
「馮組長,你懷疑……」阿剛吞下幾口口水,他手邊杯子裡的水早就涼了,其他的人連口水都不敢吞。
「兩年前死一個老高,兩年後就輪到早就該死的馮某,如何?」手掌一垂,「啪——」,茶杯重重地被拍在桌上,水花四濺。
眾人心臟猛得一跳,空氣凝固。
「我想諸位心裡都很明白整件事的蹊蹺,如果被特務所發現的話,要的就不是只有馮某一條命,而是在座的所有人的命,既然能查到我,何況整個組?」
無人敢答話,個個表情沉重,兩年的事又重返腦海,有人開始點頭。
「不過,」收起笑容,凝重的口氣,「我沒有懷疑過在座的諸位,大家生死幾年,彼此是交換過性命的人,馮某到這一步還懷疑各位未免太傷兄弟和氣,」淡然一笑,「或許馮某真的在外面招誰惹誰了,讓某位老兄看不過去定要我吃上一顆也說不定哦,只是我命大些,子彈入胸卻未觸及心臟,看來上帝不太喜歡我。」
所有人都暗鬆一口氣,神情緩和下來,試著讓臉上肌肉擠出絲笑容來。
「只是——」話鋒一轉,眾人的心未落到胸膛又被提到喉頭,僵在臉上的笑容上下兩難。
「只是……還是希望諸位近日要小心行事,請勿把今日會議內容透出,以妨礙全組清查,否則,以叛徒同論!」
「是!」低沉一喝,眾人異口同聲,惟恐自己喊得慢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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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快到盡頭,夜風怎麼還這麼涼?
打開窗,讓屋內的煙味散去,寒意卻讓馮宣仁不禁直皺眉頭,受傷不久,身體還沒有全部恢復。
「少爺……」阿三叫他,遞上一件外衫。
馮宣仁接過衣服披上。阿三開始清掃滿地的煙灰煙嘴,擦拭桌几,收拾茶杯,忙忙碌碌的與平日一般。看著那身影,站到角落的馮二少忽然覺得有些焦躁,也許近日事太多,難免身心疲憊,也許……看見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計算日子。
羅嘉生回去的時間已經夠長了,長到夠個回來。
「阿誠,不要跟我較勁。」
馮宣仁不由自己不這麼想,想完了難免會自嘲一番,阿誠那麼順從不知反抗,談什麼較勁,跟自己較勁的從來只有自己,只是不想承認心裡的害怕,害怕最後的結局不可收拾。
「少爺,哥幾時會來啊?」阿三不知窗邊吹風人的心思,頗為哪壺水不開提哪壺的天真。
「嗯?啊,不知道。」馮宣仁苦笑。
「如果您讓他回來的話,他一定會回來的。」
「是嗎?」恬淡的,卻失掉卻幾分自信。
阿三笑,仰起臉看著馮宣仁:「只要您開口。」
「……」
馮宣仁不可置否,但他不想開口,不能開口,因為他也害怕結局,縱然不想承認。這不是刺殺,一槍了斷,也不是控制局勢,理所當然。這叫不出名堂的紛亂和思念,只要求人在眼前就行,其它的……再說吧,這種迫切和當初想逃離何其相似。
「隨他吧。」末了,他長噓一口氣,眼望向窗外。
阿三低頭繼續清掃,思量著少爺的態度和適前的自信又不同些了。
他與哥到底怎麼回事?一直找不合適的答案來應付自己的疑問,任何托辭都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以哥的性子,絕不知違忤,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事理,懂得克制和忍耐,何況他對二少爺一直懷著感恩的心情,可為什麼兩人在談到對方的時候總是透著古怪?一種無法言喻的譎詭讓阿三百思不得其解。
一個下人,一個少爺,天與地的區別,這種區別像呼吸的空氣一樣從小滲進他們的血液裡,骨子裡,思想裡,也不知道如何地擺脫,更沒有想過要用平等的目光來看待兩者之間,這到底是悲哀還是慶幸,誰知?
「阿三,如果你哥堅持不回來的話,我會放你回去的,」馮宣仁沉默半晌說,「我想你不喜歡待在這裡吧?」
阿三不知如何回話,盯著眼前少爺,他不熟悉他。
「我是說……」馮宣仁也覺得自己的話語有些混亂,略為停頓,繼續說道,「可能你更喜歡回去吧?」
「少爺,你……是為了我哥,才留下我?」阿三挺機靈,很快抓到隱入話語裡的意思。
馮宣仁無言,然後誠實地點了頭。
「為什麼要這樣?」阿三緊接著問,這未免也太離奇了吧?
「因為,」馮宣仁很不想回答,只怪自己口不擇言,「因為我和你一樣想他啊。」
又是這句,阿三也明白這少爺顯然是在唬弄他,可既然不想回答,他也不好去逼問,只是無端地困擾起來,哥到底來好還是不來好?真是一團亂麻。
語不搭調的對話進行過幾次,每次的結果都讓阿三越來越迷糊,少爺在他面前的話題永遠只有一個,阿誠。難免讓阿三覺得,如果不涉及哥的話,估計自己難有和少爺對話的機會了。一個下人和東家之間本無可交流,除了吩咐和接受外。可少爺對哥的在意,連阿三都不知道用什麼借口讓它顯得不那麼古怪,難道哥對少爺來說有重要的作用?阿三怎麼會明白。
不明白也好明白也好,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
開始認識介亭街,除了初來時乍眼之下的排斥,阿三還是得承認介亭街的確是個好地方,這裡看不到外面遍地的乞丐流民,看不到烽火蹂躪過的殘頹和物質困頓下的蕭剎,遠離飢餓,沒有痛苦,只有寧靜和優雅,風動葉曳之間的冷清也是一種讓恍若錯於時代的安全,包容在表面,也是讓人看著心裡舒服點。
經過兩年前教會醫院的那一劫,縱使依舊懵懂,阿三也知道了這個年頭的世界沒有真正的平靜,一無所有的小人物只能聽天由命,隨波逐流。
在介亭街裡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讓阿剛教開車。阿剛是個神秘的人物,偶爾會住在介亭街的寓所裡,但更多的時候只是來對少爺說些事後就立馬不見人影,但只要人在,他會和阿三侃上幾句,話多程度和他的冷峻外表極不相稱,並有次興起,拉阿三上了馮二少的別克車,講一大通壓根兒聽不懂的技術只引得阿三一臉木訥,最後也不說了,直接讓他瞧著開車,在不大的庭院裡緩慢而小心地繞來繞去。
阿三開始總有些侷促,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碰觸這麼昂貴的機械,玩上手就興奮起來,把住方向盤不肯罷手,即使不會開也要東摸西摸問個遍,過足癮方肯罷休,畢竟是個半大的男孩子,天性使然。
馮宣仁也不去管他們,任其鬧去,對阿三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男孩臉上的笑顏是常見的,這是與阿誠最大的不同,一個沉靜一個開朗,雙生兄弟的性子截然相反到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
清早的時候通常是阿剛心情最佳的時候,這一天也不例外,阿三拉住他要學開車,他笑著一口答應,但走到門口,卻一拍腦門連連搖頭:「哎呀,今天不行!」
「為啥?」阿三瞄著停在車房裡的車子,從昨夜裡少爺就沒回來,車子一直空閒著。
「你不知道?」阿剛有些驚訝,「你家少爺沒有說啊,今天要把未來的少奶奶接過來呢,車子等會兒要用的,萬一不小心搞壞了可會誤事哦。」
「啊?少爺要結婚啦?」阿三大感奇怪這樓的毫無動靜,不像要辦事的架勢。
「不是,」阿剛嘻嘻而笑,「結婚的事要到年底呢,估計少夫人想過來檢查未來的新家罷了,不必緊張。今天你可以看到未來的少奶奶,人可漂亮啦,等著瞧好了。」
「哎呀,少爺怎麼沒提呢,我得去清掃清掃整理一下。」阿三聽著慌張起來,這樓裡下人只有他和燒飯的老媽子,雖然平時一直做著清潔,但要迎接貴客的還是需要謹慎一點,何況是未來的女主人,萬一看著不滿意的話會不會吃苦頭啊?
看著小伙子手忙腳亂地往廚房間跑,阿剛也跟著緊張起來:「時間還早,我也來幫忙吧。」要來的是一個大小姐,張司長的千金,馮組長未來的老婆啊。
其實等張麗莎跨進介亭街的寓所時已經天黑,兩人顯然剛參加某處愉快的宴會回來,衣著光鮮神態親暱。不過阿三也沒有白忙,張小姐第一句話就衝著站在身邊的馮二少直讚:「這裡很不錯,又乾淨又漂亮。」
阿三站在旁邊樂孜孜的。二少奶奶果然如阿剛所述,很美麗的大家閨秀,一身淡紫色的洋裝,戴著白色的花邊帽,長長的卷髮用絲帶綁起,面目如商店櫥窗裡的外國玩具娃娃,笑容高雅而親切,配著身邊英挺的馮二少爺,真正的一對天作璧人,很想多看幾眼,卻被阿剛拉到廚房去了。
「我喜歡這裡。」張麗莎撫著擺在壁爐台上的唱機,對著一直默默注視自己的未婚夫嫵媚一笑,她想他就是要聽這句話吧。
馮宣仁微笑著:「我還是怕委屈了你,這樓並不十分好,太舊,還有些潮濕,要修的話會大費干戈,還不如重買一幢合算些的。」
張麗莎嬌嗔地撅起嘴巴:「可你說喜歡住這裡,我才想來看看的嘛,現在你又說不好。」
「我是無所謂啦,但對你可不能這樣怠慢了,」馮宣仁走到她向邊,攬住她的細腰,柔聲解釋,「如果作婚所的話,我倒不喜歡這裡,父親說要送一幢的,地址可能比這兒還要好。」
「真的?」張麗莎莞爾,「其實我也不是要求很多,這裡就很喜歡啦,安靜,地址也好,而且只要和你在一起,住哪兒都成啊。」
馮宣仁聞言頷首,把圈在腰邊的手收緊,美人抱滿懷,緋紅的雙頰,欲拒還休的表情,直誘人一親芳澤,若非木頭人,誰可抵擋?
馮二少不是木頭人,他很適時機地俯下頭去攫住那雙粉唇。
待晚飯完畢,阿剛去書房見了馮二少後就拍拍屁股就要走人。阿三拉住他:「你不送少奶奶回去嗎?」
阿剛瞪著他:「如果要送的話,你家少爺會親自送人的,不過……」他「嘿嘿」一笑,神情曖昧,「我看今晚用不著了,你家少爺不會放人嘍。」
「為什麼?」阿三還是一臉不解,馬上被阿剛毫不客氣地在頭上敲個爆栗,「傻冒啊,你!」罵完走人,片刻也沒有猶豫。
「啊?哦……」捂著被崩疼的腦袋,還是有些迷糊。
「噯,看你愣兮兮的樣兒提醒一句,今晚上不要去打擾他啊,否則當心被踹!」阿剛一本正經地關照著,阿三連忙點頭,一路把人送出大門,末了還要問一句:「明天你來不來啊?教我開車,好不?」
「會來會來,嘿嘿嘿,」阿剛笑呵呵地點著頭,突然盯著他看,眼睛眨眨,「你是不是待這兒很無聊啊?」
阿三點頭。
「哦,也難怪,」阿剛皺眉,「改天跟你家少爺說一聲,我帶你出去玩兒吧,小伙子老悶著也不行。」
「好啊。」阿三當然連忙應著,他的確覺得怪悶的。
「說定嘍!」阿剛拍拍他的肩膀就匆匆離開,消失在夜幕裡。
阿剛是個絕不能看外貌的人,表面一幅精幹冷酷難以接近的樣子,但底下的性子卻是隨和親切很容易相處,他是阿三交到的最好的朋友。其實馮二少也是蠻溫和的人,阿三卻怕與他接近,也許是東家的關係吧。
關上大門,阿三謹慎地四處檢察一遍,他想不通少爺不久前才被人刺殺過,而這宅子還是一如往前的毫無防備,甚至連老爺派給的三個保鏢也馬上被少爺打發回去,使得夫人三天兩頭跑過來一次要拖少爺回馮公館去住,只是奈何不了倔強的少爺。
這門還是早點關的好。
回房間拿鐵鏈的鑰匙,出來卻被嚇了一跳,鐵門敞開,門口立著兩個風塵僕僕的人兒,提著包袱,盯著鐵門正躊躇著。
「哥……」
「月兒?!」
來人不答話,抬頭看著樓上曾經熟悉的桔色燈光,希望那雙目光此時出現窗口,但是此時,燈光熄了。
熄了,一團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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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決定回去?」
「嗯。」
「好吧,」歎了一口氣,羅嘉生不無遺憾,「如果你堅持的話,路上小心點,最近很亂。」
「我會小心的。」
「要不要先讓我寫信跟他說一聲,讓他來接你?」
「不要,」男孩連忙拒絕,淡然一笑,「我只是一個下人,何必驚動他呢,我自己會回去的,也許還會回來……我喜歡這兒。」
「哦?」羅嘉生皺眉,他不太能瞭解對方的想法:
「那你何必要回去?堅持的話他不會逼你,我敢肯定。」
「我知道……」男孩低頭,然後抬起臉,故作輕鬆地聳聳肩,無意中和想念的人靠近,一如從未離開過似的自然,「我想回去,很想。但如果他不要我的話,我會回來,我不適合那裡的,阿三也不適合,我們始終是山裡的人,適合這兒。」他喃喃地說,聲音低微,不知是說於誰聽。
「好吧,你幾時動身?」羅嘉生明白,情賬只能讓他們自己去算清楚,外人操不得心。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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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如薄霧般瀰漫,陽光透過窗紗,半遮半掩地偷窺房內的風景。
馮宣仁凝視著床上人優雅的睡姿,俯下身體,在她頰上印一個輕柔的早安吻,對方抖動長長的睫毛,睜開慵懶的雙目,還他一個羞澀而動人的笑容:「該起床了吧……」
「想睡的話就睡個夠。」馮宣仁吻著她的眼睛,使美目闔起,嘴角邊抿著絲甜蜜的笑容再次墜入夢鄉。
披上衣袍,關門離去。
走廊昏暗,清澀的空氣冷冷地吸入肺腔,竟能牽起疼痛,撫摸著胸膛處的傷口也不無慶幸,若不是它,他昨晚就不知道如何跟床上的人解釋自己的無端敗興,想到此處,不由摸著下巴無聲苦笑,幸虧是大家閨秀毫無經驗,尚能搪塞過去,如果碰到那些個風月老手,非得掃了馮二少的一世威名不可。
到底怎麼回事?背抵著牆,讓疼痛隱下去,回憶還停留在昨晚那一剎的失魂落魄,古怪得很。
樓梯下面已經有動靜,想是已經有人早起了。馮二少走到樓梯口:「阿三,給我送杯茶到書房。」
「哦,少爺,需要報紙嗎?已經送來了。」略為遲緩,樓下人終於沉聲應對。
「好。」打著哈欠推開書房的門,卻未停留三秒,人被無名的咒言定住不知動彈,片刻後轉身大步流星向樓梯衝去。心裡難免疑惑,聽錯?一定是聽錯了!腳步卻止不下來,急迫似心情。
客廳裡早無人蹤,一疊報紙靜寂地躺在桌上,有微風過,揭起報紙的邊角晃動,如此平淡。
怎麼會是他?聽錯了,一定是聽錯了。馮二少搖頭自嘲,踱到桌邊拿起報紙一張張地翻著,靜不下心來,煩躁地捏在手裡悉悉唆唆地凌亂著。
門口微聲。
「少爺……」有人低喚他,手裡的托盤上端著一杯熱氣氤氳的茶,站在廚房入口的一片陰暗中,只瞧見閃爍著的目光,輕盈如一泓熟悉的清泉柔軟地滑過心頭。
名字是能脫口而出的,只是在此時把它吐出嘴卻是分外的艱澀,馮二少總算知道自己沒有聽錯,眼前的人他絕對不會再認錯。
只是猛然間,不知如何相對……彼此怔怔,忘卻語言。
阿誠把手中的杯子抬到手酸,不得不靠近咫尺的桌子,把杯子放下,鼓足勇氣回視著對方那震驚下的灼灼目光。
他把杯子又拿起,舉到馮宣仁面前。
「少爺,我回來了。」
白色的汽霧迷濛了馮二少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手臂抬起,沒有接杯子,一把握住舉杯的手往下一按,杯子「匡啷——」跌在桌面上,淌了一桌熱氣騰騰芳香四溢的茶水。沒有人被灼傷,兩人的動作卻為之停頓,被握住的窘促的手想掙脫,只是力不從心,被往前一扯一拉,連著整個人被擁摟進懷裡,緊緊地懷抱,幾乎要使人窒息……
認命的阿誠閉起雙目,暈眩在這溫暖的懷抱裡,一顆由於忐忑不安而無法入眠疲憊不堪的心被擠得發疼發燙終被燃燒起來。
如果這樣能燃燒殆盡,也好!
眼眶也熱燙,水汽在裡面蔓延,他咬著嘴唇克制,腦海裡一片轟然,所有的委屈在此時灰飛煙滅,只剩下耳邊人的喃喃而語:「真的是你,終於來了,你終於來了……」
「是的,少爺。」語氣竭力放平靜:回來是等著你再次送走我的一天。他不無悲哀地想,如果幸福就是這樣被擁著的話,他必須要承受擁抱遠離的一天及隨之而來的絕望。他怎麼會不明白,擁抱終不會天長地久。
「阿誠……」低沉厚重的魔音衝破了所有記憶的閘門,本來就何其脆弱,經不起這一聲的叫喚,讓兩年積存的思念和不安,絕望和掙扎像洪荒之水沖破心的防線一起堵在壓抑的喉頭,呼之欲出,死死地與自己抗爭,兩年的封鎖原來只等候這一時刻,聽來未免可悲,卻又死心踏地。
相擁,寂默著,終於有人聲從街外傳來,微弱的卻是觸耳,提醒他們這個世界一切照舊。
「昨夜到的嗎?怎麼不跟我說?」馮二少終於發現此時此地不適任情作祟,他不捨地放開人,撫摸著對方短短的頭髮,半些惱怒半些不忍地問。
阿誠不語,勉強微笑:難道要我在你和少奶奶一張床上時跟你說嗎?
仔細打量著這張熟悉即陌生的笑臉,馮宣仁發現眼前的人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容貌比以前成熟了些,眉目之間的俊秀脫去稚氣多一份沉靜,漆黑的眼瞳依舊不改彷彿能一望到底的明淨,細看又是深不可測,身形拔長,以前敬畏的仰視現已可倆倆對望,有一絲淡淡的壓迫感從眸子中透出。
他似海,他幾乎在他眼中溺斃。
「你的信……」阿誠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成一團的紙,「還給你。」
馮宣仁接過紙團,笑著問他:「相信嗎?」
阿誠漲紅了臉,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眼鋒。
攤開紙團,淡黃的紙片上只有一句話:「留弟一用,以解相思。」
卑鄙,混賬!阿誠早就在心中罵過千百遍,雖然他從沒有相信過,而且見了人,更是一句話也罵不出。
馮二少打量著手中的紙條,揉得滿是折痕,看來收信人曾經相信過上面的胡話。
「對不起。」他對他說。
阿誠驚訝地抬起頭,難道上面的話成真了?
「我指的是兩年前,送你走的事。」
心揪到生疼。
「少爺,不必道歉的,那件事。」阿誠阻止他的話語,他不敢聽,也不給自己有能和這位少爺平等的錯覺。錯覺往往醒得最快,比夢還快,他寧願擁著一個幸福的夢境,也不要一個根本是錯誤的感覺。兩年狀似平靜的痛苦掙扎,足夠他認清許多事。
馮宣仁微怔。對方顯然已經不是當初他送走的那個茫然無措的少年,明白被傷害是成熟的催長劑。但他想解釋,雖然這解釋有點無力。
「哥……少爺。」
背後乍起的聲音,讓兩人的神思一下跌回現實,打開房門的阿三睡眼朦朧地瞧著站在客廳裡離得如此近的兩人,滿臉怪異。
「少爺,哥昨晚上來的。」阿三忙給馮宣仁解釋。
「我知道了,」馮宣仁點頭,微微一笑,「你哥剛跟我說來著。」
「哦,那月兒的事也行啦?」
「月兒?」馮宣仁揚起眉頭,轉頭看著阿誠,阿誠無視他的目光。
「月兒是哥的……」阿三搔頭,不知如何給出一個正確的稱謂,他只知道月兒喜歡哥,才會拚命跟到這兒的。
此時,著青色旗袍梳兩隻麻花辮的秀麗女孩兒從兄弟倆的房間裡怯怯地走出來,輕攥住阿三衣擺,把半個身體隱藏在他身後,大而亮的黑眼珠子卻毫不顧忌地上下打量著站在廳內高大的男人,她知道這就是阿誠哥的東家,一個看上去很斯文的大人家少爺。
馮宣仁著實想不到阿誠會給自己這麼個不大不小的意外。
「阿誠的女朋友?」好半天,他才想到這個稱謂,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浮上臉龐。
月兒的臉一下子通紅,她從沒有想過這個名稱,但聽得出這個山裡人從來也不會說的名稱的含義,她十分的喜歡。
阿誠尷尬地清咳了幾聲,解釋道:「月兒是和我一起來的,那個……她想過來看看,所以……」
「明白了。」
馮宣仁點頭,他顯然不想聽什麼解釋,伸手取起桌上的報紙,轉身走向樓梯消失在客廳裡的三人眼中。
怔忡半晌。
「少爺沒有生氣吧?」阿三有些不安地問他的哥。
「沒有。」阿誠搖頭,其實他心裡很明白,那人越發的沉默,心中的火氣就越大,但他卻不覺害怕,而且心頭湧上些隱晦的快感。燈熄,恍然若失從那刻起,他也亟需發洩,一種不敢承認的發洩,從來沒有這樣的情緒像條陰冷的小蛇盤纏在心內,它找不到出口,甚至連停留的理由都沒有。
他怎麼能給身邊的兩人解釋?
「少爺肯定不會生氣的。」阿三加重著語氣,轉首給月兒一個安心的笑容。
月兒走過去挽住阿誠的手臂,小心地問他:「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吧?」
阿誠瞪了她一眼:「現在你還說這個頂什麼用?!當初死纏著要來的時候怎麼沒替我想過?」
月兒皺著鼻子壞壞地笑,毫不為意,因為看阿誠假裝生氣的樣子就知道沒事兒,就算是有事兒,阿誠也會替她擋著,這點她堅信。
何況,總算來到這裡了啊,剛下船的興奮被旅途的顛簸和勞累給壓抑住了,而現在正是釋放的時候,這兒的一切陌生卻那麼的絢麗,如此接近夢想。她不惜對故土不辭而別,拋棄令人乏悶的山村,不想使自己的一生如野山茶從生到死都讓美麗困在深遠的綿綿山嶺中。
「反正誰都知道我跟你私奔了,」月兒揪著阿誠的耳朵邊兒,細軟地叮嚀著,「現在也不能回去,回去一定會被爹媽打死被鄉人笑死,你可不能不管我哦。」
阿誠看著她,認真地說:「月兒,玩過後還是回去吧,這個地方不適合你。」
「什麼叫不適合啊?哼,」月兒撅起小嘴,「反正我不想回去,你等著瞧,我一定會在這裡活得很好,你們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月兒!」阿誠發現一時的妥協會犯下大錯誤。
「好啦,不要吵啦,」一旁的阿三看不下去,「哥,人都來了,月兒玩膩自會回去,你現在不要催她,她才剛到嘛。」
「還是阿三好。」月兒扯個鬼臉給阿誠。
「是啊,未來的嫂子,我只有幫你說好話啦,省得將來被你欺負嘛。」阿三苦巴巴地回答。
「死阿三!」月兒伸出尖尖的小爪又羞又惱地去抓阿三。兩人像在山裡時一樣地鬧騰上了,嘻嘻哈哈地圍著阿誠打轉。
「好啦!」阿誠歎口氣伸手拖住兩人,「不要鬧了,別忘了這是什麼地方!」
這個城市,這條介亭街,根本不是他們能擁有及支配的世界啊,阿誠突然覺得自己還犯了個大錯誤:根本不該回來的,縱然甜蜜和暈眩還留存在身體裡,但是將付出什麼代價,他根本無從知曉。
桌上的瓷杯依舊倒著,茶水一滴滴地淌下地板,濡濕一大片。
放開兩人,阿誠扶起茶杯,回廚房重新去泡了一杯茶水出來,走向樓梯。
「哥……」阿三叫住他,神色古怪,瞥了一眼身邊的月兒,欲言又止。
「什麼?」阿誠問。
「你……為什麼會來,不是說不想回來的嗎?」
阿誠低頭盯著手中的托盤:「還不是為了你。」他扔下這句話就舉步上樓,未給阿三繼續提問的機會。
「你胡說……」阿三看著他的背影在心裡斷然反駁:你不是為了我。自杯子「匡啷」一聲墜落,他就在門後窺到兩人緊緊相擁,熱烈隆重到他不敢出聲,緊抓著門框,沉默而訝異地瞧著這一幕,彷彿永不會結束的曖昧擁抱。
這難道是東家和下人之間的擁抱嗎?哥的面容怎麼會這樣的如癡如醉?他知道哥喜歡少爺,可這是種什麼樣的喜歡?!兩年來始終不敢確信的隱約疑慮像根藏在棉胎裡的針終於扎到了肉裡,他一直反駁著雙生的相通靈犀帶來的暗示,因為這樣的哥對他來說太陌生,太難以讓人接受,太可怕了!他害怕以這樣難堪的方式失去自己的哥,自己的整個世界。看著身邊恍然不覺的月兒,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幫他留住哥,而不要讓哥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沉淪。
「阿三,你怎麼了?」月兒奇怪地看著身邊沉思的阿三臉色青白交替。
「沒什麼,」阿三擠出絲笑容,「你再去睡一會兒吧,乘船幾天一定很累的。」
「還好啦,」月兒笑著,「還是你去吧,昨天讓你們睡地鋪真是不好意思哦,你的活我來幫你干吧。」
「不要哦。我去幫你把廚房後面的屋收拾收拾,老媽子不住這兒的,那間屋你暫時住著吧,哥會跟少爺說的。等幾天沒事兒,我們就陪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好喔!」月兒嘻嘻而笑,早已心癢。夢想化為現實,她走了第一步如此順利就沒想過回頭,只怕等到想回頭的時候,已經不見了來時的路。此時的女孩兒怎麼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