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野雲寄廬的兇案
9月5日的早供,初秋天氣,清早時更見涼快舒爽。我在早餐時分得到了霍桑的電話,便匆匆收拾好了,辭別了我的佩芹出來。霍桑的電話只有一句簡單話。「包朗,如果你的日記中還容得下一種新鮮資料,趕快到火車站來!」這話一進我的耳朵,頓使我十二分興奮。原來近幾月來,我和霍桑合作的機會很少。偶然有幾件案子,他因著那案子的性質平淡無奇,又恐妨害我的著作事務,都是他單獨進行。這一次他竟特地約我,足見這案子的性質一定不會太平凡。
我趕到火車站時,九點三十五分的京滬區間車剛要開駛。霍桑已提著那只用得很光滑的手提皮包進了月台,正要上車。他遠遠地瞧見了我,便揚手招呼。
「包朗,我以為你要錯過這個機會哩。車票已在這裡。請趕快一步!
我放開腳步趕到車廂門前。我的足剛才踏上車門口的鐵級,火車已緩緩地動了。
我們在二等座中揀了一個對面的座位。車中旅客還不算怎樣擁擠。清晨的涼風一陣陣從車廂口裡送進來,吹在臉上,覺得非常舒適。霍桑坐在我的對面,穿一身黑色本廠灰色薄花呢的西裝,潔白的硬領,配著那藍地白星的國貨領帶,顯得非常整潔。他臉上的精神也很飽滿,高實的額均上面,項發已在開始禿落,兩條濃眉之下,罩著那雙成光閃射的眼睛,中間配著一個隆直的鼻子,越見得英氣逼人。
我微笑著這:「霍桑,你今天倒像去赴宴會,不像去偵查案子啊。
「正是,我們會見老師——尤其這位古方謹嚴的老師——自然不能不加意整潔些。」
「老師!誰呀?這究竟是一件什麼事情?
霍桑並不答話,但伸手到衣袋中去,取出那本磨擦得近乎破損的皮而日記。他從日記中檢出一張電報底稿,授給我瞧。
那電報道;
「本鎮野雲寄廬主人曹紀新,昨夜被殺,情節甚奇。敞校呂志一教授,今晨因嫌疑被捕,希即來偵。」
翁肅英九月五日晨」
我記起來了。當十八年前,我和霍桑在中華大學讀書的時候,這位翁先生就是校中的教務主任,我們倆確曾親聆他的教誨。後來他在教育界裡聲譽日隆,直到三年前革命告成。他就受任真茹大學的校長。他在革命工作上也著實努力過。不過他因著矢志教育,又抱著「給國家服務不一定要做官」的見解,故而始終不曾踏進政界裡去。我們和翁校長雖有師生之誼,平時卻很少往還。這一次他忽然招致霍桑去探案,確是意想不到。霍桑本著「有事弟子服其勞」的精神,毋怪分外起勁了。
我說:「晤,不錯。翁先生是非常嚴謹的。從前他常指斥你不修邊幅。此番他見了你這樣整潔的模樣,一定要說一聲「孺子可教』了。
霍桑微笑著應道:「他指斥我的弱點還多著哩——什麼索性怪僻哩,各項學科不能普遍注意哩,喜動不喜靜哩;都是我當時的不良考語。不過他雖不能完全瞭解我的個、性,但他的言行一致,和循循善誘的精神,在現今教育界裡真找不出幾個。那是值得我們佩服的。現在他能想到了我,有所委命,那不能不算是『榮幸之至』啊。」
「這件案子的底細,你已經知道了沒有?」
「不。除了這一張電報以外,別無所知。」
「電報上卻有『情節甚奇』的字樣。似乎並不平凡。」
「是啊。因著這個,我才特地通知你。」
「這個呂志一教授你可也認識?」
「不,但他是一個知識階級——你總知道知識階級的人們,思想能力既然超出常人,如果犯罪,當然比較地危險些。你可記得那位大學教授徐之玉(「活屍」案的主角),幾乎使我沒法應付?這案中既然牽涉了一個知識階級的人物,我們自然也應當另眼相看。」
我點了點頭,暗忖知識真像一隻千里駒,盡足供馳騁之用,但若使沒有道德的轡勒,失了駕馭,橫衝直撞,危險也不堪設想。
二十分鐘以後,我們已和翁校長在真茹車站上相見。他的年齡已六十開外,鬢髮白得像雪,但他那挺直的軀幹,突奕的雙目,精神飽滿,還保持著中年的狀態。他的服裝很樸素,穿一套純黑棉質的中山裝;態度又和藹,絕沒有那些鍍金教授們的虛驕「架子」。他一見我們,很熱誠地握了一會手,隨即發出幾句又愉揚又勉勵的歡迎話。
「你們倆都成功了!這是值得欣喜的。——但你們總不會誤會我的話吧?無論幹什麼事情,只須有一種專長,能夠服務社會國家,和神益人群,都是成功!已往,一般人都把做官發財算為成功,那是幾千年來傳統的腐化觀念,最足股害青年的志氣。我們自認有理智有志向的人,都應當盡力糾正的。」
翁校長真不愧是一個熱誠的教育家。他遇到了機會,便會實施他的訓迪,不肯輕輕放過。他這話分明是根據中山先生的做大事不做大官的理論,也可見得他的忠於主義。當時我們受了這幾句褒獎,自然有一番謙遜。接著他請我們上了汽車,駛往他的學校裡去。在汽車進行的時候,他就把呂志一教授被捕的經過告訴我們。
翁肅英道:「這被害的曹紀新的住所——野雲寄廬——就在這鎮的北部,離我們的學校約有一里多路。育紀新喜歡打獵;我們的呂教授也有同一的嗜好,因而彼此略略有些交誼。昨夜裡娃曹的不知被什麼人用槍打死。今天早晨,我們的合教授突然被警察捕去,說他有行兇的嫌疑。這真是一個晴空的霹靂E呂教授的性情溫和,行為又報端正,從來不曾見過他和什麼人嘔氣鬥力。他怎會幹出這樣的殺人勾當?可恨那班額預的警察,竟口口聲聲說他有四手的嫌疑。這件事有關我們的校譽,這班人又無理可喻,因此我只得來煩勞你了。」
一會我們的汽車已到達校門。我們進了翁校長的那間難治整齊的辦公室以後,霍桑才開始問話。我也整備好紙筆,以便把所聞所見的記入我的日記。
二、呂教授的嫌疑
霍桑先問到呂志一的往史。據說:他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文學碩士,回國只有一年,現任西洋文學系的主任。他原籍是吳江人,現年二十九歲。他的嗜好,就是打獵和攝影兩種,因著他秉性的和婉,交際上也很活動。末後,霍桑又問到這案子的本題。
他道:「警察們說目教授有行兇嫌疑,可有什麼證據?」
翁校長道:「據說志一有一支蜜蠟的雪茄煙嘴,遺留在死者家裡,就算是唯一的證據。你道可笑不可笑?」
「據警察們想,他的行兇有什麼目的?」
「這個——這個更不成活了!他們竟說志一和死者的妻子發生了什麼關係,才有這個舉動。這一點對於我們學校的名譽更有影響。你必須盡力給他洗刷乾淨。」
霍桑移轉目光,在我的臉上瞟了一眼。我已會意,這案子既然又牽涉一個女子,當真不能算怎樣單純了。
霍桑說:「唉,他們竟有這樣的指摘?但這種話勢是不能憑空亂說的。他們有什麼根據?
翁老師道:「那警官戎明德,曾在志一臥室中得到一張曹紀新妻子的照片,就認做是有曖昧關係的鐵證。但我已經告訴你志一是歡喜攝影的。他給一個朋友的夫人攝一張照,因著攝影的成績不錯,留一張做個紀念,不是很尋常的事嗎?
「正是,正是。但我想呂教授大概還沒有成婚吧?
「是,還沒有……但你總不會也疑到……
霍桑忙接嘴道:「當然不會。我問這句,就因料想那戎警官所以有這種推想,也無非因為呂教授朱娶的緣故。但曹紀新夫婦是什麼樣人物,老師可也知道一二?
翁校長舉起手來,撫摸著他的修鍵光潔的下頷。他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視在他面前書桌上的文件上面。他想了一想,才緩緩答話。
他道:「我不很仔細。他們本來是江西吉安人,到這真茹鎮來還只七八個月。他們的那宅住屋,本是一個上海商人所建築的別墅,造了也不到兩年。今年春天屋主人因著投機失敗,這屋子便出租給這曹姓夫婦。這曹紀新據說難得出外,我不曾見過。據志一說,這人也曾在日本留過學,很有些化學知識。他所以住到這鄉鎮上來,打算專心在化學上做些研究。那女的姓戚,生得很漂亮,從裝束上測度,也像是一個新式女子。因為有一次伊和志一在那鎮口的石橋上散步,我曾見過伊一次。
「呂教授對於這婦人的交誼已到怎樣的程度?老師平日可有什麼風聞沒有?
「我雖沒有聽得,但只是平常的友誼罷了。霍桑,你決不可想到牛角尖裡去。
「是,是。少停我希望和呂教授見一見面,這疑點總可以解釋。
「他還沒有移解,你當然可以見他。這件事你總須盡你的能力,尋一個水落石出。」
「是,那是我們的職責,一定遵老師的教。」他立起來。「現在我們先到警署裡去,瞧瞧那位戎警官。然後再到屍場去察勘一下。如果有什麼發現,當隨時通告老師。
我們高了學校,往鎮上行進的時候,我暗暗地向霍桑說道:「這件事很難辦呢。老師的成見似乎很深。
霍桑點頭道:「這就是他的忠厚之處。他一經信任了人,便絕對不生懷疑。但我們的頭腦應當完全中立,決不能受他的成見的影響。
「萬一偵查的結果,那呂教授果有可疑,我們又怎樣對得住老師?」
「偵查是非,是我們的天職;師生的感情又是另一問題。你多少總有些科學的態度,那末這問題你也應當知道怎樣處置啊。
「雖然,你剛才不是已允許他了嗎?」
霍殺回過臉來,注視著我,反問道:「我允許他什麼?他叫我盡我的能力,查一個水落石出。我所允許的,原只是『水落石出』啊。
我正要繼續答話,忽有一種遠遠的招呼聲浪,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霍先生,你來得真好!我正要借重二位,給我證明一下。你們此刻不是從學校裡來嗎?」』
我抬頭一瞧,看見一個矮矮的胖子,身上穿著警官的制服,年齡還在三十左右,但他的厚厚的上嘴唇上,卻已留著些兒時式的短鬚。他的臉兒是圓形的,圍著兩顆的豐滿,更圓得像皮球一般,因此就使那短闊的鼻樑形成平陷。他有一雙小眼,卻顯得敏活異常。這個人的面貌確有上銀幕的資格,若使細瞧起來,盡足使人發笑。這警官迎面而來,奔到我們面前,便立定了發出那幾句招呼的話。
霍桑微微曲了曲腰,答道:「你是戎明德先生?」
那胖警官忙點頭應道:「不敢,不敢。兩位雖不認識我。我在那件黑地牢案中,卻曾瞻仰過二位的丰采、但那時我還當一個警長,二位當然記不得了。」他說著又深深地向我鞠了一個躬。我覺得這個人面貌雖然可笑,禮貌倒很周備。他繼續遭:「剛才有人傳說,翁校長已請了兩位來偵查,並且你們已經到了校中。因此,我特地趕來迎候。霍先生,我如今的地位非常為難,不得不懇求兩位的助力。
霍桑答道:「你希望我們怎樣助你?」
戎警官道:「那是很簡單的。但須請你們倆證明一下,這案子立即可以了結。現在我們不要在這裡站著。野雲寄廬距這裡不遠,我還不如就去瞧瞧。
三、這裡有血呢
那戎警官很慇勤地引導著行進,一邊又把他經過的成績說給我們聽。那時我們已走到鎮口。從車站往野雲寄廬,必須從鎮上經過。但那警官因著要順便和我們談話,特地避去煩囂,從鎮後的那條碎石鋪砌的小徑上繞行。這一著很合我的意思,因為從這小徑上進行,可以望見那田間的由青色而漸漸轉黃的稻稈,排列得非常規則整齊,映著那半空的朝旭,時時閃出一種彩光。石徑的兩旁接連著不少柳樹,疏疏的垂條寫出無限的秋意。遠處的三三兩兩的農舍,和那橋腳下暫告休息的水車棚子,也都饒有畫意。這種種景象自然遠勝那塵沙煩囂的市街了。
那警官開始說:「這案子大約發生在昨夜十一點左右。屋中本有男女二僕,那女僕才僱傭了一個月,昨夜恰巧回家去的。那老年的男僕睡在後排的小樓上,連開槍的聲音都沒有聽得。直到死者的妻子驚呼起來,那老僕方始從後面出來。這普紀新死在樓梯腳下。似乎他在樓上讀報的時候,聽得了樓下的異聲,走下樓來。那時那兇手必已進屋,伏在黑暗中;等到曹紀新走下樓梯,兇手便從黑暗中突然開槍。曹紀新無從抵禦,立即倒地而死。因為室中的器物並無傾翻的異狀,便是一個明證。有一點必須注意:曹紀新是被獵槍打死的,傷在頸項之間,連下頷的牙床都已損裂,情狀很慘。至於兇手的過路,是撬開了正屋的西窗爬進去的;事成後卻開了客堂的中門而出。所以這件案子的內幕原是很容易明瞭的。
霍桑一邊聽那警官的報告,一邊緩緩地行進,等戎明德說完,他才答話。
他道:「你說的明瞭指哪一點?」
警官這:「我想翁校長必已告訴你了。他校中的呂志一教授就蒙著兇手的嫌疑。」
霍桑點頭道:「不錯,這一點我早知道了。但你憑著什麼理由逮捕他的呢?」
那皮球形的臉頰上面微微嘻了一嘻,兩粒烏溜溜的眼珠從眼角里向霍桑瞟了一瞟,表示一種驕傲的得意。
他應遵:「理由嗎?多著呢!第一點,曹紀新是被獵槍打死的。昌教授卻是一個使用獵槍的專家。」
但桑民「你已經證明那致命的獵槍就是呂志一的東西嗎?」
戎明德道。「屍旁並無獵槍遺留。但我已到校中去瞧過呂志一的那支短短的獵槍,確曾新近放射過。還有第二種證物,死者餐空中的地板上面,發見一隻蜜緒的雪茄煙嘴,就是目教授的東西。」
霍桑淡淡地問道:「你想他會得如此闡豫?他在行兇的時候,還能吸雪茄煙?」
成警官向霍桑瞅了一眼,聳聳肩答道:「我並不曾說他在行兇時吸煙,但那煙嘴也許是倉皇中從他的衣袋中落出來的。還有一點,當我去逮捕他時,他的右手上裹著紗布,顯見是新受傷損。」
逐桑又說。「你剛才說他從暗中開槍,曹紀新因猝不及防而被害;室中又沒有傾倒紊亂之狀,明明不曾有過爭鬥。那末,他手上雖有傷痕,又怎能就算做行兇的證據?」
戎警官又嘻了一嘻,答道:「不錯的。但我也說過,他是撬破了窗過去的。窗上的玻璃既已裂碎,傷個自然可能、怎能說不能作證?」
霍桑默默地走了一會,又說:「那末你所以逮捕他,當初只憑著煙嘴和獵槍的兩種證據,是不是?」
「還有呢。昨夜裡有一個附近的鄰居,曾看見呂教授獨自向野雲寄廬裡去。這是我逮捕他的另一個充分的理由。」
霍桑忽目光閃了一閃:「這個證人是誰?」
「就是那富家面面的茅屋裡的一個鄉婦,姓馮。」
「伊在什麼時候瞧見的?
「伊家裡是沒有鐘的。據說夜分已很深,伊正要歸睡,忽聽得伊家的那只黑犬吠過幾聲。那婦人開了窗隔街一望,瞧見呂教授從籬外經過,向曹家的宅子那邊走去。」
「這鄉婦會不會瞧錯?
「不會,那呂教授是穿淡色西裝的,平日也常常從籬外經過。昨夜裡又有些月光,那姓馮的女人說,瞧得非常清楚。
「『呂教授已承認這一點沒有?
「沒有。當我去逮捕他的時候,他不承認昨夜裡曾到野雲寄廬裡去。
「你有沒有向學校中調查過?他昨夜裡曾否離校?
那種得意的笑容又在戎警官的肥圓的臉上一度顯現。「霍先生,你的腦筋當真很精細!這一點我自然已經調查過了。據宿舍裡的校役說,昨夜裡呂教授的確曾出去過的;回來時夜已深了,手中還提著一種東西;並且態度上非常慌張。那校役雖沒有瞧清楚他提的是什麼,但可以料定是獵槍無疑。霍先生,你想這豈不也是一種要點?
霍桑低倒了頭,默然不答。他的眼睛並不欣賞那寥廓的原野,卻兀自瞧著那條碎石的小徑;他的牙齒卻在咬著他的嘴唇。我也越聽越覺得那自教授確有可疑。因為戎警官所說的種種,竟頭頭是道,找不出什麼破綻。這樣,我們的翁老師不是要終於失望了嗎?
警官繼續道:「霍先生,你如果還嫌證據不足,我還可以貢獻一種重要的補充。
霍桑突的停一停腳步,仰起頭來,問道:「補充什麼?
「曹家裡有一頭兇猛的深棕色的獵犬,名叫迪克。昨夜裡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那獵犬竟始終不曾吠過。因為曹家的屋子雖是孤立無依,但東西北三面的數十碼外,都有農舍。這裡的農舍差不多每家有狗;昨夜卻都不曾吠過。這也足以證明那兇手是一個時常出入的熟人,決不是陌生人。霍先生,你說是不是?
霍桑忽作驚異聲道:「哈,是的,這的確是一種——唉,對不起,戎先生,這條小徑上平日可是常有自行車來往的嗎?」
戎警官似不提防有這樣的語句。他低倒了頭瞧著霍桑所指的石徑,呆住了不答。我也很覺得霍桑的話有些突兀。戎明德頓了一頓,方始回答。
他道:「那裡有一條煤屑車路,橫穿鎮的中心,任何車輛都是定煤屑路的。這條路凹凸不平,行車不很便利。霍先生,你為什麼問到自行車?」
霍桑答道:「沒有別的意思。我從這邊柳樹根邊,瞧見了一段鄧祿普牌子的圓粒形的自行車輪的印子,隨便問問罷了。」
於是我們三個人繼續前進。我向前一望,已見綠我藏的楊柳叢中,隱隱顯出些兒紅瓦,料想就是那發生兇手案的野雲寄廬。但復桑的目光依舊在石徑的兩旁灣來溜去,並不注意那遠景。他又繼續發問。
「戎先生,你對於目教授的行兇的動機,不是巴假定他和死者的妻子有曖昧關係嗎?」
「晤,正是。這一點我也有充分的證據。」
「什麼?」
「第一,他平日常到曹家裡去;這裡附近的鄰居,都可以作證。第二,他和死者妻子時常在田野中散步,並肩密語的模樣人家都是見慣了的。第三,我從他的相片簿中又曾發見曹夫人的一張照片。霍先生。你想證據理由既如此充分,我難道還不應逮捕他嗎?可是那位不明事理的——唉,對不起,那位翁校長,卻口口聲聲說我憑空誣害。我是人微言輕,怎能敵得過大學校長的勢力?若使沒有一個有力的人給我證明一下,我怎能擔當得住?霍先生,你雖然是翁校長請得來的,但我知道你是一個至公無私的人,決不會因看情面的關係,顛倒黑白。因此,我一聽得你光降,就趕來求你——」
正在這時,霍桑忽又停了腳步,目光直射在地面上,嘴裡發出一種驚奇的聲浪。「唉!血!——這裡有血呢!」
四、屍室中
這時候我們已走到了那紅瓦洋房的近邊。我們所經過的那條碎石小徑,也已到了終點。和這碎石徑接連的,有一條較闊的煤層路,直通那宅小小的洋房。在這銜接所在的碎石塊上,留著好幾點血液,還很新鮮。當我們進行的時候,我和戎警官都不曾注意。但霍桑的眼光是無微不矚的,竟被他發現了這個血跡。那戎警官也低著身子,向血跡上瞧了一瞧;接著抬起頭來,皺著眉峰答話。
「唉!這個我倒沒有注意。但這裡是一條小徑,出進時難得經過,因此我還來不及瞧到。」
霍桑道:「幸虧難得有人經過,才保住了這個要證。這倒是很僥倖的!
戎明德的圓胖的臉上略略起了幾條線紋,現出了些兒不安的神氣。他反問道:「霍先生,你說這血跡是一種要證?」
霍桑略一沉吟,緩緩地答道:「你想這屋子裡既已發生了一件兇案,這裡卻留著新鮮的血跡,我們怎能不加重視?」
一個穿制服的警察似已瞧見了我們,便從洋房外面的竹籬中走出來迎接。戎警官便趕前一步,和那警察招呼說話。霍桑卻仍站住不動。他輕輕放下腋下挾著的皮包,取出一面放大鏡來,慪接著瞧驗血跡和血跡的周圍。他全神貫注地瞧察了一回,忽而指著一處,發出低低地驚呼。
「包朗,瞧,這是什麼痕跡?」
我把霍桑手中的放大鏡接過來,照樣察驗了一下。「這也是血跡,不過已不是整個的血點,彷彿經什麼東西觸抹過了。
「是啊。但決不是經靴鞋踐踏的。」
「是。這光滑的石塊上面現著很細的線紋,好像曾給塊粗布揩抹過一下。
霍桑搖頭道:「我瞧不像是布紋。因為只有縱紋,沒有橫紋。並且這紋痕的線紋很短。這小小一塊上已有幾個接段,而且略略有些彎形,很雜亂呢。唉,奇怪,這究竟是什麼痕跡呢?」
戎警官忽遠遠地招手呼道:「屆先生,包先生,那死者的夫人戚瑤芳女士因著法院裡要來檢驗,剛才下樓。我們不如趕快進去,趁勢向伊問幾句話。」
霍桑應了一聲,便收拾了放大鏡,和我一塊兒離了那血跡所在,走上煤屑路去。他的眼光依舊不住地在地上觀察,結果他又從煤屑路上,發現了一段車輪痕跡。
這一宅密雲寄廬是南北向的。前面一排正屋,共有三幢,左右兩邊略略凸出,式樣很覺美觀。那屋子用灰色的沙泥粉刷的,上下的門窗框子都是白漆,更有一種雅趣。正屋前面有一塊草地,圍著一圈網眼形的細竹籬笆。後面另有兩幢小樓,和正屋的距離足有六十尺以外。後來我知道那個老僕盟兆坤就住在這後屋樓上。這屋子雖沒有直接毗連的鄰居,但除了南面接近官道以外。後面和東西兩旁,距離不遠,各有農夫們的草屋瓦屋。
我們走進竹籬門時,看見一個警察和一個便衣偵探站在門口,似在那裡迎接我們。我偶然瞧見那門旁的竹籬,有兩個網眼方塊,留著斷折的痕跡。
我因指著說:「霍桑,瞧,這籬上的斷痕還很新鮮。」
霍桑也站住了答道:「不錯,這個也有注意的價值,但怎樣斷折的呢?若說有人越籬進去,因而損壞,那是不必要的。因為這扇籬門不像是有鎖的啊。」
我還沒有答話,那旁邊的便衣偵探,忽自告奮勇似地表起功來。
他道:「這個我倒調查過哩。據那老僕兆坤說,前天有一個江湖乞丐,到這裡來討錢。這裡的女主人給了他十個銀子還不肯走,嘴裡還凶狠狠地咒罵。後來男主人從樓上趕下來,把他驅逐,那乞丐竟敢用武反抗。因此兩個人在裡面爭持過一會,籬笆上才留這個斷痕。」
霍桑連連點頭道:「你能注意到這點,也足見你細心。我還沒有請教過哩。」
戎警官從旁代答道:「這是總局裡派來的王根香探目。他也是老公事了。」
王根香聽了夠桑的褒獎,嘴角瞎了一嘻,臉上忽似粉上了一重金彩,那種得意的神氣竟已按捺不住。一會我們已走進了籬門,穿過草地。霍霧又在那西面的碎窗口前站住。窗上的玻璃有一塊果已碎裂,有少許玻璃的碎塊仍留在框上。分明那兇手先敲碎了玻璃,才伸手拔出窗拴,然後從窗裡爬人屋中。
霍桑說道:「這當真是兇手的進路。富檻上還有半個皮鞋卵子呢。」
戎警官已首先引導,踏上了中間的石級。我也跟在他的後面。正區的中間是一個客堂,四壁塗著淺綠色,傢俱雖簡單,卻很雅致。幾隻西式的沙發軟椅都罩著白布套子,中間排一隻小小的圓桌,桌上放著幾本雜誌,中文和日文的都有。一切器物果然都仍排列整齊。西首裡是一間餐室,同樣是新式的佈置。壁上有一張放大的女主人的照片和幾張風景畫片。靠窗口的壁上有一個長方形的痕跡,顏色較深,不過地上並無墜落的鏡架,也不見有爭鬥傾翻的跡象。那兇手就是從餐室窗口裡爬進來的。窗上缺少一塊玻璃。這富是朝西的,窗口外面就是草地。東側的一間是想坐室,樓梯就在想坐定的後面。那被害的曹紀新就倒在樓梯腳下,兩足和梯級距離不到兩尺,頭部部向著南面。這時屍體上已蓋著一條白色被單,有一個身材頎長的少婦,依靠著一個中年的女僕,正低著頭在屍旁嚶嚶級泣。伊身上穿一件玄色薄嘩嘰的旗袍,面部卻被伊手中的白巾掩住,一時瞧不清楚。但瞧了伊的白嫩而細膩的肌膚,苗條輕盈的身材,便可信我人翁老師的評語並不過分。
戎警官輕輕走上前去,和鄧婦人說了一句,分明是給霍桑介紹。那婦人抬起頭來,我才瞧見了伊的面貌。伊的年齡約在二十四五,面貌的確很美。瓜子形的臉兒,兩條細長的眉毛,一雙澄波似的眼睛,如果眼圈上沒有那種略略紅腫的現象,確含有非常的勉力,足以顛倒一般少年。這時伊雖然不施朱粉,但那天然的顏色,已當得「不同凡艷」的考語。伊向著我們幾個人略略點了點頭,重新把親巾掩住了面部,不住地低聲嗚咽。
霍桑回了一個招呼,佝僂著身子,把屍身上覆蓋著的單被緩緩揭開。於是那形狀可怖的屍體,便呈露在我們的眼前。
五、霍桑的工作
那屍體上穿著一件日本式的棉質睡衣,白地上有藍線的方格,好像是國產出品。下身穿一條薄灰呢的西裝褲子,足上穿一雙棕色紋皮的拖鞋和一雙白色的絲襪。那屍體是向右側臥;他的左手摘在左股上面,手背的皮膚顯得很黑。我把身子湊向前些,才瞧見那死者的面目。這人的傷痕果真在下頷和頸項之間,硬領已卸去,襯衫上架著不少血跡。他的咽喉已完全破碎,顯見是一種散子的獵槍所傷。那左面的面額和右面的顴骨上,也有不少散子的傷洞。因此血淋淋地越見得傷痕的可怖。他的兩眼緊閉著,長黑的頭髮亂沒在額上,並且也有血污凝結。
那探目王摜香波:「這個傷痕厲害極了!分明一中槍立刻致命,連救命聲都喊不出的。」
霍桑點點頭,又旋轉來向戎明德問道:「這個屍體你可曾移動過?」
戎警官搖了搖頭,還沒答話,那旁邊的公僕忽自動地接嘴。
「剛才主母因為樓梯下不能通過,曾叫兆坤拖動過一下。」
霍桑又點了點頭,立直了身子,向屍體仔細端詳。他又走到死者的足勞,重新低沉著頭細瞧屍足上的那雙棕色級皮的拖鞋。停了一會,他方才移過單被,照樣把屍體差沒。接著霍桑回到中間,向戎警官低聲說了一句,叫他請死者的妻子到中間裡來談話。
一會那好人仍低垂著頭,扶著那中年女僕,緩緩地走到中間裡來。伊的瘦弱的腰肢,舉步時似有一種自然的裊娜。伊在一隻沙發上坐下,那手中的素巾依舊掩住了伊的櫻口。
霍桑開始說:「曹夫人,這案子發生的經過,我已經約略知道。現在還要問幾句話,請夫人見告。」
那婦人略略抬了抬頭,緊蹩著雙眉,操著帶九江上音的國語,答道:「這件事我可以說完全不知道,因為這一次慘禍實在是出乎我們意外的。
霍桑道:「但昨夜裡發案的時候究竟在什麼鐘點?夫人可知道?」
伊的目光注視在地毯上面,搖著頭緩聲答道:「我不知道。那時我已經睡了,紀新卻還在書室中。他日間從事化學工作,晚上瀏覽書報,總要到深夜才睡。書室在東面的樓上,我們的臥室卻在西面。故而他在書室中的動作,我是不知道的。後來我忽聽得轟然的一聲槍響。
霍桑忽揚一揚手。「對不起。你在聽得槍聲以前可曾聽得其他聲音?」
伊搖搖頭。「沒有。我是給槍聲驚醒的。
「好。請說下去。
「我當時還不敢起身。後來我呼叫不應,勉強穿了衣服下樓,扳亮了樓下的電燈,才發覺紀新已經倒在地上。當時我倉卒間下樓,所以不曾注意到鐘點。
「你下樓發覺的時候,可曾瞧見兇手?」
「沒有。
「聽得什麼聲響嗎?」
「也沒有。那時全屋子都是靜悄悄的。除了我的丈夫倒在地上以外,這正屋中只有我一個人。那時我幾乎嚇破了膽!
霍桑側過了臉,問道:「這個女傭人可是也住在後面附屋中的嗎?」
曹夫人道:「不,周碼本是住在這正屬中的。伊的臥室就在靠東的樓下。但昨夜裡伊恰巧回家去。」
我因著霍桑的目光注視在那女僕的身上,我的眼光也取了同樣的目標。那女僕的年紀約在三十左右,肌膚雖然略顯蒼黑,但眉目端正,烏黑的眼珠,也顯得聰明伶俐。伊因著我們目光的集中,忽也低倒了頭,又像含羞,又像畏懼似的。
霍桑說:「那真湊巧了!周媽,你可是常常回家去住的?
那周碼疑遲了一下,才低聲答道:「不,我是難得回去的。昨天——一昨天卻因著——」
我們的同伴正根香探目忽然從旁插嘴。「你為什麼吞吞吐吐?
霍桑仍保存著他的婉和聲音,又問道:「周媽,你不妨據實說。你昨天為著什麼事回去的?你既然說難得回去,該必有什麼特別事情吧?」
那女僕頓了一頓,方始答道:「是的,先生。昨天飯後,勝慶——我的當家的——曾到這裡來找我。他又向我要錢,我沒有給他,他就罵我,我和他吵過幾句嘴。到了晚飯以後,主人恐怕我們夫妻倆失和,特地叫我回家去的。
「你在什麼時候走的?」
「晚飯過後,我把碗碟洗過了,才回去,大約八點半光景。到了半夜過後,這裡東面的張阿主,忽到我家裡來敲門報信,教才匆匆趕來。」
霍桑的眉毛似乎揚了一揚,又向那矮胖的警官瞅了一眼。那警官卻似見非見,低著頭並無什麼表示。
霍桑又說:「你的家裡想必就在鎮上吧?」
女僕點頭道:「正是,就在鎮西的豆腐店隔壁。
霍桑一邊點頭,一邊又把目光移轉到王根香的臉上。王根香倒像全意議地點了點頭。
霍桑又向死者的妻子繼續問道:「曹夫人,請說下去。你發覺了這兇案以後怎麼樣處置?」
伊答道:「我走到梯腳下,看見了我丈夫血肉模糊的形狀,幾乎站立不住。我叫了幾聲兆坤,沒有人答應,便放聲駭叫。接著我受不住驚恐,便暈過去了。直到我們的男僕兆坤驚醒了趕下樓來,方才把我喚醒。我那時已失了常度,不得不回房臥下。回房時我才見已交十一點半。以後的事情,指先生問兆坤吧。」
霍桑謙和地點了點頭。「很好。對不起,還有一句話。這一次尊夫被害,那兇手究竟是什麼樣人物和有什麼作用,夫人可有些意見?
霍桑的聲浪雖很和婉,但他的銳利的目光卻始終不曾懈怠。他問到這一句話時,更是目不轉瞬克注視著伊的神色。
伊又搖頭答道:「我完全沒有意見。我已經說過,這件事是出乎意外的。紀新在這裡的交友很少,更沒有怨仇,我實在想不出誰會下這個毒手。不過——」
「不過什麼?」
「我記得兩三天前,有一個大麻子的江湖乞丐,走進竹籬裡來,強暴地向我們要錢,後來給紀新趕了出去。他臨走時還凶狠狠地咒罵。先生,你想這樣的人,可會得因報復而行兇?
霍桑遲疑了一下,應道:「晤,這果然也有可能,不過要偵查這種流丐的行蹤,我想戎警官總可以辦到。除此以外,夫人可還有別的見解沒有?」
伊沉吟著道:「或許有什麼偷兒——」
那矮胖的警官先時本默默地坐在旁邊,圓臉上早已顯露著不耐的神氣。這時竟似按捺不住地從中插口。
他皺著眉頭說:「這話說得太遠了。你家裡不曾遺失什麼東西,怎麼會有偷地?況且偷地行竊,怎麼會攜帶獵槍?就是你所說的江湖乞丐,這種人雖然強橫不法,但也決不會用了獵槍行兇。
這幾句話,我也不能不承認恰合情理。同時霍桑又加上一句重要的補充,更足反證伊的見解不能成立。
霍桑道:「我聽說你們有一頭猛犬。如果有什麼流丐偷兒們進來,這犬決不會安靜不吠。但據我所知,昨夜裡那犬並不曾吠過。不然這裡附近的鄰犬也一定要連帶狂吠起來了。那婦人點頭道:「是的,不過迪克現在卻不知去向了。
六、老僕的供述
這是一個新鮮的情報,在霍桑意中,分明也認做十二分重要。他的微微前俯的身子忽而向後仰直;他的兩手也不期然而然的握緊了,顯得他的精神上的緊張。戎明德警官更是驚訝。地震了一震,便張大了兩目,搶著向那婦人發後。
「怪了!這犬黨失蹤了!你剛才怎麼沒有提起?」
那戚瑤芳現著些瑟縮不寧的樣子,又用白巾掩住了嘴,不即回答。但那旁邊的女僕周媽又代管伊答話。
伊說:「我們起先沒有想到這狗。後來兆坤預備了早食喂犬,四面呼叫,才知道這狗已經走失了。
戎警官咕著說:「唉,那真是太奇怪了!這迪克怎麼會失蹤?」
我暗忖這胖子所以這樣驚異,分明以為沒有了犬,兇手便不能限定熟識的呂教授一人,他的推想使有推翻的危險。
霍桑沉著目光,點頭答道:「不錯,當真是很奇怪的,而且很重要。我看這犬的失蹤的時間,更關重要。周媽,你說昨夜晚飯過後,約在八點鐘半光景方才回去。那時候,那大是不是還在這裡?」
周媽低著頭思索了一下,答道:「在。那犬屋就在籬門的東邊。我回家時似乎還看見迪克題合犬屋裡面。不過我不曾仔細留意,不能說走。」
霍桑又轉過臉來,問道:「曹夫人,你對於這一點可能證明?」
伊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昨夜裡我有些頭痛,很早就上樓的。」
戎警官向霍桑丟了一個眼色,努著嘴唇,說道:「這一點很值得注意。我想迪克大概是今天早晨失去的吧?」他說這句話時,灼灼的目光在那主僕們的臉上凶狠狠地凝注著。但這兩個婦人都避去目光,沒有表示。
這時外面走進來一個年約六十左右的男僕,瞧了他的彎曲的腰背,花白的頭髮,近視的目光,和舉步時蹦跳的狀態,便可無須介紹,猜知他就是那個感覺遲鈍的霍兆坤。
他在門口站住,低著頭報道:「主母!即刻有一個法警又來報過,法院裡的檢驗它還須耽擱一會才到。
戚瑤芳點了點頭,似乎要立起來的樣子。戎警官忽利用機會似地先立起身來,不等那老僕轉身退出,立即高聲阻止。
他道:「且慢。兆坤,你不是負責喂犬食的嗎?」
那老僕站住了,很恭敬地應了一聲。戎警官又繼續問話。
「這犬昨夜裡可還在這裡?」
「是,還在。我給它晚飯時,它還在竹籬裡邊的犬屋裡面。」
戎警官又向霍桑瞟了一眼,他的肥圓的頭顱也晃了幾晃,分明表示他的推想到底沒有打破。
他道:「唉,我已經說過,迪克一定是在今天早上才失蹤的。昨夜裡這犬勢必還在犬屋之中。如果有什麼陌生人進來,它斷不會寧靜著不吠。」
老僕忽搖了搖頭,說道:「這個還很難說。據我所知,昨夜裡迪克並不是終夜在犬屋裡面。」
這句話分明又引起了一個新的問題,莫怪霍桑和王根香戎明德三人都視著驚訝的神色。那戚氏也仰起頭來,向這老僕瞅了一眼,眼光中似露著厭俗的神氣,彷彿嫌他多嘴。伊隨即從沙發上盈盈地站了起來。戎警官分明還想繼續問話,但因著這婦人的動作,又受到了霍桑眼角中的暗示,不得不暫時停頓。
霍桑也站起來,說:「曹夫人,你身子上不是有些不舒服嗎?好,你現在不妨上樓去安息一會。我們還須在這裡略略耽擱。如有必要,我們可再來動問。」
伊把身子依靠著那中年公僕,答道:「很好。我的丈夫死得太慘,總要請先生們盡些地力,查明那個兇手。——不過——不過我有一個忠告。剛才我聽說這位警官先生已經把大學裡的呂先生捕去了。這實在是誤會的。呂先生和紀新的感情很好。若使疑心他是行兇的兇手,那是完全沒有理由的。」
戎警官的嘴唇角上嘻了一嘻,似要發表什麼辯難。可是這婦人說完了話,便旋轉身子,向那東邊的樓梯間走去。警官夫卻了發表高論的機會,聳聳肩,暗暗地做了一個嘴臉。我見當戚氏轉身的當兒,伊的美妙的眼消曾第二度向伊的老僕發過一種警告的眼色。可惜這位老者的眼光太近視了,分明又不曾接受。我們目送著這位少年婉婦走上了樓梯,那戎警官的急不待緩的問句就再也按捺不住。
他問老僕道:「兆坤,你怎麼說昨夜裡迪克並不是終夜睡在犬屋中?那末它又睡在什麼地方?」
兆坤仍略無顧忌地答道:「好像關在後面屋中的小間室裡面。
戎警官凶狠狠地說:「好像?什麼話!你如果想謊騙我們,那你真是自己討苦吃哩!
那聲調帶些威脅,頓時使那老人變了面色,張大了瞇縫的雙目,瞧著這肥矮的警官發怔。
霍桑忙排解似地說:「兆坤,不要慌。你得說得切實些,你怎樣知道迪克曾給關在後面的小室中?」
老僕定了定神,方始答道:「昨夜裡我上床以後,彷彿曾聽得一聲兩聲低低的吠叫,從我的臥室樓下的小室中發出,似乎迪克被關入以後,要想出來,才斷續地發出那種漸漸啞啞的聲音。今天早晨,我看見後面小室窗上的一塊玻璃破了,這可見迪克到底逃出來的。
霍桑的眼光又一度閃動。「腥,那末迪克是吠叫過的,不過並不太響。這真是值得注意的。」他瞧著那老人,問道:「兆坤,迪克的唯唯啞啞的聲音,你在什麼時候聽得的?」
老僕說:「時候我說不出,大概在我睡著以前。
「你可聽得其他聲音?」
「沒有。我一睡著後,連槍聲都沒有聽得。
「那末你後來怎樣醒的?」
「我是給一種尖喉嚨的駿叫聲叫醒的。我覺得那聲音像是生母,好像出了什麼亂子,才爬起來奔到樓下。那時候主母也昏倒在地上了。
霍桑點點頭。「好,我們去看看後面的小間再說。
七、犬的問題
我已經記述過,擁後層和正屋的距離,約有二十碼光景;中間隔著一方菜圃,又種著些花木。這一宅附屋共有兩幢,門窗和結構雖帶些西式,屋面卻是本國瓦差的。下面分做兩大間。一間的前半部是廚房,廚房後面又分隔著一間柴間。另一間也分隔為二,一半是樓梯間,另一半本是一小間垠寇雜物的小室,這裡也就是關閉迪克的所在。霍桑就在這後屋面前站住了。其餘的人當然也都立定。
霍桑探頭向小室中看了一看,指著那窗框上玻璃的殘塊,說道:「是的,裡面很雜亂,這玻璃上也還留著些大爪印子。關閉的問題已經沒有疑惑了。兆坤,你可知道是誰把迪克關進去的?」
兆坤疑遲了一下,緩緩答道:「我不知道。但這屋子裡一共只有四個人。假使不是主母關的,一定是主人自己。因為我既不曾關過,周媽吃過了晚飯就回家去的。」
「你主人可常常把這犬關起來的嗎?」
「有時候主人嫌迪克狀得討厭,也曾關過幾次,不過是難得的。」
霍桑回過頭來,向或警官道:「從這一點上看來,你的推想似乎不能不修正一下了。這犬既已被關閉失了自由,那末即使有任何陌生人來,它自然也不能行使它的天取了。」他又轉身來向霍兆坤道:「我想關犬的事決不是出於偶然的。這幾天你主人的言語態度可有什麼異常的表示?」
兆坤機思了一會,才道:「我主人平田除了偶然出去打獵以外,本來難得出門的。這幾天更整天伏在樓上的化驗室裡,絕對不出門。昨天午後,大學裡的目先生來訪他。他下樓來談了不到十分鐘工夫,也就回上樓去。現在想起來,好像有些異常。」
「晤,為什麼?」
「因為往口裡呂先生來了,我主人總要和他談一會,不會一下子就分手。」
警官忽插嘴道:「腥,呂教授昨天下午也來過的,來了十分鐘就走?是不是?
「是。
「昨夜裡呂教授又來過一次,你可知道?」
老人忽搖了搖頭,向著戎明德呆瞧。戎警官有些失望。
霍桑繼續問道:「兆坤,你主人的異常狀態在哪一天起始的?你仔細想想,可能記得起來?
這老人的感覺果然遲鈍,記憶力也不很強固。他低頭尋思了好一會,又指著指頭算了一算,方才答話。
他道:「今天是九月五日,星期二。主人似乎從上星期五那天起始,便有一種不安的狀態。」
「怎樣不安?」
「他在星期五那天晚上、便吩咐我把前後門小心閂著,好像擔心有什麼份兒進來。在星期日的午後,有一個強橫的江湖乞丐在門口糾纏。主人忽然從樓上趕下來,動手把那山東大漢趕出去。這種粗暴的狀態,往日裡也是難得看見的。」
「此外可還有沒有別的表示?」
「他在下一天又親自動手,把他的那支獵槍取出來加油抹拭。可是在這幾天中,他並不曾出去打獵。」
霍桑的眼光又突的一閃,顯出十二分注意的樣子。他略一尋思,又仰起頭來繼續問話。
他道:「不錯,你主人來來也是有獵槍的。戎先生,你剛才可曾把這一支獵槍查驗過?
戎警官緊閉著嘴唇,微微搖了搖頭。他似乎不但不能回答,並且也不願霍桑有這句問句。
霍桑又問苗兆坤道:「這獵槍現在在什麼地方?」
兆坤道:「那槍本是放在餐室的壁角里的,想必仍在那裡。」
霍桑點點頭。「好。停一會我要瞧瞧這支槍哩。現在我問你:你說你主人從上星期五起始,才發生這種不安狀態。但你可知道那發生不安的原因?譬如有什麼緊急的電報,信件,或是有什麼朋友來談過話,或是從新聞紙上得到什麼消息等等?
那老僕又低垂了他的近視的目光,似乎竭力在他的腦室中搜索當時的事實。一會,他一邊仍注視著那小室旁邊的短齊的山樊,一邊緩緩地答話。
「主人的函件本來很少。那天我也不記得有什麼送信人來。不過他的表姊夫,那一天曾在這裡吃中飯。
一哄,他的表姊夫?是誰?」
「他姓許,名叫號安。
「可也是住在這鎮上的?
「是。他是這鎮上恆豐當鋪的經理。這宅屋子就是他經手給主人租的;我也是他介紹到這裡來的。因為我起初曾在恆豐當鋪裡做過三年。
「矚,這個人我很想見他一見。他可時常到這裡來的?
「是,他是不時來的。不僅今天先生若要見他,那也許辦不到。
「為什麼?」
「昨夜裡我被主母的尖呼聲驚醒以後,因著屋子裡只有主母一個人找不能走開,我就去叫醒了我們東邊的種菜田的張河上,請他去通知周媽和當鋪裡的許先生。據他說許先生昨天下午到上海去了。所以這件慘事他此刻還沒有知道哩。
霍桑皺一皺眉,又撫摸著他的下頷。接著,他轉過臉來瞧著戎明德曾官,自言自語地說道:「我想我們若能和這個人晤面一次,在案子上是很有益處的。我想這件事總也容易辦到把?」
戎明德低垂著頭,又像失望,又像厭煩的樣子,並不答應。但那總署探目三根香,卻又自告奮勇地接嘴。
「霍先生,這個容易。他既然是當鋪的經理,當然不難找尋。就算他今天到了上海去,不久總要回來。
霍桑微微地笑了一笑,又向王根香點點頭。我覺得這一點頭和一笑之中,分明含著幾分獎勵的意味。
他又回過頭去向裡兆坤道。「還有一句。你主人可會騎自行車?
「會的。我看見他騎過幾次。」
「那末,你主人可有自備的自行車?」
「這卻沒有。」
霍桑想了一想,又道:「你說昨天你主人不曾出去過,想來也不曾峽過自行車吧?」
兆坤搖頭道:「當真沒有騎過。」
「那末,昨天可有什麼客人騎了自行車來訪你的主人?」
「是。」
「可有什麼送快信的坐腳踏車的郵差到這裡來過?」
「都沒有。」
戎明德又插口道:「大學裡的呂先生,我也曾看見他轉過自行車的。」
那老僕道:「不錯,我也見過的。不過他到這裡來時,總是步行的。他的學校離開這裡不遠。」
霍桑對於這兩句問答絕不理會。他的目光在那山樊上凝注了一下,使表示出一種決定了什麼策略的神氣。
他這:「兆坤,我現在要瞧瞧那支獵槍。」
那老僕忽點頭直道:「好,我去拿來。」他回身向正屬走去。
霍桑忽摸出紙煙來,擦火吸著,又瞧著戎警官說:「戎先生,我有一句忠告。這案子非常幻復,決不像你自以為所見到的那麼簡單。你的眼光也應得放遠些才是。」
我見那胖子的臉上露出一種微笑。這笑中含著冷意,分明對於霍桑的忠告,不但沒有誠意的接受,還帶些猜疑的輕視。這種神氣,霍桑當然也覺察的,因此他的語氣也就從忠告變為警告。
他道。「戎先生,你不要誤會才好。我生平所經歷的案子,何止數十百件,但你決計找不出我在任何案中曾和人家有過爭功奪酬的事實。所以你若想從這件案子上得些功勞,或者希望你的地位的陞遷,那你不能不把你的眼光和態度先行改變一下。」
王根香連連點頭道:「對,我的朋友們也常常談起,霍先生是最慷慨不過的。他每逢和我們同道們聯手辦事,得了功勞,總是謙讓不居。這一次他當然也不會例外。」
我看見那警官的皮球形的臉上略略泛出些兒紅色,他的舌尖又不住地租著他的嘴唇,兩隻手也像沒有安放的所在。
他吞吐著說:「我——我本來沒有誤會。霍先生,你的意思可是說那呂教授並無嫌疑?
霍桑呼了兩口煙,又向那菜圃上了望了一會,才旋轉身子,緩緩向正屋走去。我們三個人就也跟在他的後面。
他一邊緩步,一邊答道:「我的意思,只叫你不要把你的目光單單注定在呂教授一個人身上。譬如我們先前瞧見的自行車的輪痕,碎石路口的血跡,和那獵犬的失蹤,都應有深切注意的必要。這些問題都是很重要的,我想你此刻不見得都能解釋吧?
那戎警官的顴骨上面又不禁紅了一紅。他的眼光也不由不低沉下去。他不曾回答。
霍桑繼續道:「我覺得這迪克真是這案子的中心關鍵。它的不曾吠叫,起先我們覺得很困腦筋,此刻總算已經有了相當的解釋。我們知道它是被主人關進了那間小室,才不能行使它的守夜的責任。所以當那兇手走進正屋的時候,它自然已不能吠叫。不過這只是一部分的解釋。其他的疑點還多。例如死者為什麼要把它關起來?迪克既被關閉以後,又在什麼時候破窗逃出來的?現在又往哪裡去了?怎麼此刻還不見回來?若說被兇手打死,怎麼又不見犬屍?還有那——」
正在這時,我忽見那老僕神色倉皇地從正屋的後門奔出來。我們一行人也不由不停了腳步。他趕到我們面前,喘息著向霍桑報告。「霍先生,我已經向四處尋過,那獵槍竟不見了!
八、分工
獵槍不見了!這的確是一種開展,又可以說是一種新的轉變。因著這個轉變,致使戎警官的推想根本動搖。他起先以為曹紀新被獵槍打死,便以為有獵槍的只有自教授一人。他的假定顯然太輕率,並沒有事實的根據。現在死者的獵槍既已不見,可見那致命的凶器也許就是死者自己的東西。那獵槍本是放在餐空中的。或者那兇手爬進餐室以後,發現了那支獵槍,便利用著行兇。或是兇手進屋以前,那曾紀新早有準備,便取了獵槍抵抗;卻不料那槍反被兇手所奪,紀新就死在自己的槍下。因此之故,兇手的嫌疑已勢不能歸給目教授一人。我們幾個人回到客室中計議之下,便假定第二種推想更近事實。因為據霍桑的見解,曾組新的囑咐兆坤道守門戶,和近幾日中的不安狀態,又故意避開女僕,關閉獵犬;這種種都足以證明那兇手的來襲,他決不是完全不知道的。所以霍桑假定死者領先準備抵抗,顯然更近事實。但這個兇手究竟是誰?抱著什麼目的而行兇?行兇以後,那支獵槍又往哪裡去了?都還不能解釋。戎明德的成見,在事實的轉變下也不能不修正改變了。因此霍桑提出了分工合作的計劃,便得到我們一致的贊同。
他道:「戎先生,我們例才見面的時候,你自以為這案子很有把握,只消我給你證明一下,立刻就可以結束。現在我不但不能給你證明,反而把你的樓閣拆毀了一半,把你引進了更深的疑陣。你不是有些兒失望?——唉!你不用如此!據我看,我們此刻已找得了相當的線索,只消依著適當的計劃,分頭進行,解決也不在遠。」
戎明德的自以為是的態度,此刻已不得不消歸烏有。他的圓臉上有些急促。他對於霍桑的建議完全接受,只有唯唯聽命。
王根香道:「霍先生,你想我可以擔任些什麼事?」
霍桑道:「我覺得那許子安確是一個重要的角色。如果能見他一見,對於兇手的來歷,也許可以知道一二。」
探目道:「我已經說過了,這個容易辦。我不妨就去找他。他說不定已經回來。」
霍桑點點頭,又向戎警官道:「據我觀察,昨夜裡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曾到這裡來過。你若能探悉他的來蹤去跡,那你一定可以穩取首功。」
戎明德道:「你確信兇手是騎了自行車來的?」
「大概如此。
「這樣,這調查的工作諒來還不難著手。
「但願如此。包朗,你也須分任些地。呂教授既然還在鎮上警署宣畝,你不妨就去見他一見。我還有別的工作,也不能不急急進行。少停我們在學校裡會面吧。
我所分擔的任務,在現在看來,已可算無足重輕了。因為呂教授的嫌疑,經過霍桑的分析,大部分已經減輕,我去見他,也不過是例行的公事,似乎沒有多大關係。那獵犬的關閉。和獵槍是死者自己的東西,既已給他洗刷了一部分的嫌疑,所剩的只有他和死者妻子戚瑤芳的關係究竟怎樣,還待探索。我想起了這個婦人,覺得伊的面貌姿態,雖覺楚楚可憐,但伊的態度似乎隱約間有些不很自然。若使嚴格些說,就用了『可疑』的字樣,也不算太過。因為我處於旁觀的地位,覺得當霍桑問話的時候,伊的「不知」的答話未免太多;並且伊的面容上雖帶著悲容,似乎也有些強飾。還有一層,伊在和我們分別的時候,伊對於那老僕的警告眼色,和給呂志一辯白的話,更使我留下一種深切的印象。這種種在我都覺得可疑。但霍桑怎麼絕對不提起伊?莫非他自己所擔任的『別的工作』,就要向這一方面進行?可是我們在曹家裡分手的時候,霍桑並不曾留在曹家,卻是匆匆地向著那條碎石小徑上去的。
當我跟著戎明德警官往警局裡去時,路上「各有所思」,彼此都默不交話。一會,我們已到了局中,戎明德忙著進行他的工作,我便一個人到拘留室前,和呂志一會面。
那呂志一的年齡還不到三十,顧長的身材,足有五尺七八英吋光景。臉形狹長,皮膚帶些紅棕,微微凸出的額角,瘦削的下頷,和明淨的雙眸,都表示他是一個富於思想的人物。他身上穿一身乳白色的西裝,頭髮卻不很整齊。他的神氣上充滿著惱怒和悶鬱的意味,但並無畏罪恐懼的模樣。
我和他說明了來意,他便開始陳述他的經過。
他說:「這件事委實是我夢想不到的。我和紀新平日裡無怨無恨,怎會幹這樣的事情?這班混帳的警官竟昏饋到如此地步!豈不可恨?他說我是善用獵槍的:紀新既被獵槍打死,便說兇手是我。這樣的邏輯,說起來真是可恨可笑!他又把我的雪茄煙嘴做了證據。其實這煙嘴是我在昨天下午遺忘在紀新家裡的。他竟不容分說,便說我是在行兇時遺落的。包先生,你想一個人在殺人行兇的當地,怎麼還用得著煙嘴?他竟憑空誣陷,怎不教人著惱?」
我用著同情的語氣,答道:「不錯,這兩種證據,在事理上委實是說不通的。但除此以外,他還有幾種理由。」
「幄,還有什麼?」
「他說昨夜裡有人瞧見你往曹家去過,你卻不承認這一點。我不知道目先生究竟有這回事沒有。」
「有的,這確是事實。不過我當時氣惱極了,不是不承認,委實不屑回答他。」
「唉。呂先生,你在什麼時候去的?有沒有和曹紀新會面——?」
呂志一忽接口道:「不,我雖曾去過,實際上不曾進去,所以也不曾和曹紀新會面。」
我沉吟了一下,又道:「你為了什麼事去的?」
呂志一道:「昨夜裡月色很好。我帶了快鏡,本想去攝取青石橋的橋洞影子。你可曾見過那條橋嗎?橋的建築已古,半環形的橋洞確有畫意。橋腳下還有一棵老柳,風景很美。可惜我離校以後,月光忽被薄雲所掩,光力減弱,不能攝影。我曾在橋面上等待好久。那月光卻愈見模糊,終於失望而歸。當我在橋面上時,曾吸過一支雪茄,因而想起了那只煙嘴。我記得昨天下午,我去訪曹紀新,約他到昆山去打獵。當時我們在餐室中談話。我本吸著雪茄,那煙尾我既丟在痰盂之中,煙嘴便順手放在旁邊的椅子上面,臨走時竟沒有想到。故而我想起了煙嘴,便趁著月色,準備到他家裡去拿回來。但我走到他屋子的附近,遠遠望見他們的窗上已沒有燈光,分明都已睡了。因此,我便也折回學校裡去。」
這解釋還合情理。那姓馮的鄰婦的見證既已有了著落,而校役所說的他提著什麼東西,分明就是照相機,事實上都已合符。
我又問道:「那時你可記得幾點鐘了?」
呂志一道:「當時我曾略略疑訝,他們何以睡得這樣早,故曾在月光中瞧過我的手錶,恰交十點零三分。」
「那時你可曾覺察有什麼異狀?譬如路上有沒有行人,和曹家的屋中有沒有什麼聲響之類?」
「我停步的地方,和曹家的屋子距離還遠,屋中如果有什麼尋常的聲響,我當然聽不見。但那條經過的煤層路上,卻完全是靜悄悄的。」
我想了一想,又問道:「當昨天日問你和曹紀新會面的時候,你可覺得他可有什麼異常的表示?」
「這個難說。他回絕我不願到昆山去。他的眉宇間的神氣似乎暗示著樓上有什麼緊要的工作,不能耽擱。所以我略談片刻,就即辭出。我當時還以為他正在研究化學問題。現今回想,他確有一種焦急不安的狀態。」
「他可曾吐露過什麼說話足以證明他焦急的原因?」
「晤,沒有。我們所談的都是空泛閒話。」
「他的往來的朋友,你可也知道一二?」
「我也不知道。他也從來不曾談起過以前的事情。我和他的交誼原是很膚淺的。」
「是。但我想你和他的夫人的交誼似乎比較密切些。是不是?」
呂志一頓了一頓,忽而抬起眼睛,在我的臉上凝視了一下;同時他的面頰上面也似略略泛出些兒紅色。我默默地注視著他的變態。
他緩緩地答道:「我們也只是平常的友誼,談不到密切。包先生,你也是新時代的人物。現在社交既然公開,男女的交際本是常事。那舊禮教中『男女授受不親』的傳統觀念,在你的腦中,想來不致於再有什麼權威了吧?」
一我暗忖我本想探探他的口氣,他卻反把「新人物」的旗子把我的口掩住。可是我並不就此懾伏。
我又道:「雖然,我的說話也不是憑空無據的。據我所知,你時常和曹夫人一塊兒出遊,並且還有伊的一張肖像———」
呂志一搶著道:「不錯,不錯。這都是事實。但朋友們偶然散步,總不能就算希罕。那張照片是我給伊攝的。我所以保留起來,完全出於愛美的觀念。包先生,請你不要像這班糊塗的警官們抱同一見解。伊現在怎麼樣?最好請先生盡一些力,不要教警察們憑空難為伊才好。他的說話固然很冠冕,但我的意識之中,終還帶著些兒疑影。可是這時候我又不便再行潔難。他對於右手的傷痕,說是上夜裡回校的當地,在校門外滑跌了一下,故而傷了些手背,急匆匆過校去裡札。我向他安慰了幾句,允許他必給他洗刷明白,以便恢復他的自由、接著我就離了警局,回到校中,霍桑還沒有回來。我先把經過的情形向翁校長陳說了一遍,老師非常滿意,著實獎勵了我幾句。我休息了半點鐘光景,膳堂的鈴聲正在響動,忽見那總署的探目王根香急忙忙起來。我一瞧見他的張目興奮的神氣,便知他一定已帶來了重要的情報。
九、關於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的消息
在我的意想之中,王根香帶來的消息一定是關於許子安的。這個人霍桑既曾特別注意,如已有什麼消息,當然有利於案子的進行。不料他的答話又出我意料以外。
王根香說:「許子安還沒有回來。我已派了一個助手,叫那當鋪裡的一個伙友陪同著往上海去找尋了。我敢擔保這個人如果有行兇的嫌疑,也決計逃不掉。還有周碼的丈夫周掛福,我也曾調查過。這個人雖沒有正業,但昨夜裡他們夫婦倆和隔壁豆腐店老闆打了半夜牌,分明也並無可疑。現在我來報告的,卻是另一種消息:我知道那兇手是從上海來的。」
我驚異道:「什麼?
「剛才我遇見一個鐵路警察,名叫方柏生。據說他昨夜裡瞧見過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曾從那煤屑路上經過。這煤屑路是通上海的。那人從東而來,當然是從上海來的。
「他在什麼時候瞧見的?
「那時約十點敲過。方柏生落班回去,瞧見了那人,不禁引動他的注意。因為那時候路上的行人早已絕跡了。」
「他瞧見那騎自行車的人是到曹家去的嗎?」
「這個他沒有瞧見。但那自行車進行的方向,卻是自東而西。他還瞧見那人穿一身學生裝,不過顏色沒有清楚。」
我微微帶些失望的語氣,答道:「這樣看來,也不能就說這個人和案子有關係啊!霍先生雖然假定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有行兇的嫌疑,但這個人卻似乎不像。因為這人既然穿的是學生裝,這裡真茹大學校裡的學生很多,安知不是有什麼學生——一」
王根香搶著道。「不,不。你不要誤會。方柏生只是說學生裝,卻並不是學生的制服。你總知道學生裝現在很流行,已成為簡便的西裝,穿的人並不限於學生,況且還有顏色上的差別。」
「顏色上的差別?」
「這裡大學裡的學生制服完全是白色的。這個人穿的卻是深黃色的。」
我不禁疑惑著道:「什麼?你剛才不曾說那鐵路警察設有辨別出那人衣服的顏色嗎?」
王根香點頭道:「不錯。我若是只憑方柏生一個人的報告,當然還不敢如此深信。我還有別的方面的證明。」
「囑,怎麼樣?」
「我得了這個消息以後,又曾到鎮上去探聽,希望得到另一個證人,以便證實這個報告。不料我所得到的證人不止一個。因此我才敢確定這個人和兇案一定有關。」
這幾句說話自然又進了一步,使我從失望中產生了一些希望。
我道:「那很好。還有幾個證人?」
王根香得意地答道:「很多,很多。在四天前——那就是9月1日星期五——的午前,有一個穿深黃色學生裝的中年男子,曾到這鎮上來過。這個人是外鄉口音,面目黝黑,一雙眼睛更使人可怕。他曾在鎮上意風茶園中泡過一碗茶。他的言語狀態都顯示是一個陌生人。他逢人探問,要訪問一個姓曹的人。這個人行動很奇怪,因此曾引起鎮上人的注意。據好些人說,他後來曾尋到恆豐當鋪裡去的。」
「你可曾到恆豐當鋪裡去調查過?」
「我去過了。這是實在的。那人還曾和那個許於安談過幾句。不過談的什麼.當鋪裡的伙友們不曾聽得。」
我不禁鼓掌稱快道:「這樣才合符了。我記得那老僕望兆坤曾說過,上星期五,圍著那許於安來過一次,曹紀新才發生不安狀態。現在看來,很像這個穿學生裝的生客,和曹紀新有什麼怨仇。許子安把探訪的事告訴了紀新;紀新就知道有仇人圖謀報復,才小心謹防。不過他防得還欠周密,到底道了那凶人的毒手。」』
王根香連連點頭道:「這理解委實再近情沒有了!」
「是,不過我們必須把許子安找到,才能得到一種證實。」
「不錯。這姓許的不光不後,偏偏在昨天出外,至今還沒有回來。你想他可會有通同的嫌疑?」
我尋思道:「不會。他若使和凶人通同,當初就不應向曹紀新報信。這一點是兩相衝突的。」
王根香想了一想,答道:「雖然,我們在沒有找到這許子安以前,這疑點當然還不能解釋。」
我道:「這案子裡疑點還多。譬如那獵犬問題還完全沒有著落。你在這一點上也須特別留意才是。」
王根香答應了,就起身辭出,準備繼續進行。我既等候霍桑不歸.就同著翁校長先進午膳。一點鐘時,戎明德也有電話來報告。但我覺得他的報告還不及王根香的重要。他說他已經查得那個江湖乞丐,在昨天下午還在鎮上,今天四處找尋,卻已不見蹤跡。他認為這一著大覺湊巧,所以已打發了人向附近的鄉村中去追尋這山東遊丐的蹤跡。
又過了半個鐘頭,我正自無聊,才見霍桑回來。我憑著我的觀察能力,很想從霍桑臉上刺探些他的工作的成績。不料他的嚴冷的神色,並不表示什麼。不過就從他的嚴冷中測度,也可見得他對於這件案子雖未必已有把握,卻也並不曾陷入失望的境地。
他先開口道:「包朗,你已進過午膳了吧?我也已在鎮上吃過些東西。你已見過呂志一沒有?那兩個人可也曾有什麼報告來嗎?」
我便先把我和呂志一會談的經過申說明白。霍桑也和我同意,表示呂志一的解釋確合情理。接著,我又將王根香和戎警官的報告說了一遍。霍桑對於乞丐的消息絕對不加理會。但聽了那騎自行車的生客,都表示一種滿意的神氣。這原在我的意想之中。因為這報告足以印合霍桑的推想,他自然要覺得滿意。
我反問他道:「你在這兩個鐘頭之中可有什麼成績?」這時我們所處的一室,本是翁校長特地給我們預備的。室中雖沒有第三個人,但霍桑似乎為審慎起見,先把室門關上了,然後把身子仰靠著沙發的椅背。他先摸出煙來敬了我一支。我們彼此擦著了火。霍桑又把兩腿伸了一伸,似表示他走路很多,足力有些疲乏的樣子。我們靜默了一會,霍桑才開始陳述他的經過的事實。
十、啞謎關鍵
霍桑說道:「你總知道這案中最重要的證跡,就是那自行車的輪痕,和碎石路口的血跡。現在據王根香的報告,那自行車的來蹤雖已得到一種證實。但會述還沒有著落。我曾把那碎石徑旁邊的輪痕仔細察看過;我敢斷定那就是那車子的去這。你總也知道自行車的兩個輪子,因著身體的重量偏在後輪,所以後輪的印痕比前輪的深。只須仔細察驗,便可證明那車子進行的方向。可惜那石徑旁邊的輪痕,雖然斷斷續續地發現了好幾次,但到了石徑的終點,這輪痕也就找不到了。因為石徑的那一端盡處,就是那條穿過學校旁邊的汽車路。這汽車路可以直達車站,交通很繁;車印既多,再也不能辨別。這一點很使我失望。」
我道:「據你看,那兇手騎了自行車,從東面的煤清路來;到了曹家,便破屋進去行兇;事成後仍舊騎了原車從西面的碎石徑上逃去。是不是?」
霍桑緊皺著雙眉,微微點頭,應道:「大概如此。」
我道:「這樣,你也用不著失望。那兇手分明是從上海方面來的;事成以後,經過了那條碎石小徑,不消說就從那條汽車路往車站去的。」
霍桑道:「不錯。從一方面看,這假定很近事實。但我們知道這兇案的發生,總在昨夜十點半鍾左右。那時雖有夜快車經過,但真茹站上並不停車。那末,那人為什麼往車站去呢?並且我已到過車站去一問過那站長和那分軌的夜班伕役,都說昨夜裡不曾看見過這樣的人物。」
我尋思道:「對,這果真很難解釋。並且那人既然是從上海方面來的,為什麼不走原路回上海去,也是一個疑問。」
霍桑忽然把靠在椅背上的身子略略仰起,張大了眼睛,表示一種驚喜的神色。
他道:「著啊!包朗,你這句話確有價值!這個人一來一回,為什麼不走原路?這的確是值得注意的。還有一點,那碎石路口的血跡,你可有什麼假定的解釋?」
我道:「這很像那兇手也曾受傷。這血跡就是那兇手留下來的。」
「你說那兇手也受過傷?有什麼理由?」
「我們已知道曹紀新是被自己的獵槍打死的。或者曹紀新早有防備,那的人進去以後,他也曾取了獵槍抵抗。那的人因著爭奪獵槍,才因而受傷。你自己不是也有過這個假定的嗎?」
霍桑微微搖頭,答道:「是的,不過我還假定並不曾包括流血。要是真有掙扎的事,屋中的地板上面也應當留些血跡。並且那血跡應當一路滴落,怎麼會單留在碎石路口呢?」
我思索了一下,答道:「那人受傷的也許是鼻子。起先他用什麼東西塞住,走到碎石徑口,那塞鼻的東西偶然失落,鼻血便滴落在地上。」
霍桑頓了一頓,又道:「還有我們所看見的那石塊上的布紋似的奇異印痕,你又怎樣解釋?」.
我遲疑著道:「這個——這個——也許那人曾在那地方俯踢過一下。那印跡就是他的褲子布紋。
霍桑又搖頭道:「不,不是。我自己雖也用『布紋』字樣形容這個痕跡,但我敢說決不是布紋所印。這也是困人腦筋的一點。
我們的談話在這裡告一個小小的段落。原來霍桑說到這裡,忽而停著目光,緊盛著眉峰,換了一支新煙,兀自狂吸著,分明在那裡努力思索。我也不由不靜默下來。這個靜境約摸延長兩三分鐘,霍桑才放下了煙,繼續向我說話。
他道:「我的初意,對於這個血跡,本也有一種見解;可惜沒有證實,所以至今還不能成立。
我道:「你的見解怎麼樣?莫非不承認是兇手所遺留的?
「我以為那是犬的血跡。
「犬的血跡?這一點怎樣解釋?
「我以為那犬在禁閉的當兒,聽得了正屋中的聲響,便奮力地破窗而出。那時兇手為自衛起見,便將狗打死。不過我在四面檢察過一回,卻總不能發見犬的屍體。因此這推想又解不通。
「我想那凶人在百忙之中,決沒有閒工夫把犬屍埋葬好了走吧?
「原是啊。他不但沒有工夫埋葬,並且也沒有埋葬的必要。那屋子後面雖有一條小河,我也曾在河邊發現過一個淺窪,分明是有一塊石頭被移去的遺跡,很像有人用石頭壓沉什麼東西。但我既然想不出兇手有掩藏犬屍的理由,所以我也不曾到河中去撈摸過。
我沉吟道:「不錯。但據你所說,那犬既在發案的當兒逃出,它見了凶人,勢不會靜默不吠。即使它立刻就被囚人殺死,在情勢上也決不會一些沒有吠聲。這樣看來,那死者的妻子更覺有可疑之處。因為那後屋中的老僕,算他是昏聾沉睡,所以不聽得什麼,但這婦人總應當聽得的。但你問伊可曾聽得什麼聲響,伊卻回答沒有。這未免使人可疑。
霍桑默默地吸了一會煙,忽又仰起了身子。他的雙目閃了一閃,唇角上又露出一種不自然的微笑。
他瞧著我道。「膻,你也覺得那婦人可疑嗎!哈!包朗,不是我恭維你,你的態度確乎更進於科學化了。」
我笑著應遵:「哈,你還取笑?我的態度本來是很公正的。我雖擁護女權,但就真理的立場,卻決不因女性而有所偏袒。我覺得伊的『不知』的答語似乎太多些了。我的觀察如果沒有錯誤,伊雖遭了這樣重大的變端,神氣上卻不見得怎樣悲慼。」
霍桑的目光移注到地板上面,緩緩答道:「不但如此。我還有一種更深的印象。伊明明不願意徹究這案子的真相呢?」
「是啊。我也覺得伊對於我們不但沒有歡迎的表示,卻還有些民俗之色。」
「這一點我也感覺到的。伊對於那個說實話的老僕曾表示過嚴重的警告。」
我不禁提起了精神,應道:「對!我也早就覺察。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就從這條線進行?我敢說這啞謎的關鍵一定把握在伊的手中。我們又何必勞而無功地向暗中摸索?」
翟桑忽搖頭道:「不,包朗,你又犯了嗓急的病了。我也知道這婦人握著這案中的一個重要鑰匙。不過這條線索我們決不能輕易亂用。我們若不把四面的圍牆界地和前後的路線弄一個明白,便貿貿然直叩這一扇重要的中門,那真未免要勞而無功了。」我也承認霍染這句說話確有充分的理由,我當真有些兒性急。不過眼前的疑問太多了,悶著也很難受。例如這婦人的嫌疑究竟已到怎樣的程度?伊對於丈夫的被害可是知情的?或竟是通同合謀的?或是伊只因著別的緣因有所顧忌,故而不願這案子的真相顯露出來?若使伊果真是合謀的,那末伊對於這凶殘可怖的動作有沒有直接參加?伊和那騎自行車的推想兇手究竟有關係嗎?並且伊和自教授有怎樣的關係?這種種都是當前的疑問。我不知道霍桑對於這些問題是否已有什麼見解。可是這個當地,又發生了一個意外的岔子,戎警官汗流滿面地走進來。我的疑問竟沒有發表的機會。
十一、黑夜中的工作
據我觀察,戎明德的自信心太深,他的眼光和推想也未免流於偏執。這一次若沒有霍桑的能耐,用了具體的理由摧毀了他的成見,和這種人共事,委實不容易收合作的效果。我存著這種成見。所以對於他的工作委實已不很重視。誰知這也是我的偏執。殘胖子這一次帶回來的報告,在霍桑眼中,黨認為十二分的重要。這倒是出我的意料之外。
戎明德又現著略略帶些地傲慢而自得其樂的神氣,大聲說:「霍先生,你對於那獵犬問題可已有了著落沒有?」
霍桑急忙立起身來,用手摩一摩那條灰色花呢褲子的膝蓋部分,抽一抽那藍地白星的領帶。他的精神分明已因著這句話的刺激而突然提振。他瞧著這警官,謹慎地搖搖頭。
「沒有啊。你是不是已經得到什麼消息?」
「正是。我敢說這消息非常重要!」他一邊抹著汗。
「唉,那末,你當真可以得前功了!
我聽得出這是霍桑由衷的讚美,並沒有諷刺的成分,因為他的眼光和聲調都給我明顯的證據。戎明德自然又有一種使人不易忍受的賣功神氣。不過,他在這一點上確是「其功非小」。
霍桑接著問道:「戎先生,迪克怎麼樣?是不是已經死了?
戎警官呆了一呆,反問道:「矚,你也知道了?
「不是被槍打死的嗎?」
「正是。不過不是獵槍,卻是手槍…霍先生,你怎樣知道的?」
霍桑不答。他的眼光低了一低,繼續問道:「那犬戶在什麼地方?
「它在真茹車站西面的一條水溝中,並沒有遮蔽掩埋。那裡離車站約有半里光景。有一個鄉下人名叫顧三虎,今天早晨在鎮上茶館中談起這回事,被我署中的一個警上聽到了,便把顧三虎帶到署中。我問明了那犬的毛色是深棕色的,馬上去看一看,果真就是曹家的迪克。現在我已把那死犬扛在署中。霍先生,你可要瞧一瞧?
當戎警官陳說發現死犬的經過的時候,霍桑背負著手,在室中不停地踱來踱去。他對於戎警官最後的問句,彷彿沒有聽得,並不回答。可是他踱了一會,忽然暗暗地驚呼了一聲;接著,他突的站住了腳步,旋轉頭來,忽又向戎明德發出追補的答覆。
他道:「是,我當真要瞧瞧的。戎先生,那大身上可是中了兩槍?
戎警官忽而張大了圓眼,又變了顏色,向霍桑呆瞧著。一會他才期期然答道:「是的,當真有兩個槍洞。但——但是——霍先生,你怎樣知道的?可是你比我先——?」
霍桑的呼吸似乎也加了速度。但自顧自地搶著問道:「內中的一槍,不是打中在那犬的後腿上——唉!唉!我們
不必說空話了!趕快去瞧一瞧!
霍桑的神經似乎激動得太厲害,動作上也有些失常。
他不等戎明德的許可,便取了帽子,拉著戎警官就走。
剎那間,這兩個人已離了學校。
霍桑這一種變態,我相信我是能夠理解的。他的精神所以如此興奮,分明已感受了什麼重大的刺激。這刺激的主因,一定是他的腦室中構成了什麼新的有力的推想。他怎樣會知道那死犬中了兩槍?這當然不是在我的理解範圍之內的。但我很希望他回來以後,這疑團就可以打破。不料霍桑這一次出去,足足消磨了兩個鐘頭,回來時天色已將近黑暗了。
他回校的時候,他的精神越發張煌。他平時的臨亂不變的定力,這時候竟也起了小小的搖動。一我覺得他在這兩個鐘頭中的工作情形,比我先前的疑問更重要些,因此就捨輕就重地向他發問。
他很得意地說:「包朗,我的推想已有一部分證實了!今天晚上,你必須助我一臂,以便搜集另一種重要的證據。若能如此,我的推想使可以全部成立,這案子也馬上就可以結束了!
我曾說霍桑的精神非常興奮;但因著這最後一句話,我的精神竟也傳染似地同樣興奮起來。可是我的無數的問句還沒有出口,霍桑忽又發了幾句掃興的話。
他道:「包朗,我請求你耐性些地,不要強迫著我解釋。你要問我經過的工作,我可以約略報告你聽。我到過警署中,果然瞧見那犬屍上有兩個槍洞:一槍在頭部,一槍果真在左後腿上。我又見過那呂志一。他此刻已移解到法院裡去了。他既然因著嫌疑逮捕,若不經過法院的偵查,勢不能隨便釋放。後來我又到發現犬屍所在的地點去察勘過一次。那水溝已大半乾涸了,就在軌道的下面。軌道旁邊本有一條四五尺闊的泥徑。那犬分明是從泥徑上滾下去的,因為徑旁還染著血跡。我又在泥徑上發現了好幾處自行車的輪痕,同樣是圓粒形鄧祿普牌子的。別的話暫且緩談……那不是晚膳的鐘聲嗎?我們吃過夜飯,還須干一種繁重的工作呢。」
晚飯過後,又耽擱了一個多鐘頭,霍桑忽向翁校長借了兩身校役的舊衣服,另外又借了兩根六六尺長的竹竿,卻並不說明有什麼作用。我起初本也不知道他的用意,後來見他從皮包中取出了那個繫繩的鐵鉤,方才猜想到我們工作的性質。
這晚上本是上弦,天空中有著半現形的月兒,不過薄薄地給蓋了一重浮雲,月光並不耀亮。這一點很適合霍桑的希望。因為我們離校以後,霍桑仍從那條鎮後的碎石小徑上行進,分明要避去人家的注意。我們的行進方向,本向著那宅野雲寄廬,但據我料想,我們不像是到曹家去的。因為我們既已變了裝束,霍桑所攜帶的鐵鉤,又本是向河中撈摸東西用的,可見我們此行,決不是去拜訪誰何。我記得他在「難死難弟」一案中,曾經利用過這鐵約,所以我明知這一次也必有同樣的工作。我們到了那碎石路的將近東首的終點,霍桑果真轉身向北,向著那條小河進行。我暗忖霍桑先前曾說過,他在河邊發現過一個淺窪,曾有犬屍被拋沉的假定。後來他又覺得兇手沒有沉犬的漁由,政假定也沒有成立的可能,故而終於把打撈工作放棄了。但現在犬產既已有了著落,他怎麼反而舊事重提呢?
我禁不住低聲問道:「你希望撈取些什麼?」
霍桑附著我的耳朵說道:「小心些,不要多說。我們的行動不能給任何人瞧見;尤其須禁防這野雲寄廬中的人們。」他略停一倍。「我們撈取的目的物,如果此行不虛,我也決不能瞞過你。」
我們悄悄地走到河邊。霍桑摸出懷中電筒來向岸灘上瞻察。一會,我見那電筒的光停止在一處。我蹲著身子一瞧,便發現那個淺窪!這窪口是一種不整齊的長方形,長度約有十寸光景;估量那塊給掘起的石頭份量一定不小。
霍桑把他手中的竹竿分一根給我,低聲說:「你試向河底中探一下子,有沒有柔軟的東西。」
二我明明知道這河灘上既有這淺窪的遺浪,很像有什麼人利用了石塊,拋沉過什麼東西。不過這拋沉的東西,霍桑只用「柔軟」的字樣形容,至今還不肯說明,未免使人牙癢癢的。我既不便究問,只素依了他的話,取了竹竿向河中刺探。
那河面雖不很闊,日間也有船隻往來,河心的最深處,約有四五尺深。我和霍桑二人分了兩個地點,向河底刺探。我想到這石塊的遺跡,假使果真如我nJ所料,並不是偶然移動,卻當真是被人利用著壓沉什麼東西的,那末,這東西的拋況之處,和這淺窪的距離一定不會很遠。
不一會,我不禁驚呼道。「唉,霍桑,在這裡了!
一霍桑急忙奔到我的面前,又探頭向岸上瞧了一瞧,向我作抱怨聲道:「你怎麼這樣粗心?萬一驚動了屋子裡的人們,那未免全功盡棄哩!」
他說著,也把他自己的竹竿依著我所指示的方向輕輕地刺探。
他又低聲向我道。「正是,這東西很像——」
我接口道:「很像一個鋪蓋。莫非是一個屍體——?」
霍桑並不答話,卻把竹竿放在河灘,取出那根連經的鐵鉤,開始向河中丟擲。他的丟擲的手術也曾加以練習,雖然久不經用,卻仍非常嫻熟。他丟過第三次後,那鉤子便鉤住了河底上的某種東西。
他又低聲說:「包朗,你先拉著這根繩子,助我一臂。
於是我和他合力拉著繩子,把河底中的東西漸漸兒攏近岸來。一轉瞬間,霍桑已俯著身子,伸手入水,將一個濕淋淋的包裹拉出了水面。他把電筒在那撈起來的東西上照了一照,便禁不住發出一種驚喜的低呼。
「包朗,王根香的調查和報告都不錯!我的推想已經證實了!現在我就說這案子已經破獲,你也不能說我太誇張哩!
霍桑的聲浪低沉而顫動,眼睛也像灼灼地有火。他這時候的態度,真像一個抱發財迷夢的窮漢,一旦發現了寶藏,自然情不自禁地歡喜起來。我還是莫名其妙。我不知道這個濕包究竟有什麼神秘魔力,他竟認做是破案的要證。
我低聲問道:「這包裹是什麼東西?
「你自己瞧啊!」他已將那濕包拖上了岸。
我仔細一瞧,那是幾件衣服給繩子捆紮在一起,系連著一塊足有三十多斤重的大石,和一支三尺多長的雙管獵槍。那衣服是一種黃色帆布做的軍裝。我才領悟霍桑即刻所說的話,這衣服一定就是王根香所說的那個騎自行車兇手的學生裝了。
霍桑又低聲道:「這一支槍和一身衣服——我想裡面還有帽子皮鞋——都是案中的要證。包朗,你別問,姑且把這個包帶回校中去。我還要往鎮上去走一遭,和那探目警官們接洽一句話。
當我提著這個濕衣包和獵槍回校裡去時,心中兀自地懷疑。這一支槍既然是凶器,拋棄了還有理由,但這一身兇手的衣服怎麼也會沉在河中?莫非他行兇以後,恐防他事前被人瞧見過,他的衣服容易注目,為避免危險起見,才改換裝束,把舊衣沉在河中滅跡?但他逃走時穿的是什麼?難道他動身行兇的時候,竟預備了兩套服裝?並且他改換服裝,怎麼會如此心細,連皮鞋都完全換了?我又推想霍桑偵查的經過。他憑什麼根據才知道河中的沉衣?並且這一身沉衣究竟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作用,竟使霍桑認作是全案的關鍵?我的疑問越積越多,終於索解不得。我回到了校中,把包裹帶進了翁校長為我們佈置的那間臥室中,靜坐著等候霍桑回來。半小時後,忽有一個便衣警士送了兩封信來:一封給我,一封叫我轉交翁校長。
這兩封信都是霍桑寫的。我拆開了那封給我的短信,更使我感受一種出乎意外的詫異。
那信道:
「包朗兄:
我們在這裡的工作已經完畢。我現在必須趕著十點零一分的末班車回上海去。因著時間的侷促,恕我不能和你同行。明天你也可早回上海,包裹可交給翁校長暫時保管。至於這案子的結束,眼前還不能急切從事。如有發展的消息,我一定隨時通知你。
霍桑上 9月5日晚,9時55分。
十二:落網
九月六日星期三上午九點鐘,我帶了一顆迷惆的心到了上海,便趕到霍桑寓裡去看他。不料撲了一個空,霍桑已經出去了。據他的舊僕施桂告訴我,他上夜裡趕回上海,原打算和一個姓許的人會面,卻沒有成功。這天一早出去,大概仍舊是去找這姓許的人的。
這一天我沒有會見霍桑。直到晚上七點鐘時,霍桑通一個電話到我的寓所,告訴我他已見過恆豐當鋪的經理許子安。他本希望從許子安身上探聽營紀新夫婦的已往歷史,可惜也沒有結果。據許子安說,他和曹紀新雖屬表親,但好幾年已不通音問。這年春天,曹紀新忽來找他,聲言他已結了婚,正打算找一個靜僻的所在,從事化學的發明。許子安就給他租賃了那宅野雲寄廬。至於他們的夫婦結合的情形和已往的歷史,許子安並不深悉。他只知道曹紀新從日本回來還不到一年。營紀新略微有些遺產,他們的生活就靠這遺產支持。關於那個穿黃色學生裝的陌生客往當鋪裡去訪問的一回事,許子安也承認確有其事。許子安並不認識那個人,但瞧他的身材結實和風塵滿面的狀態,好像是一個軍人。那人也操江西口音,分明和曹紀新有些關係。那人當時並不說出他的姓名,只探問曹有福的下落,許子安明知有福是紀新的乳名,猜度那人的來意一定不善,當即回絕不知道,並且否認他自己和姓曹的有什麼親戚關係。但事後許子安曾把這回事告訴過曹紀新。所以霍桑的希望可算毫無成就。至於我問他這案子究竟何時結束,他又輕描淡寫地只給我『靜待時機』四個字。
三天過去了,我還不曾得到霍桑的結束消息。我的滿懷的疑團還是沒法打破。在9月9日星期六的晚上。霍桑又給我一個聊以慰藉的消息。據說,那輛圓粒形輪子的自行車已在南翔車站附近的稻田中被人發現。這是戎明德的報告。可見那兇手當時是坐了自行車逃到南翔去的,然後丟了車子,換火車逃走。到了10日的上午,霍桑又給我一個消息,似乎比較重要些。他得到了那負責監視野雲寄廬的王根香報告,在9月8日那天,那女主人戚瑤芳已把那老僕霍兆坤辭歇了;同時伊又曾打發那女僕周碼往法院中去探望那呂志一。因此又重新引起我對於這一女一男的懷疑。
這樣又捱過了一個星期。直到9月16那天的傍晚,霍桑才給我一種重要的通告,我的郁想不耐而近於失望的情緒方始重新振作起來。他叫我立刻往火車站去;並說這案子的最後結束就在這天晚上。
我趕到北車站時,6點35分的常滬車將近到站。霍桑已在月台門口等我。他一見我,便悄悄地把我拉進了人叢之中,才低聲問我說話。
他說:「包朗,對不起。我知道你這幾天一定感覺得非常煩想。不過這也是不得已。今天你總可以舒暢一下了!其實我的性急不耐,並不輸你。但這件事的最後結束不能不等候自然的發展,否則『欲速不達』,也許反而會壞大事。
我道:「那末這『自然的發展』,今夜裡可是真已到了成熟時期?
「是,不但成熟,我敢說馬上就可以結束了。」
「怎樣結束?莫非那兇手——一」
「是啊。兇手立刻就要來哩。你張著眼睛瞧吧。」
我老實說,那兇手是誰,至今還沒頭緒。霍桑顯然早已認識,此刻似乎正在等那兇手從火車上下來。我的「兇手是誰」的問句本已掛在嘴邊,但已沒有說出來的機會。這時候常滬車早已進站。乘客們紛紛下車,聲浪十分喧間,那月台的出口也頓時擁擠起來。我和霍桑本站在收票的出口附近。乘客雖像潮湧般地從出口處吐出來,卻都逃不掉我們的目光。我只隨便瞧著,因為根本沒有確定的對象。不一會,霍桑拉著我的衣角,低聲說了一聲「來了」,便從人叢中擠軋出去,站到了前排。我也就利用我的目光做一種試驗,向那擁擠在收票處的乘客們中仔細辨別,究竟有沒有可疑的人物。不多一會,果真滿足了我的期望,而且有些驚異。
我瞧見一個穿黑色旗袍的女子正從那出口裡魚貫地走出來。那就是曹紀新的妻子戚瑤芳!
什麼?難道兇手就是這女人?這樣一件慘怖的兇案,竟是一個女子——一個美貌柔娜的少年女子——的成績?這真是匪夷所思了!我在驚異之餘,忽見霍桑也仰起了足尖,運用他的敏銳的眼睛,向著戚瑤芳的前後竭力群察。但他不像有動手阻攔的行動。他的嘴唇微微一動,有一種失望的神氣籠罩了他的面部。
這時戚氏已離開了出口,跟著兩個伕役,指著幾隻皮包箱筐,向著鐵柵欄外面走去。
霍桑忽自言自語地說。「奇怪!伊怎麼竟一個人來?奇怪!……奇怪!
這句話才解釋了我方纔的疑團。兇手並不是這女子,卻還另有其人。我才吐了一口長氣。霍桑向我招一招手,正準備尾隨伊的行蹤,他又回頭一瞧,忽又停步。我也依著他的視線瞧去,有一個戴銅盆帽穿玄色呢飽乾瘦長身材的男子,也急急地從出口裡出來,似在追隨這婦人。霍桑的目光一閃,拉住了我的膀子,趕緊一步,走到那男子的背後,伸出手來,輕輕地在那人的背上拍了一下。我以為這人大概就是兇手了。不料那人旋轉頭來,又使我意外地失望。這個人就是那探目五根香,不過換了服裝,我一時卻辨不出來。
霍桑和王根香附耳交談了幾句,便點點頭仍繼續前進,緊緊追隨那婦人的蹤跡。一會那婦人已出了車站的範圍,踏上馬路,站住了向左右探望;很像一時不知往哪方面進行,又像等候什麼人接應的樣子。我們當然也站住了不走。但我們的全神卻緊張到了高度,目不轉瞬地瞧著伊的周圍。
正在這時,我忽見靠鐵路的附近停著一輛汽車。有一個西裝的男子從汽車中下來,趕過來和那婦人招呼。我一瞧見他們倆招呼的狀態,立刻知道了他們的關係。那男子的身材適中,頭上戴一頂鴨舌帽子,壓覆得很低,模樣兒很像呂志一教授。我的心房又不禁突突地亂跳。果真是他嗎?我們又怎樣對付翁校長?我因走前一步,仔細一瞧,才見那人戴一副黑玻璃眼鏡,面色非常白哲,卻並不是紅棕臉色的呂志一。他的面貌我從前不曾見過,我完全不認識他。我回頭瞧瞧霍桑。他的臉上卻浮著一種驚喜的神氣。他的眸子在閃動,他的肌肉都緊張,可是他還保持著鎮靜狀態。他的兩手插在衣袋之中,絕不輕舉妄動。王根香也站定在旁邊,一眼不霎地注視著這一男一女。
一分鐘後,那伕役們已把皮包送上了汽車。那男子便開了車廂的門,先讓婦人上車。接著他自己向汽車伕說了一句,也就彎著腰踏進車廂,準備上車。可是霍桑的變動不測的動作往往出人意外——「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的成句,盡可形容他當時的情態。在那男子還沒有把汽車門關上,霍桑早已躍步跳到了車前。
他高聲說:「營有福!——慢些地!
營有福?奇怪!我又回進了迷陣裡去!霍桑繼續地向汽車中的男子說話。
「唉,對不起,我現在應得稱你曹紀新先生了!是不是?唉,曹先生,你不是打算往黃浦碼頭去嗎?對不起,這個不能不掃你們的興了!你如果已經購好了船票,這損失也是免不掉哩!
當霍桑說這幾句話時,他的一隻手,已經攀住了汽車的門。王根香早也趕到面前制止那汽車伕的動作。我卻站在霍桑的肩後,正想窺探車中人們的神色態度。
我看見那男子的額角上露著青筋,圓睜著雙目,張大了口,露出兩排鑲著血齦的白齒。他的那種驚駭的狀態,正像一頭遇獵抵抗的猩猩。同時他的右手似乎有一種動作,我不由不驚呼起來。
我呼道:「小心!他要開槍了!霍桑,你一」
可是霍桑的舉動比我的聲浪的速度更快。我見他揚一揚右手,鋒的一聲,有一支手槍已從車廂門回落到地上。霍桑彎著腰鎮靜地把手槍從地上拾了起來,回頭交給了王根香。
他說:「根香兄,這個就是正凶。你就乘著這輛汽車一塊兒去吧。這一支手槍,一則可以防身,二則也是案中的要證。這裡人多聲雜,別的話我們再談。」
那曹紀新是案中被害的人,在我的意識之中,當初原沒有絲毫疑義。不料這最後的結果,來了一個大轉變,曹紀新竟是兇手;被害的卻屬另一個人。這當然是完全出我意外的。但霍桑憑著什麼根據,獨能揭破這一幅秘幕?當時我除了驚奇以外,絕對猜想不出。所以我一回到他的愛文路寓所裡後,便急急地請他解釋。
據霍桑自己說,他對於換屍的把戲當初也不曾想到。不過他看見了那屍體的狀態曾經移動;那方格條紋的睡衣上面染血不多;和那屍足上的一雙棕色紋皮的拖鞋似乎略嫌短些;因此也曾發生過一些疑影。但這只是一時不可索解的疑影罷了,他也絕不會懷疑到換屍。他的唯一的破案要點卻在那只獵犬身上。
他解釋道:「這迪克的失蹤問題,我早就認為是全案的中心。我們曾假定迪克的所以被禁,定是曹紀新預先知道有人尋仇,並且準備了對付之策,才將迪克禁閉起來,以免臨時壞事。後來迪克破窗而出,也一定是因著聽得了正屋中的聲音,才發狂地掙扎出來。我們就事實上推想,這犬逃出來時,勢必在的案正在進行或剛才完畢的時候。那時迪克看見主人既已被人打死,那兇手也勢必沒有逃遠,它怎麼竟寧靜著不吠?這是第一個疑點。
「我們對於那碎石路口的血跡,當初很難解釋。我也曾假定這血是犬血。但犬既受傷被殺,怎麼不見犬屍?兇手行兇以後,既不曾毀滅或移匿人屍,當然不會單獨地移匿犬屍。若說它所受的傷很輕微,只略略流些地血,並不足以致命,那末,這傷犬又往哪裡去了?並且那兇手既然存心害犬,那犬怎麼甘心承受,絕不吠叫抵抗?或是假定那犬受傷以後,仍表示它的行獵的本能,追隨那凶人的蹤跡;但就狗的常態而論,追隨時勢必沿途吠叫,決不會默默無聲。可是據調查的結果,又確知迪克不曾高聲吠過。因為如果迪克一吠,勢必要引動遠近的鄰犬的。這是第二個疑點。
「還有那自行車的輪痕,來蹤去跡,分走兩路,在情理上也覺反常。此外,那婦人的並無真切的悲容,卻顯著掩藏之態,都使我增加疑團。不過我一時還不能決定方針。所以我當時的期望,第一著在查得迪克的蹤跡,它究竟是活是死,和曾否受傷?後來戎明德報告了死犬在真茹車站那邊發現的消息,我的種種疑團才得到一種鑰匙,一個個便都貫通豁露了。」
我很坦白地承認,我覺得這戎警官常有一種炫才賣功的表示,因此不免引起我的厭憎。誰知道全案的方針竟因著他的報告才得確定。那末,他果真是有功可賣了。
霍桑繼續道:「我既知道那犬死在真茹車站的西面,並不是被掩埋在那裡的;又看見了犬身上的槍傷,就特地帶了那個發現的鄉人顧三虎,親自到迪克被發現的地點去察勘。那水溝在公路的一旁,路旁留著不少血跡,顯見迪克是從公路上滾到水溝裡去的。我將我先前的理解參合了一下,前後的真相便完全明瞭。我料迪克逃出來時,一定在凶謀成造,兇手剛要離屋的當兒。當它追到碎石路口,便被兇手開了一槍,不過傷在迪克的後腳,只流了些血,故而它仍能繼續追隨。那兇手是騎了自行車往南翔去的。迪克追在他的後面,他以為它已給槍打死,所以起初沒有覺察;直到過了真茹車站,他才覺得那犬還在後面。他為脫身起見,於是又開了一槍,方始將狗打死。這就是我假定的兩槍,而且第一槍一定是打在它的後腳上的。」
我點頭說:「照你的說法,這兩槍果真很合情理。不過那犬既然一度受傷,後來又負傷追隨,怎麼竟始終靜默不吠?這不是你自己也認為矛盾的嗎?
霍桑微微一笑,點頭說;「是,當然是矛盾的。不過矛盾的極端就會產生改進或轉變。你怎麼不轉過來想一想?那逃走的兇手,如果是迪克的主人,它自然不會吠了啊!
我常常說,偵查疑案真像幻術家的玩弄手法。無論任何啞謎,在未揭破前總覺疑難幻復,不可究法。可是一語道破,卻又覺得平淡無奇。這犬的問題的解釋,就是一個顯然的例證。
霍桑又說道:「這一個秘鍵既已揭發,其餘的疑問便都——一地合拍。例如那婦人的可疑狀態;獵槍的不見;屍體的移動;拖鞋的太大;屋中並不見曹紀新的照片——流總也看見餐室的壁上有一個鏡架給移去的痕跡;和屍首的皮膚黝黑,不像是伏在化驗室中深居簡出的人物;都可以反證死者不是曹紀新本人。並且死者的致命之傷雖在咽喉,但面部上也中了不少散子,血肉模糊,也很合換屍的條件。因為曹紀新是難得出外的,認識他的人很少。那老僕又是一個近視的人,所以這一出換屍把戲,在他們原以為是於穩萬妥的。
「但那女僕周媽並不是近視。難道伊是被主人賄通的嗎?
霍桑道:「即使不曾賄通,那種血肉淋漓的慘狀,誰也不會仔細欣賞。故而破露的危險在當時委實很少可能。第二步,我就打算搜集實在的證據,以便使我的推想得到物質上的佐證。我曾見過那屋子後面的小河灘上,有一個石塊新近被掘的遺跡。我起初因為沒有淹沉犬屍的理由,有些猶豫不決,後來就假定是壓沉死者的衣物用的。我們撈取的結果,還得到了那支獵槍。於是全案的癥結我便完全明瞭。
「當時我馬上去和戎明德和王根香接洽,叫他們嚴格監視戚瑤芳的行動。因為紀新既已遠贈,我防伊會連夜出走。接著我又趕回上海來找許子安。結果並不像我所期望的那麼迅速圓滿,那女子也並沒有立即脫身的企圖。我也不得不忍耐地等待。
「後來戎明德在南翔發現了那輛自行車,兇手的蹤跡也有了線路。不過捕凶的步驟,最妥當的,還是利用那婦人做一條引線。你現在總可以明白當時的情勢。這條偵緝兇手的引線,雖是早已在我們的掌中,卻不能任意牽動,只能等候自然的發展。否則打草驚蛇,反而要功虧一整。
「隔了幾天,曹紀新覺得外面風聲平穩了,這案子將成懸案,便從蘇州化名寫信,約他的妻子乘16日午後的常滬車到上海。這封信被負責監視的王根香從郵局中私行截閱,通知了我,我們就毫不費力地把兇手捉住了。
我道:「還有一點,你沒有解釋。那血跡旁邊的一塊石上,留著布紋似的痕跡。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印上去的呢?
霍桑忽笑著說道:「這一點在說明了以後,你也要說不值半文錢的。我已經說過,那犬第一次中槍,一定是在腿部。那時它必曾在那裡蹲踞過一下,撤去那傷口的流血。所以那個布紋痕跡,就是它受傷處的大毛所印。但在沒有揭破以前,誰又想得出呢?
我靜默了一下,又說:「霍桑,還有一個例外的要點你沒有解釋。這不是我常常問的『兇手是誰』倒是那被害的人我還不知道是誰。
霍桑搖頭道:「唉,包朗,對不起。這個人我還不知道,他們間的關係和這凶謀的動機,我也還不大清楚。我不是賣關子,委實不能答覆。請你再耐性些等幾天吧。
一星期後,這案子經過了兩度審訊,它消經過的情由,也完全披露。呂志一教授因無罪並釋,戎警官又曾向翁校長和自教授謝過罪,我們的責任總算已圓滿告卸。曹紀新行兇的證據——那在槍的物證——是從翁老師那裡提交法院的。他已不再抵賴,把案情的經過完全供認了。
那被害的人,喚做邱宗英,本是四十六旅的團長。他在三年前和戚瑤芳正式結婚。那時戚瑤芳的父親戚彥平也在軍隊中當參謀。所以這婚姻出於父命,原是不自由的。瑤芳和紀新從小同學,感情本來很密切。這事邱宗英本也知道,但他到底利用了彥平的父權,訂成了這件不自然的婚姻。當瑤芳和宗英結婚的當兒,紀新因著失戀而往日本去。後來伊的父親彥平因戰事陣亡,邱宗英又離家出征。在這當兒,曹究新留學回來。瑤芳既感婚姻的不滿,曾紀新也舊情重熾。於是這兩個人在情不自禁的狀態下,便悄悄地離了本鄉。
他們到真茹鎮去,原是帶著秘密性質的。不料那邱宗英回家以後,多方探訪,知道了紀新的表兄許於安在真茹,終於尋到真茹來。他訪問許子安的結果,雖不得要領,但他仍不死心,在真茹鎮上往來了好幾次,到底查明了他的逃委的下落。當9月4日的早上,育紀新曾在樓窗口中瞧見宗英在他們的竹籬外面徘徊窺探。他便知道他們的秘密確已被宗英破露,不能不另謀對付的方策。他料想邱宗英若來尋仇,決不敢白晝動手。因此他到了晚上,就特地準備,一面把女僕遣開,一面又將獵犬禁閉。這種種準備,他絕對守著秘密,連他的妻子都不知道。
4日晚上10點10分鐘時,邱宗英破窗入屋,紀新完全聽得。他就悄悄地下樓,備好獵槍,伏在梯腳。等到宗英在暗中摸索,他就乘機開槍,立刻將宗英打倒。那時瑤芳聞聲下樓。他方始說明原委,禁止伊聲張。起初他還想移屍滅跡,後來覺得這事繁重難辦,又瞧見宗英的高度長髮,和所傷的又在面部,他本人又不常出外,認識他的人不多,便想到換屍的計劃。於是他就把衣服換好,移去了壁上的自己的照片。等一切佈置妥善,他就將宗英的衣服,鞋帽,和行兇的獵槍等捆紮好了,拿到屋子外面去,利用了一塊石頭,沉在屋後的河中。宗英本是帶著手槍去的。紀新就將這槍留在自己的袋中。
當紀新行兇和安排的時候,除了他妻子以外,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連後面的迪克也還不曾破窗出來。但在沉衣的當兒,圍著距離後屋較近,迪克再按耐不住,終於撞破了玻璃。當紀新騎了自行車走上那碎石徑時,忽見迪克限在後面。他既要逃避,又沒法制止那大,就不得不忍痛犧牲愛犬,向迪克開了一槍。後來他過了車站,又向迪克放射第二槍,也完全符合霍桑的所料。這案子如此結束,我對於那戚瑤芳的遭遇,不免覺得可憐。關於這一點,霍桑曾向我表示過一句深堪玩味的說話。
他說道:「包朗,這問題用不著你過慮。在現在的時代,像這樣一個美慧的女子,既有使男子們捨命以爭的魔力,那就決不致終於落花無主!別的莫說,我們的翁老師的手下,就有一位關心慰籍伊的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