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陣騷亂
「唉!不好!……不好!
「哎喲!……一個人倒了!
「喝醉了吧?——」
「哈哈!
「不!——不像醉——」
「也許熱昏哩!
「哎喲!……又一個人要橫下來了!
「唉!
一連串驚惶而雜亂的呼聲,從那外面敞座中傳進了我們的小室,我們都驚異起來。接著而起的,又是喧嘩聲,驚呼聲,椅桌推動聲,重物墜地聲,雜亂的腳步聲,最後是碗盞杯盆撞擊聲。這一陣騷亂——一串奇怪刺耳的聲浪,霎時間雜然並作,不由不使我們三個人都放下了酒杯。
是的,這裡需要一個解釋,但我在解說這許多聲浪的來歷以前,不能不先將我們和這些聲浪發生關係的原由說明幾句。
凡熟識霍桑的人,總知道他是個反對飲酒和最不喜歡無謂的應酬的人。譬如人家的彌月冥慶之類的宴會和俗例上無事生事「擺闊」性的酬酵,他往往規避不往。這不是他的矯情,也不是孤高落寞;他實在認為太虛泛無聊。但假使有二三知己,不拘形跡地把酒談心,他也會高興地喝幾杯。並且在這種投契的當兒,引起了他的談鋒,他還肯把他經歷的奇詭案子講出來助興。
這一天是公歷七月中旬大熱天氣的晚上。我和霍桑二人,因著總署偵探長汪銀林的邀約,一同在東源酒樓上小飲。銀林曾偵查一件脅詐案子,費了數個月的工夫,還沒有結果;後來因著霍桑的指示,才得破案結束。故而他這一次邀飲,明明含著些兒酬謝的意思。
銀林居於主人的地位,先提著酒壺,恭恭敬敬地向霍桑和我各敬了三杯,又極口稱頌霍桑的才智和功績。霍桑卻反覺得不安起來。
他皺著眉頭,答道:「銀林兄,你說得太過分了。這件事是完全靠機緣成就構,我實在無功可言。機緣來了,一個人能夠認識它,又能夠抓住了利用它,這就是他或伊的能耐。所以我不敢說一個人單單憑著他的才能,件件事都能夠無往不利;反之,一人的智力有限,有時自信過甚,還往往容易走進錯路上去。」他忽含著笑容,斜過驗來瞧我。「包朗,你和我相處好久了。我的成就往往是憑著偶然的機緣;但我的失敗,也不止一次兩次,你也是眼見的。只是你抱著替朋友隱惡揚善的見解,常把我的成功的事跡記敘出來,失敗的卻一筆不提。因此,社會上有一部分人,竟把我當作有「順風耳」「千里眼」本領的神話中神秘人物看待。這實在是大大的錯誤!現在我請你把我失敗的案子發表一兩種,使人們可以知道我並不是萬能的,更不是什麼無稽的神仙鬼怪。我也只是一個『人』罷了。
霍桑這一番話,不但使我首肯,銀林也越發心折。霍桑的睿智才能,在我國偵探界上,無論是私人或是職業的,他總可算首屈一指。但他的虛懷若谷的謙德同樣也非尋常人可及。我回想起西方的歇洛克-福爾摩斯,他的天才固然是傑出的,但他卻自視甚高,有目空一切的氣概。若把福爾摩斯和霍桑相提並論,也可見得東方人和西方人的素養習性顯有不同。
我們的座處是一間靠近樓窗的小小的密室。夜風一陣陣從窗口裡枉顧,肅清了我們身上的汗液。那密室外面有一大間普通座位的敞室,排列了不少桌子,酒客們的猜拳行令和笑談喧囂的聲音非常熱鬧。我們大家喝過了幾杯,談談說說,倒也楊懷有趣。一會兒,壁上的時鐘擋銷地敲了九下。霍桑因著銀林的請求,正待講述他最近經歷的一件奇案,忽聽得密室外面發生了一陣子喧擾之聲。它不但打斷了霍桑的談話,又使他站起來,連我們的杯筷也不得不暫時擱置。
汪銀林跳起身來,詫異道:「什麼事?
蓬!
第二次重物墜地聲又送入我們的密室,顯然又有一個人跌倒在地板上面了。
我說:「也許是什麼人打架?」
霍桑早已走到了小室的活絡門外,仰著足尖望了一望,又回過頭來向我們說話。
「當真有兩個人跌倒了!我們去瞧瞧。——
我們走到敞室中時,看見五六隻桌子都已空著,酒客們都擁擠在一起,圍住了一隻近窗的桌子。有一兩個人忽從人叢中退出來,急匆匆下樓而去,似乎不願參加這個紛擾。霍桑的舉動原是很敏捷的,便分開了眾人擠上前去。我和汪銀林也踉提而進。
地板上面有兩個少年,一橫一豎地躺著。這二人都緊閉著雙目,面色慘白地手捧著肚子,在地板上牽伸轉側,嘴裡還不住地哼著。那情景委實很淒慘刺目。
喧呶的人叢中有一個人說:「唔,這是霍亂病!
另一個說:「唔,大概是那些蒼蠅上的來由!
「怕是發瘀吧?」是一個戴眼鏡的大塊頭的建議。
「我看像中毒呢。」這是又一個年事較多的酒客的高見。
旁邊一個穿汗衫的侍者,灰白著臉,正慌得束著手呆瞧。他聽得了酒客們的三三兩兩的閒話,抹了抹額汗,居然也找出兩句答辯話來。
他忙道:「不會!不會!這裡的酒菜再潔淨沒有,蒼蠅也不多,決不會中毒。不是,不是!
霍桑忽指著地板上的兩個少年。說道:「你們瞧哪!他們的嘴唇都已一絲沒有血色,手腳也都拘牽著,還不住地抽動。可見他們正感受劇烈的刺痛。對,這真像是中毒!堂館,快叫一個醫生來,送他們往醫院裡去,再返恐來不及了!
「我去!
一個有赫紅鼻子的旁觀客,倒也有見義勇為的精神,應了一聲,便自告奮勇地奔下樓去。人家說酒國裡頗多仗義尚俠的好漢,這裡倒是一個小小的例證的表現。
霍桑見了這兩個少年的淒慘模樣,他的好奇心和憐憫心要時間都已激動。溝僂著身子,想扶他們坐起來,但他們的手足都已失卻了活動的自由,竟不能如願。他們除了呼呼的微弱的呻吟聲以外,沒有半句話。這時要他們說話已不可能,所以霍桑也不曾浪費問句。
霍桑仰直了身子,問道:「堂信,你認識他們嗎?」
一個熱心決口的中年酒窖搶著應道:「我認識!這個年輕的叫馮守成,是這裡的老主顧。那一個,我不認識。」他向地板上一個年事比較大些的指一指。
霍桑又問侍者逾:「那末,你可都認識他們?
那侍者期期然遭;「這——這一個人我也不認識、他今夜還是第一次來。但他一定是馮少爺的朋友。我剛才還看見他們一塊兒喝酒談笑——談得很多。」
我細瞧那馮守成的形狀。他的臉瘦削而焦黃,鼻子平扁,牙齒作深黃色,年紀約摸二十五六,穿一件香雲紗長衫,卻算不得怎樣潔淨。從他的衣服上的斑污估量,好像是一個芙蓉城中的曙君子。那另一個不知姓名的人,臉色比較白皙,嘴唇上有一顆相當大的黑德,穿一套明白印度綢短衫褲,式樣比較入時,但已略見敝舊。他的年紀比馮守成大些。
霍桑又問:「唔,你說這兩個人一塊地喝酒?但桌子上怎麼倒有三隻酒杯?
那侍者向桌面上瞪目呆瞧著,一時似乎回答不出。我果然看見那小方桌上共有三副杯筷,只空著靠窗的一面。
這時有一陣子急促的步聲走上樓梯來。一個警士跟隨先前那個自告奮勇的儲鼻客人,滿面汗淋地一同擠過來。
紅鼻子酒客報告說:「我找不到醫院,所以就報告了這個警察。
霍桑點了點頭,便回頭向汪銀林道:「我看眼前應立刻僱車子把這兩個人送到附近的德濟醫院裡去,越快越好。時機很危急了。
汪銀林贊成了,便向那警士吩咐了幾句。警士就把招手,請了幾個並不缺乏的義務助手,著手把這兩個奄奄一息的人抬送下去。那穿汗衫的侍者忙著將農鉤上的一件白印度綢長衫拿下來,丟在那個被抬的有病的人的身上。
我正在瞧那些人幫著抬送下樓的時候,忽聽得霍桑厲聲呼喝。
「堂館,住手!不要動桌子上的東西!——讓這些東西留著。
那侍者看見我們有指揮警士的能力,料想我們有些相當的勢力。他正想把桌子上的杯碟收拾起來,一聽得霍桑的喝阻,立即住手。幾個酒國同志散開了,回到他們的原座上去,有幾個更熱心的還留著旁聽。
霍桑繼續說:「銀林兄,請你把這些酒杯菜盆都收拾好,送到醫院裡去驗一下子。
銀林作疑遲狀道。「為什麼?你想這當真是一件中毒案?這些東西裡面難道還留著什麼毒跡?
霍桑道:「這雖還不能說定,但情勢上很相近。我們為謹慎起見,應得把這些酒菜都查驗一下。」他又回頭問那侍者道:「堂情,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哩。這裡有三個座位,三隻酒杯,三雙筷子,不是有三個人嗎?」
那侍者相當胖,胖子容易出汗,也許有著生理的根據。這時他的汗衫好像已經濕透。他把手背在自己的額角和鼻子上抹了一抹,兩隻圓眼在霍桑臉上交替地霎動。
「先生,馮少爺當真是同著兩個人來的——還有一個人已經先走了。
「幄,先走了2。他走了多少時候?」
「還不久,大約二十多分鐘。
「這個先走的人,你可認識?
「不認識。那人也不是常來的。
「這個人坐在哪一個位子上?」
「這一個。」侍者隨手指了一指。
霍桑摸出鉛筆和日記冊來,把傳者的答語仔細記下。接著他撕下一頁,把紙片我小了,粘在那三隻酒杯上,分別註明。那三隻杯子中都留剩幾滴余則,桌上有三把酒壺,兩壺已空,第三壺還剩小半壺光零但這三把酒壺雜亂地放在桌子的一角,黨辨不出哪一個人飲哪一把壺。霍桑仔細看了一看,便把酒壺酒杯和幾隻菜碟,都交給江銀林,請他送到醫院裡去查驗。查驗的結果,請他用電話通地回。
汪銀林答應了,借了一隻提籃,把杯碟等裝好,叫他的汽車伕提下去,接著就和我們分別。霍桑和我重新回進先前的密室。那時旁觀的熱心人也跟著散開,外室中的酒客也已散去了大半。因此密室中更沒有閒人,不再怕人家的驚擾。
我問霍桑道:「你看這究竟是不是中毒?
霍桑很有把握似地答道:「一定是的。我雖然不是醫生,但這兩個人的客態已明明告訴我是中毒。我覺得這一幕小小的戲劇,也許有重大的背景,值得我們的注意。我要和那胖子堂館談幾句話。
他走到活絡門口,向著那侍者招一招手。那侍者在不大高興的狀態下慢慢地走進來。他的兩眼圓圓他睜著,額角和具下的汗在交相競賽,臉上也仍滿現著驚惶。他的手中執著一頂草帽,分明不是他自己的東西。
霍桑帶著笑容,伸手拍著那人的肩,婉聲說:「朋友,你叫什麼?」
胖子答道:「我叫炳泉。
「好,炳泉,你不用慌。我要問你幾句話,你但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就行。我決不把你牽連進去。」
炳泉感激地點了點頭,又把手背在鼻尖上揀了一下,但他的臉上的猶豫的神色仍不見消減,似乎他還不敢輕信我的朋友的話。
霍桑瞧著他的手中的草帽,問道:「這東西可是他們遺下來的?」
炳泉道:「不是。他們都秀著頭來的。剛才一件長衫我已經丟回給那個有黑病的不相識的人。…這頂草帽是我在他們旁邊的一張桌子上發見的。」
霍桑接過草帽,略瞧一瞧,放在桌上,又回頭瞧那胖子。
「唔,那末,利門旦談正經話。你說起先他們三個人一塊兒來,內中有一個人先去。是不是?」
「是」
「這個先走的人你究竟認識不認識?」
「我——我的確不認識。」
「但他的狀貌你以前可曾見過?」
「這個——這個——」他頓住了。他的鼻尖似乎又癢起來。他又用手背抹了一抹,仍遲疑著不答。
霍桑繼續道:「說啊。譬如你以後瞧見了他,可還能認得出來嗎?」
胖侍者點頭道:「這個我能夠。他是一個高個子的老年人,穿一件黑綢長衫,瘦瘦的臉,眼睛是烏黑的。他——他好像曾和馮少爺來過一次。不過他並不是這裡的老酒客。」
霍桑的眉峰掀了一掀。「這樣說,這個老年人明明也是馮少爺的朋友。是不是?」
炳泉但點點頭。
霍桑又問:「你說那有病的人曾和馮少爺談過不少話,但馮少爺可也和這一個老年人交談?」
炳泉答道:「也交談的。我曾聽得那個有黑病的人說的是南京口音。這老頭兒卻很靜默,並不見他多談。我本曾留心他的口音。」
霍桑思索了一下,另換一個話題。「這馮守成是這裡的老酒客?」
「是。他沒有一天不來。」
「他是做什麼的?」
「我——我不知道。我聽說他的老子,生前在衙門裡當差,家裡好像很有錢。賞小賬,他不比人家少。他就住在長安裡。」
霍桑沉吟了一會,忽把桌上的草帽拿了起來。他一邊瞧那帽兒,一邊又偷偷瞧瞧那侍者。
「炳泉,你別這樣子呆瞪瞪。我們坐下來談。你不是說這帽子在鄰桌上發見的嗎?」
那侍者似乎拘執著禮節,仍不自然地站在一旁,不肯坐下。霍桑和我各自坐下來。
炳泉點頭應道:「正是,在馮少爺的隔壁。」
「這個人是誰?你可認識?」
「他已來過好幾次,我認識他的臉,也不知他的姓名。」
「他今夜的酒帳付過沒有?」
「剛才他塞給我一張鈔票,找頭也沒有拿。」
霍桑把那草帽湊在燈光下反覆察驗了一會。我看見那是一項巴拿馬草帽,配著黑色的狹絲帶,還很新。
霍桑說:「我想這個人很講究修飾。他的頭髮膏抹得很光澤,想起來衣服也非常漂亮,否則配不上這帽子。他的年紀大概還不出三十。可不是嗎?」
這幾句話忽似引起了炳泉的詫異。他的不自然的窘態因此減除了些。
他反問道:「先生,你可是見過他的?」
霍桑不答,搖搖頭。他的嘴唇牽了一牽。
我也問道:「霍桑,你根據著什麼?」
霍桑微笑道:「這是很顯明的事。帽子裡面有幾根修剪下來的頭髮。那頭髮很短,可見他是勤於修剪的。那塊紫色緞子的襯墊上含著濃烈的香味和油光,那麼這個人的講究裝飾已不成問題。那帽子裡面的皮圈上又留著傾斜的痕跡,可見他戴帽時是偏向右額角的。從這種種狀態上推測,可知他是一個時髦少年無疑。」
那胖侍者似乎聽出了神,他的兩片厚厚的嘴唇竟不期然而然地張得很大。可是他除了果瞧以外,並不曾說出什麼欣賞的話。
霍桑把帽子回給了他,又說:「這東西你且保存著。假使這個人今夜來尋索這只蠍子,你不妨就回給他。若使今夜不來,那你應得好好地保存著,我們也許還有用。」
我又插口道:「我看這個人也許膽小怕事,圍著不願看見這種紛擾的事情,匆匆地離去,就忘了他的帽子。」
霍桑笑道:「你的見解也許是的。但事實的內幕往往有出於意料外的。假使那兩個人不是在到這裡以前已經中毒,卻是到了這地方才中毒的,那末,這草帽在表面上雖似沒有關係,我們為謹慎起見,卻不能不加注意—一或許就把它當做一種線索,也說不定啊。」
我點點頭。「但你對於這兩個人中毒的情由可已有些意見?」
霍桑道:「這還早,完全沒有。我現在打算往馮守成家裡去。我想到了那裡,終可以問出些端倪。」
霍桑立起來,向炳泉問明了馮守成的地址,記在手冊上。接著他又問起關於那馮守成的家庭狀況。但炳泉並不深悉,毫無結果。
末後,霍桑又問道:「那末,你再說得仔細些。你可曾瞧見這兩個人怎樣跌下來的?」
炳泉答道:「這三個人大約在上燈時七點鐘到這裡來的。他們喝了約摸一個鐘頭,那穿黑紡綢長衫的老頭兒就要走。馮少爺留住他。又坐了半個鐘頭光景,那老頭兒才先去。他們兩個仍舊談著喝著。一會兒,我忽然看見他們都把頭伏在臂上,像在打盹,一又像喝醉了。一轉瞬間,馮少爺先從椅上跌了下來;接著那第二個有黑德穿短衫的人也倒在地上。」
二 蛋殼
馮守成的住址是在北海路長安裡二十九號。我們從東源酒捕中出來到他家裡去時,經過那德濟醫院,就順便彎了進去,問問這兩個人的情形。汪銀林還在醫院中等候消息。據醫上的診斷,這兩個人確是中毒,此刻正設法使他們嘔吐解毒,但至今仍沒有回復知覺。那酒壺酒杯中的余酒也正在化驗中,還沒有完畢。汪銀杯允許我們,等到化驗有了結果,立刻通知我們。
我們從醫院裡回出來時,霍染又向我說話。
「你現在總相信了!這一出小戲裡面一定有大文章哩!我覺得這件案子中有一個緊要的關鍵:就是這兩個人的中毒,究竟在進酒館以前,還是在進酒館以後?假使他們在進酒館時已先中毒,問題更嚴重了。我們不能不更謹慎些兒。」
「那末,我們怎樣著手?
「現在我們往馮家裡去,姑且不要說起我們已查明了什麼。這樣他們既不防備,我們便可從他們的言語狀態上深得些線索。」
我記得那酒館的侍者炳泉曾告訴我們,馮守成的父親生前曾在衙門裡當過差役,死下來時大概掉下了不少造孽錢,故而他的兒子守成平目的用度非常闊綽。
馮家的住宅是一所兩上兩下連側廂的石庫門盡。客堂中電燈雪亮,全副傢俱都是紅木的,牆壁上居然也掛著幾幅名人的字畫,果真滿顯著富有的氣象。
我們到了裡面,有一個老娘出來招待。伊是馮守成的母親,年紐約摸五十光景,頭髮已有些花白,額上也已有幾條線紋。伊的外貌上似乎很慈祥,但伊的一雙烏黑的眼睛卻似有一種足以使人震懾的威力。我們聲明是守成的朋友,因著許久不見,特地去訪候他。
那老婦的禮貌不見得怎樣周全。伊並不惜我們坐,但站在客堂門口向我們答話。
「守成已和守恆往東源酒鋪裡去了。你們可以往那裡去找他。
霍桑忽向我源了一眼,我也暗暗驚奇。守成和守恆,很像是弟兄的名字。難道他們倆果真是兄弟?假使如此,這兩個人又何以同時中毒?
霍桑乘機說這;「我們和守成相識雖已好久,卻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哥哥。他哥哥的嘴唇上不是有一顆黑病的嗎?」
「是的。你也看見過守恆?」
「躇,剛才見過。他們倆不見得是同胞弟兄吧?」
那馮母微微含著笑容,答道:「他們是同父不同母的。守仁是我丈夫的小妾生的,伊也已死了兩年。但守恆的年紀卻比我的兒子守成長兩歲。他在南京大學裡讀書。已經讀了好幾年,平日不常在上海,此刻他是放暑假回來。」
霍桑假作領悟狀道:「唉!守恆是在南京讀書的,怪不得我們以前不曾見過他。我想他們弟兄倆總是很和睦的p巴?」
老婦不即回答,但把那一雙有力的眼睛在霍桑臉上瞟了一眼,忽又低下頭去、伊分明已感覺到這門句的突兀。
一會,伊才說:「弟兄倆是很和睦的。不過守恆浪費些。他在大學裡讀書,一年要用干把塊錢,我常常寫信叫他儉省些兒。除了這點以外,我們家裡原是快快樂樂的。」伊點了點頭,便旋轉身子,作勢要回進去的樣子。
霍桑卻不很知趣地繼續問道:「守恆是幾時回來的?」
不耐的神氣已從老婦的眉宇間充分地暴露出來。伊緊皺著雙眉,側著臉,體悻然作簡語回答。
「今天下午。」
霍桑的嘴唇繼續動著,明明想再問一句,可是那馮母向霍桑瞅了一眼,竟老實不客氣地下逐客令了。
「先生,對不起。我裡面還有事呢。你要看守成,到酒鋪裡去找吧。」
局勢不大住妙,我們實在有不能不走的趨勢。我不知道霍桑在這幾句談話之中,是否已得到什麼線索。我卻只覺得空泛異常,毫無頭緒。那老太太要回身走進去了。在這種形勢之下,我們只有立即退去的一法,當然不便再發什麼取憎的問句。可是霍桑偏不知趣,忽然踏前一步,依著老婦的口氣乘勢塔訕。
「馮太太,我們剛才祝酒樓裡來啊。」
馮母剛才移動腳步,正想回身進會,一聽這句,果真又立定了回過頭來。
「那末你沒有瞧見他們?」
霍桑直假僵地站著,定目瞧著伊的臉,還沒有回答。情勢有些僵。我不知道霍桑準備著什麼步驟。
馮好開始懷疑,作疑訝聲道:「你們究竟是誰?客客氣氣,為什麼向我問這些話?」
霍類的臉容很莊嚴,略略彎了一彎腰。「馮太太,我們是私家偵探。我們剛才見過你的兒子,此刻卻帶得一個消息來給你。」
老婦微微一震,忙用手撐住了那只方桌,伊的一雙眼睛越發可。演了。
「什麼消息?」
「請你不要太膽小。這消息很壞。」
「唉,到底什麼事呀?」伊的聲音有些抖。
「他們已中了毒——並且很厲害!」
老婦突然張大了眼睛,呆了一呆。「可是守恆中了毒?」
霍桑緩緩道:「是的,但不單是守恆;守成也中毒了。」
那老婦臉色頓時慘變,渾身都顫慄起來。伊談伊的身體都依靠在方桌邊上。
「哎喲……哎喲……」
伊的身子已支撐不住,向裡面傾斜下去。霍桑急忙走近去扶住伊。我也上前幫忙,扶伊坐在客堂中的一隻紅木椅子上。
伊喘息地呼道:「哎喲!我的兒子守成中毒嗎?這——這一定是守恆干的啊!一定是他!」
霍桑仍很鎮靜地答道:「馮太太,你也許誤會了。我已經告訴你,他們倆大家都中了毒。」
「哎喲!……那末,誰害他——誰會害他?」
「馮太太,不單是他,守仁也一樣中了專。你想誰會害他們?」
「這個——這——我——不知道——我——要去看守成!他——他在哪裡?」
「他們此刻一同在德濟醫院裡。假使他們中毒的時候不太久,大概還可以救治。馮太太,你姑且定定神。現在我們要偵查的,就是他們倆究竟在什麼時候中的毒。」
那老婦的淚珠已從那失了威力的眼睛的眼中進湧而出,從伊的灰白的軸頰上滾落下來。伊摸出一塊白巾來抹扶著,把背心靠著紅木椅子的背。
伊嗚咽著問道:「哎喲!這怎麼辦?誰下的毒?先生,你知道嗎?快告訴我!」
霍桑自動地在老婦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我也不客氣地坐在他們對面。有個女僕在屏門裡面探一探頭,重新縮了進去。霍桑把眼角略一瓢瞥,並不理會。
他答道:「馮太太,我還不知道。但你如果能暫時抑制你的驚悲,回答我幾句問句,那就和我們彼此都有益。我瞧這件事也許是出於意外的,未必見得有什麼人存心謀害。我問你,他們什麼時候往酒鋪裡去的?」
馮母又把手巾在臉上抹了一抹,從住了眼淚,想了一想,才顫聲答覆。
伊說:「他們出去時,太陽還在西牆角上,大約在六點和七點之間。」
「兩個人一塊兒出門的嗎?」
「是的。」
「不曾約別的人嗎?」
「沒有。」
「那末守恆在什麼時候從南京回來的?」
「今天三點半光景。」
「南京車本是三點鐘到上海的,他大概是從車站上直接回來的。他回到這裡以後可曾吃過東西?」
「他吃過一碗麵。」
「只有他一個人吃麵嗎?還是守成也一起吃過麵的?」
「這面是我的媳婦蘭珠——守成的妻子——燒的,不但他們兄弟倆吃,我們大家都吃過。」
霍桑的眼光似在那幅山水中堂上定了一定,但我相信他決不是有閒心思欣賞那贗鼎的文衡山畫,卻明明在那裡構思.
一會,他繼續問道:「可有什麼別的東西,只有這弟兄倆吃過而你們沒有吃過?」
馮母搖搖頭。「沒有——唉,不,不——我記得他們倆曾一塊兒喝過一會茶,我和媳婦卻不曾陷他們喝。」
霍桑道:「膻,他們倆在什麼地方喝茶的?我想過去瞧瞧。」
婦人向西首的次室指著,說道:「這就是今天特地給守恆預備的臥室。剛才守成和他在裡面談過好一會。
霍桑立起來走到那次間門口,便握著門或開門進去,隨手扳亮了裡面的電燈。老婦也顫巍巍地立起來陪著進去。我也跟在後面。
這次間中——一和廂房隔絕的次室——有一隻單人小鐵床,一隻小小的圓桌,靠窗另有一隻西式的茶几,凡的左右有兩隻椅子,也都是紅木的。茶几上放著一把很大的白瓷茶壺。靠分隔的板壁上放一口玻璃書櫥,櫥中的書卻寥寥無幾,玻璃也給塵埃封蔽,顯見不大開動。圓桌旁邊還圍列著幾隻圓凳。圓桌上有一架小風扇,兩隻茶杯,一隻夾火柴的黃銅煙盆。我瞧室中各物的情狀仍很整齊有致,絕不見有什麼可疑。霍桑的眼光在室中打了一個迴旋,便指著榻上一條藍連妙的夾被,回頭來問話。
「馮太太,守恆從南京回來的時候,可是只有這一條被?」
「不,這不是他帶來的。他準備暑假後就要回南京去,故而沒有帶鋪蓋,只帶了一隻小小的皮包。」伊走到小榻前,俯著身子從榻底下取出一隻手提的小皮包來。
那皮包並沒有下鎖。霍桑接過了打開一瞧,只有兩件夏布的短衫,一條舊紡綢褲子,和幾本小說,兩張舊報。此外還有幾種漱洗的用品,卻都是高價貨。霍桑在皮包中翻了一翻,似因著找不到什麼,皺了皺眉。接著他把圓桌上的空茶杯拿在手中,仔細地瞧視。我也湊過去瞧瞧,林中各剩著些余茶,茶色清淡,分明是雨前。霍桑又把那兩杯余茶都送到嘴邊,先喚了一嗅,又伸出去子來嘗了一嘗,終於微微地搖頭。他忽又走到茶几旁邊,把那白瓷壺提起了注了半杯,又很膽大地飲了一口。我不由不暗暗地替他擔憂。
霍桑忽叫我道:「包朗,你也來愛一嘗。可有什麼異味沒有?
我不好意思擔卻,只得把茶杯接過,勉強飲了一小口。那茶味清冽可口,香味也不差,還有些微溫。
他接了我還給他的杯子,問道:「怎麼樣?
我答道:「是上品的雨前茶。
霍桑點點頭,隨手把杯中沒有飲完的余茶,傾在茶几面前的一隻白銅痰盂中。這時他的眼光忽而踉著菜汁的傾瀉,也凝注在痰盂之中。他的雙目一張,兩粒敏感的眸子轉了一轉,忽又把身子俯下去。接著他放了茶杯,伸手從痰盂中取出了什麼東西,嘴裡又自言自語懈地咕著。
「這裡有蛋殼呢——唉!馮太太,誰吃蛋呀?
老婦搖頭道:「我不知道啊。」價走近一些,瞧了一瞧霍桑手掌中的東西。「唉!這是新鮮的雞蛋殼。但今天早晨我叫察媽把這痰盂弄乾淨的啊。
霍桑不答,但全神貫注似地把蛋殼湊在電燈下反覆瞧察,又湊到鼻子上去嗅了一嗅。我看見那雞蛋殼一面是糙米色,內部的一面是白的,顯見是不曾煮過的鮮蛋。
老婦從分說:「但我生了耳朵,不曾聽得過雞蛋可以毒死人!」
霍桑一邊把蛋殼丟入痰盂,一邊用白巾抹抹額角上的汗,含笑答道:「不錯,不錯。我也從來沒有聽得過哩。
老婦又道:「若是陳腐的蛋,吃了也許會生病,但這證明是新鮮的發啊。」
霍桑又點點頭,不再答辯。他向馮母安慰了幾句,告訴伊那弟兄倆施救得還不算退,不一定會有性命危險。馮好忙著要往醫院裡去看守成。我們也就分別出來。
我們回到了愛文路理桑寓裡,時間已近十一點鐘,忽聽到了幾種意外的消息。
據僕人施桂告訴我們,偵探長江銀林已經來過,聲言醫院中的檢驗已有了結果。那兩個人的嘔吐物中都含著烈性的批毒。那三把酒壺中,只有剩酒的一把有毒,那兩把空的並無毒跡。酒杯的情形恰正相反。那弟兄倆的兩隻杯中都有毒,但那一隻第三個同飲的老人的杯中卻完全無毒。據醫生說,那毒性因著酒的鼓勵,故而發作得更快。至於這兩個中毒的人仍沒有脫出昏迷狀態,是否有救,眼前還無把握。
這消息相當驚人。霍桑也緊皺著眉頭,背負著手,在室中往來踱著。他連把好幾枝白金龍紙煙化成灰燼,兀自低垂著頭,默默地思索。這件意外的案子發生時本平淡無奇,卻不料內幕中真有可驚的背景。我也曾盡力推索,卻沒有結果。這兩個人的中毒可是偶然的?還是有人謀害的?假使是有意的,那下毒謀害的兇手是誰?又有什麼目的?
一會,霍桑忽挺直了身子,丟了手中的紙煙,向我說話。
「包朗,你去睡吧,不必虛費什麼腦力。我還要出去有些兒勾當。
「你往哪裡去?
「往東源酒鋪裡去。
「要調查什麼?
「我對於那第三個老年客人,那頂遺留的草帽,和那侍者的躊躇狀態,都不能滿意。我還得去問幾句。
三 苦肉計
霍桑出去的時候,十一點鐘已在描檔地敲著。我因著這件疑案盤踞在腦海之中,一時也不能入睡。夜氣既涼,身體上舒適得多。我洗了一個澡,寬了衣服,赤足跟著拖鞋,躺在一張靠窗的籐椅上。那窗外的蟲聲在卿卿地唱歌,和著一陣陣涼風弄葉的沙沙聲音,彷彿合奏著一種幽咽細碎的雅樂。我坐在窗口吸著紙煙,身體雖已有些疲乏,腦中的思潮卻仍激盪得非常厲害。
我起初的觀念,料想這兩個弟兄必有一個含著陰謀毒害的意念。就情勢而論,守恆既是庶出,又非常浪費;守成和他的母親因他如此,又欺他孤立無助,或者就發生了謀害的計劃。因為從守恆的學費仍須馮母供給,可見這兄弟倆還沒有分產。那末守成如果把這異母的哥哥守恆謀死,既可以減免不時需索的累,又可使全部的財產歸他——守成——一個人獨享,在情勢上確有可能。霍桑當時似乎也抱著這一種推想。他向馮母究問守恆回家後吃過什麼東西,明明也著眼在這一點上。
不過這誰想有一個顯著的衝突之點。守成怎麼也會同時中毒?我起先曾默自忖度:或者那不辜的人偶一不慎。鑄成了這一個大錯;或是因著別種意外的緣因,就釀成了兩個人同時中毒的結果。可是我們回寓以後,因著汪銀林的消息,這推想使完全推翻。因為他們倆既然同是在酒鋪裡中的毒,可見並不是家庭的陰謀。三隻酒杯中只有一隻無毒,可知這案的主凶一定另有第三個人。這個人是誰?我們雖已知道守成有一個老年的朋友,先時曾在一塊兒同飲,但是這老人是個什麼樣人?此刻是否已經逃走?霍桑又從那裡去探聽?這都是不易解答的疑問。我又推想到這陰謀的動機。二馮的父親既因當差役起家,難免沒有怨仇。因為遜清時的衙門差役,往往孤假虎威,欺詐壓迫,無所不為,結怨的事難保沒有。莫非有什麼受怨的人不能向那已故的老馮報復,故而在他的兒子們身上下毒手嗎?
我反覆地推索,終於尋不出一個確切的理解。直到夜半後一點多鐘,我還不見霍桑回來,只得先自回房。我因著思索過久,腦力也有些疲憊,一到床上,便即酣睡,連霍桑什麼時候回來,我也不曾聽得。
第二天早晨,霍桑又比我先起。在我下樓的時候,他的慣例的清晨戶外運動已經完畢回來。早餐既畢,回進了辦公室,我便忙著向他發問。
「霍桑,你昨夜的奔波可已有什麼結果?」
「有。凡我所要知道的一切都已查明白了。但我還須等待一下。你如果能再耐心些,這案子隨時有解決的可能。
我的精神自然被他這句話提振起來。
「你可是已經把那第三個老年人查明了?」
「沒有。我還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我們如果需要他,炳泉認得出這個人,以前也看見過,汪銀林一定可以找得到他。」
這未免太「如意算盤」了吧?假使這個人已經遠隨,汪銀林難道也一定找得到?何況連這個人的姓名都不知道?
我又問:「那末你得到了些什麼?這案子的真兇?還是那兇手犯案的目的?」
霍桑忽又用著遲疑的神氣,低垂著頭。
「包朗,對不起,我還不能發表。」
「為什麼?」
「我要等醫院裡的消息。」
「什麼樣的消息?」
「一個人死,一個人活。」
「唔,你在等一個人死?」
「這有什麼辦法?他們兩個人都中了毒,醫生已在盡力施救。我不是醫生,有什麼法子可以挽救?」
「要是那兩個,都不死?怎麼樣?」
「那我至少必須先向醫院方面證實一下,才能發表我的意見。」
「唔,是不是又是賣關子?」這是我腦子裡的猜想,並沒有形成口語。
霍桑自顧自地繼續:「那酒鋪的堂官告訴我,守成平目很和悅可親,不像會和人結怨。昨夜這三個人中間,守成飲酒最多,談論也最高興;他又時常執壺敬酒。眼前最切要的一個問題,就是究竟是哪一個人下毒在酒壺中。這一點我還不敢確定。昨夜我從東源酒鋪裡出來以後,我還曾去見過另一個人。這個人叫朱錦章。你可也知道?」
我尋思道:「他不是南京大學的化學教授嗎?他時常有作品在報紙上發表的。是嗎?」
霍桑微笑著應道:「正是,你的記憶力很好。我和這人有一面之緣。我料想在夏天晚上,人家睡得晚些,故而冒夜去訪他。他果然接見我。我就把這件案子的疑問向他詢問一
滴鈴鈴!……滴鈴鈴!
電話的鈴聲割斷了霍桑的話,我未免有些掃興。我勉強立起來接活,那是德濟醫院裡李醫士打來的報告。馮守成在天明四點鐘光景已經死了。霍桑一聽這個消息,忽而掛著兩手連連點著頭。他燒了一支紙煙,把身子仰靠著椅背,又把兩手抱著右膝,顯出很閒豫的樣子。
他說;「唉!果真不出我所料!現在我想我不必再往醫院裡去了。我的推想已完全成立!包朗,你不必再怨我賣大子!現在你不論發任何問句,我都可以提前答覆。」
我高興地答道:「很好!你先告訴我誰是兇手。」
「馮守恆!
「馮守恆?可是守恆故意謀殺他的弟弟?」
「是、他是故意謀殺的。」
「目的呢?是不是奪產?」
「是。他想獨吞產業。」
「但守恆自己也是中毒的啊!難道這是他假裝的?」
「不,這倒不是。假裝決不能這樣子真切。並且李醫士已經驗明,兩個人的胃中同樣有毒。」
「那就奇了。可是他偶然粗心,自己也誤飲了有毒的M?」
「也不是。地飲毒酒的時候,明確是知道的。」
我還是莫名其妙,呆住了答不出話。
霍桑又說:「你覺得奇怪嗎?其實這就是他陰謀的狡償處。你想他自己既已中毒,誰再會疑信他就是下毒的人?」
「唔,是一種苦肉計!
「哎!這果真是角償的!可是也太冒險了。假使他也因毒而死,那豈不是客人自害?」
「包朗。不會。你盡放心!我可以給你保證,他決不會死。」
「這又難解釋了。難道守恆所飲的毒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嗎?」
「他所服的毒也許比較少些,但他另有免死的方法。」
「幄?什麼方法?」
「你還不明白?
「是啊,我當真不知道。你總已知道了吧?
「是,我是知道的。但你自己也研究過化學,總知道蛋白質有凝斂毒質的作用。昨晚上我們在守恆的臥室中發現兩個蛋殼,這蛋殼並不曾煮過,卻只在熱茶中燙了一燙。因此我便成立了最初的推想。我知道一個人若使胃中先有了蛋白質,等到毒質入胃,便能使蛋白所吸收凝聚,不會滲入血液,只需施一番嘔吐的手術,毒質便能完全吐出。在數星期前,我在中華醫學雜誌上見過一段新聞。有一個女人誤服毒藥,幸虧那女人在中毒以前,恰巧吃過幾個生雞蛋,竟因此救了伊的性命。所以昨晚上我一看見蛋殼,便記起那個故事,隨即構成了這個推想。
「唉!這故事我也聽得過,原是很普通的。那蛋殼我也一樣瞧見的,可是我竟想不到把它關合到這案情上去。
霍桑吐了一口煙,把那抱著的右腿搖了幾搖,微笑答道:「當偵探的也是一個「人』,原沒有什麼超自然的神通;唯一的關鍵,就在能注意這種細小之點,並且肯隨時隨地運用他的腦力罷了。
我點頭道:「不錯,我很佩服你的目光周矚。但你當時可就懷疑守恆?
「不。第一步我知道這一定是家庭問題,不過還不知道誰謀害誰。我們聽得馮母說守恆浪費,我又見他的皮包中除了幾件舊衣以外別無長物;因此料想他是家庭中的一個浪子。所以若使假定守成母子為著要除去一個贅疣,故而設計把守恆謀害,原是很可能的。同時守恆如果習於下流,因浪費而企圖奪產,進而產生這個陰謀,也同樣可能。但這只是初步的假定,我還應進一步查明了守恆平日的品行,才能下確切的結論。
「守恆是在南京大學讀書的。我記得朱錦章就是那大學的教授,此刻也放假在上海。所以我就連夜趕去見他。他果真知道守恆,說他是一個無賴的少年,平日賭博押妓,無所不為,因此欠了不少債款。其實他在上學期已被校中斥退了。這一點他的大母和弟弟分明還不曾知道。他在校中時,只有化學功課還有心得。因這一來,這案的關節又加重一點。」
我聽了這一番解釋,前後的真相已逐漸明瞭。略停一停,我又繼續向霍桑質問。
我道:「這樣,可見你對於這件案子早已明白。但我先前問你的時候,你怎麼還叫我忍耐,不肯直截告訴我?」
霍桑又吐出了一串煙四,莊容道:「包朗,你不能怪我。你豈不知道,我先前所憑借的,還不過是單純的推想?在得到實證以前,我又怎能輕易發表?我本預備到醫院裡去,瞧瞧守恆守成的嘔吐物中是否當真含著蛋白。你總知道人事的變幻千緒萬端,推想和事實往往會有相反。我怎能不謹慎些兒?這案子的關鍵,就在蛋白在什麼人的腹中,才能指定那人就是正凶。故而我打算先往醫院裡去證實一下,然後再發表意見。剛才李醫土的電話,報告守成已死,守恆卻沒有死。我才敢確信我的難想果已成立——主謀的是守恆,不是守成。守恆大概自己覺得浪費不堪,遲早會受家庭的嫉視,所以就先發制人。包朗,現在你總可以明白和原諒我了吧?」
我謝過道:「這話不錯,我當真不能怪你。這樣說,這守恆確很刁惡。他現在雖決不會死於毒藥,但因著你的證實,大概還逃不掉法網吧?」
可是人事的變幻果真是匪夷所思的!霍桑的話立即得到了印證。在這當兒,霍桑還沒有回答,電話的鈴聲又一度響動,我接了一聽,又是醫院裡來的消息。
馮守恆也死了!
四 失敗了
這消息竟使霍桑大大地震動。他丟了煙尾,霍的放下了抱著的右腿,仰直了身子。他的兩眼張得怕人,呆瞪瞪地凝注在地板上面。他的額角上有汗,面頰霎時泛白,嘴唇也微微兒有些顫動。這一種失望而驚駭的形狀,我委實從來不曾見過。唉!推想和事實往往會有相反!他剛才所解說的推想,聽了原是很入情入理。可是那不知趣的事實,竟把他的空中樓閣完全摧毀!因為如果像霍桑所料守恆是這案中的主謀的真兇,那他決不會自己毒死自己的!
唉,這一次霍桑竟不幸失敗了!這對於他是一個多麼嚴重的刺激!其實我在他完全證實以前,強著他解說案由,因而他才提前發表,鬧出這個岔子,我委實在也有些處分。我也開始抹汗。
我們靜寂了一會,霍桑緩緩地從衣袋中摸出一塊白巾,在額角上抹了一抹,又低倒了頭。似乎羞於見我的樣子。不過他的神氣似乎寧靜些。我這時只有同情,絕對沒有輕視他的意思。因為他的推想在我看來實在是緻密無隙的,卻不料事實的變化竟出乎意外。
那兇手究竟是誰?又有什麼目的?這不可思議的疑問,我實在無從解說。
霍桑又摸出煙盒,努力吐吸,一連燒盡了三支紙煙。約摸靜寂了半個鐘頭,他忽而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趕到電話機前,匆匆打了一個電話。他的語聲很低,但我聽得出他是打到德濟醫院裡去的。電話打好了,他的臉上又現出一種變態。
他大聲呼道:「唉!包朗,我錯了!我錯了!
我忙答道:「正是,霍桑、你當真弄錯哩。不過『人是會錯誤的』。你難得失錯一次,也不必這樣懊惱。現在你可有別的新的理解?」
「有,有的!這裡面還有第三個人!
「可就是那鄰桌上遺留草帽的人?你早些為什麼不想到他?」
「你說那漂亮少年嗎?這個人我倒忘懷了。我第二次往酒鋪裡去時,那堂館炳泉告訴我,這少年曾回轉去索取他的草帽。
「炳泉可曾把草帽還給他?」
「是。他已依照我的話,把帽兒還了那少年哩。
「炳泉可曾問明這少年的姓名地址?」
「沒有。
「現在我們還能找尋這個人嗎?」
「找尋他做什麼?這個人和此案沒有關係。
「唔!沒有關係?
「是啊!我所說的第三個人,就是那個和馮氏兄弟同桌的穿黑綢長衫的老年人。
我領悟道:「唉!我早就疑心他了。我們起初不從這方面著想,卻虛費許多工夫繞圈子,實在是很可惜的。
霍桑似乎沒有聽得,但自言自語地高聲說:「是的。……馮守恆實在是那老人殺死的!
我點頭道:「現在你既已明白,你可知道這老人是誰?」
「我不知道。
「那末我們從哪裡去捕他?
「捕他?為什麼?
「為什麼?奇怪!這個人可以任他逍遙法外嗎?
霍桑忽搖頭道:「不必,不必。我們用不著捕他,也沒有查明這老人的必要。」
這話近乎不倫不類,我不明白他的含意,不禁暗暗納罕。霍桑的神經會不會失常?
我瞧著他道:「太奇怪!霍桑,你既然說他殺人,又說不必捕他。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霍桑歎了、口氣,莊容地說:「這老人在事實上雖然殺人,卻並不負法律的處分。根據宗教的立場說,就是那至公無私的神,藉著他的手裁判了一個惡徒罷了!」
這幾句話太玄妙,我仍是莫名其妙。我凝視著霍桑,難道他因著失敗的緣故,刺激過度,神智果真昏亂,才有這不倫不類的話?霍桑似已瞥見了我臉上疑惑的神氣,便也抬頭瞧瞧我。他重新坐下來。
他道:「包朗,你還不明白?我告訴你。那殺死守成的兇手是守恆;那守恆本身,卻又死在那第三個同桌的老人的手中。這老人好像是天秤上的破碼,竟把這件事的輕重平了下來。我們知道他們離家時只有兄弟二人。這老人定是守成的朋友,他們大概是在路上相遇的,守成就邀他上酒樓去同飲。老人也許說有別的事情,不能久留,曾有過一度推辭。那時守恆在旁,大概也竭力慫恿。因為他們如果有三個人同桌而飲,那末他們倆中毒以後,既有另一個嫌疑的人負責,守恆的計劃更不容易穿破。所以在邀飲的時候,守恆必以為這老人暫時同飲,可以助成他的計謀。不料事實上恰正相反,竟因此喪失了他的性命。
我仍疑問他問道:「怎麼?照你的說法,這案子的主謀人還是那馮守恆?是不是?
霍桑點點頭。「是啊。他利用了他的化學知識,預先吃了兩個生雞蛋——這一點李醫師此刻已經給我證實,守恆的胃中還有殘餘的蛋白質,守成的胃中卻沒有。他起先想利用那老人暫時坐一坐,給他做一個擋箭牌。我們聽炳泉說,老人坐了一個鐘頭光景就要先走,可見他另有事情,守成邀飲時,老人一定曾表示過。守恆想利用他,當時必也幫著邀請。誰知道老人在第一次辭退時——那是在到酒樓一小時以後——又給守成留住,又隔了半個鐘頭方才辭去,這才壞了守恆的大事。因為有老人在旁,多一雙眼睛,守恆不便下毒;等那老人辭去以後,守恆才將批毒悄悄地放在酒壺裡,弟兄倆一同喝了,就也一同送了性命。
當前還是白茫茫的一層薄霧。我承認我的眼力太弱,一時還看不透它的內幕。空氣非常悶熱。窗開著,可是風姨不肯光顧。我的頭部的汗液溜到我的頸項。一會,我乘著霍桑略略停頓的機會,又提出我的疑問。
「霍桑,你再說得明白些。你說下毒的是守恆自己,而且下麥時又在那不知姓名的老人離去以後,那又與老人有什麼相干?你怎麼又說老人殺了守恆?
霍桑直視著我,反問道:「怎麼?你還有這樣的問句?你總也知道人們的胃的正常的消化機能,在食物入胃後三至四個小時,可以完全消化。但有些容易消化的東西,還無需這麼長的時間,蛋白質就是其中之一。守恆在離家前就吃雞蛋,到達酒樓的時候,離他吃雞蛋至少總已有半個鐘頭。他們在到酒樓以後,經過了一個半鐘頭,那老人才分離辭去,守恆才有機會下毒,那末,前後已經有兩個以上的鐘頭——換一句話,守恆喝毒酒的時候,離他吃雞蛋時已經間隔了兩個鐘頭以上。包朗,你想那時候守恆胃中的雞蛋怎麼樣了?不是已經——至少是大部——消化了嗎?那末它還能有吸收素素的作用嗎?當然不能了!可是守恆也許是不曾徹底地明瞭這微妙的作用,也許是陰謀昏迷了他的腦子,一時模糊,忽視了蛋白質的時效,依舊喝他自己下毒的毒酒!你想如果當時沒有那個老人,或者那老人坐一坐就走,守恆的胃中蛋白質還沒有消化,他中毒後自然馬上會給人送到醫院裡去洗胃,因著雞蛋白的吸收作用,毒素決不會散發,他不是毫無危險,而人家決不致疑他嗎?然而他的弟弟守成,因著沒有雞蛋白的收斂,必致喪命無疑。這樣他的奪產計謀不是可以安全遂行了嗎?
這揭露是非常微妙的,也是非常使我激動的。我一時沒有說話,靜默就控制了這辦公室。悶熱的空氣似乎松舒些。霍桑的面客仍非常莊肅。我不知他的思緒又漾到了哪一方面。
我說;「這樣看,這老人的確是無形地殺死了這個陰謀的馮守恆。
霍桑點點頭。「對,可是他是完全無罪的。」
「『那末,你的推想仍舊沒有錯。你到底不曾失敗。
「不,這不能不算是我的失敗。守恆的死完全不在我的推想的範圍之內。
「這裡面只多了一重曲折,也怪不得你。
「至少我的結論是過早的,下得太迅速。這就違反了科學態度。包朗,我決不能寬恕我自己,你如果要把它發表出來,應得列入失敗的一類中。
我又沉默了。他的所謂「過早」,我至少也得擔負一半的責任,可是我也用不著向我的朋友認錯,我知道認了他也不會接受。
我自言自語地說:「那馮老太知道了這個消息,不知要怎樣傷感哩。
霍桑突然抬頭說:「包朗,這是不值得你寄予同情的。我們的傳統的『因果』觀念,決不是單純的迷信,『種瓜得瓜』,盡合得上科學的因果律。馮守成的父親用什麼方法掙得他的家產,用不著費什麼註解。現在守恆是個刁惡的浪子,守成也是個專誠消費的煙鬼。社會上少了他們,決不是損失!你不值得為他們傷感。
我辯道:「不,我當然不是為這樣的人傷感。我想到那馮老——」
霍桑突然立起來。「好了。包朗,別再空談。汪銀林也許正在等我們的消息。我們得馬上去看看他。走。」
他從衣架上拿下了兩頂草帽,一頂給我,一頂自己戴在頭上,拉著我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