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探案集 兩粒珠
    一、不可思議的符號

    那年革命軍的勢力還沒有達到東南,東南二省間忽然起了內戰。當戰爭最劇烈的當兒,說也慚愧,那沿鐵路線一帶的人民,都把上海租界——當時租界還不曾收回——當作了避難的安樂窩,竟扶老攜幼像潮湧似地趕來。戰事發生在鐵路線上,鐵路的交通雖斷,一大半人都乘著長江輪船大繞圈子。上海社會的心目,都盼望著內戰早日結束,別的事都不足以引起他們的興味。

    一天下午,我也因著閒得無聊,特地往愛文路去訪霍桑。我看見他穿著一件紡綢的短袖襯衫,兩手插在那條白膠布的褲袋之中,嘴裡銜著紙煙,在他的辦公室中亂走。邵籐椅旁邊的地板上堆了不少書籍和報紙,卻都雜亂縱橫。此外還有半瓶汽水,一隻玻璃杯子,和一把蒲扇。

    他一看見我,便立定了向我瞧了一瞧,說道:「包朗,你這幾天怎麼樣?不是覺得悶得慌嗎?」』

    我笑了一笑,答道:「你自己呢?

    霍桑皺著眉頭道:「晤,不必說!請坐。要不要飲一杯冰水?」

    這天正是國歷九月十七日,氣候的熱度還常在華氏八十度左右。我走了一會,果真覺得很熱。我坐下來飲了一杯冰水,心頭略覺涼快些兒。

    霍桑問道:「你這幾天可從事著作?」

    我搖頭道:「我的手指好久沒有接觸筆管了;一切都在停頓中。

    「可是沒有資料?」

    「不是。資料盡有,只是不能鎮住我的心思。

    霍桑連連點頭道:「就是啊。我此刻也彷彿置身在戰地上面,被那槍炮的聲響所震,竟也沒有心思握管。

    我詫異道:「什麼?你也要打算從事著作?」

    霍桑指著那籐椅靠手上的一本深紅簿面的西裝書,說道:「我因為這幾天沒法排遣,就把這一本哈雷特所著的罪犯心理仔細研究。因此我得到了幾種心得,很想寫出來做一種參證。可是我只沒法按捺我的心思。

    我點頭道:「這也難怪你。我早說過,在這種時期,雖然不直接受戰事的影響,但到處都視著停滯的現象。你近來當真沒有什麼驚奇的案子嗎?」

    霍桑搖頭道:「莫說驚奇,就是連尋常的偷盜劫奪,也沒有人來請教。我在煩忙的當兒,對於平淡無奇的案子固然謹謝不追,可是在這空閒無聊的時期,那自然應當別論了。

    我笑道:「那末,此刻假使有人在電車上被一個剪增模去了一隻藏著二張五元鈔票的皮夾,特來請教你去偵探,你可也——」

    霍桑忽作引耳傾聽狀道:「晤,外面有什麼人來了。

    我卻不曾聽得什麼聲音。莫非霍桑閒極無聊,只希望有人來請教,故而有這個幻想?可是我仔細一聽,門口果然有交談的聲音。接著便見施桂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張名片。霍桑的眼睛裡陡露異光,一邊向我得意地瞅了一眼,似暗示我這來客一定是求教的主顧,一邊卻走前一步去接那名片。我也覺得若使是熟客,用不到這樣投遞名刺。那本霍桑也許真個有試一試身手的機會了。

    霍桑說了一個「請」字,施桂便回身出去。我立起來瞧那名刺。那名片的質地很別緻精美,片上印著「宋伯舜」三字,左下角上,另有「江蘇松江」四字,卻並沒有職銜。

    不一會,施桂已引著來客進來。那人約摸近五十歲,身材瘦小,背脊已有些彎曲,眼睛近視,臉色白而無血,額下留著短鬚,有幾莖已經灰白。他身上穿著一件天藍籌紗的夾衫,打扮明明是上流社會中人。他進得門來,拱了拱手,立定了向我們倆呆瞧,似乎不知道應向哪一個人說話。

    霍桑先招呼道、「宋先生,你可是要找鄙人?這位包朗先生是我的好友,你大概也早已聞名。請坐。我料先生見教的事情,不見得怎樣嚴重吧?」他回目瞧瞧我,努一努嘴,似有些不能滿足他的期望的樣子。

    我也覺得那客人臉上雖也帶著些憂容,但並無驚惶之色。霍桑所料的大概相差不遠。

    來客一邊緩緩地坐下,一邊莊容答道:「霍先生,你怎麼知道不嚴重?我倒覺得很奇怪!……晤,很可怕!

    霍桑的眼光閃了一閃。「晤,當真?什麼事?

    宋伯舜從衣袋中摸出一張紙來,鄭重地交給霍桑。「霍先生,瞧瞧。這有什麼意思?

    霍桑仰起了身子,把那折疊的紙接過,展了開來。我也湊過去瞧視。那是一張八行信箋。箋上畫了兩個交聯的圓圈,如8形,每一個約有銀幣大小,另外有一個9字號碼;此外並沒有什麼字跡。霍桑把那紙在亮光處照了一照,又翻轉來仔細瞧了一遍,臉上顯出疑惑的神色。

    他問道:「這可是什麼人寄給你的?

    宋伯舜搖頭道:「不是。

    「那末哪裡來的?

    「是我自己畫的。

    霍桑注視著他,似乎疑惑不解。但那來客不等他回答,又接著說話。

    他說:「我要請問先生的,就是這兩個圈和一個9字有什麼意思。你以前有沒有看見過?」

    霍桑忽向我笑道:「包朗,你想我們還是空閒著沒事好呢?還是猜猜這沒意識的啞迷更有趣些?」他的身子又靠著椅背,兩腿也交疊起來。

    我作調解聲道。「宋先生,我揣測你的意思。似乎要叫我的朋友解釋這紙上的符號。但你應得先把它的來歷說明才是。」

    這句話顯然提醒了他。他又拱一拱手,忙點頭贊同。

    他說道:「不錯,我來告訴你們。這兩個圈和一個9字,本是畫在我的屋子門前的水泥階上的。那是用白鉛粉所畫,大小和這個相仿。我照樣畫在紙上,特地來請教。霍先生,訪問這究竟是什麼符號?有什麼意思?」

    霍桑重新注視著來客,淡淡地答道:「這兩個符號,是畫在你的門外價上的嗎?那說不定是什麼頑皮的小孩子隨便畫著玩的。你何必這樣子大驚小怪?」

    宋伯舜搖頭答道:「不是,不是。霍先生,我料想這裡面一定有特別用意!請問這樣交聯的雙因,是不是什麼秘密黨的符號?我聽說近來那班綁匪,非常可怕。霍先生,你以前可曾看見過這樣的符號沒有?」

    霍桑不即回答,但把眼睛在宋伯舜臉上默默地看著。我見那人的容色嚴肅,眼睛裡含些恐怖,絕不像是兒戲的事。

    霍桑說:「既然如此,你姑且說得明白些。你住在哪裡呀?你所以到上海來,大概是為避兵亂的緣故吧?」

    來伯舜點頭道,「正是。我料這裡還只兩個星期。起先住在京大旅社,後來因著開支大大,聽說山海關路有新造的屋子剛才落成,便去租了一宅。那裡共有三十宅新屋,我住的是第七號。」

    我不禁接口道:「不錯,那都是單愧的西式屋子,門口接著馬路。」

    宋伯舜匝道:「是啊。我住進去了三天,本是相安無事。誰知昨天十六日早晨,我吃過早飯。在門口閒立一會,忽見水泥階上的一旁有這兩個符號。我起先也不以為意,和先生一樣的見解,以為是過路的頑皮孩子畫在那裡的。我便叫我的僕人根虎抹掉了。到了昨天晚上,我在樓上靠馬路的前房中坐下。一會,我偶然揭起窗簾,向馬路上一望,忽見一個黑影子站在我家的門前。那人似乎正向我家的前窗探望著,一見我揭起窗簾,忽然拔足奔逃,一轉瞬便即不見。我已覺得微微驚異。不料到了今天早晨,那同樣的符號竟又在水泥階上發現了!

    霍桑聽了這幾句解釋,已不像先前那麼冷淡了。他略略坐直了些。

    「這一次在階沿的什麼地方?

    「在階的右側,和上一天發現的所在相同。

    「莫非你的僕人上一天沒有抹掉,故而仍留在那裡?

    「不。昨天我吃過飯後,曾親自到那裡去看過,已經沒有影跡。並且今天早晨所發見的符號,和昨天的略有不同。那兩個交聯的圓圈雖是一樣,但那個9字卻已改作了IO字。」

    霍桑更挺直些身子,沉吟了一下。「你以前可曾接到過匿名信等類?」

    「沒有。

    「可有什麼陌生的朋友造訪過?

    「也沒有。

    霍桑又一度沉吟。「那末你家中有多少人?

    「我們老夫婦以外,有一個小女一個小兒。還有寡居的舍妹,也和我們一同避難來的。

    「除你以外,沒有別的男子嗎?

    「沒有。因此我特地雇了一個男僕陪伴鬧熱。那就是我說起的根虎。

    「這根虎你是在這裡僱用的嗎?

    「是的,他是我的一個朋友薦給我的。

    「你在這裡有多少朋友?

    「不多。一個是我的同行,名叫朱信甫,是大成銀樓的經理。根虎就是在銀樓裡做過的。還有兩個,一個姓張,一個姓王,都在南市米行裡面。但這兩個人,自從我到了上海以後,只會過一面。他們並沒有到我新寓裡去過。」

    「那個姓朱的可曾來過?」

    「也沒有。」

    「這樣說,你遷入新寓以後,竟沒有人造訪過?」

    「是,當真沒有。只有隔鄰八號裡的黃老先生,到我那邊去談過兩回。他是揚州人,從前做過知事,也是來避難的。」

    霍桑安緊了眉毛。他把交疊的右腿從膝上放了下來。他的右手摸著下頜;左手的手指兀自在那籐椅邊上彈著,似乎一時也摸不著頭緒。我也難想不出這兩個符號究竟有什麼用意。是沒意識的嗎?但據來客所說,連接寫了兩次,並且號碼不同,顯見不是偶然的事。那末,有什麼用意呢?有什麼人和他惡作劇?但他不是少年,他的模樣兒非常謹嚴,在這裡相識的人又不多,也決非事實。莫非當真有什麼匪黨要向他勒索嗎?但這種方式也太詭秘了,我從來不曾聽見過。

    霍桑又突然閃過:「你想你家的僕人是個什麼樣人?」

    宋伯舜道:「你問很虎嗎?他很可靠;信甫薦給我對,也說他誠實。況且那階上的9字和10字,寫得也很圓熟,決不是像他這樣的粗人寫得出。」

    「這符號發見以後,根虎可曾有什麼話?或表示過什麼意思?」

    「沒有。那第二次的符號,今天早晨還是我自己抹去的。他也沒有瞧見。」

    霍桑臉上又現著失望的樣子。他把那張符號紙丟在書桌面上,低垂了頭,目光瞧在他的白帆布的鞋尖上面,那鞍尖卻不住地在那裡動著;可見他此刻也像我一樣地困在迷陣之中。我暗忖他起先不耐閒居,此刻有了事情,偏偏又如此幻秘,一時無從捉摸。我又聽得霍桑高聲問那來客。

    一你不是說有一位千金嗎?」

    「是啊。」

    「伊的臥室是不是靠馬路的?」

    「正是,伊和舍妹同房間的。」

    「伊幾歲了?」

    「十四歲。」

    這答語又使霍桑的眼光垂下了。少停,他又說道:「那末,令妹呢?」

    來伯舜道:「伊今年四十四歲,小我兩歲。但先生問起她們,有什麼意思?」

    該桑似乎沒有聽得。他的問句撞了壁,低著頭默然不答、宋伯舜似乎覺得不耐。

    他道:「霍先生,我的來意,不在小女,卻在小兒身上。他今年才六歲。我在松江的時候,早聽得上海的綁匪非常猖獗.因此我一看見這奇怪的符號,就不免暗暗吃驚。但這件事還憑空無援,我來便就去報警。我親聞先生的大名,著給人家解決疑難,故而冒昧來求教。霍先生,你想這事究竟有沒有危險?」

    霍桑從籐椅上立起身來,走到桌子面前,把一個大水瓶中的冷水傾了一杯,舉起來一飲而盡。他又走到窗口,挺一挺腰,呼了一口長氣。歇了一會,他才回頭來答話。

    「宋先生,我很抱歉。此刻我實不能下什麼斷語。你姑且忍耐些兒,靜瞧著再有什麼變動沒有。如果有什麼可異的情形,或收到什麼情札之類,你就差一個人來報告。我再給你想法。」他順手將那書的符號,從桌面上取起,折好了還他。

    來伯舜半信半疑地問道:「霍先生,你想不會有什麼危險嗎?」

    銀桑含著笑容,作安慰聲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這兩句古話,在某一種局勢下也用得著。你請放心吧。」

    宋伯舜點了點頭,才緩緩立起身來,又準備向我們倆拱手。

    霍桑忽止住他道:「慘。這發現符號的事,你可曾和什麼人談起過?」

    宋伯舜道:「沒有,連內人都沒有知道。」

    「那很好。你此刻回去,也不必多說,只等一有什麼動靜,立即給我知道。」

    「好。隔壁黃家裡有電話,如果再有什麼變動,我立即可以報告先生。」

    霍桑送來伯舜出去以後,便回到它椅子上,開始燒吸他的紙煙。他的目光垂下,煙霧的吐吸也緩慢而有節奏。他既靜默無語,我也不便開口。我防他正在運思,開口也許會亂地的思緒。

    一會,他忽仰起目光來,說道:「包朗,我老實說,這個問題看起來似乎平凡無奇,可是我竟無從索解。那倒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經歷!

    我答道:「這事真不可思議。我也茫無頭緒。」

    霍桑努力地抽吸了一回煙,又向我說;「包朗,你記述我的案子已經不少了,但失敗的卻沒有幾樁。這一次也許是我的大失敗了。」

    他立了起來,在室中往來踱著。他的紙煙吸了幾口,還剩半截,便隨手丟在痰盂裡面。我見他這種樣子,很想找幾句譬解的說話,卻竟無從說起。天色已是不早,我只得起身告別。

    他送到我門口,說:「包朗,明天會。你明天如果沒有事,我們再可相見。據我意料,這一件奇怪的事情決不會就此中止的。」

    我點了點頭,就分別回家。我覺得他的最後一語,分明他預料這案子明天就要有什麼發展。但發展的情形如何,霍桑也不能前知,我自然更不必耗資腦力。

    二、一粒珠

    下一天——十八日——早晨九點鐘時,我果真接得霍桑的電話。我以為是那奇怪的符號也許又一度發作了,卻不料是另一件案子。前幾天霍桑正閒得不耐,現在卻又接一連二地發生案子,在霍桑也可以說是聊以慰情了。

    霍桑向我說;「你別誤會。這不是山海關路的案子。剛才租界警署的偵探長王良本打電話給我,說大南旅社一百零三號中出了一件竊案。那人認識幾個機關中人,情勢上比較地吃緊些。他覺得沒有頭緒,所以叫我去瞧瞧,我知道你也閒著,不如一同往那裡去走一遭。你直接往浙江路和福州路轉角的大南旅社會吧。我這裡也就動身哩。

    這電話是從他寓裡打來的,顯得他也剛才得信。我急急戴了草帽,僱車向浙江路大南旅社進行。我到的時候,恰巧霍桑的車子也剛才停在旅社門口。我和他招呼了一聲,便一同進去。

    在這個時期,上海旅館的生意真是利市百倍,鬧熱極了。無論那旅館主人怎樣貪心,趁火打劫地把寄宿費抬高,那些避亂寄寓的人們為著要保全他們的生命,依舊是紛至沓來。任何旅館都擠滿了人,甚至後來到的,雖情願多出高價,竟沒有害足之地。因此引起了旅館老闆們的無厭的貪慾,造成了一種「渾水摸魚」的心理——這是戰爭中殺人流血以外的最嚴重的損失。我們進了旅館,見旅客們憧憧往來。語聲也喧囂席耳。但這些人的臉上有一種普遍的現象,都帶著些倉皇不安之色。

    體格魁梧而常穿著玄色長衫的王良本從賬房裡出來,分明他也正在那裡探聽。他見我們,便走過來招呼。

    霍桑問道:「你說是件竊案?

    王良本應道:「正是。

    霍桑低聲道:「損失可大?

    王良本皺眉道:「據他說竟是無價之寶!

    霍桑似微微一震,問道:「那是什麼東西?

    王良本道:「單單失了一粒世傳的珍珠,故而沒有價值5其實據他所說的大小,至多也值得一二千元罷了。

    王良本摸出一張紙來。紙上繪著一個小圈,說是失主所繪的珠樣。我見那珠樣足有大黃豆般大小。

    王良本引手指著朝東一面的樓梯,說:「他們住在樓上。我們從這一部樓梯上去。

    原來那裡有兩部樓梯:一部向浙江路,一部通福州路的門。我們就往那靠浙江路的一部上去。當我們上樓時,王良本又把他所知道的告訴我們。

    「這人姓姜,名叫智生,五天前從常州逃來。他從前在北平做過什麼企事。此番共有四人,一個是他妻子,一個十七八歲的兒子,還有一個年老的女僕。昨天晚上,老夫妻倆和女僕一同往戲院裡去的,只有他兒子留在寓裡。今天早晨,那姜某的妻子偶然開箱,忽然發見失珠的事。」

    霍桑但默默記著,並不答話。我們上了樓梯,王良本便領到一百零三號室前。一會,我們便推門進去,王良本又給我們介紹。

    那姜智生是一個矮短身材的大胖子,穿一件寬大的半舊深青華絲葛夾衫,年紀在四十左右,高鼻圓目,額下無須,頭頂剃得光光,加著他那多肉的面頰,望去很像坐鎮山門的彌陀。不過那彌陽是常常開口含笑,表示著皆大歡喜的本色,這位姜智生的臉上卻絕對沒有笑容。我又瞧那位夫人,年齡略覺小些,烏黑的眼珠,白白的皮膚,丰韻猶存。伊穿一件湖綢的裌襖,下面繫著裙子,裝束上還帶著內地色彩。伊本坐在床頭,見了我們三個人一同進去,略略仰了仰身子,似還有些含羞躲避的樣子。靠近伊的旁邊,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容白皙而清秀,眼睛靈敏,顯見還沒有脫離學校時期;但身材已很高大,若和他父親比較,至少要高過兩寸。他坐在床邊,身上穿著一件淡灰湖褲長衫,非常整潔,手中還執著一本小說。

    我們和姜智生寒暄了幾句,大家坐定,霍桑便開始問話。

    他道:「我聽得你們失去了一粒珍珠。可知道在什麼時候失去的?

    姜智生道:「大概是在昨夜我們往戲院裡去的時候。據內人說,昨天下午,似乎還見那箱上的鎖鎖著。今天早晨開箱,那鎖雖仍扣在環上,卻並不鎖攏,因而才起了疑心。伊打開箱來一瞧,那珍珠果已不見!後來我們向各處搜尋,連各人的身上都已查過,毫無影蹤。

    姜智生立起身來,便把床後的一隻朱紅漆皮箱移出來些,開了箱蓋,從裡面取出一隻象牙的小區。匣蓋上僂刻著盤龍,十分精細,裡面還襯著一塊血色的緞子。

    姜智生又說:「那粒珠子就是放在這匣子裡的。我們自從常州前身以後,只在輪船中開過一次,看見珠子仍在匣子裡。

    霍桑俯身瞧瞧箱子上的鎖,接嘴道:「你們也是乘長江輪船來的嗎?」

    姜智生點了點頭。

    霍桑又遭:「你在船上開匣瞧珍珠的時候,有沒有旁的人瞧見?」

    「沒有。我是很小心的,當然不敢露眼。」

    「你從那一次瞧了以後,直到今晨發見失珠,這中間並沒有再瞧過嗎?」

    「當真沒有。」

    「那末,你怎麼知道不是在別的時候失去,卻一定是在昨天晚上失竊的呢?」

    「因為這箱子常在我們的身旁,沒有離開我們的眼光。只有昨天晚上,那箱子才有失卻看守的時機。」

    「我聽說你們往戲院裡去的時候,少君仍留在寓裡,是不是?」

    「是的。但他也離開過一會的。」他回頭瞧著那少年。「寶群,你昨夜裡究竟怎樣,仔細些說給這幾位先生聽聽。」

    我的目光也跟著瞧那少年。他低垂著眼光,有些兒瑟縮不寧,顯見是一個沒有閱歷的孩子。

    霍桑婉聲問道:「你昨夜雖沒有往戲院裡去,但可曾出去過?」

    少年答道:「我沒有出去。我因為有些頭痛,故而留在房裡。但當我躺在床上的時候,忽聽得下面有一陣子驚亂聲音,疑心是發火。我跳下床來,奔出去瞧。我走到樓下,才聽說捉住了一個摸袋的小竊,因而喧鬧起來,並非發火。接著我便也回進房間裡來。」

    「你下去了多少時候?」

    「不多,大約五六分鐘。」

    「你從這裡奔出去時,房門可是開著?」

    「不,我順手拉上的。」

    「回進來時怎麼樣?」

    「我記得也照樣虛掩著,並無變動。」

    「你進來以後,可覺得室中有什麼異狀?」

    「完全沒有。因此我絕不覺得失竊。」

    霍桑交抱著兩臂,沉吟了一下,繼續問道:「你以後曾否再出去過?」

    姜寶群搖頭道:「不曾。我重新上床,不久便睡著了。」

    「你睡時可曾把室門掛上?」

    「沒有。但我睡時並不怎樣酣熟。因為我有些頭痛,時常反側。如果有人開門進來,我一定會驚醒。」

    霍桑又低垂了頭,默默地尋思。王良本仍坐著不動,也不插口,眼光卻在這幾個事主臉上暗暗地打量。

    一會,霍桑又仰起頭來,向姜智生道:「這箱子的鑰匙是誰執管的?」

    姜智生把眼睛瞧著他的妻子,答道:「那是內人管的。」

    那婦人不等霍桑發問,先開口答道:「鑰匙常在我的身上,從來沒有離開過。」

    霍桑道:「夫人到了這旅館以後,可曾開過箱子?」

    伊疑遲地答道:「箱子是開過的,不過我都是馬上關好的。」伊頓了一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有沒有關係。」

    「晤,什麼事?」

    「昨天有個女人來推我們的房門,看見了我,說是走錯了房間,就退出去。」

    「走錯房間是常有的事。以後你可曾再看見過伊?」

    婦人搖搖頭,向霍桑瞧瞧。伊的唇吻微微張動,好像再要說什麼話的樣子,卻又低下頭去,頓住了不說。

    霍桑忙問道:「姜夫人,你還要說什麼?」

    婦人吞吐地說:「還有一件事。」伊疑遲了一下,忽而面向著伊的丈夫,說:「在我們快要上岸的時候,你開了匣子唯珠子。你雖覺得沒有別的人瞧見,其實那時候我看見有一個人從我們的艙門口走過。這人還探進頭來瞧過一瞧。」

    姜智生答道:「當真?我卻沒有覺察。」

    婦人道:「你那時背向著艙門,自然瞧不見。」

    霍桑接口道:「那末據你想,那個人當時有沒有瞧見姜先生手裡的珠子?」

    伊搖頭道:「這倒不知道。但我看這個人身材高大,面貌也很粗黑,不像個正經人。並且他後來似乎也跟著我們到這旅館裡來。」

    霍桑的眉毛不禁掀動了一下。「膻?你怎樣知道的?

    婦人道:「昨天午後,我出去買東西,回進旅館的時候,看見一個人從裡面出來。這人的身材狀貌,恰像登律那天探頭到我們艙裡來張望的人。」

    霍桑道:「你瞧清楚沒有?就是那個人?或者只是相像?」

    伊忽又垂下了目光,現著遲疑狀道。「這個我也不能說定。因為我當初並不曾注意,現在想起來,的確很相像。」

    王良本自從入室以後,除了盡過幾句介紹的義務以外,始終處於旁觀的地位,默不發話。這時他忽禁不住插口。

    「這一點也可能的。我剛才問過帳房,在十二那天,乘新興長江輪船來的客人,為數不少。」

    霍桑緩緩點了點頭,應道:「晤,這固然也是一種疑點。不過據我看,這一粒珍珠的遺失,範圍不見得怎樣大——換一句說,我相信這珠子的不見,決不是外來的竊盜干的。」

    這是一句露骨的斷語、我不知霍桑有什麼根據。但這句話確有力量,竟使室中的幾個人一時都靜默起來。大家都呆瞧著霍桑,似乎都急於要聽他的下文。王良本的眼睛骨溜溜地轉動。我也注視著我的朋友,並不例外。

    霍桑的眼光向室中打了一個圈子,忽又問道:「你們不是有一個女僕的嗎?伊在哪裡?」

    姜智生道:「伊剛才出去探望伊的親戚去了。」

    「伊可是這裡的本地人?」

    「不是。伊是我從常州帶來的,已在我家做了好多年。伊有一個姊姊,也在這裡做人家的傭人。今天早晨,伊的姊姊打發了一個人來叫伊去。霍先生,你可是疑心伊?」

    「這話我還難說。」

    「那末,先生有什麼根據,竟說這粒珠子不是外來的偷兒偷的?」

    「我覺得這案子有幾個可異之點:第一,失去的只是這一粒珍珠,別的沒有缺少;第二,那珍珠放在皮箱中的象牙匣中,那人卻取珠棄匣;第三,箱子上有鎖,卻並無撬破的痕跡。這種種都足見不是尋常外來的竊賊辦得到的。」

    姜智生作詫異聲道:「如此,你可是說……」

    霍桑忽接口道:「我以為這竊珠的人,至少在事前看見過這珠子,並且知道它藏在箱中。」

    這幾句解釋和我的意見信合。我瞧種種的情節,分明那人的目的很單純,只在這一粒珠子,的確不像外賊。

    姜智生說:「這樣說,知道這珠子的人並不限於我家的女僕。我的侄兒寶祥也知道的。前天他到這裡來瞧我們時,還說起過這珠子呢。」

    霍桑點點頭,他的眼光閃動了一下,彷彿已得到了一條線路。「他怎麼會憑空說起這粒珠子?」

    姜智生道:「這一點在外人看來,固然不免要詫異的,其實這裡面還有一段小小的歷史。當先父臨終的時候,取出兩粒珍珠,一粒給他的長孫,那就是寶祥,還有一粒,給小兒寶城,指定作為他們倆定婚的聘物。寶祥的一粒大些,寶群的一粒小些,但顏色不同。寶祥的圓潤而純白,光彩很好;小兒的一粒,卻略帶紅色,另有一條血紅色的絲紋,很是別緻。但寶祥的一粒,據說已經失落了。我們家傳的兩粒珍珠,現在只剩了我們的一粒,所以這一粒愈見寶貴。寶祥前天所以問起它,大概就因著這東西是我們姜家唯一的珍物,他也很關心的緣故。」

    霍桑點頭道:「晤,他怎樣說起的?」

    姜智生道:「他問我有沒有將珍珠帶出,或是仍留在常州。我對他說帶出來的,內人還告訴他就在這一隻箱子裡。」

    王良本又插口道:「這番事請你剛才沒有告訴我啊。」他的臉上帶著抑怨的神氣。

    姜智生道:「王先生,你沒有問起,我自然也想不到。

    霍桑道:「這番事情的確是值得注意的。令任後來可曾來過?」

    姜智生道:「他本約我昨天晚上一同往大江戲院去瞧戲的。我等他到八點半鍾時方才出門,他卻失約不來。

    「他住在哪裡?」

    「他在虹口新大麵粉公司裡辦事。

    「他是本來住在上海的?」

    「是的。他在這裡的情形很熟。這旅館也是他替我預先走下的。者實說,我往日難得到上海來,一切都不在行。我內人和小兒,這還是第一次來呢。

    霍桑點點頭,似乎認為所門的已告一個段落,便緩緩立起身來。他回頭向良本財耳說了幾句,王良本便也立起來向姜智生說話。

    他道:「現在我打算先去瞧瞧令侄。但你的女僕的姊姊在什麼人家幫傭?你可知道?」

    姜智生尋思道:「伊說是說過的,我可記不得了。

    他的妻子忽應遵:「我記得的。在新問路和康裡六號,一家姓沈的人家。

    王良本在日記上記了下來。「那僕婦叫什麼名字?」

    婦人道:「伊姓周,我們都叫伊周媽。

    霍桑已取了草帽準備出室;我也照樣跟著。他在離室以前,又立定了向姜智生安慰了一句。

    他說。「據我看,這件事如果迅速進行,大概還有珠還的希望。你姑且耐性些。我們一得消息,便會來報告。」

    姜智生肥滿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連連作揖道:「但願如此。請霍先生費些心力。如果成功,一定重謝。」

    霍桑謙遜了一句,便和王良本與我一同辭別出來。我們下樓梯的時候,該桑向王良本發問。

    「剛才你在賬房中探問什麼?」

    「我查得昨夜九點鐘時,樓下果真提到一個小竊,確曾紛亂過一會。

    霍桑不答,一直到走出了旅館門口,才重新向王良本說話。

    「你姑且先向寶祥的一條線路進行。成效如何,請通知我一聲。我料這一件案子並不怎麼難辦,不出兩天總可以解決。」

    零桑向王良本點一點頭,拉著我回身而行。我們並肩走了幾步,霍桑忽說出幾句富有吸引力的說話。

    「包朗,你若沒有事,不妨到我寓裡去吃午飯。昨天那個家伯舜的奇怪的案子已經有了一種新的發展。你若使願意聽聽,我們回寓內去細細地談。」

    三、意外波瀾

    宋伯舜的秘密符號的事情,本來盤據在我的腦海中,我正苦滿腹疑團,無從打破。這天早晨,憑空裡發生了這件失珠案子,岔了開去,我沒有機會查問。現在他說這件事已經有了新的發展,我自然願意知道。所以我和他一回到了愛文路寓所,彼此坐定,燒著了一支紙煙,我就禁不住發問。

    我道:「霍桑,你說的發展,究竟怎麼樣?」

    霍桑噴了兩口煙,答道:「這件事果真蹊蹺!那符號當然不是偶然畫在那裡的。我料有什麼人在晚上偷偷地去畫的。宋伯舜在十六晚上所瞧見的那個在他門口徘徊的人,大概就是畫符號的人。當宋伯舜瞧見他時,那第二次的符號必定已經畫就,故而那人雖倉皇逃去,符號卻依舊在昨天早上發見。但這個人所以畫這符號,究竟有什麼用意,我委實推想不出。所以只有先設法探明這畫符號的人的蹤跡,才有解決的希望。那個人已連接去了兩夜,難保不第三夜再去。我又料那符號後面的9字和10字,也許指著時間說的。因此,我昨夜裡打發了一個人,特地往山海關路來伯舜的屋外去守候。」

    「晤,你的理想很合理。結果怎麼樣?」

    「我派去的那個全福,守到十點鐘的時候,果真看見一個男子走到宋伯舜的屋前,立定了向樓窗上探望。那時候樓窗上映著一個女子的影子。那男子在門口往來了兩次,似乎沒法可施。他忽而走上階沿,僂著身子,要推門進去的樣子。正在這時,那門口的男子,忽似聽得了裡面的聲音,便回身退下階沿,仍匆匆地向來的方向回去。全福正待尾隨,忽見樓上的電燈熄滅了,樓下的前門突然開了,有一個中年人立在階上,向左右望了一望,才重新退了進去。這個人大概就是來伯舜。當時全福做做一驚,等他回身追趕,那男子已轉彎不見。」

    我驚問道:「他可是終於沒有追到?」

    霍桑皺眉道:「當時的情形,固然怪不得全福,但他究竟也欠靈敏些兒。他追到轉彎角時,看見兩三輛車子向一南一北地進行。他一時不知跟那一輛好,便錯過了這個機會。

    「唉,可惜!不是勞而無功空歡喜一場嗎?」

    「還好。據我料想,這個人既不曾知道有人守伺,大概還要來哩。這件事盡有未來的變化,你耐性些等著罷。

    我略想一想,乘勢問道:「那件失珠案子,你可有什麼見解?你想這兩件案子既然在同時發生,你可來得及分頭進行?」

    霍桑道:。今天這件案子平較得很。少停我等王良本來報告以後,便可指示他機宜;憑他一個人的力,已盡足破案、我已經說過,這案子的範圍原是很狹的。現在我所注意的,卻在宋伯舜的一案。這裡面的確有些玄秘,值得我們的注意,並且——一」

    滴鈴鈴!滴鈴鈴…。

    霍桑突的跳起身來,奔到電話箱前,趕忙接著聽筒。

    他說:「這裡是霍桑偵探事務所。你那裡?——宋伯舜先生?——一好,好。——什麼?——一粒珠子?矚,你竟不知怎樣來的?怪事!——真奇怪!——好,我立刻就來。你把珠子保存著。

    我見他回身轉來的時候,他的眼睛中異光閃爍,又像得意,又像驚異。

    他大聲說:「包朗,這件事真是太不可思議!據宋伯舜說,他即刻得到一拉很大的珠子。竟不明白它的來由。你想奇怪不奇怪?」

    事情真出乎意外!剛才姜智生家失去了一粒珠子,宋伯舜卻得到了一粒。這兩件事情可是有關合的嗎?但一失一得,是不是真個關合?這裡面究竟有什麼玄妙呀?

    我們乘了汽車到山海關路時,已過十一點半鐘。車子開到那一排新造的洋房附近,便停下來。霍桑且走且瞧那洋房的門牌,他走到一宅門前,才立停了說話。

    「這就是挨哀(互)第七號。」

    霍桑走上階沿,伸手敲門,裡面卻不見有人答應。霍桑有些懷疑,引耳聽了一聽,便推門進去。那門竟應掩著沒鎖。我們在門外站了一站,就走到裡面。我見迎面有一條短小的甫道,甫道盡端接著一部樓梯。靠右手一面有一扇門,也靜悄悄地關著,似乎裡面就是客室。霍桑又在這客室的門上用指彈了兩下,竟也沒有應聲。霍桑的懷疑的目光演化而成驚異。他的雙目圓睜,臉上的肌肉緊張。我也暗暗地納罕。他伸手在衣袋中摸了一摸,略一躊躇,便握著門或用力一旅,直推進去。我也急急跟在他的後面,以備有萬一的不測。不料我們進門以後,四週一瞧,客室中依舊空虛。

    霍桑側著身子,向後面望了一望,作驚訝聲道:「唉!在這裡!

    他慌忙奔到一隻沙發的背後。我也跟著過去,看見有一個人直僵僵地躺在地上,眼睛緊閉,嘴裡像含著什麼東西。這人穿一件舊式的天藍褲紗的夾衫,身材瘦小,正是那末伯舜。

    奇怪!宋伯舜已經死了?這亂子真鬧得大了!

    霍桑早已屈著一股,在宋伯舜的額上摸了一摸,又從他的嘴裡取出了一塊團結的手巾。他又湊著耳朵,在宋伯舜的胸口聽了一聽。

    他低聲道:「還好,他只是驚暈,並不礙事。你快去弄些冷水來!」

    我答應了,就從桌子上取了一隻空杯,又從一隻茶几下的水壺中倒了些水,授給霍桑。霍桑給宋伯舜解開了夾衫的鈕子,用手在他的身上按摩,又屈動他的手肢。他把冷水在宋伯舜額上淋了一會,便見他的眼瞼緩緩地張動。再過一會,宋伯舜尼經張開眼來,向四下亂瞧。

    霍桑作安慰聲道:「宋先生,不用害怕。沒有事。」他說著,就緩緩地扶他坐起。

    宋伯舜的眼光仍顯著呆木的樣子。他先向霍桑凝視了一會,又向我瞧瞧,領了一頓.他方始開口。

    一茬先生,我可是做夢?

    「不是。你只是受了些驚,暈過去了一回。」

    宋伯舜用手揉揉他的呆木的眼睛。他連連眨了幾眨,似乎才記起了方纔的經歷。他忽迅速地運用著兩手,在他的衣袋中亂摸。

    他驚呼道:「哎喲!我的珠子呢?」

    霍桑仍低聲道:「你不用尋了。大概已被什麼人劫去了。現在你能不能站起來?

    我和霍桑二人一同將來伯舜認地板上扶起,又把他扶到沙發椅上。他坐穩以後,神智上好像更清醒些。

    霍桑問道。「你們家裡的人都在樓上嗎?」

    宋伯舜點頭道:「是的,這件事沒有驚動他們,總算還好。現在我們輕聲些談。

    霍桑道:「你的根虎呢?」

    宋伯舜道:「他已往警察局裡去了。

    「為什麼?

    「『我發現了那粒珠子,知道不妙,故而一邊打電話通知先生,一邊打發很虎往警察局裡去報告。

    「晤。這珠子怎樣來的?你說給我們聽聽。

    「那珠子的來去都很奇怪。約摸在半點鐘前,根虎忽送進一個淡藍色的信封,封面上並無字跡。他說他偶然瞧見前門上的信箱中有這一封信。他不知是什麼人塞進去的,也不知道給誰,故而取出來給我瞧。我一接那信,看見信封的中央凸起了些,早有幾分疑心。我拆開來一瞧,內中有一個游綢的小包,更是莫名其妙。我再將小包打開,卻是一粒精圓的珍珠,足有我這指爪般大小。」他翹起了他的食指給我們瞧。

    霍桑點了點頭,又問道:「另外可有什麼字跡?」

    宋伯舜搖頭道:「沒有。除了那珠子以外,信封中並沒有片紙隻字,信封上也沒有一個字跡,不知是誰給誰的。這就是最可疑的一點。

    「那時你怎麼樣?

    「我沒有買過什麼珠子,更沒有人會將這重價的珠子贈送給我;並且贈送也決不會隨便塞在我的信箱中的。我便想到這定是有什麼歹人,實施栽贓圖害的計劃;或是有什麼強盜劫得了這粒珠子,一時有什麼危險,故而利用我門上的信箱暫時窩贓。總而言之,這一定是禍不是福!

    「這推解很近情理。因此,你便打發你的僕人去報告?

    「正是。我一邊差根虎去,一邊到隔壁借打一個電話通知你。

    「你打電話時,珠子放在哪裡?

    宋伯舜道:「在我的身上。我打好電話回進來時,就坐在那只椅子上,重新從袋中摸出那珠子來細瞧。可是我剛才摸出那個信封,還沒有將珠子取出,偶一抬頭,忽見有一個戴黑眼鏡和龍鬚草帽的男子,立在那個門口。我不禁一愣,這個人怎麼這樣直闖進來,並且舉步很輕,未免鬼鬼祟祟。

    「那人向我點一點頭,低聲說:『對不起。我要請問一個姓。』他且說且走近我的身旁。

    「我越覺驚疑。這個陌生人怎麼闖到人家屋裡來問姓?我早已立起身來,一邊將那藏珠子的信封折好,打算重新放入袋中。不料那個人搶前一步,嘴裡低低地驚呼。

    「那不是一粒珠子嗎?」

    「我知道不妙,急急放在袋中。可是我的右手還沒有從袋中伸出,他便舉起一拳,直向我的面上打來。我沒有防備,但覺一個頭暈.便跌倒下去,以後便完全沒有知覺。若沒有先生們來救,我也許不會醒轉來了。

    霍桑定神地聽著,把左手曲按在右腋下面。右手卻撫摸著下頜,目光注在地板上面。宋伯舜用手撫磨著自己的額角,瞧著霍桑,等待他的批判。

    一會,霍桑緩緩問道:「你可記得那人穿什麼衣服?」

    宋伯舜道:「似乎穿一件竹布長衫,上面罩著一件黑色馬褂彷彿是羽毛紗的。

    「有多少年紀?

    「這卻不曾注意。他戴著眼鏡,但似乎還輕。

    「什麼回音?

    「我記得是彎著百頭的國語、」

    霍桑低頭想了一想,又遭;「那人的身材是不是比你略略高些?

    宋伯舜似乎微微詫異,答道:「是啊。霍先生,你怎麼能知道?——」

    霍桑解釋道:「這是從他跨步的距離上知道的。我知道他穿的一雙深口尖頭的翻鞋,並且還新。你家的根虎不是穿毛布底的布鞋的嗎?」

    宋伯舜點頭道:「是的,是的。霍先生,你真了不得!

    他的眼光也和我一般,跟著霍桑的視線向地板上礁去。那新漆的地板上面,果然有霍桑所說的兩種足印。

    宋伯舜又說:「霍先生,你的眼光確實很靈。但你想那人起先既然把珠子從外面塞了進來,後來又從我的手裡奪去,我先前所料的有人利用我的信箱暫時窩贓,這誰想不是合符了嗎?

    霍桑不答。他的右手依舊不曾脫離下頜,仍皺著眉頭思索。

    他答道:「這話不容易回答。我覺得未必如此簡單。

    宋伯舜道:「你的見解怎麼樣?

    「我在沒有搜集到事實上的證據以前,還不敢確信投球的和劫珠的是同一個人。

    「什麼?假使不是一人,那人怎麼單來劫我這一粒珠子?

    「不錯。但進一步想,只須有人知道你有這一粒珠子,就也有起意來搶劫的可能。

    「那末,知道我得到這一粒珠子的人,只有根虎。但他已經往警察局去了。若說他勾通別人.也不能如此迅速。況且他如果有這惡意,起先盡可將珠子從中吞沒,我原不知道,何必又多此一舉?」

    「你再想想,除了根虎以外,更沒有別的人知道了嗎?」

    「沒有呀,連我的妻子都不曾知道——」

    「慢。你在什麼地方打電話給我的?」

    「在隔壁八號裡黃家。」

    「你和我接話時,可有什麼人在旁邊?」

    一這句話才提醒了宋伯舜。他的目光呆了一呆,似在追憶什麼。他的本來失血的臉上又加上了一層灰白。

    他道。「唉,我記得了。那時黃家的一個男僕恰在空中,另外有一個黃老先生的弟弟在窗口看報。我雖然沒有直接告訴他們,但是我報告你的談話,他們一定都聽得。」他略頓一頓,又遭:「不過,他們這兩個都是規矩人,不會幹這種事。」

    霍桑微笑道:「話雖不錯。但我們從事偵探的人,必須注意到事實的各方面,又須把事實根據,不能單靠誰想,使貿貿然下斷語。來先生,我還有一句話。那一粒珠子可是帶些紅色的嗎?」

    我一聽到這句,彷彿咽喉中的一枚骨鰱忽然吐了出來。原來我早疑心這兩件事有相互的關係,要想發一句問句,抉破我的疑團。可是我處於旁觀的地位,一時又沒有機會開口。

    宋伯舜似乎呆了一呆,搖頭道:「不是啊。那是一粒純白的珠子。」

    哈!掃興!疑團還是囫圇的一個。

    霍桑也微微一震,驚問道:「純白的嗎?」

    「是,純白的。」

    「你可曾瞧得清楚?」

    宋伯舜伸出手拿來,說道:「我放在這掌心中仔細瞧過一會。怎麼不清楚?」

    霍桑又進適地問境:「一絲沒有紅色嗎」

    來伯舜仍很堅決地答道:「完全沒有。」

    霍桑忽略閉著嘴,垂落了視線,臉上現著失望的顏色。我也暗暗地呼出一口氣。

    一會,霍桑繼續問道:「宋先生,你可認識一個姜智生?」

    宋伯舜忽張大了雙目,呆瞧著霍桑。他只搖了搖頭,似乎莫名其妙。

    霍桑又說:「他是常州人,有一個兒子,名叫寶城。

    宋伯舜連連搖頭道:「我完全不認識。霍先生,什麼意思?」

    霍桑仍自顧自問道:「你雖不認識,譬如你的夫人和平金等,是不是一

    宋伯舜忽搖著兩手,止住這:「不,不會!我們並沒有常州人的親戚朋友。內人和捨煉等,更少相識的人。霍先生,你究竟有什麼意思?」

    霍桑忽放下子來,互相交掛著,笑道:「對不起。這是沒有關係的。我隨便問問。」他又回過頭來,自我笑道:「包朗,我的腦子似乎因著困廢太久,有些糊塗了。我剛才的問句原是毫無根據的,只因急於求功,竟有這一番廢話!

    我也笑著說:「這也難怪。我也有這個意思。事實委實太湊巧哩!」

    這時外面走進兩個人來。那根虎報告了警局,已引著一個探目同來。那棵目叫做李長慶,矮短短的身材,滿臉粗麻,我們也約略認識。霍桑把案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叫他設法偵查一個身材五尺以上,足上穿時式的綠皮底新鞋的少年。這探目倒也領教,連連答應了幾聲。霍桑又將地板上的一塊團連的白巾拾起來,展開一瞧,是一塊純素的充絲巾,且無記號,但還新潔。

    霍桑將白巾噴了一噴,問宋伯舜道:「這諒必不是你的?」

    宋伯舜搖頭道:「不是。一定是那劫殊的強盜的。

    霍桑道:「這巾上還帶些香味,足證他是一個漂亮的少年。所以他身上所穿的衣服,和戴的黑眼鏡,一定不是他平常穿戴的,而是他臨時藉以掩飾用的。「不過那頂龍鬚草帽和新鞋子,卻不像是臨時置備的東西。」他隨手把白巾交給那探目,又道:「你回去時,可把這層意見告訴探長。請他派一個人在這裡附近注意一下。

    那探目答應了走出去。霍桑又向宋伯舜問起昨夜的情形。據宋伯舜說,昨夜他預防那可疑的人再來,特地叫他的女兒悄悄地在樓窗上瞧著。到了十點鐘相近,伊果真看見一個男人在下面張望。但等到宋伯舜下樓開門出外,卻已不見人影。不過那神秘的符號也不再發見。霍桑又向根虎約略問了幾句,也沒有新的事實。

    霍桑作安慰語說:「宋先生,這件事你雖受了一番驚恐,實際上幸虧還沒有損失。你安心些。萬一再有什麼變動,我們一定會把那個人捉住,決不再叫你吃苦。再見。

    霍桑和我走到門外,他又在水泥階上俯身瞧了一瞧,才乘了原車回寓。

    四、兩條線路

    我這天的午膳是在霍桑寓裡解決的。他雖很誠意,我的胃納卻大打折扣。我因著這兩件案子盤踞在我的腦中,迷離隱復,好像有一塊石頭塞住在我的胸口。我們吃罷了飯,霍桑又吸煙深思。我從煙霧繚繞中,看見他的面容變幻不定。他忽而雙眉緊蹩,狂噴煙霧,忽而微微點頭,臉色又像春雲乍展,顯見他腦中的思潮正自起伏不寧。我既不敢打斷他的思緒,只餘默自揣想。

    這兩件案子既然同時發生,又都和珠子有關,事既湊巧,顯然是有連帶的關係了。誰知那珠子的本身,偏偏兩不相同;兩方面的當事人又不相認識,那又明明是兩件案子。不過我記得姜智生說過,他的侄兒寶祥,也有一粒珠子,顏色是純白的。據宋伯舜報告,那粒白珠的大小,確比那姜家失去的一粒大一些。那末,宋伯舜所見的一粒,會不會就是寶祥的一粒?但姜智生說過,寶祥的一粒早已失去了,此刻怎麼又會發見?即使沒有失去,又怎麼會用這樣神秘的方式送到來伯舜寓裡去?並且送去了不久,為什麼又重新劫回?這裡面曲曲折折的情由,實在太離奇了!我想來想去,終於尋不出一絲端倪。

    一會霍桑忽自言自語地說:「三點多了。怎麼王良本還不來?」

    我說:「你對於這一件案子莫非已有了成竹,等他來指示他嗎?」

    「你應說兩件案子。不是一件。」

    「哈,不錯。那末你在這兩件事上,都已有了把握沒有?」

    瓶桑微微點了點頭。「把握還說不到,但我已經擬成了一種推想。」

    我大喜道:「好極!請你先說給我聽聽。我實在悶極哩!

    「也好。我們先談宋伯舜的一案。據我料想,宋伯舜所假定的陷害和寄贓兩種誰想,都不能成立。」

    「理由呢?」

    「第一,款贓圖害,根本不能成立。因為宋伯舜在這裡親友很少,瞧他的樣子,又不像會和人家結怨。退一步說,即使有人要想害他,但這計劃也太笨拙了。試想像來伯舜這樣瞼小如鼠的人物,若說會幹盜劫不法的勾當,誰會相信?一

    「很是。第二種暫時寄贓的難想呢?」

    「這一點我也仔細推想過了。若說有什麼匪徒輸得或搶得了那粗珠子,因為覺得有警探的跟蹤,或有其他危險,不能把珠子留在身上,因而就暫時寄放在一處,等到危險過後,再去取還。這原也是可能的事。不過這樣的事有兩個先決的前提應加注意:第一,他要寄放的地方,一定是揀穩妥而容易取回的。你想來家的信箱,可算是妥當的地方嗎?他後來重新取回,不是又冒過一次險嗎?第二,那人因危險面移放贓物,一定是因著特殊的情形而臨時發生的。但來伯舜所經歷的事情,卻誰也不能說是臨時發生的。因為前兩天的兩次神秘符號和今天的珠子,一定是有連帶關係的。」

    「你說得很透澈!這兩種誰想果然完全被你推翻了。但你自己的見解怎樣呢?」

    「據我看,這件事似乎是出於談會的。」

    「誤會的?什麼意思?——」

    一個打岔又將我的疑團緊緊封閉了。外面匆匆走進一個人來,就是王良本。我見他汗流滿面,目光在灼灼地閃動。他向著我們倆點點頭,彷彿一個小學生在一個困難的算學題上,經過了長時間的推索,已經得到了相當的答案,便不禁在他的同學面前顯露一種洋洋得意的樣子。

    霍桑招呼了一句,問道:「良本兄,失珠案不是已經破獲了嗎?唉!那正是很迅速的。請坐,吸一支煙。

    王良本一邊接了紙煙坐下,一邊很得意地答道:「霍先生,破獲雖然還沒有,但距離破獲也不遠了。」他且說且擦著火柴燒他的紙煙。

    霍桑催著道。「怎麼樣?

    王良本靠著了符背,又把腿伸了一伸,緩緩說道:「我自從和你們在旅館門口分別以後,覺得這件案子有三條線路可以進行。

    霍桑動容道:「晤,哪三條?

    「第一條,就是姜夫人所說的那個同船的黑面漢子。這一條比較上最不重要,故而還不曾進行。第二條,就是那個僕婦周媽。伊昨夜雖是一同跟往戲院裡去的,但珠子的被竊是否確在昨夜,還不能證明,那末,這僕婦終日在一室之中,乘機起意,也未始不可能。故而我曾到過新閘路和康裡去。

    霍桑有些不耐。「晤、我料想這條路,你也沒有走通。你不如就說第三條吧。

    王良本正在表示他辦事的精細有序,卻被霍桑從中打斷,似乎有些不高興。

    略停一停,他才答道:「是的,我問過那個僕婦,當真也門不出什麼。……第三條路就是那個在虹口新大麵粉公司裡辦事的姜智生的侄兒姜寶祥——」

    霍桑又不耐地插口道:「唉,你所有的線路,只有這三條嗎?」

    王良本沉下了臉。「三條也夠了啊。多了,反亂人的思緒,有什麼意思?

    霍桑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我也只有兩條,還沒有你多呢。

    王良本反問道:「腥?你也有兩條?哪兩條呀?

    霍桑遲疑道:「哈,這個——我想我還是先聽你說。你既然說你偵查的結果已將近破案,我的也許有錯誤。對不起,清說下去。你可曾見過那個姜寶祥。」

    王良本點頭道:「見過的。我起初並不說明失珠的事情,假托是他叔父的朋友,順便問他一聲,昨天他為什麼失約不去看戲。我帶一個口信給他,叫他今夜再去。

    「他果然深信不疑,率然地答道,『我昨夜去過的阿。」

    「我一聽這話,心裡別的一跳,但臉上仍裝做若無其事。我乘機問道:『你在什麼時候去的?他們卻等到你八點半鍾才出旅館。

    「寶祥答道:『我在一個朋友家裡吃晚飯,耽擱了一會,去得略略遲些。我到旅館時,約摸十點鐘了。

    「我暗忖說話越發近了,便用反話逼他一逼。我帶笑說:『你別說謊。你何曾到過旅館裡呢?』

    「他辯道:『我確實去過的。還到過他們房裡。』

    「我仍含笑道:『當真?你可曾看見什麼人?

    「寶祥道。『這倒沒有。』

    「我假意大笑道:『畸!這可見你的謊話已露了馬腳哩!

    「他大聲道:『確實的。我推門進去,看見裡面空空無人,才知他們都已往戲院裡去了。但房門既沒有下頓,諒必那僕婦還留著。那時候伊既已走出,我也不等伊回來,就退了出來,打算趕往大江戲院裡去瞧他們。

    「我又道:『但你後來到底沒有往戲院裡去啊。

    「姜寶祥道:『不錯,那就因為我剛出旅館,忽而遇見兩個朋友,被他們拉住了,一同往東明酒鋪裡去喝酒。起先我還打算陪他們略飲一會,再去瞧我叔叔。誰知被他們一杯兩杯,灌得醉醺醺的,竟致失約不去。

    「他這一節談話原是無心而出的。但在我們看來,不是已很明瞭了嗎?

    霍桑聽到這裡,把兩臂的肘骨支著籐椅的邊,兩隻手卻把十個指尖互相交抵著。他的沉著的臉上滿顯著注意的神色。

    他說:「這個人,原也是我推想中的線路之一。在這一條沒有證明以前,別一條自然來便進行。現在你的意見怎麼樣?」

    王良本道:「我當時聽了他這一番話,便知他進房的時候,必就在寶群因著喧鬧而下樓的當兒。那時寶禪看見房中沒有人,也許一時起了歹意,便想竊取那粒珠子。他是本來知道藏珠的所在的,或是他身邊有一個同樣的鑰匙,或是美夫人開箱以後,一時粗心,沒有把鎖鎖上,就造成了他的機會。其實那鎖本是一種老式的銅鎖,即使鎖著,也不難設法弄開。那時他的舉動一定很快,得珠以後,仍悄悄地退出,寶群卻還沒有上樓。你知道那旅館本有朝東朝南兩部樓梯,故而兩個人一上一下,他和主磁到底沒有撞見。那粒珠子,我想他一時還來不及銷售。所以我已派人跟隨在他左右,只要一知道那真髒的所在。就可以完全破案。」

    霍桑低頭沉吟了一下,才道:「雖然,你還須謹慎些地。你可曾打聽他平日的品行怎麼樣?」

    王良本仍有把握似地應道:「打聽過的。他平日喜穿客吃,別的惡習卻沒有。但在上海社會,一犯了這『穿』『吃』工字,無論男女,已盡足引到裡落的地步去。霍先生,你說是不是?」

    「晤,這話很合情理。你可知道他先前所有的一粒珠子怎樣失掉的?」

    「那當然是他變了錢浪費掉的,後來卻假說失掉的罷了。」

    「你怎樣知道的?」

    「鄧原不難推想而得。」

    「你沒有問過他?」

    「沒有。我當時本想問他的,但一轉念問,覺得因這一問,也許會使他疑心防備。這樣,我們要偵查他的真贓所在,反而難了。」

    「哈,你的步驟怎麼樣?」

    「我那時仍不動聲色,和他好好地分別,只悄悄地派了兩個人監伺著他。據我料想,他不久便會把那珠子出售。我們只須查明他向來交往的人,就不難達到獲得真贓的目的。

    霍桑不再問下去,又低垂了頭。大家都靜默起來。我覺得王探長的見解太偏於直覺,推想多於事實,未必恰合實際。霍桑緩緩地摸出紙煙來吸著,似正在把王良本所得的線路仔細推敲。天色已漸漸兒就瞑,馬路上電燈亮了。夜神的勢力也逐漸伸展到我們的談話室裡。良本看見霍桑的突然靜默,似有些忍耐不住。可是在這靜寂之中霍桑忽自動開口了。

    他說:「我覺得內中有一個疑點很覺費解。

    王良本忙抬頭問道:「什麼?」

    霍桑道:「就是那寶祥既已幹了這樣的事,怎麼肯老實承認?你想他到旅館的時候,既然沒有一個人瞧見,何不一口抵賴落得乾淨些?」

    王良本緊閉著嘴唇,默不答話。他向霍桑注視了一會,才道:「你可是說偷珠的不是寶祥?」

    「晤。

    「那末這事是誰幹的?」

    霍桑又不即答,低著頭沉吟。他的目光又移注到他的白帆布鞋的鞋尖,那鞋尖又似拍板般地在微微翹動。

    良本又急不待緩地問:「霍先生,你本說有兩條線路。你說偷珠的究竟是誰?」

    霍桑微笑著說:「我所疑及的一個人,你們也許不會同意。

    「你說說看,到底是誰?——

    「我很疑心那寶群,這回事或者就是他弄的把戲。

    良本突然張開了嘴,十分驚異,連我也很出意外。霍桑的聲調雖平穩如常,但他的容色莊重,不像是說笑話。我知道他不會憑空發這樣的斷語,急於要聽他的下文。王良本卻搶先替我催促。

    王良本問道:「霍先生,你怎麼會疑心寶群?有什麼高見?」

    霍桑的答話又偏偏本巧地被阻了。那電話匣子裡面忽又滿鈴鈴地響起來了。

    霍桑立起來,拿起聽筒聽了一聽,便對良本說:「是你的電話。」他就將聽筒授給良本.

    王良本接著應答了幾句,忽而面露詫異。他說:「嗜…、真的嗎?……那也很好!……我知道了。…我來告訴霍先生,請他就來。……再會。」他將聽筒一放,就回頭對霍桑說:「這件事當真太奇怪!這電話是大南旅社姜智生打來的。他說珠子已經找到了——是寶做那孩子拿出來的!

    五、一線之光

    王良本電話中的消息又是出我意外的。瞧這情形,不但那個麵粉公司裡的姜寶祥不曾有竊珠的勾當,並且事實上那珠子也沒有遺失,只是空忙了一場。那末這一回事果真像霍桑所說,完全是那孩子在裡面弄把戲嗎?但這裡面的情形究竟怎樣?這孩子弄這乖巧又有什麼目的?

    王良本撐著書桌站著,滿現著懊喪的樣子,悻悻地說:「霍先生,假使你的說話不虛,那孩子未免太可惡。你想他這一種戲弄抱著什麼作用?」

    霍桑走到衣架面前,取下了草帽,答道:「真相的揭露已經在眼前了。與其憑著推想暗中摸索,還不如直截了當地去問個明白。王探長,你可有興再去走一趟?」

    王良本搖頭道:「我已奔了一天,此刻打算經濟些我的腿力。你問明白以後,通知我一聲吧。」

    霍桑點頭道:「也好。包朗,你陪我去一趟。回來吃夜飯,大概還不算遲。」

    我們三個人一同出門。王良本獨自回家,我和霍桑二人乘了汽車,往浙江路大市旅社去。車在進行對,我因著霍桑的解釋一再受到打岔,便想利用這個機會,請他把斷語的根據說一說。

    我問道:「霍桑,你怎麼知道這回事是寶做弄的花巧?」

    霍桑道:「我已經說過,我對於這回事本來有兩條重要的線路。一條是那寶祥,一條就是這個孩子寶群。關於寶祥的嫌疑有兩點:第一,他的父母同去瞧戲,他單單不去,顯見他有所圖謀。因為我瞧他的精神活潑,明明是一個好動厭靜的孩子,可見他昨夜的頭痛是推托的;否則,像他這樣的少年,即使當真頭痛,也決不致因此阻止他的遊興。第二,我瞧他的母親似乎很疼愛他,竭力想把竊珠的事情推在別的人身上。伊所說的走錯房間的女人和上岸時的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臉的人,都是這個作用。因此,伊雖不致和那孩子通同,但也許已經疑到了那孩子曾用過伊的鑰匙,故而暗暗地懷著鬼胎,一邊替伊的兒子擔憂,一邊又設法移禍。除此以外.在我們偵查的時候,我看見寶群常偷偷地把斜眼瞧著我們。不過我當時想不出他有什麼目的,後來又引出了一個可疑的寶祥,故而我不便就馬上發表。」

    「那麼,他究竟有什麼目的,你此刻可已明白了沒有?」

    「還難說定。這孩子初到這裡,時口很短,不像會有什麼嗜好,勢不致輸了去變錢。或許這裡面關涉一個女子,也未可知。好在底蘊如何,我們不久就可以明白。」

    我想了一想,又問:「照你說寶群先前既已藏匿了珠子,此刻他為什麼又自己拿出來?」

    霍桑道:「那是很容易明白的。他本不防他的父親會發見失珠的事;即使發覺,料想也不會去報告警局。現在他看見弄假成真,事情鬧大,他膽究竟還小,自然便順風轉篷了。」

    這時汽車已到達大南旅社,我們下了車一同上樓,直向一零三號走去。我們剛到室門口時,霍桑正要舉手敲門,忽停了腳步,又反手搖著作勢,似叫我不要前進。我果真也站住了。室中明亮的燈光,從室門上面的氣窗中透露出來。裡面有高大的語聲,還夾著怒罵聲,和舉拳擊桌的聲音。我聽得出那聲音就是姜智生。

    「真不長進!真不長進!這孩子太淘氣!

    蓬!——那是擊桌聲。

    一定是他幹的,不會錯!此刻他往哪裡去了?……你怎麼放他去?

    接連的是一個婦人的聲音,聲調有些地顫動。那是姜智生的妻子。

    「他就在近邊走走,就要回來的。你也用不著動火。」

    「用不著動火?這孩子給你寵壞了!你還包庇他!

    「我包庇他什麼令他不是說得很明白嗎?他說這珠子是他在壁角里撿起鉤的,所以便很喜歡他重新放在匣,裡。他也不知道這珠子已變了假的啊!」

    「呸!你還相信他!

    這幾句對白使霍桑微微地震了一震。他回轉頭來,張著眼睛向我閃了一閃暗示這一著也出他的意外。我也不勝驚奇。這珠子變了峻的!太奇怪了!我本以為這案子的底蘊立即就可以明白誰知道再來一個變端,竟又另起一番波瀾1珠子怎麼會變化?是不是又是寶群弄的花巧?我來不及思索,急急聽那室中的繼續的談話。

    姜智生又怒聲說:「你明明和他的調,告訴我珠子已經檢得,叫我空歡喜了一場!難道你不知道我們的一粒略帶紅色,中間還繞著二縷紅絲嗎?你瞧,這是一粒純白的啊!

    那婦人期期然道「我若使早就瞧見,當然辨別得出。不過那時候我一聽得林子已經找著,太喜歡了。寶群又已經將珠子藏人箱中,故而我不曾再拿出來看。

    霍桑聽到這裡,忽而嘴唇緊閉,眉頭一皺,似乎已想得了什麼計策。他拉著我後退兩步,離那室門遠些,才附耳向我說話。

    「這件事變得很嚴重了;珠子既已變換,顯見真的已到了外面去。眼前最要緊的,就是怎樣設法把真珠追回來。

    「是。你想有什麼法子?

    「第一步,先得找尋這個寶群,然後再從他身上接到珠子的線路上去。

    「對。此刻到哪裡去找他?」

    霍桑思索了一下,應道:「他所以出去,也許就為著真珠的事。但他既能幹出這樣的事,勢不致不和外界通信。我們不如到下面帳房裡去問問,這幾天有沒有給他的信件。」

    我應道:「對。他如果通信,必須經帳房的手。

    霍桑不再說話,先急急下樓,我也跟著退下。到了帳房裡面,霍桑向一個年長的有短鬚的人略略說明緣由,便有一個專司信札的少年職員向霍桑答話。

    那職員道:「你問一1三號性姜的客人嗎?姜智生?還是姜寶群?」

    霍桑應道:「我只問姜寶俄。

    那職員道:「有的。他有過好幾封信哩,差不多天天有。約摸一點鐘前,他還接過一封快信。」

    霍桑的眼珠忽像閃電似地轉了幾轉。「唉,一封快信?你經手接收的?」

    「是的,也是我親手交給他的。

    「你覺得那封信有些地異樣嗎?」

    「異樣?晤,當真有些兒的。

    「信封中不是有些地高凸起來嗎?

    那職員驚異地反問道:「確實如此!先生,你怎樣知道的?」

    霍桑仍繼續問道:「你可知道凸起來的是什麼東西?

    「這個倒不知道。但我還記得那孩子一接這封信,似乎很驚奇。接著他忽又睜大了眼睛好像有些發火。

    「他當時可曾拆開來看?

    「沒有。他低頭想了一想,便轉身進電話室去。他打好了電話回出來,就上樓去。

    霍桑的眼珠又滾了幾滾。「快信上應當有寄信人的住址。你可也記得?」

    那職員忽低了頭疑遲起來。我心中突突地亂跳。這是最緊要的關鍵,他能不能指出那個地址?

    那人略一追想,忽點頭應道:「晤,記得了。那是本埠山海關路。

    唉!山海關路!不會這兩件事又聯繫起來嗎?

    霍桑鎮靜地問道:「山海關路幾號?

    那人又作尋思狀道:「這個不很清楚,彷彿是十七號。」

    莫非就是七號?他會不會弄錯?如果如此,這兩案互相牽連,果真又變做一案哩!小小一件事,我想不到會有這樣的曲折!

    霍桑又問道:「那末,寄信的人也許有一個姓名,你可曾注意到這一點?

    職員道:「晤,我記得很清楚,只有一個陳字,但沒有名字。

    霍桑的定力竟也失卻了控制。他雖不曾失聲驚呼,但咽喉間已經漏出了一個「哈」字。接著,他向那職員謝了一聲,』拉了我退出旅館。

    他走到門外,低聲向我說:「包朗,事情變化得太厲害。你且忍一忍餓,趕緊往山海關路去一趟,設法探一棵那十七號是什麼樣人家。你若能知道一個大概,便可回到我寓裡去等我。我還得上樓去見見姜智生,不能和你同去。你快去,汽車在那面。越快越好!

    我有些兒過度驚喜,一時也說不出話,聽了霍桑的指示,立即應了一聲,回身向汽車的所在奔去。不料霍桑又從後面追上來。

    「喂,包朗,慢,你如果遇見那孩子寶俄,不要和他招呼,但悄悄地尾隨他的蹤跡。如果有了一個地點,趕緊回去報告。

    我又應了一聲,重新向汽車走去。我向車伕說明了地點,便跳上車去,等到車輪開動,向北進行,霍桑也已經回過了旅館。

    天色已完全沉黑,路上電燈通明,大半店舖裡的人們都在進晚餐。汽車進行得很速,不一會就到了山海關路的轉角。我便停車下來,轉了彎,不多幾步,已走近那一排新屋。我先從第七號來家門前經過。樓窗上並無燈光。但這七號屋子的對面,有一個短短的穿黑衣的人在那裡徘徊往來。我速望那人的裝束,料是霍桑或警署裡派在那裡守伺的探伙。我仍繼續前進,再過了六七家門面,正要走近去瞧號數,忽見前面有一個人,正在一家門前伸長了頭頸向樓窗上探望。我立即向對街一閃,不使那人瞧見。

    那人穿一件白綢的長衫,禿頭無帽,身材瘦長。我雖不能走近去看他的面貌,但模樣兒很像就是那個美寶群。他略站一站,仰而張望了一會,又退到馬路的中心,向東走去。可是他走了幾步,忽又立停了回轉身來。這時他的步履加速些,彷彿已決定了主意。他一直向剛才張望的一宅屋子走去,上了階沿,便神手握那門鈕。晤,他打算要進去了。我暗暗吃驚,瞧他的形狀,一進去後,也許會鬧出什麼亂子。可是他的手握到了門或上面,忽又躊躇著不過;接著他又放了手,呆立在階沿上面,似乎他沒有推門進去的阻力。一會,他又悄悄地退出,仰起頭來,重新白樓窗上探望。

    那宅的樓窗上也掛著白色的簾子,裡面電燈燦亮。我忽見窗簾上現出一個女子的影子。那下面的少年又立定了。但那樓窗上女子的影子一霎間忽又不見;似乎伊並不坐定,只是偶然在窗口走動,故而那影子忽隱忽視。但因此可以誰知那少年的進進退退也必已好幾回。那時少年見富上的影子不見了,便又垂下了頭,現出懊喪的樣子,向馬路的中心走來。他向東走了兩三家門面,又立定了回頭向窗口瞧瞧,方才繼續進行。

    霍桑曾叮囑減尾隨他的蹤跡。我自然不能不跟著回去。我正想遠遠地跟著,忽見地跳上一輛空費包車,一直前去。我能用汽車追隨嗎?那會露出破綻。我向左右一瞧,除了那輛車子以外,竟沒有別的車子,我只得投腳追趕上去。我奔過了幾家門面,前面的車子已經轉彎。我正想增加我奔跑的速度,猛覺得我的背後也有急促的步聲。我回頭一瞧,果見有一個人在我後面追來。

    那人忽大聲喝道:「那裡去!快停步!我要開槍哩!」

    六、霍桑的來客

    找不禁吃了一驚,我的腳步不得不停。那追趕的人身材短小,身上穿著黑衣,我才記得就是剛才守在七號對面的人。他是不是當真是在追我?我的左右既然沒有別人,當然是追我無疑。我防他誤會了,也許真個開槍肇事,不得不站住了等他。一會,他已奪到我面前,怒睜著兩目瞧我。他果真已誤會我是什麼歹人。

    他又厲聲問道:「你是誰?為什麼奔逃?」

    我也不禁作混怒聲道:「你弄錯了!我要跟前面的一輛車子,你為什麼阻擋我?」

    他仍攔住我的去路。「你是誰?為什麼要追那輛車子?

    我忽覺得那人的聲音很熟,仔細一瞧,看見他滿臉粗麻,才知他就是日間被宋家僕人喚來的探目李長慶。不過他的裝束已變換,又站在黑暗之中,我失時竟辨認不出。

    我問道。「你是李長慶嗎?怎麼竟不認識我?我是霍桑的朋友包朗。」

    那人呆了一呆。「哎喲,對不起。我弄錯了!

    李長慶雖再三向我道歉,但前面的那輛車子,因這一耽擱,已經不知去向。我的汽車停在另一端,如果回過去開了汽車追,事實上方向不明,也許徒勞無功。我本想把長慶申斥幾句,但他也是奉命派守在這裡的,黑夜中突然見人奔逃,當然覺得可疑。他的追阻也是為了盡職,實在也不能怪他。

    我本來還有第二種探聽的任務,故而重新回到了先前那少年張望的一家。我仔細一瞧,果真是挨哀十七號(1,17),門上也有信箱的簡口;那原是每一宅屋子同樣裝設的、我回想剛才的少年,雖沒有當面細瞧,但估量他的高度,一定是姜寶群無疑。他到這裡來做什麼?現在又往哪裡去了?我失去了這尾隨的機會,真是萬分可惜。

    十七號裡忽而走出一個老媽子來。我暗忖我此來本有兩種任務,第一種既已失敗,這第二種任務不能不特別謹慎些。我故意迎上前去,裝做要走向那屋子去的樣子。我到了那老婦面前,便開口問話。

    「請問這裡可有一家姓陳的?

    那老婦手中提著水壺,似乎是出來買水的。伊突然停了腳步。

    「我家就姓陳啊。你可要找我家老爺?

    我聽伊操著無錫口音,便乘勢搭訕。

    「我要找的,是從無錫避難來的。」

    「正是,正是。一你可要進大?」

    「晤,你家主人是不是叫陳國興?」

    老婦忽呆了一呆。「這倒不知道。」

    我又說:「他先前是在麵粉公司裡的?」

    「先前做過什麼,我也不知道,現在他開著一爿絲廠。

    「唉,你家不是有兩個少爺嗎?」

    老婦忽搖搖頭答道:「先生,你弄錯了。我們家裡沒有少爺。」

    「哪求你們家裡一共有多少人?」

    「除了老爺,有兩個太太,一個小姐。」

    我的目的已達,便假意說道:「那末我當真弄錯了、我要找的,是昨天遷進來的,大概不是你家了。」

    那老婦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我家已經遷進來五六天哩。」

    伊說完了掉頭便去,嘴裡還自咕嘰著,分明在抱怨我耽擱了伊的工夫。我在一半滿意的情緒下走到了汽車停頓的所在,上了車,趕緊回愛文路去。不料我到了霍桑的寓裡,霍桑不在。據施桂說,他已回來過一次,沒有吃夜飯,立即重新出去。施桂又從書桌抽屜中取出一封信來,說是霍桑留給我的。我拆開一瞧,信中沒有幾句。

    那信道:

    「這事的曲折太多,處處出我所料。現在事情很危急,我不能不急速進行。你如果得到什麼消息,請留下一個節略。別的事,明天細談。霍桑」

    一瓶澄清平靜的湖水有時也會激起軒然巨波。這件案子真有些近似,曲折太多了!

    我疑惑:霍桑所說的曲折,究竟是指什麼說的?怎麼還有「危急」的形容?這裡播另有什麼嚴重的變化嗎?現在他所進行的,又向哪一方面?但瞧他的不進晚豬而樹膠從公,可見那事情確很嚴重。我就把我所經歷的情形寫了一個概略,留在書桌上。接著我就回自己家裡去解決我的失時的晚膳。

    十九那天的早晨,我在早餐畢後,忙著趕到霍桑寓裡去探問消息,這一天的氣候比上幾天涼快得多。愛文路上,在盛夏時候本是濃蔭夾道,比別的路更見清幽。這時候微風過處,飄零的落葉在空中舞著,蕭蕭瑟瑟,已呈露著濃厚的秋意。

    我走到霍桑寓前,恰見施桂剛站在門口。我向他招呼了一聲,正待一直進去,卻不料施桂把右臂揚了一揚,彷彿阻止我的樣子。

    施桂帶著詭秘的神氣,向我說:「包先生,慢。我先進去給你通報一聲。

    我不由不住了腳步,心中暗暗疑訝。這一著委實有些突兀。因為這時候我雖已不是這寓見的主人,但像我這樣的熟客,出進也待通報,未免蹊蹺。我只向他呆瞧著,還沒有發問。施桂也已猜透了我的心事,便又低聲解釋。

    「他正等候一個客人,屋子里許有什麼特別的佈置,故而你不便亂闖。

    奇怪!霍桑可是已準備了什麼機檻羅網,打算捉什麼強暴的兇徒嗎?

    這時候霍桑似已聽得了門口的留難,便從裡面高聲傳令。

    「施桂,不妨事。讓包先生進來。」

    我一邊仍暗暗納罕,一邊放緩腳步走進辦公室去。「詭計多端」的考語,真可以奉贈霍桑!他今天又在弄什麼玄虛呀?

    我走進辦公室時,見他正仰面躺在那張背窗口的籐椅上面。他上身只穿著一件白紡綢的襯衫,軟領部已扣好。籐椅足旁,依舊縱橫凌亂地堆置著不少書報,另外還有一隻玻璃杯子,杯中還剩少許冰水。書桌上有一罐白金龍煙,和那只有山水畫的江西瓷的煙盆。我看不見有什麼可異的佈置。霍桑嘴裡正銜著一支紙煙吸著,神色上也不見怎樣緊張。

    他並不起身,但向我點一點頭,說:「包朗,請坐。你來得正好。我正在等候一個人來。在那來客未到以前,我還可以和你談幾句話。你昨夜的成績很不錯。至於你自己認為失敗的一點,在事實上並無進出。你盡可安心。」

    這幾句話果然使我寬慰了些。我向他略略點頭,便旋轉身去,準備在他對面的一隻椅子上坐下來。

    霍桑突然舉起右手,作警告聲道:「喂,慢!對不起。請你坐在那邊一隻椅上。這對面的一椅,我要留給那客人坐的。」

    我急急撐緊兩腿,把正要坐下去的身子挺住了。我回頭瞧瞧那面窗的一隻籐椅,椅子上照舊鋪著一個細席墊子,並無特異之點。這原是我平日常坐的椅子,今天怎麼又變了花樣?

    霍桑忽笑道:「包朗,別誤會。這椅子上並沒有機關!不過這椅子和我面對面,談話時瞧得清楚些罷了。」

    我覺得顴骨上略略有些兒熱灼,勉強笑了一笑,一邊坐到霍桑指定的一隻椅子上去。

    「剛才施桂說,你正等候一個人來,屋中也許有什麼特殊準備,才使我疑心起來。」我坐定下來。「你此刻所等候的是哪一個?」

    「就是這兩件案中的中心人物。」

    「唉!這兩件案子果真有連帶關係嗎?」

    「是的。」

    「那末,這內幕中的情由你可是已完全明白?」

    「大致差不多了。」

    「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就說一說——」

    「包朗,你姑且吸一支紙煙,暫時再耐一下子。唉,你不是又要說我賣關子?好在這關子賣不了多久,至多不出五分點,我的朋友就要來了。

    我只得封住了口,勉強仰起身來,從書桌上取了一支紙煙擦火燒吸。我表面上雖仍保持著寧靜,但心中的煩悶躁急,簡直不可言狀。這靜默的時間延長了兩分鐘光景,霍桑忽自動地開口。

    「包朗,你別這樣,姑且靜一靜心。我預料今天我們這一位來客,一定能供給你一種絕妙的小說資料。」

    我只點了點頭,仍舊保持緘默。這就是我的知趣。因為我明知這時候若問他「妙「到怎樣程度,他在那來客未到以前,決不肯先自說明的。雖然如此,我的興致果真被他這句話引動了幾分。我們倆這樣子靜悄悄地吸了一會煙,約摸捱過了三四分鐘光景。我忽見霍桑突然坐直了身子,側著耳朵聽了一聽,又向我點一點頭。我知道他的聽覺大概已吸收到什麼我所不曾覺察的聲音,外面也許有什麼人來了。』

    一會,我果然見施桂走進來報告有客。霍桑應了一聲「請進來」,隨即立起身來。我也提振精神,把目光注著室門。不料那進門的來客,就是大南旅社的那個孩子薑寶群。

    那少年走了進來,便驕著兩足站住了,兩隻手忽前忽後地牽動著,眼光兀自在我們倆的臉上淚來溜去,卻不作聲。

    霍桑招呼道:「小朋友,請坐。我等你好久哩。莫不是我的送信人來得遲了些?」他隨向他對面的一隻椅子捐了一指。

    姜寶群一邊緩緩地走到椅子坐了下來,一邊仍眼睜睜瞧著我們。我見他的嘴唇確曾牽動過一下,好似準備答話,卻終於沒有聲音出來。

    霍桑微笑著說:「你不用顧忌。這位包先生對於你的事情也已完全知道。」

    這簡直是當面撒謊!我有些發著。我所知道的,只限於失珠的事是由這孩子播弄出來的,此外卻並不知道底細。姜寶群的眼睛連連地眨了幾眨,又咬著他自己的嘴唇,似乎對於霍桑的話還是半信半疑。

    他問道:「霍先生,你剛才信上說,你已知道我一切的事,還說你能幫助我解決我的困難。這究竟指什麼說的?」

    霍桑道:「我說得再明白沒有了啊。你的事情,你既然是自已經歷的,當然再用不著註解;你的困難,也當然是指那沒有著落的珠子說的。」

    寶群白皙的臉上似乎泛出一陣峰色。他的身子坐在一側,他的答話的語氣也很緊張。

    「霍先生,你對於珠子的問題已經有辦法了嗎?」

    「是,差不多了。

    「那末,請告訴我,怎麼樣可以把珠子拿回來?」

    「那也可以。不過你得先說明你的故事。

    姜寶群忽偷眼瞧瞧霍桑的臉,又瞧瞧我。他又低一低頭,似乎他的心中還猶豫不決。

    我插口道:「這是一個根公平的交換條件啊。

    姜寶群道:「但你們既然已經知道,何必要我再說?

    這孩子著實乖刁。我對於他的事,只是「一知半解」;我不知道霍桑剛才的話是否確有把握。假使他也只是虛冒,那未免要當場出醜了!霍桑把疊著的兩腿交換了一個位置,又微微笑了一笑。他道:「寶群,你要試試我的眼力?是不是?悟,我當然知道的。不過我所知道的,是不是一件件都合符你經過的事實,那要請你當一位校對先生……包朗,我不是應許你過,有一個充滿著浪漫色彩的故事盡可構成一篇絕妙小說嗎?你聽著,這裡就是我的故事。

    七、故事

    那少年起先紅一紅臉,接著把一種似信非信的目光瞧著霍桑,等待他的故事開場。霍桑燒著了一支紙煙,把身子靠著椅背,又將他的右腿擱在他的左膝蓋上,默默地抽吸了一會,才開始他的浪漫故事。

    他說:「我這故事中的主角是一個剛才成年而犯了急性求戀症的少年——對不起,這症名是我杜撰的。他因著這一次的戰亂,跟著他的父母們一塊兒到上海來避難。這少年在輪船上時,結識了一個大概為同樣目的而旅行的女友——這位小姐今年十八歲,生得很美麗,快讀完中學。在這社交公開的時候,男女間結交一個朋友原已不足為奇。不過這少年的求戀資格委實太幼稚了;不但性急,而且還近乎鹵莽。他只憑著一天的交誼,竟便向那女友表示求愛,並且允許伊一種信約的贈物——那就是他家裡一粒世傳的珍珠。

    我偷瞧那少年來客的面色,忽紅忽白,忽而抬頭,忽而低垂,可算得變化無窮。他先前本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可是因著霍桑的語調,像一個老資格的「說書先生」,抑揚頓挫,而且從容不迫,他的容態也就從懷疑而變成驚訝,更從驚訝而露出羞澀。

    霍桑似乎並沒瞧見。他吐了幾口煙,自顧自地說:「輪船到了上海,那少年有一個親屬上船來迎接,並說已給他們定好了一個旅館。那少年聽得了,便暗暗地把旅館地址告訴了那女友,以便後來通信。

    「到了旅館以後,那少年一邊設法竊取他自己的一粒珍珠——他所應許的信物——一邊專等候那女友的來信。那珍珠本是少年應有的東西,論情他盡可以堂皇地向他的父母索取。但在這倉皇避亂的當地,他究竟還沒有勇氣把他的急性戀病向他的父母稟陳。於是他就不能不出於偷竊的下策了。

    姜寶群的臉色已經全部通紅了。他的頭已抬不起來,身子微微牽動,兩隻手一會地按在膝上,一會兒又交握著用力捺他的指骨,發出刮刮的聲響。這種種變態,顯示出霍桑的敘述,句句都刺中了他的心坎!

    霍桑繼續道:「隔了一天,那女子的信果真來了。信中的大意,除了戀愛尺度中應有的公式以外,還說明伊的父親因著旅館的開支太大,戰事又不能立刻結束,故而已在某某路某號租了一宅屋子。伊並說精神的交誼,不必借重物質來做信約,所以對於贈珠的事表示不受。伊又告訴他伊家中防守很嚴,叫他不可寄信,以免口舌,等伊有了通信或會晤的機會,再通告他。從這一點上看來,伊和這少年的交際,似乎已被伊的父母覺察,並且有過反對的表示,故而伊才如此小心。」

    姜寶群的嘴唇本來已經忽張忽合了好幾次,這時候忽有一種粗澀的聲浪,終於衝破了他的喉關。

    他道:「奇怪!——霍先生,你怎樣知道的?莫非你已經——」

    霍桑仍不理會,但自顧自地說道:「伊的第一封信是在伊遷進新屋後的第一天發的。到了十五那天,伊又發第二封信——這封信上伊告訴他,伊的父母在這晚上要出外,特地的他在晚間到伊家門口去,以便乘間談幾句話。那少年一得這情,心中的得意自可想而知。當晚他就依約找到那地點去。可是他的魯莽的脾氣又一度表現,不幸竟找借了一家!不過公允些說,他所以找借的緣故,除了他的魯莽以外,原也另有一種原因。當時他在門外守候了一會,終不見他的戀人出來,未免有些失望。於是他在大門外的水泥階上畫了兩個符號,又寫了一個9字,分明的伊次日晚上九點鐘他再去守候。誰知他次晚去時,依舊失望。他因又照樣畫了一個雙環交互的符號,又換了一個1O字。他似乎認為伊兩次失約,就因所約的時間太早,伊容易受人阻礙,故而連續移下一個鐘頭,以使伊私下出來會面。

    「到了十七那天,他忽又接得第三封信——信上卻反問他何以失約,並告訴他如有信件,可悄悄投入伊家門上的信箱裡,以使伊自己取閱。那信上又叮囑他信中的詞句,應嚴格秘密,並且決不可假手郵局,必須他親自投入,信而上也不可標什麼姓名,以防萬一落在別的人手中,也不致肇禍。因此之故,那少年就在十七晚上,把他準備做信物而用不正當方法取得的那粒珠子,悄悄地親自投進了他認做他的戀人家的信箱中去。

    「他取得那粗珠子的方法,自以為計劃周密,萬無一失。不料這失珠的事,在下一天十八日早晨,便已被他的家中人發覺。好在當時還沒有人疑他所幹,他仍可以置身事外。

    「那天午前的十一點鐘,他又接得女子的第四封信——這才使他吃驚不小。那信中聲言伊已連接寄了三封信,問他曾否接得,何以沓無復音。伊恐怕他找錯了伊的住屋,有所誤會,因重新把伊的地址號數詳細寫明。那少年才領悟到他當真已誤會了伊的屋子。別的還不成問題,但他家的那一粒世傳珍珠,他已在上夜裡誤投入一個不相干的人家。這真使他著急萬分!他明知那失珠不容易隨意取回,但在慌亂之餘,竟也不顧利害,故意冒一冒險。他竟打算親自去施用暴力,以便把那粒誤投的珠子取回來。

    「他換了一件竹布長衫,罩上一件黑色馬褂,又到外面去買了一副黑玻璃眼鏡——於是他便從偷竊的地位,更進一步,竟踏上了搶劫的途徑!好險!萬一弄假成真,結果真是不堪設想!但這少年為情魔所驅,喪失了理智,竟就奮不顧身地一意孤行。

    「幸虧事有湊巧!當他走進那誤投的屋子的時候,屋中除了一個老年人以外,沒有第二個人在旁。更僥倖的,那時那老人正將珠子拿在手中,在那裡詫異出神。故而他略一動手,便毫不費力地從那老人手中將珠子奪回。

    「他退出來後,重新找到他的戀人的真確地址的屋前,才把那奪回來的珠子,乘間投在信箱裡面。可是事情的變化,真是層出不窮!到了當天的傍晚,那珠子竟又退回來了。他以為他的戀人不受抬舉,他一時含怒,便打算不再投贈,乘勢挽救那正在進行偵查中的失珠糾葛。他打電話回絕了那偵查失珠的偵探,以便使這件事告一個段落。那知最後的一變,幾乎使他驚駭亡魂。那退回來的一粒珠子忽又變做了假的!

    一個曲折動人的故事在毫無阻擾的局勢下宣講完畢,我的神智也給全部吸住了。霍桑立起身來,把腰肢伸了一伸,又將手中的紙煙丟入痰盂。他走到窗口,把一手撐住了窗框,臉向窗外,似在那裡吐換新鮮空氣。姜寶群仍呆呆地坐著。他的兩股似已釘住在籐椅上面,只能上半身牽動,卻再也不能站立起來。他臉上的顏色也已變換了好幾次——忽而驚恐,忽而詫異,又忽而點頭不已,好像著魔似地已身不由主。最後他終於抬起頭來,發出了一句讚歎的問句。

    「霍先生,你真是了不得!你若使沒有千里眼,怎麼會知道得這般詳細?」

    霍桑從窗口外面轉過臉來,笑著答道:「過譽了!你的本額也著實不差啊!」

    那少年紅漲了臉,租了甜他的嘴唇,緩緩答道:「這件事我委實太輕忽了。但我的初衷萬萬想不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霍桑接口道:「『禍患生於輕忽』,這一句古老的話,你難道沒有聽得過?現在我問你:我這篇故事原只是一種草稿罷了,難保不有錯誤。你既負著校對的責任,就請你校正一下吧。」

    姜寶鱗道:「霍先生,你已經完全明白,何須我糾正?譬如我所以找錯屋子的緣由,諒必你也都已知道。」

    「不錯。上海租界的屋子,門牌上號數的前面,往往有一個英文字母——例如A(愛)字幾號,B(皮)字幾號等等。那山海關路新落成的一排屋子,卻是一個工(挨哀)字母,那三和阿拉伯字母的1,形狀本屬相同;故而挨哀七號(1.7),望去很像十七(17)號。你是初到上海來,不知道這種習慣,況且時在夜間,你又有些兒性急鹵莽,那兩個兩字中間,雖還隔著一個小點,你當然不會留意。因此你就把七號誤認做十七號了。」

    我聽了這一番解釋,才把先前都積的種種疑團一個個徹底刺破。這兩件案子果真原是一案,但起先既兩相隔閡,絕沒有關聯的線索,自然絞盡我的腦汁,再也推想不出。可是霍桑的思想究比我敏捷得多。大概他昨夜在旅館中時,一聞得那最後的一封快信從山海關路十七號裡寄來,必定就悟到了這裡面的關節。我的疑慮既經消散,胸頭也松爽得多。我瞧瞧姜定做。他的羞赧神氣也已祛除,把一種敬佩而又有些畏懼的眼光,在霍桑臉上默默地凝注了一會,才點頭應承。

    他這:「霍先生,我的誤會,大一半果真為著那個可惡的挨哀(I)!但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那第七號的樓上,我也瞧見一個女子的影子。那女子的頭部和額發的形狀,竟和秀梅同一模樣。因此我才深信不疑,絕對想不到找錯了人家!」

    我插口說:「嗜,那末你的找信的經過現在也不妨說一說了啊。」

    寶群點點頭。「好。我第一夜去時,見它上映著兩個女子的影子,一老一少。那年老的一個,我以為是伊的母親;伊所以不能下樓來見我,諒必就為著伊的母親不曾出外,陪同在旁,伊沒法脫身。所以我就畫了一個記號,又寫了一個9字,約伊下一晚九點鐘再去。因為我料想變晚一些,伊母親或者先歸睡了,伊也許可以自由些地。但我在第二夜去時,窗上的影子,不但有兩個女子,另外還有一個男子——這男子我就假定是伊的父親。我尋思伊的父母既然同時在家,這晚上一定也沒有會面的希望。故而我重新摸出袋中的鉛粉,在水泥階上再畫了兩個聯圈和一個10字。這鉛粉本是我帶得去的,以備萬一不能會面,可以在什麼地方留些記號。

    「第二次的記號剛才畫好,我立直了身子,仰起頭來向樓窗上瞧了一瞧,忽見那個男子正揭去了窗簾,準備要開窗的樣子。我陡吃一驚,便急急回身避開。原來有一次我和秀梅在輪船上談話,忽被這老頭地撞見。他分明是很守舊的,不贊成我和他的女兒交往,故而我見了他也很畏懼。

    「下一天十七日的日間,我接得秀梅的第三封信。信中只向我何以失約,卻不提起符號密約。這一來本已有些可疑,可是我當時昏迷了心,還想不到這裡面的誤會。伊又叫我將覆信親自投在伊家的信箱裡。我想我既沒有當面贈信的機會,不如索性就將我的珍珠投入伊家的信箱。於是我就取了一塊藍綢,在這綢上寫了幾句——為要密計,那字跡非常細小,粗心些一定不會看見。接著,我將藍綢包了珠子,同封在一個信封之中——信封上也遵照伊的意思,完全不寫什麼,以防露出破綻。」

    我在這孩子摸出白巾來抹拭他的鼻子的機會,向霍桑瞅了一眼,說:「藍綢上原是有字跡的,可是宋伯舜沒有瞧見。

    霍桑點點頭,又向寶群瞧瞧,示意他繼續下去。那少年放下白巾,又繼續解釋。

    「後來我趁我父親母親往戲院裡去的機會,便在十點左右重新到山海關路去,將那藏珠子的信封,投入第七號人家的信箱中。那時候我看見窗上只有一個少女的影子。我暗自忖度,莫非伊家的父母都已出去了?可是一剎那間,我忽聽得裡面的樓梯上有人走下樓來,窗上的影子卻依舊還在,顯見下來的不是秀梅。於是我不敢再留,急急地回身逃開。

    我因著姜寶群的這一番補述,我對於內幕中的疑蘊,十之八九都已明瞭。不過還有那神秘的符號還不能徹底瞭解。我正待發問,霍桑卻又向那孩子點點頭。

    「以後怎麼樣呢?。」

    姜寶群道:「以後的經過,和先生所說的完全相同。因為我在十八的近午,接到了秀梅的第四封信,信中質問我為什麼沒有信息,又仔細說明伊家的地址,在山海關路挨哀十七號(1.17)。我方才明白,我已鑄成了大錯!以後的行動,先生真像有天服通的,早已完全明瞭,我也不必說了。」

    霍桑又燒著了一支新鮮的紙煙,緩緩地吐吸著。他的唇角上也露著些笑容。我不知道這笑容的成因是什麼。因著那孩子稱讚他有天眼通的緣故嗎?還是另有更深的含意?

    姜寶群有些不耐。問道:「霍先生,你答應過的,你能給我把那粒真珠取回來。現在你究竟有什麼方法?」

    霍桑仍淡淡地帶笑答道:「晤,取回那粒真珠子嗎?不錯,這果真是要緊的。不過你既然已經把這名貴的東西輕輕送掉了,現在怎麼又著急起來?我問你:那兩個交聯的雙圈有什麼意思?」

    這個問句原是我含蓄已久而想要提出的,霍桑代替我說了,我自然暗暗地歡喜。姜寶群忽又害臊起來,他的臉上紅了一紅。

    他低了頭,慢吞吞地答道:「這雙圈的符號是我們倆秘密的暗記。我們締交的起因,就是從這個雙圈上發生的。」

    「這卻很有趣。請你說得明白些。」

    「當我們在輪船上時,我偶然在艙外甲板上面拾得了一枚雙圈形的鑲鑽石的金扣針。那雙圈是用細粒的鑽石鑲成,中間還嵌著幾粒紅寶,明明是女子的飾物。我把那扣針拾起來後,抬頭一瞧,看見三五步以外,有一個丰姿嫵媚的女郎,正憑著船欄遠眺。我走到伊的面前,婉聲問伊曾否失落什麼扣針。伊伸手在胸口一摸,便向我回眸二笑,說:「哎喲,真是我失掉的!」我就恭恭敬敬地將扣針奉還,當時又領受了伊幾句很榮幸的謝詞。因這一來,我們的友誼便開始了。

    「當上岸的那天,我聽得我哥哥寶祥說,他在接得我父親的電報以後,已給我們在大南旅社定好了房間。那時我已沒有機會把大南的地址當面向秀梅說明,只得寫在一張紙上,下面不敢具名,只加了一個雙圈的暗號,悄悄地投進了伊的艙中。後來伊果真寫信到大南旅社來;可見伊已認識這雙圈是我們倆的秘密記號。」

    霍桑把手指彈去了些煙灰,瞧著我笑道:「包朗,你試評衡一下,這故事的結構的曲折,比較那些千篇一律的所謂言情小說怎麼樣?那主人公的技巧,你總也承認值得欣賞吧?」

    那孩子低倒了頭。他的臉上的紅色逐漸蔓延開來,直擴展到他的耳根。

    霍桑又問道:「還有一點,那珠子你怎樣到手的?」

    「我——我自己從箱子裡取出來的。」他的頭依舊沉下著。

    「你的母親可也知道?」

    「不知道。我們到上海的第二天,我便趁個空取出來。」

    「你用什麼方法取得的?可是你另有鑰匙?」

    「不是,我並沒有用過鑰匙。我看見母親開箱以後,沒有把鎖鎖上,我就乘機取出。我的母親有些粗心,開箱後往往如此。」

    霍桑點了點頭,說。「晤,這一著本是很可能的,先前王良本也曾疑到。」他的目光走一定,又側一側頭;接著吐了一口煙,直視著那少年。「小朋友,你已經受過些教育,總也知道純正的戀愛,原不能算不正當。不過在你的年齡,學程沒有終了,就談戀愛,未免太性急些。並且這種鼠竊狗盜的舉動,少年人萬萬幹不得!你何不光明正大地向你的父母們說明白?」

    姜寶群吞吐道:「霍先生,你不知道我父親的頭腦是非常守舊頑固的。他對於這文明自由的舉動,一定不——」

    「不」字的聲音還沒有完全吐出,辦公室的門砰然推開,有一個矮小肥胖的人大踏步直闖進來,施桂卻反而跟在來人的後面。我驚異地仰起了頭,定睛一瞧,這不速客就是那孩子的父親姜智生。他來得太突兀了!我們都出意外——霍桑是除外的。智生的臉上怒氣沖沖,他個含笑彌院的面龐忽已變成了怒目金剛。這時他跨進了門,反手將施桂關在門外。那孩子的面容灰白,嚇得什麼似的。他已離了椅子,呆立著發抖。霍桑也從籐椅上立起身來,現著些不安的樣子。姜智生似乎已在門外偷聽了好久,所以一走進來,便如指指著他的兒子破口大罵。

    「沒出息的東西!文明?你的舉動真文明。是的,我是守舊頑固的,不配有你這樣文明的兒子!小鬼!給我滾出去!你——」

    霍桑走前一步,勸阻道:「姜先生,請息怒。這孩子的話果真失當,不過你此刻同樣是來做客人的,似乎也不應有這個樣子。我所以預先請你來,原想使你容易明瞭這裡面曲折的情由,好省我間接的解釋。你怎麼這樣子沒有涵養功夫?唉,請坐,請坐。

    姜智生定了定神,似也覺得他如此咆哮發作,當真未免失檢。他靜默了一會,他的怒氣便漸漸降下了些,但他並不坐下。

    他又向他的兒子說:「好,現在我不和你多說。你既然有本領把珠子送出去,總也有本領取還來。現在那真的一粒在哪裡?快拿出來!

    姜寶群張大了眼睛只向霍桑呆瞧。他的眼光中含著一種暗示,似問他有什麼解決的方法。霍桑卻似沒有瞧見,但向他的父親說話。

    他說。「姜先生,我來說一句公平活。這珠子既然是他祖父指定是做他的婚禮的聘物的,如果方法妥當,你當然也不致固執拒絕。是不是?」

    姜智生答道:「那不錯。但現在珠子已明明波什麼人從中竊去,我怎能不問?」

    霍桑的兩手插在白膠布的褲袋之中,又回頭向孩子道:「你聽得沒有?你的事如果用正大光明的方法,你父親原也是贊成的。你說他的頭腦頑固,委實太荒謬。你冒犯了尊親,回去後應得好好地請個罪。關於那一粒真珠子的問題,你可有什麼意思?

    姜寶群低聲道:「我實在不知道。我給伊一粒真的;伊卻還我一粒假的。

    「你想就是陳秀梅掉換的?」

    「不,我想伊不會如此。或是伊家中的人換的,也未可知。

    「你在第七號裡將珠拿回來後,可曾打開來瞧過?

    「沒有,我直接投到秀梅家裡去的。

    霍桑點了點頭,說道:「那也怪不得你。幸虧你昨夜沒有真個到秀梅家裡去索回真珠,否則再誤三誤,這件事又要被你自己弄壞了。好了!這事就這樣解決吧。珠子在我這裡,你們就帶了回去吧。霍桑的右手早從褲袋中伸出來,一粒珠子承在他的手掌中。那珠子圓潤而帶紅色,中間繞著一縷血紅的細紋,果真是姜智生所說的世傳之珠。

    八、結束

    我們在秋天的薄暮,常見晴空中雲片疊疊,湧現出種種奇形怪態;一轉瞬間,那雲片的形態又會變幻無窮,往往出人意外。霍桑的舉動有時候出人意外,真可說得上「幻於秋雲」。例如這一次他突然間把珠子拿出來,誰都不曾意料到。姜智生父子起先似乎還疑心霍桑開什麼玩笑,呆住了不敢發話,我也有些半信半疑。後來姜智生湊近些去,眼光注視在霍桑的手中。他忽然伸出手來,急急將珠子取起;再把珠子仔細一瞧,便不禁失聲歡呼。

    「唉!這真是我家的珠子!霍先生,你從哪裡得來的?

    那孩子寶群張著兩目,竟像胡桃大一般。我不知他心中是喜是驚。我的外表上雖仍保住著鎮靜,心中也很驚訝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不過我明明知道霍桑在這緊急的關頭,決不會有閒心思和人家開玩笑。

    霍桑微笑著說:「姜先生,這珠子已經落在第三個不相干人的手中。幸虧我發覺得早,不曾出銷。現在既已珠還,你也不必追究。這件事終算可以圓滿了結哩。」他旋轉頭來,笑嘻嘻地瞧著寶群。「你幹這件事,真可說一誤再誤。你把假珠子贈送你的情人,不又是一件冒昧的事嗎?你回去以後,也得趕快想一個法子,向這一位陳秀梅女士道一個歉呢。

    那孩子連忙把目光避去,他的下頜貼住了胸臆,似乎不勝羞愧。

    霍桑又說:「這事既已和平了結,你們大家也就向和平方面進行吧。現在你們可以好好地回去哩。

    姜智生立起身來,鞠了一個躬,說:「謝謝霍先生,你使這一場平地的風波轉瞬間消歸烏有。我真不知道怎樣酬報你。」

    霍桑笑道:「不必,不必。我因為空閒得太無聊,正覺得悶極。現在我得到了兩天的消遣,已儘夠做我的報酬。不過那位王良本先生為你奔走了一回,你少不得要謝謝他。

    姜智生連連拱手道謝,又說了不少改口補報一類的感謝的話,才帶著他的又窘又喜的兒子分別而出。霍桑送客回過來後,打了一個電話給王良本,方才重新坐下來吸煙。

    我問道:『喻是不是預先把姜智生藏在裡面的?我進來時所以在門口停頓一會,就為著他喝?」

    霍桑答道:「是的,這樣一來,不是省使得多?否則我問明白後,還要向他的父親解說,豈不要多費一番口舌?」

    我點了點頭,滿意地摸出紙煙來。

    霍桑吸了幾口煙,又說:「包朗,我允許你的一篇絕妙的小說資料,現在你可覺得滿意?

    我也照樣燒著了煙,應遵:「這資料確實很好。不過還有幾個疑點,須得你解說一下,才成完壁。

    「你要知道我怎樣得殊的情形?

    「是啊。你說的第三個人,可就是那——」

    「是的,正是那個根虎。我們知道那珠子是被寶輟誤投在宋伯舜的信箱中的,他投進去時當然是真的,但等到宋伯舜發現了報告我們,那珠子便已變了假的。寶鮮技進去的一粒,本是帶紅色的真珠;據伯舜說,他所發見的卻是一白粒的。這可見珠子的變換是在寶賦投入以後和伯舜發覺以前。那末可是伯舜掉換了說謊?決不是。我料他接珠以後,因著前兩次的符號正是萬分驚惶,決不會再有這樣貪小利的舉動。你總記得宋伯舜說過,那珠子是他的僕人根虎從信箱中取出來交給他的。這個僕人會不會從中掉換?因為我們知道寶階投珠的時候,是在十七夜裡,但根虎將球手給他的主人,卻在昨天十八早晨的十點多鐘。論情,他在清早時就有發見的可能,但他所以耽擱,就是為著掉換的緣故。這假定不是很合理的嗎?

    我只用點頭的動作表示同意,並不挫斷霍桑的話線。

    霍桑又說:「我昨天夜裡在旅館裡探明了那珠子是從山海關路十七號退回去的,便立即悟到了誤會的情由。更進一步,我便疑到這個根虎。所以我當夜就去見他。他自以為這件事是神不知鬼不覺的;而且它的來歷和去向都太奇怪,絕不防會被人發覺。不料我突然去向他索珠,又揭發了他的隱私。他一時驚慌,來不及準備,不能不和盤托出。他說他在昨天清早,忽然看見信箱中有一封沒有姓名的信。他自然有些驚異,取出來一瞧,覺得信封中似有什麼東西,因而越發疑奇。他不知這東西從哪裡來的,也不知道是給哪一個,便私自拆開來一瞧,竟是一粒奇形的珍珠。他是在銀樓裡做過的,一看見那珠子的光色,知道是真的無疑。他不曾聽得他的主人買過珠子;並且這東西在信箱中發見,來得也太窮兀,料想他的主人也決不知道。他本想從中乾沒的,既而又覺得不妥,才想出一個折衷的方法。他就悄悄地買了一粒上等的寶素珠。你總也見過,這種珠子製造得很精緻,一時間不容易辨別真假。後來他把那真的藏過,假的照樣包好,封入信封,隨即呈送給他的主人。根虎一看見伯舜得珠時的驚異狀態,便暗忖他所料的不錯,他主人對於這珠的來由,果真也和他一般地出於意外。因此他便自以為他從中弄的花巧,絕對不會有破露的危險。

    我應道:「晤,這裡面還有這樣一番曲折,不說破真不容易推想。那末這根成分明也不是個誠實的人。但宋伯舜的朋友朱信甫薦給他時,還說他「誠實可靠』,這神話委實是欺朋友了。」

    霍桑忽搖頭道:「包朗,你這話說得太苛刻。你得知道根虎以前的行為,在朱某眼中也許確是一個誠實的人。你也研究過行為心理,總也相信環境影響人的行為,力量是相當大的。世界上有好多好多的人,平日的行為本很謹嚴,可是因著意志薄弱,或是理智不清,所以一遇到試誘的機會,往往不能自制,就也有行惡的可能。根虎是一個無知識的人,遭遇了這樣一次的誘惑,自然難怪他要從中舞弊了。」

    我點點頭,自認我的批評太偏於主觀。一會,我又問道:「現在這根虎怎麼樣了?」

    霍桑皺眉道:「論情,他這舉動也應受相當的處分。但因著他一再地痛哭後悔,宋伯舜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以後,也給他說情央求,我已經競放他了。」

    「晤,這倒便宜了他。」

    「雖然,我瞧這個人確是初犯,並且這回事和直接的行竊不同。若使一定要把他送警究辦,那不免絕他的自新之路。你得知道法律本乎人情,在可能範圍內,應得讓人有改過自新的機會。一個無心初犯的人,往往因著一度的受罪蒙羞,自以為人格已喪,以後使索性倒行逆施。故而這判罪的第一重關口,執法的人實在是應當特別審慎的。」

    這見解又獲得我的同意。我又道:「還有那女子給寶城的信禮,你怎麼也完全明白?莫非你已和這個陳秀梅會過面?」

    霍桑道:「是的,我已經看見過這位姑娘,不過不曾交談。昨夜我和你在旅館門口分別以後,又回進去和姜智生談過幾句。我在那寶城的一隻皮包中搜出四封情書,和一副黑玻璃眼鏡。據智生夫婦說,這眼鏡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我就料那是寶城為了幼珠的緣故,特地購備,用以掩護他的真相的。我讀過那四封信以後,略一推想,前後的情跡便都了了。那時我對於失珠的下落,已有幾分把握,使約姜智生今天一早就來;並叫化等寶群回去時,他應裝

    做無事,決不可馬上發作。接著我回來了一次,留了一張條子給你,隨後到山海關路正.17號去看了一看,就向那失珠的方面去進行了。」

    這一個看似平凡而又波瀾層層的故事到這裡已是處處合拍,了無餘蘊,真像一條鏈子,已經節節相扣,沒有什麼缺斷處了。我滿意地吸著煙,一邊在尋思有沒有還待解答的零星疑點。

    霍桑忽向我道:「包朗,這故事你都已明白了嗎?將來你演成了小說,不妨就叫做《兩粒珠》。你看好不好?」

    我忽阻止他道:「慢。還有一點,我還不明白。」

    「晤,什麼?」

    「那宋伯舜和陳秀梅二人同樣接得那粒假珠,為什麼一個信做真的,因而生出了一番波瀾?一個都立即辨出假珠,當時退了回來?難道這兩個人的眼力有高下的不同?」

    霍桑沉吟了一下,答道:「我想這宋伯舜也是吃過銀樓飯的,當然不會不曾見過真珠。這完全是心理作用罷了。」

    「心理作用?」

    「是的。你知道宏伯舜的接得珠子,原是出於他意外的。他當時的心理,只是充滿了珠的來由怎麼樣?什麼人投遞的?有什麼目的?等等的一類疑問,一時就想不到分辨珠子的真偽。那陳秀梅的心理狀態是相反的。伊早知伊的情人有贈殊的舉動,所以接珠以後,便細玩珠子的優劣。兩個人的心理狀態既截然不同,因而就產生了不同的結果。」

    我聽了這個解說,也認為滿意。同時我又引起了題外的通想,這姜寶群和陳秀梅的婚約究竟有沒有成就的希望?主徽對於錯投的事,將怎樣向秀梅解釋?伊是否也能瞭解體諒?並且在寶做方面,父母們雖似有允許的可能,那秀梅的父母,不知可也能疏通和解?我正自空想出神,忽聽得霍桑咯咯的笑聲。

    「包朗,你何必應費作的腦力?這個孩子年紀雖輕,魄力卻不小。他既沾染了現代青年急於求戀的風尚,那末,此事的能否成就,他自己盡有成算,何必頓勞你越沉代謀?我們並不開什麼媒妁公司啊!

    我也不禁笑道:「雖然,我記得你在歷次的探案之中,已成就了不少佳偶,怎麼現在反而說我?」

    霍桑忽沉著臉色答道:「不錯,我確實已經成全了好幾個人。可是我只是為了他們本人的意志,略加助力。若說我個人的旨趣,卻是和他們絕端相反的。」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面容莊重,已不見一絲笑容。我有些奇怪。

    我問道:「霍桑,你的旨趣怎麼樣?我倒不曾聽得你發表過哩。」

    霍桑忽立起身來,丟了煙尾。他走到窗口,站住了靜默一會。

    他旋轉頭來冷然說道:「我覺得王實甫的西廂記中,最殺風景的,莫過於「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這一句話!」

    霍桑的語氣十分嚴冷。他的臉容忽微微變異,兩頓上略覺泛白,眼光下垂,嘴唇也微微顫動。我不知他心中悵觸了什麼,又不知他引起了什麼蘊藏的感想。我不便再說什麼。室中便歸於靜寂。這時窗外面秋風颯颯,一陣陣落葉蕭蕭地拂窗而過,似向人報告秋已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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