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探案集 烏骨雞
    一 來歷不明的禮物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奇怪!這種聲浪在愛文路七十七號裡面實在是難得聽見的。這分明是雞叫的聲音,而且我推測雞聲的來由是從我們的辦事室中傳出來的。我們何曾養什麼雞?即使暫時養幾隻備食的雞,蘇媽又何至於這樣昏債,竟把我們的辦事室做雞場?

    我心中這樣思忖,我的兩足早已跨上了石階,就順手推門進去。我們的男僕施桂立刻從樓梯下的小室中走出來。我正要問他,哪裡來的咯咯咯的雞聲,他忽趨前一步,先向我招呼。

    「包先生,你回來了。好!

    我點點頭。「霍先生回來了沒有?

    施桂道:「沒有啊。他不是跟你一塊兒出去的嗎?

    那天午後,霍桑接到了民眾工團團長許為公的電話,請他到雲南路事務所裡去會他、我也進城去看我的畫友徐君,所以出門時雖然同行,後來就在電車上分路。這時他既然沒有回來,諒必還在許為公那裡。我並不和施桂說明,但把我所懷的疑團向他質問。

    「施桂,方纔我好像聽得雞叫的聲音。我們寓所裡可是有什麼雞?」

    「是。真有一隻雞。」

    「哪裡來的?」

    「一刻鐘前有一個人把它送來,我正在等你們回來發落。

    「誰送來的?送給誰?」

    施桂忽搖搖頭。目瞪口呆瞧著我,咬著嘴唇,一時似乎不知所答。我很疑惑,不等他的答話,立刻伸手推開辦事室的門。

    一隻白毛紫冠的烏骨雄雞赫然呈現在我的眼前。那雞相當高大。似乎已在室中跳旋了好一會,地板上留下了兩堆雞糞。這時那雞突然看見我進去,便益發亂轉起來,咯咯咯的聲浪同時也加了高度。我不覺微微著惱。

    施桂跟進來。期期地說:「包先生,這——這隻雞的來歷確——確是有些古怪。我所以不敢把它關在廚房裡,就為著要小心些。

    「喔,來歷有些古怪?」我的好奇心給激動了。「那末這隻雞到底怎麼樣來的?你快說個明白,別吞吞吐吐。」

    施桂說;「那送雞的人先在大門上敲了幾下。我走出去開門,看見是個中年男人。他忽輕輕地問我:『喂,對不起,訪問這裡是不是偵探先生的住宅?』我答應他是的。他又問:『那末你的主人在裡面嗎?』我覺得那人的面貌並不相識,神氣有些詭秘,他的手中提著一隻麵粉袋,袋中在簌簌地動,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我回答主人都出去了。他一聽,連忙將袋打開來,從袋中提出一隻烏骨雞。他將雞交給我,說是送給我家主人的。

    我問道:「他沒有說送給哪一個?」

    施桂道:「沒有。他只說送給一位當偵探的先生。我覺得他說話太含糊,問他從哪裡來,有沒有信函或名片。他回答沒有,只說他家的主人姓王。我又問他的主人叫什麼名字。他似乎也說不出來,但含糊地說:『你不必多問。你家主人自然知道。』他說完了,便匆匆走開。模樣兒有些慌張。我雖不知道你們兩位有沒有這樣一位姓王的朋友,可是那人的狀態太可疑,不能不說近乎古怪。我才不敢怠慢,就把這雞小心地關在這裡,等先生們回來發落。」

    「咯咯咯!……咯咯!……咯咯!

    雞的神態安定了些。它像在傾聽我們的談話,從中自動地表示它的來歷,可惜我不懂禽言。我和施桂的視線在那白雞身上投射了一下,彼此又面面相覷。

    我說:「奇怪!誰會送雞給我們吃?……施桂,那是個何等樣人?」

    施桂答道:「他穿一件青布長衫,黑布鞋,白布襪,臉兒蒼黑,像是一個鄉下人。可是我聽他的口音,又像是久住在上海的。」

    我想一想,又問:「他的話只有這幾句?」

    「是。」

    「此外可還有什麼別的可疑之處?」

    「嗯——這個——他說話時輕聲輕氣,又不說明白,說完了就匆匆地走。這些我都覺得古怪。」

    「好,你姑且出去,讓我想一想再說。」

    施桂退出去。我隨手把辦事室的門關上。我回頭瞧那雄雞,正在側著頭端詳我。咯咯聲停止了。我緩緩地走近一隻按發,坐下來仔細瞧視。

    雞的身體很大,稱起來足有四斤多重,雞暖和雞爪都作青黑色,雞冠是深紫的,羽毛雖是純白,並沒有什麼光澤,卻有些污暗。我國江蘇一帶本有優良的雞種,像海門的九斤黃,並不輸於西洋的來克亨,只因養雞的農民智識太差,沒人推廣提倡,所以優種雞有漸漸消滅的危險。我雖不曾研究過養雞,但估量這雞還沒有長足,長足了一定還要高大,它的種大概也不壞。

    這一隻雞如果是平常人家的一種禮物,原也算不得輕微,但據情勢而論,我敢說這不像是有什麼人好意送給我們的禮物。施桂說那人像是個鄉下人,似乎有什麼窮苦的人,直接或間接受過我們的恩惠,我們雖不記得他姓王姓張,他卻感念不忘,特地送一隻雞來報答我們。這是一種近情理的假定。但他明明說他家主人姓王,他是替主人送來的。我想不出近來曾給哪一個姓王的人幹過什麼事情。那就和我所假定的理想合不上。況且他既然給主人送禮,怎麼又偷偷掩掩?送禮也有習慣的格式,八色四色,至少也得兩色,怎麼單單送一隻雞?而且把雞裝在麵粉袋裡,也有些不類。此外不但沒有主人的信函或名片,連受禮的人的姓名,他都沒有弄清楚,只說是一位當偵探的先生。這真是再奇怪沒有。

    我默默地忖度:「我看這雞的來路一定不是好意。可是有什麼作用呢?難道這是偷來的東西,想來栽贓陷害我們?如果如此,那也太滑稽了。因為論我們在社會上的信用和名譽,決沒有人相信我們會幹這種偷雞的勾當。假使果真有人要誣害我們,那人未免要弄巧成拙。此外還有一個理論,或是有什麼懷怨我們的人,特地送一隻含毒的雞,企圖害我們。但是這一隻雞分明是鮮健活潑的,決不致於有毒;並且即使有毒,那人也不能斷定我們一定吃它。這一層理想也太空虛了。那末這一隻雞到底有什麼作用呢?」

    腦細胞消耗了不少,可是我再也清不透這個啞謎。我立起身來,想吸一支煙。我起身的動作太急促了,不提防驚動了那只怪雞。它一邊在室中亂旋亂舞,一邊又張開了嘴,咯咯地駭叫。我一見這狀,腦室中又發生一種新奇的理想。因為那雞叫的時候,雞嘴張得很大,如果有什麼巨價的珍珠寶石,盡可以容納下去。我記得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探案中,有一件鵝腹中藏寶的案子。莫非這雞腹中也會藏著什麼寶物?假使如此,那寶物是誰偷的?誰藏進去的?並且雞腹中既已藏了寶物,為什麼又送到我們這裡來?這麼一想,我的理想又變成了空中樓閣。我們是從事偵探事務的。如果有人偷了東西,巧妙地藏在雞腹裡面,那就斷不會再把這藏寶的雞送到我們的手裡來。

    四面都是堅固的石壁,我實在找不出出路,決計經濟我的腦力,等霍桑回來解決。我從煙匣中取出了一支紙煙,燒著了重新輕輕地歸座,預備養神休息。不料我才吸了一q煙,電話室中的鈴聲突的震動起來。

    我料想也許是沒桑從許為公那裡打回來的,就急急地去接話。那雞再度受驚地亂旋。電話是開封路楊公館裡打來的。楊家是我們的老主顧。兩個月前,他家裡發生過一。件失蹤案,是霍桑替他破案的。這時打電話來的就是他家的主人楊少山。經過了簡短的招呼,他慌忙地問我。

    「霍先生在寓裡嗎?」

    「他出去了,但大概即刻就要回來。楊先生有什麼事?」

    「我有一件要緊事情,要和他商量。

    「什麼事?」

    「晤,電話中不便說。包先生,對不起。

    「那末我等他一回來,就叫他去看你。」

    楊少山是個五十多歲的小官僚,當過幾任煙酒局的差使,手裹著實有幾個錢。上月裡大世界舉行賽珍會,他得到第三名錦標。此刻他說有要緊事和模桑商量,性質大概不會平凡。可是霍桑還不回來,我又不便代表他。他為什麼耽擱得這樣長久?莫非他在許為公那裡得到了什麼案子?萬一他因著閒談的緣故,回來得太晚,豈不會坐失機會?其實除了楊家的問題,還有這一隻奇怪的雞也得等地回來解決。我坐定了,經過一度思索,我假定霍桑的朋友中間,也許真有什麼姓王的人,不如先打個電話間問明白。

    我重新緩步走進電話室去,想打個電話給民眾工團,催霍桑早些回來。我還沒有走到電話箱前,電鈴忽又第二次震動。這又是楊少山打來的。他聽說霍桑還沒回來,很慌急,就請我先去。他的聲音非常急迫和驚慌。我只得權宜應允了。接著我仍打電話給許為公,預備叫霍桑直接往開封路楊家去。不料許討回言,霍桑已經從他那裡動身回來了。我怕楊少山心焦,不再等待,叮囑施桂,一等霍殺回離,就叫他往楊家去。我獨個兒先走。

    二 玫瑰珠

    楊少山家裡有一間精緻的書室。我們前次去過,看見裡面陳設了許多古董和書面,佈置非常雅清。這時已交初夏,楊少山已不在書室裡見客,卻把後園中的一間小軒當做客室。這小軒我們先前也曾到過,窗明几淨,位置也很幽雅。但是那時我一走進去,這小軒已換了面目。一切器物都雜亂無序,顯得新近曾經移動過。

    楊少山穿著一件白印度綢長衫,肥白的臉上顯著無可掩飾的焦急。他一看見我,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就睜著國黑的眼睛,慌忙地向我說話。

    他說:「包先生,我家裡的一粒火齊珠,你——你想必已經看見過了。是不是?

    我的確聽得過,這老頭兒有古董籟,收藏確不少。他有一粒玫瑰色的寶珠,非常名貴,但我實在沒有賞識過。這時候我並不必和他分辯。

    我含糊地應道:「晤,這粒珠子現在怎麼樣?可是——?

    「是,今天早晨忽然失去了!

    他的聲音雖低,但有些顫抖,他的黑眼也睜大了。我仍保持我的鎮靜。

    「你別慌。珠子怎麼樣失去的?

    「唉,很奇怪!包先生,你總也知道這粒珠子我是在兩年前賣來的,原價只有五千六百塊錢,我本來並不怎樣看重它。但是上月裡它在賽珍會裡陳列了一次,意引起了許多賞識的人,都說它是名貴的東西。本星期一,有一個販珠寶的據客,叫嚴福生,也聞名要來瞧瞧我的珠子。他瞧過之後,說了一句無意識的評語。他說這珠子並不怎樣好,他也有一粒,光色比我的一粒還好得多。我不相信他。他就和我約定,今天早晨拿他的珠子來給我瞧。我應許了。今天十點鐘光景,他果然帶了他的一粒玫瑰珠來。他的珠子雖然比我的一粒大些,可是沒有我的那麼國整,並且珠子的一端還有一點細微的白假。他卻說他的珠子的光彩比我的一粒好得多。我不服氣,就重新將我的珠子取出來,準備和他比一比。哎喲!誰知因這一比,竟把我的珠子比掉了!

    楊少山的氣息加急些,圓睜著兩眼,停頓了不說下去。他凝視著我,好像我就是那個據客嚴福生,簡直要和我拚命。我仍寧濕地答覆他。

    我說:「楊先生,你這話指什麼?可是你的珠子比不過他的?還是——?

    少山忙搖手道:「不,不是。我的珠子竟因此失掉了!

    「奇怪!怎麼樣失去的?

    「當我將兩粒珠子放在手掌中比較的時候,忽然聽得廚房中大聲喊失火。我自然吃驚,倉皇中順手將珠子向這桌子上一丟,急急奔到這一扇門口。我正要奔出去瞧,小使女菊青走進來報告,說灶前有一小堆木花,不知怎的看了火,下灶的阿二看見了,吃一嚇,便叫起來。但火一會兒就撲滅,並沒有闖禍。我定心些,就站住了不再出去。嚴福生也走到我的身旁來聽消息,聽得沒有事,就跟我回到這桌子旁邊來。不料桌面上空空,珠子已經不見了!

    「不見了?可是兩粒珠子都不見了?

    「是,當時果真兩粒珠子都不見,但後來在牆腳下拾得一粒,才知道我在驚慌中順手一丟,珠子就從桌面上反激落下去。

    「是,這理解很合理。那末那拾得的一粒當然就是嚴福生自己帶來的一粒。是不是?

    「是啊。那時我們倆竭力地找過,可是尋來尋去,只有一粒。包先生,你想豈不太奇怪?

    我靜一靜,把這事的局勢略略思考,才有條理地向他查問。

    我問道:「那時候這一間小軒中,可是只有你和那珠寶據客兩個人?

    「是。」少山應了一句,又遲疑道:「就情勢論,福生果然處於嫌疑的地位。但是這個人有些聲價,以前也和我交易過一次。我瞧他的態度,似乎不像會偷竊。

    「你相信他是個正經人?」

    「是。並且他已經表明過心跡,所以我不能再疑他。」

    「他怎樣表明心跡?」

    「他看見了這個盆子,覺得非常難過,就自己宣言,自願把衣裳鞋子脫開來給我檢驗。他穿一件白熟羅長衫,黑紗馬褂,裡面也是一套單衣,身上原不容易藏匿。他又將他的一隻小皮夾翻開來,叫我搜驗。皮夾中只有一百多元鈔票,和一隻鎮翡翠的戒指,實在沒有我的珠子。

    我的視線在這小軒中打了一個旋,又提出一個問句。

    「那個報信的小使女怎麼樣?伊可曾走進這小軒中來?」

    「沒有。菊育只在這一扇門口站過一站,沒有走進來。」他又指示這小軒的一扇淡灰漆的木門。

    我瞧見軒門外面有一條卵石砌的小徑,逕旁種著鋪葵一類的草花,襯著細長鮮綠的書帶草,原來是後園的一部分。我指著那只位置不正的紅水小圓桌,繼續問話。

    「這一隻桌子起先就放在中央的?」

    「不,起先是靠壁放的,剛才尋珠子,才把它移開來。包先生,你有什麼意思?」

    「我想這桌子若使是放在中央的,那末,珠子反激的時候,也許會跳到軒門外面去。但當初桌子既然是靠壁放的,似乎跳激不到這麼遠。」

    「對,我想不會跳出去。因為我丟珠子時候,不會這樣重。況且福生的一粒明明是落在裡面的牆腳下的。

    「不錯。但你再仔細想一想,除了這小使女以外,事前事後,可還有沒有別的人到過這裡?」

    楊少山低倒了頭,沉吟一下,才吞吐地回答。

    「我——我確實記得,事前只有我們兩個人。」

    「那本事後呢?」

    「嗯——沒有——」

    他不說下去,但他的臉上明明告訴我他隱藏著什麼說話c

    我又說;「楊先生,你既然要把這一件事見教,就得把當時經過的情形完全說明白才是。」

    少山覺得我的語氣中有些冷意,忙抬頭繼續道:「若說事發以後,我的三姨太太也曾到這裡來過一次。伊也是為著廚房中驚呼的聲音下來的。不過伊進來時我們已經在這裡仔細尋過,並且在嚴福生表明心跡之後。所以伊和這一件事一定沒有關係。」

    事情夾雜了一個什麼姨太太在裡面,未免有些複雜了。局勢很尷尬,我自問我的能力幹不了,還是等霍桑來吧。我摸出表來瞧瞧,我們已經談了十多分鐘,霍桑怎麼還不來?

    我敷衍一句道:「現在已經四點鐘了。你的珠子分明是午前失去的。你為什麼個早些通知我們?」

    少山道:「這也有緣故。我們搜尋完畢的時候,已近十二點鐘。那時我還有一個希望,以為珠子也許漏進了地板洞裡去。包先生,你瞧,那邊壁角的地板上,不是有一個小洞足以容得下一粒珠子嗎?所以當時我並不聲張,只吩咐把小軒鎖起來。吃過飯後,我差打雜金寶去叫了一個木匠來,把壁角邊的地板撬開來尋覓。但是地板撬開之後,仍舊不見珠子。我才沒有辦法,不得不來煩勞你們。」

    「原來如此。那末木匠撬地板的時候,你在旁邊監視嗎?」

    「是。我看得清楚,那木匠決不能做什麼手腳。」

    「這樣說,真是太奇怪了!珠子往哪裡去了呢?」

    我的嘴裡雖這樣說,心中卻相信這一件事表面上看似奇怪,內中一定另有黑幕。因為珠子既不能插翼飛去,勢必是有人取去的。取珠的人是誰?這疑問似乎又應分有意無意兩層。若說無意中取珠的人,那姨太太就有很大的嫌疑。至於有意盜竊,那不但嚴福生可疑,另外勢必還有同謀的人。因為恰在楊少山比珠的時候,廚房中忽然失火駭叫,未免太湊巧。從這疑點上推測,顯見這裡面一定另有人通同審竊。但那個通謀的人是誰?不就是發聲喊叫的阿二嗎?此外還有一個問題,珠子怎樣運出去的?我想到這裡,我的思路好似推車撞壁,再不能夠前進了。我從哪一條路著手?還是靜坐著等霍桑來了再說?

    咯咯咯!……咯咯咯!

    我的耳管中忽然接受一種在不久以前曾經刺激過我的好奇心的聲浪。這聲浪一到達我的腦神經,本能地想起了福爾摩斯的探案,進一步就和我先前留著的經驗來一個參合,立即驅使我發出一個突兀的問句。

    我問道:「楊先生,你家裡養著雞嗎?

    楊少山不提防我問這句話,睜圓了黑眼,呆一呆。

    他搖搖頭。「沒有啊。包先生,你怎麼有這問句?

    我道:「我明明聽得雞叫的聲音。你為什麼瞞我?

    少山眨幾眨眼,點點頭,忽似記起一件事。

    他忙陪笑道:「唉,不錯。包先生,你可是說那只烏骨雞?

    「哼!烏骨雞!」我的心房突然地亂跳,我的聲調也顯然失了常態。

    「包先生,什麼意思?」他也不禁詫異起來。

    我走走神,恢復了常態』說:「沒有什麼。我聽得了雞叫聲音,隨便問一句。你說你家有烏骨雞?

    少山道:「是啊。因為上星期六晚上,我的孩子杏寶忽然患驚風症,內人聽說烏骨雞有收驚的功用,收三四次可以見效,所以特地到隔壁黃家去借了一隻烏骨雞來——」

    「借了一隻烏骨雞?

    「是。

    「雞呢?

    「雞還沒有送回去,你既然聽得聲音,大概還在後園裡。

    他昂起了頭,向軒門外瞧瞧。我也模仿著,可是瞧不見雞。

    我又問道:「你家裡只有這一隻烏骨雞?

    「是。

    「沒有別的雞?

    「沒有。

    我又頓住了。因為我一聽到烏骨雞的名字,回想我剛才在寓所中時的理想,兩兩相證,似乎有些合拍,自然不禁暗暗地歡喜。但是楊少山又說他只借一隻雞。我明明聽得咯咯咯的雞聲,顯見那只借來的雞還在。那末我們寓裡的一隻烏骨雞當然是另外一隻了。這樣一想,不但我有些神經過敏,還顯得我因著無路可走,才這樣子窮思極想。雖然如此,我腦室中的雞腹藏珠的幻想一時還不肯消滅。

    我又問道:「楊先生,我還有一個題外的問句。當你們聽得失火驚亂的時候,你可曾覺得有雞走進這裡來。

    少山膛目道:「這個——這個我沒有注意。

    我低下頭去。有意無意間我的眼光在地板上作一種新的視察。

    「唉!一種驚呼聲浪不由自主地衝破了我的喉關。

    三 理想的證實

    我的駭叫是憑空而發的嗎?不。在那小軒的東壁角的一隻紅木小茶几旁邊,我忽然發見一小粒深棕色的雞糞。雞糞的顏色和廣漆的地板差不了多少,起初我又不曾注意雞,故而沒有看見。現在這粒雞糞足以顯示曾經有雞進來過的。而且雞糞的左近還有一小段麻線,好似那雞預先被人縛在壁角里,後來麻線給刀割斷了,雞才走出去。那末我先前的理想到底並不是神經過敏哩!

    楊少山忽惶然問我道:「包先生,怎麼樣?你可是發現了什麼?

    「是,我覺得——」我頓住了,一個轉念忽又發生了一種新的見解。「楊先生,你說那只烏骨雞還是上星期借來的?」

    「是啊,上星期六夜裡。今天是星期三,已經借了四天,不過你怎麼提起這隻雞?這些問句到底有什麼意思?

    「我有一種理想,說出來覺得有些突兀,不過說不定會有關係。現在你姑且領我去瞧瞧那隻雞再說。

    少山仍莫名其妙地懷著疑團。他呆住了,不肯領我出去。他的詫異的眼光,睜睜地瞧著我的面孔,好似把我當作瘋人一般。

    我解釋道:「楊先生,別發呆。話雖然突兀,但事實上這隻雞和你的失掉的珠子也許有關係——」

    他剪住我說:「什麼?它會和珠子有關係?怎樣的關係?你快說!

    我說:「關係很簡單,也很巧。現在有個先決的問題。據我的推想,你的一隻雞已經被人換過一隻了。你聽聽,它不是還在那裡咯咯咯地叫不停嗎?你先前的雞既然在這裡養了四天,大概應當馴熟了。你聽,這樣的叫聲分明是一隻新雞。現在別多說,你快領我去瞧瞧。」

    少山還是半信半疑地說:「你要瞧雞並不難,它就在外面園裡。

    我們走出小軒門,過了卵石徑,在一棵梧桐底下,果然看見一隻白羽紫冠的烏骨雞。那雞仍不住地在啼叫,並且在園中亂走,顯見因著換了一個新的環境,在在都足以使它驚恐。楊少山走近去。那雞增加了驚恐,撲撲地旋了幾個圈子,飛奔往園的那一邊去。這現象使我的推想上加上一重保障,不禁暗暗地高興。我的見解雖突兀,但實際上有它的正確性。

    楊少山驚異地呼道:「唉!奇怪!這一隻雞似乎小一些了!

    我忙拉拉他的衣袖,附著他的耳朵警告。「輕聲些!我問你。你從黃家借來的一隻雞不是比這一隻高一些嗎?」

    「晤,是。」

    「那隻雞足有四斤多吧?」

    「嗯,這個——這個我沒有秤過,總之比這一隻大。

    「它的顏色也比不上這一隻潔白。是不是?」

    「嗯,這個我也說不出。包先生,你怎麼知道那只原有的雞?」

    「我們裡面去談。

    我們回進小軒之後,楊少山再忍耐不住。他拉我坐下了,低頭向我質問。

    他說:「包先生,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雞怎麼會和珠子有關係?雞果然好像給換了一隻。但是誰換的?並且為什麼換?」

    我答道:「『你還不明白?我告訴你,你的珠子所以尋不到,就為著給什麼人藏在瑞腹裡面運出去了!

    少山突然跳起來:「唉!有這樣的事?」

    「是,我相信如此。

    「太奇怪!包先生,你說得明白些。我真不懂。

    我就指著那粗雞糞和半段斷繩,把剛才構成的推想向他解釋一遍。

    楊少山沉吟了一下,答道:「包先生,你的推想可以算得突如其來。我真佩服你的聰敏。你怎麼會想得到?」

    我笑著說;「這不是我的聰敏,是碰巧。

    「唉,碰巧?那末你想實在不實在?」

    「我相信是可能的。

    「那末那串通竊珠的人是誰?那只給換會的雞又往哪裡去找?」

    我想一想,說:「第一個問題,我此刻還不能解決,少倍等敝友霍桑來了再說。第二個問題,我有幾分把握。你如果願意跟我出去走一遭,也許馬上就可以有珠還的希望」

    「真好?跟你往哪裡去?」

    「往愛文路七十七號敝窩裡去。

    少山的肥臉上又現出疑惑狀來。他的眼睛中又射出莫名其妙的光彩,再度表演那種眼瞪脫的呆狀。

    我說:「「老實對你說,你的那一隻給換會的雞,就在我們的寓所裡。

    「什麼?雞在你們寓所裡?」

    「是。

    「那就是腹中獲珠子的一隻?」

    「正是。

    一那末你確信我的火齊珠就在你們的寓所裡?」

    「確字雖還不敢說,漢是這樣的巧合實在是難得的。因此,我敢說十分之六我的推想是實在的。」

    楊少山抹抹額汗,舒一口氣。「太奇怪!那隻雞又怎麼會到你們的手裡去?」

    他搖搖頭。「事情的確太突兀,我也還弄不明白。

    他又說:「你們既然得到了我的雞,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一聲啊?」

    這一句似乎問得太沒有意識。其實他是一個鼓中人,我只能原諒他。我就將得雞的情由略約地向他說明。

    他仍半明半昧地詫異道:「這真是奇怪的事!但那個送雞的人是誰?他既然利用那隻雞偷了珠子,為什麼又把雞送給你們?」

    我答道:「『這是兩個謎,到眼前為止,我的腦力還不能解釋。其實這兩點也不必急急解釋。我們此刻所急的,就在把你的原珠追回來。」

    他興奮地說:「對!對!包先生,你想我的珠子一定在你們寓所裡?一定追得回來?」

    我皺眉道:「你別把我當作保險據客看待啊。我因為事情太湊巧,才構成了這一個推想,實在不實在,走一趟馬上可以證明。現在霍桑沒有來,我們反正不能幹什麼事,趁空去一趟,至少耗費你一些汽油。你何必這樣子狐疑不決?」

    少山才諾諾連聲,不再猶豫。他立即吩咐準備汽車,只說要出去散散,在傭僕面前並沒有說明往哪裡去。這是我授意的。

    五分鐘後,我們的汽車已向愛文路進駛。汽車進行得很快,我的腦海也一樣地奔騰不定。

    這一著我如果沒有料錯,這小小的疑案當然立刻就可以破獲。這是值得慶幸的一回事。因為我和霍桑共事以來,有時候雖也談言微中,好幾次看透過案中的竅要,但究竟沒有獨個兒成功過一件事。這一次事出意外,造成了我的獨力破案的機會,我自然感到高興。我把這兩件事兩兩印合,相信有七八分意思。假使果真如願,霍桑對於我的想像力的進步,當然會有一番讚美。

    汽車在主客們相對無言中進駛,不一會,就到達我們的寓前。我首先跳下車來,楊少山也緊跟著。我走進鐵條門時,忽見前門開著。我站一站,暗忖可是霍桑已經回來了?怎麼沒有聲音?施桂聽得我們進門後的步聲,從後面走出來招呼。我還沒有開口,楊少山已搶著問話。

    「雞在哪裡?」

    施桂向他瞧一瞧,用手指指著辦事室的室門。

    「在裡面。

    我也問道:「霍先生回來了嗎?」

    施桂答道:「還沒有。但是有一位客人,說有一件要緊的案子要請教,現在還等在裡面呢。

    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襲擊我,使我站住了猶豫一下。我的聽覺失了常度嗎?

    我不再答話,急急把辦事室的門推開,我的視線一射到裡面,不由不打一個寒嫩。辦事室中是空空如也!客人呢?連先前的那一隻烏骨雞也沒有影蹤了!

    「雞呢?…雞在哪裡?」

    楊少山催逼著要我答話。施桂也睜大了眼,跟隨在門口。

    窘嗎?自然!我的眼光注視在地板上,好似要透過了地板瞧雞,可是只看見地板上多了一堆雞糞?

    「雞呢?包先生,你說的那只烏骨雞呢?」楊少山再逼我。

    停一停,我才勉強答道:「楊先生,請原諒。我怕這裡也發生了竊案哩!

    「什麼?竊案?」

    「是。偵探們的寓裡失竊,原是一件笑話,但這事只能怪我們的僕人失於謹慎。

    施桂呼嘯地說:「哎喲,雞——雞給那客人偷去了嗎?」

    楊少山搶著道:「包先生,可是我的一隻雞又被人偷去了?」

    我的兩頰上覺得很熱,眼瞼上也加了重量,我的頭再也搶不起來。可是我仍支持著殘剩的定力。

    我答道:「正是。可是因這一偷,在偵查的途徑上並不能算失敗,卻反而進一步。

    楊少山瞧著我的臉,冷冷地說:「唉!有進步?」

    我毅然地仰起目光,正色道:「是。我告訴你。我起先說你家被換的那隻雞,就是我們所得到的那一隻不知來歷的雞,原只是一個誰想。現在這雞又被人偷了去,分明這一隻雞的肚子裡真的藏著珍珠,那人才冒險來偷。那末我的難想不是因此證實了嗎?」

    楊少山領悟地點點頭。「唉!不錯。我明白了。但是那偷雞的人又是誰?」他向我瞧瞧,又回頭去瞧施檢。

    我答道:「這問題容易明白。無論如何,我們已經知道你的珠子的遺失實在是被人設計偷去的;而且這份珠的人並不是外來的陌生人。從這一條路上進行,不但偷雞的人可以查明,你的珠子也當然可以追回來。

    少山道:「活固然不錯,可是你用什麼方法去追回來?」

    我應道:「方法自然有,你別急躁。」

    我旋轉去瞧施桂,向他招招手。施桂本站在門口,面色灰白,狀態侷促不安。他走前一步,自動地解釋。

    「包先生,這實在是我的過失。那客人進來時候,神色很慌張,我以為他真的遭到了什麼不幸的事,才來請教先生們。我想跟先生即刻就要回來,又看見他走得喘吁吁,才開了辦事室門,請他坐一坐等待。誰想得到他是一個偷雞賊?」

    我道:「好,你不必辯了。你告訴我那人是個何等樣人。

    施桂道:「他的個子不高,三十多歲,尖下巴,臉色黑蒼蒼,身上穿一件白羅長衫,玄紗馬褂,頭上戴巴拿馬草帽。我瞧他的打扮,和先前送雞來的人不同,明明是一個上流人——」

    「哼!」

    施桂的話還沒有完,楊少山忽而哼了一聲,接著一言不發,突的旋轉身子向外就走。

    四 偷雞人

    事情很突兀。他的走一定有理由,可是留下的是一個囫團的疑團。我一把將他拉住。

    「你往哪裡走?」

    「我去瞧那個偷雞賊!

    「『你已知道了那個人是誰?」

    「是。

    楊少山點點頭,又回身要走。我仍捉住他的手腕。

    「慢。那個人是誰?你得說明白了再走。

    「嚴福生!

    「嘎,果真是他?現在你往哪裡去找他?」

    「他住在春申旅館。我就到那裡去瞧他。

    「你別忙。你想他既然幹了這樣的勾當,難道還會在旅館裡等候你不成?」

    少山的圓眼轉一轉,才站住了不走。我也就鬆了手。

    楊少山說:「不錯。他此刻也許會逃匿到別處去了。包先生,你想我們怎樣去追他?」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音從石級上進來,阻住了我的答語。

    施桂作驚喜聲道:「霍先生回來了!

    霍桑緩步踱進辦事室來,他穿的是一套糙米色山東府綢的西裝,白皮鞋,嘴裡銜著白金龍,右手中執著草帽,他的那根嵌銀絲的黑漆手杖鉤在他的左腕上。

    楊少山忙拱拱手,招呼道:「霍先生,我等你好久了!這件事碰了壁,不能不等你來結束了。

    老實說,這句話我不大願意聽、我不是有什麼妒忌心,要自誇我的本領超出霍桑,但楊少山的口氣簡直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實在有些難堪。

    霍桑向楊少山點點頭。「楊先生,請坐。」他放了草帽和手杖,回頭來瞧我。「包朗,坐啊,這是一件什麼事?你不是已經忙了好一會了嗎?」他慢慢地坐下來。

    我也坐下來,答道:「正是。起初我得到了一隻不可思議的烏骨雞,後來又得到這位楊先生的兩次電話。我趕得去,聽說他失落了一粒玫瑰珠,他家裡的一隻烏骨雞也分明給人換掉了。我揣度情勢,把這兩件事合而為一,就趕回來尋雞,不料雞已被一個人偷了去,才知道我的併合的理想雖然成立,卻還不能夠就此結束。

    施桂又自動補充得雞和失雞的經過。楊少山也約略地說明他的失珠的情由,霍桑仔細地傾聽,略一沉吟,方始表示。

    他說:「原來是一件失珠案。楊先生,這是一粒紅色巨價的玫瑰珠?

    楊少山應道:「是。巨價雖說不上,可是這東西是我心愛的。」他又拱拱手。「霍先生,你得趕緊給我想個法子。

    霍桑道:「現在你既然知道了那個偷雞人,當然可以循跡去找。你何必再著急?

    「我怕嚴福生會逃走,追不至u他。

    「你姑且說說著,他是個什麼樣人。

    「他有個黑蒼的臉,尖下巴,身上穿一件白熟羅長衫,元色鐵機紗馬褂——-」

    霍桑突然接口道:「他不是身材矮小,頭上還戴一頂龍頂草草帽嗎?

    楊少山一聽,不由不怔一怔,哆開了嘴向霍桑呆瞧。我的反應也夠緊張,連施桂也不例外,張大了眼睛在納罕。

    少山疾忙道:「霍先生,你也認識他?

    霍桑道:「不是,我只瞧見過他。

    我也插口道:「你在什麼時候瞧見他?

    霍渠道:「大約在十五分鐘以前罷。」

    我驚喜道:「這樣說,那時候他一定就是從這裡出去的。

    霍桑點點頭。「對,你的料想真不錯。我還看見他的左腋下面扶著一個包。

    少山跳起來,驚呼道:「那包裹面一定就是我的一隻烏骨雞了!

    霍桑又點點頭,寧靜地說:「是,這是當然無疑的。可是你用不著這樣興奮。請坐下來。

    少山一邊用白巾抹著胖臉上的汗,一邊重新坐下來。「霍先生,你可有方法把他追回來?」

    霍桑淡然地答道:「別著急。這個人早已在我們的手中了。

    楊少山所坐的那只沙發上的彈簧彷彿突然間加強了彈力。他的兩股剛才接觸那椅子,又陡的跳起來。他的兩粒烏黑的眼珠幾乎突出眶外,嘴也張了一張,彷彿要喊出來,卻終於忍住了。我也覺得霍桑的話太窮兀。他雖看見過嚴福生,但當時既然不知道他是一個偷雞賊,怎麼會貿貿然將他拿住?或者這一句話只有安慰作用吧?

    霍桑繼續遭:「楊先生,安心些。我說給你聽。我本領者汪銀林一同到這裡來——你總也知道他是警察總署的偵探長。當我們在仁德路下電車的時候,忽然見一個人從愛文路轉彎過來。那人的形狀很慌張,腋下還挨著一個包,不由不引起我們的疑心。可是他的打扮像一個上流人,又不便就上去盤問。汪銀杯決意尾隨他的蹤跡。我們就暫時分手。我一個人步行回來。」

    楊少山道:「這樣說,你此刻還沒有知道嚴福生在哪裡呢。」

    霍桑道:「是。不過汪銀林一定知道。他本來要和我商量另一件案子,回頭一定要到這裡來。所以嚴福生的蹤跡,少停我們就可以知道。」

    楊少山的神色自然了些。他又摸出白巾來抹汗,雖已有些希望,但仍壓不住他的內心的焦急。

    我乘機道:「我們趁這空兒,不如把案情分析一下,免得坐等心焦。」

    少山忙應遵:「好,我本來想弄個明白。」

    霍桑也說:「那末包朗,你先把你的意見說說看。」

    霍桑取出兩支白金龍來,他和我彼此擦火燒著。楊少山不吸煙,勉強靜坐著聽。

    我吸了幾口煙,說:「照目前的情形論,這案子的內幕大體已經明白。楊先生的玫瑰珠一定是被嚴福生串同了宅中的某一個人設計偷去的。他們得珠之後,或是分贓不勻,或是另有什麼別的緣故,彼此發生爭執。內中一個人就負氣地將那藏珠的雞送給我們,企圖讓嚴福生冒險來取,投進法網裡來。因為據那個送雞給我們的人推想,嚴福生好容易利用了雞,偷得了那粗名貴的珠子,忽又平白地給人把雞送掉了,他自然不甘心,勢必會不顧利害,趕到我們這裡來。那送雞的人也一定以為我們是當偵探的,東西到了我們手裡,當然不容易取還,不但如此,嚴福生卻反而有落網被捕的危險——」

    楊少山忽插口道:「可是事實恰正相反,偵探們家裡竟然也失竊了!

    我道:「你別取笑。他有本領來偷,我們也e然有本領把他拿住。你放心,你的珠子決不至於落空。」

    少山道:「但願如此。但你說的那個通謀的人究竟是誰?」

    「大概是你家裡的人。」

    「晤?我家裡的人?男人還是女人?」

    我起記了施桂所說的那個送雞的人的裝束,問道:「你宅中的男僕中間可有一個穿青布長衫的?」

    少山想一想,搖頭道:「沒有。我家裡的男僕都穿短衣。」

    霍桑吐出一口煙,婉聲道:「衣裳是可以改變的,還是說狀貌靠得住。」

    施桂仍逗留在門口,自動接著說:「他說上海口音,臉色蒼黑,像是個鄉下人。」

    少山沉吟道:「若說面色蒼黑,操上海口音的人,我家裡有兩個:一個是新來的打雜差的金寶,來了才一個多月;一個是當下灶的丁阿二,已經做兩三年。他們的模樣都像鄉下人。」

    我記得那個在失珠時叫喊失火的人就是阿二。

    「對了。那通謀的人大概是阿二。這個人不但面貌相合,而且不先不後,在瞧珠子時忽然喊失火,一定是預先約定的。」

    鈴鈴鈴!……鈴鈴鈴!

    電話鈴響了。霍桑立刻放了煙,立起來,走進電話室去接話。他讓電話室的門開著,接談聲我們都聽得見。

    他說:「你是銀林兄?……唉,我先問一句。那個人的蹤跡可曾查明白?……晤,他住在北浙江路興發旅館十八號?……腥,他是個體面的珠寶商人?哈哈!……好,我等你。回頭談。」

    霍桑回進來時,楊少山早已立起來,又連連棋著手。

    他道:「這樣好極了。霍先生,他既然在興發旅館,現在就煩勞你走一趟,馬上把他拘住了。」

    霍桑低頭想一想,又仰自瞧瞧我的面。他答道:「楊先生,請原諒,我不能去。我還有別的事要等汪銀林來商量。這件事包朗兄一定能夠勝任,你盡放心。他的識見和魄力有時候還超出我上呢。」

    楊少山忙旋轉身來,賠著笑臉,說:「那末,包先生,只能再勞駕一次了。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拱手的動作連續著,胖白的臉上堆著難者的笑容,活現出一副見風使篷的小官僚的本相。我本來有些不高興,但霍桑既然給我戴上了一頂炭簍,楊少山又這樣低首下心,我似乎不便推辭。於是五分鐘後,我們重新上了汽車,開始向北浙江路行進。

    興發旅館是一個兩層樓的中等客離。我們走進走時,楊少山搶先一步,走進帳房裡去,問有沒有一位姓嚴的客人。那司帳的已上了些年紀,腦子似乎不很敏捷,他想了一想,方才回答。

    「可是一位山東人。叫嚴仁卿的?他剛才已經動身了。」

    我上前接口道:「不是。我們要問一位住在十八號裡的客人。」

    司帳的又遲疑了一會,翻一翻帳冊,才道:「十八號裡的?……晤,剛才也有人問起過。可是他並不姓嚴。他姓姜,做珠寶生意,是一位身材短小——」

    我急忙應道:「不錯。就是這一位。現在他還在裡面嗎?」

    帳房道:「不多一刻,我看見他進來,還沒有看見他出去。大概還在樓上。你們自己上去問罷?」

    我點點頭,回身就退出。楊少山也跟著上樓。到了樓上,我向一個少年茶房間十八號裡的姜姓客人。

    茶房道。「你們問今天下午才來的那位姜先生嗎?他出去了還不到五分鐘。」

    楊少山呆住了,例抽一口冷氣。我的一團高興頓時化成冰冷。事情本像可以一舉成功,不料還有意外的枝節。

    我又問茶房道:「你確實看見他出去的?

    「自然。」茶房引手指一指一扇室門。「那就是十八號,是我替他領的門。

    人事的變幻真是太不V思議了。機近照顧你時,事情會特別湊巧;可是它溜走了,又會處處碰壁。霍桑雖竭力抬舉我,卻偏偏事不順手。此刻要追蹤,我又往哪裡去尋?

    楊少山門道:「包先生,怎麼辦?

    怎麼辦?這正是我要提出的問句。我不理他,繼續問那小伙子。

    我又問:「他出去時可曾對你說什麼話?

    條房搖搖頭。「沒有。」

    「你說他今天午後才來的?

    「是。他進來時三點鐘已經敲過。

    「他一個人來的?

    「是。

    「可有別的人來訪過他?」

    「沒有。他進來了不多一刻,就出去,直到半點鐘前方才回來;可是一會兒他又匆匆地走了。

    「他在半點鐘前回宮時,你可曾見他手裡有什麼東西?

    那少年忽搔搔頭,追想了一下,答道:「增,有的。我彷彿看見他帶來一個白布的包,這個包他方才又帶出去了。

    我瞧瞧少山,點點頭,暗示這個包中一定就是那只烏骨雞。少山也會意地點點頭。

    他懊惱地說:「可惜!我們遲到一步,又錯過了機會。現在我們到那裡去找?還是在這裡等他?

    我說;「坐著等不是辦法。無論如何,我們看著他的房間再說。」我又回頭向茶房道:「你把十八號室開了,我們要瞧瞧。

    茶房聽了我們的交談,各自向我們倆端詳,似乎有些懷疑,不肯答應。

    我說:「放心。我們都是上等人。你快開。

    楊少山也說:「看一看沒有關係。你儘管站在一起瞧好了。

    茶房無奈,就拿鑰匙開了房門,跟我們一同進去。我們一踏進去,第一種接觸我們的眼光的東西,就是樓板上有幾片雪白的雞毛和幾點鮮紅的血!

    楊少山突然高叫道:「哎喲!他已經把雞殺掉了!

    我應道:「是,你的東西大概也已到了他的袋裡去哩。」

    少年茶房好奇似地插口道:「喂,什麼雞?」

    少山不理他,眼光向四下亂射。「那只死雞呢?他為什麼還要隨身帶出去?」

    我說;「這個別管他。瞧,床底下有一隻鎖著的皮包,我們弄開了看一看再說。

    我走近床面前,一邊摸出一串百合鑰來、那旁邊的茶房忽而上前阻止我。

    「嗯,先生,這個不行!

    我從衣袋中取出一張名片來給他。他在片子上瞧了一瞧,顯然不知道我,仍兀自搖頭。

    楊少山說:「你別阻擋。包先生是當偵探的。因為這房裡的客人偷了東西,我們特地來搜檢。什麼事有我負責。」

    我不再多說,立刻投鋼開鎖,試到第三個鑰匙,皮包已給弄開。裡面有一隻小鐵盒,沒有鎖。盒蓋開了,內中是些翡翠寶石之類。我還希望那贓物就藏在裡面,可是仔細檢搜,都是尋常廉價的東西,絕不見那粒玫瑰珠。

    我說:「那粒珠子一定在他的身邊了。」

    楊少山又額汗粒粒地著急道:「那末危險了!他不會就遠走高飛嗎?」

    我安慰他說:「我想不會。瞧這情勢,他既然不知道我們急急追蹤,又留著這些東西在這裡,顯見他還要回來,決不會就此逃走。

    我隨手關了盆子,照樣鎖好皮包,將它推在床下,站直了。楊少山的目光略略減少了些呆滯,又似從絕望中得到了一絲希望。

    他應道:「不錯,不錯。這皮包裹的東西雖然沒有特別貴重的,但也值得幾千元。他如果要逃,當然不會丟在這裡。現在我們就在這裡等他回來嗎?

    我搖頭說:「用不著。這裡的事可貴成帳房。我們應得立刻回到你府上去。

    「回去幹什麼呀?

    「我不是說這一件事還有一個通謀的人嗎?我敢說那個人就是那個喊失火的阿二。現在別耽擱,免得也給他逃走了。

    「如果當真是阿二,他一時決不會逃。因為發案的時候,表面上我並不鄭重其事,就是我打電話請你,也是沒有人知道的。

    那少年茶房陪我們回到樓下,向那個司帳的說明原委。司帳的年老頑愚,說話很費力,還是那條房幫了忙,方才弄清楚。我們應許他們,如果把那人拘留了送警,酬謝五百元。

    五 同黨

    我們在回開封路去的汽車途程中,楊少山和我討論那通謀的人。我以為就是那下灶的阿二。少山卻說阿二很老實。不至於幹這樣的事。好在這問題並不太深幻,一到楊家,只消把僕人們叫擾來問一問,立刻就可以水落石出。不上三分鐘工夫,汽車已經駛到開封路口,將近到楊家的前門。

    「哼!

    少山忽然大呼一聲,直跳起來,想從車中跳下去。

    我慌忙問道:「喂,什麼事?

    他說不出話,只把手指向車窗外面指了一指。我探頭一瞧,看見一個戴龍鬚草草帽和穿白熟羅長衫元色紗馬褂的人,正在汽車的前面,匆匆地向前進行,好像也要往楊家去。

    「是嚴福生嗎?」我低聲問一句。

    楊少山驚喜得哆開了嘴,只強項地點點頭。我也很詫異,這嚴福生偷了珠子,怎麼還要到楊家裡去?難道我的心力完全是白費的,嚴福生並不曾偷珠、這回事壓根兒弄錯了?

    汽車已駛到他的背後。楊少山揮揮手,吩咐車伕停車。我一躍下車,槍上一步,伸出右手在那人的肩上拍一拍。他突的回轉頭來,黑臉上頓時灰白,他的下顛好像也特別尖了些。我不禁大快樂。沒有弄錯!我第一次獨力探案,幸而得手了!

    他吞吐地說:「什麼——什麼事?你——你是誰?」

    我帶著微笑說:「『我叫包朗。方纔你光降敝寓,失迎了。抱歉得很、」我瞧在他的臉上,又說;「嚴先生,你真是太博節了!一隻死雞還捨不得丟掉?」

    原來一個白布的包裹,這時候還換在他的腋下。楊少山也已走近來,指著他怒聲斥罵。

    「好啊!我不知道你覺是一個賊!

    嚴福生一見少山,又怔一怔,張口要答辯,卻沒有聲音吐出來。我暗想雖則人贓俱在,大功會成,然而若使一徑往楊家裡去,難免掠走他的同黨。

    我說:「這裡不是說話地方。我們還是到汽車裡去。

    嚴福生被挾在中間,三個人先後回進了汽車。楊少山叫車伕開到冷靜的馬路去,以便就在車篷中談判。我先將嚴福生挾著的包裹拿過來,打開來一瞧,果然是一隻死烏骨雞,雞暖已給破開。我的料想沒有錯,高興極了!

    楊少山搶先道:「現在你還有什麼話?」

    嚴福生的頭裡落著,默然不答,分明已承認不諱。

    我說:「簡單些罷。珠子在哪裡?快拿出來吧!

    嚴福生兩眼瞪瞪地咬著嘴唇,好似失了魂。靜了一會,他才抬起頭來。

    他說;「楊先生,真對不起!不過——不過我——我沒有珠子。

    楊少山道、「嗯!你還想撒謊?」

    我說:「我想你還是老實說的好,我們還可以讓你留些面子。

    嚴福生道:「我說的是實話已這回事主謀的固然是我,可是珠子實在沒有到手!

    我說:「你想我們會相信?你起先和宅中的人通謀,將珠子在雞腹中運出來;後來你們意見不股,你的同黨光了火,索性將雞送到我們的寓裡,引你下陷阱;你果然膽大,竟敢將那雞重新偷出來。此刻雞給你殺死了,死雞還在你的的手裡,珠子也當然落在你手。難道你還想吞沒?」

    嚴福生道:「包先生,你的活一半固然不錯,一半還不對。

    「曖,哪一半不對?你說說看。

    「你說我單通騙珠,不惜。因為我受一個收藏家的委託,想弄到這一粒精圓的火齊珠。我向來認識楊先生,知道他有這樣一粒,再合配沒有,但是我探過他的口氣,知道他決不肯出讓。我沒法,就不能不用計。包先生,你總也聽得過,做珠寶古董或書畫生意的人,有時候東西弄不到手,常常用計騙的手法,所以這不算是犯法的。而且我打算事成以後,要想法予補報楊先生,決不白白地騙他的珠子。我單通了金寶——」

    少山撇嘴道:「是金寶?」

    嚴福生搖搖手,叫少山不要岔口。他忍住了。嚴福生就說下去。

    我叫金主將雞用繩縛在暗角里,約定在我們瞧珠子的時候,來幾聲駭叫。金主幹得很得法。那時候我就乘機將珠子塞在雞嘴裡,又割斷了繩,讓雞自動走出去。這第一步計劃果然完全成功,不料第二步黨中速變卦。因為昨天我和金主約定了,今天早晨,我私下帶給他一隻同樣的烏骨雞,以便他將藏珠的雞悄悄地換出來,送到天保裡日清泉樓茶館裡約會。那時候他將雞給我,我就把允許的五十塊錢給他。

    楊少山又忍不住頓足罵道:「該死的奴才!五十塊錢就出賣主人!好,回頭我少不得和他算帳!

    我又搖搖手。「楊先生,你姑且耐一下,別打斷他的話。」我向嚴福生點點頭。「說下去。以後怎麼樣?」

    嚴福生道:「今天午後,我到清泉樓會等地;等了一個多鐘頭,他竟失約不來。我還以為他沒有機會換雞或將雞帶出來,才失約。但是我回到春申旅館,知道金寶已經到過我的寓裡,還留下一張紙條。這一張就是。」他從白熟羅長衫的袋中摸出一張紙條來給我們瞧。

    我接過了,展開那紙來,上面寫了兩行草書:

    「你的心太狠了!那東西值好幾千,你騙我,只答應給我五十元。現在索性大家落空,我已經將雞送到愛文路七十七號大偵探家裡去了。你如果有膽,不妨自己向他們去取。」

    楊少山也把紙接過去,瞧一瞧。「不對,假的!金寶不會寫字。」

    我道:「這也說不定。他可以請街頭的測字先生代寫。這字跡也很像。」我又回頭問福生道:「你得了這張紙,就趕往我們窩裡去偷雞。是不是?」

    嚴福生道。「不。起先我只是捨不得,又怕金寶說謊,才定意往愛文路去走一趟,想探探虛實,實在還沒有偷雞的意思。我又怕事情再有變化,特地換了一個離所。後來我到了霍桑先生那裡,在門外打了幾個轉,果然聽得有雞叫的聲音。我從窗口裡瞧瞧,覺得裡面似乎沒有人。這一來我的心給引動了。我只覺得珠子就在眼前,馬上可以到手,就不顧利害,假托有件事求教,冒險走進去。機會又湊巧,那個僕人讓我獨個兒坐在辦事室裡。我等那僕人一定開,就用帶到清泉樓去的包袱,包了雞溜出來。我回到離中,馬上將雞殺掉,破開雞瞟一眼,不料竟沒有珠子!我知道一時間珠子決不會排泄出來,一定是金寶弄花巧。你想我費心費力,卻倒翻在金寶手裡,怎麼肯甘心?所以我重新到楊先生府上來,正想找金寶理論。要是他不識趣,我也準備和盤托出,白楊先生計個情。」

    這個雅賊的供詞結束了,車篷中暫時靜一靜。汽車仍在慢慢地進行,我也不知道是什麼路。風雖不斷地拂過,我覺得有些熱。供詞給予我的是失望,因為主題中的珠子仍舊落空。我估量嚴福生的話不像虛偽。否則他如果殺雞拿得了珠子,盡可以乘機遠隨,為什麼再留隧到楊家來?現在主賊雖得,原賊仍舊沒有著落,豈非又勞而無功?

    楊少山歎口氣,打破了靜境,說:「包先生,你想他的話是不是可靠?

    我答道:「我想可靠不可靠,只要叫金寶和他對質一下,就可以知道。

    楊少山同意了,就叫汽車伕開回楊家去。

    我把死雞提起來,給楊少山辨認。「你瞧這雞可就是你從黃家借來的那一隻?

    楊少山搖頭道:「我哪裡辨認得出?包先生,什麼意思?

    「我恐怕金寶果真弄過什麼花巧。這一隻雞是第三隻了!

    楊少山似乎還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汽車已經停在楊家門口,他不便再問,首先下車去。我緊靠在福生的身旁,防他逃走。

    一件小小的案子,案情卻一再波折。現在全局的成敗完全繫於金寶的身上。金寶可還安然在裡面嗎?不料我們向看門的一問,才知金寶在兩點鐘時出去,至今還沒回來!

    「唉,波折真是太多了!

    這句話一入我的耳朵,好似突的受了電打。我忙碌了半天,經歷了好幾次的演變,雖然已經查明了竊珠的人,然而得珠的金寶既已逃走,結果還是白忙。楊少山的目的在乎得珠,珠子如果沒有追還的希望,我自然免不掉他的輕視。不過事情似乎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還不甘心立即承認失敗。

    我建議讓嚴福生在書室裡坐一坐,我們先到金寶的臥室裡去搜一搜。楊少山的嘴臉又變了。他在懊喪失望中勉強同意了,領我到後園一角的小屋中去搜索。別的沒有什麼異跡,但在金寶的床底下發現了一隻雞嗑破開的死烏骨雞!

    我驚喜地說:「對了,這才是黃家原有的雞!

    我用簡單的語句向楊少山解釋。我先前的推想此刻已完全符合。這案中一共有三隻烏骨雞。這一隻金寶床底下發現的雞,才是從黃家借來的雞,也就是第一隻真正藏珠的雞。那第二隻雞就是嚴福生買了私下交給金寶的,這時候它還在楊家的後園裡。至於嚴福生從我們寓裡偷出來的那一隻雞,分明是金寶另外買的第三隻雞。揣度金寶的用意,顯見他要從中吞沒,又怕嚴福生向他追問,所以殺雞得珠以後,特地另外買一隻雞,送到我們的寓裡去,只說他已經把藏珠的雞送掉,利用霍桑的虛名,使嚴福生不敢追究。這樣看,金寶送雞的主旨是要利用了我們,獨個兒黑吃黑地吞沒珠子,比較我先前料想的更深一層。而且他說嚴福生狠心,實際上他的心比嚴福生還貪狠狡猾。

    楊少山垂頭喪氣地說:「『包先生,瞧這情形,嚴福生的話似乎不是虛造的。此刻金寶走了,我們又往哪把去找?他是杏寶的老奶媽薦來的,沒有保人。現在奶媽恰巧回松江去了。我要希望珠還,又到什麼地方去尋金寶?」

    哪裡去找呢?這確是目前唯一的難題。我就承認無能為力嗎?還是把這責任卸到霍桑肩上去?

    我答道:「別焦急,我想終有方法。你將你家裡的僕役們一齊叫來,讓我問一下子。」

    這是一個無可奈何中的出路。我希望再查出一個間接的同黨,也許可以指出金寶的路線。楊少山雖似不願,卻不能不勉強聽我的命令。不多一刻,五六個僕人都聚集在客廳上。我逐個地向了幾句,才知那黑臉的下灶丁阿二喊失火,果然也是出於曹金寶的授意。阿二拿過金寶五塊錢,但對於金寶的蹤跡,一口回絕不知道。我又向看門的老頭地問話,金寶確實在幾點鐘出去。一個中年女僕,忽然搶過來自動報告。

    「先生,金寶在警察局裡啊!

    我呆一呆,定睛向伊一瞧,伊的年紀在四十左右,打扮很齊整,說話時面色端莊,不像什麼笑話。

    我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我瞧冕的。」

    「什麼時候瞧見的?」

    「約摸在三點鐘過後。」

    「在什麼地方?」

    「新門路口。」

    楊少山忽插嘴道:「胡繩,這不是玩的,別亂說!你今天見時曾到過新閘路去?」

    女僕道:「老爺,三姨太叫我去的。三姨太叫我拿一朵珠花的樣子,送到新閉路朱少奶家裡去。我從朱少奶那邊回來時,在路上看見金定給一個警察押著,一同往警察局去。」

    這情報是意外的,我的心頭好議立即移去了一塊大石。請由雖沒突兀,但會敗中的我又得到了一線希望!

    我也問道:「胡媽.你瞧見的可是確實是金寶?不會認錯?」

    女僕笑道:「怎麼會?金寶今天穿了一件奇市長衫,果然是難得的,可是我明明看見他的面孔,不會錯。」

    青布長衫是施桂說過的,果然也合符了。但是為小心計,我再度向女僕質證。

    一那末你可管招呼倫?」

    「沒有。他沒有瞧見我。」

    「他為著什麼事被警士擁去,你可知道?」

    「這個我不知道。」

    我不再問下去,就遣散了僕人們,回頭向楊少山說話。

    「現在你可以定心了。金寶既然被押到了警察局裡去,珠子也一定在他的身上,當然不會再落空了。」

    「『雖然,我們還不知道他為了什麼事被捕。假使因著他在路上小便等級政違章,那末罰款就能了事,此刻他也許已經不在警局裡了。」

    我搖搖頭,說:「你別只從消極方面想。人是應當有積極希望的,不然我們就無事可為了。現在我們只要再費一刻鐘工夫,一同到新閘路警局裡去看一著,馬上就有分曉。」

    楊少山在我的強制之下應允了。我們就扶著嚴福生,重新坐上汽車,開到新問路第四警署裡去。

    時候已是七點鐘相近。夏日更長,夕陽平已拖西,風開始活動,暮色瞑瞑地蒙罩著大地。馬路上一組組的摩登男女們,穿著誘惑力強烈的服裝,並肩挽臂地來往不絕。他們的夜生活將近開始了。這時候我很羨慕他們的自由自在。一種嚴重的責任牢固地拘束著我,心事重重,正芳不能自由。這一件一波三折——不,五折,七折甚至無數折——的案子,什麼時候才得完全了結?此去如果仍舊落空,金寶已不在警署,我又怎麼處?我一想到結局的問題,覺得牙癢癢地非常難熬。原因是事機的變化一層層像波浪般地推移不盡,理智和想像彷彿都失了效,我不敢再預測了。

    六 珠的下落

    我們到了警署,知道第四分署的署長叫史可立,恰巧因公出外,我就向一個當值的徐警佐說明情由,把嚴福生交給了他。我問警佐,可有一個叫曹金寶的被拘進來。警佐毫不猶豫地回說沒有。少山又現出失望狀來。

    我說:「他也許會改名。」我就將金寶的衣服狀貌說了一遍。

    徐警佐忽點頭道:「穿青布長衫的?黑臉的?晤,我看見有一個。他好像說叫李河大。

    我忙道:「就是這個人。他現在還在嗎?」

    警佐點點頭。

    這一點頭使我呼出了一口長氣。波折終於到了頂點,不再推展開去了!

    楊少山也目光灼灼地興奮起來。徐警佐應允了我的請求,就派一個周番,領我們到後面拘留室去。我的心房還不住地亂跳。不會再弄錯吧?

    「哎喲!金寶!你——你好!

    楊少山的眼光已經刺進了拘留室的鐵柵門,情不自禁地喊起來。周番自顧自退去。我仰起目光,隨著楊少山的視線瞧過去,電燈光中果然有一個面色蒼黑穿青布長衫的男子,靠柵門站著。他的年紀約近三十,臉上滿現著驚恐。

    少山走前一步。「珠子呢?珠子在哪裡?快拿出來!

    金寶不答,自顧自瞧著。

    少山又說:「什麼?你還不響?老實對你說,我們什麼都已明白,嚴福生也捉進來了。

    金寶的蒼黑的臉上也掩不住因驚懼而泛出來白色,可是他到底咬緊牙關,不開口。

    我婉聲說:「金寶,快說罷,說明了還可以減輕你的罪。我知道你幹這件事是受了嚴福生的唆使。他存心不良,才引動你的盜心。是不是?」

    金寶眨著眼睛,咬著嘴唇,仍不開口。楊少山又不顧忌地斥罵。我阻止他,依舊用軟功。

    我說:「金寶,別不識趣。我是好意開脫你,你不說,完全自害自。其實你幹的事,我已經雪亮了。嚴福生叫你把那只借來的烏骨雞,在今天早晨縛在後園中的小軒的壁角里——大概是藏在那只紅木小茶几底下。他今天來的時候,帶了另外一隻烏骨雞給你,叫你在事後把那只藏珠的雞換出來,然後悄悄地送到清泉樓去。可是你換出之後,就把雞殺掉,從雞嚷中拿出了珠子。你恨福生許你的錢太少,想獨吞主;所以另外又買了一隻雞,送到我們寓裡,防嚴福生追究。這樣一來,珠子就安然到了你的手中,嚴福生卻反而落了空。現在事情都已明白,那珠子你自然再不能夠藏匿吞沒,還是快快拿出來,減輕些你自己的罪吧。

    金寶一眼不眨地瞧著我,嘴唇幾乎給咬破了,神色也越發慘白。他分明已經知道我是當偵探的,抵賴是徒然了。停了片刻,他才向他的主人勉強開口。

    「老爺,我真該死!我所做的事既然都穿破了,我也不想再瞞你。可是我此刻實在沒有珠子!

    「什麼?沒有珠子?你還想賴?」

    「老爺,我不敢賴。這位先生說得不錯,珠子確曾到過我的手,不過現在已經不在我的身上。

    「什麼?」

    「給——給一個人搶去了!」

    「胡說!你還騙人?」

    「真的!老爺你不相信,儘管搜。

    那僕人的聲音面色都不相像。波折還是在推展!楊少山失望的眼光又釘住在我的臉上。我在缺乏信念的情境下,姑且做一種無聊的動作。我和一個看守的警立磋商,請他在金寶身上搜檢一下。搜檢的結果果真沒有珠子。少山又著急起來。

    他說:「包先生,事情的變化怎麼這樣多?現在怎麼辦?」

    我答道:「別著急。我再來問問。」我又用婉和的語調,問道:「金寶,你說珠子是給人搶去的。真的?」

    金寶說:「先生,的的確確是真的!」

    「什麼人搶去的?」

    「一個流氓!——一個外國流氓!」

    「那人搶珠以後,你可是因此就和他一同到警局裡來?」

    「不是。珠子被他搶去了,我反心虛起來,脫身奔逃,忽給一個警察瞧見,就把我攔住了捉進來。那外國流氓反而沒有捉住,一眨眼已經轉彎過去了。」

    金寶的話當然不容易教人相信。他似乎預備著受罪捱苦,只是不肯把珠子交出來。我雖多方誘問,別的他都不賴,只是說沒有珠子。他還承認他因著聽得阿二說,前兩個月主人的姨甥給歹人騙了去,是霍桑尋回來的。阿二又說,霍桑怎樣厲害,怎樣使人害怕。他才想出換雞的計策來。他以為這樣一做,嚴福生既不敢追究,我們得到了雞,也必以為有什麼人感恩送的,不至於出什麼岔子。並且他瞧主人的神氣並不著重,也不像要請偵探查究的樣子,因此他才敢做這一件勾當。但我的問句一回到珠子,他始終說定是被外國流氓搶去的。

    局勢撞了壁,多問無益,並且也不便。我就同楊少山離開警署,打算回去再商量。楊少山仍想追還他的珠子,問我怎樣可以捉到那個外國流氓。我含糊地應著。因為珠子被搶的故事是否實在,尚未可知;萬一屬實,那就有些尷尬。據金寶所說,非常空洞縹渺,無論外國流氓,就是中國流氓,一時也不容易尋啊。

    汽車到了楊家,還沒停車,那管門的老頭兒忽先迎出來。

    他說:「老爺,有一個姓霍的先生在裡面等。」

    是霍桑嗎?他此刻到這裡來,可是特地要幫我一官?我本想暫時回愛文路去,這時索性跟著少山一同走到小軒裡面。那來客果然是霍桑。

    霍桑道:「包朗,怎麼樣?成功了沒有?我起先料你即刻就可以成功,誰知等了好久,還不見你回來。難道——?」

    他說到這裡,頓住了,似乎我的面色早把經過的情形告訴了他,他就也不再問下去。

    我答道:「正是。這件事層層變化,實在出乎意料。此刻還沒有結局哩。」我把經過的事情仔細說了一遍。

    楊少山也補充說:「事情都已明白,偏偏只缺一粒珠子。」

    霍桑張大了冷靜的雙目,瞧瞧我們二人的臉,又把目光垂下去,移注在地板上。他默然不加表示。

    少山又作央求聲道:「霍先生,你想那個外國流氓可容易找?」

    霍桑仰起頭來,緩緩答道:「你只要找那個外國流氓?」

    「不,不是。我只要追還珠子。

    「這才對了。但是你的珠子到底值多少?」

    「我本來是花了五千六百元買來的,是便宜的;而且這還是兩年前的價,現在當然不止這個數目。霍先生,你到底能不能把這東西追回來?」

    霍桑向我瞧了一瞧,發出一種沒精打來的聲音來。

    他道:「你要求珠還,盡我們兩個人的力,無論如何,我相信總可以成功——」

    少山槍口道:「唉!那好極!

    霍桑阻住他。「慢。不過辦起來很費手續。我以為你如果捨得這五千六百元的代價,就這樣算了吧。

    霍桑雖說能夠珠還,卻帶著敷衍的口氣。實際上他對於這個沒頭沒腦的外國流氓,顯然也同樣沒有把握。可是楊少山把握著珠還的希望,還不肯放鬆。

    他道:「霍先生,我不是捨不得錢,是捨不得珠子。這東西真難得見。你若使有法子能夠追回,我一定重重酬謝。「』,

    「雖然,珠子的原價只值五千六百元。酬謝的數目當然也不會超過原價。我的意思——」

    少山疾忙道:「這也不一定。你們只要能把原物追回,以金的數目即使超出原價,我也願意。

    情勢在步步逼緊,容不得霍桑含混敷衍。我有些替他著急。

    霍桑仍瞧著地板,緩緩問道:「那末,你願意出多少?」他說時又把眼梢向我們倆瞥。

    這有什麼用意?他似乎在那裡計較酬金的多少啊。這是我的新經驗。莫非他對於這失珠果真已有了成竹,特地要破一下楊少山的竹槓?或是他明知這件事還十二分棘手,不能不多備幾個錢,以便設法把原珠買回來,借此保全我們的信譽?

    楊少山答道。「無論多少,聽你吩咐好了!

    霍桑瞧著我,說:「你想兩萬夠了嗎?」

    話好像是問我的,可是我哪裡知道他的心思?我不接口,只隨便點了點頭。

    楊少山忙應道:「唉SN萬並不多,一定遵命。不過你可也能保得住一定珠還?」

    少山果然是個闊客,可是他這問句也厲害。霍桑可能作肯定的回答嗎?

    霍桑看著他自己腳上的白皮鞋,仍淡淡地答道:「你要我保證?嗯,那也可以。不過有兩個條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應允。

    「什麼條件?」

    「第一,你得立刻簽一張兩萬元的支票。」

    少山摸摸他的肥頰,呆瞧著不答,似乎有些疑惑。

    霍桑問道。「行不行?不然,我們盡可以作罷。

    少山應遵:「可以,可以。還有一個條件是什麼?」

    霍桑道:「從這時候起,須定限十四個鐘頭,才能把這原物交還你。

    奇怪!霍桑真能夠限時交還嗎?他不是已經有把握了嗎?但是這件事他完全不曾預聞,可以說茫無頭緒。自然,他的才智是過人的,可是他究竟沒有千里眼順風耳,他怎麼能輕易應許呢?

    少山一口應允了,立即簽出一張支票,授給霍桑。霍桑也取出一張名片來,在片背寫了幾個字,遞給他。

    他含笑道:「這是我的保證。我nl雖大家信任得過,但慎重些總比較妥善。」他說完了,立起來要告辭。

    楊少山也立起來,問道:「霍先生,能不能容我問一句?你對於那個外國流氓可是已有些頭緒萬?」

    霍桑皺著眉毛,說:「楊先生,珠子是一件事,外國流氓是另一件事。剛才你說只要追還珠子,我答應的也是這一著。要是你一定還要追究這外國流氓,那我們得另外談一談——」

    楊少山忙搖手道:「不,不,我只要珠子。

    霍桑道:「既然如此,你不必多問。你的珠子,明天我交還你好了。至於這中間有沒有外國流氓是我的事,你不必費心。明天會。

    霍桑的眼光似乎有獨到之處。他已經知道這件案中實在沒有什麼外國流氓,只是金寶說謊。他大概已經擬成什麼方法,一定能叫金寶吐實,然後將珠子追回來。但是我們回到了寓所,我在晚餐席上把這意思問他,他又不以為然。唉,波痕還是在推展!

    霍桑搖頭說:「你誤會了。外國流氓是有一個的。」

    我驚異道:「當真?

    「怎麼不真?不過那科國流氓』的名詞是金寶給他胡亂題的。實際上那人並不是流氓,更不是外國人。

    「怪事!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樣詳細?」

    「不但如此。如果你喜歡知道那人到底是個怎麼樣人,我還可以把那人的衣服狀貌說給你聽。」

    我停了筷子,驚問道:「這樣說,你已經看見過那個人?」

    霍桑點點頭,從椅子上立起來。

    晚飯完畢了,我們回進辦事室。霍桑把窗全開了,燒了一支白金龍,坐在窗口的一張籐椅上,手中取一把折扇搖著。我也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同樣燒了一支煙,又向他究問。

    我道:「霍桑,難道你果真看見過那個搶珠的人?」

    霍桑呼吸了幾口煙,答道:「我告訴你。那人身長五尺九寸,長方臉,身體很結實,穿一身山東府綢西裝,杭紡襯衫,玄色領結;頭上一頂草帽,已略略泛一些黃色,還是去年端午節的前一天買的,足上穿一雙樹膠底白虎皮鞋子,走起來非常輕快。此外還有一個特點,他雖穿西裝,頭頸上的領子是軟的;這就是因為他素來不喜歡戴硬領的緣故——」

    我攙言道:「喂,你對於這個人既然這樣子仔細,何必呼咦叨叨?你為什麼不爽快些說明了?」我覺他說得瑣瑣屑屑,有些不耐煩聽。

    霍桑仰起身來,把詫異的目光瞧著我。「你還要問2那個人你還不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

    「我不曾把那個人的衣服形狀說給你聽了嗎?」

    「穿這樣西裝的人,同樣的不知有多少。別的莫說,就是你今天的打扮也是彷彿相同。

    霍桑嗤的一聲笑出來。「你猜著了!不過你的話還有幾分不切實。你說我的打扮,和我方纔所摹狀的『彷彿相同』,就欠透徹。其實何止『彷彿』?簡直是絲毫沒有兩樣啊!

    我放下紙煙,張大了雙目,一時說不出話來。

    霍桑拍手笑道:「你還詫異嗎?那個奪珠子的人——就是金寶所說的外國流氓——就在你的眼前啊!

    我定一定神,正色道:「霍桑,你還說笑話?」

    霍桑也斂著笑容,答道:「包朗,真的。奪珠子的人就是我。要不然,珠子當然也沒有著落。那末,我怎麼敢輕輕和楊少山訂約?」

    話果然不錯。但是內幕中還有這樣的曲折,實在是我所夢想不到的。

    我作驚喜聲道:「霍桑,你真是個怪人!我怎麼想得到這件事是你幹的?現在那珠子在你身邊嗎?」

    霍桑搖頭道:「不,珠子不在我這裡。」

    「怎麼?珠子不在你身邊?那你怎麼應付楊少山?」

    「我們受了他兩萬元酬謝,少不得要教他滿意的。對不起,你拿一張信箋來.替我寫一封口授的信。」

    「我問你珠子在哪裡,寫信做什麼?」

    「別多說。信就關係珠子,你聽我的話寫好了。

    我無奈,只得取過信箋,執筆等待。

    霍桑朗聲念道:「少山先生;你接到這一封信後,可趕緊往地方法院去投案質證。偵探長汪銀林一定會將你的一粒玫瑰殊原物奉還。承蒙見委,幸而沒有辱命。包朗霍桑同啟。」他頓一頓,又說:「信上的日期,須得寫明天早晨九點鐘。因為這封信必須到那時候才能讓施桂送去。」

    我寫完了信,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既然奪ˍ得了珠子,怎麼又向汪銀林去要?我委實還在鼓中!

    霍桑一面搖著扇子,一面呼吸著煙,顯得非常閒適。

    他答道:「你別慌,我說給你聽。我從許為公那裡回來的時候,還只三點半左右。我下了電車,走進愛文路,正自緩緩地踱回寓所裡來,忽然看見一個人偷偷掩掩地從這屋子裡出去。那時我和他的距離雖遠,卻明明看清楚那人從這門口裡出去。我看見他賊頭狗腦的模樣,知道有些踢蹺,便停止了腳步,立在樹背後,等他走近來。他的匆忙的形狀越發使我疑心,我便跟在他背後。」

    「這個人就是曹金主?」我趁他吸煙停頓的機會插問一句。

    霍桑點頭道:「是的。我跟他到愛文路口相近,他似乎已覺察我了,回頭一瞧,便拔步想逃。我再不能客氣,便上前把他追住。我向他問話,他一面支吾,一面伸手從衣袋中摸出一張紙團,悄悄地向後面一丟。我幸虧眼快,急忙將紙團拾起來,是一粒紅色的珠子,那時我一鬆手,他已脫身飛奔。我追趕不及,便向一個站崗的警士打了一個招呼。那警士就飛奔上去,果然被他追得。

    「我帶了珠子,就到泥城橋去看汪銀林,向他說明了情由,就把珠子交給他,預備查明以後,交還原主。我覺得那人既從我們寓所中出來,也許有什麼岔子,所以邀汪銀林一同到這裡來瞧瞧。我們走到愛文路口,又碰見那形跡可疑的嚴福生。江銀林就跟著他去,我一個人就先回來。」

    這番話才決破了最後的疑障,使我從皮鼓中鑽了出來。小戲多鑼鼓,我委實想不到這件事的波折會這麼多。

    我問道:「既然如此,當我領了楊少山到這裡來,你和我們會面的時候,你早知道你所得到的玫瑰珠就是楊少山的東西。那時候你為什麼不立刻說明白?」

    霍桑放下了紙煙,答道:「你還怪我?我所以不馬上說明,就為你啊!」

    一為我?什麼意思?」我懷疑霍桑又在施展詭辯術。

    他說:「當時我瞧你的神氣,正是一團高興,分明認為這件事你已經有充分的把握,可以獨力破獲。所以你一聽得楊少山叫我幫同著偵查,你便現出失望狀來。因此,我定意成全你的意思,暫時不發表,也可以使你得到一種單獨實習的機會。你難道還不能諒解?」

    我低沉了頭,不答話,心中還在估量這番解釋中有沒有詭辯的成分。

    霍桑又說;「包朗,這件事你幹得真好。你著著進行,步驟都非常合度。至於最後珠子下落的一著,你意料不到,原也不能怪你。據我看,你的推測和理解,比從前著實進步得多了。」

    我覺得面頰上有些熱炙,答道:「你的稱讚,我不敢受;你的成全我的好意,我倒不能不道謝呢。」

    霍桑道:「『這也不必要。我所以不早一些說明,除了成全你,另外還有一層作用。」

    「晤?」

    「你想那時候我如果直截說服了,沒有這一回曲折,楊少山豈肯爽快地拿出兩萬元——?」

    我算住他說。「慢S關於這酬報一項,我本來有些奇怪。你從事偵探工作,從來不曾跟人家計較過金錢報酬。這一次你分明要敲楊少山的竹槓,卻教我做愧——」

    霍桑突然舉起了執折扇的右手,正色道:「包朗,你誤解我哩!你總知道我的服務的對象,是在民治制度不曾徹底下的一般無拳無勇含冤受屈的大眾。楊少山是個小官僚,擁著嬌妻美妾,錢的來路也不一定清白,難道我們應得為了他的一件奢侈品白白地奔走?這種人不趁機叫他拿出些錢來,又叫誰出錢?老實說,我正覺得這個數目太小。剛才他很知趣,不要追究別的了,不然,我正打算再擠他些出來呢!

    話說得近乎聲色俱厲。我低垂了頭,默默地不加答辯。原因是我的確誤解了我的朋友。誤解是一個知己朋友所不應有的。風習習他從窗口溜進來。電燈光映照霍桑的眼珠,在煙煙池發光。

    霍桑又向我道:「包朗,你可知道許為公叫我去做什麼?他就為了民眾工團的經費太支細,和我商量募捐的方法。所以楊少山給我的那一張兩萬元的支票,我早已封好了,預備明天差人送得去。」

    霍桑最後一句話,在下一天早晨果然證實。因為施桂換回來一張民眾工團的收條;收條上面寫著我們倆的姓名,那經募人的具名不消說就是許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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