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死定了。他曉得死是怎麼一回事。他見過無數的死亡,曉得自己的死不過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是冷靜的旁觀者。他不相信文學性的修辭,說什麼臨死之前使生命再度美麗的燃僥。然而一旦成為死的當事者,感覺上總是十分難堪。晚上八點多。林隆春在郊外的私鐵車站下車,手裹拿著沈重的公事包,在暗路上踽踽獨行。到了一月底,透骨的寒意穿過大衣直侵身體。附近是新的住宅區,人煙稀少,街燈疏疏落落的,尚無巴士經過。需要二十分鐘才走到家。
當初在這裹買房子時,林隆春還是某私立綜合病院的腦外科主任。三十五歲的年輕名醫,盛名遠播至歐美。在歐洲各地舉行的醫學研討會,他是必然受邀請的腦外科醫生,旅費和住宿費全部對方包辦。外科之中,以腦外科的要求最精密,需要纖細的手腕和強韌的體力,手術刀的尖端發生一米厘之差,就能左右一條生命的存亡。普通手術也要五六小時,最長經歷過十小時的紀錄。無論時間多長,他依然保持同樣的冷靜。死亡率最高的腦腫瘍,若是沒有林隆春的話,死亡率將會提高,這是大家公認的事實。
林隆春首次承認自己身上有癌的徵兆,不過是三個月前的事。食慾減退,胃部鈍痛。癌的可怕,以及必須緊急處置的事,他比誰都清楚。於是立刻接受檢查,結果一目瞭然,惡魔已經在他的肉體之中擴散。他自己判斷,不可能動手術了。他曉得自己只有幾個月的命。
林隆春立即辭退外科主衽的職位,放下手術刀。他怕萬一在手術過程中發生激痛,就會危害病人的性命。當他離開外科病大樓,搬進處理資料的事務大樓時,許多醫生和護士在目送他,其中不乏流淚者。他患癌症的事,早已傳遍整個病院。他在資料室裹盡量整理自己的大部分手術例子和臨床個案,以期多留一些記錄給後人參考。
已經過了兩個月。林隆春覺得自己陷入軟弱無力的狀態。不是怕死,他對死亡太過熟悉了,一點也不覺得死亡可怕。只是每天惶惶度日,失去觸摸手術刀的緊張感,使他覺得茫然若失。他是天生的外科醫生,連他自己也不懷疑。一旦停止外科手術工作,他覺得那是比死亡宣判更殘酷的試煉……
他沿著彎曲的道路機械化的走著。冷風掠過兩旁的樹叢而去,瘦長的他禁不住縮著肩膀而走。沒有人在家裹等他,他是獨生子,父母在他念大學時先後困癌死去。原本有個未婚妻,當他知道有病時,主動取消了婚約,並不是愛得死去活來的戀情,他倒不覺得怎麼痛苦。
前面是陸橋。馬路呈弧狀,跟私鐵的鐵路交叉。鐵路嵌在河堤之間,馬路本身成為陸橋跨越其上。過了陸橋再走五分鐘就到家了。他想起家裹溫暖的中央系統暖氣,以及熱騰騰的香咖啡。
陸橋的欄杆旁,有位少女扶著欄杆望著眼底下的鐵路。附近沒有見過的陌生瞼孔。
林隆春站在遠處觀察她。十八九歲,小個子,黑短褸,灰裙子,低蹭黑鞋,蓬鬆的長髮垂到肩上。他放慢腳步走近陸橋,少女似乎完全沒有覺察他的存在,依然盯視下面的鐵路。他在陸橋前面幾米的地方站住。街燈映照出少女的側面,蒼白而僵硬。似乎滿懷心事,有點緊張又有點顧忌似的。究竟她在想什麼?
少女台起瞼來。不是看他,而是望著鐵路延伸的黑暗之處。林隆春隨著她的視線看去,看到一個小紅點。紅點逐漸擴大,在寂靜中輕微震動,伴隨著火車的轟聲。他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了。那是一部特快車。沒有比撞火車自殺更殘酷的死法了。身體將被輾成粉碎的肉片,黏在車輪、馬達和齒輪上。收屍的人都會噁心,即使讓屍體回復大略的原形,死者遺族還是慘不忍睹。小姐,放棄撞火車的念頭吧!還有其他的自殺方法呀!
火車的輪廓愈來愈清楚。少女依然紋風不動。也許他的想法錯了。火車迅速接近,天崩地裂的轟隆聲從腳底下傳來。突然,少女奔到陸橋對面,然後越過河堤,從枯草斜坡衝到鐵路上面去。火車在陸橋底下穿過,少女的身影隨著火車消失。火車搖晃著大地過去了,繼續黑夜的旅程。之後,少女還在鐵路旁蹲著。林隆春越過陸橋,沿著欄杆,站在河堤上俯視少女。少女踉踉蹌蹌的站起來。大慨沒有被火車碰到,否則站不起來了。
少女雙手掩瞼一陣子,像在哭泣。然後有點辛苦似的從河堤的斜坡爬上來。林隆春對兩手能及的少女說:
「來吧,捉住我的手!」
少女大吃一驚,抬頭見到林隆春,沈默著捉住向她伸出的手,從河堤跳了上來。
「你失敗啦!」林隆春對拂著身上塵土的少女說。
少女怒目相視,接著把臉扭轉過去說:
「是又怎樣?」
「還想再來一遍?」
「不行嗎?」少女帶著挑□的語氣回應。
「可以。不過我想告訴你,下一班火車要在一小時以後才過。」
「謝謝!」
林隆春對她很感興趣。仔細一想,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對人發生興趣了,尤其當他發現自己有病之後,對所有事情都意興闌珊。為何會對一名想尋死的少女產生興趣,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覺得因緣際會十分有趣。一個自殺失敗的少女,踉一名預知數月後會死亡的男人……
「這一小時打算怎樣?」
「等呀。」少女聳聳肩。
「喝杯茶如何?反正有空。」
少女用訝異的眼光看著林隆春。
「沒關係,我不打算向你說教。」
「真的?」
「真的。」
「你不會阻止我吧!……發誓?好吧!」
於是,這對奇妙的男女,一同走一段路,走進住宅區內唯一的一間咖啡室。「北風」咖啡室,十分恰當的店名,據說取自老闆喜歡的一首西部曲名。
店裹空蕩蕩的,只有兩三名學生樣子的男子在閒聊。
「這裹的咖啡味道不怎麼好,可借沒有第二家了。」
就座後,有位女侍應端水過來。新來的吧!已經第三位了。當初店主是看準附近房子增建,生意會好起來,誰知不然,只有硬撐下去,當然出不起高薪請女侍應,女侍應自然不想久留,一有機會就另謀高就了。
他叫了兩杯咖啡。少女拿起水杯一口氣喝光,然後舉杯在瞼前面說:「乾杯!」
「為什麼乾杯?」
「為死!」
「死有什麼好處?」
「唔,年紀不會增加呀!」
「原來如此。可是,你不為這個自殺吧!」
「不是就不行麼?」少女滿不在乎地說。
林隆春在診斷患上惡性腦腫瘤的病人中,見過許多尋死不成又活過來的人,其實心底極度渴望生存。眼前的少女似乎若無其事的樣子,很可能是真正的絕望了。
「你見到我想跳下去的情形?」
「唔。」
「為何不阻止我?」
「死是個人自由!」
「真的那樣想?」
「不!」
「那麼,你的真心怎麼想?」
「醫學教導我的習慣想法:人應該盡其量生存下去!」
少女半信半疑的看住他……「你是醫生?」
「是的。」
「真奇怪。做醫生的竟然不阻止別人自殺!」
「說實在的,別人的死活現在與我無關!」
「為什麼?」
「我自己只有三個月命的緣故。」
咖啡來了。林隆春拿了一杯,不放糖,喝了一口,很苦,也許咖啡粉太潮濕了吧!「你在開玩笑吧!」少女終於回復正經的態度。
「真的。我有胃癌,蔓延全身,無可救藥啦。」
「胃癌?」
「胃也有癌。」
「那麼,你還喝咖啡……」
他笑起來。「一杯咖啡不會改變壽命。雖然喝了會痛,還不至於要命。」
「常常痛麼?」
「我自己開藥方止痛!」
少女陷入沈思,在咖啡裹加糖和牛奶慢慢攪動。
「有沒有想過,與其等死,不如死掉算了?」
「唔,沒有。」林隆春思考一下:「雖然隨時可以得到致死的藥。不過,再過一個月曉得了。」
「為什麼?」
「當藥物無法壓制愈來愈痛苦的折磨時,也許會想到要死。那時才死還不遲。」
少女慢慢啜著咖啡:「所有醫生對死的看法都一致?」
「怎麼說?」
「你好像一點也不怕死!」
林隆春微笑。他對死亡瞭解太多,產生不了恐懼的感情。「不談這個。你呢?你不怕死?」
「怕。只是沒有比一個人孤獨活下去更可怕的了。」
「這是比較性的問題吧!」
「是啊。選擇比較輕鬆的死,一該是人類的權利!」
強詞奪理。找理由來尋死,恐怕是時下年輕人的想法。他把剩餘的咖啡一口氣喝完。突然一陣激痛襲來,他彎曲身體。像被火烤傷一樣的痛楚,從未有過。
「你怎麼啦?」少女直起腰身。「不要緊吧!」
「不……不要緊!」他忍著痛,打開身邊的公事包,拿出縝痛的膠囊,不和水就吞下去,較易吸收。
痛楚像海浪一樣反覆侵襲。他靠在座背上閉起眼睛。通常兩三分鐘就會消減痛苦,竟然不奏效。他的額頭開始冒汗。死於癌症的人,幾乎都在毫無痛苦之中死去,也有極少數一直痛到死為止。他覺得世界很不公平。他是無神論者,但是想到若是有神,為何偏偏選中他,而不是其他的庸醫?
「好一點嗎?」少女小聲訊問。
「好像不行啦!」
少女的臉上佈滿恐懼:「不!不要死啊!」
林隆春聽了,從痛苦中擠出笑聲說:「不是現在就死,只是那些藥已經不奏效了!」
少女歎一口氣:「那該怎麼辦?」
「回家去。家裹有注射液,有那個就沒有問題啦。」然後對她笑道:「你趕不及下一班火車了,對不起。」
「沒關係的。」
必須在痛感重來之前趕回去。林隆春把錢放在桌上:「我先走一步,你留在這兒吧*.」
「我跟你一起回去。你住附近對不對?」
「可是……」
「不要管那件事了!」
林隆春笑著接受少女的好意。說實在話,他擔心自己到家以前,剛才那樣的激痛再度襲來,情形不堪設想。
走出了「北風」後,他在少女的扶助下走回去。少女的身體很弱,實際上是他靠自己的力量往前,然在少女的臂力感觸下,覺得腳步輕盈不少。
從咖啡室走一百米左右,再上一道緩坡就到家門口。他把門匙交給少女,少女替他開門進去,他一踏入起居間就躺到沙發上,痛感隱隱發作。他急忙說:
「對不起,麻煩你替我把餐櫥上面的皮包拿來。」
少女趕快過去,打開皮包,拿出一個裝有注射器和藥液的金屬箱。
「是這個嗎?」
「是的。謝謝你。拿給我。」
就在那時,比剛才強烈幾倍的痛感意外的襲來,他禁不住大叫一聲。朦朦朧朧的知道少女奔過來,視線開始模糊。快要暈倒了。暈倒比較好受一點,最好就這樣花去痛楚似乎就要震破胃壁而出,他蟀倒在地板上。
奇怪。激烈的痛潮退去了,當他接受注射之際。他記得很清楚,不是自己額自注射的。
焦點集中時,發現自己躺在熟悉的地氈上。身邊有位少女跪著俯視自己,手上拿著注射器,地上有個空了的縝痛劑藥瓶。看到自己的衣袖被捲起,終於明白過來。
「是你替我注射的吧!」
「有沒有效?好一點了嗎?」
他不回答,只是盯著她:「你學過護理?」
「不。」
林隆春坐起來,用醫生的眼光觀察少女的瞳孔。原來如此。外邊太暗沒有覺察……
「讓我看看你的手臂。」
少女沈默著挽起左臂。在浮起的靜脈一帶,找到無數的注射針孔,已經變成黑青一片。
「你打了什麼來著?」
「海洛英。」
林隆春閉起眼睛,一面歎息一面搖頭。
「我的事……你看不起我?」
「不,不是這回事。」
他在大學時代,做過吸毒者的調查報告。他沒有絲毫責備他們的意念。
「如果你需要錢,拿去吧!要死的人不需要錢了。」
「我也不需要。我會比你更快死!」
林隆春探尋少女的瞼部表情:「真的想死?」
「是的。」
「為什麼要死呢?」
「我討厭自己、討厭別人、討厭所有事物……」
少女像要拂去一切似的拚命搖頭。林隆春覺得她還有救。起碼她還知道討厭注射毒品。中毒太深的人,根本連討厭的感覺都會喪失。
「放棄死的念頭吧!你能重新來過!」
「我有想過,試了很多次,結果還是失敗。一個人奮鬥,太苦了。」
「你的父母呢?」
少女搖搖頭。
「兄弟呢?朋友呢?」
「都沒有,只有流氓朋友。十六歲那年誤入歧途以後,我就找不到朋友了。」
「現在你有一個。」
少女驚訝地看著他:「你?你是朋友……」
「我太老了,不配?」
「不是的……可是,你不是醫生嗎?」
「只能再做幾個月罷了。怎樣?在這期間,讓我們做做朋友吧!」
少女凝視著地氈上的某個焦點,似乎在考慮生或者死的問題。她會選擇哪一邊?林隆春屏息等著。這種緊張感很像開始手術前的一瞬間。
驀地,少女哭起來。林隆春不知怎辦才好,生平最怕女人哭。他跟未婚妻分手時,是在銀座的酒店大廳裹。當他把自己患了絕症的事告訴她時,她立刻哭了,使他束手無策。
少女突然投入他的懷抱。
「戒毒,需要多久時間?」
「因人而異。」
「一個月?」
「恐怕不行。」
「我試試看。等我痊癒了,我再來看你。這期間……你要好好活著!」
林隆春把手輕輕的放在少女的秀髮上。
白色的朝陽,從窗簾的細縫透射進來。他們裸著身體,在暖被窩裹緊緊相擁。
七點半,他們起來,少女的身體十分健康和有魄力,林隆春也覺得自己恢復正常的健康體態。
「吃早飯嗎?」
「家裹什麼也沒有。我們去北風吃早點吧!」
「那麼,我來泡咖啡。」
像足新婚的家庭。他不禁苦笑。
八點正,倆人到「北風」吃漢堡包。
「幾點上班?」
「無所謂。我是醫院的董事。」
「哎呀,應一該有車來接送哪!」少女明朗的說著笑。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真是,好奇怪!」少女笑了。「我叫池上治子。」
「我是林隆春!」
兩人相視而笑,舉起咖啡杯乾杯。
「……我想,今天就去看病。」
「很好。」林隆春從上衣拿出一本記事簿,撕了一頁,在其上寫著:「你去這裹看看。我認識這個人。你給他看我的便條,他會曉得怎麼做。」
「多謝。」少女收下便條:「原來你是名醫哪!」
他覺得那是最後的贊詞了,可以用在葬禮的吊辭上。
離開咖啡室,出到外邊的寒風裹。風吹在發燙的瞼頰上,使他們覺得莫名的舒暢。
「那麼,一切小心了。」
「我會的。」那叫治子的少女盯著他:「答應我,在我回來以前,你要好好活著!」
「盡力而為吧!」
她的瞼一下子刷紅,然後燦爛地笑道:
「再見,醫生!」
「再見!」
少女大踏步走向車站去。經過昨晚那道陸橋時,她會毫不猶豫的過去吧!他想。
當然,他們不可能再見了。戒掉毒癮起碼需要一年半載時間。痊癒之後退院回去,通常還會受不起誘惑,然後又戒又犯的經歷多次痛苦,才能完全戒掉毒癮。林隆春在心裹祈願她早日脫離苦海,重新做人。
等她消失在樹叢另一端時,林隆春才舉步回家。走了幾步,有人喊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北風」的女侍應。
「先生,你忘了找贖!」女侍應喘著氣趕上來。
「啊,對不起,麻煩你啦!」
自己是怎麼回事?穩重沈著的外科名醫,居然忘了找贖。他忍不住想大笑一場!
「謝謝你。」把找回的零錢放進口袋裹,林隆春繼續往前走。
驟然,女侍應從圍裙裹取出一把鋒利的刀,用手帕包著刀柄,向他的背脊準確的插進去!他沒發現,再走幾步,突然感覺背部刺痛。回過頭時,那女侍應早已消失。他領悟到,那把刀直接刺穿心臟,不偏不倚!腦中意識迅速變得模糊,就那樣趴倒在馬路上。臨死之前,最後在腦際裹閃過的意念十分奇異,不知道要往哪裹去,很想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