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進去吧!」穿短大衣的男人開了門鎖之後說道。
秋天的下午,他身上的皮草大衣略嫌誇張了些。從他滿頭泛白的鶴發可以看出年齡在六十前後,然而滿臉紅光而有生氣,體型魁梧如西洋人,全身散發精沛的活力,加上予人爾雅知性的印象,顯示他有超乎常人的獨特風範,經常站在他人的前頭。
事實上,他確是一名領導人物。他是日本指揮界的長老朝倉宗和。
「這幢房子有點陰陽怪氣的!」站在朝倉背後的是一名普通白領階級裝扮的男人,西裝筆挺,四十左右。中等身材,也許運動不足,看來臉色灰暗,戴著深度近視眼鏡,有點神色不安地不停用手托眼鏡。
他比朝倉年輕得多,可是看起來比較蒼老。
「是麼?」朝倉愉快地說。「不知情的人看在眼裡或許如此。我可十分懷念呢!」
「這裡很久沒人管理了吧!」
「並不很久,頂多七八年吧了。總之,先進去看過再下評語吧!」
「似乎會有小提琴的妖怪出現似的!」
「鎮定些!你不是無神論者麼?」
「我不信神或魔鬼,可是妖怪則另當別論!」
朝倉呆了一下,推門進去。
朝倉是新東京管絃樂團的常任指揮。跟他前來的中年人是管絃樂團的事務局長、同時兼任史丹威小提琴比賽的事務局長須田道哉。
須田雖是音樂界的人,卻對音樂一竅不通。這點正是朝倉欣賞之處。不過,即使他不懂快板和行板的區別,但對於用算盤計帳的節奏感卻著實一流。
所謂的指揮家都是獨裁者,這點朝倉也不例外,他甚至是其中的典型人物。
此外,須田對於貝多芬或柴可夫斯基哪個較有號召力,完全不感與趣,更使朝倉覺得輕鬆自在。
門打開了。二人踏進一個偌大的空間。其實面積不大,只是頭頂的通風處直達二樓的天花板,乍看之下感覺從玄關進入的大廳十分寬敞。
「木的氣味真好。」朝倉不由歎息。「如今的音樂學院全是鋼筋水泥箱子。在那種地方,樂器根本無法安心發出音響。小提琴是木造的,必須在木頭環境裡才能發出最好的聲音──你在幹嘛?這是西式房子,可以穿鞋進來!」
「是麼?我正在苦惱,不知把鞋子脫在哪兒哪!」須田鬆一口氣,跟著進去。
「怎麼樣?我在這裡住過三年,到處皆能喚起我的回憶。」
「唔……」須田環視一周。「沒有想像中那麼糟糕,大概不必花太多錢裝修!」
「你這人一點詩意都沒有!」朝倉笑道。「讓我來嚮導一下吧!」
從大廳往右邊走,有個對開的門扉。
「這裡是飯廳。夠寬大吧!」
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大房間,中間擺著一張結實的長桌,周圍有八張高背椅。
須田用手逐一敲打那些椅子,欽佩地說:「還很堅固。畢竟是舊東西耐用!八張椅子嘛……參加決賽的有七個人,多了一張後備用,恰好!」
「桌子是好東西哪!北歐木材,雖然舊些!」
「哦。那麼比賽結束後,可以高價出售!」
「喂!你是來幹嘛的?」
「不,開玩笑吧了!」須田是個不懂得開玩笑的人,卻擺出認真的臉孔說這話,顯得十分可笑。
「裡邊的門對面就是廚房。」
「哦,我最不放心就是那裡。烹調器具當然陳舊不堪了。」須田率先進入廚房,朝倉不慌不忙地跟進去。
須田把裡面陳設的煤氣爐、烤爐和洗碗槽逐一細看之後說:「好像還可以用。煤氣爐必須叫煤氣公司的人來檢查。當然總掣已經關掉了──對啦,這一帶是否改用天然氣了?」
「這點我可不清楚。」
「如果是的話,就得全部更換了。」須田盤起胳膊沉思。假如這時打開他的腦袋來看,也許可以聽到算盤在滴嗒滴塔響。「要花不少錢哪!不如單單留下煤氣爐煮開水,三餐就請供給伙食的公司送來吧!」
「怎能做得那樣寒酸?」朝倉皺起眉頭。「他們正值食慾旺盛消耗精力的年代,豈可叫他們跟白領階級一樣吃冷飯凍菜?除非『美心』餐廳答應送飯過來!」
須田似乎預料得到朝倉的答案。「是麼?那要聘請一名專用廚師了。」
「只要負責在那段時間做菜就行啦。」
「短期廚師才難找哪!」須田拿出記事簿來記下。「那道門是什麼?」
「可以通到後院。」
「哦。知道了!那個抽氣機……也該換新的啦。」
「廚師要好好挑選,絕不能使參賽者食物中毒!可以多花點錢。」
「老師的口頭禪又來了。『可以多花點錢』。」須田苦笑著說。
「接下去是你的口頭禪了。『錢從哪裡來』是不?」
「我說不贏你啦,老師!」須田笑道。
他們穿過飯廳回到大廳。朝倉打開大廳對面的另一道門。
「這裡是客廳。」朝倉說。
「真不得了。」須田往內一望,不由瞠目。
「太暗啦。你去拉開窗簾吧!」
「是!」
其實朝倉大可自己動手,但他習慣了命令別人做事。須田避開塵埃飛揚,過去把窗簾一一拉開。
房間是長方形,寬而深。其實一分為二,靠近入口的三分之一是客廳兼起居室,擺著一套圍著幾張小圓幾的沙發。窗口對面的牆壁有個壁爐佔據著。裡邊的三分之二像個小型演奏會場,正面有個大鋼琴,迎面擺設了二十個座位。說是座位,椅子並沒有固定,全是古典椅子。
須田終於把全部的窗簾拉開,象徵式的用手拂著空中飄揚的塵埃,然後走回朝倉身邊。
「夠寬敞吧!曾經招待朋友在此聽音樂家的演奏,和每個禮拜天讓學生輪流表演。」朝倉得意地說。
「的確了不起!」須田重新把客廳環顧一遍。「說不定另有用途哪!」
「另有用途?」
「例如舉辦『暑期集訓研習班』之類的,或是舉行音樂會也很有趣!對了,加一盞水晶吊燈,這裡可以命名為『騎士間』或『公主間』……然後在廣告冊子上刊登彩色照片……」
「叫『糊塗間』怎樣?」朝倉嘲笑他。「當前之務是比賽呀!」
「是!那個暖爐還能用嗎?」
「應該沒問題。冬夜裡在這裡燒柴取暖,這才是真正的青春!」
「不過還是有必要考慮用暖氣。這一帶的晚間很冷的哪!」
「當然。絕對不能叫他們把手凍僵了。」
「用石油暖爐最便宜。可是這是木房子,萬一發生火災……還是用煤氣暖爐吧!」
「這些交給你辦吧!」說完,朝倉轉向裡邊去。打開大鋼琴的琴蓋,拂去椅子上的灰塵坐下來。他的手指在琴鍵上飛馳,鋼琴聲在偌大的客廳裡迴響。
「唔,沒問題。調調音就能使用了。」朝倉點頭道。
「難道你想換新的?」須田驚訝不已。「那要一千萬元啊!」
「總不能在這裡擺一部音程不准的鋼琴呀!」朝倉說。「來,上二樓去看看!」
從大廳有一道上二樓的樓梯,幅度寬,斜度和緩,跟一般日本房子的陡梯成對比。
「二樓全是單人房,每一個房間都很寬大。」
「真想搬來這裡住!」須田禁不住歎息。
朝倉打開其中一道門,這回親自拉開正面的窗簾。房間約有三十多平方米大,有床、書桌、書架、沙發,宛如古老式的酒店房間。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個樂譜架。
「房間真是不錯。」
「他們要在房裡練習。沒有這麼大的空間,根本不能充份發揮小提琴的音響效果哪!」
「保持現狀就能使用了。那道門是什麼?」
「浴室呀。每個房間都有浴廁在內。」
「簡直跟酒店一樣。」須田搖頭讚歎。「應該請參賽者負擔些許費用!啊,開玩笑吧了!」須田慌忙改口。「共有幾個房間?」
「總共八個。樓下還有一個管理員的房間。」
「八個的話,七個人來住足夠有餘了。還有一間,老師要住進來嗎?」
「不能這樣做的。只有參賽的七個人住進來,在這裡練習,然後準備參加決賽!」
「真是不得了的事!」
「不能光靠技術,還必須有頑強的毅力!」朝倉舒一口氣。「該看的都看過了,不需要逐個房間去看吧!」
「以後我再慢慢看。我要請木工來修理一下的。」
「我也會慢慢想,看看還要補充什麼必需品。他們不是學生,而是以參賽者的身份來此,相應地條件不同。」
「是的。不過,我希望不要花太多錢!」
「有什麼關係?今年三次的『第九交響曲』都由我擔任指揮哪!」
「真的?那就好了。一定場場客滿!」須田立刻開始打如意算盤。「特別座……票價就訂五千元如何?」
「你訂的票價不會使貝多芬生氣就行了。」朝倉說。
二人走出屋外。朝倉把大門鎖上。
「這個本來是怎樣的住家?」
「不太清楚。」朝倉走向車子。「轉了幾手,換過好幾個不同的主人啦。」
「其實可以變成酒店。」
「實際上做過酒店,只是維持不久吧了。」
「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麼?」
「我聽管理員提過。」朝倉說。「傳說這裡鬧鬼!」
「那幢房子鬧鬼?」須田不由停下腳步。
「放心!我在那裡住了三年,一隻老鼠也沒見過!」
「嚇我一跳。」須田撫胸說道:「剛才我說過了,我怕鬼呀!」
「你可不能把這件事講出去,大家會神經兮兮的!」
「知道了。」須田替朝倉關上車門。「就是求我我也不說!」
朝倉在汽車後座舒暢地坐下來。須田坐進駕駛席,發動引擎。車子在林間道路上奔馳。
「令人難以置信這裡也是東京。」
「武藏野森林的風貌就剩那麼一點了。」朝倉望望窗外。「十天內可以把內部裝修完畢麼?」
「設法叫人趕一趕工吧!」
「拜託啦。如果早些著手就好了……拖延太久的話,對參賽者不利哪!」
靜默了片刻,須田才說:「誰最有實力?」
「他們的實力都不相伯仲。」
「有許多人看好櫻井麻理呢!」
「她嗎?當然也是有實力的一個。不過,比賽的事往往受到當天的情況影響。」
「那首『新作』由誰作曲?」須田問道。
「幹嘛問這個?」朝倉聽了,表情有點僵硬起來。
「不,沒什麼……若是名家的作品,酬額方面自然大不相同。」
「作曲者的名字必須保密到比賽結束為止。這點你應該知道。」
「是。只是隨便問問而已。」須田的笑容有點不自然。「是不是送你回家?」
「好,開回去吧!」
車子終於出到大馬路,車子的數量愈來愈多。走了三十分鐘左右,車子在門上掛著「朝倉」的大宅前面停下來。
「明天綵排之前,我會去找你。你先把計劃整理出來。」下車之後朝倉說。
「知道了!」須田向他行個禮,驅車離開。很快的,他的車子就混進其他車群中。
朝倉開門進去屋裡,不一會又走向車庫。車庫裡有一部BMW。朝倉像有急事似的,忽忙發動自己的車子。轉眼他的車子就加入車群裡,加速往前奔馳。
當BMW經過某個轉角處時,須田的車子跟著出現,保持幾部車的距離,跟在朝倉的後頭……
2
「哦,有這種事?」片山義太郎從晴美手中接過第二碗飯時說。
「你說怎辦?我的內心一直惴惴不安哪。」晴美的語氣非常認真。
「什麼怎辦的……我知道管什麼用?」片山有些推托地說。他最怕女人追問,即使晴美是他妹妹。
「哥哥就是這樣。」晴美瞪他一眼。「你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哪有機會出人頭地?」
「橫豎我是低級密探一個!」片山滿不在乎地埋首扒飯。
「你是說,警方已為發生的案件忙不過來,分不出寶貴的人手去預防不曉得會不會發生的事件,是不是?」
「你的腦筋倒是轉得頂快的嘛!」
「真是……靠不住!」晴美氣豉鼓的從片山的碟子裡撿起最後一片吞拿生魚片,丟給正在用餐的三色貓。
「福爾摩斯,這個給你!」
「喂!那是我留下來最後享用的!」片山急忙阻止,已經無法挽救了。福爾摩斯開始津津有味地咬嚼生魚片。
片山氣得鼓腮,把茶澆在飯裡拌茶葉飯吃。
如前所述,片山義太郎年近三十,獨身,經常被妹妹晴美諸如此類的作弄欺負。身材瘦長,斜肩,有點女性化。親切的娃娃臉,在標準的定義裡稱不上美男子。晴美時常戲稱他們兄妹是「美女與野獸」,這對性情善良的片山而言似乎不符事實。
這間兩房一廳的普通公寓,其實住著兩位「美女」──晴美和三色貓福爾摩斯。當然福爾摩斯不是人,可是它是一隻與眾不同的貓,足以跟人相提並論。
它是一隻母花貓,芳齡不詳。毛色艷麗,從它靈敏的動作和身形可以知曉,它正值花月年華。除了腹部有點花白之外,背部全是黑和褐色,略尖的臉型則是白、黑、褐色三等分,加上前肢是右黑左白,構成獨一無二的配色,十分特出。
福爾摩斯吃飽後,開始舐腳擦臉的「貓式洗臉法」。片山望著它說:
「它從哪兒學到這一招?隨時隨地可以洗臉,多好!」
「你別顧左右而言他!」晴美說。
「怎麼?你想繼續那個話題?」
「是啊!根據我的第六感,那個比賽有危險,一定有事發生!」
「小提琴不堪忍受主人的虐待,群起復仇是麼?」
「我是說認真的!」
「慢著!何必在意那個電話?」片山安慰晴美。「一定是競爭對手說慪氣的話什麼的!」
「你沒聽到那個電話才這樣說!那個確實是充滿惡意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了。」
「你以為這樣說,搜查一課的刑警就會出動?不可勉強來的。尚且,你連她們的地址都不曉得!」
「那還不簡單。只要到史丹威比賽的事務局查詢就行了。我馬上打電話去問!」
「等一等!」片山慌忙阻止。他知道,坐言起行是晴美的處事原則。
「算啦。這麼晚了,打電話也沒人聽啦!」晴美說。
片山鬆一口氣。「那就好。可是,我想警長不會答應去辦這種差事。」
「你可以在不值班的時候私下去辦呀。晚上下班回家到早上上班為止,時間多的是!」
「那我幾時睡覺?」
「沒問題。你該睡那份我來替你睡!」晴美一本正經地說。
「還有,我又不知對方是誰,怎樣查?」
「當時我就覺得那個站在餐廳門口附近的女人可疑……如果我跟蹤她一下就好了。」
「拜託你不要插手多管怪事好嗎?萬一又有什麼陰差陽錯,我可不管!」片山露出不厭其煩的樣子。
到目前為止,晴美曾經多次私自插手案件,險些喪命,做哥哥的當然為她擔心。
「不要緊!我有福爾摩斯陪著。對不對?」
福爾摩斯假裝沒聽見,兀自走到屋角的坐墊上蜷成一團。晴美氣得咬牙切齒,罵它無情。
「你應該在餵它吃飯以前說這些話!」片山笑了。
「能不能做點什麼?」晴美認真地說。「這麼難得的比賽,希望平安無事的舉行。」
「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對方提出保護的要求,也許可以做些防患工作。」
「那樣不行啊!必須在她不發覺的情形下晤中保護!」
「在不發覺的情形下暗中保護?那就更不可能了!」片山聽得睜大眼睛。
「如果被她知道警方出面,就會造成心理壓力,無法充份發揮實力的呀!」
「那麼困難的條件,真是……」
片山還想說什麼,電話響了。晴美伸手去接的當兒,片山說:「若是根本打來的,就說我不舒服,睡了!」
晴美拿起話筒。「是,片山家……啊,根本先生。哥哥呀?他說他叫我告訴你,他的身體不舒服,已經睡了。」
片山搶過晴美的話筒。
「啊,對不起,舍妹亂講話……不,我沒說過那句話!舍妹捏造的……什麼?命案?在哪裡?好,我馬上去!」
片山放下話筒時,臉色沉下來。晴美說:
「是不是?不聽我的請托囉。怎麼?發生什麼……」
「你的不安不幸言中了!」
「什麼?那是……」
「其中一名參賽老,被人用小提琴的弦勒死了!」
「糟糕!」晴美跳起來。「福爾摩斯,咱們出動!」
「嘻,我騙你的!」
晴美張牙舞爪的向片山撲去,福爾摩斯被吵醒,困惑地望著扭成一團的兩兄妹,打個呵欠又躺下去。
「來得這麼遲。怎麼啦,你的臉受傷?」
「不,沒什麼……」片山撫著隱隱刺痛的臉頰。「被貓抓了一下……」
「哦。」根本刑警訝異地說。「你家的貓抓傷了你?是不是偷吃它的食物呀?」
「沒這回事,根本兄!」
案發現場在新建住宅區附近的雜木林裡,從附近的車站走路二十五分鐘的地點,人煙稀少。
入夜之後,四處漆黑一片,遠遠只能望見一些零星的燈火。如今這個樹林一角,燈火通明,照出人們在忙碌的走動。在四周的黑暗中,有如銀幕上的影像。
「你怎麼發現的?」片山跟著根本走到現場時說:「這麼偏僻的地方,很難被人發現的哪!」
「瞎貓碰著死老鼠──僥倖成功的。」根本笑道。「一對夫婦吵架了,老婆跑出家門,老公在後窮追。你追我遂的結果,跑進這裡來。」
「然後發現屍體?」
「是做老婆的發現的。這麼一來就把吵架扔開一邊,一起跑回家打電話報警啦。」
「那真幸運。可能兇手還在附近。」
「這可說不定。一看到屍體……」根本瞥見南田驗屍官從樹林裡走出來,改口問道:「大法醫!發現什麼了嗎?」
「半夜把人叫醒,竟然問得如此隨便?起碼應該帶瓶酒來孝敬才對!」南田帶著惺忪睡臉發牢騷。
「下次帶一瓶裝了篦麻籽油的酒來好了。死因呢?」根本似乎習慣了,不理南田那一套。
「腦部受擊。凶器是丟在旁邊的螺絲扳子。可能也是被同樣的凶器毀了容的。」
「被毀容?」片山問。
「哎,慘不忍睹。而且全身被剝光,很難確認身份哪!」
片山聽了頓時變色。他的神經十分纖弱,一見血就鬧貧血。想像到死者那張血肉模糊的臉,立刻嚇得縮成一團。
「死者大概四十五六歲。沒有發現傷疤或動手術的痕跡之類的特徵。」南田說。
「什麼時候遇害的?」根本問道。
「大概距今六個鐘頭左右。」
「其他還有什麼?」
「就是這麼多。」南田以一貫的冷淡語氣說。
「可以把屍體搬走啦!」根本大喊。不稍一會,放在擔架上的屍體就被抬了出來。屍首身上蓋著布。片山拚命忍住,才使眼睛沒閉上。
「這樣的手,哎。」南田像在自言自語。
「死者的手怎麼啦?」根本問。
「哦,我曾經見過這樣的手,很像什麼人,卻又想不起來。」
「手也有像不像的麼?」片山驚訝地問。
「你們還年輕,當然不知道。手能代表一個人。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老闆的手、職員的手、主婦的手、母親的手……都有微妙的差異。」
「原來如此。」片山大感興趣,悄悄端起從擔架的布蓋底下伸出外邊的右手。可是無論怎麼看,也看不出微妙之處。正當他想放回原位時,突然在死者掌邊的柔軟部位,即是寫字時壓著的部份,發現一點字跡模樣的痕跡。
通常在寫完一行字再移到另一行時,如果墨水未乾透,就會沾到手邊。當然寫字不同蓋章,無法看得清楚,而且左右相反……
片山專注地察看。好像是日交片假名的su(З),然後是ta(У),然後那個字不知是ng(⑦)還是so(Л)。
只有這麼幾個片假名,無法找出什麼線索。死者的身份應該可以慢慢查出來吧!
屍體被運走了。南田正想邁步,突然回過頭來,滿臉得意地說:「我想起來了!那是廚師的手!」
「我是來應徵廚師的。」女人說。
「新東京管絃樂團」的女事務員道原和代,正在辦公室裡想著今晚吃什麼菜時,驀地聽到有人說「廚師」,不覺嚇了一跳。
「聽說史丹威比賽當局要請廚師,我是來應徵的。」女人重複一遍。
「啊,好的。」道原和代點點頭。「請到那邊去。」
她用手指示小房間裡的另一張桌子。桌面上擺著「史丹威小提琴比賽委員會」的告示牌。「新東京管絃樂團」幾個字倒是正正式式的刻在塑膠板上,而這次比賽只是暫時性組織,不過使用卡片紙,然後用奇異墨水筆書寫。
「請問……負責人是否不在?」婦人又問。
「現在來了。」道原和代說著,把手中的工作擱在一邊,快步走到「比賽委員會」的桌子前面坐下。
「哦。」婦人覺得有趣。「你一個人負責全部?」
「是啊。本來應該臨時多請一個人幫忙,可是我們的事務局長為人吝嗇……」道原開始發牢騷。「我做兩個人的工作,只拿一份薪水,你說可惡不可惡?」
裡頭的門打開,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探頭出來。
「道原小姐!剛才托你做的會計,做好了沒?」
「是!馬上做好!」道原和代慌忙回答。
「拜託快點吧!」男人皺眉苦臉。然後望到婦人。「有客人嗎?」
「嗯……她說她想應徵廚師……」
「是嗎?可是……」男人欲言又止。「我是這裡的局長,小姓須田。」
「真是失禮了……我叫市村智子。」婦人禮貌的鞠躬致意。
「不客氣。其實,昨天已經找到適當人選了。」須田有點難啟口似的拍拍頭。
「真的嗎?那麼……」自稱市村智子的婦人立刻明白的樣子。「對不起,打攪了。」然後準備離去。
「請等一等。」須田叫住她。「道原小姐,昨天那個人怎麼啦?不是說好今天中午以前來這裡……」
「呃?」道原和代呆了一下說道:「對了,今天早上,她打過電話來。」
「她說什麼?」
「好像有什麼不方便,辭退不幹了。」
須田忍不住歎息。「幹嘛不早點告訴我呢?」
「我沒告訴過你嗎?」裝糊塗是道原最拿手的把戲,須田懶得責備她,轉身對那婦人說:
「你是市村女士吧!你已聽到剛才的話了……請到裡面詳細商量。」然後對道原說:「倒茶進來!」
市村智子隨他走進局長室,關上門。
「請坐。」他請市村坐在稱不上漂亮的沙發上。「你有沒有帶履歷表之類的文件?」
「有!」市村智子從手提包拿出一個封套遞給須田。
須田心裡已經決定錄用這個女人。這對處事慎重的須田來說十分罕見。
履歷表上的市村智子是四十七歲,可是看起來只有四十出頭,她說四十也有人相信。身段均勻窈窕,日本美女典型的瓜子臉,還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身上穿著樸素的灰色套裝,不過看得出是高級品,令人想到一定是來自相當不錯的好家庭。
「恕我冒昧,為何你對這份工作……」須田的語意說得有點含糊。
「哦,外子在去年去世了,獨生女兒又嫁了人,我每天賦閒在家,無所事事。」
「原來如此。一定很寂寞吧!」
「因此我想找點有意思的工作做一做。剛好讀到比賽大會徵聘廚師的報導。雖然我的烹飪功夫不怎麼樣,不過我很喜歡做菜,自信可以勝任這份工作,幫一點忙的。」
「是麼?你的心意實在難能可貴。」
「其實,我女兒一直都有學小提琴,但還不到成為職業音樂家的地步,結婚以後當作休閒消遣玩玩而已。」
市村智子說到這裡,道原和代端茶進來。市村道謝一番,呷了一口茶又接下去。「因著這樣,我想為年輕的小提琴家做點事也是好事……」
「我明白了。不過,這份工作相當辛苦哦。共有七位男女參賽者,一星期的時間內要做七人份的飯菜哪!」
「這個我曉得的。」
「本來我的意思是請參賽者分擔一點工作的,可是朝倉老師──就是指揮家朝倉宗和先生──他認為大家必須以同樣的條件參加決賽,所以才要請人預備膳食。」
「這個當然啦。如果叫他們幫忙洗碗什麼的,弄粗或弄傷了手就糟了,說不定影響他們一生的前途哪!」
「朝倉老師也是這麼說。」須田苦笑不已。
「請不必擔心。雖然我看起來不年輕了,體力還不錯的。」
「是嗎?」須田乾咳一聲。「你願意幫忙,我們感激不盡。只是由於預算的關係,不能付出太高的酬勞。昨天那個人可能是不滿意這一點才拒絕的……」
「這點請放心。」市村智子打斷他的話。「這是我主動要求的工作,我不需要報酬。」
「不,不能這樣……」須田大吃一驚。
「我的生活十分寬裕,請把這筆預算撥到其他方面去吧!」市村智子微笑著說。
這麼一來,須田根本沒有理由可以拒絕她了。
「那麼,照你這樣說……真的沒關係嗎?」
「是的。不過,我有一點小請求。」
「什麼事?」
「現在那個工作場所怎麼樣了?」
「你是說那個要住一個星期的地方?那是一幢古老的大房子,目前正在進行緊急的裝修工程。」
「是麼?我是想,能不能讓我事先看看廚房的設備和烹飪台之類的……」
「這個嘛,應該不成問題。」須田點點頭。「許多木工正在工作,我怕太吵雜。」
「我不介意這些。能不能把地點告訴我?我想自己開車去看看。」
「當然可以。請等一下。」須田拿出自己的名片,在背面畫好簡圖,遞給市村智子。
「就是這裡。你把名片拿給那邊的人看,說明來意,他們會讓你進去的。」
「謝謝。」市村智子把須田的名片收進手提包,很客氣的道謝一番,離開局長室。
道原和代正在悠閒地剪指甲,見她出來,慌忙把揩甲刀收進抽屜裡。市村智子向她鞠躬才離去。
須田目送她離開後,對道原說:「她是免費服務的!我正在為籌募資金頭痛呢!」
「免費的?世上竟有這麼稀有的人啊!」
居然有人工作不要酬勞,似乎難以置信。
「我看還是不要用她比較好。」
「為什麼?我們求之不得呀!」
「就是太好了才糟糕。就以我到這裡來的條件來說……」
須田趕快逃進自己的辦公室。
3
「麻理!起床囉!麻理!」
一陣激烈的搖晃,把櫻井麻理弄醒。
「幾點鐘了?」她揉著眼睛,從床上坐起來。
「五點半。」
「早上五點半?」
「當然囉。說好今天開始要早起的!」麻理的母親櫻井充子用執行公拿的語氣說:「快,起來!」
「昨晚兩點才睡哪……」麻理嘀咕著,打了個大呵欠,又躺回床上去。
「你幹什麼?起來!」充子毫不妥協地拉她起來,開始動手替她脫睡衣。「去洗個澡,就會清醒了!」
無可奈何之餘,麻理只好乖乖的走進浴室,途中不住打呵欠。
第一天就五點半起床,真是的。應該是起初七點,第二天六點半,然後六點的漸進方式才對!
「媽咪是鬼軍師!」麻理進到浴室時還在打呵欠。
大家是不是全都這樣早起?真知子說她要睡到中午。母親的解釋是:「她要讓你大意輕敵。」麻理心想,對一個從小一起學小提琴的朋友也如此懷疑,真是悲哀!
充子這麼一大早就把麻理叫醒,理由是比賽是從上午十一點開始,如果繼續她的夜貓子熬夜生活,恐怕十一點以前這不能完全清醒。因此強迫她趁早調整生活習慣。母親的解釋很有說服力,像麻理這種性格散漫的人根本說不過她,只好乖乖順從。
音樂比賽是一決勝負的舞台,任何小處都足以影響成敗,不是光憑個人本領那麼簡單。
麻理小時候教她學琴的女性,原是一名有實力的小提琴手,然而每次比賽只能得第二或第三名,始終無法登上冠軍寶座。由於一到決賽那天,她就莫名其妙的發燒,無法盡情發揮原來的實力。
比賽的時候,「平時我能彈得更好」這句話毫無意義。到那一日,能在那一瞬間彈出水準的人才是勝者。此外還要靠點運氣。譬如決賽當天所指定的協奏曲是什麼?當然可能指定的曲子都會彈,畢竟也有個人喜好和拿手與否之分。遇到的指定曲是自己拿手與否,只有靠運氣了。
麻理對於這種寄望於偶然的比賽相當反感,但一想到突破這道難關後就能達成願望時,唯有摒棄這種矛盾的想法。
淋浴之後,頭腦清醒不少。充子已經為她預備好乾淨的內衣褲和慢跑運動裝。麻理換上運動裝,把頭髮吹乾,然後走去飯廳。
「動作快些。六點多了。」充子把剛搾好的鮮橙汁交給麻理。
「第一天而已,請您放寬點吧!」麻理說完,開始喝果汁。
「不行。就是第一天才要嚴格實行。」
「好啦好啦。」麻理做個鬼臉,把果汁喝光。「爸爸呢?」
「他的學術會議到明天結束。」
麻理的父親是醫科大學教授。他到京都出席學術會議去了,這個星期都不在家。
「快去吧!」
「外面冷不冷?」
「跑跑就不冷了。」母親的話說得極有道理。
麻理出到玄關,慢跑鞋已擺好。接過母親手裡的小毛巾,她步出玄關去。
「小心車子啊!」充子喊一句。
這是清晨六點的住宅區,很少車子經過,況且麻理走在行人道上。然而對麻理的事,充子絕不馬虎。
充子出到門口說:「剛起步時別跑太快哦!」
「是!」麻理在原地上輕踏兩三步,開始往前跑。跑了一段路,母親的聲音又追上來,叫她小心野狗,這時她已懶得回答。
麻理在安靜的住宅區跑著。空氣微寒,有雲,看來會是寒涼的一日。跑了一會,身體熱起來,呼吸有點急促。她放慢腳步,採取跑與走路之間的速度。一大早被母親叫醒確實不愉快,這麼跑一跑,她又肯定晨跑是一件頂愉快的事了。
起初有點納悶,小提琴比賽與慢跑有何關係。實際上,演奏也是一種勞動,相當消耗體力。配合交響樂演奏協奏曲時須要消耗相當的體力,尤其是決賽時,包括獨奏的指定曲,通常要花兩個鐘頭以上,甚至長達三小時!
體力不好的人,即使勉強撐到最後一曲,結果也必然慘敗。充子強迫麻理晨跑,就為鍛煉她的體力。
來到和緩的上坡路。今早似乎可以跑上去,那是依據當天的心情而定,有時她是用走路的速度慢慢走上去的。這時的麻理加緊腳力,跑上斜坡,途中有點辛苦,不過自信可以堅持下去。
「當你覺得痛苦難挨時,已經走過一半的路程了。」
這是母親對中學時代的麻理所說的話。年輕時,充子也曾以小提琴家為目標。她有不服輸的剛烈個性,當年以第一名的成績從音樂學院畢業,正覺前程似錦時,不幸遇到車禍折斷手臂,從此只好放棄成為小提琴家的念頭。
當她入院留醫時,替她治病的醫生就是現在的丈夫櫻井。
充子將自身的遺憾化為對獨生女麻理的切望。麻理三歲開始學鋼琴和小提琴,五歲時,每天的揀琴時間長達五小時。回想起來,麻理也佩服自己怎麼熬過那段苦日子的!
也許因著她的性情比較沉靜,反而不覺得長時間的練琴是一種痛苦的負荷吧!
距離斜坡上的麻理大約一百米的附近,有一部小型轎車在慢速追蹤。
「我成功了!」麻理跑上斜坡,不由歡呼跳躍。心想再走一段路吧!
前面的路是個小彎角,經過公園旁邊。路上開始出現早出門的白領職員,以及跟她一樣是運動裝束的慢跑者。麻理加快腳步,一邊用毛巾抹汗。她比較容易出汗。這也是充子擔心的事之一,怕她演奏時由額頭流下的汗水跑進眼睛,造成眼睛刺痛。
小車子走過斜坡後稍微加速,距離麻理只有五十米左右。
有時麻理也不瞭解自己。她知道自己是朝什麼方向走,卻不曉得到底那是自己的夢,還是母親的夢。至今她從未反叛過,一切依照母親的意思去做,全心全意學小提琴。當然麻理自己很喜歡小提琴,從未想過放棄。但一提到比賽,反而是做母親的比較熱心,覺得麻理的競爭心不夠而時常嚕囌。
「獨生女就是不行,寵壞啦。」這是充子的口頭禪。實除上,假如麻理不是獨生女,她也沒那麼多時間和精神花在她身上。
麻理走進公園時,車子停下來。
說是公園,只有一個小水池,一條小徑環繞池邊而已。麻理優哉游哉地在池邊走一圈。想到母親一定在看著時鐘乾焦急,她就不禁覺得好笑。
老實說,麻理並不討厭這段慢跑時間。雖然這是充子訓練她的課程之一,但能暫時脫離母親的限制,也是高興的事。
麻理跑出公園。這回以馬拉松的速度跑,風過時有刺激的快感。
後面的車子又開動。這是單行道,兩邊是高圍牆。這條路不分車道和行人道,所以麻理盡量靠右邊走。
車子突然加速,縮短麻理之間的距離。但從前面的轉角處,有幾名穿制服的中學男生吵吵嚷嚷的走過來。
車子放慢速度,靜靜地停下來。
「小姐,加油!」「很帥氣咧!」
麻理無視男生們的取笑,加快腳步拐彎離去。
麻理還沒有男朋友。事實上,她沒多餘的時間交男朋友。練琴之後還是練琴。母親替她決定的日程表,只有練琴以及調整體能,目的也是為著練琴而已。
肯定出席決賽後,母親給她一點時間自由玩樂。可是對一個不常玩樂的女孩而言,她只懂得到百貨公司購購物,或跟朋友看場電影吧了。她常跟真知子她們開玩笑說,自己的生活毫無情趣……
同期的朋友中,有人已經訂婚,也有人跟男友作婚前旅行,還有經常傳出艷聞的「多情女」或「多情公子」。即使不到那個地步,大體上都有一兩位異性朋友。可是充子卻有不同的看法。
「那是他們的掩飾,企圖令人大意輕敵!」
不可能每個人都像充子所說的「小提琴即是人生的全部」吧!
麻理已經二十一歲。好像經常有人向父親提親,卻被母親完全否決。最近父親也死了心似的不提了。尤其獲悉充子對這次決賽的事十分重視,父親的心情更是認為:在比賽結束之前,什麼都別提!
麻理本身對結婚相親之類的事也不感興趣。假如她表示「小提琴就是情人」,充子一定很高興。
「唷!」麻理停下來。好像有小石子跑進鞋裡去了。她看看左右,跑到別人家的玄關前面階梯坐下,脫掉慢跑鞋。
剛好對面的大門打開,有人走出來。麻理無意中瞄一瞄,嚇了一跳。對方居然穿著跟她一模一樣的運動裝!可能是同一個暢銷牌子的產品,不足為奇,可是……
對方也發現麻理了。大概是那一家的年輕主婦。彼此露出有點尷尬的笑容。然後對方舉步走遠去了。
麻理心想,待會再走吧!二人同樣的裝束一同跑步,未免可笑。於是穿好運動鞋,歇一口氣。
一部小轎車從前面經過。麻理又想,剛才的女子不知有否覺察。那不是太窄的路,車子可以避開行人通過的。
然後麻理站起來,用手拍拍屁股,出到馬路上。走了一會才發現,那部車子已經消失無蹤,看來以相當高速開走了。
走過一點,見到那位同樣裝束的女子靠在路邊的圍牆上。怎麼跑那一點路就疲倦了?麻理加速跑上前去。
「你沒事吧?」麻理說完大吃一驚。
那女子的左臂染成血紅色,手臂中央裂開一道很深的刀傷,鮮血汩汩流出。
「振作些!我馬上……馬上去叫救傷車!」
麻理衝到附近一戶人家的門前,拚命按門鈴。
4
「喂,警長在幹什麼?」根本刑警問片山。
東京警視聽搜查一課的早晨。那個身份不明的女性屍體已經送去驗屍和解剖,正在等候結果。片山昨天在附近查訪了一整天,雙腿依然酸痛。這麼跑一天就喊累,實在無法做好密探工作。
片山斜睨栗原警長一眼,心想,我可不稀罕這份工作呢!辭職信早就交上去了,上面的人根本不加理睬吧了!
栗原嚴肅的閉起眼睛。他生就一副不穩重的童顏,不管表情如何嚴肅,還是令人感覺不出威嚴。不過,他是全體一致公認的精幹探長,雖然有個壞習慣是記性不好……
「哦,他好像在用耳機聽什麼吧!」片山說。
「是不是隨身攜帶那種錄音機?我還以為他用助聽器。」根本口不留情。
突然,栗原拿起桌上的原子筆,左一下右一下的開始揮動,而且嘴裡唸唸有詞。片山看得目瞪口呆。
「警長瘋了嗎?」根本嚴肅地說。
「我知道了!他想做指揮家!」
似乎指揮得太入神,栗原的手擺動的幅度愈來愈大,像個特大號的水撥在左右揮動。也許揮動得太激烈,放在桌邊的茶杯被他飛起,摔在地上,發出響亮的破裂聲。
茶杯的破裂使栗原回過神來,他匆匆忙忙的拿掉耳機,面不改容的繼續批閱桌面上的文件。
「缺少這種處變不驚的魄力,他就不能成為上司了。」根本欽佩的搖搖頭。
練習生在收拾破茶杯時,栗原桌上的電話響起。
「我是……他來了?好,請他進會客室。」
不管來客是誰,通常他會以妨礙工作理由拒絕會客。今天顯得神色緊張,整理一下領帶,乾咳一聲才走出去。
「什麼地方的大總統來訪?」根本好奇地問。
正在收拾碎片的練習生說:「朝倉宗和來了。」
「他是誰?」根本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你不曉得嗎?他是很有名的指揮家哪!」
「咦!你怎知道得那麼清楚?」
「剛才聽警長說的。」練習生促狹地伸伸舌頭。
朝倉宗和。片山聽過這個名字。不是他對古典音樂有研究,而是晴美偶爾會聽一些簡單的樂曲,聽她提過。
聽說朝倉宗和年紀很大了,乃是少數聞名國際的日本指揮家之一。
片山驀地想起,那個把晴美搞得疑神疑鬼的小提琴比賽的主辦人,就是朝倉。難怪有點耳熟。
那個朝倉為何到警視廳的搜查一課來?
「警長好奇怪。」練習生笑道。「今天突然在會客室裡掛起貝多芬的照片,還帶了錄音機,說朝倉先生來了就要播放……」
「警長大概想改行當音樂指揮。」根本愉快地說,順手點一支煙。「對了,片山。你說那個死者的手有字跡。查到什麼了沒?」
「呃?那個呀。只知道『suta』而已,下面的字不知是『ng』還是『so』……」
「若是『sutan』就有可能,譬如『檯燈』(stand)、郵票(stamp)等外來語發音的字……」
「光是這幾個字母查不出什麼來。」
「必須先查出死者的身份,說不定到時就有用處。」
對了。片山突地想起,那個比賽叫做「史丹威小提琴比賽」。相近的發音數之不盡……
「昨天早上發生一名慢跑的女性被人割傷手臂的事件,你知道嗎?」朝倉說。
「是的,我當然知道。」栗原恭敬地說。
「目前還沒有線索找到嫌犯是嗎?」
「是的。那部小車越過時,從車窗伸出剃刀去割那位女性的左臂……真是討厭的事!」
其實有事發生他才高興,但是不能那樣說。
「有位少女報案了。」
「是的。她就跟在受害人身後。可惜她記不得車牌號碼和車款。女人對這些向來不太有概念的。關於這件事,您有什麼高見?」
「兇手的狙擊目標其實是櫻井麻理,就是那位報案的少女。」
栗原聽了十分驚奇。「那是……確實嗎?」
「受害人不巧穿著同樣的運動裝,她在櫻井麻理歇息時跑到路上,真是運氣不好。開車的犯人只是看到她的背影。見她轉了彎,沒發現出來的是別人。」
栗原沉思片刻。「那麼,那位櫻井……麻理姑娘,她為什麼被人狙擊?」
「她是『史丹威小提琴比賽』的決賽入選者之一。」
「原來如此。」栗原點點頭。「那是您主辦的吧!」
「是的。麻理是個純情少女,她本身沒有懷疑什麼,乃是她的母親聽說因由之後看出真相的。」
「因此她去找您……」
「她來投訴,要我設法阻止類似的事情再度發生。我對這件事覺得遺憾。如果傷勢嚴重,她可能一輩子不能再拉小提琴了。」
「這麼說,您是認為有人不想讓櫻井麻理比賽獲勝,對嗎?」
「我不敢肯定,不過這樣想應該沒錯。」
「會不會是其他參加決賽者的其中一個……」
「我不願意這麼想,但是不是不可能!」朝倉說。「當然,也許有人嫉妒她的才華,還有各種可能的原因!」
「譬如異性問題……」
「這點絕不可能。」朝倉微笑著說。「她的母親管教很嚴,不讓女兒有時間結交異性朋友的。」
「哦。說來說去,畢竟還是跟音樂界有關……」
「即使嫌犯本身跟比賽無關,也可能是其親友或教師對這項比賽十分執著。」
「這麼說,嫌兇的範圍就擴大許多了。」
「請你不要誤會。」朝倉說。「我不是來幫忙搜查嫌疑犯的。捉犯人是你們專家的事。我是來請求警方保護參加小提琴決賽的人。」
「這個……明白了。警察總監特別打電話給我,我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哪!」
「我知道這不是你們負責的工作範圍,不過對參賽者而言,這是關乎一生的重要轉機。我們不希望因一個行為不正的人而失去有前途的音樂家!」朝倉那把宏壯的男中音嗓門,使會客室的空氣震動不已。
「好吧。不過我要取得總監的同意,盡量配台您的要求去做。」
「那真感謝。」朝倉舒一口氣。
「總共有幾個人參加決賽?」
「七個。但是不必逐個逐個派人保護。三天以後,他們就要集合在一個地方共同生活。」
「啊?」
「我把新曲的樂譜交給他們,他們要在一星期內,在指定的場所生活,不能外出,也不能寫信或通電話。」
「那麼嚴格啊!」栗原瞪大眼睛。
「我所擔心的就是那一星期。地點是在郊外樹林中的別墅裡,目前正在裝修。他們將在那裡與外界隔離七天。假如有人蓄意傷害其中一個……」
「或是其中一個蓄意害人的話,對不對?」
「對。在那個隔離封閉的地方,誰也無法預料發生什麼事。」朝倉點點頭說。「他們都很年輕,卻被關閉在一個地方一星期之久,斷絕外界的一切聯絡,不夠堅強的人實在承受不住呢。」
「可是,有必要做得那麼嚴格嗎?」
「這樣做是為他們好。」朝倉說。「專業演奏家是非常嚴格的,必須生活在緊張裡,如果連一星期的壓力也無法承受,怎能成為職業小提琴家?頂多是當音樂老師……」
「哦。那麼精神毅力也是比賽要素之一囉。」
「不錯。」
「那麼,在那個星期內,我們派警察丟看守吧!」
「穿制服的警察不太方便。正常狀態下的壓力倒無所謂,造成異常狀態就是我們的責任了。我想,若是派個便衣警探去最合適不過。」
「你是說刑警?」栗原不禁為難。正是忙碌之際,壓根兒找不到多餘的人手啊!
「希望不要太過引人注目那種。」朝倉繼續悠然提出條件。「最好不要令人發覺他的存在……此外身手要好,不然就糟糕啦。」
栗原點頭應諾。他索性聽完就算數。實際上不可能找到完全符合條件的人啊!
「此外還有什麼?比方有點音樂修養啦……」
「不,正好相反!」朝倉立刻否定。「有關新曲的詮釋,絕不允許接受他人的幫助。懂得一點音樂的人,也許會對新曲表示意見,那就違反原則了。所以我們需要一個完全不懂音樂的人!」
「啊……不要絕對音感,而是絕對鈍感!」
「正是如此。譬如提到貝多芬,他只知道第五交響曲『登登登凳──』,這樣最好。」
栗原產生絕望的心情。這是他所尊敬的大指揮家朝倉宗和的請求。如果答應他的要求,也許他會送一張年底的「第九交響曲」招待券過來,可是……算了吧!
「還有,加多一項……」朝倉又說:「參賽者都會顯得神經質,尤其接近決賽日更嚴重,有些人會緊張得引起歇斯底里症。希望他是個體貼的人,理解他們的心境!」
「好的。」
「還有,我想那位刑警一定是男的吧!七名參賽者中有四個是女的,而且全是音樂學院的學生或研究生。如果她們和刑警先生……發生那個的話……就不好了。」
「絕對不會發生那種事的!」栗原開始沉不住氣了。
「不,不是那個意思!」朝倉搖搖頭。「我是說,她們也有可能偷襲那位刑警先生!」
「不會吧!」栗原睜大眼睛。
「在過度的緊張裡,她們可能會找發洩的地方,由於心理狀態特殊。曾經發生過主動接近身邊男士的前例。除了競爭對手有男性以外,只有刑警先生了。最好是遇到誘惑而不為所動的人──以上是我心目中的人選。」
栗原歎一口氣。要一個不引人注意的,有本事的,完全不懂音樂,還要體貼入微,更要有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情操……儘管現在電腦發達,如果輸入這些條件,恐怕打出來的答案是「沒有這種人」吧!
「怎樣?有沒有適當的人選?」朝倉問。
「這個……」栗原突然靈光一現。「有了。那個傢伙最適合!」
「什麼人?」
「有一個人,既不顯眼,又不懂音樂,溫柔體貼,還有女性恐懼症!」
「這樣最好不過了!」朝倉的臉頓時發亮。他的聲音變成男高音,又使室內空氣嗚動起來。
唯一的問題是他有沒有「本事」。栗原不忍心使朝倉失望。他點點頭說:
「這件事交給我辦吧。不過,有一個請求……」
「什麼事?」
「他可以帶一隻貓去嗎?」
「哥哥!由你負責保護史丹威比賽的參賽者?」
「是啊。」片山露出極其高興的樣子。「警長說,這麼微妙的差事,只有我才能勝任!」
「哦。」晴美依然不能理解。「那為什麼要帶福爾摩斯一塊兒去?」
「不曉得。大概不是叫它去彈三絃琴吧!」片山胡扯一番,把飯碗遞給晴美。「再來一碗!」
「不過也好。起碼可以保護櫻井麻理了。」
「我不是單單保護她一個人哦。」
「我知道。但她被人狙擊卻是事實!」晴美很有自信地說。「如果早點聽我的話而有所戒備,說不定已經把那個割人手臂的魔鬼捉到了。」
「現在說這話有什麼用?」片山把茶澆在飯上。「我有一星期的休假啦。」
「你倒說得輕鬆!曉不曉得自己責任重大?」
「當然曉得!別忘了我是正牌刑警咧!」
「第一次聽到!」晴美說著,回頭對福爾摩斯喊道:「拜託你啦!福爾摩斯!一切靠你了!」
福爾摩斯的耳朵動了一下,繼續若無其事的吃飯。
「還有兩天才去。這段時間怎麼辦?」晴美又問。
「當地的警局派刑警保護他們七個。」
「不是單單保護櫻井麻理呀!為什麼?」
「其他的參賽者家長提出抗議,認為光是保護一個人有欠公平。」
「可是,受攻擊的只有麻理啊!」
「大家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最有希望,一定有人狙擊什麼的。」
「真不像話!好像不受狙擊就不光榮似的!」
「自尊的問題最複雜啦!」片山好像很懂心理學。
「今天暫停一天好不好?」麻理一臉的不耐煩。
「不行!」母親充子頑固的堅持己見。
「一天不跑有什麼關係?而且,那一星期根本不能外出,也無法慢跑呀?」
「在屋裡跑吧!」
「開玩笑!大家會取笑我的!」
「就讓他們取笑好了!問題是能笑到什麼時候!」充子一點也不讓步。麻理只好歎息。
「好吧!今早也是巡邏車開路嗎?真丟臉!」
「今早還沒來呢!再不來的話,我們的日程就搞亂啦!」充子正在埋怨時,門鈴響了。「啊,來了!」
「我是目黑警署派來的!」門外傳來洪亮威猛的聲音。麻理覺得聲音有點熟,不知在哪兒聽過。
充子透過一道門喊道:「讓我看看你的警察證!」
麻理不禁羞紅了臉。充子從防盜眼望了一下,最後才放心的拉下鎖鏈,打開大門。
「早安!」一個身穿慢跑裝的大個子站在那裡。麻理睜大眼睛,驚奇不已。
「怎麼這副打扮?」充子驚愕地問。
「我想,為著保護令千金遇到突如其來的危險,最好的辦法是陪她一起晨跑!」刑警說。
「你──不是石津先生麼?」麻理說。
「上次真是多謝了!」石津跟她打個招呼。「準備好了沒?」在充子楞然不知怎麼回事時,麻理已經迅速走到門外,跟著石津一塊兒跑開了。
「聽說片山兄負責保護你們!」石津邊跑邊說。
「嗯。麻煩了大家,真不好意思。母親太嚕囌……」
「片山兄一定喜歡這份差事!一發生兇殺案他就會暈倒的!」石津誇張地說。
「他是上次代我聽電話那位小姐的哥哥?」
「是的。他比妹妹難看多了,不過人很好。」
麻理噗嗤一笑。「你真好玩!」
二人走上緩坡。石津問:「對了,幾時決賽?」
「一個星期以後。」
「很累吧!」
「沒法子。就是為了決賽才每天這麼賣命的!」
「跑幾公尺的決賽?一定是長途比賽吧!」石津說。「上次見你帶著小提琴。你也拉小提琴嗎?」
麻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想了一下,忍住笑意說:「唔,會拉一點!」
他們並肩走完斜坡,經過公園旁邊。
「就在那個轉角的地方。」麻理說。「如果攻擊目標真的是我,我覺得很對不起那位朋友……」
「不關你的事。世界上有許多莫名其妙的怪人啊!」
怪人。麻理心想,在世人眼中,我們何嘗不是怪人?一生投注在小提琴身上,為著那一日的比賽不知浪費多少青春歲月,目標只為求勝利!也許有人蓄意傷害自己的競爭對手。這種人可能是參賽者的親友或教師!對他們而言,貝多芬和莫札特根本毫無意義!
一切只是為了求勝利……
見到那人的手臂被割傷而流血的衝擊,在麻理心裡久久不能散去。她突然產生懷疑:何必拚著老命競爭得如此劇烈?音樂不是原本使人喜悅的事嗎?
現在不能放棄比賽了。她必須為母親盡最大的努力。如果沒有發生兇手為這次比賽而狙擊自己的事,何等輕鬆愉快啊!
5
「麻理,時間到了。」充子走進房間時,嚇了一跳。麻理已經穿戴整齊,坐在書檯前面等候。
「早安。」麻理微笑著。「我有點緊張。」
「怎麼啦?還有一個禮拜才正式比賽,現在就這麼緊張的話不行的呀。」
「媽咪的要求好難應付。又要我早起,現在又……」
「算了算了……身體情況怎樣?」充子擔心地問。
「嗯。沒什麼不對勁。」
「車子十點鐘來接你。行李箱呢?」
「昨天媽咪你不是替我拿到樓下去了嗎?看,你比我更緊張呢?」麻理笑了。
「拿好小提琴。吃過早飯才去吧!」
「媽咪呀!我又不是出國去!」麻理邊下樓梯邊說。
「出國的話還可以通電話,這次連電話都不能打呀!記得盡量好好表現哦!」
「真是的!」麻理說。「會有人帶那麼大的行李箱麼?」
「裝的全是有用的東西啊。」充子為麻理倒咖啡。「換洗的衣服、毛巾、盥洗用具、化妝品。還有……你那個不要緊吧!」
「沒問題,剛好中間期。」
「一緊張就可能不准期的。還是帶著比較好。」
「那就替我放進皮箱吧!」麻理說。充子急忙衝上樓去。有些事情可以自己動手做,讓媽媽去做她會比較高興。
麻理慢慢喝咖啡,體內漲滿緊張的情緒。迄今參加過無數的比賽,麻理並不討厭當天的氣氛。由於天性悠閒散漫,偶爾體驗一下瞬間的緊張也是好事。可是這次不能隨便了。這種緊張將要持續一個禮拜。她不能想像,那一星期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真知子還在練琴?」父親擔心地問。
「嗯。」母親望望時鐘。「我再去催催。」
植田克洋是T音樂大學教授。他的女兒真知子進入史丹威比賽的決賽,使他在大學的同事面前十分自豪。若是優勝就更體面了。植田希望她得冠軍。
「她一定做得到。」植田喃喃自語。實際上,真知子的實力也到達優勝的程度。唯一的問題是新曲的詮釋。真知子並不擅於演奏新接觸的樂章,當然可以照樣彈得很嫻熟,至於快速地理解詮釋的能力還嫌不到家。
若是預先讓她知道曲子就好了。即使僅僅知道作曲者的名字,起碼可以猜到樂曲的傾向。植田曾經向熟悉的音樂界朋友和作曲家打聽過,毫無結果。這種事是第一次。
植田只能暗自祈禱,希望新曲不會太難解。
植田路子走到地下室時,真知子正在MMO唱片的伴奏下,演奏孟德爾頌協奏曲的第三樂章。已經到了最後的終曲部份,路子沉默著等候。
演奏完畢,真知子終於發現母親。
「情形不錯吧!」路子微笑著說:「時間差不多了。快去準備吧!」
「知道了。」真知子扶好眼鏡,把小提琴的弦放鬆一點,收進箱子裡。
「若以練琴時間來說,你一定第一。」路子說。
「問題是到正式比賽的時候!」
「雖然這樣說,有自信的人畢竟不同些!」路子說著,環視地下室一周。大約四十平方米大的空間,一個沒有窗口的地下室,是特為真知子練琴而造的。沒有人知道地下室的存在,包括真知子的好朋友。
當真知子念中學的時候,路子說服了丈夫,建造了這個地下室。理由是練琴的聲音不讓鄰居聽到。不是怕琴聲干擾別人,而是不願給人知道真知子練多少時間。
「你家的孩子一定花很多時間練琴吧!」
「哪裡,我家孩子才懶得練哪……」
這套打官腔似的對話後面,表示誰家的孩子每天都花不少時間練琴,唯獨真知子好像真的沒有練,由於外面完全聽不見她家傳出小提琴的聲音。
可是真知子經常名列前茅。這使其他家長信心動搖了。
其實真知子每天花上比別人多一倍的時間,在這個完全隔音的地下室裡面不停的練琴。
「那邊的練琴室不知怎麼樣?」從地下室走上來時,路子說道。
「聽說全是單人房,每個房間的門都有隔音。」
「哦。若是這樣的話……」
「不行喲。每個人都拚了命的,不能耍花招!」
「不是這個意思。」路子說。「我是說,到時大家都很緊張。你大可故意岔開練習時間,假裝不大練習!」
「看著辦吧!」真知子對這件事的反應一不太熱衷。
進到客廳時,但見父親不安地坐在那裡。
「準備好啦?」
「嗯。沒問題的。」
「好好加油啊。決賽那天我會出席!」
「你若替她打聽出來,準得第一啦。」路子說。
「我已盡人事了,還是打聽不到,一定是起用無名作曲家的作品。」植田愁眉苦臉地說。
「這個沒什麼重要。」真知子打了個大哈欠。
「怎麼不重要!決賽時不能勝出就完了。」路子說。
「我知道。我會贏的!」
「拜託。你若得勝,要去維也納也可以。」
「我想去別的地方。」
「哪裡?巴黎?倫敦?」
「狄士尼樂園!」真知子一本正經地說。
大久保靖人在七點鐘準時醒來。張開眼時,鬧鐘響起,就跟往常一樣。他伸手把響鈴按掉。
這是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廉價公寓房間,隔音不良,有時會被隔壁房間的鬧撞吵醒。
「終於來了……」大久保坐起來自言自語。但不知道自己緊不緊張,也許這就是緊張的證據吧!最好是照平日一樣生活起居。
盥洗之後立刻收拾房間。他要離開一個星期,不能不先打掃一番。不過七點鐘,鄰居還在睡覺。他怕吸塵機的聲音干擾別人。車子在九點鐘來迎接。還是吃過早餐才回來打掃吧!
他拿著錢包離開公寓,走下樓梯到走路五分鐘就到的咖啡室去。從七點開始有特價早餐,為早起的上班族供應。
「早哇。」相熟的女侍應端水過來。
「我這個星期都不在家。」大久保說。
「出去旅行?」
「差不多是吧!」
「做學生真好啊!」
大久保慢慢啜著美國咖啡──一個禮拜,七個年輕人為決賽而競爭。他想,七人之中,大概只有自己是靠自己的能力賺取生活費和學費的吧!
在預賽時遇到的全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和少爺,無拘無束的聊天,暢懷大笑。他們在家拉小提琴時,一定不會顧慮到琴聲會吵到鄰居。他們用父母的錢買昂貴的小提琴,演奏死於貧困中的天才音樂家的作品。真是不公平啊!當然他也知道,他們之中也有真正的天才。
不要再想別人的事吧!我就是我。這個星期,我要向我自己挑戰。
對大久保靖人而言,這是最後的機會。家裡沒有多餘的錢栽培兒子成為音樂家。他是長子,必須照顧父母。如果比賽失敗,也決定從此放棄小提琴!
他一邊吃著多士一邊想,下次再到這裡來時,自己的命運已經有所決定了。這麼一想,居然沒有感慨。對他來說,其實每天都生活在戰鬥狀態之中啊!
「怎麼啦?」女侍應走過來問道。「你的樣子好可怕。是不是想自殺?」
「明白嗎?」透過電話傳來的男聲十分冷淡。
「明白了。」她回答。
「這件事被人知道了,我和你都會完蛋!」
「嗯。」
「你要假裝什麼都不知道,若無其事。」
「我知道了。」
「好。我們在那邊見。」
電話掛斷了。她握著話筒站了片刻,然後慢慢放回電話機上。那個鏘一聲的巨響,使她的心臟緊搖不已。
「車子來了。」聽到充子的聲音,櫻井麻理站起身。出到門外,一部小型巴士停在那裡。
「那我去啦。」
「小心一點。其實不必巴士,我們用車載你去不是更好?」充子埋怨著。「來,拿好行李箱。」
司機下來,把麻理的行李箱搬上車去。
「別忘了小提琴哦!」
「那還用說!」麻理難為情地羞紅了臉。
「早安!」朝倉宗和從巴士探出臉來。
「啊,朝倉老師!早安!」麻理慌忙鞠躬致敬。
「我把令千金帶走啦!」朝倉對充子微笑著說。
「請多多指教!」充子深深鞠躬。
「麻理!」麻理坐上車時,真知子從後面的位子向她招手。
「真知子!」麻理如逢救星似的在她旁邊坐下。
巴士開動了。
「我的行李真多!」麻理不好意思地說。
「就那麼一個?」真知子一點也不驚奇。「同樣大的行李箱,我帶了兩個哪!」
麻理睜大眼睛。
「大家早安!」坐在前面的朝倉站起來,扶著椅背說:「從現在開始的一個禮拜,是你們的緊要關頭。詳細情形到了那邊再說。總之,希望你們以集訓的方式輕輕鬆鬆的過生活。當然不是去度假,這麼說也許不容易做到。」
麻理回望巴士內部。一、二、三……總共七個,都到齊了。有些在其他比賽中見過,臉孔有點面善。大家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來看去。
「剛剛上來的是櫻井麻理,參加決賽的七個人全體到齊了。」朝倉說。「不過,還有一個人要跟你們一起去。我想大家都知道的,他是警視廳的刑警先生,負責保護你們!」
真知子悄悄對麻理說:「不知長得什麼樣?」
「聽說很有趣。」
「有趣?不如帥氣的好!」
二人相視而笑。
說實在話,麻理和真知子並不是知心朋友。傳說真知子與人之間有一道牆,外人很難接近,因此她沒有真正的知心朋友。只是到了這種場合,她們自然而然的彼此信賴對方起來。
「他雖然是警探,卻不是來監視你們的。」朝倉繼續說。「因此你們不必掛在心上。」
麻理覺得心情沉重起來。因著自己差點受到狙擊,這才出動警探前來護衛的。一聽到警察,立即使她想起那只血淋淋的手臂!雖然這件事不是自己造成的,可是刑警的存在會令他們的生活受到拘束,使她覺得對不起大家……
「快到指定的地點了。」司機說。
「哦。他說他會在那個十字路口等候的……」
「我們早到了些。停在路邊等他一下好嗎?」
「好的──咦,那個跑著來的就是吧!」
「那是一隻貓啊!」
「後面跟著的是人呀!」
全體望向窗外。輕盈地奔過來的是一隻三色貓,後面有個人抱著手提箱和大衣,氣喘喘地呱嗒呱塔走過來。
「他是刑警?」真知子露出不相信的失望神情。「我覺得那隻貓還比較像刑警些!」
「我忘了說……」朝倉的話還沒說完,三色貓已從打開的車門輕巧地跳上來。「這只花貓也是警方的一份子!」
「好可愛!」「來這兒!」「好漂亮的貓咪!」
女孩子們喊起來。三色貓輕輕吸氣,穿過走道,來到櫻井麻理的腳畔坐下。
「好像是麻理個人專用保鏢嘛!」真知子說。
那時,巴士外邊傳來一聲巨響。原來那個跑來的刑警跌了一跤,手提箱撞開了,裡面的東西灑了滿地都是。
刑警慌忙把牙刷、肥皂、毛巾、內衣褲等撿起來,塞回手提箱裡去。
「看!他的及膝襯褲有個破洞!」
「還帶了朱古力,好像是去郊遊!」
「連罐頭也帶來了!」
巴士裡面發生大騷動。那位刑警好不容易才把東西收進箱子裡,紅著臉跑上巴士來。
「我……我是警視廳的片山!」
「請。辛苦你啦。」朝倉笑臉迎人。「果然如栗原警長說的。你真是位特別的刑警!」
片山以為這番話是讚揚呢!他笑嘻嘻地打招呼,然後望到三色貓。
「福爾摩斯!過來這邊!」
三色貓完全漠視主人的命令,跳上一張空位子,舒舒服服地躺下來。
「它有點特別!」片山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皮。
「沒關係!」朝倉在片山的旁邊坐下,對司機說:「可以了,開車吧!」
「還有人跑過來。」麻理望見窗外的人影。「咦,她不是上次那位……」
來者是晴美。她氣咻咻地奔過來。
「喂!怎麼啦?」片山起身問道。
「你忘了帶手帕!」晴美將一個塑膠袋遞給片山。「記得把穿過的內衣褲放在這個袋子裡面。」
麻理不由噗嗤一聲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