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立佛太太醒來時,一股的無奈。她知道擺在她眼前的又是無所事事的一天了。懷著大功告成的心情,包好了復校完成的文稿,無事一身輕。目前,她只有如往常的情形一樣,輕輕鬆鬆享受一下,懶散一番,等待自己的創作慾望再度蠢動了,她毫無目的地在自己的住房裡閒蕩,摸摸這個,碰碰那個,拿起來,又放回去;拉出抽屜,看是有一大堆的信件有待處理,但一想到自己剛剛完成了一部絞心巨著,她才沒有心情去作那些煩人的事呢。她要找點有意思的事來做。她要——她到底要做什麼?
她想起上回與赫邱裡-白羅的談話,他提供給她的警告。可笑!其實,她為什麼不可以參與她與白羅分享的這個難題呢?白羅或許情願坐在大椅子上,十指一合去動他那老謀深算的腦筋,舒舒服服地在房裡休養身子。雅蘭-奧立佛可沒有這份口味。她會毅然地說道,她自己至少要採取一些行動。她要在這個神秘女郎的身上發掘一些資料。諾瑪-芮斯德立克在哪兒?她現在在做些什麼?她,雅蘭-奧立佛能再找出些什麼線索?
奧立佛太太在房裡走來走去,心中是愈來愈煩悶,能做什麼呢?可真不容易決定。出去問些問題?是否該去一趟長麓?可是白羅不是已經去過了嗎——而且能查出來的,他也早已查了出來。再說,她又有什麼藉口再闖進羅德立克-霍斯費爾德的家去呢?
她考慮再去波洛登公寓一趟,也許在那兒還能再探查出點什麼來?看樣子,她還得另外編一個藉口。她真不曉得還能捏造什麼藉口,不過,那裡是唯一可以再獲得點消息的所在。什麼時候了?上午十時,該有很多的可能性的……
在途中,她已經想出了一個藉口,說不上什麼別出心裁的藉口。本來,奧立佛太太希望能找一個更巧妙的;但轉而一想,也許該謹慎一些,最好是日常且很說得通的一種藉口。她來到堂皇卻稍嫌陰森的波洛登公寓的正前方,在天井裡徘徊、思考。
有一名雜役正與一個搬家的貨車工人談話,一個送牛奶的推著裝奶瓶的車,在靠近運貨的電梯間附近,走到奧立佛太太身邊來。
他推著小車,口中吹著口哨,奶瓶晃蕩得吭啷吭啷響;這時奧立佛太太仍在出神地注視著那輛搬家的貨車。
「七十六號搬出去了。」送牛奶的人向奧立佛太太解釋說,顯然,他以為她是來看房子的。他說著將一箱牛奶自小車上搬進電梯。
「說起來,她早就搬了出去了。」他走出樓梯又說了一句,他是個說話很爽快的送牛奶的人。
他用大拇指朝上指了指。
「從窗口跳下來的——七樓——這不過是一個禮拜之前的事。清晨五點的時候。好笑,怎麼挑了這麼個時辰。」
奧立佛太太可不覺得有什麼好笑。
「為什麼?」
「她為什麼跳樓?沒人知道。有人說是心理不平衡。
「她——年輕嗎?」
「算了!一個老梆子。少說也有五十歲了。」
兩個男人在貨車裡拚命地搬一隻大桌子。搬著搬著兩隻胡桃木的抽屜摔落在地上了,有一張紙朝著奧立佛太太飄落過來,她一把抓住了。
「別把東西摔壞了,查理。」那爽快的送牛奶的人責怪了一聲,又推著一車牛奶進了電梯。
那兩名搬運工人開始了一陣口角。奧立佛太太把手中那張紙遞給他們,他們卻揮手表示沒用的。
打定主意之後,奧立佛太太徑身進入大樓,來到六樓六十七號。門裡叮噹一聲,隨即屋門打開了,一名中年婦人手中拿著一隻掃把,準是正在打掃房間。
「喔,」奧立佛太太用她最愛用的單音節說:「早安,呢——我想知道——有沒有人在?」
「沒有,夫人。她們都出去了,都上班了。」
「是的,當然了……是這樣的,上次我來這兒的時候我忘了一本小日誌在這兒,讓人怪著急的,一定在客廳裡什麼地方。」
「就我所知,夫人,我還沒撿到那一類的東西,當然,我也不會知道是您的。您要不要進來看看?」她很客氣地把門打開,將剛才清洗廚房地板的掃把放開,請奧立佛太太進入客廳。
「對了,」奧立佛太太說,決定與這位清掃的婦人拉拉關係:「這裡,這本書就是我留給芮斯德立克小姐,諾瑪小姐的。她從鄉下回來了嗎?」
「我看她這幾天不住在這兒。她的床鋪都沒人睡過,她可能還在鄉下的家裡住呢。我知道她是上個週末去的。
「是的,我想也是的,」奧立佛太太說:「這本書是我給她帶來的,是我自己寫的。」
奧立佛太太寫的書似乎並未勾起這名清掃婦人的興趣。
「我就是坐在這兒的,」奧立佛太太拍了一張大椅子自顧自地說:「至少我記得是坐在這裡。後來我坐在靠窗戶那兒,也說不定是在沙發上。」
她狠命地在椅墊後面猛挖。那名婦人也跟著在沙發坐墊下搜。
「你不曉得掉了這種東西真叫人急瘋的,」奧立佛太太滔滔不絕地說:「我的要事約會全記在上頭了。我曉得今天要與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午餐,可是我忘了是誰,連地點也記不得了。當然,也說不定是明天,那樣的話,就不是同一個人了。哎呀,這可怎麼辦!」
「一定很為難的,夫人,我知道。」清掃婦人很同情地說。
「這兒的公寓真不錯。」奧立佛四下環顧了一下說。
「太高了。」
「可是風景好啊,是不是?」
「不錯,可是朝東的話,到了冬天寒風可真大。從鐵窗欄中直吹進來。有的裝了雙層窗戶的。呵,冬天,我可不要住在這種面向東的公寓裡,讓我住樓下最好了,尤其是有小孩就更方便了。您知道,有嬰兒車之類的東西。呵,是真的,我寧可住樓下。您想想看,要是著了火。」
「是的,那當然了,那真可怕,奧立佛太太說:「可是我想這裡一定有太平梯的。」
「可有時候不一定跑得到消防門呵。我可怕透了火了,從小就怕。這些公寓又這麼貴,您根本不會相信租金有多高。所以何蘭小姐才找了另外兩位小姐來跟她分租。」
「喔,對了,我想兩位我都見過了。賈莉小姐是一個藝術家,對吧?」
「她替一家畫廊工作,可是好像並不怎麼勤快。她自己也畫——什麼牛了,樹了,那些認不出來,也不曉得什麼意思的東西。一位很邋遢的小姐,她房間那份亂——您是不會相信的。何蘭小姐可就不然了,什麼都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她以前在煤礦局當秘書,現在在城裡當私人秘書。她說,她喜歡現在的工作。她給一個從南非還是哪兒回來的很富有的先生當秘書,他是諾瑪小姐的父親,是他請何蘭小姐讓她女兒跟她們一塊兒住的,那時住的一位小姐要結婚搬了出去,她提過要找一個小姐來分租。她當然無法拒絕了,是不?尤其他又是她的老闆。」
那婦人鼻孔裡哼了一聲。
「我想她會的——要是她曉得。」
「曉得什麼?」這問題未免太唐突了。
「我知道我不應該說的。這不關我的事——」
奧立佛太太仍是帶著疑問的眼光看著她,這清掃婦人妥協了。
「倒不是說她不是個好女孩。就是有點瘋瘋傻傻的,其實她們還不都有點瘋瘋的。可是我想她應該找個醫生檢查檢查。有時候她好像不大清楚自己在幹什麼或是自己在哪兒。有時候,挺怕人的——就好像我先生的侄子毛病發作之後那樣(他病發起來真嚇人——您簡直不敢相信!)不過,我倒沒見她發作過。也許她吃藥物——吃得很多。」
「我聽說她有個年輕的男朋友,她們家不太贊成。」
「是呀,我也這麼聽說的。他來這裡找過她兩、三次,不過,我從來沒見過他。他是那類披頭式的嬉皮。何蘭小姐很不高興,可是這年頭,你又能怎麼樣,女孩子都是各管各的。」
「今天的年輕女孩子也真夠人心煩的。」奧立佛太太說,作出一副認真且很明大義的樣子。
「缺少教養,我是這個看法。」
「我看不是。不是,不是這樣。我想,真的,像諾瑪-芮斯德立克這樣的女孩子最好還是待在家裡,跑到倫敦來作室內裝潢的工作是不太好的。」
「她不喜歡待在家裡。」
「真的?」
「她有個繼母。女孩子是不喜歡繼母的。據我聽說她繼母費盡苦心,想幫她振作起來,不讓那些油頭粉面的小伙子進他們家門。她曉得女孩子要是挑錯了人會招來許多禍事的。有時候——」這清掃婦人很認真地說:「我真謝天謝地我沒有女兒。」
「你有兒子嗎?」
「我們有兩個男孩子。一個在學校唸書念得很好;另一個在印刷廠作的也很好。的確,兩個都是好孩子。不瞞您說,男孩子也會惹麻煩的。可是,我想,女孩子就更叫人擔心。總覺得應該多管教他們一點。」
「是的,」奧立佛太太意味深長地說。
她看出來這婦人有意要繼續她的打掃工作了。
「真糟糕,我找不到我的記事本來了。」她說:「好了,多謝了,打擾了你這許多功夫。」
「希望你能找到,我想一定會的。」那婦人很慇勤地說。奧立佛太太走出了公寓,心中盤算著下一步該作什麼。
她想不出今天還有什麼可作的了,不過關於明天,她心倒有了計劃了。
回家之後,奧立佛太太鄭重其事地拿出一本記事本來,在大題目「我所知的事實」之下,記下了各種事情。大體說來,她能寫下的事實並不很多,但是根據她的採訪,她是能記多少就記下了多少。克勞蒂亞-瑞希-何蘭受雇於諾瑪父親的事實大概算是最突出的一樁了。她以前並不知道這件事,她猜想赫邱裡-白羅可能也不清楚。她本想打電話告訴他,但後來決定還是放在自己心裡,因為她明天另有計劃。事實上,奧立佛太太此刻感到自己不像是個寫偵探小說的,倒像只獵犬。她低著鼻子四處搜尋痕跡,明天早上——好啊,明天早上可有的瞧了。
奧立佛太太按照計劃,一早就爬了起來,喝了兩杯茶,吃了一枚煮蛋,就出發去搜尋了。她再度來到波洛登公寓附近。她怕在那兒也許有人會認出她來,因此她這次沒有進入天井,她在兩個入口處小心翼翼地溜躂,打量湧入晨間忙著上班人潮中的各色人等。多半是年輕的女郎,個個看著一模一樣。用這種方式觀察人類真是太特別了,從這麼大一座公寓裡各懷目的地走出來,就像個螞蟻窩,奧立佛太太心中這樣想。她認為,人們對螞蟻窩向來沒有恰確的認識。用鞋尖踢上一腳時,螞蟻窩好像一無是處。那些小東西,嘴裡銜著一點小草。一行一行匆匆忙忙的,又辛苦、又焦慮急渴,東撞西闖地不知往哪兒去了。然而,誰知道他們不是跟這裡的人類一樣,自有他們的條理呢。譬如,剛自她身邊走過的那個男人,匆匆忙忙,口中自言自語的。「不知誰得罪了他,」奧立佛太太心想。她來回地走了一會兒,突然退了回來。
克勞蒂亞-瑞希-何蘭自入口處走出,一副職業女性輕快的腳步。一如往常,她仍出落得體面利落。奧立佛太太轉身躲開,以免被她認出。她讓克勞蒂亞在她前頭走出一段距離之後,立即尾隨跟去。克勞蒂亞-瑞希-何蘭走到街的盡頭,就轉上了一條大道。她來到公共汽車站牌排上隊。奧立佛太太還在跟,但一時心中又有點不安。果若克勞蒂亞回過頭來看見她,認出來呢?奧立佛太太想想,只有小聲地擤了幾下鼻子。還好,克勞蒂亞-瑞希-何蘭似乎自己在沉思,她連一起排隊的人都沒看一眼,奧立佛太太排在她後頭第三名。終於公車到了,大家就朝前湧。克勞蒂亞上了車一直往上層爬了上去,奧立佛太太上了車,就在車門邊擠了個座位。查票員過來時,奧立佛太太往他手中塞了六便土。反正她也不曉得這輛公車走的是什麼路線,也不知道那個清掃婦人所說的聖保羅在道上「那幢新大樓」到底有多遠。她往車外留心地尋著,所幸,不久就看見了那幢鬆鬆稀稀的樓房。她心中想,要到時候了,她眼睛盯緊自上層下來的乘客。好,克勞蒂亞下來了,一身套裝,整潔、時髦,她下了公車。奧立佛太太跟在後面,保持一段細心算過的距離。
「真有意思,」奧立佛太太心中說道:「我這是真的在跟蹤人了,就跟我小說寫的一樣。更妙的是,我的成績一定不錯,因為她到現在還一點不知情呢。」
克勞蒂亞-瑞希-何蘭的確是一副沉思的神情。「這真是個一臉精明相的女孩子,」奧立佛太太心中打量,覺得她以前的看法完全正確。「要是我想猜出一個兇手,一個很厲害的兇手,我一定選像她這樣的人。」
可惜,還沒有人被謀殺,這是說除非諾瑪懷疑自己殺了人的事完全正確。
倫敦這一區,由於近年來興建了大批新樓,真不知是禍是福。巨大的摩天大廈,看在奧立佛太太眼中的確可憎,全像火柴盒似的直衝入雲霄。
克勞蒂亞轉入了一座大樓。「現在我可要查出點原委了。」奧立佛太太一邊想一邊也跟了進去。四座電梯七上八下都在忙著。奧立佛心中叨念這下子可困難了。不過,等電梯的人很多,奧立佛太太在最後一秒鐘擠入克勞蒂亞所乘的電梯時,設法躲在了一大堆高大男人與她所跟蹤的人物之間。克勞蒂亞的目的地是四樓。她走上了一條走廊,奧立佛太太擠在兩名高大男士的身後,瞅見了她進入的房間,是靠走廊盡頭的第三個門。奧立佛太太循路來到那個門口,看見門上掛著。「約舒華-芮斯德立克有限公司」的牌子。
到了這一步,奧立佛太太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已經找到了諾瑪父親的公司與克勞蒂亞工作的所在,可是現在有幾分氣餒,按她所預計的說來,這也算不上什麼大發現。坦白說,這有用嗎?大概沒什麼幫助。
她等候了片刻,自走廊這端走到那端,想要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人會進入芮斯德立克公司的房門。確有兩、三名女郎進去過,但又沒什麼特別可疑的。奧立佛太太乘電梯來到樓下,滿心冷漠地走出了這所大樓。她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她在鄰街逛了一遭,心中拿不定主意是否到聖保羅大道去看看。
「我也許可以到私語圖廊去私語一番,」奧立佛太太想:「不知道私語圖廊作個謀殺案現場成不成?」
「不行,」她打消了這念頭:「我怕太俗氣了。不成,這不太像話。」她滿腦子胡思地走向了美人魚劇場。她想,那所在極會要多得多了。
她又朝那一片新大樓的方向走了回去。之後,感到今天的早餐份量不夠,她就轉進了一家餐室。餐室內客人不少,多半是吃晚早點或午餐的。奧立佛太太四下看了看,要找個合適的座位,卻不禁驚呀得口都合不上了。在靠牆的一個桌子上坐著那個女郎諾瑪,對面坐的是個一頭垂肩栗色長鬈發的青年,穿著紫紅色背心配一件很講究的上衣。
「大衛,」奧立佛太太抽了一口冷氣暗聲叫道:「一定是大衛。」他與那女郎諾瑪很激動地在交談。
奧立佛心中盤算了一個妙計,打定主意之後,躊躇滿志地點了一下頭,逕自穿過餐廳來到一扇寫著「女士」的門前。奧立佛太太不敢確定諾瑪會不會認出她來。往往看起來印象不深的人,到頭來不見得會讓人忘記。此刻諾瑪好像並沒有注意看什麼:可是大衛,誰能說一定呢?
「我看我自己總能想點辦法,」奧立佛太太自忖道。她在化妝間裡掛著一塊髒兮兮的鏡子前照了照,特別打量了她認為是女人外表的焦點——她的頭髮。沒人比她更在行了,因為她不知道變換過多少次髮型,而且每一次朋友都不大認得出她來。她估量了一下自己的頭部,就開始動手了。她先摘下髮夾,取下了幾大鬈假髮,包在手帕裡之後塞進了手提帶裡,把頭髮自中間分開,自臉部猛地往後梳過去,然後在頭後捲了一個髮髻。她又取出一副眼鏡架在鼻子上。這麼一來,看著真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幾乎是滿腹經綸的模樣嘛!」奧立佛太太心中無比得意地想。她用唇膏把嘴形變換一下之後又走回到餐室內,她小心謹慎地行走,因為這副眼鏡是看書用的,此刻戴起來視線有些模糊。她穿過餐室,在諾瑪與大衛後面的一個桌子坐下來,她面對大衛坐著。諾瑪雖然坐得靠近她,卻是背向她的,除非扭轉頭來,否則諾瑪是看不見她的。女服務生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奧立佛太太叫了一杯咖啡和一個麵包卷,然後作出一副不引人注意的樣子。
諾瑪與大衛根本沒注意她。他倆正在激動地討論。不過一、兩分鐘奧立佛太太就跟得上他們的談論了。
「……可是這些事都是你幻想出來的,」大衛在說:「都是你的想像。這根本是完全、完全無稽的,我親愛的。」
「我不知道。我分不清。」諾瑪的聲音很離奇地缺少一種反響。
由於諾瑪背向著她,奧立佛太太聽她說話沒有聽大衛的清楚,然而那女郎的聲調聽起來卻令人很不舒服,有點不對勁,她心想,太不對勁。她記起了白羅第一次告訴她的話:
「她認為她也許殺了人。」這女郎到底怎麼了?得了幻覺症?她的心智是否真地受了損傷,或多多少少有這麼回事,以致這女孩子受了很大的震驚?
「你要是聽我說,這全是瑪麗大驚小怪搞的鬼!反正這女人根本神經病,她自以為自己有病什麼的。」
「她是有病。」
「好吧,就算她有病吧。任何有腦子的女人也會找個大夫給她開一些抗生素之類的藥,她好老躺在床上。」
「她認為是我作的,我父親也這麼想。」
「我告訴你,諾瑪,這都是你腦子裡胡想的。」
「你只是跟我這麼講,大衛,你是在安慰我。如果說真是我給她那東西的呢?」
「什麼意思,如果?你一定曉得你作了沒有。你不會這麼傻吧,諾瑪?」
「我不知道。」
「你又來了。你老是這麼說。一遍又一遍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懂,你根本一點也不懂什麼是恨。我第一眼看見她就恨她。」
「我知道。你告訴過我的。」
「怪就怪在這裡。我告訴過你,可是我卻不記得告訴過你。你看是不是?我常常——跟人說好些事情。我告訴別人我要做的事,做過的事、或是要去做的事。可是我根本記不得告訴過他們那些事情,就好像我心裡在想這些事情,有時候一下子就跑了出來,我就對人說了。我跟你說過,有沒有?」
「這——哎呀——聽我說,不要又說這些了。」
「可是我對你說了?是不是?」
「好了,說了的!可是人常喜歡說什麼『我恨她,我要殺了她。我想把她毒死!』這類的話。不過,這只是孩子氣,你知道嘛,好像還沒長大。這是很自然的事。孩子都常說。『我恨這個,恨那個。我要把他腦袋砍下來!』孩子在學校都喜歡說,特別說那些他們特別討厭的老師。」
「你認為就僅是這樣嗎?可是——這麼說,好像我還沒長大嘛。」
「呃,在某些方面你是沒長大。你只須振作起來,認清這都是多麼傻的事。就說你恨她吧,又怎麼樣呢?你已經離開家了,你不必跟她住在一起呀。」
「我為什麼不應該住在自己家裡——跟自己的父親一起住?」諾瑪說:「不公平,太不公平。先是他跑掉把我母親拋下,如今,他剛回來要跟我在一起的,可是他又娶了瑪麗。我當然恨她,她自然也恨我。我常想殺了她,常常在想各種法子。我一想到這些,心裡就很舒服。可是後來——她卻真的病了……」
大衛很不安地說:
「你沒把自己當作個巫婆之類的人吧,有嗎?你沒有做個蠟人用針去扎這一類的事吧?」
「哎,沒有!那樣太可笑了。我作的是真事,很真的。」
「跟我說,諾瑪,你說的真事到底是什麼意思?」
「瓶子在那兒,我抽屜裡。我打開抽屜就發現了。」
「什麼瓶子?」
「龍牌殺蟲劑。特選的除草劑,瓶上貼的標籤是這樣寫的。裝在深緣色瓶子裡,那種可以噴東西的。上頭還寫著:小心,有毒。」
「是你買的?還是揀到的?」
「我不知道我從哪兒弄來的,可是的確在我抽屜裡,而且已經用了一半了。」
「所以你——你——你就記起——」
「是的,」諾瑪說:「是的……」她的聲音更含混,幾乎有如夢囈一般。「是的……我想就在那時我一切都想起來了。你也這麼認為,是不?大衛?」
「我對你實在不知該怎麼想,諾瑪。我真不知道,我想你大概是自己編出來的,對自己說的。」
「可是她進醫院去檢查了呀。他們說搞不清,查不出她有什麼不對,她就回家了——可是病又發了,我就開始害怕。父親也開始以那種怪異的眼光看我,醫生到我們家來,跟父親關在他的書房裡密談。我跑出房外,爬到窗口想聽他們說些什麼。他們兩人在計劃,要把我送到一個地方去關起來,把我送到那裡去接受『一系列的治療』什麼的。你看,他們不是認為我瘋了嘛,我怕死了……因為我不知道自己作了什麼或沒有作什麼。」
「你就是這時才逃走的嗎?」
「不是——那是後來的事——」
「告訴我。」
「我不願意再談那個了。」
「你遲早總得讓他們知道你哪兒呀——」
「我不要!我恨他們。我恨我父親跟恨瑪麗一樣深。我但願他們死了,兩個都死掉。然後——然後我就會再快樂了。」
「別這麼激動!聽我說,諾瑪——」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頓了一下:「我是不喜歡結婚那一套勞什子的……我是說我一輩子也不會那麼作的——反正好多年內還不會。我不願意把自己拴起來——可是我想,我們可以作的是,你知道的,結婚,去公證登記結婚,你得告訴他們你已過了廿一歲了,把頭髮捲起來,穿些漂亮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老一點。我們一結了婚,你父親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他不能把你送到你說的那個什麼鬼『地方』去了,他一點力量也沒有了。」
「我恨他。」
「你好像沒人不恨。」
「只恨我父親跟瑪麗。」
「好了,總之,一個男人再婚也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別忘了他對我母親是怎樣的。」
「可是那不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嗎?」
「是的。我還很小,可是我記得。他跑掉了,把我們拋棄了。他只在聖誕節寄禮物給我——本人從沒來看我。到他終於回來的時候,如果我是在街上遇到他,我根本認不出他來。那時我心中根本沒有他。我想他準是把我母親也關起來過。她以前一有病就被送走了,我也不知道送到哪裡去了。我不知道她有什麼病,我有時在想……我懷疑,大衛。我想,你曉得,大概我腦子有問題,有一天我也許會做出真正可怕的事,比方說那把刀。」
「什麼刀?」
「沒什麼。只是一把刀。」
「唉!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想上頭染了血跡——是藏在——我的絲襪下面的。」
「你記得在那兒藏了刀的嗎?」
「好像記得,可是我不記得在那之前我用過沒有。我記不起我那天是哪兒……那天晚上一個鐘頭過去了。整整一個鐘頭我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我一定去過什麼地方也做過什麼事。」
「噓!」他見女服務後走了過來,連忙叱住了她。「你會沒問題的,我會照顧你,我們再叫點什麼,」他拿起菜單,大聲地對女服務生說:「來兩客土司加烤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