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畢先生坐在一張椅子上。他是個矮小、乾巴巴的男人,相貌平凡得無從描述,簡直可以說根本不存在。
他的眼睛盯在一張古董桌子爪形的桌腳上,口中在報告。他從不直接看著人說話。
「幸虧你把名字告訴我了,白羅先生,」他說:「否則,你知道,花的時間就要多了。看情形,主要的事實我都掌握到了——另外,還弄了些閒言閒語……這總是有用的。我先從波洛登公寓報告起,行吧?」
白羅表示謝意地點了點頭。
「那兒有很多打雜的,」高畢先生對著掛在壁爐煙筒上的大鐘報告:「我從他們那兒著手的,用了一、兩個不同的年輕僱員。花錢不少,倒還值得。我不願意讓人以為有人在作什麼特別調查!我用姓名縮寫還是用真姓名?」
「在這個房間裡你可以用真姓名。」白羅說。
「克勞蒂亞-瑞希-何蘭小姐被認為是個很好的小姐。父親是議會議員,很有野心的一個男人,名字經常上報。她是他的獨生女,作秘書工作。很正派的女郎,不參加瘋狂聚會,不喝酒,也不跟披頭類的青年鬼混,跟另兩名女孩子分租一幢樓房公寓。第二名女郎在邦德街上的魏德朋畫廊工作,屬於藝術圈中的那一型,跟契爾西區那一幫人混在一起,到各處去安排畫展或藝術展覽。
「第三個女郎就是你這個女孩子,搬進去不久。一般的看法是她『欠缺點什麼』,腦袋有點不對勁。不過這也說不大清楚。其中一名打雜的是個愛談是非的人,結他買兩杯酒,什麼話都會告訴你:誰是酒鬼了,誰吸毒了,誰逃稅了,誰又把鈔票藏在水槽後頭了,他全知道。當然不是全可信的。不過,他說有一天晚上有人用左輪放了一槍。」
「用左輪放了一槍?有人受傷嗎?」
「好像不太可能。據他說:一天晚上他聽到一聲槍響,他跑出來,看見一個女郎,就是你這個女郎,站在那兒手裡拿著一隻左輪。一臉茫然的樣子。然後,另外的一個女郎——其實兩個都有——跑了過來。賈莉小姐(那個搞藝術的)說:『諾瑪,你搞的甚麼鬼呀?』瑞希-何蘭小姐,她尖厲地說:『住口成不成,法蘭西絲。別這麼蠢?』她自你那女孩子手中拿過了左輪說:『把這個給我。』她把手槍塞進自己的手提包中之後,發覺米琪在那兒,就走過去笑起來說:『你一定受驚了,是不?』米琪說他的確嚇了一跳,她說:『你不必擔心。我們根本不知道這玩意兒是裝了子彈的,我們在鬧著玩。』之後,她又說:『總之,若是有人問你,你就說沒什麼事。』然後,她又說:『來吧,諾瑪。』就扶著她的膀子到電梯間,三人都上去了。
「可是米琪說他心中還是有些懷疑。他就跑到天井去看了一遭。」
高畢先生將目光低視,開始照著他的記事本念:
「『我告訴你,我找到了些東西,我真的找到了!我找到一些濕東西,真的,血跡,我用手指摸了摸。我跟你說我心裡怎麼想吧。有人中槍了——有個男人跑走的時候挨了一槍……我跑到樓上去,跟何蘭小姐問話。我對她說:『我想可能有人被槍射到了,小姐。』我說:『天井上有血滴。』『老天,』她說:怎麼會!」她說:『我看,一定是鴿子吧。』然後她又說:『真抱歉叫你受驚了,不要去想了。』她往我手中塞了一張五鎊的鈔票。五鎊啊,一分不少!當然了,那以後我就沒再開口。』
「後來,又一杯威士忌下肚之後,他的話又來了。『我看她準是朝那個常來看她的下流的小伙子放了一槍。我想她一定跟他鬧翻了,要打死他,我是這麼想的。但是凡事還是少開口為妙,所以我也不必囉嗦了。要是有人問我,我就說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問的是什麼。』」高畢先生停了下來。
「很有意思。」白羅說。
「的確,可是又不像全是胡說,除了他又沒有別人知道什麼。又有人說有一天晚上,一群無賴太保闖進了天井,打起架來——拔出刀來之類的事。」
「喔,這麼說,」白羅說:「天井裡的血跡可能另有來源了。」
「也許,那個女郎確曾跟她男朋友吵了起來,嚇他說要開槍打他。米琪聽見了,就把事情攪混在一起了。特別是——如果那時節又正好有汽車要倒出天井去。」
「是呀,」赫邱裡-白羅說著歎了一口氣:「這麼說,也說得通的。」
高畢先生翻了一頁記事本,選了一個聽眾,這次選的是一隻電暖氣爐。
「約舒華,芮斯德立克股份有限公司。家族企業,有一百多年歷史了,在城內聲譽很好。由約舒華-芮斯德立克於一八五○年創立。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事業起飛,在海外大量增加投資,多半在南非、西非與澳洲。賽蒙與安德魯-芮斯德立克是家族的最後一代。哥哥賽蒙大約一年前故世,沒有子女。他太太也不多年前去世。安德魯-芮斯德立克似乎有一段時期很不穩定。雖然大家都認為他很有才幹,但是他的心似乎從未認真專致於事業上。後來與一個婦人遠走高飛,留下太太和一個五歲的女兒。他曾去過南非、肯尼亞與許多其他的地方。沒有離婚。他太太兩年前故世。曾有許多年殘障無用。他經常在外旅行,無論到哪兒,似乎都能賺錢。多半靠專利經營礦業,凡是經過他手的,都能發財。
「他哥哥去世之後,他似乎感到是該把生活安定下來的時候了。他就再結了婚並認為應該回來給女兒補償一些天倫之愛。他們目前跟舅父羅德立克-霍斯費爾德同住,這只是暫時的,他太太正在倫敦各處找房子。不惜任何高價,他們有的是錢。」
白羅歎了口氣。「我知道,」他說:「你給我描述的是個成功之家的輪廓。每個人都發財,每個人家世都很好,聲望也挺高,關係也卓越,在商界也極有人緣與口碑,」
「只可惜晴空裡浮了一片烏雲。有個女孩子據說是『精神有些不對』。這女孩子又跟一個緩刑不只一次令人起疑的男朋友混在一起。她很可能企圖毒死繼母,如果不是陷入了幻覺,那她就是犯下了大罪!告訴你吧,這些都跟你探聽出來的成功之家的故事很不吻合啊,」
高畢先生很難過地搖了搖頭,支支吾吾地說:
「家家都會出個不肖的子女的。」
「這位芮斯德立克太太還很年輕。我猜她並不是以前跟他逃跑的那個女人吧?」
「呵,不,那個早與他拆伙了。那個女人真是無惡不作,而且是個潑婦。他真蠢,居然迷她迷得那個樣子。」高畢先生將記事本合上,用詢問的眼光看著白羅說:「還有什麼要我作的嗎?」
「有。我想多知道一點有關已故的安德魯-芮斯德立剋夫人的事。她後來不中用了,經常進療養院。哪種療養院?精神病院?」
「我懂你的意思,白羅先生。」
「他們家中有沒有精神病狀的前例——雙方家庭都算上?」
「我會去查詢,白羅先生。」
高畢先生立起身來說:「那麼我就告辭了。晚安。」
高畢先生離去之後,白羅仍在沉思狀態之中,他的眉毛一揚一低的,他心中有許多疑問,百思不解。
半晌,他打電話給奧立佛太太。
「我可告訴過你,」他說:「叫你小心。我再重申一次——你要非常小心。」
「小心什麼?奧立佛太太說。
「小心你自己,我看可能會有危險。每一個到不被歡迎的所在去探聽消息的人都可能發生危險。我看會有謀殺發生——我可不願發生在你身上。」
「你得到你說可能搜取到的情報資料了嗎?」
「有的,」白羅說:「我得到了一點。多半是謠傳與是非,不過,好像波洛登公寓出了些事情。」
「哪樣的事情?」
「天井裡出現了血跡。」白羅說。
「真的。」奧立佛太太說:「這簡直像舊派偵探小說的書名嘛。『樓梯上的血跡』,我是說現代的書名會改為『自取死亡』之類的了。」
「也說不定天井裡並沒有血跡,也許只不過是一個很有想像力的愛爾蘭雜役憑空想像出來的。」
「也許是只砸碎了的牛奶瓶,」奧立佛太太說:「他在晚間沒看見。是怎麼回事?」
白羅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那女郎以為她『可能殺了人』,她指的是不是就是這樁事呢?」
「你是說她的確槍殺了什麼人?」
「我們可以假設她開槍射了某個人,但不論蓄意與目的何在,卻沒有射中。只有幾滴血跡……僅此而已。沒有屍體。」
「呵,」奧立佛太太說:「真是愈來愈亂了。當然,要是那個人還能跑出天井,你總不至於認為你已經打死他了,是不是?」
「很難說。」白羅說完把電話掛斷了。
「我很擔心。」克勞蒂亞-瑞希-何蘭說。
她自咖啡壺中又倒了一杯咖啡。法蘭西絲-賈莉打了一個大哈欠。兩個女郎在公寓中的小廚房裡用早餐。克勞蒂亞已經穿好衣裝準備去上班了。法蘭西絲還穿著睡袍和睡衣,黑頭髮垂落在眼上。
「我很擔心諾瑪。」克勞蒂亞又說。
法蘭西絲打了個哈欠。
「我要是你,才不擔心呢。我想她遲早會回來或打電話來的。」
「會嗎?跟你說,法蘭,我禁不住在想——」
「我不懂你為什麼這樣,」法蘭西絲說,又逕自倒了些咖啡。她滿臉不解地啜了一口。「我是說,諾瑪又不關我們的事,是嗎?我的意思說我們又不是照顧她的,或是奶媽子什麼的。她不過與我們分租公寓而已。你幹嘛突然發揚起母愛來了?我可絕不會擔心的。」
「你當然不會,你從來沒有擔心過任何事情,但是我與你的情形不同。」
「有什麼不同?你是不是指這房子是你租下的不成?」
「這,也許可以說,我的處境相當特殊。」
法蘭西絲又打了一個大哈欠。
「昨天晚上我睡得太晚,」她說:「到貝賽爾家去玩兒了,覺得難過死了。大概多喝點咖啡就好了,要不要再來點兒?不然就被我一個人喝光了。貝賽爾想要我們試點新藥——翡翠的夢,我覺得吃那些鬼東西也沒什麼值得。」
「你到畫廊去上班要遲到了。」克勞蒂亞說。
「噯,我想也沒有什麼關係,沒人注意也沒人管。」
「我昨天晚上看到大衛了,」她又說:「他穿得好帥氣,噢,那樣子捧透了。」
「怎麼,你也迷上他了,法蘭?他實在真惡劣。」
「呵,我知道你會這麼想的。你太古板了,克勞蒂亞。」
「我才不呢。我只是不敢領教你們藝術圈子裡的那一型。吃各種藥,成天昏睡,要不就發瘋打架。」
法蘭西絲一臉的得意。
「我可不是吸毒鬼,親愛的——我只是想知道吃了那些藥是種什麼樣的感覺而已。至於我們那伙,有的人也挺不錯的。大衛能畫,你是知道的,要是他想畫的話。」
「可惜,大衛並不常常想畫,是不?」
「你總喜歡這樣用刀刺他,克勞蒂亞……你討厭他來找諾瑪。談到刀……」「談到刀怎樣?」
「我一直在猶豫,」法蘭西絲緩緩地說:「不知該不該告訴你點事情。」
克勞蒂亞看了看表。
「我現在沒時間了,」她說:「要是你想告訴我什麼,今天晚上再說吧。再說,我此刻也沒心情。哎,老天,」她歎了口氣說:「但願我知道該怎麼辦。」
「是諾瑪吧?」
「是呵。我不知道她父母是否應該曉得連我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
「這樣就太不夠朋友了。可憐的諾瑪,要是她想自己逍遙一陣子,這有什麼不可的?」
「可是,諾瑪,並不是真的——」克勞蒂亞卻沒說出來。
「不是,她不是,你以為呢?精神不正常。你想說的是這個吧?你有沒有打電話到她上班的那個鬼地方去?叫『家鳥』還是什麼名堂的?喔,對了,你當然打過了,我記起來了。」
「那麼,她在哪兒?」克勞蒂亞質問道:「昨天晚上,大衛又沒有說什麼?」
「大衛好像也不知道。真是的,克勞蒂亞,這有什麼要緊呢?」
「跟我當然有關係,」克勞蒂亞說:「因為我的老闆正好是她父親。早晚要是她出了什麼事,他們一定會問我為什麼沒告訴他們她一直沒回家的。」
「這也是,我想他們也會給你一頓排頭的,可是,也沒什麼理由,難道諾瑪離開這兒一、兩天甚至在外頭住幾夜就該向我們報告嗎,她只是我們這兒的住客,照顧她又不是你的責任。」
「當然不是。可是芮斯德立克說過他女兒跟我們在這兒同住,他很高興。」
「那麼她每次沒有請假外出,你就得嘮嘮叨叨個沒完了?她說不定又迷上一個新男人。」
「她迷的是大衛,」克勞亞說:「你想她真的不會被大衛關在他住的地方了嗎?」
「哎呀,我想不可能的,你知道他並不怎麼喜歡她。」
「你是希望他不喜歡她,」克勞蒂亞說:「你自己對大衛也挺鍾情的。」
「當然沒有,」法蘭西絲厲聲地說:「根本沒有這麼回事。」
「大衛對她的確很癡情,」克勞蒂亞說:「不然,他那天怎麼會到這兒來尋找她。」
「可是你很快又將他趕出去了。」法蘭西絲說:「我覺得,」她說著,站了起來,在廚房掛的一隻舊鏡子前頭照了照臉又說:「我覺得他來看的或許是我。」
「你太神經了!他是來找諾瑪的。」
「那個女孩子的心智!」法蘭西絲說。
「有時候,我的確想她是有點不對。」
「反正,我知道她是不對勁。聽我的,克勞蒂亞,我現在就告訴你一點事情。你應該知道。有一天我胸罩的帶子斷了,我又正忙著有事要出去。我知道你是不喜歡別人亂碰你的東西——」
「我是不喜歡別人動我的東西。」克勞蒂亞說。
「——可是諾瑪不在乎或根本不會注意。所以我跑到她房間,在她抽屜裡去摸索,結果,我——我摸到一件東西。一把刀。」
「一把刀?」克勞蒂亞吃驚地說:「什麼樣的刀?」
「你知道上次在天井有人打架的事吧?一群披頭的不良少年跑到天井裡來,亮起彈簧刀打起群架。諾瑪就在他們跑了之後進到屋裡來的。」
「是啊,是的,我記得。」
「據記者告訴我,有一個男孩子被人刺了一刀,跑了。在諾瑪抽屜裡的就是一隻彈簧刀,上頭沾了東西——好像是干了的血跡。」
「法蘭西絲!你又在這兒胡謅了。」
「隨你說吧。反正我看是錯不了的。但是那東西怎會藏在諾瑪的抽屜裡去了呢?我倒想知道。」
「我猜——她也許是撿了起來的。」
「什麼——當作紀念品嗎?然後藏起來,也不告訴我們?」
「你把刀放在哪兒了。」
「我原封放回去了,」法蘭西絲慢條斯理地說:「我,我不知道還該怎麼辦……我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昨天我又去看看,結果,不見了,克勞蒂亞。連影子都沒有。」
「你以為她叫大衛來就是取東西的嗎?」
「這,這也說不定……跟你說,克勞蒂亞,往後,夜裡我一定要將自己的房門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