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那御座,情人反目為仇,親人互不相容;而敵人,頃刻問卻能盡釋前仇,相擁言歡。太平公主能應付裕如地扮演著這些角色。
張昌宗自那日武則天給他說了那句含含糊糊的話以後,晚上就睡不好覺了。但身旁睡的是大周女皇,再不好睡也得睡,稍動,驚了聖駕,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哪怕她的大腿把自己的腰壓斷,她的手臂把自己的胸口壓憋氣,他都不敢動。
他靜靜地等著她醒來,在她對自己最高興最滿意的時候再去問她。
好容易,她有了動靜,沉重的臂膀終於從胸口上取了下來。他長長舒了回氣。可是,她的手膀立刻更大弧度地圍了上來,把他緊緊摟住。他趕快把身子側過來面向她,讓她能摟得更緊。然而她沒有摟,卻把頭拱到他胸口上。
開始時,由於腰部和胸部的壓力解除,他感到一陣輕鬆。可是,過了一會,從她鼻孔中或急或緩出來的那股氣息,像一隻蚯蚓,在他胸口不停地爬來爬去,似癢非癢,說痛不痛,那滋味比壓一隻腿在腰上,擱一條胳膊在胸口上更難受。
他只有忍耐著。他想,只要不像昨晚那樣瘋狂,他都能忍住。
誰知,他剛剛這樣想,比昨晚更大的瘋狂就開始了。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他的肉裡,她的牙齒換著地方亂咬,她的拳頭沒頭沒腦朝他打去……張昌宗想,來俊臣的酷刑大概也不過如此。
如是者連續三夜。
第四天,他實在受不住了,便去找哥哥張易之。
張易之看了他週身的牙齒印後卻笑道:
「恭喜你呀,六弟。」
「都把人痛死了,你還開玩笑。」
「因為你太討皇上喜歡,她才會這樣。」
「我覺得不是,以往,她對我高興了,就大把地賞賜我,給我封官晉爵。」
張易之聽了,沉思片刻,說道:
「說不定有比那更大的好處。」
「你把我說糊塗了,比那更大的好處,那除非把皇帝讓我……」
張昌宗還沒說完,就被張易之伸過來的手堵住了嘴,他又扭頭朝門口看看,沒有人,才說道:「六弟,說話要謹慎。」接著,他輕聲細語地把武則天的反常表現向弟弟做了分析:
他說,皇上眼看就八十了,她的基業交給誰是她最焦心的。兩個兒子,她不喜歡;武三思,大臣們反對;太平公主,因監國失誤,力不勝任。她在走投無路時,便會想到你,因為你是她最喜歡的男人。可是,你既不姓武,又不姓李,你想,她不恨你嗎?恨你,當然就要咬你。他咬你,要你痛,但又不把你咬傷,只是咬些牙齒印而已。要是真恨你,真咬你,她有那麼多老牙,又長了那麼多新牙,你經得住她咬嗎?
聽了兄長一番話,張昌宗似有所悟,便想起那日御雲殿上女皇講的話,他向張易之說了一遍。
張易之一聽,急著問:
「你聽清楚了嗎?」
「聽得清清楚楚。」
「那你再說一遍。」
「皇上說:『是你伺候她一輩子好,還是她伺候你一輩子好?』我說:『小臣愚蠢,不懂陛下的意思。』皇上說:『話說明了,也就沒有意思了。你是個聰明人,你自己細細想吧。』」
張易之仔細聽了,說道:
「這話再明白不過了。既然皇上都有這個意思,就有一半希望了。」
「要是皇上真是這個意思,寫個詔書,把皇位讓給我不就行了,怎麼才一半希望?」
「六弟,你整日陪皇上玩樂,對朝野之事知之不多。你聽說了嗎,大臣們對你我是什麼評價?宋-當面叫我『夫人』,張柬之叫我們為『男娼』,魏元中罵我們是『小人』。他們把你奈何不得,把你的家人逮去殺了。七弟昌期的大門上每晚都有人寫『看你橫行到幾時,』擦了又寫。洛陽街頭常有罵我們的帖子,還編些歌唱著罵……你想,就算皇上下了詔,底下大臣百姓們不擁戴,能成嗎?」
「依你這麼說來,這事就難辦到了。」
「也不,只要計劃周密,各方面都做周到了,也易如反掌。那時六弟當了皇上,為兄當個宰相就是。」
「那是當然,封你當宰相兼兵馬大元帥,大權都交給你。」張昌宗似已當了皇帝,大方地許諾著。
「謝陛下。」張易之躬腰彎腿,對張昌宗笑道,「不過現在還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想了,此事應分幾步走……」
且不說張氏兄弟密室策劃,單說太平公主自被罷了監國以後,心中甚是不快,她覺得僅僅為了突厥和親那檔子事,母親就把原來讓我繼承皇位的計劃都改變了,似乎有些小題大作,何況這事我還請示過她。她總覺得其中還有其原因,想來想去想到張昌宗。果然,讓她打聽到一些消息。
很湊巧,那天她與張昌宗在宮裡不期而遇。
「給公主請安。」張昌宗迴避不及,只有硬著頭皮向公主彎腰,作了個揖。
「張昌宗,我問你,那日在御雲殿你向母皇陛下怎麼嚼舌根的?」太平公主一反往日對他親暱的態度,碼著臉問。
「我,我沒說……」
「是嗎?」太平公主杏眼圓睜,滿臉怒氣。
「我,我只是按實說,伺候皇上和公主一輩子……」
「我問你,我什麼時候叫你伺候一輩子了?你說!」
「你,你沒說,是我說的……」
「那你為什麼血口噴人?」
要是平日,張昌宗遇太平公主發怒,便會一再認罪認錯,不停地說:「請公主恕罪。」可今天,他自覺有半個屁股已坐上御座,底氣陡增,說話也就大膽起來:
「公主何必生這麼大的氣,氣壞了身子,我張昌宗今後去伺候誰?」
「好大膽張昌宗,你是什麼東西,誰希罕你伺候?」
「不過,公主,到時候,誰伺候誰……」張昌宗自覺說漏了嘴,趕快打住。但太平公主已聽出話音,跨前兩步,準備先打他一巴掌,然後揪他去見母皇。但他身子一閃,像泥鰍似地溜掉了。
太平公主轉了幾個圈也沒找到他,便氣喘吁吁地直奔母皇寢宮,準備向她告狀。
跨進母皇寢官一看,張昌宗正在給母皇捶背。她給母皇請了安,正準備開口說話。只見張昌宗跨前一步,向武則天跪下說:
「啟奏聖神皇帝陛下,術士金峭給卑臣相面,說我有天子相,勸我在定州修建佛寺,可以求神保。此事前已奏明陛下,請陛下聖裁。」
張昌宗說完,還故意朝太平公主看了一眼。
武則天聽了,淡淡地說了聲:「朕知道了。」
太平公主聽了,大吃一驚。原來這廝剛才的話,事出有因。他們早就串通一氣了,怪不得他敢說「誰伺候誰」的話。好呀,張昌宗,你野心不小,你看本公主怎麼收拾你,叫你不得好死。
「太平,你有何事呀?」武則天問。
「母皇,兒臣專來給陛下請安,沒有什麼事。」
說罷,又說了幾句閒話,便告退。
太平公主出了宮門,對轎夫說:
「去梁王府。」
武則天之侄武三思,任夏官尚書,封梁王。武承嗣死後,武則天曾多次向大臣透露擬立他為太子。但她沒有明說,只是試探性地瞭解一下大臣們的意見。有一次,她問狄仁傑,她做夢時常輸棋,不知何故。狄仁傑說道:「棋者即棋子也,陛下輸棋是因為沒有棋子,沒有棋子焉能不輸?」武則天尚有二子,但一個流放外地,一個監禁後宮,等於沒有兒子。
又一次,武則天對狄仁傑說:「朕夢見鸚鵡的一對翅膀斷了,是什麼意思呢?」狄仁傑說:「陛下姓武,雙翼是陛下的二位皇子,如果陛下能啟用他們,不就飛起來了?」
武則天向狄仁傑一會兒說「輸棋」,一會兒說「斷了翅膀」,無外乎希望他支持另立皇太子;而狄仁傑偏偏借題發揮,說應起用自己的兒子,完全與她的想法相反。後來,她覺得閃爍其詞不如直截了當,便對狄仁傑說:
「朕欲立武三思為皇太子。」
狄仁傑也就直截了當地說:
「陛下必須立親生兒子為皇太子,武三思只是陛下的侄兒,陛下試想,侄與子誰更親?陛下乃一國之君,千秋萬歲後立廟,享受祭祀。如果武三思立廟,只是以侄祀姑,情理不通;如果親子立廟,則為子祭母,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即使以後兒子不肖,背叛了父母,母子終歸是母子。」
武則天最迷信,聽說死後無人祭祀,豈不成了餓鬼?立武三思的決心動搖了。但她還沒有完全轉過彎來,便說:
「這是我的家事,以後再說吧。」
可是狄仁傑不等以後,立即進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國家屬於皇室,朝廷上的大小事,都是皇家之事。立皇太子乃繼承大統的大事,是皇家的事,更是國家的事。」
武則天聽了,不想反駁,她知道狄仁傑那張嘴厲害,反駁也說不過他,便說:
「今天就議到這裡,以後再議。」
事情又擱置了下來。
正在母皇在當皇帝的母親,還是當皇帝的姑媽之間猶豫不決時,怎麼又鑽出來個張昌宗?要把皇位讓給他。難道母皇當皇帝當膩了,又想當皇后了?
太平公主氣呼呼地來到梁王府。
較之武承嗣,武三思機靈得多,他很會討武則天的歡心,所以高官顯爵,成為權傾朝野的重臣。而今,又聽說要立他為太子,那就是將來的皇帝,朝廷上下對他都刮目相看,而他也上下討好,左右逢源,以求得支持。
武三思聽說太平公主登門,慌忙大開中門迎接。
敘禮畢,武三思問道:
「今日公主殿下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太平公主說道:
「有一消息奉告。」
武三思聽說消息二字,心中一喜,因為他知道這幾天正在議論他的立嗣問題,太平公主是核心人物,一定知道內情。今天匆匆趕來,一定是要把好消息先一步通知我。想到這裡,不覺笑盈盈地向太平公主作一揖,說:
「謝公主殿下關心,武某有什麼好事,定當厚報公主。」
「不過,我的消息使你失望。皇太子事,母皇已另有安排。」接著,太平公主便把張昌宗請術士金峭相面,說有天子之相,以及母皇對此表示認可的情況,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武三思聽了,怒不可遏地說道:
「張昌宗,他是個什麼東西,竟如此膽大妄為,圖謀不軌,想當皇帝。豈能讓他陰謀得逞?」
太平公主卻冷靜地說:
「儘管他是個奸佞小人,因為他得到母皇的默允,說不定下一道詔書,把皇位禪讓給他也未可知。此事事關重大,特來相告。為我大周江山著想,也為表兄今後著想,得想出辦法立即制止。」
兩人經過一番謀劃,想出幾條致張昌宗於死地的手段。議畢,已是深夜。武三思設酒宴款待,杯來盞去,甚是融洽。武三思見太平公主雖是中年,已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又喝了些酒,那臉紅得可愛,加之眉目間飽含溫情,說話聲悅耳迷人,聽得他精神恍惚,難以自持。太平公主見武三思一雙興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自己,心想他是母皇親侄,正在議立太子,說不定成功有望,也就順水推舟,雙雙攜手進入內室,共享魚水之歡。
第二天一早,他們難捨難分地告別,按計劃分頭活動。
兩個在皇帝夢中酣睡的人聯合起來去攪醒另一個人的皇帝夢的行動開始了。
按二人商量好的計劃,武三思應先到宋-那裡去報告張昌宗的情況。因為一則宋-身為御史中丞,事關他的職責,再則,他對張昌宗特別反感,經常當面譏刺挖苦他。宋-個性剛烈,辦事認真,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對張昌宗絕不寬貸。
但是,武三思出門後卻直奔皇宮。他要去找上官婉兒。
武三思早就野心勃勃地盯著武則天的御座了。只是他不像武承嗣做得那麼露骨,引起滿朝文武的反對。他首先討好的是姑媽武則天,同時對武則天周圍的人也視其需要,投其所好加以拉攏。上官婉兒是他拉攏的第一個目標。她,獨居宮中,什麼都不缺,惟一缺少的是男性的溫存。他便以此為突破口,不斷向她獻慇勤。雖然上官婉兒心中屬意的是張昌宗,然而在武則天的嚴密監視之下,很難有機會相聚。她見武三思是皇上的侄兒,一旦立為皇太子,將來便是皇帝,說不定自己的未來要落在這個人身上。而自己又正處於獨守空房的苦悶中,有他來填補寂寞的情懷,再恰當不過,於是二人一拍即合。
今天武三思急急忙忙趕到皇宮去見上官婉兒,並不是為了去幽會,他要去核實一下太平公主的消息。太平公主可是個渾身都長心眼的女人,他摸不透,萬一消息不實,我豈不中了她的離間之計。我與六郎關係向來不錯,不能因此引起他、特別是他身後的聖神皇帝對我的惱怒。想到此,他更覺得非先去找上官婉兒不可。但見她,也得小心,她與張昌宗的關係非同一般。
上官婉兒見武三思主動上門,心中十分歡喜。她正有個消息要告訴他。
二人相見,立刻攜手摟肩,相擁走入內室。服伺上官婉兒的宮女太監,也都知趣,紛紛退去。
這些宮中的太監宮女,個個是武則天的耳目,難道他們不去向皇上奏報?其實,他們早就不止一次地奏報過了,但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少管閒事。」
武則天的想法很簡單,上官婉兒移情別戀正合她的心意。免得她去勾引張昌宗。至於她與侄兒武三思,那更好。我若不反對他倆相好,他倆豈不對我更忠誠?
可是今天兩人的相會卻正醞釀著背叛。
「我正有件事要告訴你。」上官婉兒從情愛的快樂中甦醒過來後,第一件事便是把她曉得的張昌宗找金峭看相,說他有帝王之福,女皇有把皇位讓給他的打算講給了武三思。武三思一聽,使勁親了她幾口,立即整衣,說聲有件急事要辦,握手而別。
上官婉兒本是在與張昌宗幽會時聽他講的,當他講到皇上有意讓位給他時,眉飛色舞,忘乎所以,並信誓旦旦地說將來要立她為皇后,終身共享榮華。上官婉兒聽了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她感到似乎有點滑稽。那位子是人都能坐嗎?漢高祖劉邦靠的是才能坐上去的,秦二世胡亥靠的是根基坐上去的。你張昌宗一無才能,二無根基,僅憑一張小白臉就妄想位列九五之尊,真是自不量力。可是聖神皇帝呢?難道真是老糊塗了?上官婉兒在作了冷靜判斷。肯定張昌宗的結局之後,她毅然決定倒向武三思。
她一口氣向武三思講了她曉得的那個消息後,感到如釋重負地暢快。可是,當她整衣起床,坐在床沿上細想,又覺得不無危險。「難哪!」她自言自語地歎道。
一場由太平公主策動。武三思積極奔走、朝中大臣參與的「倒張」運動,頗有規模和聲勢地開展起來了。
其實,在此之前,已有不少大臣要把張昌宗、張易之等繩之以法了。他們依仗女皇的寵幸,霸佔農田,貪污受賄,橫行不法,受害者把狀子告到女皇的御案上了。武則天只好交大臣們審理。審理結果,依法判處罰錢免官。
朝堂上在議論這件案子時,武則天說:
「不管怎麼說,張昌宗對朕有功,保留他的官位吧。」
御史中丞宋-問道。
「他有什麼功勞?」
武則天指殿下站著的「兩腳狐」內史楊再思說:
「你說他有什麼功勞?」
楊再思立刻回奏道:
「昌宗為陛下製丹藥,服後得享上壽,可算有功。」
其他大臣聽了都掩口暗笑。
武則天便說:
「那就罰他的錢,官就不免了。」
還有人不服,上表彈劾張昌宗,武則天耍個手腕把上表的大臣調外地辦案去了。
事情不了了之。
可這次有些不同。
左台御史中丞宋-得到武三思告之的情況後,馬上把術士金峭捕獲,審問中,金峭滿口承認,並堅持說張昌宗命理顯純陽之象,其相貌鼻端口方,兩耳下垂,唇若點朱,龍眉鳳目,怎麼看也是個帝王之相。
宋-立刻上書聖神皇帝。一貫對謀反恨之入骨的武則天這時卻說:
「張昌宗他早已向朕奏明,並未隱瞞,罪應當赦。」還交下一紙張昌宗的自白材料,以證明他確已認罪。
宋-上書說,為什麼張昌宗不早奏明,到案發後才寫自白奏明?此種大逆之罪不治究,何以服眾?
武則天拖著不理。
宋-再上書催問,請逮捕張昌宗交他審問。
武則天回答宋-的是一紙調令:調他去揚州辦案。宋-使出強驢脾氣來,說:「不去,看她怎樣?」武則天無奈,又派他出幽州公幹。他還是不去,還上表說:
「臣有職在京,無法受君命。依法,御史中丞無大事不外使,如調查案件,亦必案件中涉及品級較高的地方官員,如屬品級較低者,亦必為監察御史。今無大事,臣不能前往。」
宋-敢不服從君命,這還了得?但武則天沒有追究他。她雖然很老了,但頭腦很清醒,她認為如果為此事去查辦宋-,問題便更複雜了。她採取了拖的辦法。
武則天不把張昌宗交出來,誰也不敢進宮去抓。但宋-有辦法,他搞了個「缺席審判」,根據金峭的供詞和張昌宗的自白,判了他死罪。
宋-拿著御史台的判決書去找女皇說:
「這是御史台的判決,請陛下將被告交出審問。臣明知已開罪陛下,但雖死不悔。」
武則天不知所措,情急中咬咬牙說:
「好,就把他交給你!」
宋-把張昌宗帶回御史台,看天色已晚,對左右說:「把他先關押起來,明日細細審問。」
二更時分,門上來報,太平公主要見御史中丞。
宋-早聽說太平公主與張昌宗有染,還曾上書皇上請封他為王,今晚登門,一定是說情來了。既然來了,我自有打發她的辦法。
說聲「請」,便把太平公主迎進中堂。
太平公主開門見山說:
「深夜拜訪,實有一要事相告。」
「公主殿下請講。」
「聽說張昌宗已押在御史台?」
「不錯。」
「不知何時審判?」
「明日」。
「恕我直言,能把張昌宗從宮中要出來,實非易事。如不連夜審判,便宜處置,恐有變故。」
宋-聽了,大吃一驚。便宜處置,這不是叫我殺了他嗎?恐有變故,已關進御史台監獄,還會有何變故?人說太平公主心眼多,野心大,對她不能不防。便說:
「公主殿下,張昌宗乃謀逆重犯,當以國法處置,如果草率從事,不合律令。臣不遵命。」
太平公主又將恐有變故,放虎歸山之類的話講了幾遍,那宋-是個倔性子,一根腸子通屁眼,就是不信。
太平公主見說他不動,站起來指著宋-的鼻子道:
「宋-老兒,你不聽我的話,一定後悔。」
說罷,拂袖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御史台開庭。宋-主審,大理寺卿懷素副審。
只聽驚堂木一響,宋-喊道:
「把罪犯帶上來!」
衙役一陣吆喝,把張昌宗押了上來。
見了這陣勢,張昌宗先自酥了一半。他沒想到女皇會把他交出來。這一交出來,必死無疑。為免皮肉吃苦,沒等叫跪,便撲通一聲跪下。
「下跪何人?」宋-的審問開始了。今天他有幾分得意,望著堂下跪著的張昌宗,心想,你到底也有今天。
「張昌宗。」張昌宗低頭回答。
「快把你如何找術士金峭相面,圖謀篡位的罪行如實招來。」
「我……」
正在此時,一騎馬飛快而來。原來是宮裡來的特使。他下馬後,手舉聖旨高喊。
「宋-聽旨。」
宋-呆了,但很快走下堂來跪拜接旨。
只聽特使念道:
「皇上手諭:著令宋-立即放張昌宗回官,不得有誤。欽此。」
聖旨豈敢違反,宋-只得立刻放人。眼看張昌宗跟著特使出了御史台衙門,大搖大擺地走了。
宋-氣得直跺腳,歎道:
「悔不該不聽太平公主的活。真該昨晚連夜審判,把這個賊鞭死!」
懷素在一旁說:
「真是知母莫若女呀!」
宋-則說:「不對,應當是知女莫若女。」
這句話讓他說對了,但說遲了。
武則天在朝堂上當著滿朝文武一時衝動,把張昌宗交給了宋-,回到寢宮後立刻就後悔了。回想他入宮十多年來,日夜相陪,給了自己多少歡樂與愛撫……但轉而又想,朕乃堂堂一國之君,豈能為這點兒女情而自毀國法?
恰恰這時張易之求見。她知道他要說什麼,沒等他開口,便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為何而來,只是他做事太張狂,我不能無視滿朝大臣的意見,也不能蔑視由朕親自製定的國法。他這叫做『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下去吧。」
張易之幾乎是哭著離開女皇的寢官的。
但張易之剛走,武則天又後悔了。他與我恩愛有年,又教我採補長生之術,應該給他些面子。想喊住他,他已走遠了。
最難熬的是晚上,實在太冷清,太孤獨。起初,她想命太監去叫張易之或其他人來侍寢,轉而一想,就一晚上,難道就捱不過去?
這麼多年來第一次一人擁裳而眠,因為是單獨一人,想的也就更遠。從太宗、高宗,想到馮小寶、郭道士,想到張易之、張昌宗……就在張昌宗這裡卡住了,眼前出現的是他通體雪艷、完美無瑕的肌膚,鮮細柔潤的嘴唇。他那如舞蹈般的舉止,如音樂般的話聲,他那滲透到全身乃至毛髮中的魅力,還有他那……難道從此再不能擁有?我已八十有一,來日屈指可數,身為帝王,這點及時行樂的權利都沒有?
她感到很奇怪,怎麼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就那麼難捨難分,在眼裡就那麼完美無缺,甚至明明是缺點和罪孽也都看不出來?看出來了,也覺得情有可原。她想了很久沒想通。不過,當她突然想到當初高宗對待自己的那份愛時,她想通了。當年,自己在宮中也算作惡多端,光殺人案就好多起,難道他不知道?不懷疑?然而他全部原諒了我,寬宥了我,因為他太愛我,他缺少不了我;正如我太愛他,缺少不了他……
想到這裡,她不願再想,她只盼天快亮。天一亮,她將親寫手諭,命特使去救他回來。
武三思親眼見到張昌宗被宋-帶去御史台,心中暗喜。但第二天,又聽說武則天下旨把他救回宮了,不免大驚。當晚,他便來找太平公主。但門上說,公主一早就出去了,至今未回府。問什麼時候回來,說不知道。他只得快快回府。
其實,太平公主並未出門,她正在家中陪一個情人。為了不讓人打攪她,便叫門上回絕一切來訪者,一律說公主不在家,什麼地方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
這個情人是司禮丞高戩。太平公主與他有多年的交情,她不僅迷上他的一表人才,更迷上他的儒雅文才。與他一起,吟詩唱曲,下棋作畫,你唱我隨,琴瑟和諧,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愉悅與暢快。但是今天高戩興趣全無,他是來求公主一件事的。
「公主救我。」高戩一進門,就這樣對太平公主說。
「你看把你急的,什麼大不了的事,坐下歇歇再說。」
太平公主使個眼色,侍女們全部退下。兩人相擁而坐。高戩便把所求之事細細說了。
太平公主聽了笑道:「我原以為天塌下來了呢,原來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了。」
說完,雙手拉著高戩走進內室,邊走邊說道:「今晚,就完全屬於我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