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 第十章 監國三年——失敗的實習
    她急不可耐地望著母親的那張寶座。母皇看透了她的心思,便封她為皇太公主,命狄仁傑和上官婉兒輔佐她監國。但她玩不轉,三年毫無建樹。

    上官婉兒從武則天寢宮退出來之後,忍不住熱淚盈眶。她想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她覺得上蒼對自己太不公平了。怎麼碰到的女人一個比一個陰險。那太平公主在講那女子從嘴裡吐出個男人時,連連看我幾眼。不就那次跟他被你們逮住了嗎。可你們呢?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都七十好幾了,夜夜摟著男人睡,還盡選年輕漂亮的;小的更壞,男人死了換一個就是了,又平白無故地害死了一個女人。家裡養著小廝,又到奉宸府裡鬼混,都四十出頭的人了,還那麼妖……可是,你們想過沒有,我,都快三十了。女人一過三十,還有什麼?

    也不怪婉兒背地裡怨這怨那,她的命運也實在太慘了。

    上官婉兒的祖父上官儀,是高宗時的宰相,又是著名詩人。一次,因高宗忍不住武後的專橫,要廢了她,召上官儀擬詔書。這事很快被武後知道了。當她氣勢洶洶地質問高宗時,高宗嚇得屁滾尿流,語無倫次地說:「我本來不想廢你的,都是他。」上官儀被皇上出賣了,當了替罪羊,其後果是他和他的兒子上官庭芝都被牽進一件謀反案中,死於冤獄。家口也被藉沒了,上官婉兒入宮當了侍女。那時她才十二歲。

    算來,在宮中已整整十八年了,她不知道這麼長的時間是怎麼過來的,整日提心吊膽,真叫做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總算熬到現在這個地步,則天女皇不再用仇視的目光看她了,宮內詔書皆交她擬定,也算是個受人仰慕的人物。但至今孤身一人。女皇啊女皇,公主啊公主,作為女人,你們太不瞭解女人了。

    不過轉而一想,怎麼說這日子總得過,本來就夠苦的了,偏偏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何苦呢?不覺間,她竟朗誦起祖父輕快的詩句來:

    脈脈廣川流,驅馬入長洲。

    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

    讀著讀著,她自己也感到瀟灑起來,得意起來。

    一陣風過,吹響了飛簷上掛著的鈴鐺;遠遠的,又吹過來一陣悠揚的樂聲。她聽出來了,是奉宸府那個方向吹過來的。聽,那蕭聲,迴腸蕩氣,婉轉動人。明明是他在吹啊!張昌宗啊張昌宗,你不要再用那銷魂的蕭聲撓我了,有膽量,你來找我。

    「上官姐姐。」

    聽人叫,上宮婉兒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用手把嘴捂起來,把自己的心思堵在嘴裡。

    「上官姐姐,你原來在這兒,把我好找。」一個宮女向她跑過來說。

    上官婉兒是正四品的職位,但她不讓宮女們呼她的官名,她叫她們喊自己為姐姐。皇宮,是個最險惡的地方,稍不注意得罪一個那怕是最低等級的宮女,她也有報復你的手段。因此要做得平易近人,一點不擺架子,見了誰都輕言細語,笑臉相迎。宮廷上下,讓她哄得滴溜轉。

    「上官姐姐,快去,皇上叫哩。」小宮女挽起她就走。

    進了武則天寢宮,見她母女還在那裡嘻嘻哈哈交談。她先叩見了皇上:「給萬歲請安。」再給公主施禮:「給太平公主請安。」

    「今後稱呼改了,叫皇太公主。」武則天笑道,「我叫你來,就是委你擬個詔命,封太平公主為皇太公主;命你和狄仁傑輔助她監國。選個日子我要去興泰宮避暑。」

    「臣遵命。」上官婉兒含笑答應著,但內心裡卻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有。封她皇太公主,又讓她監國。大權不就交給她了?這女人不更難伺候了?今後等著受她的氣就是了。更傷心的是女皇去興泰宮,少不了要帶上他,這今後想見面就更難了。想來想去,唯一一點安慰是任命我輔助她監國。也算皇上沒忘記我。她趕快向武則天跪下:「臣叩謝皇上。」又向太平公主屈膝:「向皇太公主賀喜。」

    「就別客氣了,快起來。」太平公主笑吟吟地扶起上官婉兒。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高興,終於向皇位跨了關鍵的一步。皇太公主,跟皇太子簡直沒有區別了,我要是個男子,不就是皇太子嗎。還讓監國,這監國不就是代行皇帝的職位嗎。她記得母皇講過她當年監國的前前後後經過,那可是很榮耀很威風的事,只要再走一小步,她就可以像母皇那樣坐在御椅上號令天下了。只是二張要跟母皇去龍門山,見面機會少了。可是,不暫時捨棄他們,將來怎麼可能永遠擁有他們?不過將來,將來比他們更如意的美男子還會少嗎?然而,一想起他們,就有一股特有的氣息漫過來,她肯定這種特有的氣息是其他任何男子身上所沒有的。她努力克制自己,但卻很難擺脫。這實在是一次犧牲啊!

    唯一感到一無所失的是武則天,三十多年聽政,十多年親政,自古未有的一代女皇,坐在皇位指揮那些自命不凡的男人們,治得他們一個個服服貼貼,太過癮了。不過,也實在太緊張,太危險,日積夜憂,絞盡腦汁,費盡心機。而今,已七十有七,什麼都有了,唯有一點使她永難滿足的,是男人的愛。她自從擁有二張,也算心滿意足,但這兩個小子用情不專,與婉兒……,她親自逮住;聽說還與她……她不願意再想下去。她也想過,把他兩個攆了,在奉宸府或其它什麼地方另找。她試了下,可不行,沒有一個能替代。只有跟他們在一起,才有那種心情和感覺,才有那種情趣,那種滿足。就像案頭的那支筆,用慣了,離了它字也寫不好,文章也寫不順手;好比那張床,離了它就睡不著覺……她實在不能沒有他們,她要讓他們專心一意地陪伴自己……

    三個女人一台戲,這三個在歷史上大有名氣的女人,她們懷著各自複雜的心態,走進了自己的角色。

    然而,比這三個女人心態更複雜的是一個男人。他就是狄仁傑。

    狄仁傑接到輔助太平公主監國的詔命後第一個感覺是他好像掉進泥沼裡。

    他覺得自己在演戲:一會兒身穿紫袍,頭戴烏紗,堂堂一品大員;一會兒身著囚服,頸架木枷,分明一名欽犯;一會兒是國家大臣,坐在大理寺審案;一會兒是朝廷反賊,跪在大堂上受審。他最難忘的是從大理寺卿的高位上以謀反罪送進監獄的那次,簡直精彩透頂,幾乎每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來俊臣坐在他前天才坐的那個位置上,一臉得意:

    「狄仁傑,你有罪嗎?」

    「我自認有罪。大周奉天承運,革命肇興,我乃唐臣,謀反屬實,甘願受死……」如連珠炮一般,從狄仁傑口中吐出。

    來俊臣大喜:「好,敢作敢當,像個男子漢,押下去!」

    狄仁傑身為大理寺大法官,對武則天制定的法律條款倒背如流:只要主動認罪,不但可以免去苦刑,就是死罪也可改判。他知道來俊臣酷刑的厲害,硬頂下去,皮肉受苦不說,弄不好一命嗚乎,死無對證,這罪名就坐定了。現姑且保全性命,再作計較。

    其他幾位受誣大臣都採取這種辦法。

    唯一的例外是御史中承魏元中,他至死不招。來俊臣將他倒掛起來,問他如何?他卻說:「我有一種從驢背上摔下來,腳掛在鐙上,被驢拖著走的感覺。」來俊臣大怒,命用酷刑。魏元中罵道:「來俊臣!若要我的頭,儘管來割;若要我自供謀反,任你用刑,我也不會承認。」

    狄仁傑自歎不如,但自問無愧。

    他寫了伸冤的血書,設法送到武則天面前。武則天把「謀反」的大臣叫來問道:

    「要是沒有罪,你們為什麼要招供?」

    狄仁傑奏道:「陛下,若不招供,早就活不到現在了,今天那還能見到陛下?」

    「那魏元中呢?」武則天不饒人地問。

    跪在下面的魏元中尚未回答,狄仁傑搶過來說:

    「陛下,嚴刑之下,能忍痛者不吐實,而不能忍痛者吐不實,臣懼痛,臣犯有欺君之罪。」

    「恕你無罪。」武則天說。

    雖然無罪,仍要流放,因為皇帝的面子要緊。

    不過沒過多久,又召回京都,還任命為宰相。脫掉囚服換蟒袍,一個角色還未適應過來,又換了一個。

    這給武則天當宰相可是個通身是戲的角色。女皇男寵無數,還不斷充實奉宸府,其他大臣聲嘶力竭,叩頭出血地諫阻,狄仁傑卻笑笑說,這是皇上的私事,咱們少管;女皇好大喜功,鋪張浪費,耗費國庫,大臣們一再上表勸阻,狄仁傑卻覺得多餘。其實,他心裡更著急,更難受,但表面上卻做出漠不關心的樣子。這不是演戲是什麼?

    不過有一齣戲演得狄仁傑很難堪。

    他有個姨媽,住在南郊,多年守寡,只有一個兒子,生活很是拮据。狄仁傑常去看望,給一些資助。

    一日,狄仁傑去姨媽家,坐了一會,見其子打獵回來,對他輕慢地拱個手就走了。狄仁傑對姨媽說:「我現在為相,表弟如要當官,我可以盡力。」不想姨媽卻說:「當官自然富貴,不過,我止此一子,不願讓他去服侍女人。」說得狄仁傑臉紅到耳根。

    姨媽的一句話,害得狄仁傑幾個晚上都沒睡好覺。

    而現在,女皇下旨,封太平公主為「皇太公主」,命狄仁傑輔佐她監國,服侍了一個女人,還要服侍一個。這太平公主才四十歲,狄仁傑已六十好幾,他想,難道這把老骨頭就全交給她了?這戲實在無法再演下去了。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是掉在泥沼裡了。聽人說,掉在泥沼裡的人最好的辦法是不要動,越動,越沉得快。

    太平公主、狄仁傑和上官婉兒組成的三套馬車,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啟動的。

    每遇事,太平公主就說:

    「請狄公拿個主意。」

    狄仁傑便說:「皇太公主監國,還是請公主指示。」

    她問上官婉兒,上官婉兒說:「卑臣只會擬詔。」

    太平公主想了想,拿出個辦法,問道:「狄公以為如何?」

    狄仁傑卻說:「去興泰宮請示皇上,請她聖裁。」

    她問上官婉兒:「你說呢?」

    上官婉兒答道:「狄相國所言極是。」

    圈子就這麼繞了又繞,繞得很圓,但太平公主感到玩不轉。

    她感到狄仁傑很難對付,要是有這個權,她非罷了他的官不可。可是在他面前,重話都不能說,連母皇都讓著他,早朝也不讓他跪拜。

    國事玩不轉,家事她倒玩得滴溜圓。

    一兩年間,更為豪華的皇太公主府修好了,田莊、房舍、領地,成倍地擴大。她還公開賣官,按職級定價,搜刮的金銀錢財,珍寶器玩無可數計。

    轉得最快最圓的還是她情愛生活的那一環。

    府裡雖有柳三等一批小廝陪伴,但遠遠不夠。她把母皇走後幾近癱瘓的奉宸府重新恢復運轉,在裡面物色了貌似張昌宗的書生宗雲,並把他帶回公主府。她又戀上了張昌宗的弟弟張昌儀,情熱之際,把他提拔為洛陽令,完全把駙馬爺武攸暨涼在一邊。

    論年紀,武攸暨較太平公主略小,但因他酒色無度,精力衰竭,骨瘦如柴,形同骷髏,太平公主對他興趣全無,視如敝屣。加之太平公主與張昌儀、宗雲和柳三等出雙入對,形影不離,甚至白日宣淫,全不把他放在眼裡,恨得他咬牙切齒,卻一籌莫展。氣傷肝,怒損脾,武攸暨為此百病叢生,身體更加衰弱。而公主府上雖然丫環、使女、家丁、侍從多如牛毛,哪一個不看皇太公主眼色行事?都視他為多餘;就是他的兩雙兒女,也在母親教唆下,把他當作路人。

    連氣加病,駙馬爺一病不起。不久,便滿懷一腔憤恨,撒手而去了。

    武攸暨死後,太平公主草草辦了喪事,從此再無一點約束,隨心所欲地在情海愛河中放浪。她身為皇太公主,又掌監國大權,她的任何要求,都可以輕易得到滿足。然而,最後她發覺,最難忘卻的還是張昌宗、張易之兩弟兄。特別是張昌宗,他那潔白細滑的肌體,他那令人銷魂的眼神,他那如蘭似桂的氣息……叫她怎麼也擺脫不了。

    這天傳來女皇龍體欠安的消息,太平公主立刻趕到興泰官。恰恰母皇剛剛入睡,張昌宗把她接住。因礙於人多眼雜,母皇又睡在裡屋,二人只有眉目傳情,表達相互的思戀之意。兩人作了意味深長的交談。

    「聖上病體究竟如何?」太平公主問。

    「御醫說了,主要是氣血不足,老年人常有的病,不關事。」

    「不關事就好。只是她老人家已快八十,還望你盡心伺候,讓聖體早日康復。只是,你自己也要保重身子……」太平公主說著,向張昌宗投去深情的一瞥。

    「謝皇太公主的關懷,我一定為您保重好身體,將來伺候您一輩子。」

    太平公主聽了這話,如喝口蜜糖,一直甜到心裡,忍不住把手伸過去,緊緊壓住張昌宗的手。

    「外面,是誰在講話呀?」裡屋傳來武則天的問話。

    二人慌忙縮回手。太平公主急步走進裡屋,跪在母親床前,說道:

    「是兒臣前來看望母皇。」

    武則天在迷迷糊糊中聽有人講話,一聽便知是太平公主與張昌宗,因隔得較遠,只聽張昌宗說了「一輩子」三字,其它再也聽不清。她覺得這話中似乎有話,便使全力問一聲,打斷他們的交談。她見太平公主跪在床前,說道:

    「我的兒,好久沒見到你了,好想,快把手伸過來讓娘摸摸。怎麼?你的手這麼冷?」

    太平公主把剛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說:

    「剛從外面來,外面風大著哩。」

    「啊。新公主府修造好了嗎?」母皇問。

    「修好了,只是翻修了一下。」雖說天氣有些涼,太平公主額頭上卻在冒汗。

    「聽說規模很大哩。不要過分鋪張才是。」

    「是,陛下。」

    「朝內有什麼大事嗎?」武則天轉了話頭。

    「沒有什麼大事,請聖上放心。」

    「雖說沒什麼大事,朝廷上沒人,朕也不放心。你吃完飯就趕回去吧。」

    太平公主本想住一晚,再找機會與張昌宗、張易之相會,聽母皇這麼一說,只有應道:

    「是,母皇,兒臣吃罷飯就走。」

    在回洛陽的馬車上,太平公主覺得車子抖得特別厲害;從車窗向外看,一望無際的原野,灰灰濛濛的,沒有一點色彩。就像她的心情一樣。

    在軟塌塌、暖乎乎的龍床上躺著的女皇武則天,今晚又失眠,她老在猜那「一輩子」三個字的含義。她不敢肯定他們倒底指的什麼,但從太平公主臉發紅、手發涼,從張昌宗舉止有些失措的情形看,可以肯定這話與我有關,而且不是什麼好話。是的,她是自己親生的女兒,難道太子弘、太子旦、太子哲不是嗎?他們可是對我懷著二心啊。越想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想。她長長地歎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快八十歲了,對一個皇帝來說,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年齡啊!」不過她不悲觀。自從學了張易之的採補之術後,她的身體、她的精神,都明顯增進。她認為至少她還可以再活十年,但是張易之說,他保證皇上至少能活到一百歲,說不定還多。她想,我既然能創造一個女人當皇帝的奇跡,也能夠創造一個長壽的奇跡。只要我活著,只要我在龍椅上坐著,我就不允許絲毫的背叛,不論你是誰,都不允許!

    剛回到洛陽,太平公主就碰上一件棘手的事:突厥默啜可汗派來和親使團,要招太子旦為駙馬。

    突厥默啜可汗自恃兵力強盛,常興兵犯邊,武則天派大軍征討,他便跑到草原深處,無影無蹤;大軍一撤,他又跟蹤而至,侵擾邊境,搶掠財物。有時,還伺機進攻,造成許多傷亡。特別是他們往往與契丹等配合,對中原威脅更大。

    武則天聖歷元年,突厥默啜可汗派和親使到東都洛陽,要把可汗之女嫁給皇太子旦,要他去突厥迎親。

    這可是個大事情,怎麼辦?

    太平公主把大臣召來商議,她首先問狄仁傑:「狄公,你看此事怎麼辦好?」

    「此乃大事,老臣拿不準,請皇太公主定奪。」狄仁傑一腳把球踢回去。

    「你的意見呢?」太平公主望著上官婉兒。

    「此等大事,小臣拿不出主見。」

    「在座諸位大臣,有什麼主意,請講。」太平公主有些氣惱,但又不好發作,只有把企求的目光轉而對著其他大臣。

    大臣們沉默著,眼睛看著腳尖。

    看大家半天不說話,太平公主心裡想,你們不外乎是瞧不起我,認為我拿不出主意,那你們聽著。只聽她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看那默啜可汗用心險惡,他們是想把皇太子騙去,然後打著他的旗號,搞滅周興唐的陰謀。因此,我認為皇太子絕對不能去。但是,默啜派人來和親,主動與我們交好,如果不答應,他們就會以此為借口惹事。所以,還得想個妥善的辦法來應付他們。」

    太平公主剛講完,許多大臣紛紛發言,說公主判斷準確,不愧為監國,是聖神皇帝陛下慧眼識英,有其母必有其女,實在是我大周朝的幸事……

    但在談到採取什麼辦法去應付時,大家又沉默了。

    良久,內史楊再思向太平公主深深一揖後說:

    「皇太公主對默啜可汗之詭計,一語道破,見解高妙,所以不以皇太子和親,決斷英明;然如若拒絕,默啜必將以此為興兵理由,亂我邊庭,故應以計謀對之。依臣愚見,莫如找一與皇太子長相相同者,冒充皇太子去和親,豈不兩全?妥否,請皇太公主定奪。」

    這楊再思是有名的諛臣,專幹見風使舵,吹牛拍馬,討好賣乖的勾當。因此有人寫了一篇《兩腳狐賦》專門諷刺他。

    幾句奉承話一說,太平公主不免有點暈乎乎的了,她沒細想楊再思的建議有什麼不妥,只覺得這個辦法有趣,很有點刺激性,便表態說:

    「楊內史之見亦合我意,不妨一試。」但她覺得還是聽聽狄仁傑的意見為好,他倒底是首席宰相,便轉過頭來問道:

    「狄公以為如何?」

    狄仁傑一直沒發言,他也不準備發言,但公主問起來了,便說:

    「公主所言極是,只是楊內史的辦法應向皇上奏明,方好行事。」

    太平公主一聽,又是向皇上奏明,心裡就有些不高興。只要不是皇太子去,也就算不了什麼大事。我皇太公主這點事都做不了主,還監什麼國?便說:

    「此事很急,突厥和親代表等著回話,再耽誤下去,恐有變化。現在就這麼定下來,皇上那裡,由我去說。今日就把人選定了,明天就送他們走路。」

    狄仁傑只有暗暗發笑。

    一切由太平公主決定:派武承嗣的兒子、淮陰王武延秀冒充皇太子旦去突厥成親,娶默啜女兒為妻。令春官尚書閻知微等帶上黃金萬兩,綿緞萬尺,以及各種禮品,陪武延秀同行。

    到了突厥,默啜先把閻知微召來,看了禮單,收了禮品後,臉一變說:

    「你現在有兩條路可走:你把你們這次和親的內幕說出來,我可以讓你在這裡當南面可汗,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你要是不說,你就不要想活著回去!」

    閻知微聽了,嚇得面色如上,忙跪下求饒命,便將如何以武延秀冒充皇太子旦等情由,一一講了出來。

    默啜也不食言,讓閻知微當了可汗,將武延秀拘押起來,然後寫一封責問信,交人帶給武則天。信上說,可汗貴女,當嫁太子,武氏乃小姓,門戶不相當,休想成親;所送禮品中,錦緞全是假貨,所有金銀都是劣等品,所送的谷種全都是蒸過了的,種下也不發芽。最後說,要興兵攻打河北,並南下勤王,反周為唐等等。

    看得太平公主大汗淋漓,看得武則天七竅生煙,她決定,立即下山回朝,免了太平公主的監國,連夜召集眾大臣商量對策。

    一切都在狄仁傑的意料之中。

    其實,武則天要免去太平公主的監國是老早就決定的了,只是在等待時機而已。

    事情的起因就在那天她病中聽到「一輩子」三個字。

    第二天,武則天龍體康復,精神煥發,吃過早飯,便乘玉輦去御雲殿接受朝拜。

    女皇駕臨興泰宮本以玩樂休養為主,帶了一大批專門伺候保衛她的宮女太監衛隊和男妃。每天,這些人都要去興泰宮正殿御雲殿,向皇上跪拜請安,聆聽她的教諭。如果她有事有病不來,大伙站一陣各自散去。今天,武則天小恙初癒,一則因幾日未上朝,心裡想著那把龍椅;再則,她要借這個莊嚴的地方,以便問清那件事。

    臣僚、衛隊、太監、宮女們依次朝拜,山呼萬歲,恭請聖安後,武則天一揮手,叫一聲「散」,專留張昌宗在殿上,近前只有一兩個心腹太監。

    張昌宗站在一旁,不知何事,但偷眼一看武則天板著臉,便知道情況不妙。

    武則天咳了兩聲,慢吞吞地拖著腔問道:

    「張昌宗,你把那天『一輩子』三個字解釋一下。」

    張宗昌腿一軟便跪下了。怪不得這兩天眼皮跳,原來是這件事。但他心想,那天說話聲音很低,她哪會聽見?只是,有個宮女從門前走過,難道……他還沒理出個頭緒,武則天又問了:

    「俗話說,牆有風,壁有耳,何況,我也聽得清楚……」

    「是說了,我說伺候陛下一輩子……」

    「你再想,是說伺候朕,還是她?」武則天的語氣很嚴厲。不計其數的人就在她嚴厲的語氣下喪了命。

    「是陛下,還有她……」在緊張與恐怖中,張昌宗說漏了嘴。說完,他後悔不迭,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那你就把如何伺候朕,如何伺候她,從實說來。」

    這圈子怎麼挽也挽不圓了。在武則天閃著凶光的雙目逼視下,張昌宗只有直說了。

    說完,張昌宗心想這下完了,從此失寵,攆出宮門,收監,發配,甚至……他不敢想下去。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武則天不但沒有生氣,反倒口氣柔和地問:

    「你說,是你伺候她一輩好,還是她伺候你一輩子好?」

    張昌宗迷惑了。他不懂:

    「小臣愚蠢,不懂陛下的意思。」

    「話說明了,也就沒有意思了。你是個聰明人,你自己細細想吧。」

    「臣遵旨。」張昌宗還沒懂,只有這樣回答了。

    「好,你起來,快扶我回寢宮。」

    張昌宗急忙上前,雙手扶聖神皇帝下殿。

    武則天十分傷心,她沒想到自己疼愛的女兒心眼這麼壞,巴望母親早死,她好早登王位;她更沒有想到女兒連母親的情人都要接過去……想到這裡,心底陡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怖,她不是在走高宗的老路嗎?這難道就叫報應?但是,她絕不能讓這個報應落在自己頭上。於是,她徹底修改了原來的計劃。

    她把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

    免了太平公主監國之後,她把太平公主召進宮對她說:

    「你看你,捅了多大個漏子。只免了你的監國,其他就不追究了。」

    「謝母皇開恩。」太平公主哽咽著聲音說。

    「我原打算你先監國,然後順理成章……可是……」

    「母親,您的心意我知道,兒臣有負於陛下……」太平公主兩肩聳動著,似在抽泣。

    「你看,由於你一著失誤,引起突厥默啜可汗借口勤王,發兵犯境,連破我十幾座州城,說要興唐滅周。這一著很有煽動性,我實在沒法,只得接受狄仁傑的建議,把廬陵王召回京都,立他為太子,並任命他為河北道元帥,領兵征討突厥……」

    「母皇英明,兒臣該死。」太平公主說著,一頭便扎進母親懷裡。

    武則天撫摩著女兒的頭髮,深情地問:

    「我的兒,你感到委屈了麼?」

    太平公主沒有回答。

    她已經泣不成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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