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 第五章 不愛紅妝愛武裝
    十四歲那年,太平公主借一套軍官衣甲穿上去拜見父母,高宗和武後吃驚道:「你想當武將嗎?」她低頭害羞地說:「請賜兒一個駙馬吧!」

    唐朝有兩座都城,一座是西京長安,一座是東都洛陽。那洛陽建都雖較遲,但由於高宗和武後對它的偏愛,捨得花錢投資,在短短十餘年的時間內就建設成個像模像樣的大城市了。整個城市以洛水為界分為兩個區:北區為皇城和裡坊,皇城是皇帝及其后妃家屬住的地方,由無數座宮殿院落組成。裡坊是王侯勳貴文武官員的住地,由縱橫交錯的街道分割而成,共有四五十坊之多;南區是工商業區,較北區大得多,由上百條大小街道組成,街兩邊商店和作坊鱗次櫛比,繁華無比。為了交易的方便,城中還沒有兩個大市場,一為南市,一為西市,每日四方商賈雲集,熱鬧非凡。更有那穿城而過的洛水,由於運河的開通而直達南北,蘇杭的稻米。絲綢等物資可以直運洛陽。白天黑夜,檣帆不斷,穿梭往來,日以千計。

    至於城外,另是一番風景。東南地區共十幾道城門,城門外的空曠地帶,是一處處自由集市。小商小販,擺攤設點;農夫農婦,有買有賣;各行各業的手藝人,肩挑背磨的苦力漢,加上跑江湖。走單幫的,各類人物如潮水般湧來湧去。

    城東南角永通門外,是專辟的遊樂場地,戲曲、雜技、魔術、馬戲、武術等等,還有南方來的猴戲,北方來的熊戲,西域各國來的幻術和催眠術,應有盡有。

    離城再遠一點,好玩的去處也不少,如白馬寺拜佛,伊水河划船,游龍門,爬香山,各有各的情趣。

    守著這麼大一座繁華的城市和那麼多好玩好耍的地方,跪在蒲團上唸經的太平公主心裡實在太平不下來。

    這天清早,她跪在蒲團上正準備翻開經書,忽聽樹上的麻雀叫得聒噪。抬頭望去,樹葉間好一片藍天,一絲雲彩也看不見。她把經書一丟,叫來一個與自己一般大的宮女,脫下自己的道袍道冠叫她穿戴上,代她唸經,自己則走進後院,把一個年紀很大的宮女叫到臥室,對她說:

    「秋鳳,今天你陪我到外面去玩玩,快準備一下。」

    秋鳳是個老宮女了,久在宮中,學得圓滑世故,回道:

    「公主吩咐,敢不從命,奴才這就去準備,只是怕……」

    「怕什麼,這觀裡我當家,誰敢說出去?再說,萬一母后知道,有我咧,不關你的事。」

    半個時辰不到,道觀後門開處,出來兩個村姑模樣的人,手挽手向街上走去。

    太平公主雖身在洛陽,實在沒有出過幾次宮門,偶爾出來一次,也是隨父皇母后,坐在封閉嚴實的高大馬車裡,外面的風景只從窗縫裡一閃而過。那宮女秋鳳,入宮二十年,而今三十掛零,長年鎖在深宮,記得還是很小的時候拉著媽媽的手進過洛陽城,早想出來見見世面了。這次公主叫上街,口裡說怕這怕那,都是假話。

    從太平觀上街,要過洛水橋。那橋十分高大,站在橋中間,但見大小船隻從腳底下穿來穿去。有的掛帆,有的扯蓬,有的劃漿,有的搖櫓,每隻船上不是裝滿了貨,就是坐滿了人。還有一種船,裝飾得輝煌漂亮,白天也點著燈,從裡面傳來陣陣歌聲和笑聲。看得太平公主心花怒放,多日來憋在心頭的悶氣全都散得乾乾淨淨。

    「公主您看,那船上還搭有戲台。」秋鳳指著一艘插滿彩旗的船說。

    走近一看,那船上真有一個戲台,上面還正演著一齣戲哩,都是些孩子演員,唱唱打打,鑼鼓喧天地從腳下滑過去。

    「公主您說,這船也怪,有的搭上檯子游著唱戲,專給街上人看;有的悶在艙裡唱給自己聽,那誰給他們管飯?」秋鳳問道。

    太平公主解釋說:

    「那游著唱戲的船,是告訴人們今天晚上戲班在什麼地方演什麼節目,大家好去看;那躲在艙裡唱戲的是歌妓,聽的人也都在裡面躲著聽。」

    「那些人也真怪,這風和日麗的,不出來在太陽底下聽,躲在裡面不憋得慌?」秋鳳對此很不理解。

    太平公主只有說:

    「那些躲著聽的都是些不學好的臭男人,怕老婆找著了。」

    說罷,兩人都笑了。

    過了橋,便是大街。那街足有兩三丈寬,兩邊一律是樓房,下面是門面,樓上是住房,一處比一處高大寬敞。各種各樣的貨物,碼在貨架上、櫃檯上,任人選購。那街上的行人,有走路的,騎馬騎驢的,坐車坐轎的,把街道擠得水洩不通。

    太平公主抓緊秋鳳的手說:「千萬要記住來的路,記住過了幾道街口。別迷了路。」

    秋鳳連連點頭答應。

    太平公主感到奇怪,以前跟父皇母后坐在馬車裡過大街,總是一哧溜就過去了,怎麼現在這麼擠?想著想著,只聽一陣鑼響,前面的人如潮水般退下來,趕快閃在街道兩旁。原來是有大官要經過,鳴鑼開道。但見幾十個衙役,有的敲鑼喊,有的揮鞭趕。那鞭子在人頭上辟辟啪啪響,碰上就掉一塊皮,敢不快讓。不一會,飛快跑過十幾匹高頭大馬,馬後有幾輛高大的馬車,轟轟隆隆從街中間開了過去。車馬隊伍過了,人們又擁向街面。這麼擁來擁去,把個公主擠得暈頭轉向,幸好她把秋鳳的手抓得牢,才沒有被衝散。

    兩人喘過氣來,手拉手,一路東張張西望望,在店舖裡,貨攤上,這裡翻翻,那裡找找,活像兩個頭次進城的村姑。那太平公主最愛新鮮,看了這樣想買,見了那樣想買,什麼泥人。瓷娃、香包、繡帕……買了一大包,把秋風臨走時抓的一把銀子用了一大半。

    在一家刀剪鋪門前,太平公主停下了。她看上一把小剪刀,要二兩八錢銀子。她拿過來翻來覆去地細細看了個遍,又挨近眼睛對著亮看了一眼。馬上說:買了,叫秋鳳快付銀子。秋鳳遲疑著說:「這剪刀一錢銀子能買兩把。」店家笑道:「你這位大姐不識貨,要這位姑娘才懂行。這是外國來的洋玩意兒。」

    「洋玩意兒也不該這麼貴!」秋鳳不敢冒犯公主,冒犯店家她是不怕的,便大聲頂去。

    「快給了銀子走。」公主說著便跨出店門。

    「這店家也太坑人了。」秋風給了錢出門時還在說。

    又過了幾道街口,太平公主問道:

    「一共走過多少街口了?」

    「我們走到第二個街口轉的彎,轉彎後又走了四個街口,一共六道了。」

    「我怎麼記著是八道呢。」太平公主一心想著那把剪刀,花的是二兩八錢銀子,便記住了個「八」。

    「那一定是奴才記錯了。」秋風在宮中多年,一向唯主子之命是從,順著公主說。

    這樣一來,回去的路就找不著了。轉上兩圈,就更糊塗了。

    秋鳳要找人間路,公主阻止她說:「你長期在宮中,說話口音早變了。我從小在長安長大,說話聲音也不一樣,隨便問路,遇上歹人,一聽我們是生人,就麻煩了。」

    還是公主點子多,她說:「我們不是從北邊來的嗎,往北邊走,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

    她倆便認定朝北走,剛過兩個街口,秋鳳便指著前面說:「公主快看,橋,那不是我們來時走過的橋嗎?」

    太平公主一看,果然是座橋,便說:「你看怎麼樣,往北走該不錯吧。」

    可是走近一看,橋倒是橋,不是來時那座。

    兩人坐在橋欄杆上,東瞧西望,不知所措。橋下的行船往來如梭,她們都沒有心思看。

    太平公主閉眼想了想出門後走過的路,漸漸理出頭緒,辨出了方向,確定這座橋是在先那座橋的東面。於是眼前一亮,轉身向西,踮腳一看,遠遠的果然有座橋。她高興地拉著秋鳳道:「你看,那上面不是我們來時走的橋嗎?順河走上去就是。好了,找到回去的路了。走,下橋去,找個地方歇歇腳,吃飽了好回。」

    兩人下橋後,找了家河邊的飯館,在一張臨窗的桌邊坐下。

    堂倌過來,送上茶水手中。然後「宮爆雞丁,紅燒活魚,糖醋裡脊……」報了一長串,聽得公主不耐煩,說道:

    「揀好吃的送上來就是,少囉嗦。」

    說完,堂倌下去,公主便獨自走到窗前,摸出那把小剪刀,細細玩賞,還不時把它送到眼睛邊,對著天空細看,邊看邊忍不住笑。她心想,怪不得那年外國進貢給母后這樣一把小剪刀,她不用來剪指甲,沒事就拿出來看。我想看看她都不給,原來有這麼些機關。今天,好運道,我也有了一切

    秋鳳見公主拿出那把剪刀不停地看,覺著奇怪。不就是把剪刀嗎,有什麼稀奇,還那麼貴。她見公主看了一陣後把剪刀用手帕包了,揣在懷裡。過了一會兒,大概怕它紮了肉,又取出來放在桌子邊。

    正在這時,那邊傳來鞭炮聲,只見一隊插滿紅綠彩旗的大小船隻,在陣陣歡快的樂曲聲中緩緩前進。原來是一支迎親的船隊,船中坐著新郎新娘,大小船上擺滿了嫁奩,送親的隊伍吹吹唱唱敲敲打打,好不熱鬧。用船迎親,是這幾年洛陽城的時髦事,有錢人家都愛這樣操辦。沿河上下,一路風光,出盡風頭。

    秋鳳趁公主專心致志觀看河裡船隊迎親之際,忙取過那小剪刀,細細察看,別無異處,只是剪刀把那裡有個凸起的白點,像是鑲了一顆什麼珠子。她也學著把剪刀拿近眼睛,對著珠子往亮處看。起初看幾眼,未看真切。當她對準光線,看得真切後,立刻如觸電般抖著雙手,把剪刀放還原處。

    太平公主轉過臉來,見桌子上的剪刀已被動過,秋鳳的臉又紅一塊白一塊,心中不免一笑,臉上卻十分嚴肅地問:

    「剛才你動剪子了?」

    「奴才該死!」秋鳳說著就要跪下。

    公主低聲喝道:「這是什麼地方?坐下!」

    這時,夥計送上菜飯,公主邊吃邊問:

    「誰叫你偷看的?」

    「奴才見公主看,我也想看。」

    「看見了?」

    「看,看見了。」

    「看見什麼了?」公主逼著問。

    「看見兩個人。」

    這時,夥計送菜的腳步聲過來了。公主換了腔調說:

    「秋鳳,還不快吃飯?」

    秋鳳端起飯碗,可是吃飯的興趣全無。

    「看見兩個什麼人了?」公主接著問。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在幹什麼?」公主問了,自己都忍不住暗笑。

    「奴才,奴才實在不敢說。」

    「那你為什麼敢看?」

    「奴才不知道。」秋鳳端著碗,卻還沒有動筷子。她吃不下。

    今天公主的胃口很不錯,吃得津津有味,夥計每端一道菜來,她都夾兩筷子嘗嘗。見秋鳳還沒動筷子,命令道:

    「叫你吃,你就吃。」

    秋鳳剛刨一口飯進口,還沒嚥下去,公主又問了:

    「那我問你,你看見的那一男一女穿的是什麼衣服?」

    秋鳳使勁把飯吞下去後,回道:

    「好像沒穿衣服。」

    太平公主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弄得來上菜的堂倌莫名其妙。

    聽公主笑了,秋鳳鬆了口氣,便開始吃起飯來。這時公主吃罷飯,擦著嘴說:

    「你進宮多年,該知道管閒事的結果。你看,今天又遇上了吧?以後,該說的說,該看的看,閒事少管。」

    「謹遵公主教誨。」

    秋鳳扒完一碗飯,正在揩嘴,可是堂倌又送上菜來,說是他店裡的名菜:紅燒活魚。果然,那鯉魚已煮熟在盤子裡,嘴還在張,尾也在擺。秋鳳看了說:「飯都吃完了,還送什麼菜?」那堂棺道:「剛才你們不是說揀好的上嗎?」話沒說完,另一個堂倌又送上一大盆「燒全景」,眼看擺滿一桌子。

    雙方正理論間,只見門簾一掀,從裡屋出來一個四十開外的八字鬍,手拿算盤,走到桌前,僻裡啪拉一撥弄,說道:

    「一共十二兩六錢銀子,饒你們六錢,收十二兩整數。」

    秋鳳正待與他分辯,見公主使了個眼色,便不說話,忙去懷裡摸銀子。壞了,出門帶的銀子不多,又買這買那,只剩下五、六兩,全部掏出來放在桌上。急得她直跺腳。

    「大姐,跺腳也沒用。這樣吧,你們先把這些銀子付了,剩下的,請回去取來。不過,你們要留下一個人在這裡。」八字鬍說著,看了一眼公主。

    「慢著」,太平公主說道,「你這個店也太坑人,我們才兩個人,你們送上一桌子菜,飯都吃完了,還送。筷子都未沾,還要收錢。試問還有規矩沒有?」

    「小姐息怒,」八字鬍佯笑道,「這菜端上來了,就沒有再端回去的規矩,你們不吃也得付帳。」說罷,朝身後的夥計們看看,伙什們同聲說:「掌櫃的說得在理。」

    太平公主看了這架勢,好漢不吃眼前虧,便一抹袖子,從手腕上退出一隻金鐲來,丟在桌子上說:「你看這個值多少?」

    八字鬍見了一驚,看不出這鄉下姑娘,還戴有金鐲,一邊伸手去揀,一邊說:「我看看,該不是銅的吧?」

    「你把眼睛睜大點。」公主冷笑道。

    那八字鬍聽了也不計較,拿過鐲子,放嘴裡咬咬說:

    「倒不是銅的,只是成色不夠。」

    「開個價吧。」太平公主又冷笑一聲。

    「這樣吧,你那些散碎銀子我也不收了,算我今天倒楣,就用這鐲子抵這頓酒席吧。」

    秋鳳實在忍不住了,大聲說:「你這掌櫃的也太黑心,這鐲子二百銀子也值。你這麼坑人,還有良心沒有?」

    八字鬍還是不生氣,只軟不拉嘰地說:

    「大姐,你說你這鐲子要值二百兩,那好,你去金店賣了,我只要十二兩銀子。不過,要留下一個人作押。」

    「別跟他多說,就把鐲子留下,咱們走!」太平公主說罷,從拉上秋鳳就走。

    正在這時,過來一位軍官模樣的少年,雙手一拱說:

    「請二位稍留一步。」

    說罷,懷裡摸出一錠白銀,重重地桌上一放,對那八字鬍說道:「你把這小姐的鐲子還了,我這是二十兩銀子,你看夠嗎?」

    公主看那少年軍官,十七、八歲年紀,臉寬耳闊,雙目如電,一臉英氣,說話聲音洪亮,舉止豪放不羈。又恰在危難中伸出援助之手,心中很是敬佩,不覺對他微笑點頭,以示感激。

    那八字鬍見是位軍官,先自軟了一半,忙把手鐲奉還。太平公主並不去接,卻對秋鳳說:「你拿著吧。」說罷,再次向那年輕軍官致謝,並說:

    「請教尊姓大名,府上在哪裡,以便改日奉還。」

    那軍官笑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

    「既然軍爺不願留名,那我們就謝過了。」說罷,嫣然一笑,告辭出了店門,與秋鳳急急而去。

    兩人順著洛水,很快找到來時那座橋。過了橋,不遠就是太平觀。二人仍從後門進去,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知道。

    晚上,太平公主想到今天有驚無險的經歷,很感激那位不露姓名的年輕軍官。當時,因急於脫身,也未對他細看,現在靜下來,才回想起他英氣勃勃的雙目中分明也含情脈脈,剛強洪亮的語氣裡藏有幾許溫情,剛中帶柔,舉止有度。可惜的是只短短的瞬間,未及細看,特別是不知他的姓名和府第,真是遺憾……輾轉難以入夢時,又想起今天買的那把小剪刀,取出來對著燈光細看,越看越有意思,越看越想入非非,實在難以入眠。

    更難以入眠的還要算秋鳳,滿腦袋裝的是小剪刀。她奇怪,怎麼綠豆大小的地方能裝下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們是怎麼進去的?一想到他們光著身子摟在一起就害臊。害臊還要想。她計算了一下,自己十三歲入宮,天天盼皇上臨幸,也許能留下個龍種,自己也可以當個嬪妃什麼的。可是二十多年,連皇上的面都難見到幾次。而今,正如自己的名字,人生已進入到秋天,來日也不多了。她本想就在宮中混下去,就此了卻一生。可是,看了那剪刀把裡藏著的故事後,她的信念動搖了,把自己就這麼交給高牆深院的皇宮關一輩子也太虧了。大概就在她陪太平公主去逛洛陽城回道觀的第三天晚上,收拾了些衣物細軟,不辭而別了。

    在成千宮女的皇宮裡,跑了個把宮女,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只是在花名冊上少了個「秋鳳」的名字而已。

    且說那青年軍官目送兩位「村姑」走出店門後,轉身對八字鬍說:

    「小心下一次不要碰在我手上。」

    說罷出門,也順著洛水河,遠遠跟在那兩位村姑身後。

    這年輕軍官說起來也是洛陽城裡一個叫得響的人物,他名叫薛紹,其父乃朝廷光祿卿,其母是唐太宗之女城陽公主,今年剛滿十八歲,在禁軍裡補了個校尉的軍職。他今天偶爾到這家飯館吃飯,目睹這件惡店欺客的事,便打了個抱不平。

    薛紹雖然年輕,頭腦甚是聰明。他見今天那年輕小姐雖村姑打扮,卻有大家氣質,美麗大方,談吐不凡。又看她那金鐲,定非一般人家所有。在一種好奇心的驅使下,便尾隨在後,要看個明白。一看他們上了橋,朝皇宮方向走去,他更奇了,便再跟一程,一直看見她們從後門進了太平觀,他才滿懷一肚皮疑問回到家裡。

    薛紹家住洛陽城東北角的銅駝坊。那是一所大宅子,是當年太宗皇上給城陽公主的陪嫁禮之一,離皇宮也不遠。

    薛紹回家以後,便把今天如何在飯鋪遇見兩個「村姑」模樣的小姐,她們的年紀長相,說話行事,以及後來進了太平觀後門等,一一向母親講了,並說那年輕一位看來絕非出自一般人家,他總覺得與她有什麼緣分,求母親相助。

    城陽公主聽了兒子的一番形容,心中便有了幾分底。她說道:

    「依你說的情形看,那年輕小姐說不准就是太平公主。這一陣,她正在道觀裡讀經,大概是耐不住了,帶上宮女外出遊玩。幸好碰上了你,不然還會惹不少事。」

    薛紹聽了,更把母親扭得緊了,便說:

    「請母親明日帶我去太平觀看看如何?」

    母親聽出兒子的意思,笑著說:

    「你不要異想天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那太平公主心高氣傲,個性乖張,能看上你這個窩囊廢?」說著說著,忽然歎了一口氣。

    「好好的,您歎息什麼?」薛紹不解地問。

    城陽公主再歎一口氣說:

    「你不要以為娶公主為妻是什麼好事,當年你前父杜荷,莫名其妙地就被牽進一樁謀逆案中被殺了。」話未說完,眼淚已成串地掉下來。

    薛紹早就知道此事,但他覺得母親也太多慮太傷感了,挨不著邊的兩碼事,竟被她老人家綰在了一起。心中有幾分不悅,但還是安慰說:

    「母親,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再不要去想它了。再說,你還沒有見到是誰哩!話再說回來,就算見到了,是她,離成親也還有十萬八千里。我想去看看,只不過是為了好奇罷了。」

    架不住兒子再三相求,這天,準備了車馬,城陽公主便帶上薛紹去太平觀。

    這太平觀是皇家道觀,一般人是不准進出的,帷皇親國戚例外。這城陽公主是當今皇上的姐姐,自然可以自由出入。

    太平公主正因為那日見了那位不知名的青年軍官,引動許多莫名的遐想,心神不定,寢食難安,枯坐在蒲團上不知該怎樣打發這漫長的一天。忽聽來報,說姑媽城陽公主來道觀燒香,便懶洋洋地走出來迎接。當她舉目看去,姑媽身後竟跟著一位美少年,便心頭一熱,再看一眼,立刻眼睛發亮,那不正是他嗎。那日他軍人打扮,英氣逼人;今日書生裝束,儒雅迷人。

    薛紹第一眼就認出是她,只是那日村姑模樣,天真無邪;今日道袍加身,美麗莊重。

    兩個四目相對,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時在一旁的城陽公主說道:「怎麼,你們原來認識呀!」

    於是二人重新施禮見面。太平公主一再向表兄感謝,說欠下的十二兩銀子還不知道找誰還呢。薛紹則說,今天登門,就是來討銀子的。你一句我一句,說得開懷大笑,反倒把城陽公主冷落在一邊了。

    說起來難以置信,怎麼同在洛陽城居住的表兄妹竟不認識。其實,說穿了一點也不奇怪。想那太宗皇帝,三宮六院,嬪妃無數,因此子女眾多,光公主就有幾十位。試想,那麼多公主生育多少兒女?且當朝皇太子、公主,多住在禁宮之內,雖為表親,也少來往。互相不認識實屬平常。

    且說太平公主與薛紹相見之後,從此膠一樣粘在一起,整日在太平觀裡尋歡作樂。

    這天深夜,薛紹回家,見母親秉燭坐在堂上,向前請了安後問道:

    「母親為何這麼晚了還不安歇?」

    「就等你回來,有話問你。」母親把燭芯剪得更亮了說。

    「兒謹聽母親教誨。」薛紹說罷,恭立一旁。

    「你是從太平觀回來?」母親問。

    「是。」

    「紹兒,我早就對你說過,與皇家結親並不是好事。宮廷之事,瞬息萬變。你要三思而行啊!」

    「謝母親教導,可是我實在再也離不開她。今後兒小心謹慎就是。」

    「可是,你知道嗎,那公主的脾氣……」

    「母親,我也知道。不過,您看皇太后的脾氣如何?皇上不是跟她很好嗎?」

    城陽公主聽兒子說話出了格,便佯怒道:

    「放肆,這是可以亂比的嗎?」

    薛紹也知自己一時失言,忙自責說:

    「兒一時糊塗,衝口而出,望母親原諒。」

    城陽公主望著長得英俊高大的兒子,想到他與太平公主已打得火熱,心裡也很高興;然而不知怎的,又隱隱有一絲憂慮,無意間竟長長歎了口氣,望著兒子說:

    「為娘實在為你擔心哪。」

    這太平公主是個專找新鮮事玩的姑娘,她向薛紹要了一套軍官服穿上,女扮男裝,二人便從觀裡玩出觀外,大膽地上街趕市,遊山玩水。不幾日,便把洛陽城玩了個遍。甚至附近的香山、伊水、白馬寺、龍門石窟等處,都留下他們的腳跡。

    但是再好玩也有膩的時候。不過,善於揣摸太平公主心事的薛紹,還不等她膩,又想出新的玩法了。

    聽說臨淄王府上的「雞坊」五百小兒長「神雞童」賈昌從長安來,薛紹便主動與他相交,以重金為酬要他表演馴雞專場。賈昌欣然同意。

    這天,薛紹約了太平公主,雙雙穿上校尉軍官服,扮成兄弟,騎馬來到表演場。

    表演開始了。賈昌,一個三尺高的孩童,頭戴雕翠金華冠,身著錦袖繡花襦,手執一把大銅鈴,場中一站,輕拉一遍銅鈴,數百隻頂著大紅肉冠,生有黃色羽毛,黑色利爪,紅色尖嘴的雄雞,從雞坊中整隊而出,一致排開;銅鈴二響,那雞如行軍士兵,整齊分為兩行,相對而立了;銅鈴三響,鬥雞開始。兩隊雞各找對手,豎起羽毛,振動翅膀,磨著尖嘴,搓著利爪,打著旋兒互鬥起來。這時賈昌手執竹鞭,臨場指揮,該進則進,該退則退;有單兵作戰,有集團拚殺。正鬥得難解難分時,一聲鈴響,雙方停戰,聽賈昌裁決勝負。勝者走在前面,趾高氣揚,引項高唱;敗者走在後面,略顯沮喪。而後,隊形整齊地退場,各自回到雞坊。

    太平公主看過不少鬥雞,但都是單個鬥,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隊形整齊集團鬥雞的陣勢,看得開懷大笑,誇獎薛紹安排得好。

    當母后派人接她回宮時,她與薛紹玩得正在興頭上,哪捨得離開,便借口說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場,以拖延時日。

    這天,兩人又玩到紅日西墜,回觀路過左掖門時太平公主說:

    「從這裡到東宮最近,我回宮去了。」

    「怎麼,你不是說七七四十九天嗎?還有好幾天可玩吶。」薛紹驚奇不解地問。

    「不,用不著那麼久,功德已經完滿。你等著吧。」說罷,給他一個迷人的媚眼。

    薛紹有所悟,但看她還穿著一身軍裝,便喊道:

    「你看你,衣服都沒換。」

    「別管我,你回吧。」太平公主笑著跳著進宮去了。

    她一直走到父皇的寢宮,恰恰這時高宗、武後都在,見了女兒,好不高興,便問:

    「你不是說為國家祈福,為父母祈壽,專心誦經要七七四十九天嗎?算來時間還差幾天哩。」

    「父皇、母后,俗話說心誠則靈,不一定要那麼久。」

    武後見女兒今天穿紫袍,拴玉帶,頭上還戴個頭盔,一身武官打扮。便問道:

    「你想當武將嗎?」

    太平公主羞羞答答,半天才啟口說:

    「請賜女兒一個駙馬吧。」

    問她看上誰了,又半天才啟口說出「薛紹」兩個字。

    高宗、武後聽了,哈哈大笑道:

    「門當戶對,親上加親,好。」

    太平公主高興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多日未見的宮娥侍女和大小太監,都來給她請安。只見二桂手捧那塊手形板子也夾在人群中。太平公主皺了皺眉,叫來管事太監牛光保吩咐道:

    「你把那個叫二桂的太監領走,我再也不要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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