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 第四章 宮裡多了個小道士
    吐蕃國王向大唐王求親,要娶「中國小仙女」太平公主為媳。武後說:「她已出家了。」頓時,宮牆邊就多了座道觀,一個小道士跪在八卦蒲團上心不在焉地誦讀經文。

    東都洛陽的城市建設規模、皇宮的豪華高大程度都遠不及西京長安,但洛陽的好處在於它有條洛水河,河水穿城而過,它的支流流進皇宮,彎彎曲曲在御花園裡繞圈子,不僅為皇宮增添了許多迷人的景色,也為宮牆內外增添了許多迷人的故事。

    最迷人的莫過於書生於佑的愛情故事了。

    一天傍晚,進京趕考的青年書生於佑在御河邊散步,洗手時拾得一片寫有詩句的桐葉。詩曰:

    一入深宮裡,年年不見春。

    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

    於佑是個風流浪漫小有名氣的詩人,他估計這詩一定是位長期幽閉深宮的佳麗所寫。詩人總是愛幻想的,他想像她的美麗,她的風韻,她的才情,想著想著,不能自己,便大膽地和詩一首,也寫在桐葉上,把它放在御河上游,使其流入宮中。詩曰:

    鶯啼柳絮飛,佳人斷腸時。

    葉上寫紅怨,題詩寄與誰?

    放了詩葉,於佑有空就到下游御河邊徘徊,盼望那位不知名佳麗的回音。

    回音果然被他盼到了,大概十多天後,於佑在御河邊拾到一張題有詩句的桐葉,上面寫道:

    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

    讀了這首詩後,於佑一片癡情地在御河邊轉游,他盼望還有什麼奇跡出現。

    奇跡果然又被他盼望到了。

    那年,禁宮中開銷出數十名宮女,「使各適人」。其中一郝姓女子因無家可歸,便暫住格陽同姓郝冰家。於佑因被紅葉詩相思所苦,連年考場失利,也依附在郝冰家。郝冰見二人才貌相當,便從中撮合,使他們成了夫妻。

    婚後,於佑偶然發現郝氏珍藏的一片題詩桐葉,正是自己當年從御河上游放下的那片,便取出自己珍藏的兩張示與郝氏,郝氏一見便認出是自己所寫。兩人面對詩葉感慨萬端,從此夫妻倍加恩愛。

    這個浪漫的紅葉題詩愛情故事,在宮牆內外暗地裡流傳著,二桂聽了卻從中受到啟發。

    這天,他找了片桐葉,上面畫了個小小的烏龜,悄悄放進御花園的河水中,任其向外流去。那葉片飄走了,他心底卻留下一片希望。

    他天天藉故到御花園的小河邊去,盼望能拾到一片隱藏著他想得到的那個信息的樹葉。

    皇天不負有心人。那天,他拾到一片畫有一隻大烏龜的樹葉,一看,便知道是父親畫的。他忙把它揣在懷裡,連夜在大烏龜旁畫個小烏龜,還歪歪斜斜寫了一行字:「初三三更月亭救兒。」第二天,他把那片樹葉放入河中,便滿懷信心地等待著,他相信父親一定會去找金術士,他們一定會想出救自己的辦法。

    當二桂再次在河裡撈出一片畫有大烏龜的樹葉後,他已醞釀成熟了一個可怕的計劃:他不僅要跑,永遠擺脫這不人不鬼的痛苦生活,他還要報復,要殺人,殺掉那個毀了他一生的壞丫頭。

    他計算著日子,初三越來越近,他細心地準備著,察看進出的通道,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畫在心裡。

    初三這天晚上,天氣晴朗,星光燦爛,一彎新月在天邊露了下臉,就害羞似地隱去了。偌大一座皇宮漸漸安靜下來,除了遠處的更鼓聲外,萬籟俱寂,偶爾也有一、兩聲蛙叫蟲鳴,反倒把這世界襯托得更加寂靜了。

    快到三更時分,二桂悄悄起床,穿好衣裳,緊了鞋腳,把一根早就準備好的繩子從枕頭底下摸出來,抓緊兩頭用力拉了拉,確信它結實得足以勒死他的仇人時,便將它縮在腰間。這時,他的嘴角邊露出一絲冷酷的笑。這笑,是他臉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

    他輕輕開了門,輕輕走出去,返身輕輕把門掩好,順著牆根轉了兩道拐角,到了公主睡覺的院落。然後拿出小時爬樹的本領,扭上樹,翻過牆,輕輕來到公主的臥室門口。

    對公主的臥室,他是再熟悉不過了,不費吹灰之力就挑開了門,一步步向公主的睡床靠近。近了,很近了,連公主的鼻息聲他都聽見了。他再走上一步,一隻腳已踩上那雕花大床的踏板。忽然,他看見公主那白淨的小臉泛著紅光,他驚了一跳,以為眼花了,揉了揉眼再看,原來枕邊那串夜明珠閃爍發光,照亮了公主的臉龐。他咬了咬牙,把另一隻腳踩上踏板,然後雙手伸到腰間去解那根繩子。他要用這根繩子勒死她,然後去月亭見父親,與他一起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永遠也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腰間的繩子快要解下來了,他的身軀開始向公主傾斜。只要一伸手,把繩子往她脖子上一套,再綰一個圈使勁一拉,她就完了。

    可就在這最後時刻,他突然停住了。他這才發現,公主太美了,他實在不忍心下手。平日伺候她,總是低頭彎腰,從不敢仰視。今晚,面對面,相距不過一尺,把她看了個真切:圓圓的臉盤,雪白豐滿。兩彎眉毛,又黑又密,裡面藏的一粒黑痣也看得分明。端直而微尖的鼻子下面,是兩片厚薄適度紅潤鮮艷的嘴唇;嘴唇輕啟,隱約露出一排糯米細牙。看她,夢裡都在笑,兩個小酒窩一深一淺地變化著。

    看著看著,二桂伸去腰間解繩子的手停下了。一閃念間,他改變了計劃,他既不跑,更不殺她,他要佔有她!這才是最狠毒的報復。

    這時,外面傳來三更的鼓聲,他立刻輕輕退出公主的臥室,翻牆離開小院落,大步向月亭奔去。

    遠遠地,他就見到兩個人影,在淺藍色的星空背景的映襯下,分明是一僧一道。

    話說烏龜韓在李十三幫助下,靠「擲繩上天」術逃出監獄後,烏龜韓堅持要找兒子。他先流落長安,後尾隨皇宮搬家隊伍到了洛陽。無奈宮門森嚴,哪裡打聽得到半點消息?何況,自己又是「欽犯」,改名換姓,東躲西藏,挨凍受餓,潦倒不堪。幸好遇上一位有德高憎,收他為徒,當個化緣和尚,常藉機在皇宮附近走動,暗中打聽兒子的下落。

    這李十三逃出牢獄後,一心要輔佐太子李賢,重振唐室,但事態的發展使他十分失望。因為明崇儼被刺殺後,武後懷疑為太子賢所為,命黃門侍郎裴炎等追查審理此案,結果查出一個叫趙道生的嫌疑犯,嚴刑拷問,供出是太子賢命令他去殺的;繼而,又在太子住的東宮馬棚裡搜查出數百領盔甲,說是準備謀反。於是兩罪並罰,太子賢被廢為庶人,關在洛陽城中一個秘密地方。李十三思念太子舊情,從長安趕到洛陽,途中恰遇金術士,正式拜他為師,成了道人,又學得幾套本事,以便打探太子下落,取得聯繫,助太子再起。

    一個為了尋找兒子,一個為了尋找太子,烏龜韓與李十三在洛陽不期而遇。當烏龜韓那天在御河邊洗手無意間撈起一片樹葉,上面畫了一隻小烏龜,一看,便知是兒子尋找自己的信號。與李十三商量後,並再次與兒子取得聯繫,便按樹葉上寫的時間,準時於初三三更時分,趕到宮中御花園的月亭。

    二桂望著那一僧一道的人影正在猶豫時,只聽其中一人道:

    「二龜還不快過來,為父想死你了。」

    一聽父親那熟悉的聲音,二桂忙跨前兩步,跪在那和尚面前,雙手抱著他的腿,喊一聲「老爸」便泣不成聲地哭了起來。烏龜韓也忍耐不住,扶著兒子抽泣起來。

    「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允許你們這般模樣?」那道士冷靜地發話道。

    「快,二龜,快來叩見你李叔。」烏龜韓止住了眼淚,說道。

    「拜見李叔。」二桂向李十三叩頭行禮。

    「免了免了,快起來,今日時間不多。你不是說要救你嗎,準備好,拽著你爸的手,把眼睛閉上……」

    「我不走了。」二桂堅定地說。

    「為什麼?」烏龜韓、李十三同時問。

    「我現在不男不女,成了廢人,出去又有何益?」

    「這不怕,你李叔本事大著哩,他說過,你這毛病很快就能醫好。」烏龜韓急著說。

    「那我就先給李叔叩頭了。請給我醫吧!」

    「醫好才走?」李十三奇怪地問。

    「醫好我就更不走了。」二桂固執地說。

    「兒啊,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呢?」烏龜韓困惑了,痛苦地問。

    「為一個人。」二桂說。

    「誰?」

    「父親,恕兒子不孝,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也許你以後會知道。」

    「唉!」烏龜韓見兒子長大了,心裡高興;但長大了他就不聽話了,不免歎息起來。

    盼望已久的父子會面,這時竟沉默起來,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李十三耐不住了,說道:「二龜現在已經長大,既然他不願走,那總有他的打算,人各有志,你就不要勉強他啦。這樣,二龜,你過來,李叔給你一瓶藥,算是見面禮。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事。你想到那事,就把瓶蓋打開聞聞,自然藥到病除,精神煥發,一切如願。不過,我警誡你,切勿濫用,濫則不靈。切記切記!」

    烏龜韓這時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使勁頓足道:「二龜呀,二龜,你是在宮裡面呀,這不是找死嗎?」

    「死,也是我願意。」二桂說得很輕鬆,「父親,請您恕兒子的罪過。您就當沒有生我這個孽種。」

    「二龜呀,你怎麼變成這樣啦……」 -

    、-……遠處巡更查夜的太監漸漸走近。二桂慌忙跪下給父親和李叔叩了個頭,說一聲:「二位老人家保重!」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烏龜韓和李十三眼見他消失在黑暗中,各自都長歎一聲。而後,李十三拉著還在癡望遠處黑暗中的烏龜韓,說一聲「走吧」!話音剛落,兩條黑影立地而起,很快消失在空中了。

    二桂手裡緊緊攥著那個小藥瓶,緊張、興奮,卻又悲傷萬分地朝自己住處跑去。剛轉過一棵大樹,只聽見後面急促而嚴厲地叫一聲:

    「站住!」

    像一聲響雷在二桂頭頂上炸開,嚇得他心臟要跳出來。他明白,跑是沒有用的,只有老老實實地站住不動。

    太平公主早熟,除了在宮中過早過多地看見聽見那些男女情慾的事情外,還與她母親有關。

    大概是在兩三年前的一天,母后要去感業寺燒香還願,太平公主鬧著要去,母后不但不讓她去,還叫她躲在表妹姊臥室裡的一個大衣櫥裡,不准吱聲,不准出來,但聽外面有什麼動靜,待母后回來後如實報告。對諸如此類的任務,母后交辦的不止一次,她都完成得很好,每次都得到母后的誇獎和賞賜。她覺得這種任務很新奇,有刺激性。她樂意去完成。

    不過,當她真的躲進表姊姊的那個大衣櫥裡時,她又感到不解了。表姊姊的媽媽是韓國夫人,她叫她姨媽,死了有幾年了,留下的女兒被封為魏國夫人,比自己長好幾歲,常在一塊兒玩耍。她又怎麼惹惱了母后?她覺得大人間的事太複雜,老是一個勁地用心思。她想想沒想通,便不再去想,只靜靜地躲在大衣櫥裡,聞那衣服上的香味。以前跟表姊姊玩藏貓,她在裡面躲過,既寬大,又舒適。

    忽然,她聽見門響,外面有人講話,是表姊。過一會兒,又有人進來,一聽聲音就知道是父皇。她並不覺得奇怪,父皇很喜歡表姊姊,常跟她在一起玩。他們在一起寫字,念詩,畫畫,嘻嘻哈哈高興極了。可此時他們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難道他們到外面玩去了?她把衣櫥門推開一條縫。外面怎麼這麼暗,離天黑還早哇?原來,是關了門窗。他們真的到外面去了?

    這時,一陣歡笑聲從那床的厚厚的幃帳中傳過來。她明白了,原來是父皇與表姊姊在那裡面做大人愛做的那種遊戲。看那床踏板上的兩雙鞋,一雙是父皇的大頭深腰高靴,一雙是表姊姊的小巧玲瓏紅繡花鞋,橫豎零亂地撂在那裡,有一隻鞋底還朝上。

    對大人們愛做的遊戲,她早就看見過,比如父皇與母后,父皇與大姨娘韓國夫人,還有母后跟誰,但只偷看一、兩眼就走開了;可是今天不行,母后交待不准離開這衣櫥,只有堅持看下去了。不過今天他們都在帳幔裡,看不見,只聽見裡面說話、歡笑、喘息,還有使勁地搖床,帳幔抖得好厲害。

    她曾和表姊姊在那張床上瘋過,唱戲、打架、翻觔斗,那床結實著呢,一點沒有響動,可見他們今天打得很認真,不過真的打起來,表姊姊一定不是父皇的對手,但表姊姊沒有哭叫,可見不是真打……

    過了好半晌,父皇和表姊姊才雙雙起床,穿好衣服鞋襪,手拉手出門去了。

    下午,母后回宮,問太平公主今日見聞,她一五一十講了個清楚。母后尚未聽完,便把手中的茶碗使勁朝地下砸去,把身邊的太平公主嚇了一大跳。

    後來,便見到表姊姊經常獨自哭泣,見了自己頭扭到一邊,再不搭理;又後來,表姊妹去什麼地方吃飯,回來就得急病死了。母后很生氣,還殺了兩個請她去吃飯的表叔,說就是他們下的毒。

    但後來太平公主長大了,才知道這一切全是母后安排的,她覺得自己也似乎有參與這樁謀殺的嫌疑,不過她不後悔,也不內疚。她能原諒母親,要不那樣,她能有現在嗎?她能坐上那高高在上的龍椅嗎?這自是後話。

    太平公主自幼生活在後宮,而唐代後宮是著名的淫亂大本營,多次偷看到大人們的那種遊戲。起初,她感到新奇,甚至不可思議。大人們真怪,平時說話做事,正而八經,斯斯文文,可是一玩起那種遊戲來,就什麼也不顧了,臉皮也厚了,力氣也大了,簡直無所顧忌。真是多餘。可後來她長大些了,漸漸有了那種膝朧的需要了,她才發覺不是大人們多餘,而是自己替他們擔憂才是多餘。大半年前的那次泰山封禪之行,沿途與二桂的那些接觸,就是從大人們的遊戲中學到的,那感覺就比與宮女們藏貓貓捉蜻蜓好。

    回洛陽後,母后見她漸漸成人,便在合壁宮裡單獨撥給她一個小院落。她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當然更自由了,但卻又更寂寞了。伺候她的人雖然有一大群,只有二桂她看著順眼,要他常跟在左右,以便繼續玩他們在去泰山路上玩的那些遊戲;遺憾的是他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儘管如此,也有他的可取之處。多少能平息一下她那躁動的心。

    那天晚上不知怎的特別興奮,輾轉反側也不能入睡。拿出母后賞賜的那串夜明珠,開初還覺得有些意思,愛不釋手,玩一會兒,便就膩了,枕邊一丟,又胡思亂想起來。她想到昨天來宮中的表弟武攸暨:他年紀比我小,個頭卻比我大,舉止文雅,眉清目秀,站在姨母身後兩眼不住朝我這邊看,看得我連姨母問話都沒聽清……她又想到去年躲在母親身後偷看百官上朝,老老少少一大幫,三跪九叩,山呼萬歲,然後分文武兩班站立。她專找那年輕貌美的,卻又站得很遠,眼都看累了,一個都沒看清楚。說沒看清楚,眼前卻出現了一個十分清楚的面孔:濃眉大眼,紅唇皓齒,還有那粗壯的胳臂和靈巧的大手,怎麼又是他,二桂,老攆不走。唉,這麼美貌的男子為什麼偏偏是個太監……她越想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想。都半夜了,還睜著一雙美麗的大眼望著窗外的星空。

    忽然,她覺著有個黑影在窗外晃了一下,接著,門被一點點地撬開。太平公主雖然膽大,也嚇得毛髮倒立。但當她斷定來人是二桂後,便馬上鬆弛下來,她記得,今天上午他來請安,雙手呈上那手形的板子時,她取過來並沒有打他,只在他臉上輕輕刮了三下。

    她半瞇著眼,見他小心翼翼地步步走近,而且雙手伸進腰間。她閉上眼,止不住地興奮,微笑著去迎接他的狂風暴雨。

    可是,他怎麼後退了,竟然轉身走了?

    她感到奇怪,便迅速穿衣起床,尾隨在他身後,一直到御花園裡的月亭,隱約見亭上有人,身子一閃躲進樹叢中,把他們的秘密看個透徹,聽個仔細。

    二桂站穩腳步恢復些平靜後,才想到剛才喊站住的聲音是個很熟悉的女音,便大膽轉過頭來一看,果然是她。

    她講話了:

    「二桂,你好大膽,竟敢私自會見外人,該當何罪?」

    「那不是外人。」二桂從來沒有這麼平靜,這麼嘴硬地對公主講話。

    「一切我都聽見了,你休要抵賴。」

    「公主既然聽見了,那就聽憑發落。」二桂今天豁出去了,一點也不口軟。

    「那好,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隨我來。」

    二桂心想壞了,她一進院,喊起宮女太監,自己便凶多吉少了。然而,在公主威逼下,反抗的結局將會更糟。他壯著膽,隨公主進了院子,又被帶進她的臥室。她不僅沒有喊人,連燈都沒有點。

    二桂迷惑了,他站在那裡不敢動。

    黑暗中,太平公主猛地轉過身來,張開雙臂緊緊地抱著他,用柔和甜蜜的聲音說:

    「二桂,把你手中那個小瓶快打開吧……」

    二桂明白,今晚之事對她已無秘密可言,只要遂了她的心願就不會再加害於我;二桂又特別高興,他沒想到他的復仇計劃實現得這麼順利,這麼快。他勇敢地打開了手中小瓶的瓶蓋。頓時,一股奇異的芳香鑽進他的鼻腔,很快又變成一股熱氣,漸漸漫向全身,鬆軟的筋骨一下繃緊了,而緊張的精神卻立刻消解了。他與她,都感到進入到生命的不可言說的奇妙境界。直到金雞唱曉,他們才相約今夜,依依惜別。

    二桂犯下的最大錯誤在於忘記了李叔拿藥瓶給他時「切勿濫用」的警告。他第一次嘗到「復仇」的甜頭後便夜夜去與公主幽會,豈知那小瓶中裝的只是一種術士的幻藥,不可能讓去勢之人恢復真身。幾次用了下來,功能消失,感覺全無。特別是太平公主,除了頭兩次有一種如走進幻境般的舒暢快活外,以後的幾次相會,完全是場空白。她發現自己不僅毫無所得甚至毫無所失,只是憑空增加了莫名的煩躁和傷感。如渴了夢見喝水,餓了夢見吃飯,醒來,則更饑更渴。

    所以,當最後一次二桂走進她的臥室,意欲向她靠近時,她對他惡狠狠地罵道:「快滾開,你這個騙子!」他正低頭轉身準備退出時,又被公主喝住:「站住,你聽著,下次來時不要忘記帶上那塊板子。」她見二桂沒吱聲,厲聲問道:「你聽見沒有?」

    「奴才聽見了。」二桂低聲回道。

    於是,生活又回到往日的軌道。

    然而,經過了這麼一次折騰,他們都無法在往日的生活軌道上平靜運行了:二桂不甘心自己的失敗,一心要做一個真正的男人;太平公主因為這次的行動,春情大發,心猿意馬。因不堪忍受,便常常用二桂呈上來的板子對他沒頭沒臉地亂打,直打得挨打的和打人的都淚流滿面為止。看得宮娥侍女個個瞠目結舌。

    正當宮牆內太平公主用折磨他人的辦法來折磨自己試圖解除內心的情愛尷尬時,宮牆外的大唐帝國也遇上了一次惱人的尷尬:要以太平公主為籌碼,去平息、化解一場危機。

    唐朝本是個國力強盛的國家,唐太宗南征北戰,揚威四海,天下臣服,萬邦來朝。但至高宗時,因武後弄權,時有內訌,國勢顯弱,於是邊患又起。高宗上元年間,吐蕃國王任命欽陵為相,修國強兵,勢力大振。欽陵命其弟贊婆、悉多等率兵犯唐,連破西域十八城。高宗下詔派右衛大將軍薛仁貴、左衛大將郭待封為正副行軍大總管,率二十萬大軍西征吐蕃。開初,連打幾個勝仗,殺敵上萬,奪得牛羊無數。後因副帥郭待封不受薛仁貴節度,麻痺輕敵,被吐著發兵截擊,盡劫糧食輜重而去。薛仁貴見失了後勤保障,遠在邊地十分危險,立刻下令退兵。不想又被欽陵親率的四十萬大軍包圍。薛仁貴憑一支鐵戟,左衝右突,總算殺出重圍,但檢點身後殘兵,十成已不足一、二。欽陵也未窮追,只派人捎信說,如果同意把吐谷渾一帶劃為吐著勢力範圍,便可休兵。薛仁貴只得權且答應。

    薛仁貴兵敗回朝,送有司按問,被貶為庶人。想當年征東征西,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貴,而今落得這般下場,甚為痛惜。不過後來他又被起用,為破突厥立下戰功,也算生命的最後時刻還發了道耀眼的光亮。

    吐善國王得了土地還不滿足,聽說高宗女兒太平公主長得美麗,便硬要來打個親家,娶她做兒媳,說是這樣一來吐善便成了女婿國,可以保證今後永不犯唐。為了要討太平公主,還派了專門的使臣到洛陽辦理此事。

    高宗和武後聽了這個消息大為吃驚,特別是武後,只此一個愛女,豈能將她遠嫁異域。但吐蕃此時國力強盛,鋒不可擋,又不能一口拒絕,便想好了一個計策對高宗說了。高宗對武後一向言聽計從,欣然同意。

    這天,武後專程來到太平公主的小院,進門就把跪接的太平公主拉入懷中,叫一聲「我的乖乖」,親個不夠。而後說道:「怎麼幾天不見就瘦了一圈。聽說你有事沒事哭哭鬧鬧,到底有什麼心事,不妨對為娘講。」

    那太平公主從小在母親面前撤嬌慣了,拱在武後懷裡不說也不笑,只把武後胸前那串珠子一顆顆數著玩。

    「你不說娘也知道。娘知道你長大了,只是為娘實在忙不過來,誤了你的終身大事,不過,也實在還沒找到與你相當的。」

    太平公主一聽,母親竟一語中的,說到自己心坎上了,便搖了搖身子,長長地叫了一聲:「媽——看您說到哪兒去了?」

    武後知道她說的是假話,但為了達到今天來這一趟的目的,便順著說:「不是為這個那就好,究竟你還小。」

    太平公主搶一句說:「還有幾個月就是十四了。」衝口說出後,自覺失言,臉上一陣發燒,便把頭埋在媽懷裡,忍不住吃吃暗笑。

    武後也被女兒的話逗笑了,便說:「你是我生的,我還不知道?」

    母女笑一陣,武後便把話轉入正題說:

    「女兒,為娘今天來,有一事要你辦。」

    「母后,請吩咐。」

    「我跟你父皇商議了,叫你當一回女道士。」

    「誰又死了?」

    「什麼誰又死了?死丫頭,滿口胡言。」

    「媽——」太平公主把聲音拖得長長地喊了一聲後,笑著兌:「您忘了,前年姥姥仙逝,您不是叫我當女道士,說是為了悼念她老人家嗎?」

    武後想起來了,果有此事。想母親當年撫養我幾姊妹受盡苦楚,而今我當了大唐皇后,養育之情深似大海,便採納郭道士的建議,在她老人家仙逝後讓女兒去當了女冠。不過那只是走走過場,有那麼點意思而已。武後說:

    「你不提起我倒忘了,不過那次是假的,這次是要當真的。」

    太平公主一聽說要當真,便撲通一聲給母親跪下了,哽咽著聲音說道:

    「請母后恕罪,女兒不願出家。」

    武後知道女兒領會錯了自己的意思,便解釋道:

    「我說當真,也不是叫你真的出家,一輩子獨守青燈黃卷;只是要你穿戴真的道冠道袍去道觀裡住幾天,認認真真跪在蒲團上唸唸經就行了。」

    雖然不是一輩子,但一想到要去那鬼影都見不到幾個的廟裡住幾天,還要跪在那裡唸經,她也不願意,便伏在母后膝上不開腔。

    武後又哄著她說:「兒呀,就只短短幾天,把那吐蕃國派來的使臣哄走便算了。我還命人專修了個『太平觀』,任命你為觀主,派些宮娥待女去當小道士,專門伺候你。那太平觀就修在永福門.離這兒沒多遠。出門就是大街,大街對面就是百行百業的市場,可熱鬧哩……」

    太平公主一聽,果然心動了,母親剛一說完,她就接著說:

    「兒臣聽了母后教諭,方知這當女冠非同一般。為了大唐社稷,莫說當幾天女道士,就是叫兒臣當一輩子,也是願意的。」

    武後高興自己有這麼個美麗乖巧又懂事理的女兒,歡喜得把她緊緊摟在懷裡,說道:「為娘代表大唐帝國感謝你了,事過之後,為娘一定叫你父皇重重封賞你,待你將來出嫁,我會傾其所有給你辦嫁妝。辦得鋪鋪張張,讓天下人都羨慕。」

    太平公主聽了,也忘了羞怯,立刻跪下叩頭說:

    「女兒先謝過母后。」

    果然不久,永福門附近就出現了一座精緻豪華的嶄新建築,門額上是當朝太后親筆題寫的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太平觀。一早一晚,有個美麗非凡的女道士坐在八卦蒲團上誦讀經文。一傳十,十傳百,長安。洛陽東西兩京都知道那小女道士便是當朝皇帝的女兒太平公主。

    沒多久,吐番派來的使臣到了洛陽,聽說太平公主已經出家,便問原因。接待的官員按武後指示解釋道:

    「太平公主出生時,一片祥雲在大明宮上方久聚不散。出生後長得面若桃花,遍體清香,聰俊異常,讀書識字過目不忘。有高僧高道為她看相算命,說是上天仙女下凡,投胎帝王之家。如果出家,可以長住人間;如不出家,凡塵污染,將觸怒上蒼,短她陽壽,且禍及他人。故早去太平觀出家為道士去了。」

    那吐蕃使臣聽了,將信將疑,接待官員便帶他去太平觀察看。

    聽侍從來報,說吐蕃使臣已到街口,太平公主便趕緊攆走觀內閒雜人等,洗淨臉上脂粉唇膏,換上道袍,戴上道冠,腳踏雲靴,手持拂麈等待;再報說使臣已到太平觀大門,她才不慌不忙跪在軟塌塌的蒲團上,微閉雙目,口中唸唸有詞,裝得十分專注地在誦讀經文。

    那吐蕃人乃中國少數民族,雖有些野蠻,但生性耿直。沒有多少彎彎腸子,見公主端跪唸經,虔誠之至,便信以為真,對一心修煉的中國公主欽佩萬分。臨走,還捐了許多珍貴禮品,便回吐著如此這般覆命去了。

    吐著使臣走後,高宗武後鬆了一口氣,想女兒這一陣實在吃苦了,便派人去太平觀接她回宮。可是接的人回來說,太平公主正在為大唐帝國祈福,為父皇母后祈壽,還要七七四十九天哩。

    高宗一聽,樂了:「我女兒真的長大了。」

    可武後卻不以為然地蹙著眉頭說:「我看這裡面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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