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死死記住那個打她一巴掌的小男孩,他便成了她終身的仇人和僕人;然而後來,他們之間的關係又發生了神奇微妙的變化。
太平公主得意洋洋地騎在太監脖子上,就像打了勝仗凱旋回朝的將軍。不,她覺得比打勝仗回朝的將軍更得意,因為打勝仗回朝的將軍也只能遠遠地跪在宮殿下向父皇和母后叩拜,這種情景,她曾多次躲在母后身邊透過那薄薄的紫紗看見過。可自己卻能坐在母后懷裡,還可以去摸父皇的鬍子,向他們講今天看了大象表演,看了跑馬賣解,看了烏龜表演疊羅漢,還可以把這個節目當場對父皇和母后表演,肯定會得到他們的誇獎。於是她兩腿一夾,小手不停地在太監頭上搖,叫他快些,再快些。
但是太平公主今天也有另一種感覺:像丟了什麼東西。她想了好久都沒想起,直到進了蓬萊宮,一片樹葉飄下來無意間打在她臉上,觸動了她的痛處,她才想起今天挨了打。從她記事起,就從來沒有挨過打,除了母后有時揚揚巴掌做出要打她的樣子,很少真的落在身上。至於父皇,反倒挨過她的巴掌,可父皇不在意,打了左臉還送右臉過來讓她打著玩。至於其他的宮女太監甚至太子公主皇親國戚,誰也不敢碰她一根汗毛,她倒是想打誰的巴掌就打誰巴掌,想扯誰的鬍子就扯誰的鬍子,誰被打了扯了,還笑瞇瞇地說感謝公主賞光。可今天怎麼了?一個野叫化子,居然敢打她,而且還打得這麼實在,大半個時辰過去了臉上還發燒發痛。
小公主終於弄清楚不是丟掉了什麼而是增加了點什麼時,她幾乎瘋了起來。
她使勁踢打胯下的太監,揪他的頭髮,命令他快些,嘴裡還不斷地咒罵、哭喊,越臨近武後的寢宮,她的哭喊聲越大,把伺候她的太監們嚇得半死,向她陪禮作揖,小姑奶奶,小祖宗,公主爺爺,老祖宗的叫個不停,請她不要哭叫,求她放小聲些;可是她反倒叫得更加起勁了。
也不知怎的,武後陪高宗上朝時高高興興的,可散朝回到寢宮後好心情一下就沒了,她想想有什麼不遂心的事,想了半天,沒有。她讓宮女卸了頭上的鳳冠,解去袍服緩帶,喝了半碗參湯,慢慢走出臥室,下了台階,在庭院花叢間信步遊走,讓自己放鬆放鬆;可老放不松,連平日她最喜歡的牡丹花,看著都不順眼。
忽然,她想起了女兒。
「秋月,快去把公主接過來。」
秋月上前兩步跪下說:「啟奏娘娘,公主蒙娘娘准許早出宮玩去了。」
這時武後才想起,上朝前是自己親口允許她出去玩玩的,怎麼就忘了。但她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承認自己忘了,便毫不經意地問道:「現在還沒回來?」
「還沒有,剛才奴才還去看過。」
武後這下才算找著原因了。往常,一下朝回來,女兒就又蹦又跳地撲過來,抱住自己親個不夠,可今天,雖然朝堂上的事務件件處理得順手,回到寢宮役見到女兒,心裡空蕩蕩得像丟了魂似的。原因找到了,但胸中的那塊空洞卻更大了,因為女兒出宮玩耍至今未回,這不更叫人焦急嗎?萬一有個閃失,怎麼了得。她立刻吩咐身邊侍女:「快叫牛光保來。」
牛光保是武後的心腹太監,已在殿下伺候,聽到呼喚,立刻來到武後面前跪下領旨。
「你帶上七八個手下,分頭出宮去接公主。」
牛光保應聲而下。
「回來」,剛走幾步,武後又把他叫住,十分認真地說:「順路去羽林軍武都尉衙門,傳我的口諭,叫他做好準備,候旨行動。」
「是!」牛光保答應了,但遲疑未動,他從武後雜亂的腳步聲中,聽出她的心情煩亂。奇怪,一向沉著冷靜的武後,今天怎麼啦,沒聽說公主出什麼事呀?
「聽見沒有?」武後見牛光保沒動,厲聲喝斥道。
「奴才聽見了,這就去。」說罷轉身,飛也似地去了。
牛光保走後,武後在庭院中的那棵桂花樹下站了片刻,做了兩個深呼吸,心情漸漸平靜下來。這時,她才感到剛才那麼興師動眾似乎有點小題大作。
她對自己今天在下人面前亂了方寸有失威儀的表現很不滿意。怎麼我堂堂武則天會在這麼點小事面前就六神無主舉止失態呢?
這其中有她一段隱衷。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武後還只是個「昭儀」,雖然她深得高宗寵愛,但究竟地位低下,又受到王皇后的妒嫉,日子過得很不輕鬆。她時刻思慮著如何致對方以死地,然後取而代之。
那年,武昭儀生了一女,王皇后出於禮儀前去賀喜,恰恰武昭儀不在,屋裡也沒有另外的人,只見床上睡著個可愛的嬰兒。王皇后因為自己沒有生育,見了孩子分外喜歡,抱起來又親又逗。因過了好一會兒未見人來,便把孩子仍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就出去了。走前,還在小孩臉上美美親了一口。
高宗下朝回寢宮的路上,武昭儀半道跪接聖駕,奏道:「臣妾為皇上生的小公主快滿一百天了,見人就笑,乖巧可愛。請陛下給她取個名字。」
高宗與武昭儀有著特殊的關係,還在當太子時,就背著太宗父皇與她多次偷情,而今自己當了皇帝,把她正式納入後宮,二人回憶往日的甜蜜,另有一番情趣。加上去年武昭儀生了一子,今年又生一女,高宗對她更是百般寵愛。今天下朝,正想去與她相會,不想她半道上來接,心中自然分外高興,忙彎腰把她扶起來,手挽手走迸武昭儀的住處。
一路上,武昭儀又把女兒「鼻子像陛下,眼睛似臣妾」的形容一番,樂得高宗喜笑顏開,剛進屋,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看女兒。武昭儀走前半步,一邊談笑,一邊將被子掀開,抱起女兒一看,只見她雙目緊閉,通身冰涼,再摸鼻子下面,無半點氣息。
武昭儀頓時腿一軟,暈倒在地。高宗及眾宮女把她扶上床,又掐人中,又灌薑湯,好容易醒了過來,便哇地叫一聲「我的女兒」,接著就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訴說道:「我的女兒死得好冤啊。我來迎候聖駕前,孩子還睡得好好的,怎麼不到半個時辰,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請陛下做主……」
高宗立刻傳喚保姆、侍女們來問,她們眾口一詞說剛才只有皇后到過這裡。
「哼,自己生不出孩子,還嫉恨別人,我一定饒不了她!」高宗恨恨地說。
其實,這事純粹是武昭儀一手策劃操作的。此後,她又用了一些手段,促使高宗廢了王皇后,把自己立為皇后。
不過為此事武後心中也常常感到內疚,那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女兒。為了扳倒對手,連名字都還沒有取,便死在自己手中。有幾天晚上接連做惡夢,有次夢見親手掐死女兒,女兒的脖子在手中不停地掙扎擺動,只聽大叫一聲,原來掐著的是高宗的大腿,他忍不住痛叫了起來。武後驚醒過來後高宗問她,被她幾句話掩飾了過去。
武則天信佛,有次到廟裡上香,暗地向菩薩許願:
「大唐高宗皇后武氏祈禱上蒼,請再賜給我一個女兒吧,我將會對她傾注我全部母愛,以彌補我對死去女兒的罪過。如果菩薩有眼,遂我心願,我一定重修廟宇,再造金身……」
果然不久她又懷上了。
這天晚上,她腆著肚子對高宗說:「你聽聽,是男還是女。」
高宗摸著那圓滾滾的肚皮,把耳朵貼在肚臍眼上聽了又聽說:「是個兒子。」
「為什麼?」武後問。
「胎音很強。」
「我在娘肚裡胎音就很強。我看是個女兒。」
「那我們打個賭。」
事事在武則天面前都輸一著的大唐皇帝高宗,這次卻贏了。生下來的是個兒子。
但武後很不甘心,見孩子生得清秀嫵媚,便叫他「假公主」,還給他取了個女孩的名字:李旦。其用意誠如一般老百姓一樣,想生個男孩偏是個女孩,便名叫「招弟」,好叫她招個弟弟來。
武則天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她三十八歲那年,果然生下一女兒。為了她一生太太平平,也為天下有了她而太太平平,便取名為太平公主。
一則因為那段不可告人的隱情,二來因為老來得女,她對太平公主的疼愛遠遠超過她那些將未可繼承王位的太子。武則天對自己的兒子毫不留情,她貶李旦,廢李賢,殺子弘,全不念母子之情,只有對太平公主格外寬厚,從不動她一根汗毛;而太平公主也很乖巧,從小就會察言觀色,討好賣乖。還在一、兩歲時,每逢高宗與武後下棋,她都在一旁「觀戰」。起初,只要看到父皇急得抓耳撓腮時,她便伸出小手把棋局抓亂,高宗高興得抱著女兒直樂;稍稍長大,她變了,一見母后皺眉,便伸手把棋局抓亂,而且至到現在一直都這樣。她太會討好母親了。長大以後,更是事事順著母后的意思,是母親的心腹和幫手,凡母后所欲,她都盡心盡力去辦,甚至連自己的情人,她都慷慨地奉獻給母親。母女倆把大唐江山塗抹得花般妖艷,為歷史留下許多歡聲笑語。當然,這都是後話。
且說武後半日未見著太平公主,派出去接的人也還未回,正在擔心怕出意外時,忽聽牆外女兒哭喊,一時,竟忘了國母的尊嚴,尋聲朝大門跑去,把身邊的一群侍女遠遠拋在後面。
正在太監背上撒潑的太平公主,遠遠見到母親,竟忘了平日規矩,叫一聲「媽」,從太監背上掙脫下來,一頭向武後懷裡扎去。母女像久別重逢似的,摟抱在一起。也許是見到女兒太高興,也許是看到女兒哭得可憐,鐵石心腸的武則天這時也長長地流下兩行眼淚。
她把女兒抱起來,從袖子裡掏出手絹,給女兒擦了,又給自己擦了。身邊宮娥侍女見了,也都拿出手絹在自己臉上擦。
只有幾個太監,自知今天闖了大禍,一溜兒跪在階前,把頭埋得低低的,聽候發落。
武則天把眼睛死死盯著那些太監,摟著還在抽泣的女兒說:「小心肝,快說,誰欺負了你?」
太平公主指著宮牆外面說:「他打我……」
「什麼?誰打了你?打在什麼地方?」
「一個野孩子,打我這兒。」太平公主指著自己的臉。
武後捧著女兒的臉,仔細端詳一番說:「怪不得我一看就發現左臉比右臉大,原來是被人打的。這簡直反了,打起公主來了。你們這些畜牲,是幹什麼吃的?」
階前跪的那排太監,聽罵「畜牲」,便知指的自己,齊刷刷伏地叩頭請罪:「奴才該死!」
「死了便宜了你們。你們快說,把今天公主被犯上作亂的刁民打了的經過從頭講來。」武則天一字一句地吐出這些話,早把那些太監嚇得魂飛天外。半晌,也沒有一個敢回話。
這時,太平公主從母后的懷中跳下來,指著伏地發抖的太監說:「我挨打的時候,他們一個也不在,要是有他們,那野孩子敢打我?」
「那,我要問,你們一個個都死到哪兒去了?」武則天厲聲問道。
一個膽大的太監心想就是死,也死個明白,便說道:「啟奏娘娘,公主鑽到人堆裡去了,我們在外面沒看見。」
「那我問你,是公主力氣大,還是你們力氣大?她一個小小的女孩子都就鑽進去,你們一個個五大三粗的能鑽不進去?」
那太監本想說:「公主身子小,從人縫中一鑽就鑽進去了,我們大人可不容易。」但聽了武後那番話,不敢再說,只叩頭如搗蒜,連稱「奴才死罪」。
「伺候公主不周,全不把我的吩咐放在心上,還要狡賴卸責。左右,給我掌嘴!」
武後話音剛落,便上來兩個太監,架住那「狡辯」的太監,左右開弓,照臉上一陣猛打,直打得鮮血長流。直到牙齒也打掉幾顆,武後才命暫歇。
自武後掌管後宮,流血、掌嘴、動刑,乃至殺人,已司空見慣,就連小小的太平公主也見慣不驚,所以她看到不但不怕,還在一旁叫使勁打。武後還為自己有這樣膽大潑野的女兒而十分得意。
這時,那領烏龜韓父子進宮的胖老頭慌慌張張跑進庭院,在台階前跪下說:「奴才王伏勝給娘娘叩頭。」
看王伏勝如此卑躬屈膝的樣子,武後胸中掠過一絲快意。不過她想,哼,你已經晚了。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
「那父子倆現在哪兒?你看,該定個什麼罪?」
「啟奏娘娘陛下,那兩個該死的東西在外院睡著哩……」關於下面的問題他感到很難回答。他在宮中多年,跟了幾茬主子,惟有她難伺候,特別是因為那次他發現她與郭道士整夜在秘室的事向高宗奏知後,她就處處找岔子,儘管自己再小心謹慎,也難免得咎。……
「我問你吶,王伏勝。」武後見他不接著說下去,便慢吞吞地一字一句說話,給他點壓力。
王伏勝明知武後的提問是個圈套,不管你怎麼回答,她都可以挑你個不是,便說道:「奴才愚蠢,還望娘娘明示。」輕輕把問題推了回去。
玉伏勝的估計不錯,武後因他向高宗告密,惹怒高宗,險些廢掉自己,早就想除掉他了。因為他是高宗親信,又是宮中老太監,不是等閒之輩,不能操之過急,但一時又難消這口氣,便在醞釀實行一個除掉他和他的同黨的大計劃之前,讓他先嘗嘗敢與皇后作對的滋味。今天派他保護公主出宮遊玩的差事,表面上看,是對他的信任,骨子裡卻讓他疲於奔命,擔驚受怕,吃了苦頭還落個不是。
果然,王伏勝勞累了一天,現在卻在這裡跪著等候宣佈對別人、也包括對自己的處罰。
其時,武後對他們已經一一定了罪,作出了處分決定:那父子倆,犯上行兇,殺!幾個太監,保護公主不力,各打一百,罰苦役三月。玉伏勝嘛,只在於羞辱他、警告他,罰俸三月。
事又湊巧,武後正在宣示時,被太監提回的籠子突然翻倒,裡面大大小小的烏龜紛紛爬了出來。太平公主忙從母親身邊跑過去,從太監提回的布兜裡取出小鼓敲起來。那烏龜果然訓練有素,聽見鼓聲就依大小順序排列整齊,準備表演。但因公主的鼓聲雜亂無章,烏龜們無所適從,一個個伸出小腦袋東張西望不知所措。
太平公主見烏龜不壘塔,也不轉圈,更使勁敲鼓,那些烏龜則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便都伏在那裡不動。氣得太平公主把鼓一撂,跑到王伏勝身邊,叫他把那玩龜的人叫來。
武後也被那些小生靈呆頭傻腦的樣子所吸引,感到很有趣味,不免動了惻隱之心,便問王伏勝:
「那孩子有多大啦?」
「啟奏娘娘,那孩子說他屬豬的,剛滿八歲。」王伏勝聽武後問話的口氣變得柔和些了,不覺鬆了口氣。
「那好,把他去勢閹割後,留在宮中,交給你調教……」
「交給我調教,他打過我,我要天天打他,打他一輩子。」太平公主跑回母親身邊,搖著母親的大腿說。
「好。」武後很欣賞女兒這種有仇必報的個性,撫摩著女兒的頭髮說,「先讓王伏勝教他些規矩,收收野性,然後就讓他伺候你。」說罷,繼續宣示說:「那孩子的爸,教子無方,流放千里以外,永世不得與其子相見;至於你們幾個嘛,姑念初犯,從寬處罰,各各責打二十;還有你,王伏勝,念你年紀大了,這次暫免處分,從此要謹言慎行,多積點口德,以修來世好報。聽見了嗎?」
下面一片謝恩之聲。惟獨王伏勝覺得武後對他說的這番話,比打他二十板子還厲害。
此後,儘管王伏勝「謹言慎行」,處處小心,還是被牽進一樁謀反附逆的案件中,判了死罪,斬於市曹。其時間離他跪在階前聆聽武後教訓不過半年光景。
不過這半年他做事實在認真賣力,這從二龜的飛快長進可以證明。
韓二龜成為小太監後被改名為韓二桂,也許因為宮裡的伙食好,也許是因為他被閹割以後的生理變化,半年間長高了一頭。濃目大眼,面如滿月,只是說話做事細聲細氣低眉順眼,以前的野性全無。他第一次去見太平公主,按照王伏勝反覆教導的那樣,匍匐在地,口中不斷念道:「奴才有眼無珠,冒犯公主,罪該萬死。」
太平公主見了他,馬上跳下座位,對準他的臉,左右開弓,辟辟啪啪不停地打,直打到手痛發麻舉不起來,方才歇下。二桂跪在下面像個木頭人,任隨怎麼打,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二桂練得這般忍耐功夫也實在不易。剛開始時也不知道挨過多少打,渾身青一塊紫一塊。但王伏勝見他雖來自鄉野,卻頗有一些靈氣,便多方開導他。他不止一次地張開只剩下幾顆牙齒的嘴巴對二桂說:
「小子你看,我滿口牙只剩下這幾顆了,但舌頭還在。你想想什麼緣故?」
二桂搖搖頭,不知道。
王伏勝接著說:「這牙壞就壞在硬字上,太硬,結果沒了;而舌頭呢?柔軟自如,你看,到現在還好好的。」
對二桂印象最深的還是他說的另一個發生在當朝的故事。
王伏勝說:「當朝監察御史婁師德,位極人臣,但事事以忍為先。他弟弟出京到外地做官前一再叮囑他要善於忍耐。弟弟一再表示謹遵兄長教導,什麼事都忍字當頭,哪怕有人把口水吐在臉上,也不發火,自己揩了,這總算可以了吧?婁師德說,那還不行,人家吐你口水要等自干,你要去揩了,人家吐口水的人還會高興?弟弟聽了,佩服兄長見解果然高一籌。二桂小子你想想,那婁師德出將入相,當朝一品,尚且有這般器量,你算什麼?你想,當初你要是忍了那口氣,現在不是還自由自在地在外面跑江湖嗎?現在已到了這步田地,你還茅廁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不想活了!」王伏勝見二桂低頭不語,戳戳他的腦袋問道:「我給你說了這麼多,你這榆木疙瘩聽見了沒?」
二桂點點頭。
「聽見就好,」玉伏勝繼續說,「不是我囉嗦,看你小子就是當太監一輩子伺候人的料。你看人家婁大人就不一樣,幼年擔柴賣,養家活口。有次乘船過江,遇上大風浪,眾人皆驚,惟有他坦然處之,穩坐不動。同船相士袁天綱之子袁客師見船上眾人鼻子下都有股黑氣,獨他神色高朗,氣宇軒昂,便對同行的人說:『有貴人在此,今天準保無事。』少許風浪平息,大家平安。那天我看你,就一臉晦氣,果然闖下大禍,還牽連我們也跟著倒楣。如今,你保得狗命已是萬幸。你要認命。我說二桂,你傻裡巴幾地站著,聽見沒有?」
二桂點點頭。
「再說我自己吧,」王伏勝接著講下去,「從小因家貧被賣到宮中當太監,當初我也不願意,可不由你呀。你看,」他撩起衣褲把傷疤顯示給二桂,「渾身沒有一處不是傷。以後,才學乖了。天大的委屈,都裝在肚裡。你看,我小心翼翼幾十年,現在也算熬到這個份上,宮裡太監一半歸我管……」其實,王伏勝的職權這時已被武後剝奪得只管二桂一個了。
在王伏勝開導下,二桂腦筋開始開竅,長進很快。他頭次被太平公主左右開弓打幾十巴掌,竟然感覺到不是自己的臉痛,而是公主的手痛。於是他連夜趕製了一個木頭的小手掌,上面按上把子。第二次去見公主時,雙手呈上說:「公主賞奴才的耳光,是奴才的福分,只是怕傷了公主的手,奴才獻上這個物件,請公主使用。奴才罪該萬死,請公主使勁打。」
太平公主接過那做得小巧精緻、手掌似的板子,便照二桂臉上打去。果然又省勁,又不痛手。她揮動那木頭不停地打,至到手發酸為止。
以後,每次見公主,二桂就帶上那手掌形的物件,雙手呈上。
兩人便在打與被打中漸漸長大。
太平公主說過,要打他一輩子。如果不是因為發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倒楣的小太監的兩片臉頰恐怕早就被打沒了。
原來武後採用斬斷手足,投入酒甕的殘酷手段害死王皇后和蕭淑妃之後,常常在夢中看到她們披頭散髮、鮮血淋漓地向自己索命,便從大明宮裡搬到新修的蓬萊宮居住。但兩宮相距不足五十步,王皇后和蕭淑妃的鬼魂還是經常來找她。她決定搬遠些,搬到東都洛陽去住。當然,她向高宗不能說因為她怕鬼魂的糾纏,她的理由是洛陽交通方便,糧草充足,氣候又更適於皇上養病。高宗一貫畏懼武氏,又聽她講出這麼多好處,便下詔命太子監國,他與武後等一行離開長安,準備到洛陽長住。太平公主是武後的寶貝疙瘩,自然隨父母同去。於是,浩浩蕩蕩的搬家隊伍從長安東門出發,拖拖拉拉地向洛陽進發。
洛陽離長安有好幾百里路,交通工具主要是馬車。那時太平公主已有十來歲,有自己單獨的馬車,上面裝滿了各種她喜愛的小玩具、小動物。當然,有時也去坐坐父皇和母后的龍輦,那上面雖然寬大,但在父母親面前總沒有單獨一個人自由自在,所以多數時間是在自己的車上玩耍。
那些馬車都很高,太平公主過去人小,由太監宮女抱上抱下。現在長大許多,便自己上下。不過這對她仍然困難,於是便有太監趴在地下讓她踩著背上去。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在二桂身上了。
不過二桂更主要的任務是替公主跑腿,幹些打雜的粗活,車前馬後,跑來跑去,忙個不停。但他幹得很歡,臉上還偶爾露出些笑容,這是他入宮以來少見的。
說起來也不奇怪,二桂自入宮以來,已有四、五個年頭沒有外出了,這一下回到野外,真是如魚得水,如鳥出籠。雖然大路兩旁都是成隊成行的衛隊,但隔車駕有一定距離。就是說,他的活動範圍還是比較寬的。他像回到了鄉野,又幹起掏鳥逮蟲、摘果採花的營生了。大隊人馬過處,驚起許多小生靈。二桂逮到一隻小鳥,編了個籠子,逗它叫著玩。公主見了要要,他便隔著車窗送上。二桂採得許多紅鮮鮮的酸棗,公主要要,他立刻送上,酸得公主吐他一臉,他笑瞇瞇地擦都不擦。二桂捉到兩隻黑甲蟲,把它們穿在一截草莖上,中間安個軸,兩隻甲蟲飛起來像推磨似的不停地轉,把公主樂得哈哈大笑。
一路上,公主笑聲不斷,二桂心裡也很快活。
照例,他天天還是呈上那支手掌形狀的板子,公主執著地實現著她的誓言,只是漸漸打得輕了,打得少了。有時,只揚了揚板子,似乎在完成一件例行公事。
不過,真正取得公主對他的信任和理解,不再把他當作仇人,而當作朋友和知心人的,那還在以後的另一次活動中。
武則天是個不安分的權力慾望極強的女人。到了洛陽後,使她恐懼的那些鬼魂再沒有追來,這件心事算漸漸沉下去了,可另外的心事又浮了上來,她上表高宗要求:泰山封禪。
「泰山封撣」是指天子親赴泰山,向天神地-報告天下統一,萬民平安,祈求上天永保國家安泰的大規模隆重儀式。從歷代看,只有文治武功有卓越貢獻的天子,才有資格封禪。如第一個舉行封禪大典的是秦始皇,以後有漢武帝和漢光武帝,此後至唐,再沒有誰搞這種儀式了。
唐太宗有過封禪的打算,但因政務繁忙和考慮到儀式繁瑣花費巨大,議論了多次,終未能付諸實現。
可是文治武功遠不及創下「貞觀之治」唐太宗的高宗和他的皇后武氏,卻要去泰山封禪,其主要原因是武則天想要借此機會顯示她垂簾聽政以來的政績和威儀。不過那幾年也算國泰民安,財力豐潤。特別是討倭戰績輝煌,破突厥戰果赫赫,百官臣僚也都上表支持。高宗於是下詔,決定封禪。然而,在儀式安排上,武後提出要破除不讓皇后參加的舊例,她提出「皇帝初獻,皇后亞獻,太宗生母燕氏終獻」的主張,高宗完全採納。朝廷百官看了如此安排,雖覺於禮法不合,但誰也不敢說個不字。
初冬,封禪的隊伍從洛陽出發,千乘萬騎,浩浩蕩蕩。其中有隨行文武百官、武士兵弁、歌舞儀仗隊,還有來自高麗、波斯等國的使節、觀禮代表團。馬匹、駱駝、牛羊、車輛組成的隊伍,前後有數百里長。一到傍晚宿營時,漫山遍野的帳幕,多如繁星的燈火,頓時把大地裝扮成一座喧鬧的城市,好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恰好那幾年豐收,一斗米才賣五錢銀子。市場上豆麥雜糧,魚肉禽蛋堆積如山,更使封撣典禮大增異彩。
武後的愛女太平公主是這支龐大封禪隊伍裡的當然明星。她的美麗,她的儀態,她的「方額廣頤」酷似其母的長像,使那些有幸一睹她芳容的人永久難忘。但她的價值遠不止此,更主要的是她那至尊至貴的身份。人們努力找借口去接近她,都明白巴結討好她就等於巴結討好當朝皇后。這樣一來,作為太平公主貼身太監的二桂,也就身價陡增,整日車前馬後忙得團團轉。
由於上一次由長安到洛陽的愉快旅行,太平公主和二桂都在尋找自己的感覺,都感到這次封禪之行雖然也快樂,但快樂中卻增了許多難以言說的神秘。比如說太平公主上下馬車,在踩二桂那富有彈性的背脊時,感覺就與那次大不一樣;又比如有時因二桂事務太多,一兩個時辰不見人,她就感到莫名其妙地心煩意亂……
可二桂的感覺又不一樣,他已十四五歲年紀,開始懂得更多的事了。因此,上次由長安到洛陽一路的天真與野趣,已完全沒有了,代之的是有不少人向他陪笑臉,使他陡然產生的「人」的感覺,原來自己也有價值,也有人向我陪笑,向我獻慇勤。他感到虛榮心的極大滿足。
不過這種情緒沒有維持多久,就被另一種情緒所替代了。
那是封禪隊伍路過山東壽張縣的時候,因有一個九世同堂的家族,老者張公藝已一百三十歲,高宗特地到他家去看望。在問及張家如何維持九世共居的秘訣時,張公藝指著一幅他親手寫的《百忍圖》說:「這就是我的秘訣。」高宗很受啟發,命賜絹百疋以示鼓勵。
當時二桂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禁聯想道:「我韓二龜這輩子就因為這個字。」他看到張公藝家子孫繞膝,好不熱鬧;而自己身子已毀,不男不女,這人生還有什麼味道?想下去,便把一腔委屈指向太平公主。
這太平公主自小生活在宮中,耳濡目染宮中許多艷事,刺激她早熟,雖然她比二桂小兩歲,卻對異性分外敏感。但在宮中所接觸的異性多是太監;太監雖是被做過手術,但終究是男人。她上下馬車腳踏著二桂的背,手扶著二桂的臂,柔軟光滑卻又實在堅韌,使她產生一種直透心脾的眩暈。有一次,她故意失足,在二桂背上滑了一跤,兩腿便騎在二桂的脖子上。嚇得二桂魂飛魄散,又不得不用手緊緊握住公主的雙腳。頓時,他感到心跳加快,四肢無力。幸好旁邊有個力氣大的宮女扶住,公主方未跌倒。如果在以前,這可算二桂一次嚴重過失。但這次公主卻一笑了之,並不追究。
如這類「失手」、「失足」的事,每天都要發生一兩次。二桂漸漸悟出其中的奧妙,也就有意無意地給以逢迎和配合,還巧妙地示意太平公主,使她明白他只是個不中用的男人,也讓她感到些許遺憾。這時,他感受到報復的暢快。
他們這種「遊戲」一路玩到泰山腳下。這時,已是十二月,有關官員已在泰山山頂築好登封台,在山南築圓壇,在社首山築方壇。第二年正月,高宗登泰山祭天地。高宗首獻,武後率後宮眷屬亞獻。先獻豪華禮物,再唱歌跳舞,搞得很隆重。可大臣們覺得滑稽,因為從來沒有女人出席過這種典儀。
封禪的最後議程是高宗登朝覲台,接受百官朝賀,宣佈大赦,改元乾封,文武官員都得到晉陞。全朝上下,皆大歡喜。而其中最歡喜的要數武後,因為她參與封禪大典是自古以來共七次中皇帝帶著皇后參加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其次快樂的就算太平公主了,因為父皇母后忙於慶典,完全放鬆了對她的管教,她便放心大膽地與二桂做遊戲,她覺得比上次逗鳥逮蟈蟈好玩得多。
最不開心的當數二桂,在正值當男人的年紀才發現自己並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他很悲哀,他盼望有人能解救他。誰呢?他首先想到的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