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是當日在「長安第一閣」將她誤當「白臉兒」來調戲的那個公子哥兒!只是當天他故意斜著兩眼,扮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讓人一見就厭惡憎嫌;這時他眼含悲憤,神色凜然,現出本來眉清目秀的俊美之貌。
燕兒發夢也沒想到會再見到這人,更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他,心膽俱寒之餘又是滿腹疑團,道:「你……你……你……」卻「你」不下去。
那人道:「想不到是我吧。」
「你到底是誰?」
「我是服侍太子妃的人,叫王至。」
「王至?我怎地從沒聽說過你?」
「哼哼,太子當然不會讓你知道我是這東宮裡的人。否則,『長安第一閣』上演的那一幕『英雄救美』的好戲豈不是要給拆穿了?」
燕兒面色發白,咬著下唇,道:「你說什麼?」
王至按劍坐下,道:「你到今天還蒙在鼓裡是吧?還以為太子真是愛煞了你是吧?哈哈,其實他從一開始就騙你!一開始就處心積慮要將你勾引上手!」
燕兒羞得兩頰緋紅,沉聲道:「你胡說八道!」
「待我說過『長安第一閣』的事後,你再罵也不遲!」王至見她這副樣子,只覺解恨之極,「你還記不記得,那天你只喝了幾杯酒就已手腳酸軟,給我按在榻上半分動彈不得?」
燕兒咬牙罵道:「無恥!」
「無恥?誰無恥?你在說我嗎?哼,叫我做這事的人那才無恥!老實告訴你吧,你那酒中早就下了藥,所以你才使不出力氣來。」
燕兒聽得心驚,道:「是……是誰下的藥?是……李建成?」
「除了他,還有誰對你如此苦心孤詣?」
「但這是為了什麼?」
「你還不明白?他就是要你在被我調戲時無力反抗,那他才有機會登場飾演多情英雄,來救你這落難公主啊!」
燕兒腦中轟的一下,全身發軟,喃喃的道:「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王至痛快的道:「不是真的?時到如今你還上他的當,真是可笑啊!他後來給你喝了杯『解酒』的茶,是不?哈哈,那當然了!那杯是放了解藥的茶,你自然是一喝下去就什麼『酒氣』都解啦!」說著縱聲大笑。
燕兒給他笑得腦中嗡嗡亂響,抱著頭大叫一聲:「夠了!」
王至笑聲一斂,悲涼的道:「我已是個閹人,什麼明眸皓齒,於我不過是脂粉皮囊。你這妖女倒真是生得妖艷,但我又怎會看得上眼?只是太子妃吩咐我這麼做,我從不違拗她的意思,便逢場作戲與太子合演了那一場好戲。太子妃為了那沒良心的太子,什麼都肯做,他卻如此『報答』她,真是狼心狗肺!」
燕兒一抬頭,道:「這件事太子妃也有參與其中?」
「哼,那還用說?其實太子將你勾上手,從頭至尾都是太子妃教他的。否則,他對你垂涎三尺已有多年,卻怎麼一直都搭不上你?」
燕兒氣得全身發抖,道:「你們……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待我?」
王至仍是冷冷的道:「因為你是突厥公主,因為我們要利用你來拉攏突厥,以打擊秦王、保全太子的儲君之位!我說得夠清楚沒有?你還以為太子真的很愛你嗎?他只是想霸佔你的美色,利用你的身份!」
這一番話直如一支毒箭插入燕兒心中,她痛苦的大叫一聲,眼前一黑,竟爾昏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又悠悠醒轉過來,只見王至仍是按劍坐在對面,臉上只有幸災樂禍之色,全沒半分憐憫同情。她心中一涼,想:「此人竟可冷漠至此!」不覺咬牙切齒的叫道:「好,好,這李家的人,全都是一窩子裡的豺狼!李世民是這樣!李建成也是這樣!」
王至無情的說:「這世道本來就是這樣!李世民娶那長孫無垢為正妻,只為了她長孫家和她舅父高家的勢力龐大;他立那楊吉兒為妃,也只為了她是前隋煬帝楊廣的女兒,娶她可安楊氏子孫之心,以彌合他李家與楊家的嫌隙。李世民和李建成爭著要你,都是為了突厥的緣故。還有那齊王李元吉娶楊恭仁的二女,跟李世民娶那吉兒的用心如出一轍!這世上的婚婚嫁嫁都是一樣!」
燕兒聽他說得冷酷,忍不住要反唇相譏,道:「按你這麼說,冰兒嫁給李建成,也是一樣的了?」
王至面上登時現出怨毒的神色,瞪視燕兒良久,沉聲道:「不錯!李建成娶小姐,也不是安著什麼好心,只是想攀附她山東崔氏的名頭!」
「山東崔氏?原來冰兒的娘家姓是崔。」
「那當然了!」王至說到這裡,調門忽高了幾分,面上更現出神氣活現的樣子。他只道燕兒接下來定是對他這話大感羨慕,讚歎不已,豈料她只是點了點頭,再無其它表示,不覺大為氣惱,道:「喂,你聽見沒有?小姐是山東崔家的女兒!」
燕兒道:「你剛才已說過了,我沒說聽不見啊。」
王至急道:「那你怎麼沒半點羨慕的意思?」
燕兒更是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道:「為什麼我要羨慕?」
「咳!你這是裝傻還是真個不懂?我家小姐出身山東崔氏這樣的名門望族,任誰聽了都要羨慕不已。在那《氏族志》上,山東崔家可是天下第一等的高門呢!」
燕兒還是糊塗,問:「什麼是《氏族志》?」
王至張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樣子。原來那《氏族志》記載了全國姓氏,並根據各姓家譜編定高低貴賤的座次,共分九等。山東崔家一直以來是高門豪族的大姓,雖然歷經南北朝及隋末的戰亂已然十分衰敗,但世家聲勢仍是非同小可,其他家族都恨不能可以與他們結為親家,以抬高自家的身價。有些人甚至抹殺自己的鄉里,假裝是名門之後;有的本是同胞兄弟,只因娶到的妻子來自名門,便可恃之欺壓骨肉手足,種種流弊,不一而足。燕兒是突厥人,哪裡知道這些東西,因此王至滿懷驕傲的向她宣稱冰兒是山東崔氏的人,她卻瞠目結舌,不知道這有什麼了不起。
王至咒罵道:「真是活見鬼!天下竟有你這樣的人,連山東崔氏是什麼都不知道!無怪乎你們是蠻夷之族、化外之民。」
燕兒將臉一沉,道:「你們漢人將什麼山東崔氏看得有多寶貝,我們突厥人才瞧不起呢!我說啊,天下最高貴不過的是我這『阿史那』的姓。」
王至哭笑不得,道:「你這是往自己面上貼金的話。我們這山東崔氏可是天下公認的第一姓!接下去是山東的盧、李、鄭三大姓,也是第一等高門裡的姓氏。你那什麼『阿史那』,連第九等都算不上呢。」
燕兒道:「這我明白了。你家小姐嫁給李建成,那是因為他們李家的『李』姓也在第一等高門之列,這就叫作什麼『門當戶對』,是不是?」
「呸,呸,呸!」王至連聲啐嘴,「他們李家算是哪門子高門豪族?」
「咦,你剛才不明明說崔氏之後便是盧、李、鄭三大姓嗎?」
王至氣得直跺腳,說:「你這番邦女子就是什麼都不懂,還一味跟我夾纏不清。那是山東李氏,與他們隴西李氏有什麼相干?」
燕兒這才恍然,道:「我怎麼知道你們漢人連姓氏都鬧得這麼複雜?還以為都是『李』,便是一樣的嘛!」
王至滿面鄙夷之色,道:「他們隴西李氏,根本就是不入流的寒門賤族,只不過是入了關隴世家的圈子,先在北周,後在大隋,前後兩朝都立了不少軍功,這才躥了上來。但這種門族,根不深,葉不茂,在我們眼中看來,不過是『暴發戶』罷了!他們自稱是什麼趙郡李氏的後裔,但我說啊,他們的譜牒八成是偽造的,只怕連漢人都不是,還說什麼豪門大族?」
燕兒奇道:「你說他們連漢人都不是?」
王至侃侃而談道:「不錯!他們隴西李氏不要臉的吹噓自己是當年跟山東李氏比鄰而居的趙郡李氏的後人,根本是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謊話,恐怕多半是鮮卑人!就算他們本來是漢人,但長年定居北方邊陲之地,與胡人雜居往來,娶了不少亂糟糟的女子為妻,早就不是純粹的漢人了。」
燕兒道:「『亂糟糟的女子』?莫非……他們會娶青樓女子作正室夫人?」
王至大不耐煩的道:「你又來胡纏了!『亂糟糟的女子』是指胡人女子。」
燕兒氣道:「按你這說法,那豈不連我也是『亂糟糟的女子』?」
王至傲然道:「那當然了!你這蠻女,便是給我家小姐提鞋都不配!哼,也只有李建成這樣亂糟糟的人才會給你這亂糟糟的女人迷上了。」
燕兒又好氣又好笑,道:「李建成怎地又亂糟糟了?」
「哼,他們隴西李氏的人早就亂糟糟了。像李建成的祖父,即李淵的父親李炳娶獨孤氏為妻。這獨孤氏是鮮卑人的姓氏,這李淵豈不就是漢人和鮮卑人的雜種?李淵又娶前隋神武公的女兒竇氏為妻,這竇氏其實是紇豆陵氏漢化後改的漢姓,便如你本姓『阿史那』,如今卻取了個漢姓『史』一樣。所以什麼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全是雜而又雜的雜種,只怕他們身上鮮卑人的血比漢人的血還多呢!如今那李世民又娶了長孫無垢為妻,這長孫一姓又是鮮卑人的姓氏。他們祖孫三人也不知怎麼搞的,放著好好的漢人女子不娶,全要了鮮卑族的女人,鬧得這血緣越來越亂,真不知他們算是什麼人。別瞧他們如今大權在握,是什麼皇室貴族,在我們眼中不過是一群狗雜種!」
燕兒聽他「雜種」長、「雜種」短的說得這般難聽,不禁皺眉,道;「那冰兒又為什麼要嫁李建成?李建成的種那麼雜,她嫁給他豈不將自己也弄雜了?你們這麼講究血緣純粹,怎不跟什麼山東的盧、李、鄭那些人通婚?」
這一問真是擊中要害,王至張大了嘴巴,好幾次要說什麼出來,終於都作聲不得,一張臉脹得通紅,又羞又怒,好半天才說:「這……這……你懂什麼?這些年來戰亂頻仍,我們崔家……唉,實在是衰敗不堪了。但我們是名門望族,嫁一個女兒出去怎能輕率?這聘金嫁禮,自是非同小可的,尋常人家怎負擔得起?那另外的盧、李、鄭三姓也是如此,都出不起這聘禮。所以……哼,所以只好便宜了隴西李氏這等滿身銅臭的暴發戶了。」
燕兒冷冷的道:「說白了,就是你們拿自家女兒和所謂的門第搭配了賣出去,好掙回幾個餬口的小錢,是不是?」
王至面上脹得豬肝似的紅,卻又想不出半句可以駁斥她的話,急得直搓手,道:「崔家老爺或許真是貪圖他們李家的財,可小姐決不是希罕他們那幾個臭錢!」
「是嗎?」
王至聽她語氣中滿是譏嘲之情,更氣了,大聲道:「那當然是真的!你以為小姐是什麼人?你敢侮辱她,我跟你拚命!她……她不過是看中隴西李氏的『勢』。」
燕兒又不明白了,道:「什麼叫看中了他們的『勢』?財勢,財勢,有財就有勢,不都是一回事嗎?」
王至眼中一陣黯然,低低的道;「你怎會明白小姐的苦心?她不是那些尋常女子,只求夫妻恩愛、養兒育女便就此心滿意足、終老一生。不,不,她要幹一番大事業,就像男子漢一樣,以光復她崔家往昔的風光。當年民間已在眾口相傳《桃李章》這民謠,大家都說『李氏將得天下』,但天下姓李的人不知幾千幾萬,也不見得個個都能當皇帝。可小姐獨具慧眼,一下子便看中只有他們隴西李氏才是真命天子。因此當日到崔家提親的人不知凡幾,小姐卻偏偏挑上了他們隴西李家。看看如今的情勢,與當初小姐預見的全都一模一樣,你說小姐是不是絕頂聰明之人?」
燕兒道:「怎麼冰兒能未卜先知他隴西李氏一定是真命天子?難道她真是神機妙算,能上知千年、下推萬世?」
「小姐也曾跟我詳細講過其中的緣由,說這道理簡單明白得連瞎子都應看得出來。他們隴西李氏與前隋楊皇族同屬關隴世家,勢雄力大,且幾代人都武勇超群,全靠軍功發家。李建成的曾祖父叫李虎,在南北朝的後魏國中官拜左僕射,爵至趙郡公。當時後魏不穩,大將宇文泰殺害了孝武帝,改立元寶炬為帝,這後魏國便變成西魏國。李虎當年握有一定兵權,在宇文泰那場政變中有佐命之功,因此與這宇文泰、太保李弼、大司馬獨孤信等八人皆封為柱國,號稱『八大柱國』。這八柱國都是關隴人,同氣連枝,結成所謂的『關隴世家』,當真是權傾朝野,說一不二,無人敢攖其鋒。到後來,宇文泰之子宇文覺篡了西魏,自立為帝,是為北周。雖然那時李虎已死,但以佐周代魏之功仍被追封為唐國公。」
燕兒聽到這裡,恍然道:「原來今日這『唐』之國號是淵源於此。」
「不錯。李虎之子便是李建成的祖父李炳了。他承襲了這『唐國公』的爵號,北周時也是官至柱國大將軍。當年前隋的楊家先世經歷與他們李家十分相似,隋文帝楊堅之父是楊忠,與李虎同為『八大柱國』之一,而且楊家與李家的宅第都在同州城內,李家在西,楊家在東,東西相望,僅隔二里,平時過從甚密,可謂世交。李虎封為『唐國公』,那楊忠也封作『隋國公』,『隋』之國號也是這麼來的。楊堅和李炳成年後各娶獨孤姊妹為妻,兩家更成了姻親。」
燕兒「嗯」的一聲道:「原來李、楊二家淵源如此之深,如今卻是李家搶了楊家的天下,兩家反目成仇了,真是世道無常!」
王至道:「這件事說起來,倒是楊堅失策了!當年他欺北周皇家只有孤兒寡母撐持局面,便一如當年宇文覺搶西魏政權一般篡奪了北周的帝位。楊堅因歷經西魏取後魏、北周代西魏,到他自己以隋換北周,對於跟他一樣出身的『八大柱國』的其他七家都十分忌恨,惟恐有一日他死了,這七家人會傚法他的樣子佔了他的大隋江山,所以對於關隴世家中非楊氏的後人都竭力打擊,令關隴世家的勢力幾乎陷於瓦解。七家中與楊堅同輩的差不多被他誅殺的誅殺,斥退的斥退,幸好李炳早死,李淵年幼,楊堅沒將他放在眼內,再加上獨孤皇后念在姊妹之情,對這外甥還是有所照拂的,隴西李氏才算免過滅門大禍。但李淵其後雖亦穩步陞遷,官位卻始終在三品以下,根本沒有參與朝政樞要的大權,當時人人都以為他李家的聲望權勢在李虎時已達巔峰,如今是每況愈下的了。誰承想這李淵今日一個鷂子翻身又上了來,還開疆立國,比他祖輩李虎的風光更甚呢!哼哼,只有我家小姐才有此目光!楊堅出身『八大柱國』的關隴世家,卻自掘根葉,一心一意想摧毀這一勢力,以致他身死之後楊廣繼位,苛政之下天下大亂,而楊家將本來最能支持他的關隴世家全得罪了,這七家人不但不幫他楊家,反而都各自起兵乘機落井下石,謀奪他的江山。像宇文化及就是宇文泰一支的後人,親手絞死了楊廣,自立為許帝;那瓦崗寨的李密,雖是李氏,但與隴西李氏同姓不同源,其先輩李弼卻也是『八大柱國』之一,是蒲山公爵位的承襲之人。李淵如今就是吸取了楊堅的教訓,反其扼滅關隴世家之道而行,一力扶植關隴世家的勢力。當初李密因瓦崗軍滅於王世充之手而投奔大唐,李淵並不藉機殺他。他李唐這天下得自隋楊,李淵卻一再絞盡腦汁的要安撫籠絡住楊家的後人,雖不會封他們太大的官,卻巴不得楊家的女兒,不管是公主郡主,全都一古腦兒嫁給他的兒子才好。這麼一來,這些女子以後生下的孩子都是姓李,他李家豈不就將楊家全吞併了過去?嘿嘿,這法子雖要假以時日,卻實是萬無一失之妙策!所以除李建成身為長子,非同小可之外,那李世民、李元吉全都娶了楊家的女兒入門,或妾或妻,用意卻一。」
燕兒歎道:「真看不出李淵是如此深謀遠慮之人!」
「那還用說?他這皇帝難道是白當的?他給兒子挑媳婦,真是格外的精打細算、人所不及。像那李世民也娶了楊廣的女兒,卻不能立她為正室,蓋過長孫無垢,這可是大有道理的。那長孫氏是鮮卑族中的名門,實乃當年北魏拓跋皇室的後人。只因北魏覆亡後,拓跋氏為了迴避仇殺,遂改姓『長孫』。『長孫』也者,就是『長子嫡孫』之意,即為拓跋皇族的直系後裔。若隴西李氏其實是鮮卑人,那麼論血緣之高貴,還及不上長孫氏,李淵讓李世民娶這長孫無垢,只怕就有與這皇族後裔攀親以抬高他們李氏在鮮卑族中位份之意。當年李虎、李炳事奉的後魏、西魏、北週三朝均是鮮卑人做的皇帝。後來的隋楊跟他們隴西李氏差不多,若非根本是鮮卑人,就是鮮卑化了的漢人。因此關隴世家之中鮮卑族人有很大的勢力,隴西李氏與鮮卑族更是牽扯糾纏、割捨不開。以今日之勢,前隋楊家衰敗不堪,籠絡他們只為了維繫關隴世家,擺出一副不記舊恨的仁人君子之態。但鮮卑的勢力卻盤根錯節,不可輕忽。李淵自己就親自遴選了宇文家的女兒入宮為妃,所受之寵愛僅次於張、尹二人。而李世民以長孫家的女兒為妻,更是拉攏鮮卑勢力的一著好棋,比之安撫楊家可重要得多了。所以李世民便再怎麼寵愛那楊妃,也決不會動念廢了長孫無垢,讓那吉兒來當秦王妃。他父子倆倒確是心明眼亮、不以私情害大事之人,哪像李建成給你一迷就不惜弄死了我家小姐這樣糊塗無情?」
燕兒心下黯然,想:「他這話可真是再對也沒有了。李世民再動情,也會算計清楚;李建成率情任性,但也太好惡分明了,好之固愛之,惡之卻欲死之!」她不欲多談此事,便道:「那李密也是『八大柱國』的後人,也是姓『李』,何以他卻不能得天下?」
王至道;「李密的地位雖與李淵相彷,勢力卻大大不如。他孤家寡人一個,李淵卻與『八大柱國』中的楊氏、獨孤氏都有親戚關係,又與宇文氏是累代世交。當日他派人來替李建成求娶我家小姐時,宦途上雖極不得意,但小姐已看出他其志不少,不滿現狀,他日必有所成。瞧他給兩個兒子起的名字:建成建成,就是建功成業;世民世民,就是濟世安民。他胸懷大志,家世上又是尚武的,在亂世之中豈不正好大派用場?」
燕兒道:「怎麼你懂得那麼多?倒似李淵的肺腑全給你看透了。」
「我一個小小僕役,知道些什麼?這都是小姐平日一點一點的說給我聽的。」
燕兒見他臉上罩上一層崇拜敬慕之色,道:「瞧你倒很佩服冰兒。」
「何止佩服!」王至大叫出來,「她是這世上最聰明、最能幹、最果敢、最有謀略的人!她從來都沒做錯一件事,她永遠都是對的!」
燕兒心中一動,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愛著她?」
「啊!」王至尖叫一聲,雙手捂臉,叫道:「我怎麼配?我怎麼配?她是尊貴的九天神女,可我……只是微賤的凡夫俗子!」
燕兒憐憫的看著他,道:「你待她之心,她至死也不知,是不是?你從不敢對她說出來,對不對?」
「不!」王至放下雙手,面上又閃爍出驕傲喜悅之色,「她當然知道!從懂事起的那一天,她就知道!我父親是崔家的一個家臣,在戰亂裡為救護崔家老爺而逝,全家便只剩我一人大難不死。崔家老爺十分憐恤我,便當我是他的親生兒子一樣看待,讓我和小姐一起玩耍,吃一樣的東西,穿一樣的衣服,便似兄妹一般。小姐從小就跟我很要好,什麼都跟我說,從不對我隱瞞什麼。我也是如她待我一樣對她。那時候……真是快樂極了!」他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眼中現出做夢一樣的神色。
「我們小時候無數次玩那新郎新娘拜堂成親的遊戲。在我心中,我早就當她是我的妻子;在她心中,也只有我是她的丈夫……」說到這裡,不覺語帶泣音。
燕兒柔聲道:「既是如此,你怎地不娶了她呢?」
王至忽地暴怒道:「我不早說了嗎?要娶崔家的女兒,沒有重金聘禮是不成的!我一個親人都沒有,孤零零一個人在這世上,若不是崔家老爺的善心,我早餓死冷死了。我能衣食無憂,已是萬幸,哪有餘財娶小姐?」
「她若當真愛你,便應視錢財如糞土,管她爹貪什麼財?只管跟你跑不就成了嗎?」
王至淒然搖頭,道:「你還是不明白!小姐不是這種耽於兒女私情的人。她早已跟我說過,她決不是嫌棄我身無分文。她說她相信我是有能耐的人,日後必能出人頭地,不必擔心沒有錢。但是……我早說了,她不是貪他李家的錢,而是……而是我的地位卑微,再怎麼了得,再怎麼奮鬥,也是孑然一身,決計不能與李家的家勢相比。他們李家的子弟,一生下來已是貴介公子,只要稍一奮搏,便已是今天這般坐享江山、權勢熏天。我又怎麼能跟他們相比?小姐胸懷萬丈雄心,她等不了我一步步的爬上去。她要的是嫁給李建成這李家的長子,就可一躍龍門,得到他李家的家業,以助她成就心中宏願。」
燕兒駭然道:「只是為了這個,她就不惜拋捨下你對她的百般好處,去嫁給李建成?那值得嗎?」
「為什麼不值得?「王至惡恨恨的道,「她跟著我,只會一輩子湮沒無聞,那她還有什麼做人的樂趣?她嫁了給李建成,如今就是太子妃,再進一步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從此清史留名、流芳百世!」
燕兒冷然道:「可是現在她還未來得及做皇后便給李建成害死了,還談什麼『清史留名,流芳百世』?」
王至頹然道:「這都是因為李建成沒有心肝,忘恩負義!」
「也是因為你家小姐權迷心竅,有眼無珠,嫁錯了他!」
「不!」王至嘶聲叫道,「小姐永遠不會錯!她永遠都是對的!是李建成不好,是李建成不好!」
燕兒在心中歎喟:「這王至對冰兒已癡迷到走火入魔的境地了。只要是她作的,便什麼都對,錯的只是旁人。她嫁給李建成,李建成就給她抬高了身價,她卻沒給李建成拉低了身份。她如今給李建成逼死,只因為李建成薄情寡義,卻不是她所托非人。唉,建成對冰兒固是忘情絕義,冰兒對王至其實更是狠心無情,他對她卻仍是這般死心塌地,天下竟有這樣的男子啊!」
只聽王至又開始說起來:「那天,崔老爺叫我去,將他們隴西李家來求婚的事說了,叫我去轉告小姐,看她的意思怎麼樣。那天……那天是怎麼樣的天氣,我全忘了,只知道老爺每一句話都如五雷轟頂的落到我頭上。我看得出老爺很高興這門親事,說是去問小姐的意思,其實已是鐵定的事實。我不知怎樣找到了小姐,她正坐在那草坪上,像碧波中的一顆明珠,頭上戴著一個剛剛編好的花環,全是純白的玉蘭花。她手中還正在編著一個,見我來了,囅然一笑,可將她頭上、手中的花兒全比下去了……」
燕兒聽到這兒,想:「其實冰兒的相貌只是平平,這王至『情人眼裡出西施』,竟將她形容得這般美艷!」但想到這是他一片癡心,又怎好說出這話來?只得仍是默默的聽下去。
王至繼續道:「……我跑過去,跪在她腳前,一口氣全說了出來。我看到她歡笑著的臉板了起來,眼裡閃出我讀不懂的光芒。我住了口,看著她的雙唇,只盼她說出一句:『可是我不願意!』誰知,她說的卻是『啊,這是我盼望已久的事情!』我心裡只叫了一聲:『完了!』她後面的話我全沒聽見,只看到她又笑了起來,雙唇不斷的一張一合,在說著什麼,越說越興奮,白玉似的頰上抹上了紅暈。忽然她一把抱住我,我一驚之下從懵懵懂懂之中醒過來,聽到她在我耳邊輕輕的說:『我知道你待我之心,你也知道我待你之心,我這心一輩子都不會變的。但是,你要明白我們以後是不能在一起的。』說著,她放開我,但雙手仍抓著我的肩頭,定神看著我的臉龐,看到我怔怔的落下淚,她卻淡淡的笑了起來道:『去找別個漂亮的女孩吧!你要快快樂樂的做別人的丈夫,我也要快快樂樂的做別人的妻子,我們都要快快樂樂的做人,誰也不許哭鼻子。來,咱們勾勾手指,定下這個約來。』說著便伸出她青蔥似的手指。我卻不伸手,說:『你可以快快樂樂做別人的妻子,但要我快快樂樂做別人的丈夫,我辦不到!不能天天在你身邊、見到你的臉,我永遠也不會快樂。』她說:『別犯傻!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便硬是拉起我的手指與她的勾在一塊,道:『說好了,可不許反悔!』我說:『我不是不許你做別人的妻子,但是讓我跟著你,我還是做你的奴僕,一生一世服侍你。』她只是搖頭,說:『這是不可能的。我們都長大了,以後服侍我的只能是丫環使女,天天見著我臉的只能是我的丈夫。』我不說話,只是望著她,心裡想:『那也不一定的。』她伸出食指點一點我的鼻子,說:『你不要搗鬼壞我的好事啊。要不,我一輩子都會恨你的。』我仍是不說話,口中一陣腥甜,後來才發現,那一剎間我已咬破了自己的舌頭!之後,她就歡天喜地的縫繡她的嫁衣去了。我也有我的事情幹,買了一把刀子,找個偏僻無人的去處,解決了我那煩惱的根源……」
「什麼!」燕兒大駭,失聲道,「你……你……不是……不是……」
「我並不是天閹,而是自己親手揮刀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
燕兒只覺一顆心在胸腔裡狂跳不止,像是要從喉嚨處蹦出來一般。卻見他神色平和,好像在講著一件最平常、最自然不過的事,而不是天底下最慘烈之事。
只聽他淡然的道:「除此之外,我還能樣才可以相伴她一生?在這世上,除了她,我再沒什麼是要在乎的了。為了她,我什麼都可以犧牲,就是不做男人,那也沒什麼。」
燕兒雙手發冷,道;「他……李建成……知不知道這件事?」
王至面上登現鄙夷之色,道:「他?哼,他怎麼會知道這種事情?不,他什麼都不知道!他以為我一直就是這樣,一直便是這麼服侍小姐的。小姐跟他說,她慣了給我服侍,要將我帶過來李家,他也就答應了。在他面前,我總低著頭,裝出一副卑微的樣子,他便也將我看作是低三下四之人,從來沒想到小姐和我之間會有什麼不止於主僕的關係。小姐要嫁他,是她心甘情願的,我也不恨他奪我所好。只要他不生出疑心,讓我終其一生都能長伴小姐左右,他已經很對得起我了。誰想他沒對不起我,卻對不起小姐,那便是將他生吞活剝,也不能解我心頭之恨!」
他說完,仍是泥雕木塑似的呆坐著,殿中死氣沉沉,陰寒森森。
燕兒也不知愣了多久,忽地燭台上的燈花「撲」的爆了一響,她一驚抬頭,猛然見到窗外天空已浮出魚肚白,驚道:「天亮了!」
王至如夢方醒,也「嗖」的跳起來,手執長劍,低聲道;「我已什麼都跟你說了,你可以到太子面前告發我了?」說著目露凶光。
燕兒淡然的道:「你有你的傷心事,難道我就沒有?你要殺我,正好助我脫此苦海。」說著雙手負於背後,昂然的望著他。
王至顯出有些自慚形穢,遲疑了一下,道;「太子如今視我為心腹,諒你也抓不著我什麼把柄去告發我。」說著湧身跳出窗外,眨眼已消失在草木之中
燕兒跌坐回榻上,剎那間只覺人世一切盡皆無謂,想:「我要離開這裡,我要離開這裡!但我能到哪裡去呢?」忽地那天在「長安第一閣」聽到的那支小曲又在耳邊響起:「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三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心中忽地大痛:「我離家已有多少年了?」屈指一算,竟是十年有多了!瞬時間,頓生歸心似箭之念,那漠漠黃沙、那戈壁似削、那長河落日、那風吹草低……全都兜上心頭:「家,家!我要回家!」她喃喃的說著,站起身來,遊目四顧,只見殿內珠懸翠掛、金碧輝煌,忽都變成了俗不可耐、面目可憎!「這裡不屬於我,我也不屬於這裡!走,走,走吧!」她心意一決,腦內一片澄明,馬上便手腳麻利的將身上穿戴的李建成送她的所有金銀玉器、綾羅綢緞全脫了下來,從櫃底將深藏多時的舊日自己的衣服重新穿上,一下子又變回了昔日那突厥公主。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忍不住一陣心酸,想:「要變回從前,原來是這般容易,又是這般艱難!」當下拿起遺在案上的長劍,施施然的直出寢殿。
剛一出殿門,門口的侍衛便都慌忙迎上前,道:「王妃要到哪兒去?」
燕兒面含秋霜,道:「我想去哪兒,要你來管嗎?」
「這……這……」領頭的那個侍衛聽她語氣不善,驚出一身冷汗,「王妃是要找太子吧?小人這就去報告太子,讓太子來這裡見王妃。」說著向其餘的侍衛使了個眼色,轉身便要走。
燕兒喝一聲:「站住!」
那侍衛頭領忙頓住腳步,轉身躬腰聽她吩咐。
燕兒冷笑道;「是不是太子叫你們來守著這兒,不讓我出去,好封鎖太子妃被他逼死的消息?」
眾侍衛盡皆失色,侍衛頭領急道;「哪有此事?王妃不要聽奸險小人胡說八道、造謠生非。太子妃只是抱恙在身,太子要在她身邊照顧湯藥,這才疏懶了來這邊。」
「那就帶我去見太子妃,看看她的病重不重!」
「這個……御醫吩咐太子妃要閉門謝客,好生休養,王妃還是過幾天再去吧。」
燕兒心中愈怒,想:「到了這個欲蓋彌彰的田地,還要來騙我?」便道:「不必了!太子幹下的好事,天知,地知,人人都知。我今天就離開這裡,誰敢攔我,先吃我一劍!」說著「嗆啷」一聲長劍出鞘。從侍衛嚇得一齊退後一步。
侍衛頭領道:「王妃息怒!小人馬上讓太子過來,有什麼話王妃跟太子當面說吧。」說著轉身飛跑出去。
燕兒知道他這一去,李建成一時三刻之間便會趕來阻攔她,長劍一擺,怒叱一聲:「讓開!」便要硬闖過去。
那些侍衛都知這燕兒既得李建成寵愛,又是堂堂突厥公主,決不能跟她動手的,見她衝到眼前,只好向兩邊閃開。
燕兒一口氣轉迴廊、過小橋,連出了幾重門,眼看前面的玉屏風後面便是府門,忽地從屏風後轉出一大群人,當先一人正是李建成。他一面驚慌之色,叫道:「燕兒,你怎麼了?」上前便要拉她。
燕兒將劍在身前自左至右的一劃,喝道:「不准過來!」
李建成只得收住腳步,急道:「你這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啦?」
燕兒冷笑道:「你好事多為,自己應該心知肚明。不是要我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將你的惡行都公諸於眾吧?」
李建成面色發白,伸著兩手,道;「燕兒,你誤會了。冰兒……冰兒是她自己久病纏綿,不堪苦痛,一時想不開吞金自盡的。我……我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燕兒更是怒髮衝冠,大聲道;「剛才你的手下才說她只是病了,沒有死;如今你又來說她是吞金自盡。你們說謊,也太不高明了吧!」
李建成結結巴巴的道:「那……那是他怕你聽到冰兒的死訊會傷心,才……才這麼虛言哄著你的。」
燕兒搖頭道:「你再也不用辛苦找藉口了。我今天就離開這裡,永遠也不會回來,你還有什麼鬼話,都可休矣!」說著柳眉一豎,長劍一立,道:「滾開!否則連你也殺了!」劍光一閃,直刺他面門。
李建成急忙閃開,見她已一支箭似的從自己身邊掠過,急叫:「攔住她!攔住她!」
燕兒高呼:「躲我者生,攔我者亡!」手下再不容情,劍光霍霍之下已刺倒了一人。
李建成見她動真格,心下一涼,知道自己是永遠地失去她的心了!若要攔住她,以東宮之內高手如雲,當然不難辦到。但燕兒性子之剛烈,他豈有不知?若她眼見不敵,把心一橫,寧可刎頸自殺也不就範,那豈不是自己親手逼死了她?他內心確是對她一片真情,怎能忍心下手殺她?他心下一聲長歎,口中傳令:「全都退開!讓她……走!」這「走」字一出口,只覺猶如萬箭穿心,痛不可抑。
燕兒見眾侍衛都閃了開去,讓出一條路來,想也不想,頭也不回地縱身飛奔而出、翩然而去!」
李建成在燈火搖曳之中抬起醉眼朦朧的臉,酒氣上升下控制不住自己,哈哈哈笑出來,但聲音乾澀,全沒半點笑意在裡面,在萬賴俱寂的夜裡遠遠送出去,竟跟哭聲無異。
冰兒死了!燕兒走了!這偌大的殿裡忽地變得如此空空落落,像是被廢棄了的陵墓,住在裡面便如幽靈一般。他喘息了幾聲,敲著書案大叫:「酒來!」
大殿的陰暗角落裡走出一直侍候在旁的王至,不動聲色的在他杯中又注滿了酒。
李建成忽地一把執著他的手腕,眼裡閃出駭人的青光,道:「告訴我,為什麼人人都拋棄我,人人都躲著我?」
王至神色木然的道:「太子何出此言?所謂『大丈夫何患無妻』,太子以儲君之尊,還怕沒有美貌女子?」
「可是……燕兒只有一個!」他一手奪過王至捧著的酒壺,狂灌入口中,卻有大半壺酒都灑了出來,澆在他面上。他「啪啦」一下將壺重重敲落在桌面上,壺底登時碎裂,碎片刮破他的手,鮮血都流了出來,他卻恍若未覺,仍緊盯著王至,道:「是誰將冰兒自殺的消息透露給她的?是誰?」
王至心頭一緊,但眼睛眨也沒眨一下,平靜的說:「可能太子妃臨自殺之前已安排好法子將消息告知她,以報復您一心要廢她太子妃之位,好令您一番籌劃全化春夢。」
「冰兒!」李建成從牙齒縫裡迸出一聲來,「這女人真是個魔鬼,死了還要壞我的好事!對了,一定是她的奸謀!那天我聽說她自盡,馬上就到她那兒去,本來也覺得很震驚,還有幾分憐憫之情,不料……哼,她早猜到我會去察看,不免會在那邊吃喝些東西,竟將她寢殿裡所有的食物茶水都下了毒。幸好你深諳她的險毒,及時阻止我,說還是先試一試那些東西裡有沒有問題。若非如此,我豈能躲過她的暗算?她既想得出這等下三濫的法子,自然也會有辦法將自己的死訊透露給燕兒知道。阿至,你今次救了我一命,我還未升賞你呢。」
王至道:「為太子效勞乃小人份所當為,何敢討賞?我雖一直服侍太子妃,但她身為女子卻不服從丈夫,甚至以死來算計太子,不僅有失婦德,更是不遵君臣之道,小人實在是看不過眼,這才轉投太子。」
李建成歎道:「你一個下人,也如此深明大義,虧她是崔家的女兒,如此名門望族的出身也不懂三從四德之道,死了也是自找的!唉,只是竟給她拆散了我和燕兒,真是得不償失。」
王至低頭道:「都是小人走了眼,沒留意到她用了什麼法子將消息傳到燕妃那邊去。太子妃似乎已疑心小人背棄她來助太子,臨死前幾天都不准小人踏入她寢殿一步。
李建成道:「那是她奸惡險辣,如何能怪你?」
正說著,殿外忽傳報:「齊王爺到!」
王至心念一動,道:「小人是不是要先迴避一下?」
「好。」
王至退出大殿,裝作往外走,到了樹影處卻轉身藏到樹後,眼見一盞宮燈引領下李元吉入了殿中,便躡手躡腳的繞到殿旁,趴在窗下豎耳傾聽裡面的動靜。
只聽李元吉笑道:「大哥,聽說你最近心情不好,小弟今日特地來陪你飲酒解悶。」
李建成無精打采的道:「不必了。」
李元吉道:「大哥,我知道你為了那突厥公主的事在生悶氣,所謂『冤有頭,債有主』,何不揪出那釀此大禍的傢伙來一刀殺了,以解心頭之恨?」
「那罪魁禍首就是冰兒!她都死了,便是有意不讓我能報復她。」
「大哥此言差矣,」李元吉大搖其頭,「想那冰兒一介女流,再蠻橫又濟得甚事?若非她當日勾結李世民陷你入『楊文干兵變』的局中,又怎會有今日之事?」
李建成咬牙切齒的道:「不錯!推源禍始,盡在李世民身上。總有一天,我要他死得慘不堪言,方解我心頭之恨。」
「不必『總有一天』了,明天就可置他於死地。」
李建成一驚,道:「什麼?」
李元吉洋洋自得的道:「我已想出萬全之策可以治死他。」
李建成一面不信之色,道:「你別將話說滿了。這傢伙又狡猾又命大,上次『楊文干兵變』,明明他是非死不可,臨了頭還不是給他逃出生天去?唉,我看有突厥一天在,他就能逍遙一天,不僅死不了,還兵權在握,誰也奈何不了他。」
李元吉嘿嘿笑道:「不是有句話叫『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嗎?他上次是靠突厥而撿回一條小命,今遭我就教他死在突厥之上。」
李建成忙問:「四弟有什麼奇謀妙計?」
李元吉故作神秘道:「大哥不必心急,要知端詳,明天就和我一起入宮見父皇,到時就憑我這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必能說動父皇親自下旨殺他!」
李建成心癢難搔,道:「難道就不能向我透露半點口風?」
「看戲要看精彩的,明天自然送個驚喜給你。」李元吉說著醮了兩杯酒,道:「來,為咱們明日一舉剷除李世民這眼中釘、肉中刺乾一杯!」
兩兄弟各自干了。李元吉放下酒杯,面上忽現鬱鬱之色,口中長歎一聲。
李建成問:「四弟怎麼了?看來滿懷心事。」
李元吉淡淡的道:「也沒什麼。只是這幾年來小弟為大哥對付李世民,實在是殫精竭慮、用盡心機,如今想想,卻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此言一出,李建成心中一片雪亮,想:「好啊,原來你眼見李世民將倒,便開始來恃功討賞了!嗯,你始終不肯講明天對付李世民的法子是什麼,便是要以此來要脅我!哼,原來你今晚來這裡,不僅僅是為了跟我商討誅滅李世民的事。如今李世民還未除掉,你就已經這樣在我面前玩弄手段,真是不知好歹!我若縱容你,日後李世民一除,你豈不是要爬到我頭上去,連我這太子之位也要謀取?我費盡千辛萬苦打倒李世民,難道就只是為你清除道路,好讓你取我而代之?你也太小看我李建成了!」正要發作出來,但轉念一想:「他明天或許真有法子說動父皇斬殺李世民,若現在跟他反臉,豈不白白又便宜了李世民死裡逃生?好,不妨先用言語穩住你,教你為我弄垮了李世民之後,我再想法子讓你知道我的厲害!」於是裝出歉然的樣子說:「四弟這麼說真是教為兄的慚愧。四弟放心,你為我如此盡心盡力,我豈是忘恩負義之人?日後自當有所圖報。」
「是嗎?」李元吉懶洋洋的應道。
李建成見他一副不以為然之色,心想:「只以幾句虛言恐怕敷衍不了他,不妨騙他一騙,讓他自以為得計。」便又道:「當然了!我的孩子都還年幼,不堪托以重任,日後我登極,自當立你為皇太弟!你我兄弟共理天下,不分彼此,豈不是一段佳話?」
李元吉心頭一喜,但隨即馬上知道李建成這話只是說得好聽,此時他有求於己,哪有不空口許諾,以求自己為他效死之理?這種話千萬不能當真。便佯作慍惱,道:「大哥這麼說,可將小弟看成是什麼人了?李世民狼子野心,這才覬覦你的儲君之位。我為大哥,那是出於一片兄弟之情,也看不慣他的驕橫張狂,決不是如他那樣心懷不軌!大哥若當真感激我的襄助之德,那就將李世民正法後,把他秦王府中的全部金銀財物、將領美女都交由我來處置,還有他的職司都轉給我來承襲,那我已心滿意足了。」
李建成心下冷笑,想:「你前面還說只是為了一片兄弟之情,說到後來卻公然開出價碼來與我討賞,真是不知廉恥為何物!」口中卻喜道:「我早知四弟為我是一片真心誠意。你想要什麼,我這做兄長的難道會虧待了你不成?」
李元吉也在心中暗想:「你口上說得輕巧,好像真的肯立我為皇太弟,可我才稍示謙讓,你馬上就絕口不提此事了,可見你哪裡有什麼信義?」
兩兄弟各懷各的鬼胎,面上卻都歡快之極,不斷互相勸飲,自至盡興方罷。
次日,李建成便和李元吉結伴入宮面見李淵。
一入殿中,李元吉便道:「父皇,兒臣有機密軍情要報告父皇知曉。」
李淵會意,忙屏退宮娥太監,殿中只餘父子三人。
李淵問:「是什麼機密軍情?」
李元吉壓低聲音道:「上次父皇將要以『楊文干兵變』之罪問責於李世民,正好突厥大軍來侵,父皇只好放他一條生路,讓他領兵去抵禦強敵,是也不是?」
李淵道:「是啊,那又怎麼了?」
「父皇,天下事怎會如此之巧?您老人家正要拿下他,那邊突厥大軍就來了,倒似是專門安排好了來救他似的,難道父皇不覺得事有蹺蹊?」
「這個……」李淵心頭大震,但定神一想,道:「或許真的就是巧合呢?突厥定是聽說楊文干作亂之事,乘機來打我們一個手忙腳亂、應接不暇,那也是合情合理的呀。」
李元吉冷笑道;「但這『楊文干兵變』根本就是李世民一手策劃出來的。他事先已知道會發生這麼樁事,也想到可能會被父皇的法眼看穿,所以早就計算好時間,提前將消息透露給突厥,好讓他們配合他的行動南下用兵,使他可以借抗擊外敵而逃過父皇的處分。他此計連環相扣,至毒至險,實在是後著無窮,破不勝破啊!」
李淵雙眼發直,沉聲道:「他真的想得如此滴水不漏?」
李元吉見他心志已有所動搖,忙乘勝追擊,道:「父皇若不相信,我再講一件事,父皇就知道此事決不簡單。那次父皇命兒臣隨他出征,以監視他的行止。到達豳州時我軍與突厥大軍不期而遇,我以敵眾我寡,認為不宜冒險出戰,該當固守堅城,拒敵於門外。李世民卻一意孤行,要帶著一百名騎兵,自個兒去迎敵。我欲隨他前往,他卻百般阻撓,要我留在城中守衛,他自己就到突厥陣上去。我瞧出他必有古怪,悄悄的跟在他身後,躲在一旁看他怎麼以一百騎兵就能打敗突厥的萬餘兵馬。誰知他們根本沒開戰,說了兩句就各自收兵,父皇以為怎樣?」
李淵急問:「他們說了什麼話?」
「我看見李世民孤身一騎便走近突厥陣中,對那小可汗突利說:『突利兄弟,你從前跟我歃血為盟,相約有難同當、有急相救,今日你果然顧念往日的香火之情,前來襄助,此恩此德,沒齒難忘。今晚三更,我會率兵裝作前來偷襲你軍,你們便派人來說和,我一定答應。你們要的金寶兩百車、美女兩百名,我自當奏請父皇,作為兩軍議和贈予你軍,那就半點痕跡都不露了。』」
李淵驚怒交集,喝道:「真有此事?」
李元吉將手掌虛作斬在頸上之勢,道:「兒臣願以這頸上人頭擔保,這番話是我從他口中親耳聽來,絕無虛言!」
李淵狂怒之中更多的卻是膽戰心驚。如果李世民真的勾結突厥,那他控制的就不僅僅是唐軍,還能調動突厥精銳的百萬之眾。他李淵又怎對付得了突厥的豺狼之師?一個弄不好,別說他保不住這帝位,這天下江山只怕亦非復李唐所有,甚至可能山河變色,淪入異族之手,這可是千秋大罪啊!
他掌心一片汗津津,心念電轉的想:「會不會只是李元吉誇大其辭?他說李世民跟那小可汗突利說起『香火之情』,他們怎麼會有『香火之情』?」突然之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還沒有起兵的時候,李世民曾說過他說動了突厥王子與他結拜成香火兄弟,那當年的突厥王子好像就是今天這叫什麼突利的小可汗!這件事遠在十多年前,李淵早已淡忘,這時聽李元吉「複述」李世民的話,這才一下子全都回到腦中,瞬時之間已深信李元吉的話,否則李元吉並不知道李世民與突利結拜之事,又怎能胡謅出「香火之情」的話來?而唐軍和突厥軍又確實沒交一戰就退走,來勢如此洶洶,退卻竟這般容易,豈能不引人生疑?想來想去再無合理的解釋,就只有李世民跟突厥勾結一說可言之成理!
李淵言念及此,只覺一陣椎心刺骨似的又寒又痛,想:「我竟將此以求權勢的逆子視為衛國之長城!我若再將兵權交託在他手上,只要有哪一天他動了歹念,不顧一切的將突厥引狼入室,豈不禍及社稷,成為千古罪人?」
李元吉見他面上神色變幻,只道他仍下不了決心,又道:「父皇若仍不信,何不就試他一試?」
李淵忙問:「怎麼試他?」
「父皇可召他入宮,假意跟他說為了要迴避突厥進襲關中,父皇打算毀了長安,遷都到別處,問他有什麼意見。他若沒有心懷鬼胎,自然不敢反對父皇已下了決心的事情;否則,他一定巧言令色橫加阻撓。」
李淵道:「好,就這麼辦。」當下便命人去傳召李世民。
李世民一進來,就見到李建成和李元吉都在場,還面現不懷好意之色,暗暗吸了口氣,想:「今天不知又設了什麼難關來找我的麻煩。哼,諒你們也不敢平白無故的冤枉我什麼。」當下暗自戒懼,見過了李淵。
李淵道:「近日有人向朕建議,說突厥這些年來不斷的攻擊關中,為的是美女壯男、金銀綢緞都在長安這裡。若將這長安付之一炬,燒成廢墟,遷都到別的地方,這蠻虜之患,自然就沒有了。朕已派了中書侍郎宇文士及越過南山,前往樊城、鄧縣去勘察可以遷都的地方,秦王意下如何?」
李世民聞言大為錯愕,心想這話簡直是一派胡言、跡近癲狂!哪有人竟會為了迴避蠻族的侵擾就不惜焚燬京師,遷都去窮鄉僻壤之地?但他馬上想到這背後一定另有陰謀詭計,自己可不能上了李建成和李元吉他們的當,於是不答反問:「此事朝中大臣都同意嗎?」
李元吉桀桀的笑道:「父皇此舉英明之極,大家當然都連聲稱妙的了。至少我跟大哥都認為這是高明之策,可一勞永逸的解決外患之憂,從此不必再動刀兵、天下太平。」
李世民心下怒極,想:「什麼『一勞永逸的解決外患之憂』?其實是想一勞永逸的解除我的兵權,好放心殺我!」轉念又想:「只是此時父皇疑忌之心甚重,我若直言相勸,他必定龍顏大怒,只怕真的會聽了這愚蠢之極的法子,那就適得其反了。嗯,不如明捧實勸,哄他回心轉意,更為上算。」於是叩一頭道:「父皇明鑒!蠻族之憂,自古以來就有,非獨我朝之患。父皇英明神武,龍興於民間,天下致平;手握精兵百萬,所向無敵,豈真會只為了區區突厥胡虜侵擾邊疆就遷都相避,使我們羞對四海、殆笑百世?」
李淵聽了這話,真是舒心悅耳之極,忍不住笑逐顏開,道:「二郎言之有理!」
李世民見父親顏色由冷轉善,趁熱打鐵便說:「當年霍去病不過是漢室一介將領,尚且立志消滅匈奴;何況兒臣如今身為國家藩籬,自當為父皇分憂。請父皇假兒臣數年之期,兒臣保證一定將頡利繫於闕下,獻俘於父皇之前!」
這下可輪到李建成和李元吉著急了,李元吉不會文縐縐的說話,一時之間鼓舌搖唇,卻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李世民。李建成在這方面可就比他擅長多了,馬上已想到典故,冷笑道:「當年樊噲也是漢室的一介將領,卻大言不慚地說要率十萬部眾橫行於匈奴之中,結果卻是……嘿嘿,那也不必我來多說了。秦王剛才那一番話,跟他真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殿中除李元吉不知道樊噲的典故而有些不明所以之外,餘者都明白李建成這是在拿樊咐當年誇下海口後卻不能兌現、鬧了個灰頭土臉的事來嘲諷李世民。
李世民傲然道:「我朝如今兵強馬壯,豈是當年漢軍積弱之可比?再說樊噲不過是跳樑小丑,哪裡懂得什麼戰略之道?不出十年,我軍一定可以掃平漠北,決非空口虛話!」
他自覺自己這話說得豪氣干雲,李淵必定開顏大悅,不料他語氣激昂,立時已犯了父親的大忌。李淵暗暗皺眉,想:「你口上說得動聽,倒像真的為了一致對外、抵抗外寇,其用心不過是為了繼續掌握兵權,以成你奪嫡之陰謀。十年之長遙遙無期,從太原起兵到開國至今也不足十年,你已跋扈到這般地步,我豈能容你再掌兵權十年?」剎時之間已立下決心,緩緩的道:「遷都之事,朕自有分數。你先下去吧。」
李世民見他神態忽又變了,卻想不出自己哪句話說錯了,也不敢再爭辯下去,依言退出。
李世民一走,李元吉已嚷起來:「父皇見了!他還想將兵權牢牢抓在他手中十年呢!父皇能保得住這十年裡他不會勾結了突厥大軍進來,將這江山也換了主?」
李淵森然道:「多得三胡提醒,我幾乎又上了他的惡當。他身為三軍統帥,竟勾結外敵,豈可縱容不理?」
李元吉喜道:「既是如此,父皇快快下旨,宣示他通敵叛國之罪,殺之以示儆尤!」
李淵可不像他那麼衝動,沉吟道:「你雖親耳聽得他勾通突利之言,卻無別的佐證。他辦事幹手淨腳,要捉他把柄可不容易。如今人人都只知道他有平定天下的大功,他的罪狀卻隱晦不為人知,我們能有什麼藉口來殺他?」
李元吉大聲道:「當初攻克東都的時候,他盤桓觀望,被父皇屢屢下詔催促都不肯班師,還四處散發金銀,樹立私人恩德,收買人心。他敢抗旨違詔,那不是叛逆還是什麼?只要我們馬上動手殺他,完事後還怕找不著藉口?」
李淵搖頭道:「洛陽班師那次他確是已露逆心,但當時我沒有追究他,如今卻來翻陳年舊帳,別人就會疑惑,覺得他若當真有罪,何以不當時馬上就依法懲治,要遷延至今才拿辦他?這一來,我們可就理虧了。他手中畢竟握有重兵,我們若強行殺他,一定會激起變亂,後果堪虞。」
李元吉嘟起嘴,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怎麼好呢?難道還要讓他逍遙法外,我們就束手無策?」
李淵道:「三胡休要焦躁。我們一步步的壓制他,先削盡其羽翼,讓他變成個有名無實的空頭王爺,到時再殺他,就沒有顧忌了。」
李元吉還要說什麼,李建成向他使了個眼色,阻止他再往下說,自己卻道:「父皇此舉極是英明!依兒臣之見,秦王府中能人雖多,可忌者不過房玄齡、杜如晦二人,父皇若要削他羽翼,就得先除此二人。他二人一去,李世民就想不出對付我們的法子,便再多精兵猛將,也是枉然。」
李淵深以為然,道:「大郎所見極是!李世民就是給這兩個讀書漢教壞的,我早就想好好整治他們一下。好,我這就下旨,勒命他二人歸於宅第,不准再入秦王府妄議妄行,聽奉李世民的號令。敢不遵詔令的,格殺勿論!」
李建成和李元吉各自交換了一個驚喜的目光,均想:「李世民失了這兩個左右手,今番吃的虧可就大了。」
正想著,殿外忽傳急報,說突厥頡利可汗領十萬精騎南下河套、包圍烏城,燕郡王羅藝奮起抵擋,力有不支,現向朝廷請求速發援兵。
三人聞言失色,李元吉氣咻咻的道:「又是來得這麼巧!」
李建成見李淵面上一副怔忡不定之色,忙道:「父皇,今次決不可以再讓李世民領兵,重蹈上回的覆轍。」
李淵心神不定的道:「可是突厥來襲,有誰能領兵出戰、擋其鋒芒呢?」
李建成道:「四弟已多次隨李世民出征,功勳有目共睹,父皇何不讓他代替李世民,北上迎敵?」
李淵默然了一下。他心中雖是不相信李元吉真能取代李世民抗擊突厥,但若非如此,必定又要走回去求李世民的舊路。可如今已得知李世民勾連突厥之事,還怎能再輕易將兵權交到他手上?既已下定決心剷除李世民,就得栽培李元吉,讓他頂替李世民的位子。於是他猛一點頭,道:「好,我再也不能被他以突厥來要脅著我!我就派三胡為行軍大元帥,統制各路兵馬,迎擊突厥。」
李元吉心頭狂喜,忙又道:「父皇,這行兵打仗,須有猛將相助方能克敵。李世民把軍中名將全抓在他自己手心,豈不是故意為難我嗎?」
「依你說應怎麼辦?」
「不如父皇下旨,將他府中銳卒猛將,盡調歸我帳下聽令,像什麼尉遲恭、秦瓊、程咬金、段志玄等等,一個都不可給李世民留著。」
李元吉見李淵稍現遲疑之色,逼上一句,道:「父皇想想,我若領兵出戰,李世民留在這裡豈會甘心?他手中有這麼多驍勇之將,若乘著大軍北上,長安防衛空虛,跟父皇搗起鬼來,豈不是難以收拾?還不如抽盡他府中精銳,讓他無所恃仗,自然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李建成也附和道:「父皇剛才不是說要先削其羽翼,才能慢慢收拾他嗎?如今就是削他羽翼的一個大好機會。父皇以突厥犯境為由調走他的精兵猛將,名正言順,理據十足。他若不服從,那就露出他大逆不道的本來面目;他若要掩飾自己,就不敢不聽父皇的,父皇一舉就輕易散盡他的勢力。不管他出哪一招,父皇總是佔盡上風,讓他吃不了兜著走,這就叫作『算無遺策』啊!」
李淵聽得怦然心動,道:「此計確是妙不可言。就按你們說的去辦吧。」於是草擬了聖旨,命人去宣示。
李建成和李元吉見一切就緒,這才辭別李淵,出殿同回東宮之中。
李元吉道:「今次還不扳倒李世民?只是一時還不能就殺了他,真是不痛快。父皇總是這麼副前怕虎、後怕狼的性子,不敢跟李世民公然決裂、大干他一場!」
李建成胸有成竹的道:「四弟你煩惱什麼?父皇的天性就是這樣小心謹慎,不做半件沒把握的事,你硬要跟他爭,反而會惹惱他,那豈不便宜了李世民?剛才我見你還要說,便忙打眼色讓你別再跟他為此事糾纏下去。我們先順著父皇的意思,穩住他。要殺李世民,與其求他代勞,還不如我們自己親自動手。」
李元吉眼睛一亮,道:「原來大哥早已另有打算。」
李建成得意的一笑,道:「那還用說!你如今已兼併了李世民的兵將,手握數萬兵馬,他已成了孤家寡人,無甚作為了。明天你便要出征,我會召李世民到昆明池為你餞行。到時我們埋伏勇士,就在席上將他撲殺,向父皇聲稱他是急病而死。咱們先斬後奏,父皇便不高興,也是木已成舟、無可挽回,只有信咱的。」
李元吉喜得連聲稱善,眼珠一轉,又道:「那麼尉遲恭這班人怎麼辦?我們殺了李世民,他們只怕會鬧事作亂。」
李建成心想:「李世民一死,你就兵權在握了。決不能讓你得到尉遲恭這些猛將,坐大又成第二個李世民!」便道:「尉遲恭等既已落入你手中,便應斬草除根、全部坑殺!這些人效忠於李世民,一定不可放虎歸山,讓他們有機會反噬我們。」
李元吉深表贊同。兩兄弟密議不休,卻全沒想到窗後蹲著個王至,將二人對話都聽入耳中,嘴角邊拉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他聽二人再往下說的都是具體商量如何伏兵、如何殺人、如何善後等等,不出剛才所聽的事情之外,便慢慢貼著牆根爬開去,到得稍遠處轉身拔腿跑開。
不一忽兒,秦王府後門外走近一人,只見他身穿葛布短打之服,頭上戴著一頂碩大無比的竹笠,笠沿壓得極低,將他的臉龐都遮住了。門口的守衛見他形相可疑,喝出來道:「是誰?站住!」
那人挨近身前,低聲道:「進去稟告你家大王,就說『王至求見!』。」說著稍稍抬頭,目光從笠沿下射出來。
門衛見他目光深邃,似是來頭非小,不敢怠慢,忙轉身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