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裡,李建成從燕兒的寢殿中出來,信步走到後花園,忽見一人捧著什麼從廊間走來,認出他是服侍冰兒的一個閹人,名喚王至的,便揚聲叫道:「喂,你過這兒來。」
王至抬眼見是太子,忙緊趕幾步走到跟前,道:「太子有什麼要吩咐小人的?」
李建成見他手裡捧的是一個煲子,散發出濃烈的藥味,問:「這是什麼?」
「是給太子妃吃的藥。」
「藥?她平白無故的吃什麼藥?」
王至低頭道:「太子妃這些時候來一直臥病在床,太子還不知道吧?這是御醫吩咐給她熬的藥。」
原來冰兒自那天給李建成打了一巴掌,羞怒攻心,回到房中越想越氣,這一口氣悶在胸中不得舒解,竟郁出病來。李建成一副心思只放在燕兒身上,固然不會去探問她的事;她又是爭強好勝的人,死也不會派人去跟李建成說自己病了,只怕會被他誤作自己是在扮可憐求他同情,因此李建成居然一直不知道。
此時聽見王至這話,李建成心中先是微微一驚,但隨即化作嘴邊的冷笑:「怎麼?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嗎?怎麼變作『鬧病』了?」王至只是低著頭,不敢搭嘴。
李建成揭開那煲蓋,看了看裡面,道:「天天都是這個時候給她熬這藥嗎?」
「是。御醫叮囑每天都要在這個時候讓她吃一次這藥。」
李建成心中忽閃過一個惡毒的念頭,一開始他也給這念頭嚇住了,但馬上心腸一硬,想:「若非如此,又怎能讓燕兒當上太子妃?不能怨我心狠手辣、不念夫妻之情,都只怪她強要霸佔住那位子不肯放手!」於是把蓋子放回去,揮揮手道:「拿去給她吧。」
王至躬了躬身,急急的轉身往冰兒處走去。
這天,冰兒益發的覺得渾身酸痛,胸口處煩悶欲嘔,不由得怔怔的落下淚來。
王至見她一面苦痛不堪之色,又憐又疼,道:「小姐,你就放開胸懷,別再想那些揪心的事,先養好自己的身子要緊。」
原來這王至是冰兒從娘家帶過來的僕役,自小就是由他服侍的。王至叫了她十多年「小姐」,隨她嫁來李家之後,除了對外人稱她作「太子妃」,二人獨處之時仍是沿用舊日的稱呼。
冰兒一手叉著喉頭,似是想嘔出什麼東西,但什麼也嘔不出來,禁不住呻吟起來:「我很辛苦啊!那藥好了沒有?可以喝了嗎?」
王至看看外面的日規,知道還未到平日藥熬好的時間,但聽她這麼說,便安慰道:「快好了,快好了,我這就去看看。」出門往廚房而去。
將到廚房,忽見門前有人探頭探腦的往四處張望,一副鬼鬼崇崇的樣子。他心中疑雲大起,閃到一根柱子後定睛看去,卻見那人是李建成的一個貼身丫環。她看看左右無人,便走進廚房去,王至趕上幾步,悄悄繞到窗戶下,探頭往裡瞄,只見那丫環揭開正在熬著藥的煲蓋,從懷中掏出一包什麼東西,將裡面的粉末都倒進去,又用勺子攪了兩攪。
王至見此情狀,一個恐怖的念頭躍入腦中。未及他細想,那丫環已蓋回煲蓋,走出廚房。他不再多想,一個箭步衝上去,從後面一手挾住她的腰,將她兩手也夾在臂彎裡;一手摀住她的嘴,抱起她直跑到荒僻無人的所在,將她往地上一摔,低聲喝道:「你剛才在太子妃的藥裡搗什麼鬼?」
那丫環一見是他,嚇得面青唇白,道:「不……不關我的事,是……是太子叫我這麼做的……」
王至心中更是驚恐,厲聲道:「你老老實實的說,剛才放進藥裡的是什麼?」
「我……我也不知道。是太子交給我的,讓我天天這個時候放進去。他叫我不能讓人看見我這麼做,也不能跟別人說。」忽想起自己已將什麼都說了,更駭得魂飛天外,軟倒在地,「砰砰砰」的直磕頭道:「你千萬別跟太子說我講出來了,否則我非死不可!」
「你這麼干已經有多久了?」
「一個……多月了。」
「一個多月了!」王至大驚,想:「她放下去的定是什麼害人的毒藥,小姐竟已吃了一個多月!」心中恨極了這小丫環,面上卻不動聲色,道:「你放心好了,這件事我不會再跟別人說,不過你不能再這麼幹了。」
「這……這……」那丫環面現猶豫之色,「太子會責怪的。」
「蠢材!你騙他說你已投了藥,不就成了嗎?還不快走?給太子發現了你,瞧你還有命沒有!」
那丫環忙爬起來,轉身要走。王至乘她一轉過背去,一伸手已從靴筒中抽出匕首,快捷無倫的插入她背心,順勢將她向前推倒在地,一腳踩著她的後腦勺,讓她的嘴巴抵在地上叫不出聲來。那丫環用力扭了兩下身子,便不再動了。
王至扯著她的頭髮,將她拖到旁邊的一個枯井,把匕首上的血跡在她屍身上揩去,將屍首扔了進去。他一邊走回殺人的地方,一邊用腳在地上擦,將屍首拖過的痕跡拭去。到了原處,見泥地上的血並不多,只用匕首將泥土撬起,拔弄了幾下,便已將血跡掩蓋起來。他把匕首插回靴筒中,又看看身上,只濺到幾滴血,若雙手下垂,用闊大的袖子遮蓋著,旁人也不易發現。他再回到廚房,將那藥倒掉,這才走回冰兒的寢殿去。
冰兒見他兩手空空的回來,面上神色有異,問:「怎麼了?藥呢?」
王至將所見所聞說了,冰兒氣得慘白的臉上泛起紅暈,喘氣道:「他……他敢殺我!」
王至道:「想來他下的是慢性的毒藥,不會一下子就發作出來。你慢慢的中毒而死,旁人便會以為是你久病不治,再也想不到他如此狠毒,竟會辣手殺妻。」
冰兒咬牙切齒的道:「就為了讓那個蠻夷女子做成太子妃,他就要這樣向我下毒手?」
王至道:「報仇的事倒不必急。當務之急是治好你的病,祛除身上的毒,以後再慢慢想法子要他還今日的債!」
冰兒道:「御醫一定已給他買通,否則怎會看不出我已中毒達一個多月?不能叫他來治我,只怕越治死得越快。」
王至略一沉吟道:「不如從外面請一個大夫來。但不能讓太子知道,也不能讓那大夫知道你太子妃的身份,否則這件事張揚出去,太子有了提防就不易報仇了。這樣吧,我移你去一間小屋,你扮作是一個普通的丫環,讓那大夫乘太子不在家時從後門悄悄的進來給你看一看。咱們多給點錢堵住他的嘴,他就不敢多管閒事了。」
冰兒點點頭道:「這件事要盡早辦。你已殺了他派去下毒的人,他很快就會知道我已看穿他的陰謀。」
於是,當天下午王至依計請了外面的一個大夫來看冰兒。那大夫看畢出來,眉頭深鎖,直搖頭道:「她錯吃了有毒的東西,已有一個多月,若非這毒發作得慢,每次吃的份量也不多,她早就沒命了。如今這毒積聚了這麼久,可謂是『毒入膏肓』,無藥可救了!頂多再挨上一個月,就……唉!」
王至大急,反覆的問是否真的無藥可治,那大夫說:「我若要騙你一個歡喜,那還不容易?但事實如此。你還是節哀順變,早早為她準備後事吧!」
王至愣愣的立在當地好一會兒,這才進去跟冰兒說了大夫的話。
冰兒此時倒不驚不怒,道:「我最清楚自己的事,其實早知這是沒救的了。」
王至跳起來道:「我去跟李建成拚命!」
冰兒一手拉住他,道:「你怎麼去跟他拚命?他身邊護衛眾多,你未近他身前已身首異處了。」
「我可以暗中刺殺他!」
冰兒陰森森的道:「一刀宰了他,豈不是便宜了他?我是要他血債血償,但不能讓他死得那麼容易!哼哼,竟敢向我誇口說沒有他這個太子就沒有我這個太子妃;沒有我這個太子妃,他還是太子?我有本事保住他的太子之位,也有本事拆他的台,將他踢下太子之位去!竟還敢誣陷我勾結李世民?好,我就勾結給你看!」
她雙眼望著屋頂想了好一會兒,向王至如此這般地囑咐了一番,王至不住點頭,領命而去。
秦王府中,長孫無垢正為李世民披上外套。
李世民咕噥道:「我可真的不想去。難道真的是非去不可嗎?」
長孫無垢柔聲道:「今天是張婕妤的生辰,皇上既已特地為她在宮中擺下這賀宴,你若執意不出席,她不免又恨你深一層了。不是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嗎?何必為賭這一點點小氣又惹翻了她?」
李世民道:「我也不是跟這女流之輩計較什麼,但建成、元吉他們這次也一定會去的,我實在不想看他二人的白眼。」
「何必在乎他們的挑釁?這次是與宮中娘娘們修好的良機,若能跟她們和解,教她們少在皇上耳邊聒噪,你就可少吃很多虧了。」
李世民在心中歎了口氣,想:「是的,無垢畢竟是一片心思為我打算。玄齡他們不也說了,除了太子建成一人外,其餘都應引以為『己』。若能借此祝壽之機與張雪艷消彌舊怨,總是一樁美事。」於是待長孫無垢給他整好衣裝便站起來道:「我去了。今晚宮中也不知會鬧到多晚,你困了就先安睡吧,不必等我了。」
長孫無垢目送著李世民離去,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愁。自從李世民從洛陽回來,也帶回了那個「死而復生」的楊吉兒。她本以為已經過去的惡夢竟又臨頭!李世民天天只待在那女人身邊,竟可以幾個月不來見她一面。一切彷彿又倒退回剛進長安時的樣子,她不由得中夜飲泣,只道自己終於還是逃脫不了長門怨婦的氣運。但她不敢有半句怨言,不僅在李世民面前不敢說,就連在下人面前也不能說。人言可畏啊!誰保得了自己洩露的片言隻語的怨恨不會被人以訛傳訛的誇大,若還傳入李世民耳中,那就更不堪設想了。忍吧,忍吧,這就是做賢妻必需有的修養吧。
但是近來,情形又好像漸漸的變了。自從那次李世民嘔血之後,他又常常來自己這裡了。但每次來,他都顯得心緒沉鬱,甚至露出憂懼怯弱之色。她事後從哥哥那兒打聽,總是發現他在朝中宮內受了這樣那樣的挫折責備。於是她慢慢的明白了:李世民原來是來她這兒逃避啊!。她心中既感欣慰--他需要她,他少不了她!--,又覺悲涼--他來這兒,便如小孩在外面受了委屈無處可訴,只好奔回家中的慈母懷中哭泣。但不管怎麼說,能見著他,自覺還算是個有夫之婦,她心底已很感滿足了,便再有什麼傷痛無奈,也不願去多想了。
長孫無垢發了一會兒怔,懶懶的回入內室,剔亮了燈燭,做起女紅來。也沒過多久,忽聽到外面腳步聲雜沓,直向這邊而來。她聽出是李世民的聲音,不覺疑惑,想:「他進宮去賀壽,不可能這麼快就回來啊!」忙扔下手中的女紅,出去看看是否自己聽錯了。果見是李世民進來,卻是滿面怒容、一副氣沖沖的樣子,暗覺大事不妙,迎上去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李世民重重的坐下,恨恨不已的道:「那張雪艷……那張雪艷……真是欺人太甚了!」說著順手抄起身邊的一個茶杯,「嘩啦」一下擲到地上,碎瓷濺了一地都是。
長孫無垢見他氣成這個樣子,驚恐萬分卻不敢追問情由,兩手互握著放在胸前,一顆心雖狂跳不已,卻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李世民喘氣半晌,才咬牙說:「剛才在宮裡,我見到父皇大肆鋪張的為那張雪艷擺壽宴,一群馬屁精左吹右拍的說些無恥之言來哄那狐媚子歡喜,忽想到以前娘親在世時,父皇何曾有過為她的生日鬧得這般驚天動地?唉,千錯萬錯,都只因娘親命薄早死,見不著父皇登基稱帝,才讓張雪艷這小人佔盡風光。我這麼一感觸,忍不住心酸,眼裡便濕了。我馬上已知不妥,忙喝了杯酒要掩飾過去,哪知那張雪艷竟是這般眼尖,已經看到了,--哼,其實也不知是不是她早就在想著尋我的岔子!這女人竟當場就撒起潑來,說什麼我故意在她的大好日子裡哭哭啼啼的,是在擺臉色給她看;還說什麼父皇在世我已這樣憎厭她,日後父皇千秋萬歲之後這世上只怕再無她容身之所了。說得父皇又憐又痛,將我沒頭沒腦的訓了一頓。」
長孫無垢聽得心驚膽顫,抓著他兩手,只覺他兩手仍是氣得直抖,道:「她如此恃寵撒潑,確是她的不該。但她有皇上撐腰,你……千萬不能不忍著。」
李世民憤然道:「這個我當然知道!我也不是沒有忍她,但更可恨的還是那李元吉!他故意在那兒向著我擠眉弄眼的擺出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真是將我氣炸肺了。我本來就不想赴今晚這鬼宴的,還好沒來由的受這一場羞辱……」
長孫無垢聽他言下之意竟是在怨怪自己,不由得又急又氣,想:「我勸你去還不是為了你好?我又不是什麼神機妙算,怎想得到會發生這種事情?這當兒卻來怪我!其實這都是你自己不好,當初在洛陽時不該沒跟我哥哥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張對那張雪艷發難。若非你與她撕破了臉,以你堂堂秦王的位份,她又怎敢這麼在眾目睽睽之下刁難你?」她心頭一陣氣苦,幾乎便要流下淚來。但馬上又想到,自己是要做賢妻的,怎可對丈夫懷有這種怨恨?更甭提說出負氣的話來了。於是強抑一腔委曲之情,低聲道:「都是我不好,不該逼著你去的。」
李世民本是忍不住要遷怒於長孫無垢的,但聽她這麼一說,反倒滿懷歉然,忙道:「你怎麼這樣說呢?這哪裡關你的事,都是張雪艷那狐媚女人不好。」
長孫無垢定一定神,道:「張婕妤再怎麼驕橫無禮,她畢竟深得皇上寵愛,這次開罪了她,終是一大嫌隙。我看,明天得備份厚禮,進宮去向她賠個不是,讓她消消氣才好。」
李世民霍然抬頭,厲聲道:「你說什麼?我決不向這女人屈膝求饒!」
長孫無垢忙扶住他雙肩,道:「我不是要你去,我是說我去。」
李世民怔了一怔,道:「那女人豈有不乘機為難你之理?你去見她,只怕要受她的冷嘲熱諷、指桑罵槐呢。」
長孫無垢心下淒然,想:「我這一生之中,難道還少受了別人的冷嘲熱諷、指桑罵槐不成?」口中卻道:「不過是一點點面色罷了,我也不放在心上。便讓她在口舌上稱心快意一下,總勝過她將火氣在皇上面前發作出來,又要累你受皇上多少斥責了。」
李世民中心感懷,低低的道:「要你替我受這委屈,真是……」不覺一陣黯然。
長孫無垢見他眼中流露出愛憐之意,心中一陣激盪,慢慢的靠進他懷中,道:「都這麼多年夫妻了,你還要這樣跟我計較?那不是生分了嗎?」
李世民伸手摟住她的腰肢,滿懷感激無盡,暗自歎喟:「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正在這時,忽聽門外腳步聲響,一個聲音叫道:「稟大王!門外有人送了一封信進來,要請大王親自過目。」
李世民放開長孫無垢,走去開了門,見是守門的衛士,從他手上接過一信,看看封皮,見上面什麼也沒寫,便問:「是誰送來的信?」
衛士道:「那人放下了信,只說大王看過信後務必在明天按信上說的做,然後就走了。」
李世民微覺奇怪,揚手遣走那衛士,回入房中,拆開封口,取出信箋,展開一看,不由得雙眉一軒。
長孫無垢見他面上現出驚奇之極的神色,像是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議的東西,正要開口相詢,李世民已說:「真奇怪!你瞧瞧。」將信推到她面前。
長孫無垢往那信箋看去,只見上面寫著兩行字:「長安第一閣,午時候秦王!」字跡娟秀,似是女子的手筆,但筆力勁透紙背,又似是出於男子之手。她目光向下掃到署名的地方,不覺脫口失聲叫道:「太子妃!」一抬頭間正與李世民的目光相碰,登時燒得連脖子都熱辣辣的,忙又低下頭去,道:「她……為什麼……」說到這裡,聲音嘎然而止,心中湧起不知是什麼一股滋味。
李世民若有所思的道:「我也不知道。她召我相見,這是什麼用意?」
長孫無垢心中思潮起伏,卻什麼也不敢說出來,仍只低著頭,兩隻手不自覺的絞弄著裙帶。
室中沉默了好一會兒,李世民才道:「這件事太出人意表了,我不能決定。不如叫你哥哥來,我要跟他商量一下。」
長孫無垢低聲道:「就只叫他嗎?」
「就只叫他。叫其他人,似乎不大方便。」
長孫無垢慢慢的走出去,心頭沉重的想:「為什麼叫其他人就不大方便?」走到殿外,喚過僕役,叫他傳召長孫無忌過來,又回入室中。
二人相對無言,都很感尷尬。李世民覺得一下子似乎又與她疏遠了許多,剛才那親密無間之感蕩然無存。他咳了幾聲,道:「這太子妃……嗯,大嫂是怎麼樣的人?你跟她住了不少日子,應該挺清楚吧?」
長孫無垢不斷絞弄著裙帶,道:「你去太原之前,她不是已經嫁到你們家來嗎?你怎地不清楚她?」
「這個……那時我年紀少,而且我小時候野性得很,一天到晚閒不住在家,總在外頭呼朋喚友四處去,沒跟她打什麼交道。」
長孫無垢默然了一會兒,道:「其實我也沒怎麼跟她打交道,只知道她打理家中大小事務,十分的精明強幹。家裡僕役丫環對她都又敬又怕,私下裡說起她,從不叫『大少奶』,卻是『那位』、『那位』的叫。」
「哦?」李世民頗覺有趣,「這麼說,家裡作主的其實是她,不是大哥?」
「是他們二人一起作的主吧。不過大嫂說的話,總是十分在情在理,大公子很少不聽她的。」
正說著,門外傳報長孫無忌到了。
李世民將那信給長孫無忌過目,他面色一變,道:「大王,這其中只怕有詐!」
「何以見得?」
「那『長安第一閣』在西市,是胡人聚飲之所,可謂魚龍混雜、良莠不齊。東宮若以太子妃為餌誘你前去,在那裡暗伏殺手,大王豈不是性命堪虞?」
李世民目光閃動,道:「李建成要殺我,法子很多,不至於出此下策吧?」
「不然!東宮對於『楊文干兵變』一事不能扳倒大王一定仍然懷恨在心。既然借皇上之手不能動大王一根寒毛,轉而用『俠客』手段,又有何不可?他們只要胡亂找個替死鬼,說他是兇手,一刀殺了,便算結了案,大王可就冤死在他們手下了。」
「可是,」李世民又道,「他們怎會想不到我們能猜出這一著來?又怎會布這種明擺著的陷阱?」
長孫無忌沉聲道:「他們就是看準了大王會這麼想,因此明擺著的陷阱反而更容易引大王踩上去。」說畢,見李世民雖不置可否,但面上神色顯是不以為然,又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大王不可冒險啊!」
「如果不冒一冒這險,便查不出他們葫蘆裡賣什麼藥了。不如叫侯君集帶十幾個擅長在房舍之中打鬥的人,趕在他們之前到『長安第一閣』裡扮作酒客,暗中察看他們的佈置,我就不會吃什麼虧了。」
長孫無忌直搖頭道:「他們既下了請柬,一定是志在必得,非置大王於死地不可。所謂『會無好會,宴無好宴』,這分明是一場『鴻門宴』。」
李世民執拗的道:「就算是『鴻門宴』,我也要去赴一赴!若真的發生不測,那太子妃不過是一介女流,我要將她手到擒來,以為要脅,也並不難。」
長孫無忌大驚:「脅持太子妃?這可是彌天大罪!」
「是他們暗算我在先,我不過是起而自衛,便是鬧到父皇面前去對質,他們也是理屈。他們若真要殺我,我就算不去赴會他們也一定另有奸謀,豈可向他們示弱?」
長孫無忌知道李世民生性好強,要他不去赴宴,顯出他貪生怕死之態,這種丟臉的事他一定不肯,自己勸也無用,只得道:「大王既是心意堅決,那就得馬上好好佈置,讓侯君集多帶人手,務必保得大王周全。」
次日中午,李世民換了便裝,與侯君集一起,直往西市的「長安第一閣」而來。一入西市,只見處處一片繁華景象,勾欄瓦捨、秦館楚樓,鱗比櫛次。這西市裡都是西域胡商開的店舖,但見無數身穿奇裝異服、碧眼卷髮的胡人坐在堆滿了胡帽、胡服、胡刀、胡茄、胡酒、胡果、胡餅的櫃檯後面,或操著生硬的漢話招呼本地的百姓,或口吐奇聲怪音的不知什麼語言向看新奇的胡人招攬生意。有的人只佔了一個地攤除了擺在面前的一堆貨品外,一副身無長物、窮得苦哈哈的樣子;有的人卻開著雕樑畫棟、裝飾華貴的店舖,架上擺著香料、瑪瑙、玉器金盞、上等織綿,都是名貴珍品。
二人從攘攘人潮中擠過去,直走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到左首好大一座酒樓,樓高三層,從屋頂挑起一面大錦旗,上書鑲金五字:「長安第一閣」。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直往裡面走去。才一進去,便見一個面目清秀的男子坐在面街的一張桌邊,見二人進來,上下打量了一番,迎上前來,低聲道:「是秦爺嗎?」
李世民一怔,隨即明白他是拿自己的封號作姓氏來稱呼,以免被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便微一頷首,道:「正是!」
「這邊請。」那人作一個請的手勢,當先而行,往樓梯走去。
侯君集掃視了一下四周,見到自己布下的人早已分佔各處要害,暗暗點了點頭,緊跟李世民上樓而去。
三人一直上到最高層,只見樓上寬敞明亮,繪滿花鳥人物的畫屏隔出一個個單間,此時卻都靜悄悄、空蕩蕩的不見有人,想是對方已故意將閒雜之人都清了出去。
侯君集心中一陣嘀咕,想:「這麼一來,我們的人一個都不能上來保護了。不過他們也埋伏不了刺客在這裡,除非是躲在樑上。」當下細看樑上,並不見藏有什麼人,其餘各處也不覺有何異樣。
那人領著二人一直走到最裡一個單間,伸手拍紙門,道:「秦爺到了。」說著「刷」的將門拉來,閃到一邊,躬身道:「請進!」
李世民二人一前一後的走進去,只見冰兒作突厥貴婦打扮,端坐在正中,前面一張條幾,上面擺滿了時令佳果,還有一套銀器打就的酒壺、酒杯。
李世民注目打量這太子妃。以前未去太原之時雖也見過這位太嫂,但其時少在家中,難得見上她一面,便見過她容貌,這麼多年過去也早忘了。雖然宮中設宴,她偶爾也會出席,但為避嫌疑,女眷向來都戴上帷帽,他自然也不便多看她。是以這次隔桌相對是他首次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樣子,只見她眉骨隆起,鳳眉入鬢,一副心高氣傲之相;但面色蒼白,容顏憔悴,一手摀住胸口,不時急喘一口氣,分明是抱恙在身。他心下更是疑惑,想:「她有病在身,怎麼還要召我相見?她到底有何居心?」
冰兒取過銀壺,在自己杯中斟滿了,揭開壺蓋,讓李世民看了看壺中的酒,道:「這壺並無機關,你我喝的可是同一壺酒。」說著也斟滿了他眼前的銀杯,又道:「酒裡若是有毒,這銀杯便會變色。」舉起自己的酒杯,說:「我先飲為敬!」一飲而盡,將空杯底向他亮了亮。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太子妃手段高明,哪裡用得著酒中下毒這種小伎倆?」說著也飲盡了杯中的酒。
冰兒囅然一笑,道:「你不用捧我。我要殺你,自然會用教你想也想不到、防也不勝防的法子。不過,你敢來赴會、飲這杯酒,膽量還算可以。換了建成,他可就不敢了。」
李世民冷然道:「太子妃見召,不會就是為了讓我喝一杯沒毒的酒,考究一下我的膽量吧?」
「嘿嘿,當然不是。我叫你來,乃是有三件大禮奉送給你。」
「三件大禮?」李世民聽了大感出乎意料之外,還道是反話。
「怎麼?」冰兒看他面色,知他不信,直截了當的便道,「你在想,我其實是要送你三道催命符嗎?」
李世民雙眉一軒,道:「豈敢!只是無功不受祿,太子妃無故厚賜,實在愧不敢當。」
冰兒弋著眼道:「你不用心裡想一套,嘴裡跟我說一套。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別以為嘴皮上說得斯文花巧,我就不知道你心裡在怎麼惡毒的咒罵我。」
李世民聽她出言如此無禮,勃然變色。冰兒見了,道:「怎麼了?受不了我這番話嗎?」
李世民沒好氣的道:「原來太子妃見召,只為了羞辱我一場!」
「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冰兒漫不在乎的從果盤中拈起一枚葡萄,在手中旋來轉去,「若我將你說得比事實上更不堪,那才是羞辱你;可我如今不過是有什麼就說什麼,只是撕了你的面子罷了。」
李世民不欲與她在這等小節上糾纏不清下去,一正面色,道:「既是如此,還請太子妃指點一下我有何大功,可受你的大禮?」
冰兒懶懶的道:「你沒什麼大功。只是我要你為我辦一件大事,既有求於人,豈可無厚禮贈之?」
「太子妃真會說笑,你堂堂太子妃,有什麼事會辦不了?真有事辦不了,也該去求太子,不應來求我。」
冰兒俯身靠近他,沉聲道:「因為我要你幹的事,就是替我殺了太子!」
「什麼?」李世民手一顫,將面前的酒杯也打翻在地。
冰兒冷笑道:「你不要告訴我,你對建成還懷有兄弟之情,對他狠不了心、下不了手!」
李世民稍稍鎮定心神,心中驚疑不定,想:「她這麼說是何用意?是要試探我,還是另有居心?」一時答不上話來。
冰兒取過另一隻酒杯,又斟滿了酒,說:「在我面前,用不著擺你偽君子的假正經!你心裡對建成是什麼居心,乃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不是以為能瞞過我吧?」
李世民心中怒氣又起,大聲道:「我怕什麼要瞞你?不錯,我是恨不能剝他的皮、剜他的肉、拆他的骨、枕他的顱!」
「好!」冰兒舉起酒杯,「說得好!說得痛快!那麼我們就是志同道合、志趣相投了。來,乾一杯!」
李世民詫異道:「什麼?」
「我也恨不能剝他的皮、剜他的肉、拆他的骨、枕他的顱!」
李世民狐疑的道:「太子妃此言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置信。」
冰兒雙目閃動,道:「不是令人難以置信,而是你太蠢!竟連這麼簡單的事情也不懂。」
李世民譏諷的道:「是啊,我真蠢!哪有太子妃這麼冰雪聰明,竟可以想出自己恨煞丈夫的彌天大謊來!」
冰兒側著頭,作出一副上上下下打量他的樣子,道:「嘖嘖嘖,真奇怪!瞧你生就一副聰明面孔,怎麼就真的這麼愚不可及?莫非我是高估了你的才智?」
李世民幾乎按納不住便要發作出來,但轉念想到對方一介女流,跟她拌嘴可就失了自己男子漢大丈夫的氣度,當下只從鼻孔裡「哼」出一聲,道:「太子妃才高八斗、人所難及,我當然是要甘拜下風的!」
他這明明是嘲諷之言,誰知冰兒卻點點頭,一副當之無愧之色,道:「不錯,你確是應該向我甘拜下風的。這些時候來,你也吃了我不少苦頭吧?」說著揚聲大笑起來。
李世民心想:「這女人真是難纏!她說話這麼尖酸刻薄,莫非是故意要激怒我?我怒氣勃發不知會對她有什麼好處?哼,不管她是為了什麼,我也不能上她的當,給她幾句話就氣得七竅生煙,那豈不是被她牽著鼻子走、玩弄於股掌之上?」這麼一想,瞬時怒火全消,心平氣和的道:「太子妃如此痛恨太子,欲殺之而後快,到底是什麼原因,我確實不知,還請指教!」
冰兒道:「那有什麼奇怪的?他千方百計,只想討好燕兒那刁蠻公主,竟要來搶我的太子妃之位。你說這敦可忍,敦不可忍?」
李世民恍然大悟,但仍是不解,道:「可這也不至於要對他動殺機吧?他死了,就做不成太子,你的太子妃之位就更沒指望了。」
冰兒惡狠狠的道:「他活著,我當不成太子妃;他死了,我也當不成太子妃,那就大夥兒同歸於盡!我當不了太子妃,他也別指望再做太子!」
李世民見她雙眼在燈火下閃閃生光,猶如黑夜裡毒蛇的眼珠,心中一凜,想:「這女人好生厲害!難道她真要跟李建成玉石俱焚?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妻子?」
冰兒見他眼中仍有遲疑不定之色,冷笑一聲,道:「你不信,那也由得你。總之我這三份大禮是非送給你不可的,你就算不是為我,也必定會去殺了李建成,好奪他太子之位。」說著雙手一拍,叫道:「來人!」
紙門一開,剛才領二人進來的那男子走了進來,應道:「有!」
冰兒招手讓他走到身邊,道:「這是王至,是我送給你的第一份大禮。」
李世民愕然道:「送一個人給我?」
冰兒悠悠的道:「阿至,你跟秦爺說一說你近來都幹了些什麼?」
王至恭謹的道:「是!秦爺請聽好了。我去跟太子說,太子妃近來妒性大發,殺死了他的一個貼身丫環,太子妃如此為人,我不能不跟太子說,要他小心太子妃。太子對我大加讚賞,吩咐我以後要多多向他報告太子妃種種行止,並許諾會好好封賞我。我說:『小人不敢向太子討什麼封賞,只望太子給我在東宮裡一個七品芝麻小官來當當,小人就感激不盡、光宗耀祖了。』太子更加歡喜,問我要做什麼官,只管開口說。我說:『但盼能當太子的率更丞,可以天天伺候在太子身邊,那就心滿意足了。』太子一口就答應了小人的請求。小人從此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太子妃的一舉一動,挑應說的都說了,太子對我非常寵信呢!」
冰兒見李世民張口結舌,又感不耐煩了,道:「你可不是真的那麼笨,這也不明白吧?」
李世民長長吁一口氣,道:「我……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天下……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率更丞!這官位雖低,卻是傳遞信息、與聞機密的要職!你……你真的將他送給我?」
冰兒得意洋洋的道:「那還有假的?有了他,東宮的機密就全在你掌握之中,太子的一舉一動便似在你眼皮底下一般!這份大禮,也只有我才送得起,你才收得下。不是如此,怎顯得我出手闊綽?」轉頭對王至道:「阿至,我說的話,是不是你都照辦不誤?」
王至道:「如聞綸音,如奉玉旨!」
「好,我就命你從此追隨秦王,他說的話就如我跟你說的一樣,不得有違!」
王至神色不動,道:「謹遵台命!」
冰兒又道:「你下去帶他上來。」
王至應聲而去,冰兒向李世民說:「第二份大禮馬上送到,秦王請稍候。」
李世民只聽到她話音,卻不知她說的是「他」還是「它」,心下便尋思這第二份大禮是人還是物。
冰兒似是看透他的心思,道:「這第二份大禮嘛,也是一個人。得人才者得天下,這世上便是再珍奇百倍的寶物,又怎及得上人之貴重?」
李世民肅然起敬,道:「太子妃所說甚是。卻不知這人是誰?」
冰兒望著杯中的酒,輕輕一笑,道:「秦王可還記得一個叫『常何』的人?」
「常何?」李世民略一沉吟,「我記得此人。洛陽之戰時他在我軍中效命,其人勇冠三軍,立下功勞無數,我怎會不記得他?」
冰兒「嗯」了一聲,道:「秦王的記性可真不賴啊。你既知此人驍勇善戰,何以竟沒羅入府中為你效力?」
李世民心中又是有氣,冷冷的道:「太子妃何必明知故問?當日太子領兵出戰劉黑闥,父皇強行將我軍中一部份精銳劃歸太子統領,這才給你們將這常何硬生生的挖了過去。太子妃如此精通狐假父皇虎威之法,我自問是沒這本事的!」
冰兒笑得花枝亂顫也似,道:「秦王不必過謙。依我閱人無數所見,你算得上是最厲害的一人。有時我自己也不禁暗暗的想,幸好這世上還有你李世民這個人在,否則我一定會悶死了!試問這天下除了你,可還有人能跟我鬥智斗謀的拆上兩招三式?我連使了這麼多殺著,居然還是給你逃過大難。嘿嘿,我跟你說,你那『楊文干兵變』一招真是毒辣得很,連我也幾乎給你鬧個灰頭土臉。這樣的傑作,我可是由衷佩服的。只可惜你道行未夠,關鍵時刻竟然沒狠下殺手一刀斬了建成,真是一著錯、滿盤皆落索。」
李世民聽她說得自己好像生下來就只為了陪她對招拆式似的,簡直是將自己視若無物!若非剛才受了她一份大禮,知道她對自己並無惡意歹心,只怕當場便要拍案而去。但轉念又想:「她雖是說得難聽,『楊文干兵變』一事中的失手卻是給她一針見血的指出來了。這女人的眼光恁地這般了得?」
正想著,聽得身後紙門拉開,一條彪形大漢龍行虎步的走了進來,納頭便向冰兒拜倒,口稱:「末將常何,叩見太子妃。」
冰兒一擺手道:「免禮。常將軍,你跟秦王說一說你如今在何處供職?」
常何剛才進來時迎著冰兒拜倒,李世民背向著他,他便無暇認出李世民來。這時聽冰兒這麼說,吃了一驚,轉身一看,果見是李世民,忙又拜倒。
李世民伸手相扶,道:「常將軍請起!」
常何顯得有些尷尬,道:「回秦王,末將如今是在玄武門擔任守衛。」
他這短短一句話,在李世民耳中卻不諦是電擊雷鳴,尤其是「玄武門」三字便如三下霹靂落在他頭上。他轉頭看著冰兒,目發異光,喘著氣道:「這是真的?!」
冰兒自得的一笑,點了點頭。
原來這玄武門乃是長安皇宮宮城的北門,與宮殿正門遙遙相對,因此便成了出入皇宮的必經之路,控制住它就等於扼著宮城的咽喉,其要害之位,再無其它城門可與之比擬了。所以這玄武門便是禁軍重兵把守的所在,拱衛長安的兵力幾乎有三分之一聚集在那裡。李世民深通兵謀之道,早就看出這「玄武門」乃兵家必爭之地,日後他若真的要與李淵、李建成等公然火拚,不搶先佔據這玄武門就非落敗不可。但他長期在外征戰,衛護京師的大權向來是落在李建成手中,像玄武門這樣的要害重地,更是為李建成視為禁臠。李世民在軍隊中雖是位隆望重,在長安裡卻連一兵一卒都調動不了,要在玄武門守軍之中安插自己的親信而不招惹李建成的疑忌更是決無可能!李世民為此苦苦籌思多時,卻始終無計可施。玄武門守衛全是李建成的心腹親信,一旦與他刀兵相見,他退可以脅持李淵來個『挾天子以令諸侯』;進可以圍攻秦王府,來一個甕中捉鱉,自己卻全然處於被動挨打的境地,無險可守、無路可退!
然而就在這個在他看來永遠也得不到玄武門的時候,冰兒竟將那兒的守將送到他眼前來,使之而成唾手可得甚至已是囊中之物!這教他如何不驚,如何不喜,又如何能相信?
冰兒知道三言兩語難以取信於他,便轉頭對常何道:「常將軍,你得到這玄武門守將之職,是太子的恩德,還是我的恩德?」
常何忙道:「那當然是太子妃的恩德!」
「你不要隨口吹捧我,只管有言直說。」
「末將不敢!當初太子滅平劉黑闥後,便一意要散掉從秦王處得來的兵馬,以免秦王可以收回這些精銳。末將自幼從軍,世上已無親人,除了打仗外,也不會什麼營生的法子。雖然這幾年來立了些功勞,得了不少賞,但末將糊塗,以為這仗要一輩子的打下去,只想著今天還活著,明天已戰死沙場,不免起了醉生夢死之心,得了錢財全都散在杯中物、樓中妓上去了。因此太子下令末將解甲歸田,末將無田可歸,甲又被解,錢財盡去,潦倒街頭,只等一死。多虧了太子妃從將錄冊上看到末將的名字,大加賞識,派人四處尋覓,將末將從閻羅小鬼手中救回來,好生安撫,還為末將在長安城外置辦田產,甚至替末將物色賢德之妻,使末將百劫餘生之後終能得享家室之樂!這玄武門守將之職,也是太子妃向太子求得。太子因末將曾在秦王麾下效力,本來對末將十分嫌忌,全憑太子妃為末將多番說情,太子遂將末將收為心腹,授以玄武門守將之要職。末將能有今日,全賴太子妃再生之德,末將雖是粗鄙無文的一介武夫,也懂得知恩圖報,士為知己者死!」說著說著,虎目含淚,顯是這一番話儘是肺腑之言。
李世民聽得暗暗心驚,想:「原來她深謀遠慮,早就結納死士,為她守住玄武門這咽喉重地!我……我竟茫然不知,連手下猛將都被她拉攏了過去,真可算得是無能!」
只聽冰兒道:「你說太子因你曾追隨秦王而心有嫌忌,可你今天就瞞著他在這裡私會秦王,你想太子會怎麼看待這件事呢?」
常何大驚失色,顫聲道:「是太子妃召末將來此,末將……並不知秦王也在這裡。」
「太子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冰兒不緊不慢的道,「自『楊文干兵變』後,他恨極叛逆他的人,屬下任何人稍有親近秦王的舉動,一被發現,立斬無赦!若他知道了今日之事,你這番說辭他會不會信呢?就算他口中說信你,又會不會在心裡想著索性殺了你以防萬一呢?」
常何全身發抖,忽地跪下連連嗑頭,道:「請太子妃指點末將一條生路!」
冰兒向李世民一指,道:「你的舊主子待你不薄,何不浪子回頭,求他庇護?」
常何驚得目瞪口呆,只道她這是在諷刺自己。
李世民站起來,道:「我知道常將軍實乃深明大義之人,當初隨太子征討劉黑闥只是逼於皇上之命。將軍赤膽忠誠之心,我一直銘記於心,無時或忘!你被太子遣散,太子妃宅心仁厚,憐恤你的境況,這才替你向太子說情。將軍只是感戴太子妃的恩情,才做這玄武門的守將以報答太子妃再生之德,並非是棄我而投太子,我對將軍絕無半點怨恨之情。將軍若能體諒我當初逼於父命,無能保全將軍的苦衷,不嫌棄我相待將軍的一番心意,肯與我再續當年的患難之交,好讓我領受將軍的照拂,世民今生何憾?」說畢向著常何深深一揖。
常何慌了手腳,忙又轉向他叩頭還禮,連稱「不敢當!」
冰兒指著領他進來的王至說:「他是東宮率更丞王至,被太子目為心腹,太子對他說的話向來是深信不疑的。他若將今日之事告知太子,太子豈會如秦王一般寬待於你?」
常何只聽得冷汗如注。
冰兒又道:「阿至如今也已歸附秦王,只要你棄暗投明,從此忠心事奉秦王,秦王自會命阿至替你隱瞞今日之事,還會讓他在太子面前多多維護你,這豈不是兩全其美?」
這一來,李世民用軟,冰兒用硬,早將這糾糾武夫撥弄得服服貼貼,不由自主的便向李世民跪下:「末將願為秦王效死,只盼秦王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末將過去一時糊塗!」
李世民笑逐顏開,拉他起來,道:「能得將軍臂助,那是世民三生之幸!」
當下冰兒向王至點了一下頭,王至便領了常何出去。
冰兒笑道:「這一份大禮,秦王有什麼話說?」
李世民歎道:「太子妃精心佈置、天衣無縫,我是欲贊無詞了!」
冰兒得意非凡,與李世民又對飲了一杯,道:「我這三份大禮,乃是一份比一份重的。前兩份大禮的好處,你是見識過了。這第三份大禮,你倒猜猜看是什麼?」
李世民見她花樣層出不窮,確是自歎弗如,道:「太子妃的第一份禮,等於將東宮奉送給我;第二份禮,等於將皇宮相讓於我;想來這第三份禮,太子妃是要將天下賞賜給在下了?」
冰兒螓首輕搖,道:「你想要的東西,可得你自己去爭回來,否則便是我雙手奉送、拱手相讓與你,你也守不長久。這第三份大禮,我是要將你自己奉還給你!」
李世民惑然道:「請恕我愚昧,此話究竟何解?」
「我要送你一句話,讓你明白自己何以一直受制於太子,屢落下風,甚至被逼至今日的絕境之中。」
李世民一聽,坐直了身子,道:「願聞太子妃的金玉良言。」
冰兒拿起燭簪輕輕佻了挑燭芯,室中登時又亮堂了幾分。她緩緩的道:「秦王自少統兵,幾乎稱得上是百戰百勝,卻何以連《孫子兵法》中最廣為人知的一句話也未能參透?」
「不知太子妃指的是哪一句?」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李世民一震,想:「當年在洛陽,杜如晦曾說我『不知己,不知彼』,我以為自那以後已經『知己知彼』,她何以竟有此一言?」便道:「太子妃的意思是說我『不知己,不知彼』?」
「正是!」
「不知太子妃認為對我來說,誰是『己』,誰是『彼』?」
冰兒反問:「你自己說呢?」
李世民凝視著她,想:「難道你一個小小女子,還能將杜如晦他們這些當世一等一的才俊之士比下去不成?」道:「『彼』乃是太子一人,除此之外便連太子妃你也是『己』!」
冰兒一怔,哈哈大笑,道:「好!無怪乎你肯冒此大險來見我,果然是有些道理。只可惜……」她又搖了搖頭,「我看這不是你心中真正所想,只怕是你那些謀臣才士跟你說的吧?」
李世民霎時赧顏滿面,自嘲似的道:「太子妃果然了得,知道我是沒這心計想出這樣的『彼』、『此』之分的。」
冰兒拿手指敲敲銀杯,道:「你以為我又是在嘲弄你嗎?那就錯了。你就是太依賴你那些謀士,卻信不過你自己,才『不知己』、『不知彼』,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李世民更奇,道:「太子妃的話越來越教人費解了。」
「好吧,我就明人不說暗話。讓我告訴你,這『彼』不是太子李建成!」見他一臉錯愕之色,心中得意愈盛,「而是我!」
李世民只覺如在黑夜之中見到一道閃光,心中明亮了一下,但馬上又歸於黑暗。他若有所悟,但一時又抓不住到底悟到了什麼,面上仍是浮現茫然不解之色。
冰兒湊近他面前,夢囈似的道:「你一定一直都在以為你的對手是李建成,對不對?他有什麼能耐,厲害得到哪裡去,你本著『知己知彼』之心想來早已揣摩得一清二楚,因此自以為合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這三大謀士之智,決無不能克敵制勝之理,是不是?哈哈,可是你錯了!你大錯特錯了!因為你的對手不是李建成,而是我,是我!你一點都不瞭解我,是不是?那還說得上是什麼『知彼』?你可知我是誰?我是這天下間最聰明絕頂的第一人!這世上沒有一個人的才智勝得過我,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李世民心下駭然,想:「這女人瘋了!如此自大狂妄的人,別說是女子,便是男子我也從未見過!」
冰兒見他眼中顯出不以為然的鄙夷之色,怒道:「怎麼?你還不信?你自己來算一下,自從武德四年平定洛陽後你開始謀奪太子之位,到如今已整整五年了!你那班心腹謀士為你想出了多少對付東宮的妙策?又有哪一條不是被我一眼就識破,化解於無形?當然了,那『楊文干兵變』是你的得意之作,我們是幾乎吃了大虧,但你以為那是你比我厲害嗎?哼哼,才不是呢!是建成太蠢了!他竟一門心思要那燕兒代我作太子妃,那時我一氣之下不跟他見面、不跟他說話,還偷偷寫了份密奏給皇上,揭露他私蓄『長林軍』之事,這才讓你有機可乘,挑起皇上對『長林軍』之事的餘怒。若非如此,假如我一早就知道此事,只要略施手段,就能教爾朱煥、橋公山那兩個小子反咬你一口,讓你偷雞不成不但蝕把米,還要惹禍上身、後患無窮!唉,不過那都是『假如』罷了,說了你也不肯信。但後來我一插手此事,最後又怎樣?還不是幾乎害得你自己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時至今日,你還在輕視我,虧你還自詡是『知彼』!」
李世民只覺眼前一陣眩暈,晃來晃去的只是冰兒那一雙充滿了譏諷和嘲弄之色的眼睛。竟然敗於一個自己從沒放在心中的女人手上!這真是天大的恥辱!他是何等自負之人,當然是羞於承認的。但是,在他內心深處卻壓不住這麼一個念頭升上來:「她說的都是事實!」
冰兒坐回原位,道:「東宮之中除我之外,還有那魏征也是足以與你那班謀士匹敵之人。他一入東宮第一天就已向建成獻策誅殺你,實在是大智大勇。可惜以建成為人,決無此膽魄,否則又怎會有『楊文干兵變』之禍?」
李世民恨恨的道:「原來都是這老匹夫在背後搗鬼!日後我剷除李建成,第一個就拿他來開刀!」
冰兒續道:「至於說到『不知己』,那就更不必我多說了。我常聽說,你領兵打仗很有一手,尤其擅用奇兵突出、冒險而搏的孤注之計,往往能出敵意料之外,一戰便已敗於你手。何以在戰場之上你如此了得,到了這宮闈之爭卻這般畏首畏尾、瞻前顧後,以致日陷絕地?」
這一番話真如當頭棒喝、醍醐灌頂,李世民便似在滿天迷霧中撥雲見日、豁然開朗,心中連呼:「不錯,不錯,我果然一直都錯了!怪只怪當日在洛陽的時候,被如晦他們一番似是而非的話將我引入歧途。當初我要據守洛陽抗旨舉兵固是準備不足、不值一搏,但若自此而後就抱著孤注一擲之心,在玄武門上多下功夫,早作籌謀,那就勝於什麼『楊文干兵變』,終要借助父皇之手才能制服李建成。」
冰兒見他雙眼忽地神采飛揚、澄明清亮,知他已被自己一點而透,道:「怎麼樣?這個時候可服了我吧?」
李世民長身而起,抱拳道:「太子妃確是比世民高明太多!我如今對太子妃心悅誠服、五體投地!」這一次說得誠懇無比,再也沒有前幾次的自嘲嘲人之味了,說著更一揖到地。
冰兒神態自若的受了他這一禮,道:「你有服人之能,無怪乎天下才俊幾乎盡入你府中。建成……」忽地色轉黯然,「跟你差得遠了。這天下……」說著目光移向窗外的蒼蒼天穹,「注定了是歸你的!」略一斂神,又道:「你若真心謝我,他日就為我親手斬殺李建成,那我死也瞑目了!」
「死?」李世民失聲道,「太子妃何出此言?太子妃待我恩重如山,我只痛恨建成一人,他日一定不會傷太子妃分毫。」
冰兒微微苦笑,道:「是麼?那可難說得很呢!」說著目光一寒,凜然道:「你這麼說可就錯了!經此『楊文干兵變』一事,難道你還不能吸取教訓?婦人之仁,不可有!斬草務必除根!」
李世民不覺又是疑竇叢生,想:「她雖是恨丈夫無情,巴不得我殺了他;可也不至於勸我連她也要斬草除根吧?天下竟真有這種對自己也狠心絕情的女子?」
冰兒一擺手,道:「你我言盡於此,秦王請便吧!」
李世民微微鞠了一躬,帶著侯君集告辭而去。
李世民回到秦王府,召來長孫無忌,將今日之事說了,歎道:「李建成有這麼一個賢內助竟不加珍重,真是愚不可及!我們跟東宮斗了這許久,竟到今日她自己說出來,我們才知道一直是瞎子打架似的連敵手是誰都還未看清,真算得上是無能!這女人若竟是男子,只怕這天下亦復非我大唐所有!」
長孫無忌聽他將一個女子吹捧到天上去了,頗不以為然,心想:「那女人自己吹噓自己,怎麼你就這麼跟她較真了?她若真有此能耐,也就不至於失了丈夫的歡心,鬧得連自己的太子妃之位也保不住了。」
夜深人靜,東宮冰兒的寢殿裡仍點著一支白燭,燭光昏暗,映在她蒼白的臉上,更襯得她面無血色。
她對身邊的王至說:「你把那邊最底層的箱子裡最下面的那套衣冠給我拿出來。」
王至依言拿出那衣服,在燭火下看得分明,竟是一套杏黃色的繡著百鳥朝鳳的皇后服飾,忙雙手捧到冰兒面前。
冰兒拿起來雙手舉起,將衣服揚開來,在燭光之下打量著,道:「這衣服是我很久很久之前悄悄的一針一線親手縫起來的,你說好不好看?」
王至噙淚道:「好看,當然好看,好看極了!」
冰兒恍恍惚惚的笑道:「我做這皇后夢做了這麼久,總不能只在夢裡穿它,從不曾真的穿上一次,是不是?來!幫我將它穿起來,讓我好好看一下我穿著它時是什麼一副樣子。」
王至順從地幫她脫去外衣,換上那皇后的服飾,將座地的鏡台搬到她床前,讓她能看到整個身子。
她默默地注視著鏡中的影子好一忽兒,道:「阿至,把那櫃裡最頂的那個盒子拿來給我。」
王至拿了盒子,放到她面前。她打開盒蓋,一陣耀眼生花,裡面全是一塊塊壘得整整齊齊的金塊。冰兒拿出一塊,在眼前看了一會兒,放進口裡咬了咬,道:「阿至,我做的每一件事是不是都是沒錯的?」
王至忙道:「那當然了!小姐從來都不會錯。」
「好。那麼我將這金子吞下肚裡去,也不會是錯的?」
王至大駭,道:「這……這,你會死的……」
「我所求的,不正是一死嗎?」冰兒面現剛毅之色,「他想殺我,哼哼,但這世上除了我自己,豈能有第二個人可以殺我?除了我自己,豈能有第二個人可以決定我的生死?」
王至霎時明白:冰兒自知中毒已深,非死不可;但她一生好強,便是死也不肯受制於人,寧可不待毒發,自己先吞金自盡!他急道:「這不行!這麼一來,太子毒害小姐的奸謀豈非不能大白於天下?」
冰兒道:「難道我毒發身死,他的奸謀就可大白於天下?他權高位重,要隻手遮天還不容易?我已布下天羅地網,李世民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王至聽了黯然無語,他一生之中只懂得遵從這位小姐的意思,從沒動過一分念頭要違逆她的命令,這一次又怎能例外?便道:「您做的事,永遠都沒錯。」
「好,你出去吧!」
王至知道自己這一出去,她便會吞金自盡,心中滿腔悲苦,自知這時只有他一人可救她性命,卻怎麼也不敢開口勸阻她半句。服從她,已成了他的天性,這時欲要逆天性而行,豈可得矣?他一咬牙,轉身出去,掩上門,背靠在廊柱,仰望著一彎新月無力地灑下黯淡的清暉,淚水如鮮血般滴滴而下。
燕兒斜倚在榻上,聽著外面蟋蟀鳴叫,心頭一片茫茫然,思緒像是風中飄浮的一團柳絮,要飛到哪裡去一點都由不得自己,迷迷糊糊之間眼前似是閃過無數的浮光掠影,卻什麼都看不真切。
恍恍惚惚中,好像聽見自己在問:「我這麼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沒有,什麼也沒有。彷彿只是因為以前活著,現在還活著,以後就免不了要活下去。「我現在很快樂嗎?」腦中又冒出一個問題,可仍是答不上。她好像沒有什麼理由可以不快樂的。李建成對她的寵愛實在是無以復加,她要什麼,他馬上送到;她想做什麼,他從無異議。只要不是有公務在身,他便是留連在她這兒,對她一顰一笑都要揣摩上半天。「唉,被人愛原來是這麼舒服的。」她不禁這麼在心裡感喟。但是不知怎的,她心裡卻感不著快樂,似乎在一夜之間她畢生的快樂已被偷去,再也尋不回來了。這是為什麼呢?她再也不愛李世民了,想起他再也不會令她痛苦,她決不是因為他而不快樂,但那又是為了什麼呢?
外面忽敲響了二更鼓,她給這鼓聲一震,從癡癡迷迷中醒來。她側耳傾聽,那鼓聲歇後,又只剩下蟋蟀的三五聲淒鳴。她伸了個懶腰,想:「建成今晚是不會來的了,不如就睡吧。」她這麼想著,卻並未因這念頭而感到不安或煩惱,好像李建成來也好,不來也罷,與她沒半點干係。
她走到燭台前,俯身正要吹滅燭火,忽聽得窗格處「嗒」的一聲輕響,心中一動,舉著燭台走到窗前,猛的一推開窗,只覺眼前一陣耀眼生花,心知不妙,頭往後一仰,同時將手中燭台當作匕首疾往外刺。只見一柄長劍從鼻尖處掠過,手中一緊,已被人執住了手腕。燕兒心念電轉,手腕一抖已將拿著的燭台向外飛出。外面偷襲她的那人輕「咦」一聲,似是驚異於她的身手如此敏捷。那人右手執劍已刺出,左手正抓著她的手腕,空不出手來擋格燭台,只得鬆開她的手去撥開燭台。燕兒順勢一個後翻觔斗急退離窗台,伸手已抽出懸在牆上的長劍。只見外面那人一身黑衣,面上也用黑布包著,只露出一雙寒冷如冰的眸子。他一擊不中,猱身從窗口跳入,劍光霍霍又攻上來。
燕兒將劍一立,喝道:「且慢!」
那人手中長劍凝在半空,側頭斜弋著她。
燕兒道:「我若出聲呼救,這周圍有東宮侍衛無數,你就是殺得了我,也休想有命逃出去。」
那人尖聲道:「便是沒命逃出去,我也要殺了你!」
燕兒心頭一震,覺得這聲音似乎在哪裡聽過,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道:「我與閣下無怨無仇,何以非要殺我而後快?」
那人冷笑道:「不跟你說個明白,便殺了你也算不上痛痛快快的報仇。你勾結太子,逼死太子妃,這還不該死?」
燕兒大驚,道:「什麼?太子妃……冰兒,她死了麼?」
「你作下這奸惡之事,還在這裡惺惺作態?」
燕兒面上一寒,道:「我阿史那燕是什麼人!這世上我什麼人都不怕,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何必抵賴?我若真的害死了太子妃,便是李淵來問我,難道我會怕向他承認?」
那人眼中閃過一絲遲疑之色,道:「哼,你一心謀奪太子妃之位,又怎敢坦認迫害太子妃之事?」
燕兒傲然道:「你們這些人將什麼『太子妃之位』看得比天還高,可在我眼中看來,這東西狗屁也不值!我堂堂突厥公主,還用希罕什麼太子妃之位?就算是李淵拿他那龍座給我,我也不放在眼裡!」
那人厲聲道:「你嘴上說得漂亮,暗裡卻幹得齷齪!明知太子妃患病在身要吃藥,竟指派一個小丫頭在藥中下毒,一心一意要悄悄的毒死她,好讓你自己可以名正言順的扶正!」
燕兒驚怒交集,道:「哪有這等事!我連她病了也不知道,又何來投毒之事?」
「你再狡辯也是無用!那投毒的丫頭親口招認是太子指使她幹這好事,大夫也已診出太子妃體內有毒,且中毒已深,無藥可救!」
燕兒驚駭不已,自言自語的道:「是建成干的?他瞞著我竟幹下這等歹毒之事?」
那人見她神色不似作偽,顯出有些拿不定主意,道:「你……你真的不知道這件事?」
燕兒搖搖頭,道:「我一直足不出這寢殿,什麼都不知道。太子妃……她現下已毒發身亡了嗎?」
那人狠狠的道:「她知道了太子要害她,傷透了心,前幾天已吞金自盡了!這件事東宮之內上上下下都知道,你……你怎地毫不知情?」
「匡啷」一聲,燕兒手中長劍墜地,嚇得那人退後了一步,橫劍護住自身。燕兒雙腳一軟,跌坐在榻上,喃喃的道:「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對了,對了!怪不得建成這幾天一直沒來這兒,那些侍女望著我時又是一副古古怪怪的神色,她們……她們一定都受了建成的告誡不能讓我知道這件事。」說著雙手捂面,想:「原來……建成也會騙我!」
那人走上一步,又頓住,道:「你老實說一句,你真的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你真的沒想過要殺太子妃?」
燕兒放下雙手,悲涼的望著他,道:「你若不信,現下就殺了我吧。我……已了無生趣!」
那人聽她說得沉痛,反倒猶豫了,想了半天,道:「好,今晚先寄下你頸上人頭,若給我發現了你騙我,我總有機會再殺你。你防得我一時,躲不了我一世!」長劍一擺,轉身要走。
燕兒急叫:「且不忙走!太子妃到底是怎麼死的,請您跟我說清楚。若真是建成對她不住,我……我替她報仇!」
那人冷冷的道:「不必了!太子妃自有報復他的法子,不用你來多管閒事。」
燕兒越聽越覺他的聲音耳熟,疑雲大起,道:「你到底是誰?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那人霍然轉身,凝望她好一會兒,點點頭道:「你居然記得我。好,太子如此狠毒殺妻,只為了討好你這妖女,我就要他自食苦果,一場美夢都成空!」說著猛地扯下面罩,道;「你還認得我吧!」
殿中原有兩支燭台,剛才案上的一支飛了出去,還余一支立在榻邊。燭光雖是微弱,但那人的面目仍是一清二楚,燕兒一見,尖叫一聲:「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