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的正殿裡,喧嘩之聲不絕於耳。原來剛剛李淵的旨意下達到府中,禁軍衛士已強行將房玄齡、杜如晦二人帶走,將他們攆回私宅之中;又一再警告尉遲恭等將領明日必須到軍中向李元吉報到,聽他令下,否則就是違抗軍令,當以軍法處置。
宣旨的使者一走,府中登時沸反盈天,都說李淵此舉大異尋常,對李世民必有後著,定要多加小心雲雲。程咬金第一個就忍不住振臂高叫:“大王的四肢羽翼全被剪除,身軀還能存活多久?我老程是鐵了心,只保定您一人,便是冒觸犯軍法、滿門抄斬之險,也要留在這裡,決不去向李元吉那小子叩頭、奉他為帥!大王應早定大計,以策萬全。”
府中諸將齊聲附和,為他這番話喝彩叫好。
正喧鬧間,忽見門衛飛奔進來,在李世民耳邊說了一句什麼,李世民面色一變,道:“馬上請他進來,讓到偏殿那邊去。”轉頭對長孫無忌說:“無忌兄請暫且替我在這裡主持一下大局,我出去一會兒,馬上就回來。”說著匆忙離座而去。
李世民出了正殿,三步並作兩步轉入偏殿,已見王至負手立在殿中,忙上前一揖道:“王兄來得如此匆忙,莫非東宮那邊有什麼急謀?”
王至淡然地將聽到的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對話都說了一遍,卻見李世民雙眉一揚,一副不驚反喜之色,道:“有勞王兄奔走相告,請先歇息一下,稍後還有向王兄多多請教之處。”
當下李世民回入正殿,將長孫無忌拉入密室,復述了王至的話。
長孫無忌駭然道:“想不到他們這麼快就發動了!我們這邊全沒准備,如何能對付?”
李世民沉吟似的低頭在室中轉了三圈,忽地停在長孫無忌面前,目光閃閃的道:“我早有對付他們的一個法子,只是一直在心中醞釀,還來不及跟你和玄齡、如晦他們說。如今事態急逼,或許只有憑此一計,以求反敗為勝了。”
“是什麼法子?”
李世民說了,問:“你說行不行?”
長孫無忌嚇得全身發僵。李世民說的全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想說不行,想說這又是孤注一擲ˍˍ將成敗之數全托負於敵方陣營中的人身上,豈可得乎?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面上還來不及現出驚恐之色,心中的意志已逼使他擺出一副堅毅剛決之態,口裡斬釘截鐵般吐出一字:“行!”
他只能說這個字,因為他從李世民眼中看出他心裡在盼望著自己說這個字!這是一個可以令他富貴無盡的字,也是一個可以招惹滅門大禍的字,但他已顧不上這許多了,只知道他在此時此刻只能說出這一個字!
他看到李世民眼中放出光芒,忽地一把握住自己的兩只手,竟“通”的一聲跪在地上,哽咽道:“我若能得到天下,全是無忌兄的恩德成全!”
長孫無忌大驚,忙也回跪,要說什麼,卻想不出此情此景能說些什麼,心下卻一片亮堂,知道李世民一旦得了天下,自己就是朝中最有權勢的功臣!
李世民扶著他的手臂,二人一齊站起。
李世民定一定神,道:“此法我本來是想多加推敲,以求萬無一失。但如今他們逼上門來,我只好提前發動。嗯,這也好,是他們先陰謀害我,我才要先下手為強,施以反擊,但盼可稍稍減輕這骨肉相殘的惡名。”
長孫無忌見他到這個時候還在念念不忘身後令名,不覺暗歎一口氣,卻也不便在這事上與他爭辯什麼,只道:“太子、齊王今次所作所為實在欺人太甚,我們府中上下人等已是怒憤填膺,俱是干柴,只差一個點火的人。王至這密報,正是天賜良機。”
李世民點點頭道:“好!就讓他來親口道出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奸謀。”
於是他與長孫無忌一起又入偏殿,跟王至說了,三人再回到正殿。
李世民神色凝重,走到正殿中正榻之前,雙手虛壓,殿中霎時鴉雀無聲,目光全都集中到他那邊,只見長孫無忌在左,一個大家都不認得的男子在右。
李世民道:“這位是東宮的率更丞王至,聽到太子、齊王的密議。他深明大義、棄暗投明,特來告知東宮那邊的陰謀。”說著向王至一頷首。
王至走前一步,仍是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情,將李建成、李元吉所謀一句一句都清清楚楚地重述出來。
話音剛落,殿中眾人已是嘩然,怒聲四起。
“太子、齊王如此狠毒,我們豈可束手待斃?”
“太子、齊王已逼得我們無路可退,只有自衛一途,方可死中求生!”
“太子、齊王這般作為,便是謀逆,不配再作太子、齊王,都是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著啊!我們與其等死,何不執兵戈而殺奸賊?”
“大王,我們為大唐江山拼死奮戰,百死一生,死在戰場上還留個英雄之名;死在賊子手中,又豈能甘心?懇請大王發下教令,讓我們殺往東宮,為國除奸!”
“大王,發下教令,為國除奸,為國除奸!”
……
眾人異口同聲,都是懇求李世民下令。
李世民心中暗喜,卻面上流淚,歎道:“我跟建成、元吉,都份屬手足。骨肉相殘,古今大惡。他們不仁,我卻不能不義!”
尉遲恭揚聲高叫:“大王只念著太子、齊王是手足骨肉,太子、齊王向您下此毒手卻又何嘗將您當作是親兄弟?坐以待斃,非英雄所為!大王今日處事,優柔寡斷,是為不智;身處危難,猶豫不決,是為不勇。大王縱橫天下,向以智勇雙全著稱,何以如今卻不智不勇,自毀一世英名?”他知道李世民向來自負才智勇氣,是以想出這激將之言。
程咬金更是梗著脖子大喊:“我老程是個粗人,也不懂什麼仁啊義啊的,只知道人家一刀砍來不去閃避抵擋,反伸長了脖子挨殺那就是呆鳥一頭!大王為著什麼骨肉之情、仁義道德寧做呆鳥,我老程可不要!大王非要束手待斃,我可要逃開了,寧可再回山東落草做賊,大碗飲酒、大塊吃肉、大枰分金,也不枉活了這一輩子。”說著騰的跳起來便真要往外走。
秦瓊一把拉住他,轉頭對李世民說:“太子、齊王凶暴,若給他們害死了大王,得了大位,豈不又是一個楊廣在位、禍亂天下、荼毒萬民?大王就算視死如歸,為兄弟之情、手足之義而輕生,又怎可看輕了這社稷江山、萬民生靈?大王只為堅守凡夫俗子的節操,卻忘了為國家著想,這是存小義而忘大節啊!大王再是不納眾議,我們都只有捨大王而去了。”
李世民淒然道:“諸位都願以一死以輔世民,此恩此德,人非草木,世民豈有不銘感中心之理?只是……唉,即使為國家大義可以不顧手足私情,但他二人如此肆無忌憚的謀害我,想來必有父皇在背後為他們撐腰的。古之明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父皇兼有君父之名,我作為臣子之身,又怎能抗拒父皇的屈殺?”
長孫無忌朗聲道:“大王這麼說,可就不對了!請問大王一句:舜是什麼樣的人?是聖賢君子,還是奸惡小人?”
李世民道:“當然是聖人了!”
“正是!當年舜的父親與其後母合計陷害他,在他掘井時將井口填住,是舜另掘地道逃出:他們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在他上房頂修葺時在屋下縱火,又是舜手持兩個斗笠跳下才安然落地。若以大王的說法,‘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舜身為人子,他父親既要殺他,他豈非應引頸待戮?但若他在掘井時被埋,不過化成泥土;若他在屋頂上不跳下來,不過燒作灰炭,還怎能在後來恩被萬民、法傳千秋?因此孔子也訓示說,‘小杖則受,大杖則走’,父母用小棍子打,子女應該受之無怨;父母用大棍子打,子女就應逃而避之,實在是性命攸關,不可一味死守古訓。”長孫無忌說著,向眾人使了個眼色,屈膝下跪,大聲道:“無忌不是為了一己之私,也不是為了大王的生死,只是為了大唐江山、為了天下蒼生向大王請命!求大王下令討賊!”說著用力磕頭於地。
眾人也全都跪了下來,齊聲高呼:“求大王下令討賊!”聲音震耳欲聾,象要將殿頂都掀開了,也是磕頭於地。
李世民悚然驚道:“無忌兄所言極是!為了大唐江山、為了天下蒼生,我……我只有起兵自衛!”
此言一出,眾人歡呼雀躍,爭先恐後,紛紛請戰。
李世民於是一一分派任務,詳加叮囑,眾人轟然領命,歡天喜地的逐一離殿而去。
到最後,只剩尉遲恭、長孫無忌、王至三人還留在殿中。
李世民說:“此事千頭萬緒,還須玄齡、如晦二人來替我策劃決斷,尉遲將軍去找玄齡,無忌兄去找如晦,叫他們悄悄的易裝前來。你們不要走在一起,分頭行事,千萬不能觸動東宮那邊的疑心。”尉遲恭、長孫無忌各自受教離去。
李世民目光落到王至身上,見他仍是一副冷淡漠然的神色,對剛才一切恍若未聞、恍若未見,便道:“王兄,此事最要緊的重任就落在您身上了。”
王至淡淡的道:“秦王是要小人去向常何傳遞密令?”
李世民微笑道:“太子妃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不錯,您是東宮的人,只有您出入玄武門才不會招太子、齊王之疑。再說,常何也只有您才能指揮得動。”
王至微一躬身,道:“謹遵台命!”轉身便要向外行去。
李世民道:“且慢!王兄今次為我捨死忘生,事成之後,世民必有圖報!我不願虛言許諾,只要王兄想得到什麼,無論高官厚祿,請現下就說出來,我一定無有不遵、唯命是從!”
王至轉過身來,一雙眸子冷冷的將李世民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道:“說到籠絡人心,你確是有一手!可是你那一套不必用在我身上,我是不受的!我為你辦事,全是沖著太子妃的遺命;否則,你們兄弟三人鷸蚌相爭,誰勝誰負,誰生誰死,我半點都不放在心上!其實太子妃一直對你深惡痛絕,我對你也除此之外再無第二般心情。但她要報復太子的冷血無情,我要報答她的隆恩厚遇,這才便宜了你。事成之後,我什麼也不要,只要你讓我雙手一拍,飄然遠逸,從此不聞官場勾斗,不問紅塵紛擾,那就夠了。”說完,也不等李世民答應不答應,已翩然而出。
李世民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心下暗歎:“此人跟太子妃都是一般的說話不留半分情面余地,可見是個孤高不群之輩。太子妃不知用的是什麼手腕,竟能結納到這樣的死士,在她死後仍是對她那麼赤誠不減!”
他漸漸回過神來,左右顧盼。殿中適才還是人聲鼎沸、喧鬧吵嚷,如今卻已人去殿空,孤清冷落,心中不覺真的起了悲戚之感,走出殿外,信步茫茫而行。不知不覺間一抬頭,忽見已來到長孫無垢的住處。他推門而入,直進內室。長孫無垢聽到腳步聲猛一抬頭。二人目光一碰,李世民頓住腳步,長孫無垢也是凝身不動,二人良久良久的對望,似有千言萬語在這默默無聲中已然傳達。
終於是李世民打破沉默,輕輕的道:“你……都知道了?”
長孫無垢點點頭,道:“哥哥剛才臨離去時進來將什麼都跟我說了。”
李世民忽地撲在她腳下,攤開她的雙手,將臉龐埋在她掌心之中,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長孫無垢微微仰首,讓淚水都倒流回去,轉眼向窗外望去,只見一輪血紅的夕陽掛在樹梢,說不出的觸目驚心。心中想到:“明日這太陽再起來的時候,不知道他還能否在這世上?他若無幸,我亦命不久矣。再與他相逢,只怕已在幽冥之中。”
那邊李世民只覺她掌心的陣陣熱氣,透過自己冰冷的臉龐,一直傳遍四肢百骸,心中的悲苦一如往日他從她這裡尋求安慰時一樣慢慢的如水流從溪澗洩去,思緒又漸漸的回復平和。他緩緩的抬起頭,見她面容恬靜,一副從容自若、處變不驚之態,心中一動,忽雙手捧起她的臉,吻落在那青白的唇上。
長孫無垢腦中轟的一下,一股熱流直沖上來,游走全身,連指尖也仿佛一片灼熱,心中直叫:“天啊,天啊!”這是她跟李世民成婚ˍˍ也就是相識ˍˍ以來,他第一次吻她!腦間閃過一念:“他愛我嗎?”但隨即黯然:“不,他只是感激我,可能還不過是感激我哥哥罷了!”正在這熱血如沸之際,忽覺李世民已放開她,站了起來。她悵悵惘惘的抬起頭,只見他眼中射出的已是冷若寒冰的光芒,斷然的道:“我要走了。”說畢轉身已毫不遲疑的走到門邊,正要跨步出去。
長孫無垢忽脫口叫道:“世民!”
李世民凝住腳步,卻不回首,只“嗯?”的一聲。
“讓我跟著你一起去,好不好?”她不假思索的已沖口而出。
“這是我的事情……”
“這是‘我們’的事情!”長孫無垢搶過他的話頭,話出了口才想起:“天!我怎麼能這麼打斷丈夫的說話?”這可是她平生第一遭的事。
李世民霍的轉過身來,他也似乎感到很意外,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付這從沒遇到過的場面。
長孫無垢雙唇發顫,卻仍是掙扎著說:“讓我跟你一起去!我……我雖然不能沖殺,但總可以做點什麼的,對不對?我……我可以救死扶傷,可以給我們受了傷的人止止血、包扎包扎傷口、安慰安慰他們,是不是?讓我去吧!讓我去吧!我不能枯守在這裡,抓不著半點頭緒的擔驚受怕。讓我跟你一起去吧!我……我這一生就只求你這一件事!”說到這裡,已是抖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李世民眼中神色變幻,也不知是淒苦還是感懷,終於慢慢點了點頭,道:“一切如你所願!”又要掉頭而去,長孫無垢卻又叫一聲:“世民!”
“怎麼了?”
“你……不去見一見楊妃?”
吉兒!李世民一顆心似是猛地一抽搐。這幾天來,他絕足不到吉兒那裡,種種籌謀自然都沒跟她說。他怎麼能見她?他怕一見到她,自己就會心軟,就會怯弱,就會不敢冒這孤注之險,就會想到失敗的下場!不,他不能見她,他不能去想“失敗”這兩個字!在這命懸一線的危急關頭,他只能讓必勝的信念充溢於胸,將失敗的恐懼全都驅逐出去。這是他久經沙場之後悟到的至理:謀劃的時候不可以不方方面面都想到,將每一種失敗的可能都考慮進去;但行動的時候卻只能堅信有勝無敗,不容心中抱有半分‘一旦輸了有什麼後路’之類的僥幸之念。如果勝了,他和吉兒自然可以天長地久;如果要輸,那現在去見她,也是徒亂心意,於事何補?於是他冷冷的道:“不必了!”言畢猝然轉身,不再返顧。
他來到書房時,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三人已到,後二人穿著道士服色以掩人耳目。
他注目房杜二人,察覺到他們眼中隱隱有著懊喪無奈、驚恐緊張之色,已知道他們不能同意自己走的這一步棋。他所料不差,房玄齡、杜如晦一聽長孫無忌轉述李世民的決斷,也如長孫無忌乍聞此言時一樣馬上想到:“這是孤注之計,比上次洛陽欲行之策更險上百倍!”他們本已抱定以死相諫之心阻止反對這一招,但他們身在府外,待趕回來時已知道府中各人群情洶湧,早是勢成騎虎!李世民這孤注之計,便如離弦之箭,只能向前,不容退後了。他們也就只好豁了出去,跟著李世民拚死一搏。
李世民將看到的一切全置之腦後,坐下來,道:“我這謀劃之中各位以為還有什麼秕漏,不妨直言。”
杜如晦道:“最大的問題是:敵強我弱!如今大王將外面蓄養的死士八百余人都已調回,再加上這府裡原有的兵馬,還是怎麼都湊不足一千。東宮、齊王府那邊再怎麼低估,至少也有二千人。我們的人就算個個都比他們的驍勇,能以一當二,仍是彼眾我寡。”
李世民安然的道:“只要守住玄武門,那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但秦王府怎麼辦呢?”房玄齡激烈的爭辯,“如果東宮、齊王府見攻不下玄武門,轉而攻擊這裡,那如何是好?大王將精銳都抽調去死守玄武門,這裡只剩婦孺老弱,還全都是將士們的家眷妻室!一旦這裡失陷,玄武門的守兵還能安心護衛那邊嗎?但若分兵保全這裡,我們兵力本來就太弱,再分兵就只會顧此失彼,兩邊都救不了!”他越說越覺痛心,實不明白李世民怎會如此方寸大亂,連這等九死一生的大險都不顧一切的去冒。
長孫無忌道:“所以關鍵是要一開戰就能殺了太子、齊王二人!他們一死,東宮、齊王府必定群龍無首,便有百萬雄師也無心戀戰。再者,我們扼守玄武門,便可脅制皇上,讓他發令宣布太子、齊王是犯上作亂,我們是遵旨平叛,這樣就能調動京師禁軍,為我們助戰。也就無所謂敵眾我寡了。”
三人一齊望著李世民,心想:“殺太子、齊王的事,只有你能做。若你再如上次‘楊文干兵變’之事那樣貪圖令名而心慈手軟,我們可就有敗無勝,非輸不可了。”
李世民冷酷的道:“今次不是我死,就是他亡!再也不會有婦人之仁的事了。他們便有飛天遁地之能,也休想逃出我的五指關。”
三人聽了,心中稍定,於是又細細敲定每一個步署。大致方略李世民已定了下來,其余枝節的問題,他三人都是當世才俊,房杜二人更是被後人美譽為‘房謀杜斷’,斷事如流之能真可謂睥睨古今,這等小菜一碟之事自然是不在話下,頃刻之間已全部商議停當。房玄齡和杜如晦出去再向受令諸將澄清各項指令,長孫無忌卻給李世民叫住留了下來。
李世民望著他,道:“無垢說……她要跟我們一起去玄武門那兒。”
“什麼?”長孫無忌驚得幾乎眼珠都掉下來,“這……這怎麼行?”
“這是她自己的意思,我……我也不好逆她的意。”
長孫無忌立時的反應是想找出個什麼理由來打消李世民這念頭,以免妹妹踏入險地,但一轉念間又想到:“李世民若是敗了,妹妹又豈能幸免?其實她去與不去,結果都一樣。但她若跟著我們一起,卻顯得她不顧自身安危,共赴患難。李世民若能成事,日後對她必定感恩戴德,決不動念要改變她正妻的名份。”於是馬上轉口道:“無垢如此深情厚意,大王原不宜遏她的意。”
李世民點點頭,又道:“還有就是楊妃那邊。我要讓她帶著恪兒乘著如今城門未關,馬上出城回避。”
長孫無忌一聽,不覺妒恨攻心,想:“好啊,你一面要我妹妹留在城中,甚至隨你身入危境;一面卻為那狐狸精兩母子安排好逃生之路!這樣偏心得出了面,也太過份了!”但這話當然是不能說出口的,連怨懟之色也不可在面上顯露出來,只低了頭道:“這麼做會引來東宮那邊的人疑心的。”
“我會安排得盡量隱蔽,不惹人注目。你去准備一頂轎子、五匹快馬、五個精壯武士來這裡候命,順便把恪兒的奶娘也叫過來。”
長孫無忌本來大不樂意的,但忽想到:“若給東宮那邊看見這頂轎子出城,或會誤作是李世民潛逃出京,倒是迷惑他們的一招妙著。”於是變了另一番心情,欣然領命而去。
李世民待他出去,從書案上取過筆墨紙硯,提筆醮墨,凝神細思了好一會兒,在紙上寫了數字,將紙折成一個方折。
剛辦好,外面傳報李恪的奶娘來了。李世民喚她進來,道:“楊妃要到城外的佛寺為我祈福,點的是‘長生香’,需通宵徹夜守候,今晚就連夜出城去吧。你抱了恪兒跟她一塊去,讓他也去游玩一下。”說著將方折遞到她手中,道:“把這個交給楊妃,叫她明天禮佛完後再看。”然後便遣了她出去,再另外吩咐隨行的五個武士一番。
吉兒分明感到這一天是不尋常的一天。秦王府內各人匆忙奔走、神色緊張,說話卻都壓低了聲音,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她心中隱隱的覺得不安,仿佛有什麼壓在心上似的,過不了一忽兒便忍不住要深深吸一口氣,好象胸中積聚了太多的濁氣。她鬧不清這是怎麼一回事,只得獨上高樓,憑欄遠眺著長日燈火通明的正殿。那邊忽而沸反盈天一般吵鬧,忽而又風平浪靜似的安寧。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世民這幾天老不來,難道沒天沒夜的都在那殿中議事不休?”她心中益發覺得沉甸甸的一陣不祥之兆如毒蛇似的盤踞在心頭。
這麼挨著,眼見晚霞滿天,這一日又將過去了。她幽幽的歎了一口氣,下了樓,命侍女去叫奶娘來,想問問她恪兒今天怎麼樣。誰知侍女出去一會兒轉回來說奶娘不在,聽說是被秦王召去了。她心中一凜,想:“莫非恪兒出了什麼事?怎麼叫了奶娘去卻不叫我?”她忙直奔李恪的房間,推門一望,卻見那孩兒躺在小小的床上,正睡得香甜,這才放下心來。
她輕輕的走近去,坐在床邊,凝神望著他胖乎乎的臉蛋和小手小腿,看著他一呼一吸中小胸脯也一起一伏,心中湧起無盡的慈愛憐疼。
正在這時,忽聽門外腳步聲響起,忙一回頭,看見正是奶娘。那奶娘一見她,低低的歡叫一聲,道:“王妃原來在這裡。”
吉兒問:“秦王剛才叫了你去嗎?為了什麼事?”
奶娘將李世民的話說了,將那方折也交了給她。
吉兒一聽,霎時疑雲大起,想:“世民以前從沒叫我去給他禮佛祈福的,今天怎麼突然生出這個念頭?還那麼匆忙,好象是趕著什麼事情似的。”馬上又想到今天府中眾人神色異常,更覺此事背後一定另有隱衷。她對奶娘說:“你叫醒恪兒,給他穿好衣服就來我那兒聽我吩咐。”便起來回到自己寢室中。
她撫弄著那個方折,越想越覺可疑,想:“不知這方折中寫的是什麼?為什麼要我明天才能看?他到底有什麼要瞞著我?”一想到這“瞞”字,再也忍耐不住了,想:“你再有什麼心事,也應開誠布公的跟我說。這般將我蒙在鼓裡的擺布,將我當成什麼人了?”於是心一橫,拆開那方折,展開信箋一看,只見上面只有兩行字:“倘有不測,
投奔突利!”
這麼一來,她心中不解之上又多了一層震驚,想:“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他會有什麼‘不測’?為什麼要我‘投奔突利’?”她細看這八字,確是李世民的筆跡無疑,但有了上次收到偽信的事,她已多了個心眼。正好奶娘這時進來,便問她:“這方折是秦王親手寫的嗎?”
奶娘道:“是秦王親手交給我的,那時房中再無旁人,我看案上擺開了筆墨,想來應該是秦王剛剛寫下的。”
吉兒再無疑惑,想:“一定是他寫的。他為什麼要這麼寫?為什麼要我趕在今夜之前出城?城裡到底會發生什麼事,令他可能會有‘不測’?”這麼一想瞬時五內如焚,恨不能立時到他面前問個清楚。但她旋即想到:“不,不行!他不來見我,卻讓奶娘輾轉傳信,還要我明天才拆看這信,那便是存心不給我知道這是什麼回事。我便是去問他,他也不會告知真情,多半是胡謅一個藉口來搪塞我。就算他不撒謊,只要咬緊了牙關什麼都不肯解釋,我也奈何不了他。怎麼辦?怎麼辦?怎樣才能知道真相?”
她思如潮湧,怔怔的坐在那裡。
奶娘道:“王妃秦王吩咐我們要趕在傍晚城門關閉之前出城,時候不早了,該動身了吧?”
一剎那間,吉兒已下定了決心,抬起頭道:“不,我不走!你帶著恪兒去吧。”
“這……這怎麼行?”奶娘嚇了一大跳,“秦王命我看護王妃和小王爺一起去的,您……您不去,這……這不是違拗秦王的命令嗎?”
吉兒道:“你穿了我的服色,扮作我的樣子,抱著恪兒坐到轎裡去,只要秦王不送行,就不會有人發現。”
奶娘唉聲歎氣的道:“這不行的呀!就算出去的時候不發現,回來的時候也會發現的啊。若給秦王知道我.違抗他的命令,我……我可擔當不起啊。”
吉兒安慰她道:“你不用擔心,萬大事都有我來替你擔當。秦王若要問罪於你,我不會坐事不理的。無論如何我是一定不會走的,你若不依我這法子,秦王馬上就會知道你不聽他命令,我也不來回護你,你更加不得了。”
奶娘給她這一嚇一哄,不哼聲了,乖乖的按著她說的那樣去做。
吉兒躲在一邊,看著奶娘穿了自己的衣服,抱著李恪上了小轎,給五名騎兵前呼後擁的從後門出了府。她心中已有計較,回到房中換了一身緊身的騎射之服。這是平日李世民與她上終南山行獵游山時穿的,不象日常衣裙那樣寬襟長袖牽手絆腳。她又戴上帷帽,掩去耳目,外面罩了一件侍女的衣飾,出了殿門,在樹影之間躲躲閃閃的往正殿那邊走去。
一路之上,只見一批批秦王府的衛士頂盔穿甲,手執干戈,默不作聲的列隊往外走。她越來越驚,隱隱已開始猜到是什麼事情了,但此事太也可怖,她不敢去多想,只管盡量的不惹人生疑。
好不容易到了正殿外,側耳傾聽,卻聽不到裡面有人聲,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忽見兩個侍女捧著殘酒剩果從殿中走出來,見到她便說:“你還在這裡發什麼呆?秦王妃不是已叫了大家在她那兒集合嗎?我們收拾了這裡的杯盞後也要過去的。”
吉兒心頭一震,忙道:“是,是,我現在就去。”轉身便往長孫無垢的寢殿走去。
剛到殿外,已聽到裡面似乎聚了很多人,卻都只從嗓眼子裡發出聲來說話,雖顯得有些擾攘,卻並不吵鬧。她走進殿內,果見堂裡已聚了三四十人,竟都如她一樣穿著緊身的騎射之服,面上戴著帷帽,只是外面多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手中多了一個籃子,裡面都放些繃帶、藥物之類用來止血、包扎、治傷的東西。她雙眼一掃,見到牆角處也放了一套套衣飾和一個個籃子,也是裝了這麼些東西,新進來的侍女都往那裡取一個籃子。她便依樣葫蘆,走到牆角去,悄悄將罩在外面的侍女衣服換成黑斗篷,提了一個籃子在手,混在眾侍女之中。
過了一會兒,聽得有人拍了一下手掌,低聲說話的人都住了口,殿中一片寂靜,只聽得長孫無垢低沉卻堅定的聲音響起:“這次去玄武門,可能有死無生,大家都想清楚了,真的願意去嗎?現在要改變主意,還不算晚,我不會勉強大家的。”
眾人都說:“願為王妃一死!”
吉兒心中感慨系之,想:“想不到長孫無垢如此深得人心!”瞬時想起平日常聽侍女們閒談說起這秦王妃如何賢惠恤下,便是小小的婢女病了,往往親自煎藥侍候,不擺半點主母的架子。還有說到她對後宮妃嬪,不管是得到寵愛還是備受冷落的,都恭謹禮待,竭力彌合李世民和她們之間的裂痕。皇上李淵對李世民這個兒子極其不滿,對長孫無垢這個兒媳卻是贊不絕口,誇她孝順良淑,古今少有。
又聽她說:“各位如此捨生為秦王,捨生為我,恩重如山,我這裡替秦王謝過大家了!”便見前面的侍女紛紛作福還禮,想是長孫無垢在向眾侍女行禮致謝,前面的人看見了急忙還禮,後面的人雖看不到,卻也跟著照辦。
只聽她道:“現下就出發吧。”
眾侍女排成三列,魚貫而出。
一行人默不作聲,低著頭出了府門,直往玄武門而行。此時夜色已濃,冷月當空。吉兒側耳只聽到沙沙的腳步聲,抬頭只見一團團黑影在前面湧動。她忽地生出恐怖之感,覺得自己象是在跟著一群幽靈在飄行,不知要飄向何方。
這麼走啊走啊,不知不覺間已見到巍峨的玄武門聳立在眼前。城牆上烏燈瞎火,靜悄悄地似是無人把守。城門微微開了一線,僅可容一人側身而過。眾侍女在門前停了下來,吉兒隱隱聽到長孫無垢似在跟門後一人說著什麼。稍停,三列人改作一列,從那門縫間穿了過去。經過大門時,吉兒瞟了一眼,只見那門由精鋼鑄就,厚達一尺,門上一口口海碗大的鐵釘在黯淡的星光下閃著冷冷的光芒。這,就是玄武門了!
進入玄武門,左首是一座小殿,匾上分明寫著“臨湖殿”三字,放眼看去,果見殿後隱隱有波光粼粼。吉兒幼時在這皇宮之中住過不知多少年了,哪會認不出這就是她小時候常與父親楊廣泛舟嬉戲的海池?她鼻子一酸,眼中幾乎湧出淚來,卻見前面的人已舉步入殿,急忙收拾心情,緊趕幾步追了上去。
入得殿中,忽覺左邊大堂有刀影閃動,定睛看去,只見裡面雖沒舉燈,卻似是聚了不少人,面目雖模糊,但也看得出是男子,全都披甲在身,手中刀劍出鞘。她心中一緊,想:“世民大概就在裡面。”環視四周,才發覺處處都有全副武裝的兵將,人數之多不下幾百。但人人屏息凝氣,走路都似踮著腳尖,這幾百號人竟不發出半點聲息,只有兵刃反射出月色閃到眼前,那幽靈之感就更強烈了。
長孫無垢一行人轉入右邊的一間房捨之中,都席地而坐,也是不點燈火,只脫了帷帽休息,無聲無息地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
吉兒緩緩的掃視室內,只見有的人閉目養神,有的人圓瞪雙眼;有的神情緊張,有的神色慌亂,但全都抿緊了嘴唇,現出百折不回的堅毅。她暗暗歎了口氣,目光慢慢的移到長孫無垢身上。
在她詐死之前,她對這李世民的正室夫人只聞其名,不見其貌。後來入了府中作了楊妃,偶爾也會碰見她,但雙方都似乎覺得很尷尬,你也低頭我也低頭,趕忙說完幾句門面話就避之惟恐不及。李世民在她面前從來絕口不提這秦王妃,她可不知道他在長孫無垢面前是不是也絕口不提自己。她只隱隱聽到侍女們一兩句閒言雜語,說這正室夫人長得不怎麼樣,但為妻之德卻是人人都推為第一的。如今她才有機會清清楚楚地看到這長孫無垢的容貌,只見她的頭發又黃又疏落,短短的僅及肩上;面色在慘淡的月色映照下更是蒼白如臘;兩腮深陷,顴骨突兀;雙唇單薄,只有淡淡的血色;一雙眼睛倒是水靈晶瑩,在夜色中閃出點點哀愁,頗惹人憐愛。
想到“憐愛”二字,吉兒心中忽的一動:“不知道她愛不愛世民?”想到這裡時,心中卻不動半分醋意,仿佛這是一件與己無關的閒事,自己不過是好奇才有此一問。“她不惜蹈險犯難來到這裡,那是甘願為他一死了。這番心情,豈不與我一樣?但是……那就一定是愛他嗎?”
她又凝望長孫無垢,只見她面上神色不動,看不出她心中正想著什麼。“她向來就是這逆來順受的柔弱性子,既是嫁了這丈夫,做了他妻子,便一切都默默承受了下來,哪裡容得她愛是不愛?”轉念又想:“她這一生之中,除了她父親、舅父和幾個哥哥,只怕就只見過世民這一個男子了。她又如何知道這別人安排給她的夫君好是不好,又如何知道她該不該嫁他、愛他?只有接受、接受、接受吧!”
想到這裡,她不禁興起對這正室夫人的悲憫,卻忽想到:“我只會同情憐憫別人,卻可有想過自己其實也是這般景況?我自己又何曾見過什麼男子?除了父皇、皇兄和一大群太監之外,我又跟多少別的男子交往過?”屈指一算,竟也不過就只有李世民和突利二人。不覺在心中暗暗自嘲:“我算是比她多結識了一人,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啊!突利倒是個爽快直率的好人,但我第一次見他時,他凶神惡煞似的要將我搶去做妻子,心裡對他只有厭惡痛恨,再也不能生出別樣心情了。後來他雖顯出赤子衷腸,可是一切已事過境遷、失之交臂了。其實我自小至今,多是困居深宮之中,比之這長孫無垢,只怕更難見到什麼別的男子。那次竟會在打獵時碰見世民,還被他看到我的容顏,這已是萬裡無一的希罕機緣了吧?”她忽又想到:“我的性子與長孫無垢完全不同。要我逆來順受,我寧可一死。嗯,世民也是這種性子的,聽說以前祖母獨孤皇後(注:楊堅之妻)也是如此剛烈,不知這是不是從獨孤家那兒傳下來的根子?是不是我內心深處,一直在抗拒著日後要作為公主、由父皇點一個附馬來給我做丈夫的命數呢?所以那天一見到世民這命裡注定得不到父皇欽點的人反而情不自禁呢?難道我只是為了不屈從父皇給我安排好的姻緣之中,這才墮入這另一個其實也未必如意的姻緣裡去?”言念及此,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我其實並不愛他?難道經過了這許多風風雨雨、離離合合之後,卻原來只為了逃避一個命中注定,反倒自投羅網到他的命中注定之中?不,怎能這樣?若是如此,我這一生豈不都是虛幻?難道竭力回避的,不知不覺間竟已臨頭?啊不!如今都是什麼時候了?恪兒都這麼大了,難道竟要後悔?但若不是為了躲避嫁個父皇喜歡的附馬爺的宿命,我為什麼要愛他?”她回想起初識李世民的種種情狀,心潮如波濤洶湧、澎湃起伏:“是因為他的箭術如神?是因為他的謀略過人?還是不過是我的少女情懷、一廂情願?是的,是的,那是如夢如幻的年紀,那是只為了心中一動便可以什麼都不顧、率性而為的年紀。但如今,我已不是少女了,我已不再沖動了ˍˍ還是不再有勇氣了?”她這麼想著,雖是腳踏實地,卻覺得身下有什麼東西正在一點一點的崩潰,搖搖晃晃的好象要裂開一樣。她竭力寧定心情,仰望窗外一彎眉月斜倚半空,又想:“我若是不愛他,又怎會來到這兒?長孫無垢是身不由己的來了,那我呢?若他並不是我丈夫,我知道他將有‘不測’,還會不會來?我只是來盡妻子的義務,還是情由心生、不能自制的來了?”她越想越覺得糊塗,不覺輕輕歎了口氣,想:“還是別再胡思亂想了。如今便是想通了,又能怎樣?豈不嫌太遲了嗎?”
朦朦朧朧之間似沉沉睡去,忽的不知怎地醒轉,抬頭一看窗外,已見天邊朝霞隱隱,不覺精神一振,想:“天亮了!”她可沒想到,這是血腥的一日在降臨……
皇宮太極殿內,李淵對著案上的一份奏章,正氣得胡子直翹。那奏章上的字屈折剛勁、鋒芒畢露,直似劍拔弩張一般。他想:“瞧你這字如此肆無忌憚,已可知你平日為人是何等盛氣凌人了!”
他身後一人輕輕的挨上來,紅紗薄裙、酥胸半露,正是艷麗無雙的張雪艷。“皇上!”她嬌聲嚦嚦的輕叫著,“怎麼這樣晚了還在批改公文?什麼事情這麼要緊,不能推到明天去辦嗎?”說著伸手摟著他的頸脖,似是嬌慵無力的將頭擱在他肩上,一雙眼卻精光閃閃,偷偷的向案上的奏章看去。
李世民的筆跡!她只消一眼已認出來了,心中突突亂跳,一瞟眼間只讀到這幾句:“臣於兄弟無絲毫所負,今欲殺臣,似為世充、建德報仇。臣今枉死,永違君親,魂歸地下,實亦恥見諸賊!”
只聽李淵沒好氣的道:“都是那秦王!三更半夜的遞來這親啟密奏。”
張雪艷不敢多看,將臉龐貼到李淵耳邊,吃吃的笑道:“皇上何必為他勞神傷氣呢?將這惹人厭的東西扔到一邊不管,不就成了?”
“哼!”李淵重重的道,“他這樣嚴辭抨擊大郎、三胡,必定事有因由,明天我要召他三兄弟入宮,三口六面的對質清楚。”
張雪艷心中更驚,口中卻加倍柔媚的嗔道:“哎呀皇上,您老拿這國家大事來煩臣妾,臣妾可聽得頭也暈了,悶也悶死啦!”心中卻念頭急轉,想:“皇上似乎真的信了那李世民的密奏所言,我可得設法通知太子,讓他早作防備,別要給李世民攻個措手不及。”
那邊李淵卻在憤憤的想:“李世民這奏章算是什麼意思?難道經過上次‘楊文干兵變’誣陷大郎不成,今次又來重施故技?這伎倆一用再用,也太不將我放在眼內了!哼,一定是他見兵權被削,心生不忿,故意多生事端,好教三胡不能及時領兵出征,令他殆誤戰機,壞了邊關戰事,那他就可以借口三胡無能,乘機重掌兵權。好,明天我就要當眾拆穿你這番用心,好讓你明白我這老父雖是年紀一大把,可還沒有老到發昏,老到可以給你糊弄擺布的地步!我還要順勢治你誣告太子之罪,叫你永世不得翻身。”耳中聽到張雪艷嬌聲細細,便笑道:“好,好,好,就聽你的。”“啪”的一聲將奏章推到一邊,回手摟住了她的纖腰。
張雪艷“唔唔”低笑了幾聲,道:“瞧那秦王將您氣的。臣妾在外面吩咐了准備冰鎮酸梅湯,不如讓臣妾出去看看她們弄好沒有,好了就拿進來給皇上消消火氣,好不好?”
李淵心都酥了,笑道:“當然好啦!你這小妞兒,總是最得朕心。”
張雪艷格格一笑,水蛇似的抽身出來,輕輕跳下榻,蓮步款款的走到殿門,一待出了李淵視線之外,便全力急奔,直出大門,叫來一個平日是心腹的太監,對他說:“你趕快到東宮去跟太子說:秦王今晚連夜向皇上遞上密奏,告他和齊王的御狀,說他們想害死他,但說得很含糊,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麼。皇上明早要召他們三兄弟入宮對質,叫太子他們要小心防備。”
那太監應命去了,直往東宮而來。
李建成一聽這傳報,馬上派人急召李元吉,將張雪艷的話說了,道:“李世民怎會知道我們明天要在昆明池向他下手?”
李元吉一沉吟道:“我看他未必真的知道我們的計劃,只為了明天我就要出征,故意弄出些意外來,好拖我的後腿,讓他有時間設法破壞我們抽盡他府中精兵猛將的謀劃。”
李建成心中略安,道:“不錯!我們明天之事十分隱秘,他一時三刻之間決無可能查探出來。那我們明天該怎麼辦?”
正說著,門外報道:“魏征到。”
李元吉一怔,道:“魏征?”
李建成點點頭道:“我覺得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將他也叫了來商量。”
魏征快步入殿,見過二人。李建成說了李世民夜遞密奏之事。
魏征雙目閃動,朗聲道:“秦王此舉,必定有詐!”
李建成道:“我跟四弟也是這麼想,卻不知他詐在哪裡,還要魏先生來為我們參詳參詳。”
魏征低頭沉思了一會兒,道:“我看他這是聲東擊西之法。”
“聲東擊西之法?”二人齊聲問道,“怎麼個聲東擊西?”
“殿下、齊王請想,秦王手中兵馬本就不及東宮、齊王府合起來的多,如今皇上還下旨削去他的精銳,他這一失了兵權,在這京師之內不過是一介匹夫,太子要制服他,實是易如反掌。”
李建成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
李元吉眼睛一亮,道:“他一定不會甘心受制於人的!會不會來個鋌而走險……”
魏征搖頭道:“決計不會!他勢單力薄,長安之內處處是太子的心腹密將,他小小一個秦王府又無險可守,如何敢與太子動刀動槍?”
“但是,”李元吉一皺眉,“只怕他‘狗急跳牆’,寧願血戰一場而死呢?不如我們動員能控制的軍隊戒備,一面宣稱有病,明天不要上朝了,坐看形勢變化。”他隨李世民征戰多時,見慣這二哥在戰陣之上那股剛狠之勁,知道這種拚命的事情李世民絕對做得出來。
魏征不以為然的道:“就算他被逼急了要行險著,他身邊的房玄齡、杜如晦二人都是穩重深沉之人,決不會讓他作此跡近自殺的狂事。否則,當日‘楊文干兵變’事敗,皇上勒令他入宮,擺明了是要將他拿下,他當時都沒有寧拚一死也不入宮伏綁。可見他十分依賴倚重房、杜二人,絕不會不聽他們之勸。”
李元吉又提異議,道:“但房、杜二人已被父皇下令逐回私宅之中,不得奉李世民號令,他們還怎能去勸李世民?”
魏征道:“話雖如此,他們應該還是可以互通消息的。秦王若有重大圖謀,不會不先與這兩個心腹親信商量。”
李建成道:“既是如此,李世民這奏章到底是何用意?他應該知道自‘楊文干兵變’後,父皇再也不會聽信他對我的讒言,他這麼重施故技,不但不智,簡直是授人以柄、存心找死。”
李元吉一拍手道:“我明白了!剛才魏先生說李世民這是‘聲東擊西’之法,那這份密奏就是用來‘聲東’的,他實際上不是要告入大哥,只是為了迷惑我們。其實……其實他是要‘擊西’,可這‘擊西’又是什麼?”
魏征頷首而笑,想:“這齊王的腦瓜可比太子靈活多了。”說:“齊王英明!屬下剛才已說,秦王在長安之內綁手綁腳,絕非太子、齊王的對手。但在長安之外,尤其假如他能潛逃到洛陽……”
他話猶未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已大叫起來:“不好!他若能逃到洛陽,那就是猛虎入山、蛟龍歸海,再也沒有人可以控制得了他!”
“正是!”魏征神色凝重的道,“東都地處河南,與河東、河北、荊楚、江淮相連,這些地方的州縣官屬全是秦王的舊部,對他死心塌地,他在那裡可謂令出如山、一呼百應!上次齊王不是查出秦王派了一個叫張亮的人在洛陽四處攏絡人心、陰謀叛變嗎?皇上聽了齊王的報告,將那張亮下獄。可這家伙真是一副硬骨頭,不管受到怎樣的嚴刑拷打,始終不能從他嘴上套出一言半語,最後只得又放回洛陽供職去了。一個張亮對那秦王已是如此忠心耿耿,其他人可想而知!秦王若出鎮洛陽,手中握有固若金湯的堅城和所向無敵的雄師,一旦有所作為,那就大局不可收拾!”
二人聽得面無人色,自知說到行軍打仗可萬萬不是李世民的對手。
李建成咽了一口氣,道:“這麼說,李世民明天決不會入宮見駕,與我們對質的了?”
魏征點一點頭,道:“他這份密奏對太子的指控虛泛無物,除了詞藻激烈外,種種藉口編造得拙劣之極,根本禁不起皇上的追問,幾句間便會被拆穿是誣陷。他若竟敢入宮,諒他便是如何巧言善辯,可舌綻蓮花,也決不能取信皇上,這豈不是飛蛾撲火、自投羅網?他這麼做,只是為了擾人耳目,讓我們以為他仍留在京城之內……”
李元吉急急打斷他的話,道:“聽你這樣說,李世民明日已不在長安了?”
“我看他很可能現在已不在這城裡!夜間城門是要關閉的,沒有通行的令牌,他決不能訛得守城衛兵開門放行。所以,他很可能早在今日白天接到皇上聖旨後便已潛逃洛陽!”
二人一聽,嚇得直翻白眼,李建成結結巴巴的道:“這……這怎麼辦?”
魏征道:“眼下首先要查出他是否真的已經逃了,逃了又往哪個方向去。這得查問守城的士兵。”
李建成忙道:“這長安的宮門、皇門、城門的守衛全是我的心腹親信,我可以馬上叫守衛城門的士兵每門派一個人來查問。”
那宮門就是玄武門一類的分隔皇宮與東宮、秦王府、齊王府等皇親府邸的大門;皇門就是分隔皇親府邸與長安平民市肆的大門;城門就是分隔長安城內、郊外的大門。李建成長年留駐長安,這些關卡大門的守衛全是他精心挑選、自認為對自己忠誠無間的部屬。
於是馬上傳下令去,不一忽兒各城門已派了一人在殿外候命。李建成將他們逐一喚入,查問今日白天有否秦王府的人出城。問到北門時,那守衛答道:“今天傍晚城門將閉之時,有一頂小轎由五名精壯武士護衛要出城,自稱是秦王府裡的楊妃,要到城外佛寺點‘長生香’祈福,因要徹夜守候香燭,所以才連夜趕出去。“
三人都是雙眼一亮,忙遣了那士兵出去,李元吉大叫:“一定是李世民!若果真的是那吉兒出城禮佛,應該帶侍女丫環才是,怎麼會叫五個大男人來陪她?”
李建成仍有些疑惑,道:“他扮作那吉兒出城?這……太也匪夷所思了!”
李元吉冷笑道:“他何必男扮女裝?只要他躲在那轎裡不露面,那些士兵難道有膽子掀開簾子來看他那如花似玉的楊妃?我看他一定是帶著吉兒一起逃!那秦王府裡上上下下,他便只掛懷這女人,連逃跑也要將這美妾帶在身邊。”
李建成皺眉道:“但為什麼會是北門呢?洛陽在東,他應該由東門出城才是最便捷的路徑。”
魏征胸有成竹的道:“這就是兵法所言,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虛虛實實,不為人測也!他若從東門出逃,我們一猜便已猜到他是逃往東都,所以他故意從北門走,出城後再繞個圈子往東去,雖是費點功夫,卻可迷惑我們。”
二人大為贊歎,都說:“也只有魏先生才能洞燭李世民這等陰謀詭計層出不窮的奸險之輩的肺腑啊!”
其實李世民的用意是要吉兒逃奔突厥,投靠突利。那突厥在北,自然是出北門最為便捷了。他在發動事變之前已遣吉兒出城,壓根兒不必擔心對方會猜出他的心意,那又何用多此一舉的搞什麼“虛虛實實”?
但三人又怎猜得到他竟如此狂妄大膽,就在長安這他勢力最薄弱的地方發動兵變?他是被冰兒一言驚醒夢中人後,馬上改弦更張,用自己在戰場之上慣有的奇兵突出、冒險而搏的孤注之計來取代房、杜二人所喜的“徐徐圖之”之策。這“孤注之計”看似冒險,卻是出敵意料、正合兵法!李元吉隨他征戰多時,本是深知他這一套的,但只因不知道玄武門竟已落入他手中,以為他在長安之內連一個可以跟東宮、齊王府對攻的戰略要地都沒有,又談何用兵?魏征雖是智計過人,但從未見過李世民在軍中運籌帷幄的心計,反而不及李元吉那麼了解他的為人;只憑以往幾次東宮與秦王府在陰謀詭計上“短兵相接”的數戰,摸清了房玄齡和杜如晦的底子,還道李世民萬事都只倚靠這二人。這一下料敵不准,難免就“差之毫厘,謬以千裡”了。
三人並不知自己一方正走上歧路,還以為早將李世民的圖謀估計得八九不離十,心中有了這底,都沒方才那樣張惶了。
李建成道:“他日落閉關之前才走,便有再快的千裡良駒,也不能逃得太遠,我們馬上就派兵去追拿他回來如何?”
魏征反對,道:“不!我們既已知道秦王正密逃洛陽,那就不怕他飛天遁地而去。太子應馬上派人飛騎趕往潼關,下令除了有皇上聖旨、太子手令的人外,余眾一概不得出關。不管秦王是向東還是向北,這潼關天險是他必經之路。我們封鎖了潼關,定教他無路可逃。太子、齊王明日應依皇上詔令入宮見駕。那時秦王逾時不到,皇上必定龍顏震怒,太子乘機將他出逃之事相告,那他就躲不過這‘藩王私逃’的謀逆大罪!我們要收拾他,也就不費吹灰之力了。”
李建成聽得心花怒放,連聲稱妙,道:“正是,正是!當年李密歸附我朝之後又生逆心,也曾欲潛逃出長安,被我軍追至桃林時亂箭射殺。我們今次不妨來依樣葫蘆,讓李世民也一嘗萬箭穿心的滋味!”
當下三人計劃妥當,直至天明。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清晨,李建成、李元吉策馬進入玄武門。
李建成仰望巍峨的城門,頓生高山仰止之感,不由得哈哈一笑。原來他想到這一次誅滅了李世民,下一步就該高升為皇帝了。當然,李元吉已顯出不甘臣服之態,必定對他當上皇帝大不高興,甚至會有不軌之舉。但是,哼,李元吉怎麼能夠與李世民相提並論?連李世民都不是他的對手,李元吉又能有何作為?他不禁開始揣想,登基之時應否在這威武嚴峻的玄武門行禮,到時天下歸心、四夷賓服,他就是這大唐煌煌基業的主人!
他正想得高興,忽見三員武將趨前而來,跪倒叩見。定睛一看,認得是守衛玄武門的心腹常何,便笑道:“常將軍免禮!”忽想到一事,道:“今天好象不是你當值啊?”
常何又叩一頭道:“裘兄弟昨晚多喝了幾杯,今早爬不起來,末將是以來代他一忽兒。”
李建成啐道:“那小裘還再是這副貪杯好酒的德性,孤王可就要撤了他的職了。常將軍如此苦勞,應該有賞,不如就將小裘的兵劃歸你統帶,怎麼樣?”
常何連連叩謝道:“謝太子隆恩!謝太子隆恩!”
李建成見他身後二人有些面生,問:“後面那兩個是誰?”
常何引二人晉見,道:“這是末將新近為殿下結納的勇士。這位雲麾將軍敬君弘,是皇上宮廷禁軍駐守這玄武門的頭領。那位是內府中郎將呂世衡。”
李建成見二人都生得虎背熊腰、臂圓膀寬,點了點頭,道:“兩位好好跟著常將軍辦事,孤王日後另有封賞。”
三人都謝恩不止。
李建成一拉韁繩,從三人身邊越過,仍向太極殿行去。
李元吉嘿嘿干笑一下,道:“大哥真有辦法,找到這麼多驍勇之士為你把守這玄武門。”
李建成得意的道:“這是魏征的主意。他說玄武門是扼守宮城的咽喉要地,一定得多多安插親信護衛,那才是萬無一失之策。”
“大哥有魏征這人,真是如魚得水!”李元吉口中贊道,心中卻在嘀咕:“李世民一垮,李建成只怕就要與我作對了。幸好一早已搬掉了冰兒這絆腳石,否則現下更是頭痛。但便只是有魏征這窮措大在,看來我還是要吃虧。嗯,等我打敗了突厥回來,得派個刺客潛入東宮,先宰了那魏征再說!”
李建成聽到李元吉這奉盛,心頭大悅,哈哈大笑,道:“四弟這話,確是不錯……啊!”
他話只說了半句,便陡地尖叫出來,臉上神色直如是白日裡見了厲鬼。
李元吉急順著他目光看去,只見左首的臨湖殿後,突地沖出十余騎馬,當先一人手執鐵胎雕弓,豈不正是那冤家對頭的天策上將、秦王李世民?
“中計!”李元吉也不及去想那他以為本應已逃到長安城外的李世民何以竟會在這深宮之中出現,他畢竟是經過戰陣的人,大駭之中反應仍是驚人的快,立即撥轉馬頭往回急逃。
李建成怔了一怔,見李元吉已飛跑而去,這才猶如從噩夢之中驚醍過來,也慌忙撥轉了馬頭。
李世民拍馬上前,嘲諷的道:“大哥!四弟!不是要入宮見父皇的嗎?怎麼夾著尾巴逃回去了?”
李元吉向前一看,竟見前面剛剛還叩見過李建成的常何、敬君弘、呂世衡三人領著幾十名弓箭手分三排攔在城門口,人人箭搭弦上,全是向著自己二人!他霎時明白李世民已在這玄武門內布下“甕中捉鱉”之勢。他見前面有幾十人,比後面李世民的十余人人數要多,還是回身對付掉李世民,奔逃入宮中尋求李淵庇護更劃算。他一權衡了這利弊,毫不猶豫的便勒轉馬頭,斜刺裡沖過去,讓後心背向著右邊,以便左顧右盼,同時看清李世民和城門口兵將的舉動。他拿起馬邊的弓箭,“嗖嗖嗖”接連三箭直射向李世民。可是他心慌意亂之下,雙手竟無力拉弓,連發三箭都未能將弓拉滿,三支羽箭才飛到李世民馬前八尺開外已力盡跌落。
李世民冷笑一聲,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看啊箭!”說著一勒馬韁,穩穩的立在當地,弓箭平舉,雙臂一運力,一張弓已拉得有如滿月,指上輕扣,一支羽箭流星趕月般激射而出。
這一箭,是他苦練十數寒暑的殺敵絕技,在他征戰疆場的無數次生死搏斗之中,只有一人逃得過他這赫赫有名的神箭!但那個叫單雄信的家伙早已在他一破洛陽便死於他的斬殺令之下。他不能容忍這世上竟有人能逃脫他的神箭!就象他不能容忍這世上竟有人敢與他爭奪大唐天子之位!
這一箭,載負著他的滿腔憤怒仇恨,載負著他的滿腔雄心壯志,載負著他的滿腔如火般熾烈的欲望,從拉滿得幾乎要斷開的弓上迸飛而出!
李元吉見這一箭來勢如此猛惡,哪敢擋架,危急中身手超乎尋常的快捷,才聽弓弦聲響已滾鞍下馬,往馬肚下一鑽。
可是他哪裡想到,李世民此時此刻最急於消滅的,最急於鏟除的,最急於射殺的不是他!而是李建成!而是那擋著他攀上大唐天子寶座的大唐太子李建成!
他只聽到“嗖”的一聲勁風急帶,那箭竟從他馬邊幾丈之外飛了過去。他正一怔之間不明白李世民的准頭怎麼在這關鍵時刻會變得這麼差,心念未完只聽得背後“啊--”的一聲慘叫,這才恍然大悟:“他射的不是我,是他!”
李建成見李元吉箭射李世民,又聽李世民大叫什麼“來而不往非禮也”,只道這一箭只是回射李元吉,正慶幸李元吉膽大包天將李世民惹上了,自己樂得窺空急逃,便埋頭一股勁的向玄武門外沖,手中配刀亂揮,只想著要防備前面那些弓箭手會放箭。誰知只跑了兩步,忽聽身後風聲急響,還來不及想這是什麼緣故,背上已一陣劇痛。這一箭,從他後背深深插入,直透胸口,從前胸左邊穿出,正中心髒!
李建成在一聲慘呼中一頭栽下馬來,立時斃命,兩眼卻兀自圓睜ˍˍ他死不瞑目!他無法明白:為什麼他有了魏征,卻依然死在李世民箭下?為什麼一向料敵如神的魏征,在這至關重要的一次卻偏偏失算?為什麼這玄武門裡明明全是他的心腹親信,李世民竟能潛入,他卻一無所知……?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有太多的“為什麼”,卻再也無從求答!
在初升的朝陽之下,李建成橫屍地上,雙目眥張。李世民看到那雙眼睛,禁不住心頭一悸,恐懼象潮水一樣直湧上來,似要將他淹沒!
他在戰場上久經殺戮,真可謂殺人如麻。他也曾有過恐懼,哪怕他如何自負剛勇無畏,每每身陷絕地,或因技不如人,或因寡不敵眾,眼看死亡壓到頭頂,總免不了會在心間閃過一絲驚懼。但那都是在他以為自己將要被人所殺之時,可決不是因為自己殺了人!然而在這頃刻之間,明明並無逼在眉睫的殺身之禍,明明是他殺了對手而不是將為對手所殺,他卻忍不住感到恐懼、恐懼、恐懼!
如果他殺的是李元吉,或許就不會恐懼,只會感到痛快、解恨!但是,他這第一箭殺的卻是李建成ˍˍ他的大哥!就在這一箭插入李建成的那一剎那間,他忽然發覺自己並不痛恨、更不想殺李建成,一直都不,甚至在射出這一箭的那一刻也不!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若做了什麼錯事,首先擔心的是娘親要傷心;其次害怕的是會被大哥責備;最後才發愁要挨父親的處罰。原來,他一直仍眷戀著甚至有點敬畏著這個有如嚴父的兄長!
啊不!他恨的是太子,不是李建成!他要殺的是儲君,不是李建成!
但一切已經太遲了!他已經殺死了李建成!他已經親手一箭射入了他的心髒!太子死了,李建成也死了!
雖是六月的酷暑,李世民卻只感到無盡的寒冷,怔怔的立在當地,對著那副死去多時仍雙目瞪視著自己的屍體。
這時,李世民身後九騎馬都沖了上來,前面常何率領的弓箭手也一排亂箭射到。一支冷箭射得歪了,竟飛到李世民馬前來,那馬一驚,不覺得主人收緊馬韁,便一轉身潑喇喇地向著右首的林木跑去。李世民心神恍惚,一下沒抓住馬韁,身子一晃竟不能在馬背上坐穩,一仰身從馬上跌了下來。
他只覺眼前一陣昏黑,耳中轟鳴不已,竟是手足酸軟,一時爬不起來。只聽得一陣腳步聲雜沓而來,一抬頭,卻見李元吉不知從哪裡跑了出來,滿面肌肉扭曲,一副凶橫猙獰之相,狂吼道:“奸賊!今日跟你拼個同歸於盡!”
原來他剛才見李世民一箭射殺李建成後,竟是癡癡呆呆如丟了魂一般,沒有趕上來殺自己。在這生死系於一發之際,他哪裡還用多想,幾個翻滾便躲進林木裡,借濃密的樹葉遮掩行藏。他本想靠著林木掩護,跑進太極殿裡向李淵求救,不料卻見李世民的坐騎受驚沖了進來,李世民不知怎麼搞的,戎馬一生竟坐不住那馬,一頭栽了下來。他狂喜之下飛步上前,竟連自己身邊沒帶兵器也忘了。
李世民手中只有一張長弓,忙舉起相格,但才一用力,眼前又是一陣昏天黑地、日旋月轉,手臂略一舉起又垂了下來。他只覺虎口一痛,手中一空,那弓竟已被李元吉夾手奪了過去。他一個踉蹌,又軟倒在地,頸上一緊,原來是李元吉將弓弦套在他頸上,雙手用力一扭,“吱吱”數響,弓弦已漸漸收緊,竟是要以這弓弦將他活活勒死。
李世民自知已到生死關頭,再不掙扎,一時三刻間就會被勒得氣絕身亡。但不知怎的,他心中一片空蕩蕩的,連剛才的恐懼也不知到了哪裡去,四肢百骸只是軟綿綿的猶似全身氣力都給抽走了,不能動彈,甚至是不想動彈!他看到李元吉那充滿了仇恨怨毒的臉孔在一點點的逼近眼前,頸中的弓弦在一分分的收緊,那“吱吱”之聲變得奇怪的響亮,刀子似的在他耳鼓上銼擦著,象是鬼怪在桀桀的狂笑。他一手撐著地,一手去掰那弓弦,但是,無力!無力!無力!一分一毫的力都使不出來,猶如蜉蝣撼大樹,紋風不動!頃刻之間,喉嚨處已吸不進半口氣,胸腔裡一顆心擂鼓似的狂跳,耳邊仿佛什麼都不再聽見,就只有那心“砰、砰、砰”的一聲比一聲響地如雷轟鳴,就連那弓弦的“吱吱”聲也給淹沒在這心跳聲中。他張開口來,竭力要吸入一口氣,但是不能!什麼也沒有!眼前金星亂舞,一忽兒黑一忽兒明。“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在心中叫著,舌頭已吐了出來……
“啊--!”一聲慘厲的叫聲打斷了他心中的叫喊。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卻分明覺得頸喉處一松,新鮮的空氣洶湧而入!他伏在地上,用力地喘氣、喘氣,好象這一生都只在喘氣。他感到有人挽住了他的胳臂,耳邊響起尉遲恭焦急的聲音:“大王,大王!您沒事吧?”
眼前漸漸的光亮起來,一顆心再也不狂跳欲死。他扶著尉遲恭堅強有力的手,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定神一看,只見李元吉面朝下、背向上的俯伏在地,一支羽箭正插在他後頸處,旁邊一大灘淤血,染得地上的綠草全成了紅色。想來是尉遲恭遠遠看見他要勒斃自己,急切間不及趕來,便一箭取了他性命。
看著這個一出生已遭他痛恨的四弟,他一直以為殺死這仇敵之時一定會有的痛快、解恨……全都煙消雲散、化為烏有。以前,他在心中曾多少次地存想過殺死李元吉的那一刻:鮮血迸濺、仇消恨解!但如今呢,他就蜷曲在自己面前,自己心裡卻沒有一分半點的舒心快慰之感。
李元吉終於死了!可是得到解脫的竟好象是他,而不是自己!
“大王!”尉遲恭見李世民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只道他是受驚過度有些魂不守捨了,“太子、齊王已經伏誅,東宮、齊王府離這裡很近,一定能聽到打斗聲,馬上便會有兵馬來攻打玄武門,請大王早作定奪!”
李世民心中一凜,立時回過神來,腦中本是一團雲霧迷朦,也剎那消散,道:“快去關閉城門抗拒來敵!你現下就入宮見駕,讓父皇下詔勒令城中兵馬全歸我指揮!”
尉遲恭一聲“得令”,轉身直奔宮城內院而去。
當尉遲恭頂盔穿甲,領著一群兵士闖入太極宮時,李淵正和裴寂、蕭禹、陳叔達等大臣坐在海池中心的水亭內談笑。
李淵對自己這安排得意之極,心想:“蕭禹、陳叔達這二人平日在朝中都是有名的‘秦王派’人物,向來與李世民親善。今次我讓他二人聽他們三兄弟對質,那就沒有人敢說我偏心太子而陷害秦王了。”
正想得高興,忽聞遠處一陣喧囂吵嚷之聲,不禁有氣,問:“發生什麼事了?這麼吵干嘛?”
各大臣也是面面相覷,不明所以。李淵對身邊的一個太監說:“出去看一下,是誰在那邊打擾朕的清靜。”
那太監躬身領命,正要出去,忽見前面一大群甲胄鮮明、手執閃閃兵刃的兵士沖了過來,一直來到李淵面前,個個昂然而立,刃尖都對准李淵,好象沒有一個人懂得參拜皇帝的禮儀!
李淵及眾大臣都嚇得跳起身來。這是深宮禁地,寸兵不得擅入,要不重則是犯上作亂;輕則是對皇帝大不敬,罪該凌遲處死、滿門抄斬!可尉遲恭他們手執的豈止是寸兵?他竟敢如此,必是叛變謀亂!
李淵和眾大臣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逃!”但這水亭四面環水,只有尉遲恭等走過來的一座白玉橋勾連到岸上,他們已是無路可逃!
尉遲恭一抖手中長矛,高聲道:“太子、齊王起兵作亂,秦王已將之正法!秦王命末將前來保駕,請皇上馬上下旨,令城中兵馬悉數聽候秦王將令!”
“啊?!”李淵驚呼一聲,雙腳一軟,當場癱倒下來。
“皇上!皇上!”眾大臣慌忙上前扶住,亂作一團。
尉遲恭厲聲喝道:“皇上再不下旨,亂兵殺進大內這裡來,那就連皇上也有性命之憂了!”說著“啪”的一下將長矛往地上重重一頓。
李淵只覺兩邊太陽穴突突亂跳,眼前景物一陣模糊一陣清晰,好不容易才強撐著坐穩身子,不由自主的向老朋友裴寂望去,道:“想……想不到今天會發生……這樣的事,這……這如何是……是好?”
蕭禹搶著道:“太子、齊王本來就沒有參與太原首義之事,國家草創他們也沒有功勞,卻平白無故的嫉妒秦王功高望重,以致設計陷害。如今秦王既已出兵平叛,功蓋宇內、天下歸心,陛下應該立他為太子,將朝政大事都交托給他,自然就不會再有什麼事端了。”
李淵不作聲,仍只望著裴寂,只盼他能說幾句話出來。
裴寂卻一眼一眼的只往尉遲恭那邊瞄,只見他黑沉著臉瞪視眾人,面上神色分明在說:“你們這班渾蛋,識趣的就趕快立了秦王,否則就人人都吃我‘黑煞神’一矛!”在這種目光逼視之下,他還怎敢多嘴?不住的只往肚裡咽口水。
李淵忍不住叫一聲:“裴愛卿!”
“啊?”裴寂嚇得全身發軟,“什……什麼事啊皇上?”
“你說怎麼辦好呢?”
“這個……這個嘛!”裴寂只覺尉遲恭的目光矛尖似的刺到他喉嚨處來,登時舌頭都好象短了幾寸,“事……事已至此,皇上……皇上……就……就依了秦王……這個秦王……”他顫巍巍的始終說不完一句話。在他心底裡當然極不願意李淵依了李世民。他知道李世民一得勢,他裴寂的富貴就到了盡頭了!
自從強行殺了劉文靜之後,他對李世民更加倍的怕得厲害。每次一碰到李世民的目光,就覺得他在上下打量著自己,似是在揣想以後該從自己身上那個部位一刀砍下去,為劉文靜報仇!他嚇破了膽,竟是再也不敢在李淵面前提起李世民,更甭說會講他壞話了。他此後對太子、秦王都敬而遠之,竭力避免又陷入雙方的爭斗之中。是以這幾年裡李建成和李世民處處相爭、幾乎破臉,今日更到了兵戎相見、手足相殘的慘烈境地,他卻沒再卷進去。但朝廷內外又有誰不知道他曾是太子一黨,曾在李淵面前揚李建成而抑李世民呢?至於劉文靜之死,他更是難辭其疚,不必指望李世民不來與他秋後算帳了。但這都是以後的事了!此時他若敢口吐半個不字,立時就是尉遲恭的長矛刺到、身首異處!真是火燒眉毛、且顧眼下,以後怎麼給李世民報復那是以後的事,如今是無力去考慮的了。
“皇上!”陳叔達也開口了,“若不馬上下旨,天下必亂,大唐江山也難保啊!”他本就是“秦王派”的大臣,這時只巴不得李世民快點掌權!
李淵驚魂稍定,知道大勢已去,暗暗長歎一聲,道:“那……那就依了秦王吧!”這句話說出來,字字都仿佛重逾千斤。
蕭禹、陳叔達立刻手腳麻利的代李淵寫了聖旨,蓋上玉璽,交給尉遲恭。
尉遲恭將聖旨往懷中一揣,心滿意足,揚長而去。眾大臣見他無禮到極點,心中都在嘖嘖稱奇,但又有哪一人敢有老虎膽說他半句?見他一走,便都勸李淵說:“皇上還是入內殿歇息歇息,壓一壓驚吧!”
“皇上?哈哈!”李淵見尉遲恭不在了,驚懼之心稍減,沉痛羞憤之情頓生,慘笑出來道,“我還算是個皇上嗎?若非這天子的玉璽還有些兒用處,早就給那尉遲恭砍下腦袋,成了老賊啦!”
眾大臣聞言色變,都不敢搭嘴。
李淵神色忽轉淒然,道:“你們還在我這老賊這裡干什麼?還不快快去奉承新皇?當心去晚了,榮華富貴都保不住,給一班新貴搶光了!”
眾人駭然,誰都不敢動彈。
“去吧,去吧!”李淵面上肌肉松馳下來,現出蒼老疲乏之態,有氣無力地揮揮手,“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晚散還不如早散吧!”
眾人這才悄沒聲息的都退了出去。
空蕩蕩的水亭裡、空蕩蕩的涼凳上,便只坐著一個孤零零的大唐天子。
外面的喊殺聲仍不斷的傳進來,如天邊悶雷滾滾不休,急高忽低、急響忽弱。李淵對這一切恍若未聞,眼光越過湖面、穿過花樹,落在宏偉輝煌的太極殿的白玉台階上。
忽然,一滴淚水從他眼中滾落下來,緊接著又是一滴、兩滴、三滴……在那白玉台階之上,將再也不會有自己的身影、腳步!他為之費盡心機、苦苦謀求的一切,得來是那麼艱難,失去卻是這般輕易啊!
漸漸的,外面的喊殺聲由響而弱終至消聲匿跡,宮苑中一片死寂,象自開天辟地以來就是這麼樣沒有一個活物存在似的死寂!
忽然,石橋上“嗒、嗒、嗒”的傳來腳步聲。李淵仍是愣愣地望著天邊,並不收回目光看一下來者是誰。
來人走進水亭,“通”的一聲跪倒在地,號啕大哭起來:“兒臣不孝,驚動父皇。罪該萬死!”
李淵身子一顫,回眸到跟前一看,只見李世民渾身血跡,伏在地上慟哭不已。他眼中此時卻已滴淚不流,一股厭惡憎恨之情湧上心頭,心中恨恨而罵:“罪該萬死?你擅殺君兄、威逼父皇,何止是罪該萬死?哈哈哈哈,可是我能治你的死罪嗎?唉!成則王侯敗則寇,你又何必在我面前玩這一套花招?那一套我當年在代王楊侑面前還玩得少嗎?唉唉,報應,報應啊!楊侑地下有知,該是如何嘲笑我啊!”
李世民哭了半天,聽不見李淵開口,不覺抬起了頭,只見父親雙眼直勾勾的瞪視著自己。他仿佛又重見李建成的眼睛,禁不住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那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恐懼又蔓延上來!
“都殺光了嗎?”李淵終於擠出了第一句話。
李世民雙唇顫動,卻說不出話來。
東宮、齊王府的人一聽說李建成、李元吉被困玄武門內,二千人馬蜂湧殺來。李世民手下僅有八百人,苦苦負隅頑抗已十分吃力。敬君弘、呂世衡二人均告戰死。東宮的人更揚言要去攻擊秦王府,一度令李世民這邊軍心大亂,幾乎反勝為敗。幸好這時尉遲恭提著李建成、李元吉二人的首級登上城樓向對方展示,並宣讀李淵的聖旨。東宮、齊王府的人一見,霎時意志崩潰,一哄而散。
擊退圍攻玄武門的兵馬後,接下來便是斬草除根!李世民派尉遲恭等大將分別沖入東宮、齊王府,將李建成的五個兒子ˍˍ安陸王李承道、河東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訓、汝南王李承明、鉅鹿王李承義,及李元吉的五個兒子ˍˍ梁郡王李承業、漁陽王李承鸞、普安王李承獎、江夏王李承裕、義陽王李承度全部斬殺,一個不留!並一律從皇家譜牒中剔除出去,好象這世上從沒存在過這十個孩子似的。
最後,他才奔到李淵面前來,伏地“請罪”。
李淵心中一酸,知道不僅兩個嫡子沒了,連他鍾愛的十個嫡孫也盡化冤魂!澀聲道:“我以前常常跟你們嘲笑隋文帝楊堅,說他雖能一統天下、制服強敵,卻教不好兒子,以致最後連老命都斷送在自己的次子手上。哈、哈、哈,我還以為自己是在笑楊堅;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在笑我自己啊!”說著熱淚又是滾滾而下。
李世民聽父親說得沉痛,慌忙叩一個頭,流淚道:“兒臣自知不孝,但也決不敢學隋煬帝楊廣之昏暴!父皇永遠是父皇,兒臣永遠是兒臣!兒臣只是被迫自衛,決非有所圖謀。今後一應大事,仍是父皇作主。這皇宮永遠都是父皇的居所,兒臣自此而後一定竭盡忠誠,孝順父皇,以彌今日之大罪。”
李淵心中氣恨,想:“事到如今,你還嘴上說得如此花巧!哼,大郎的兒子年紀稍大,或許會危及你,你殺他們還情有可原;可三胡的兒子都還稚弱,不過是吃奶的娃兒,卻也逃不過你的毒手!你如此心狠手辣,又豈真能容我繼續做這皇帝、住這皇宮?”但這番話他是不敢說出口的了。他怕殺紅了眼的李世民會將他也順手“斬草除根”!不,他不想死!更不想象楊堅那樣屈辱地死去!他還捨不得那張雪艷、尹德容的銷魂,他還想繼續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聽鶯歌燕語、看西域美女跳胡旋舞……他還沒有活夠,還沒有享用盡這人間凡俗的歡樂!他不想去那陰森可怖的幽冥,他還留戀這軟紅十丈的塵世!
“我老了,還能管什麼事?”李淵悲涼的慢慢說道,“當初在太原起兵,還不是為了你們兄弟……為了子孫?唉!你累了,我也累了,都歇著吧,都歇著吧!”說著閉起雙目,再也不向李世民望一眼。
李世民又叩了幾個頭,站起來,跌跌撞撞的往宮外走去。
他是累,但他不能歇著!他還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辦!他是大唐太子了,他還要做大唐的天子!
六月七日,李淵正式下詔,冊封李世民為皇太子,並令事無巨細、不論軍政,一律奏報李世民裁決。
李世民遂將府邸遷入東宮,名正言順地登上了太子之位。
東宮之內,從門口到正殿,夾道立著兩排武士,全都手持長刀。刀光似雪,耀得人眼也睜不開。在這刀林之中昂然走進一人,只見他個子雖不算高,卻是含胸拔背,氣度不凡。那一把把刀鋒距他頸項不過數尺,他卻仍是雙目炯炯,眨也不眨一下,好象全沒看見這些殺人的利器。他,就是前東宮洗馬魏征!李建成一死,東宮中的武將攻打玄武門不成後都潰逃出城,躲入終南山中。魏征一介文人,還沒鬧清是怎麼一回事,已被李世民的手下抓了起來。現在,是新太子李世民下令將他提上正殿來親自審問。
步過密密麻麻的刀林,魏征踏進正殿,抬頭一望,只見大殿中燈火輝煌,照得如同白晝,李世民踞坐在正中的榻上,一面凶悍之色。旁邊一名兵士喝道:“見到太子,還不下跪?”
魏征將頭一抑,打個哈哈,道:“我魏征錚錚鐵骨,不跪弒兄殺弟的凶手!”
此言一出,滿堂震驚。這魏征曾在瓦崗寨中效力於李密,李世民手下不少猛將如秦瓊、程咬金等均出身於瓦崗,與他頗有交情,都不願他被治死罪,早打定了主意,若李世民喝一聲:“將魏征推出去,斬!”大家便一齊下跪為他求情,哪怕將功名前途都搭上了,也要保得他性命無礙。豈料魏征一上來就這樣戳李世民的痛處,霎時都覺此番他性命休矣!
李世民卻心中一動,想:“我手下良謀無數,要以杜如晦最敢說出逆我心意的話來,但跟魏征這副臭脾氣一比,可就沒他這般的風骨了。”他心中已動了愛才之念,面上卻煞氣不減,目露凶光,喝道:“我若以你這大逆不道之言殺你,料你一定不服!但你離間我兄弟之情,害我手足相殘,罪大惡極,豈不應該凌遲處死?”
魏征冷笑道:“我豈止是離間而已?我第一天見到太子,就已向他獻一上策,勸他當機立斷,明誅也好、暗殺也好,將你斬除,永絕後患!”
殿內一片嘩然,李世民羞怒交加,厲聲道:“你既知已犯下加害於我之罪,那還不自行了斷?”
魏征益發的沉靜,鏗鏘反擊道:“我身為東宮洗馬,竭誠佑輔太子,何罪之有?”
李世民一怔,倒無話可以駁斥他,只得冷嘲道:“桀犬吠舜,各為其主,倒也是理。只是聽說你素負智謀過人,卻何以今日成了階下之囚?成王敗寇,這就是你該死之罪!”
魏征凜然道:“太子當日若一早采納我的上策,又怎會有今日之禍?你又怎能坐在這座上;我又怎會立於這階下?那是太子不能納我良言之過,非我智謀不足之錯!”
李世民緊逼一句:“李建成既然不能納你良言,那他就是昏主!你誇口自己智謀如何了得,卻事奉昏主而不自知,不過是一介愚夫而已!”
魏征雙目一閃,道:“太子不能納我良言,乃是他心存仁厚,是謙謙君子之故!哪象你殘忍嗜殺、無德無義?你今日雖憑一時武力強盛而鎮壓人心,但天下都知道太子有德,而你卻失義!你想坐穩這大唐江山,除非將天下人趕盡殺絕,否則總會有人感懷太子之德,起而抗拒你的倒行逆施!”
魏征一句句擲地有聲,大家只見他面無懼色,侃侃而談,卻都不知他雙手緊捏成拳,掌心裡全是冷汗!
上天又一次拋棄了他,將他一腳踢入失敗者的行列!
這些天來,他在囚室之中徘徊來去,一次又一次的舉手向天,質問上蒼何以待他如此不公?
為什麼以他的龍韜虎略,卻偏偏如此命途多舛,幾番起落、幾度浮沉,追隨了多少個主子,策劃出多少奇謀妙計,全都落空!全都落空!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總是在他以為可以成功的時候,臨頭的卻終於還是失敗?
為什麼他一生雄心抱負,終究化作黃粱春夢?
他灰過多少次心,失過多少回意,每次他都從怨天尤人之中掙扎起來,從心底吶喊:“不,我不是失敗者!總有一天,我可以擎天而起,顧盼四海、傲視古今!”
他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在支撐:“成事在天,謀事在人!上天縱不垂青於我,我也不可放棄人謀!”
但是!但是!如今還是落得這任人宰割的下場!
就在這時,“匡啷”一聲獄門大開,獄卒平板無情的聲音響起:“魏征!太子命你前去受他親自審問。”
這個在旁人眼中看來是死神敲響的喪鍾,在他耳中聽來卻猶如綸音天樂!李世民要親自審問他!那他就不用死在那些刀筆小吏之手、默默無聞地埋沒掉了!
他不要死!他要活下去!不但要活下去,還要以言語打動李世民,讓他賞識自己的宏才偉略,還他一個建功立業、名垂青史的機會!
但是,他決不會跪著求生!跪著求生的人,只能永遠跪著,雖可偷生,卻絕不會被李世民看得起,更不必提會授之以一展生平所長之機!他要昂首挺胸地求生,以自己的勇氣、以自己的智謀,搏得李世民的另眼相看!
當然,如果李世民真的只是個殘忍嗜殺之輩,自己這種桀驁不馴之態落入他眼中,只會死得更加慘酷!但不論是生是死,他都要保全自己不屈於強權的氣節!
那邊李世民勃怒如狂之余,心底卻升起寒意。
他本來以為自己只要一殺了李建成、李元吉,這皇位便可穩穩當當的落入手中。這天下是他以血汗拼殺掙來的,他得到這皇位是名正言順的,誰也不會不服!誰料象他這麼想的人可不多!除了秦王府舊部及洛陽一帶對他衷心擁戴之外,朝野上下、關中關內,竟沸沸揚揚的都在背地裡議論他親手射殺一母同胞的陰狠,不僅大違“立嫡以長”的古訓,更是殘暴不仁,將是第二個楊廣!
又是楊廣!
他心中憤懣不平:為什麼總要拿楊廣來比擬他?他不是!他不是!他會證明給所有人看,他決不是楊廣!這次兵變他若失敗了,必定會被安上楊廣的惡名;但為什麼現在他成功了,還是要被人目為楊廣?
他既感傷心,又覺無奈。是的,自己手刃親兄弟,確是跟楊廣的弒父殺兄差相仿佛。但他決心做個好皇帝,絕不會再重蹈楊廣昏庸無道、殘民以逞的覆轍!但這需要假以時日,他的決心別人才能明白、才能相信。但現在謠傳四起,根本沒有人願意給他時間和機會來為自己證明!
滿天的謠言和背後的指點都還罷了!雖說人言可畏,但只要把心一橫,閉目塞耳不去看不去聽,盡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動亂卻真的逼到眉睫來了!
幽州大都督廬江王李瑗與李建成生前十分親善,聽說他被殺,忙不迭的就欲起兵,但事到臨頭被手下王君廓背叛斬殺。又有涇州燕郡王羅藝,一向親近李建成而與李世民不和,曾無故毆打李世民的部屬,一聽李世民得勢,驚懼之下偽稱奉旨入朝,率軍擅赴豳州,幸好豳州守將趙慈皓和楊岌合力將之擊潰,羅藝也在大敗後被左右所殺。
這二人貿然舉兵謀亂,雖都霎時瓦解身亡,但消息傳到李世民耳中仍是令他大為震驚。這幽州、涇州、豳州均在山東,他雖早知李建成在山東培植勢力多年,自己在那邊的人望聲威大不如他,卻也沒想到他在那兒有如此多的黨羽,若都因此而蠢蠢欲動,只要有一人在山東振臂一呼,號召大家為李建成報仇而起兵反他,一個處理不當就會重燃當年劉黑闥的戰火,難以收拾!
驚駭之中,他立即想到了魏征!他知道魏征曾兩次招撫山東:第一次是說降李密舊部徐世績,第二次是隨李建成出征招降劉黑闥部眾,都是不以刀兵之威便化干戈血腥於無形。這一次,也非魏征去安撫山東不可!
但是,李世民不願在魏征面前顯出自己要指靠他,決意要讓他以為是他在指靠自己寬宏大量、放他一條生路,不但免他一死,還雙手奉上功名富貴。因此他排列執刀武士,欲以死亡之脅威懾住魏征,待他一跪地求饒,自己馬上就會改顏相向,對他優渥有加,派他去山東宣示自己的恩德,平伏隱藏將發的變亂。
誰知他的一場做作全沒嚇倒魏征,魏征的一番言語反倒說中了自己的心事。他一氣之下,只想喝令左右將這刁臣推出去殺無赦!他固是素喜有才之士,但這些有才之士必須能為他所用、為他效勞,他才會“素喜”,否則就寧可一刀殺了,免得落入旁人手中,反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但這句喝令到得唇邊,他又忍住了。殺一個魏征雖可釋一時心頭之恨,山東那邊卻如何是好?忍小忿而存大利,那才是為君之道!當初他若是一聽冰兒的冷嘲熱諷便大怒而去,又怎能換來她的三份大禮?又怎能一舉而滅東宮、齊王府,在今日坐上這太子之位?
“哼,何必跟他爭這一時意氣而壞了我的大事?我也不必跟他作這口舌之爭,只管開門見山的說出要委之以重任。他一感激,自然就會臣服於我了。”李世民這麼一想,立時收起凶神惡煞之態,面色一正,道:“素聞魏先生剛直不阿,果然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定力,今天一見,誠不我欺也!我打算派先生到山東招撫宣慰,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殿中眾人聽李世民的語氣不僅大為緩和,竟還要重用魏征,都是又驚又喜,只道魏征接著便應跪下謝恩,領受敕命。
誰知魏征仍是一副意態閒雅之色,全無受寵若驚之態,朗聲道:“我是東宮僚屬,卻也是大唐臣子;應該竭誠佑輔太子,更應盡心襄助大唐!新太子若肯聽我三策,以示玄武門之變非為私利,乃出公心,我魏征自當拼此微軀殘生,為大唐效命!”
李世民大感意料之外,又是一怔,順口道:“是何三策,你且說來聽聽。”
魏征道:“第一策,故太子、齊王與新太子份屬兄弟,他們生前再怎麼與你仇恨糾纏,人死仇解,什麼恩怨都應忘懷!新太子應奏請皇上,仍按親王的禮儀厚葬他二人。出殯之日,新太子宜帶隨故東宮、齊王府僚屬,親送靈柩至墓地,以示孝悌仁恕之心。第二策,故東宮、齊王府不少武將六月四日當天抵抗失利後潛逃終南山,他們感懷故太子、齊王禮遇之恩,寧願逃亡也不肯出來背叛舊主以求富貴,實在都是忠肝義膽之士。新太子應明令殺戮僅止於故太子、齊王二人,其余黨羽,一概既往不咎,主動投歸者更應官復原職。還有上次‘楊文干兵變’中受屈流放的王圭,也是良謀善才,更應召回長安,厚加錄用。第三策,新太子若真心誠意將招撫山東之重任委托於我,當授我以緊急處分、便宜行事之權。若見到有人為了圖謀一己富貴而不惜告密搜捕故太子、齊王僚屬的,我要有先斬後奏的大權!”
李世民聽他一口氣的道來,乍一聽之下,只覺字字刺耳、句句椎心,幾乎忍不住又要發作出來。但回心一想,卻深感此三策實是處處都在為自己打算,若依言而行,不但可撫平人心,更能顯得自己恩德廣被,玄武門的血腥殺戮霎時從因私心雜念謀求大位,轉而變成為求社稷安定之大義而不惜犧牲一己令名之小節!這不但於他鞏固太子之位大大有利,更是正合他好名極盛之心。魏征雖沒向他下跪,其實早已為他收服,這三策便是他投誠進獻的三份大禮啊!
李世民瞬時轉怒為喜、笑逐顏開,欣然道:“魏公之言,忠義仁智俱全,世民深所拜服,安敢不從?”
魏征一揖到地,道:“新太子不念舊惡,寬宏大量;文德武功,名動宇內!我魏征漂泊數十載,至今才終於得遇真主,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新太子之恩!”
李世民站了起來,道:“今得魏公,我如魚得水!”
魏征全身劇震,幾乎要失聲叫出來——ˍˍ新太子李世民這句話,和舊太子李建成初見他時說的那句,竟是一模一樣!
八月八日,李淵下旨將帝位“禪讓”給李世民。二人自不免有一番虛情假意、你推我讓的好戲。走完過場之後,李世民順理成章的接受了帝位。他倒還暫時信守言諾,皇宮仍是讓李淵居住;他只在東宮之內行登基之禮,接見大臣、處理軍政等事也在東宮裡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