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風雲錄 第五章
    夜已深沉。

    長孫無垢看著桌上的燭台已燒到盡頭,火星「撲」的一閃就滅了,房中剎時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亮灑進來一片清暉,可隱約看到房中物件模糊的輪廓。她輕輕歎了口氣,也不動身再點燃一支蠟燭。她也不知已在這兒默坐了多久,也記不清已添了多少支蠟燭,可是李世民還是沒有回來。

    她看看牆上掛的,都是些什麼弓啊、箭啊的,哪裡像個有婦之夫的寢室,活脫是個大男孩的房間。她心裡暗歎:「這也難怪,才新婚不久就分居異地。這裡可有多久不見女子蹤影了?!」

    忽聽得細碎的腳步聲,長孫無垢一抬頭,只見李世民走了過來。但他只是往窗裡一張,見房中燈熄火滅,長孫無垢又坐在月色沒照著的角落裡,他沒看見,只道她已安睡,也不進來看看,一轉身就往對面的書房走去。長孫無垢默默地看著他走進書房,點亮了燈火,在桌上鋪開一張紙看了起來,心裡忽湧起一股不知是什麼的滋味。

    等吧,等吧!她的一生彷彿都是在等待中度過。記得幼年的時候,也是這麼常常和哥哥、母親一起等啊等啊,等著父親回來。但那時跟現在是多麼不同啊!大家坐在燈火輝煌、溫暖如春的大廳裡,她只感到熱鬧、興奮,哪像現在那樣黑暗、孤清、寂寞、淒涼。然後,便是許久不見的父親從天而降似的不知從哪裡出現,雙手抱起她,拿他硬硬的髭子刺痛自己的臉龐,又是痛,又是樂!

    這時一片雲飄過,掩住了月色,室中登時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心中一寒,彷彿又回到那些烏雲蔽月的日子。

    有一天,忽然大家都在哭,她駭怕了,也跟著哭。然後便是一片白色:白的衣,白的帷,白的花……還有像是無窮無盡的下跪、還禮、又站起來。終於有一天,她被人牽著手走到一個長長方方的盒子前,見到她父親雙目緊閉的躺在裡面,一個聲音在半哭半泣的說:「見最後一面吧!」這就叫做「死」嗎?她心中有無名的悲痛,卻總不明白這一切是什麼意思。

    然後,便是可怕的冬天來了。天好冷呵,但更冷的是人!她忽然之間發覺,平日見了她便一面諂笑的二娘和二娘生的兩個哥哥ˍˍ長孫安世和長孫安業好像突然變了另一種人,教人見了一股寒氣從腳底直冒上髮梢。只有她的親哥哥長孫無忌還是對她那麼好,但他也漸漸的愁眉深鎖了。歡笑就像她父親一樣,離他們兄妹遠去了。

    如今她已長大,才慢慢明白了過去的一切。父親臨死時本是將家產都留給她和哥哥這兩個嫡生的兒女。但他們年紀都太幼小了,兩個庶生的哥哥卻都已成年,不費吹灰之力就在父親死後將家中的大權搶了過去。他二人怨恨父親偏心他們,待他們自然是不會有好面色的。總算他們娘親還在,再加上長孫家終究是世家大族,她那兩個庶出的哥哥到底不敢公然的虐待他們。但冷嘲熱諷、白眼氣話,總是少不了的。

    她感到從所未有的孤獨,卻也洞察到從沒注意過的東西。父親的死彷彿是一隻有力的手,「砰」的一聲就將那無憂無慮、也無知無識的童年之門給關上了。在一夜之間,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一無所知的小孩子了。她可依戀的,就只有哥哥一人。而哥哥就天天躲起來看書。他神秘兮兮的對她說,從這些書裡可以學到大本事;學會了大本事,他就不用怕那兩個凶神惡煞的庶生哥哥了。真的有這麼神奇嗎?她也跟著讀,什麼《春秋》、《戰國策》、《史記》、《漢書》,但看來看去卻只見書中的人不過是在殺來殺去,害得她看了夜裡老做惡夢。可哥哥卻看得眉飛色舞,向她解釋什麼「為君之道」、「龍韜虎略」,說得津津有味。她雖不喜愛這些書,但哥哥既然這麼喜歡,總想看了能有人跟他談論,她便硬著頭皮看下去。哥哥就是她最親的人了;再說,除了陪他看書,她也實在無事可做。

    二人沉迷在書堆裡,倒也可以暫時忘卻兩個庶生哥哥的白眼。但連這樣的日子也過不長久。幾年後,母親也終於去世了,兩個庶生哥哥便氣勢洶洶的來說:「這兒不是你們的家了,滾出去吧!」她嚇得目瞪口呆,哥哥咆哮似的叫:「我們才不希罕你的狗窩!以後我會比你們厲害一千一萬倍,你們便搖尾乞憐的來求我,我睬也不睬你!」長孫安業大怒,飛起一腳將哥哥踢得一頭撞到門框上,鮮血直流。她撲上去放聲大哭。

    長孫無垢合上眼,雙手捂著臉,恥辱與苦痛象毒蛇一樣咬嚙著她的心。

    然後呢?然後就到了長安。幸好他們的舅父高士廉憐憫他們稚子弱女無家可歸,將他們接進家裡住。可是舅父雖好,總不是自己的家。尤其那些下人的目光,教她看了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仍然是孤獨、孤獨、孤獨!既是如此,還是與書為伴吧!只有書不會拿似笑非笑的目光看你,只有書不會冷言冷語的刺痛你。哥哥更發奮的讀書了。他常說:「我以後一定要出人頭地,教那兩個狼心狗肺的傢伙悔恨這麼對待我倆!」她聽了只有默然。父親已死,又寄人籬下,在這勢利的世上,只憑一腔熱血、滿腹經綸,就能出人頭地?哥哥也似乎明白這個道理,有時忽然會氣沮意喪,終日對酒當歌,哭笑無常。她除了抱著他,跟著默默的流淚,也不知道她一個女子能幫上什麼忙。

    然而,有一天,哥哥忽然歡天喜地的來說:「妹妹,你今年已十三歲了,對不對?」她有些茫然,是的,十三歲了,那又怎麼樣呢?自父親死後,年齡在她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卻聽到哥哥喜不自勝的道:「那是應該嫁人的了!」

    她像當頭受了一棒,訥訥的說不出半句話來。嫁人?是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當然是要嫁人的。但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彷彿她可以一輩子依哥哥而居似的。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啊!原來,總有要離開哥哥的一天!這一想,像是上天要硬生生將她最後一個親人也奪去一樣。可哥哥那麼高興,她不敢在他面前哭,只怔怔的望著他,聽他眉飛色舞地說他已如何給她找了個門當戶對的好歸宿,那男的ˍˍ她未來的丈夫叫什麼李世民,是如何如何的了不起云云。可是她什麼感覺也沒有,只知道自己將要失去最親的哥哥,將要被拋進一個黑沉沉、冷冰冰的未知的地方,從此要獨自承受無盡的煎熬與苦痛。

    哥哥摟住她,激動的說:「妹妹,我們跟李家攀上了親家,他們家權勢極大,你哥哥將來有出頭之日,都是拜你所賜!」原來如此!她無力地靠在哥哥懷中。

    那一夜,是淚流到天明的一夜。接下來是她準備出嫁的日子,她見到哥哥神采煥發,直是脫胎換骨變了另一個人。她心裡也漸漸的平靜下來。能換得哥哥這麼高興,一切都是值得的吧!她受了他的感染,也歡天喜地的為自己的婚事忙乎起來。

    然後就是長途跋涉的來到太原。她開始好奇這未來夫婿是什麼樣的人。但在成婚之前,自然是不能跟他見面的。但哥哥卻可以去見他。她便天天在房中等著哥哥回來跟她談他的事。哥哥越發高興了,每次說起他,總是沒口子的贊,說:「妹妹,你哥哥我的眼光著實不錯,我越跟他交往,越覺他是萬里挑一的人才;再加上他如此顯赫出身,他日成就,無可限量!你妻以夫貴,只怕比我這做哥哥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嗯,」她在心裡想,「那就是好丈夫吧!哥哥從來都沒看錯人,我總算可以過上好日子了吧!」

    新婚之夜是如何過去的,她如今回想起來都覺得有些迷迷糊糊。只感到先是很吵鬧,後是很寂靜;這一夜,是混雜著驚惶、緊張、無助的一夜,只見滿目是紅色,像血一樣刺眼,但總算熬過去了。到第二天醒來,身邊已經空了。她感到有些怏怏,但不知這是否理所當然的事,不敢說,亦不敢問。

    那一整天,都沒見著他。到了夜裡她迷迷糊糊的睡著了,才覺有人在身邊躺下。有過一夜的經驗,她已熟悉了他的氣味,心裡也不那麼慌張了。可是一切都在默默中進行,又教她感到納悶,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句話都不跟自己說,難道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這樣過了幾天,她跟他之間才漸漸的交談幾句。他的語氣倒也和善,但她總感到好像有什麼東西橫垣在二人之間,他說的一切,好像都過於禮貌而顯得有些遙遠。但她一生之中,聽到這種不痛不癢、言不及意的話太多了,而且大多還帶著冷冷的意味,甚至是有刺。至少他的話不冷不熱,更不至於帶刺。因此她也就安然了。

    然而過不了幾天,這安然又被打破了。那天他一雙眼睛躲閃著她的目光,期期艾艾的道:「家眷都在長安,你一人跟著我在太原,總是不便的。爹爹說了,還是讓你回長安住。本該讓你多待一會的,但大哥他們就要回去了,你有他照顧,我也放心。再說有你哥哥相伴,總比以後另找人送你回去的好。」她聽了,仍只有默然。她也不感到有什麼委屈,只覺一切發生的,便是理所當然,必須接受。更何況又能與哥哥在一起,她總是高興的。

    回到長安,她遷入了李府,哥哥仍住在舅父家。她雖不能如從前在舅父家那樣天天見到哥哥,但他還是常常來看她。從哥哥口中,她察覺他快活多了。他說李世民在長安有很多朋友,經由他,哥哥也交到了不少,因此日子過得很熱鬧。她還知道,李世民常常寫信給哥哥和他在長安的朋友,兩地魚雁往來,甚是頻繁。於是她便奇怪了,何以自己一封信也不曾收過?她問哥哥這事,哥哥卻不以為然的道:「世民在那邊很忙,哪有空給你寫信?再說,他不是貪戀女色之人,很少想到這等兒女情長的東西。」原來,不貪戀女色就是不給妻子寫信!她只覺這種說法甚是可疑,就算不能寫一封專給她看的信,難道連在寫給哥哥的信中附筆問候她幾句也忙得辦不到?這雖是疑問,卻無從求答,也只好丟開了。

    在李家的日子,倒也過得安逸。只因幼年喪父的經歷,她一舉一動都謹小慎微,不論對尊對卑,無不恭謹持禮。因此李府上上下下,竟是無一人不對她交口讚譽的。這使受慣冷遇的她,深心感激。在這感激之下,她更勤勉地約束自己。家中雖無長輩,但有李建成夫婦作長兄長嫂安排一切,她也沒什麼好忙的,平日更是閒得發慌。於是她便連小小丫環病了,也必親自侍奉湯藥。這一來,大家更是讚歎李世民真是有福氣,娶了一個這麼賢慧的夫人。她起先還覺慚愧,只因她這麼做,實在是窮極無聊才以此作排遣的,竟被人譽為賢慧,彷彿是盜來的美名。但漸漸的,她習慣了一切,習慣了大家加給她的做個賢妻的角色。

    長孫無垢輕輕吁了口氣,抬眼往書房看去。只見李世民打了個呵欠,一手揉著眼睛,顯是疲憊已極。她悄無聲息的出去裝了碗早已煮下的燕窩粥,走到書房,推門進去。

    李世民聽到門外「喀」的一聲輕響,轉頭一看,見是她,不覺一驚:「啊!是你,怎麼還沒睡?」

    長孫無垢道:「你也還沒睡呢,先吃碗粥吧。」

    李世民這時也覺餓了,捧起粥來,吃得極是香甜。

    長孫無垢見他一副饞相,不禁笑道:「這麼晚還在熬夜,可不怕捱壞了身子?」張眼看去,見桌上鋪的是一幅行軍地圖。

    「嗯,都慣了!一個月裡,也沒多少晚是不熬夜的。何況明天要出征了,很多事情都要趕著辦。」

    「啊?明天又要走了?」長孫無垢驚呼出來,想說:「我們還不曾好好聚過呢!」話到口邊卻不知怎的變成:「那你還不快睡?明天可起不來了!」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我不睏。」將碗遞還給她。

    長孫無垢一時不捨離去,遲疑了一下,道:「二郎,你怎麼不曾寫過信給我?」

    「這個……」李世民不防她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一時狼狽萬分,結結巴巴的道:「你也見了,我有多忙!再說……如今不是見面了嗎?又何必寫信?」

    長孫無垢低頭不語。

    李世民好像小孩做了錯事給人當場拿住一樣,渾身都不自在,扭了扭身子,急忙轉換話題:「對了,你哥哥今次怎麼不跟你一起來?」

    長孫無垢道:「他聽說這裡的事很高興,恨不能馬上見到你。但他說他留在長安幫你聯絡豪傑,以作內應,於你好處更大。」

    李世民喜道:「無忌兄總是最得我心。這些日子裡,我無時無刻不記掛他。想來他在長安一定替我交了不少朋友。」

    長孫無垢道:「我聽他說,他結識了兩位不世出的才俊之士,叫什麼房玄齡、杜如晦的……」

    「啊!」李世民喜出望外,站了起來,「是房喬房玄齡和杜如晦杜克明嗎?我對他倆神往已久,只恨一直無緣結識。你哥哥真的找到他倆?」

    長孫無垢不禁亦感染到他的喜樂,笑著點點頭:「是啊!哥哥在他們面前沒口子的誇你,說我夫君……我夫君乃是天下無雙的英雄。」這話說得太露了,長孫無垢不禁紅暈上面,竟顯出少有的嬌媚。

    李世民心中一熱,坐了下來,伸手摟住她的腰肢,道:「這些天來,我太忙了,可將你給冷落了。」

    長孫無垢心中一酸,忙低頭道:「都是一家人了,還說這等客氣話幹嘛!」

    李世民道:「我恨不能馬上見到這兩位先生。但要打到長安,還不知要過多久,真是急煞人了。」

    長孫無垢見他稍現溫存,心思卻又馬上轉到「大事」上去,心中不覺悵悵然的,但她從來只會忍受,不會發作,當下仍順著他道:「哥哥說他二人沒留在長安,遊歷四方去了。但他們已答應了日後一定報效軍門,為你竭盡所能。」

    李世民神馳萬里,歎道:「但願能與他們早日相見!唔,無垢,你要跟你哥哥說,盡量給我多多招攬賢才,但有一技所才,均可量才錄用,不必求全責備。」

    長孫無垢無精打采的道:「是啦,我知道了。」

    這時一陣風吹過,那燭台本快燒到盡頭,給這風一吹,便滅了。室內轉暗,月色斜斜照進來。二人轉頭望向窗外,只見外面清風搖動樹影,天上銀漢燦爛,如此良夜,令人心醉神迷。

    只聽得長孫無垢輕輕歎了一口氣,吟道:「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李世民心中一動,回首看她。這時月色昏暗,在微弱的星光下,長孫無垢蒼白瘦削的臉龐都隱沒在黑夜之中,只有一雙靈動的眼睛在熠熠星輝下微微顫動,款款深情,盡在不言之中。他想說:「你有什麼難言之隱,何不直說?你我夫妻之間,應是無話不談。」但他馬上想到吉兒,想:「難道吉兒之事,我也可以跟她心無芥蒂地說?」瞬時又是羞慚無地。

    第二天,李建成和李世民兩兄弟領兵直撲西河,不到九日已攻破城池,斬殺抵抗大軍的西河郡丞高德儒。捷報傳來,喜得李淵跳起來道:「我軍進展如此神速!以此威勢,豈不是可以橫行天下?」

    但最高興的還不是李淵,而是李世民。這種疾如閃電的行事,最合他心意。自起兵以來,不知已有多久沒有這種痛快淋漓的感覺了!雖然起兵各事,最終都圓滿成功,但其間種種拖沓阻延,似乎無時無刻不在消磨他的耐性。只有這一次,他跟李建成一口氣的急行軍趕到西河城外,還不及安營紮寨,甚至連氣也沒喘過來,他就主張馬上攻城。跟李淵一般生性謹慎的李建成聞言大驚,道:「大軍本來戒備突厥已多日疲憊,如今行軍這麼急的趕到這兒,定是又累又餓。這個時候正是強弩之末,豈能破城?」

    李世民搖頭猶似撥郎鼓,道:「不,不,大哥,這個你不懂!西河就是像你那麼想,因此雖已聲稱不服我們號令,知道我軍遲早要殺到,但現在必定以為我們還遠在千里之外,不設半點防範。我軍忽然從天而降,西河一定陣腳大亂,無心抵禦,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攻城陷地。若如今只圖安逸,休息整頓後才攻城,敵軍獲知消息,閉關拒敵,我軍士卒新招,欠缺作戰經驗,決難與隋軍正面周旋。我軍優勝之處,全在新退突厥,士氣高漲,正宜一鼓作氣,不該瞻前顧後,猶豫不決!」

    李建成猶自遲疑,李世民道:「大哥若不同意,就領你的軍隊在此安營紮寨,我領我的軍隊攻城!」

    李建成此驚更是非同小可,心想這怎麼能行?二人所率領的軍隊人數本就不多,若分兵作戰,必定敗多勝少。一旦李世民之軍被殲,他的又豈能倖免?只得道:「兵分則弱,萬萬不可!既是如此,那就依你所說的辦好了。」

    結果是大勝而還。以前諸事如此拖泥帶水,這次攻打西河卻這般迅捷無倫,在李世民心中的解釋只有一個:以前是受制於父親,今次卻是自己說了算!這麼一想,他自起兵以來痛感自己不如李淵老辣而生的那種卑屈之感頓時一掃而空。

    大軍凱旋而回之日,太原上下人人歡騰。李淵大排宴席慶功,眾人都盡興而回。

    宴罷後,各人漸漸散走,只有李世民仍徘徊不去。李淵半醉半醒的笑道:「二郎,怎麼還不回去?無垢來了太原這麼久,跟你見面的日子卻不多,她可要怨怪你了!」說著哈哈大笑。

    李世民尷尬地一笑,道:「爹爹只記得無垢,不記得另一人了。」

    「什麼另一人?」

    李世民低聲道:「出雲公主呢!」

    李淵猛一抬頭,酒醒了大半,道:「這是什麼意思?」

    「如今我們已不再聽命於江都,不必怕那昏君,也很應該讓公主有個堂堂正正的名份,否則她一輩子偷偷摸摸的做人,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李淵將臉一沉,道:「好啊,說到底,你還是沉迷女色,不知進取!如今大事初舉,有多少艱難困厄還在前頭?你不思前程,卻去糾纏這等兒女私情!」

    李世民忙跪下道:「孩兒豈敢!孩兒這樣做,於起兵之事實有莫大的好處。」

    李淵皺眉道:「你又來這一套了!種種私心雜唸經你花言巧語的一說,倒像全都是為了大業著想。」

    李世民道:「爹爹,您先聽孩兒解釋。如今爹爹起事,不是要公然反隋,而是要匡扶隋室後裔,重整河山。若孩兒與公主成婚,那爹爹豈不是更顯得名正言順、胸懷坦誠了嗎?」

    李淵負手踱步,半晌不語。

    他當然知道李世民在這事上的私心,但這條理由亦令他動心。他深知自己李氏與楊氏實是同屬關隴世家一脈,兩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因反隋楊而令關隴世家衰敗,對他李氏只有害、決無利。因此他才如此用心良苦,要以擁隋名義起兵。但他也知道,這種種做作在外人看來近乎掩耳盜鈴。惟今之計只有在攻下長安後擁立楊氏子孫為帝,善待隋楊舊臣。若能進一步與楊氏結親,那自是錦上添花的美事。

    於是他點點頭道:「你說的也是理。但眼前大事,乃是進軍長安,哪來得及讓你與公主成婚?而且婚事若辦得草率,那也不好聽,顯得我們不夠看重公主來歸。只有打下長安,立了楊氏子孫為帝后,才能風風光光的給你倆成婚。」

    李世民大喜,「砰砰砰」的磕了三個響頭,道:「多謝爹爹成全!」

    李淵失笑道:「瞧你,為一個女子如此神魂顛倒,簡直不是英雄所為!你為那吉兒,已前前後後向我磕了多少個頭了?」又歎道:「我怕你真的會沉迷女色,不能自拔了!」

    李世民站起來,尷尷尬尬的笑著。

    李淵一正臉色,道:「公主身份非同小可,我們當然不能委屈她。但無垢畢竟是先進來的,她的正妻之名,決不可更改。公主再尊貴,也只能居側。」

    李世民道:「是,孩兒明白。」

    李淵又道:「無垢那兒,也決不可輕忽了。她父親故舊親屬固是一大勢力,她舅父的渤海家族更是不可多得的臂助,對我們日後的大事舉足輕重。」

    當下父子倆又閒談數句,李世民才退了出來,迎面見李青走來,一把拉住他道:「你來得正好,我馬上要出城去吉兒處。」

    李青驚道:「二公子,現在三更半夜的,這不太好吧!再說,二少奶那邊……可怎麼辦呢?」

    李世民道:「你跟她說我很忙,今晚不能回去,叫她先睡就是了。」說著撇下李青牽馬出城而去。

    隋大業十三年七月五日,李淵自太原正式舉兵,東進直撲長安。一開始時大軍兵鋒所指無不披靡,進展神速。但進入中旬後,天氣忽然起了意料不到的變化,下起連綿大雨,將道路都打爛了,行軍固是艱難,更糟的是從太原運送糧草的大車都陷在泥濘之中,不能及時抵達。軍隊遂供給不足,士氣大受打擊。而「屋漏更兼連夜雨」,劉文靜出使突厥聯絡援兵遲遲不返,軍中流言滿天飛,都說突厥向來言而無信,定是見大軍進展受阻,便按兵不動,作壁上觀。甚至有人言之鑿鑿地說突厥已背信棄義,回頭與劉武周勾結,不日便要聯軍攻打後防空虛的太原。這一切便如壓在頭頂老不散去的烏雲一樣,盤旋在大軍之中。到了霍邑城外五十餘里處的雀鼠谷時,大軍終於無法再向前進,只好紮下營來。

    在雀鼠谷外的山路上,李世民正策馬急奔。這些天他乘著營中無事,向李淵稟告了一聲便潛到霍邑四周察看地形。這時他已將各處地形熟記於心,還想出了破城之策,正趕回營去。

    大雨如潑瓢似的從天上澆下來,山路早被雨水淹得無影無蹤,只見一條黃泥滾滾的濁流沿著原來是道路的地方流下山去。他外面所披的蓑衣早就擋不住暴雨的沖刷,下面那層外衣已被雨水打得濕透。他策馬飛奔已整整一個下午,貼身的內衣也早被汗水浸透,粘在身上,好不難受。一陣陣寒風夾著雨點打在面上,冷得他忍不住直打哆嗦。他怕山路上的尖石會扎傷馬蹄,這次出來並沒騎那「白蹄烏」,胯下只是一匹普通的馬。在這崎嶇陡峭的路上,那馬常常前蹄打滑,有好幾次一個趄趑幾乎跌下山去,幸好他都及時將韁繩一拉一提,助那馬穩住身子。他這麼一直緊緊攥著馬韁,手中的繩子已深深勒進肉中,火辣辣的發痛。

    境況雖是這等惡劣,人和馬匹都疲累欲死,他心中卻是異常亢奮。他仰首看看灰濛濛的天,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興奮的想:「只要天一放晴,我們馬上便可包圍霍邑,一戰而勝。接著就是長驅直進,長安指日可下!」

    到了差不多半夜,他才趕回營地,更衣出來便欲去找李淵,忽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只見各處營帳的士兵都在急急忙忙地收拾行李,給馬匹備鞍,一副要拔營起寨遠行的樣子。

    他正大惑不解間,忽見李建成遠遠邊跑邊叫:「二弟,二弟!」

    他迎上去問:「大哥,這是怎麼回事?人人都在收拾東西,好像要離開這兒。」

    李建成道:「不錯。爹爹下了命令,大軍要連夜回師太原。」

    李世民大驚,道:「什麼?回師太原?這……這從何說起?」

    「二弟你有所不知。今天下午爹爹召集眾將,說太原那邊來報,突厥和劉武周勾結到一塊,將要攻打太原。爹爹向各人問計,大家眾口一辭,都要求回師太原,說若不回師,軍中兄弟聽說老家受襲,擔心父母兒女的安危,一定無心作戰,甚至可能自行逃回去,到時便會釀成軍隊嘩變,後果不堪設想……」說到這裡,急見李世民面色發白,不禁吃了一驚,忙抓住他雙肩用力搖晃,說:「二弟,你怎麼了?」

    原來李世民忽然想起吉兒,不禁心膽俱裂。他給李建成搖了兩下,登時清醒了幾分,定一定神,道:「不……不可能的,突厥決不會攻打太原!」

    李建成道:「我也是這麼想。太原來報中並沒提及出使突厥的劉文靜有不利的回報。若我軍輕率退兵,最後卻發現只是一場謠言,豈不失策?我看應先按兵不動,派人回去打探清楚再說。在情況未明之前,應制止這等擾亂軍心的謠言傳播,才是辦法。」

    李世民連聲道:「對,對,正應如此!你怎麼不跟爹爹說?」

    李建成歎氣道:「那時大家異口同聲的都說應該退兵,只有我一人獨持異議,又怎說得過這許多張嘴巴?」

    李世民急道:「可是你是左領軍大都督,這軍中除了爹爹便以你為尊,你何必管人家怎麼說?只管說服爹爹就是了。」

    李建成道:「可爹爹也認為我們應退兵,我也不好多說什麼。」

    李世民一跺腳道:「我們現在就去跟爹爹說萬萬不可退兵!」

    李建成躊躇道:「如今這麼晚了,爹爹可能已睡下了,我們還是明天再去吧。」

    李世民氣急敗壞的道:「這是生死攸關的事情,豈容我們拖延徘徊?你不去,我獨個兒去!」說著轉身便跑。

    李建成忙叫道:「我們一起去!」趕上幾步,兄弟倆肩並肩的來到李淵帳前,向守門的士卒說了。那士卒進去一會便出來道:「大將軍已睡下了,有什麼事明天兩位都督再來吧。」

    李世民說:「此事十萬火急,哪能拖到明天?你再進去說一遍。」

    那士卒又走了進去,這次卻過了好久才出來,面色發青,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低聲道:「大將軍真的睡著了,不能見您們。您們明天再來吧!」

    李世民怒道:「爹爹明明還沒睡,你……」話未說完,已被李建成一把拉住,曳到一邊,壓低聲音道:「二弟休要焦躁!難道你看不出那士卒已挨了罵嗎?你再逼他,只是教他為難,於事何補?」

    李世民道:「那到底如何是好?」

    「如今只有待到明天再來……」

    「不,決不能夠!」

    「二弟!」李建成按住他肩頭,「你聽我說,現在三更半夜的把爹爹吵起來,畢竟是於禮不合。」

    李世民氣道:「這簡直是胡說八道!在太原的時候,我有什麼事情要跟爹爹說,管他白天黑夜,馬上就去找他。也不必叫什麼士卒通傳,就是下雨落雪,爹爹立刻就起來聽我的。如今是什麼時候了?都快火燒眉毛了,還要擺他那大將軍的架子不成?」

    這一番話只聽得孝順溫良的李建成臉色都變了,道:「你……你怎能這麼數落爹爹?現下情勢險惡,爹爹心情不好,不想見我們,那也是人之常情。我們為人子者,應該體諒才是。再說,現在就算能見著他,他也聽不進去。倒不如今晚先將事情冷一冷,明天再說。」

    李世民冷笑道:「你只顧著做你的孝順兒子,就不必理會全軍的死活了?你怕得罪爹爹,那就請回去睡大覺吧!我是今晚見不到爹爹就決不離開這裡!」

    李建成將臉一沉,心想:「說到底我是你兄長,這般對我說話,也太無禮了!」便冷冷的道:「你不肯聽我的,我也沒辦法。我這麼說,只是為了你好。」說完一轉身,回自己帳中去了。

    李世民也不管他,只在李淵帳前轉來轉去,說什麼也不肯離去。他回來後,本已停了雨,這時忽又淅淅瀝瀝的下起來。他心中思潮起伏,也沒察覺又下起雨來,不一忽兒又已淋得全身濕透。那守門的士卒見他失魂落魄似的立在雨中,心中不忍,上前勸道:「右都督,天在下雨呢!又這麼晚了,您快回去休息吧。明天大將軍一起床,我一定馬上將您的事轉告他。您再這麼在雨裡站著,淋壞了身子,可就糟了!」

    李世民卻一心在想著自己的心事,那士卒的話如春風過耳,沒半個字入他耳中。他想:「我只道好不容易在太原起兵,此後自當事事順遂,一舉就能攻下長安。誰知天不作美,那也罷了;滿營將士,卻個個只顧著家室眷屬,目光短淺,不思進取;稍稍明理的人,卻如大哥那樣,只怕開罪了爹爹,半句逆耳忠言都不敢說,畏首畏尾、委委曲曲地接受亂命。再這樣下去,說什麼開疆立國、平定天下只是一場春夢,就連如今能否攻下霍邑、進軍長安也是成敗難卜。枉我一番心血、多年操勞,原來是換來這等下場!還有……還有我跟吉兒,既不能攻下長安,還談什麼美滿姻緣、終成眷屬?」想到這裡,只覺自己平生壯志乃至與吉兒的情緣美夢瞬時間頓化雲煙,不由得悲從中來,忽然撲在泥濘之中,竟是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只嚇得那士卒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斷的作揖道:「右都督,您別哭啊,別哭啊!」誰知他越是勸,李世民越覺傷心斷腸,便越是哭得厲害。

    這時只聽帳中李淵直奔出來,怒氣沖沖的喝道:「你在這裡鬼哭狼嚎些什麼?莫非是你老子死了,在哭喪不成?」

    李世民把心一橫,豁出去了,也不顧什麼父子尊卑,大聲的道:「孩兒就是在哭喪!爹爹現在雖然未死,但已離死不遠了!」

    李淵聽他喊得悲切,心中反是一震,怒火倒降了下來,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李世民道:「爹爹一撤兵,天下便人人都認定我軍已大敗虧輸,要夾著尾巴逃回老巢去,霍邑守兵就會尾隨追擊;突厥就算本來無悔約之心,也要與劉武周聯手來打我們這落水狗。到時我軍前後受敵,軍心崩潰,這樣的軍隊不亡,天下還有哪一支軍隊會亡?爹爹丟兵棄將,若還能不死,與行屍走肉,又有何異?」

    李淵聽他一口氣的痛訴出來,不禁心旌搖動,呆了一呆,道:「可是大家都說要保住軍隊就得回師太原,難道他們沒一人想到你這話?」

    李世民憤憤的道:「他們怎會不明白這道理?可是爹爹軍隊潰散、眾叛親離、走投無路;他們卻大可另投新君,再去發第二個主子的財,才用不著陪著我們身敗名裂、死於非命呢!這一撤兵,在我們是死路一條;在他們卻是樂得偷生。這群傢伙只顧打自己的小算盤,謀自己的小私利,又怎會理會我們的死活?」

    李淵倒抽一口冷氣,這番話如在他腦中打了個晴天霹靂,剎時教他看清了眼前的險惡處境,背上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道:「不錯,不錯!二郎,你說得對!是我錯信了這些人了!」一低頭間,見李世民猶跪在泥濘雨水之中,忙伸手拉起他道:「二郎,快進來避雨,咱們慢慢詳談。」

    當下二人進了帳中,李淵遞過毛巾熱茶,又吩咐士卒馬上去煮了薑湯來,這才與李世民坐下,問:「你剛才說了不能撤兵的道理,確是如此。但若突厥勾結劉武周來攻打太原,卻如何是好?」

    李世民斬釘截鐵的道:「突厥決計不會勾結劉武周來攻打太原!」

    「何以見得?」

    「突厥始畢可汗現正臥病在床,頡利和突利都有爭奪汗位之心,在這關鍵時刻,決不會輕率地遠離大漠,攻打太原。再說,我軍與突厥合作,乃是基於互利,突厥雖反覆無常,但我軍打下長安於他們有莫大的好處,他們決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拖我們後腿,否則得了太原卻丟了長安,因小失大,得不償失!劉武周既無突厥撐腰,以他兵微將寡,也決不敢侵犯太原。因此這一切全屬謠言,多半是因為連日大雨,道路不通,突厥援軍不能及時趕來,才教人疑心生鬼,想出這等無稽之談來。」

    李淵不住點頭,卻又道:「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突厥竟真的跟劉武周合兵來打太原,我們後防空虛,一定失守。到時我們豈不是一樣陷入前後挨打的困境,一樣會軍隊嘩變,走投無路?」

    李世民心中大不耐煩,想:「爹爹又來這套前怕虎、後怕狼了!」但這問題既提了出來,總得回答,否則何以令李淵安心?他想了想,道:「就算突厥真的昏了頭,與劉武週一塊來打太原,我軍也決不能退回去!那時只有千方百計的封鎖消息,不讓大家知道真相,然後便是要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得迅速攻下長安,再以長安為立足根本,返身殺回太原!太原雖是重鎮,畢竟無法與長安相提並論。長安有潼關天險作屏障,形勢險要,易守難攻,這且不說;它還曾是舊隋都城,楊廣雖強行遷都洛陽,但在世人心中長安仍是天子之都。我們只要佔據長安,便等於是扼住關中咽喉、抓住天下人心。那時隋軍、突厥軍乃至李密瓦崗軍之流,頂多只能教我們吃敗仗,再難將我們連根拔起的消滅!」

    這番話聽得李淵心花怒放,道:「對,對,對!正是這樣!」

    李世民又拿出在霍邑外勾畫的地形圖,說:「至於攻打霍邑之法,孩兒也已想好了。霍邑城西有汾河環繞,不能強攻;東面是平原,南面是高地,最宜決戰。攻城時爹爹和大哥領主力在東面挑戰,我率騎兵從南面高地抄他後路,他腹背受敵,非敗不可。」

    李淵聽了更是歡喜:「原來一切安排你早已策劃周詳,那就再好不過了。現下你先喝了薑湯暖暖身子就去睡覺,明天還要去將已經出發回太原的軍隊追回來呢。」

    李世民道:「不,事不宜遲,不能等到明天了!孩兒現在就去將軍隊追回來!」

    李淵慈愛的道:「這怎麼行?你從霍邑回來已馬不停蹄的奔波了一個下午,這回兒還沒吃晚飯吧?剛才又淋了雨,再不休息,可就要生病了。這樣吧……」他想了想,「我叫你大哥去追,你就得回營去吃飯睡覺。」

    李世民急道:「不,爹爹,孩兒若不親自追回大軍,今晚是一定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的。我在這裡心焦火燎眼巴巴的等,那才一定會悶出病來呢!」

    李淵無奈,只得道:「好,那就只好辛苦你了。但你不能獨個兒去,得叫上你大哥,否則你出了什麼事,為父的可要抱悔莫及啦!」

    李世民心頭一熱,忙道:「爹爹的事,就是孩兒的事,哪裡說得上什麼『辛苦』不『辛苦』?」

    於是他趕去叫上李建成,連夜冒雨追回了後撤的軍隊。

    說起來也是大軍轉運的時候到了。過不幾天,下個沒完沒了的雨便止住了,天氣一轉而成驕陽似火的乾燥酷熱。大軍將兵器放在太陽下曝曬,同時太原的糧草也終於運到,還帶來後方安然無事的音訊,登時士氣大振,人人磨拳擦掌只等開戰。

    這天,李淵領兵出了雀鼠谷,往霍邑而行。他望著遠處的城池,說:「守這城的聽說是宋老生,此人驍勇善戰,只怕不好對付。」

    李世民輕蔑的一笑,道:「宋老生只有匹夫之勇,要敗他還不容易?」

    李建成道:「只怕他見我軍勢盛便龜縮在城中不肯出來。這城建造得倒也堅固,要強攻恐怕傷亡不少。」

    李世民一揚手中的馬鞭道:「他若不肯出戰,我們大可散播謠言,說他有與我軍勾結之心,因此不出城與我們交鋒。宋老生自知楊廣生性多疑,這些話若傳到江都去,他一定官位不保,那還怕他不肯出來跟我們打?但我看這老傢伙不會有這等深謀遠慮。」

    李淵道:「我軍被大雨困在雀鼠谷這麼久,宋老生卻一直沒出來攻打我們,可見他高明有限。二郎,就按你那晚說的攻城吧。」

    於是大軍直撲霍邑,到中午時分便已到了城外。李淵道:「已經是中午了。大家行軍走了半天,一定很餓了,不如先吃過飯再發動進攻吧。吃飽肚子,打起仗來才有氣力。」

    李世民馬上反對:「兵貴神速,不應為了填飽肚子而誤了戰機!」

    李建成知道這是李世民一貫的作風,而他也確實嘗過甜頭,便也附和這意見,於是李淵下令攻城。

    李世民率領騎兵,偃旗息鼓的潛到南門;李淵和李建成則率主力正面衝擊東門。宋老生果然不加思索就開門迎戰,一時之間城外混戰成一團,雙方都各盡全力,纏鬥不休。

    混戰之間,忽然飛來一支冷箭,將李建成的坐騎射瞎了一目。那馬痛得狂性大發,不受約束的直衝入敵陣之中。李建成大吃一驚,用力要拉那馬回頭,卻哪裡拉得住?只得拿長矛往馬下虛刺幾下,將身邊的敵兵逼開,縱身跳了下馬。敵兵一見,「嘩啦」的一下全湧了過來。李建成奮力抵擋,只支持了幾招,被人用力一挑,將他的長矛挑得從手中飛脫出去。他忙拔出配劍苦鬥,剎時間已是險象環生。

    他眼看身陷重圍,這次只怕有死無生,不禁絕望張惶起來,拿著劍亂揮亂砍,漸漸的全無章法。正在這時,忽聽得遠處一陣馬蹄聲滾滾而來,緊接著吶喊驚叫之聲大作。他抬頭一看,只見遠處一騎馬全身火紅,上面的騎者也是紅盔紅甲紅纓槍,直如一團火焰般殺入敵陣。但見此人驍悍之極,紅纓閃動之間,身周的敵人紛紛慘叫著倒下,只一眨眼的功夫已趕到他身前,一聲嬌叱:「跟我來!」說著在他身前殺開一條血路,向河邊的一棵大樹衝過去。

    李建成聽那聲音清脆,竟似是女子之聲,但那人行動如電,戰場上又是強敵環伺,一時之間也辨不清是男是女,忙跟在馬後殺出去。

    到了那樹下,只見一群突厥兵圍著大樹繞了一圈,彎弓搭箭的向著外面的隋兵射去。那些突厥兵箭法精強,見到穿隋軍服飾的就是一箭,卻一點也沒射著自己人或是李淵的軍隊。李建成才喘過一口氣,那騎者已從馬上跳下,拉著他的手笑道:「不用怕了。」

    李建成定睛一看,只見那人果然是個女子,全身都是艷紅的戎裝,只有一張臉膚光勝雪,給紅盔紅甲映襯得也染上一片紅暈。李建成只覺她眉目如畫,卻英氣逼人,俊美中透著豪爽,竟是個絕色美人,不禁張大了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

    正在這時,忽又聽得一陣大喊,二人一起轉頭看去,原來是李世民的伏兵突然從側翼插入,將隋軍切成兩半。隋軍首尾不能呼應,登時陣腳大亂。李淵的主力本已有些支持不住而向後退卻,這時又都返身打回去,兩下裡一夾攻,隋軍頓時潰散。

    李世民雙手持刀,一邊縱馬飛奔,一邊左揮右削,當真是所向披靡。他在隋軍陣中殺出殺入,敵方好幾人彎弓搭箭要射他,可他胯下「白蹄烏」是何等良駒,真所謂一形十影,不等箭到,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他在陣中如入無人之境,斬瓜切菜似的殺得敵兵抱頭鼠躥,鮮血濺在衣上,染得兩袖一片鮮紅,不住的往下滴著血水。這時敵軍一員戰將衝來攔住,揮戟直進中宮。李世民舉刀要削他兵刃,卻只聽得「噹」的一聲大響,震得他手臂一酸,對方兵器卻沒斷。他一定神間,才看見手中的刀刃已殺得捲了起來,還有許多缺口,已是不能用了。眼見敵人又一戟刺到,他將手中雙刀用力擲出,直撞上那戰將面上。那戰將一聲慘叫便翻身跌下馬來。李世民將袖上的鮮血甩去,回身從扈騎處取過備用的兵刃,又殺將起來。

    那跟李建成一起的女子遠遠望見,不禁讚歎:「那是誰?好厲害的身手!」話音剛落,李世民轉頭已看見他們,見敵兵重重圍住二人,一提韁繩,縱馬直衝過來。

    敵兵剛才已見識過他的狠悍,這時見他衝到,發一聲喊,便四散奔逃。不消一忽兒,李世民已馳到二人眼前,縱身下馬,問:「大哥,你沒事嗎?」說著一轉眼看見那女子,奇道:「這位是……?」

    李建成還沒開口,那女子已搶著道:「我是阿史那燕!」

    「啊?」李世民喜道,「你是突利的妹妹!這麼說,突厥的援軍到了?」

    阿史那燕笑道:「正是!正好趕上你們攻城,我就不客氣了,來搶你們的功勞。對了,你叫什麼?」

    李世民道:「在下李世民!」

    「什麼?」阿史那燕跳了起來,急忙鬆開拉著李建成的手,「你是李世民?那麼……他不是了!他是什麼人?」說著往李建成一指。

    李世民道:「這是我大哥李建成。」

    阿史那燕叫道:「哎呀,怪不得啦!我在漠北的時候,總聽哥哥將你誇到天上去,說你騎射之術如何如何的厲害。剛才我見你大哥被隋兵圍攻,左支右拙的招架無方,還以為是你呢!我心裡正嘀咕我哥怎麼這樣沒眼光,這樣的功夫也叫厲害?卻原來你才是李世民!」她嘰嘰咯咯的一口氣說出來,聲音既爽脆,說得又急,猶似炒豆一樣;卻又不知掩飾,竟當著李建成的面說這等話,瞬時聽得李建成脹紅了臉,李世民也大感尷尬。

    正當兩個男的都不知如何回答,四隻眼睛望著她啞口無言之際,忽又聽得身後齊聲大喊。三人回頭一看,只見宋老生狼狽萬分地逃回城去。這時吊橋一時來不及放下來,宋老生惶急之下不顧一切的跳下護城河,雙手亂劃,游到對岸。對岸的隋兵忙垂下一條繩子,正要吊他上岸。

    李世民急道:「不好,要給宋老生逃回去了!他一進城,便死也不肯出來,可就糟了!」他一邊說,一邊已拔箭在手,瞄準那短短的一截繩子射去。那繩子吊著宋老生,繃得正緊,這一箭射來,登時將繩子射斷了。城上城下都是「啊」的一聲大叫,宋老生已跌回河中。

    李世民飛身上了馬道:「我去截住他!」便縱馬向城下奔去。阿史那燕也飛身上馬,叫道:「我跟你一塊去!」也不管李建成給撇在後邊,緊緊的追了上去。

    這時李淵軍中識得水性的士兵已紛紛跳進河中,七手八腳的將宋老生制服。待得李世民和阿史那燕雙騎奔到,霍邑城中早已放下吊橋,城門大開,大軍一擁而入。

    李世民勒馬回顧阿史那燕,忽見遠處站著一人,神色顯得甚是焦急,正是李青。他大吃一驚,心想:「李青不是奉我之命留在太原照顧吉兒的嗎?怎麼會忽然來了這兒?莫非吉兒出了什麼事?」這麼一想,只恨不能馬上到李青身邊問個清楚。但此時大軍象決堤之水洶湧入城,他給裹夾在裡面,身不由主的也進了城去。

    當夜,李淵在霍邑中大排筵席,特別請阿史那燕坐在上位,以示恭敬之意。

    李世民自入城後一直苦於找不到機會跟李青談上一句話,一顆心懸在半空,教他坐立難安,哪裡還有心情吃酒?勉強敷衍了幾杯,便告個乏,溜了出來,拉著李青到城外的那棵大樹下,問他獨個兒離開太原來這兒的因由。

    李青喜氣洋洋的道:「恭喜二公子,賀喜二公子,吉兒小姐有喜啊!」

    李世民一聽,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幾乎站立不穩,忙扶住樹幹,道:「什……什麼?吉兒……吉兒怎麼了?」

    「吉兒小姐有了公子的孩子啊!」

    「真……真的?」李世民喜心翻倒,連舌頭也打起結來,「你快從頭至尾詳詳細細的說來!」

    李青道:「是這樣的,那天我去探望吉兒小姐,見她面色懨懨的,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便很是擔心,問她是不是不舒服。」

    「吉兒小姐道:『我也不知為什麼,這些日子來總覺身上懶懶的打不起精神來,胃口又不好,吃了東西只覺胸腹間悶悶的難受。』」

    「荷香在一旁插嘴道:『我看姐姐是生病了,這幾天常常煩悶欲嘔。』」

    「我一聽忙勸她去看大夫。她開始時不願麻煩,後來禁不住我和荷香我一言她一語的勸個不休,終於答應了。大夫看了後出來便滿臉喜色的道:『是喜脈啊!』」

    「我聽了又是歡喜又是憂愁,想到公子在外,小姐一個兒在家,旁邊使喚的人不多,只怕會有危險。大夫安慰我說:『那脈象看來很平穩,想來她平日身子也是不錯的,只要好好休養,不要動了胎氣,應無大礙。』」

    「我進去將大夫的話說了,小姐羞得臉都紅了,但看她神情,顯是很歡喜。然後她便開始念叨,歎說您在外面什麼都不知道。我提議說讓我出來找您。可小姐不肯驚動旁人,只好作罷了。後來不久,那位突厥公主便領著援軍到了太原。我靈機一動,想到突厥軍隊要找到我軍,定要找人帶路的,我正好借這名頭來找您。於是我向四公子自告奮勇,就這樣來了這兒。」

    李世民聽他說罷,仍覺意猶未盡,不斷的追問吉兒種種起居飲食的細節,知道李青早替他將一切照顧得無微不至,這才歎道:「當天我一聽大哥說突厥勾結劉武周攻打太原,便想到吉兒,不由得魂飛魄散。幸好當時終究沒有昏了頭,攔住了爹爹,否則如今吉兒會是如何,真是不堪設想!」

    他正望著河面上微微蕩漾的月亮出神,忽見水上黑影一晃,心中一驚,轉頭喝問:「誰?」

    樹後轉出一人,嘻嘻一笑,道:「是我!怎麼這麼凶?」

    李世民鬆了口氣,道:「原來是公主。」向著李青使了個眼色。李青會意,道了個勞,便回城而去。

    阿史那燕走到月光下,笑道:「什麼公主長、公主短的,真討厭!不准叫我公主!」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你是頡利的掌上明珠,不叫你公主,能叫你什麼?」

    阿史那燕一扁嘴,道:「你口上叫我公主,心裡卻想著你的公主,我才不要聽你這口是心非的話呢!」

    李世民一驚,道:「你知道吉兒的事?」

    阿史那燕得意的一笑,道:「當然啦,我哥什麼都不瞞我的。」

    李世民心中暗暗叫苦,想:「這刁蠻公主如此任性,又口沒遮攔,她若將我跟吉兒的事宣揚得天下皆知,此刻我倆尚未正式成婚,於吉兒的名聲頗有損害,這可如何是好?」

    阿史那燕見他一面悻悻之色,像是猜到他的心事,笑道:「你別擔心,我不會跟旁人說的。」

    李世民強笑一下,道:「公主取笑了。」

    阿史那燕一嘟嘴道:「你又來了,還叫我公主?」

    「那我該叫你什麼?」

    「我又不是無名無姓,你不會叫嗎?」

    「那可太不恭敬了。」

    阿史那燕目光閃閃,挑戰似的道:「你真的打從心裡恭敬我嗎?我看不見得!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虛情假意的人,你最好還是跟我說真心話。」

    李世民歎道:「好吧,我就跟你說真心話。老實說,是你的名字太長了,記起來頭痛,叫起來拗口!」

    阿史那燕嘻嘻笑道:「對了,這樣的話我就愛聽。既是如此,不如你給我改個又易記又易叫的漢名吧。」

    李世民微一沉吟,道:「你單名一個『燕』字,就叫『燕兒』如何?」

    阿史那燕拍手笑道:「好啊,好啊,『燕兒』、『燕兒』,我喜歡!」一側頭,又道:「那麼姓呢?我的漢姓是什麼?」

    李世民想了想,道:「有了,你哥初次識我時騙我說他姓史,你就跟他姓史好了。」

    阿史那燕吐了吐舌頭,道:「好啊,原來你一直對我哥騙你的事懷恨在心,牢牢的記到今時今日!」

    李世民忍不住莞爾:「豈至於此?只不過這是你哥給起的姓,我樂得順手拈來罷了。」

    阿史那燕道:「好,那麼以後我就叫『史燕兒』了。可不許你再叫我公主啦!」說著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李世民道:「突利近來可好?」

    燕兒用手撥弄著地上的草,漫不經心的道:「他?他當然不好,老跟我爹鬧彆扭。」

    李世民忽想到她是頡利的女兒,便默然了。

    燕兒瞟了他一眼,道:「怎麼不作聲了?唔,你是以為我一定幫著爹爹排擠我哥吧。我才不會呢!他兩人愛鬧,就讓他們鬧去,我從來不過問他們的事。我對爹爹和哥哥向來都是不分彼此的,你若想說什麼話幫我哥來罵我爹,我才不在乎,你只管說好了!」

    李世民笑起來道:「你這人真厲害,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我也不是要幫你哥來罵你爹,只不過突利是我兄弟,我應該問候他一聲罷了。對了,你怎麼出來了?筵席這麼早就散了嗎?」

    燕兒咄咄逼人的道:「你不也出來了嗎?比我溜得還早!」

    李世民聽她話中有話,面上不覺一紅,別過頭去道:「我嫌裡面氣悶,出來透透氣。」

    燕兒吃吃的笑道:「那我也是一樣嘛!唉,在裡面坐在上位,眾目暌睽的,看得我渾身不自在。再說,你又走了,我悶得發慌,便推說不舒服,也溜了出來。」

    李世民心中一動,轉頭看她,見她一雙眼睛流光溢彩,肆無忌憚的緊緊盯著自己,心想:「也不知突利跟她胡謅了什麼,弄得她來糾纏我,這可有點麻煩。」忽覺河面一閃,定睛看時,見水中映出一個人影,朦朦朧朧的似是李建成,心中一驚,想:「不好,原來大哥一直跟著她。」忙站起來道:「我要回去了。你請便吧!」

    燕兒騰的跳起來,道:「我也回去。」忽一轉身叫道:「是誰?」

    李建成在樹影中走出來,目光在二人身上掃來掃去:「公主,你不是說不舒服嗎?怎麼來了這兒?」

    燕兒一跺腳,道:「真討厭!我不是說了我不喜歡人家叫我公主嗎?我告訴你,從今而後,我叫『史燕兒』,不叫『公主』。」

    李建成又掃了李世民一眼,道:「這是二弟起的姓名,你就這麼喜歡嗎?」

    燕兒發作道:「不錯!我就是喜歡這姓名,你奈我何?」

    李世民一手拉了李建成道:「大哥,我們一起回去。」便向著城中走去,氣得燕兒直踢得腳下的塵土四處飛揚。

    二人默默的走了一段路,李建成道:「公主……她脾氣很大。」

    李世民輕輕一笑,道:「簡直是個刁蠻公主,定是給頡利驕縱慣了。大哥何必跟她斤斤計較?」

    李建成聽了,便不作聲,二人一直相對無言的回入城裡。

    大軍在霍邑城內休整了幾天後,又再向東進軍,來到潼關之下。潼關自古是易守難攻的天險,守將又是隋軍名將屈突通,對於如何攻城,眾人都議論紛紛。李建成獻計切斷城中糧食供應,以飢餓逼降屈突通;李世民則主張根本不打潼關,繞過它直取長安。最後李淵折衷二人意見,派李建成率領左軍圍困潼關;李世民率領右軍、他自己率領中軍繞過潼關掃蕩長安周邊地區,對長安成合圍之勢。

    燕兒的突厥援軍被編入李建成軍中,隨他圍困潼關。這命令一下,李建成暗暗歡喜,史燕兒卻嘟長了嘴,一副大不樂意的樣子。她回到自己營中,命突厥士卒收拾好行裝,自己穿了戎衣,拿了左軍的符牌,來到李淵帳中,將符牌往地上一摔,鼓起腮道:「我不跟你們玩了!今天我就帶著我的軍隊回突厥去。」

    李淵大吃一驚,忙起座道:「公主這是怎麼回事?我們有什麼待慢之處,公主只管說出來。我們跟您賠禮道歉,馬上改過來。公主千萬不要這樣負氣跑回突厥去!」

    燕兒大聲道:「我不喜歡編入左軍,我要編入右軍!」

    李淵忙道:「這個容易,這個容易!可是左軍、右軍不都是一樣嗎?」

    燕兒畢竟是少女情懷,面上一紅,強道:「左軍只圍城不打仗,那有什麼好玩?我來中原可是為了打仗,不是為了對著一堵破破爛爛的城牆發呆!」

    李淵滿面堆歡的道:「好,好!難得公主如此急於為我軍效力,我們真是感激不盡。」當下給她換了塊右軍的符牌。

    燕兒一把搶過符牌,歡天喜地的便跑到李世民帳中。

    李世民這時正忙著籌劃進軍的事宜,見她進來,納悶道:「咦,你不是跟左軍的嗎?怎麼來這兒?我們這裡馬上就要拔營起寨走了,可沒功夫陪你玩兒。」

    燕兒將符牌向他一揚,道:「我已跟你爹說了,我不跟左軍,要跟你的右軍。你們馬上要走了嗎?那太好了,我的軍隊已經收拾好了,隨時可以開拔。」

    李世民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道:「爹爹竟會聽你的?這真是奇事。」

    燕兒將頭一擺,道:「那還不容易?我跟他說,要將軍隊拉回突厥去,他馬上就什麼都答應了。」

    李世民心中暗想:「這女子當真無法無天、膽大妄為,我如何治得住她?突厥方面又是萬萬開罪不得的。」頗感頭痛。

    當下除李建成的左軍留駐潼關外,李淵的中軍由南往北,李世民的右軍由北往南直趨長安。此後路上再無城池能抵擋得住大軍的攻擊,紛紛易幟請降。關中士民奔走投效軍中,房玄齡、杜如晦二人也在李世民右軍到達渭北時投效,馬上被引為左右手。與此同時,李世民那嫁與柴紹的姐姐在關中糾集起一支娘子軍,也與他會師。到達長安時,他的右軍已擴大到十萬人,佔了全軍兵力的三分之二之強。

    九月二十七日,李世民向李淵請示圍攻長安。李淵見大勢已定,潼關已成孤島,無所作為了,便傳令李建成不必再圍困潼關,率領左軍趕來攻打長安。三軍齊集長安城下,發動強攻,日夜不停的以血肉之軀強行登城。城中也負隅頑抗,血戰達十三日之久,才終於失陷。

    大軍入城後,李淵馬上宣佈奉江都的楊廣為太上皇,立他留在長安的兒子楊侑為帝,再借這傀儡皇帝之手封自己為尚書令、大丞相、唐王,李建成為世子,李世民為秦公,李元吉為齊公、並留守太原。

    李世民當日離開霍邑時已命李青趕回太原去照料吉兒。此時長安已下,大局初定,他恨不能馬上接吉兒過來。但李青來信說吉兒身體沉重,不宜遠行。李世民只欲自己去太原看她,但新陷長安,百事待舉,哪容他抽身離去?無奈,只得先接了長孫無垢到長安,仍留李青在太原照顧吉兒。

    對長安虎視眈眈的可不止李氏父子。西秦的薛舉、薛仁杲父子早就對長安垂涎三尺,視為囊中之物,本已糾集了軍隊要來攻打。不料李淵大軍進展神速、捷足先登。薛舉氣得暴跳如雷,馬上揮軍撲來,要從李淵手中奪回長安。李世民奉命出戰,在扶風截住西秦大軍。他以一貫速戰速決的作風,不待安營紮寨就領兵狂攻猛打。西秦軍不料他來得這等迅猛,不及結陣已被打散,只得落荒而逃。這一場大勝,教其他蠢蠢欲動想跟李淵爭奪長安的軍隊大吃一驚,全都縮了回去,不敢再貿然出兵。李淵從此穩穩佔住長安,隱然與李密的瓦崗軍及江都的隋軍成鼎足三立之勢。

    大業十四年三月,江都那邊忽傳來驚人消息:右屯衛將軍許公宇文化及勾結隋軍中最驍勇精銳的驍果軍發動政變,絞死了楊廣,自立為許帝。原來驍果軍中士卒多是關中人,一直以來就怨恨楊廣離棄長安,跑到江都不肯回去。這時聽說李淵佔了長安,更是人人思鄉心切。宇文化及利用這些人的不滿,一舉殺了楊廣,率驍果軍進攻洛陽。

    消息傳到長安,李淵假惺惺地哭了一場,上演了一出「禪讓」的鬧劇後,便名正言順的將幼小無助的楊侑一腳踢開,正式稱帝,國號為唐,年號武德,立李建成為太子,李世民為秦王,李元吉為齊王,仍然留守太原。

    李世民知道吉兒每次提到她父皇都要發作一場,怕她知道楊廣死訊不免會多生事端,因此這時反倒不欲她到長安來,密告李青暫時千方百計也要瞞住她。那邊吉兒全心全意只想著孩子出世,對世事一無所知,要瞞她倒也不難。這樣不知不覺就到了五月,好不容易熬完了十月懷胎之苦,吉兒終於順利誕下一個男嬰,荷香和李青就別提有多高興了,趕忙派人飛報在長安的李世民。吉兒急欲到長安去,荷香因她剛剛生產完身子太弱,不宜長途跋涉;李青則想著不能讓她到長安知道她父皇身死的事,二人都極力勸阻。吉兒只好按納住焦躁的心情,留在太原靜養身子。

    這天,吉兒抱著孩子在膝上,一邊逗他玩兒,一邊跟荷香閒閒的談話。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喧擾之聲,其中夾雜著男子淫蕩的獰笑,又有女子的尖叫哀求。

    荷香騰的跳起,推窗向外一看,皺皺眉,道:「又是那個李元吉!」

    二人相視一看,都是無言。這些日子來,她們已不知聽過多少有關李元吉的劣跡惡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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